「帕黎斯是個謎,真的。」
約翰說,他們擠在一個小洞裡休息。令凱蒂懊喪的是,約翰對她傷口的判斷是絕對正確的。那是一個不算嚴重的傷,在她沿路跑來的過程中,竟把它完全給忘掉了。
「是麼?」
「你知道他麼?」
「不。」
「他是特洛伊王國普利亞姆的兒子,但在他生日那天,神諭他將導致特洛伊的覆沒,所以他被送到一座山上等死。」
「太不人道了。」
「政治是不講人道的。」
約翰殘忍地說:「不管怎樣,一個牧羊人把他帶走了,撫養他成人。」
「他很幸運。」凱蒂說,揉著自己的膝蓋,她想知道安娜是怎麼想的。
「他是用一隻母熊的奶給喂大的。」
約翰溫和地說,他似乎正處於精神的最佳狀態,相形之下,凱蒂顯得焦急而易怒,情緒不穩定。
「有一天,當他在山上給他養父牧羊時,赫默斯出現了。就像一般的古典神話,神或次神總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約翰躺在草地上,頭下枕著一隻胳膊。「赫默斯帶了三個女人,他讓帕黎斯選擇最漂亮的。」
約翰又停下,看看安娜和凱蒂。「天真的帕黎斯。」
他又說:「他該知道那是一個圈套。」
「為什麼?」
「三位女士與赫默斯是從一個婚禮上來的。皮留斯是個凡人,是宙斯的一個跟班。他娶了泰蒂絲,一個海洋女神。你知道,宙斯和她——我是指泰蒂絲是有一手的,神諭卻說他的兒子注定要強過他父親,宙斯不願這樣,所以他讓她嫁給皮留斯,那麼這些問題就不存在了。」
「他們的兒子果真如此嗎?」
「當然。皮留斯是弗士亞的國王,而他的兒子,簡直是笑話,是阿喀硫斯。」
「我覺得一點都不好笑。」
凱蒂禮貌地說,「當然,好了,我們講到平凡的皮留斯娶了海洋女神泰蒂絲,他們沒有邀請愛黎絲,那個惡神。愛黎絲為了報復,在客人中扔了一個金蘋果,並稱送給最美的神。」
這時女神們都爭先恐後地搶上去,最厲害的是阿瑟娜,阿弗羅蒂和赫拉。阿瑟娜是宙斯的女兒,智慧和戰爭的女神。赫拉是宙斯的妻子,一隻嫉妒心很強的母牛,但也允許宙斯拈花惹草。而阿弗羅蒂特是愛神,非常可愛。帕黎斯選中了她。「「我都聽迷糊了。」
「赫默斯帶著金蘋果與這三個女神來到年輕純潔的帕黎斯面前,把蘋果給他,讓他選出最可愛的女神。帕黎斯選中間弗羅蒂特。」
「我猜其他兩個一定很氣憤。」
「赫拉和阿瑟娜?恐怕是的,提醒你一下,她們三個都收買過帕黎斯,而他只接受了阿弗羅蒂特的。」
「她的什麼?」
「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的愛情。」
「等等。」
凱蒂說:「特洛伊和這有關係嗎?」
「我快要講到了。帕黎斯回到特洛伊,被認出是普利亞姆的兒子,順理成章的王子。於是神諭被拋到腦後去了。有一次他到斯巴達辦事,他看到了海倫,立刻墜入情網,她是斯巴達國王梅尼勞斯的妻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但不幸的是,她不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女人,所以,她也就和帕黎斯墜入愛河了。這是帕黎斯把蘋果給了阿弗羅蒂特的結果。帕黎斯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冒險把她偷偷帶回特洛伊,這就導致了特洛伊戰爭,最終導致特洛伊的覆沒,正如神諭所說,無庸多說,在這場戰爭中赫拉和阿瑟娜都站在帕黎斯的敵對一方,輕而易舉地就把他給幹掉了。你還記得皮留斯和泰蒂斯嗎·」「呃……」
「愛黎絲扔蘋果的那個婚禮。」
「啊,對。」
「他們的兒子阿喀琉斯正是帕黎斯對陣的希臘將領。當然帕黎斯殺死了他。他握住了他的腳後跟——他唯一個致命的弱點。」
「哦。」
凱蒂說,有些茫然。
「而我拿到了金蘋果。」
約翰柔聲說。
「我以為我們是在神話裡呢?」
「是從那個雕塑上取下來的。那雕塑描繪的正是帕黎斯把它遞給阿弗羅蒂特的那個情景。那是一個漂亮的男孩,赤裸著,你簡直不能把他和牧羊人聯繫起來。」
「現在蘋果又落入勞爾手中了?」
「是的。」
「不。」
安娜說,嚇了他們一跳。他不僅開口講話了,甚至還聽懂了他們的話。她伸手拿過隨身帶來的包,取出一個皮包著的東西。
「親愛的耶穌。」
約翰低聲說。他慢慢伸過手去,從安娜手裡拿過那東西。他打開它,取出一個包著緞子的硬盒。他打開它,裡面赫然是那閃閃發亮的東西。
一個蘋果,金蘋果。
「你拿了它?」
他柔聲地問安娜。
「她點點頭。」
「你會說英語嗎?」
她咧咧嘴,聳聳肩。
「懂一點兒?」
「一點兒。」
她說。
「你說結論?」
他說。
「這兒,在這山上。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想在勞爾面前裝啞是對的。你為什麼跟我們一起來,安娜?你不再喜歡勞爾了麼?」
凱蒂問。
安娜向約翰斜靠過去,黑色的眼睛深情地望著他。他抓過他的手,放到唇邊,吻吻手指,泛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凱蒂覺得她開始妒忌了,她沒想到會是這樣。她一直很愚蠢地以為安娜只是勞爾的一個傻乎乎的女僕,他變態的發洩對象。安娜有足可以和約翰匹敵的智謀和勇氣,而且已經是愛上約翰了。這讓她很不舒服。
而這顯然讓約翰很愜意。他手裡拿著蘋果,反覆地把弄玩賞,然後沖安娜笑了一笑,那是一種足以令任何女人都為之心跳不已的笑容,這個男人顯然有種不可思議的吸引力。凱蒂早就發現這一點了。
「好了。」
他慢慢說:「我想他們還會繼續追蹤我們的。我原先以為把他們的房子和汽車燒了,他們就再也不會追我們的。而現在我知道他們是決不肯放棄了。他收起蘋果,然後抬起安娜的下巴,一遍又一遍地吻她的嘴。最後他放開了她,她的眼睛瞄了一眼凱蒂,凱蒂趕忙把視線移開,她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安娜要從她手中搶走她的男人,並為此深感得意。
好,凱蒂痛苦地想,很好。他恨我,是因為我與勞爾同床共枕以此保存他的性命。他喜歡她是因為她給了他一個蘋果。「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她說,竭力不使自己的聲音異樣。他似乎並不在意她的感覺。「我們要到哪裡去?」
「西班牙。」
「我們不能到拉茲去嗎?安娜在那兒應該有朋友。」
「西班牙是第一選擇,是吧,安娜?」
「是的,索內爾。」
「我想你們都瘋了。」
凱蒂沉聲說:「我要去拉茲。」
他注視著她。他又要誘惑她了麼?正如上次一樣?
「我可以給你講清楚利害關係。」
他說。「我想你還不太清楚這形勢。我們現在不能不考慮身後的追蹤者。再沒有遊戲了,凱蒂,也不再有臥室。我不是想侮辱你,但你不能指望勞爾還會要你。一但他找到我們,他會把我們殺掉的。」
凱蒂生氣了,「我從來設想過勞爾會放過我。我沒有蠢到這個地步,我用色相迷住他,是為了讓他不能清楚地思考。但我不想去西班牙。我沒有護照,沒有文件,至少我可以合法地呆在法國,去拉茲總比去西班牙好。安娜也許會和你一起去,她也許不會在乎你是一個罪犯,一個賊,一個慣偷,但我在乎。」
「強辭奪理。」
約翰說,「妒忌,是不是?我不記得你以前在意我的罪犯身份。」
「現在情況不同了。」
「有了安娜。」
約翰惡狠狠地說。
「我對你的計劃知道得大多了,而我不贊成它,而你知識的淵博——我是指考古方面的知識——更讓事情越變越糟。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做你的同伴,去西班牙。我以前需要你,現在則不需要了。」
「他們會跟上來的。」
「跟著你,蘋果在你手裡。我無關緊要。」
「他們並不能確認蘋果在誰手裡。你是有關係的。而且你還要上警局。」
「我不會告訴他們你的事。你沒必要害怕。」
凱蒂輕蔑地說。
「那不是我所害怕的。我承認我不想你死。」
安娜忽然震了一下,頭抬起來側耳聽聽,好像一頭野生動物聽到了什麼動靜。
「怎麼了?」
約翰平靜地問。
「來了。」
凱蒂立刻恐懼起來。約翰拉起她和安娜,悄無聲息地走出洞去。他鬆開手,在草叢中開路,安娜和凱蒂緊跟其後,無聲無息。
凱蒂什麼也沒聽到,但她信任安娜。第一次,她慶幸自己是和他們在一起。這不是一種愛的遊戲,這是性命相關的大事,在他們身後追趕的是一夥賊和亡命之徒。
她在想自己能否說明約翰把蘋果留給他們。也許他們就會放棄追蹤了。
但她不相信她能做到。
他們跑啊,跑啊,一直向前跑。凱蒂的肩膀疼痛難忍,雙腳也幾乎失去了知覺,喉嚨裡喘著粗氣。他們並沒有看到追蹤者,但覺得他們就在不遠處,這迫使他們不敢停留下來,不及停下來細細想想對策。
安娜毫無怨色,非常自然。她很強壯,比凱蒂強壯多了。凱蒂甚至猜想她比約翰更有耐力。約翰是他們的頭兒,在前頭跑著。她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根本沒有開口講話的餘地。
天色變暗了,有點冷了。他們穿過了許多不知名的植物,走過一個松樹林,約翰停下來,看看四周。
微涼的風刮著,天空慢慢黑下來了。空氣中有一種樹脂的氣味。前面是一片草地,鋪滿茸茸的綠草,上面零星地點綴著甜甜的野花。四周沒有野獸,沒有野豬,沒有熊也沒有鹿。頭頂上的樹葉嘩嘩作響,似乎有什麼動物跑過。但這些都是感覺得到而看不見的,和他們的追蹤者一樣。
草地的那一面有些岩石堆在那兒。約翰把她們領過去走到那堆岩石旁邊。岩石上盤旋著一隻大鳥,凱蒂覺得似乎是類似兀鷹之類的飛禽。
「這兒。」
約翰用勝利的口吻說:「我們在這兒過夜,明天我們就會安全地抵達西班牙了。」
這兒是一個洞,地是乾的,間或有動物的糞便。他們很快地把上面的髒物掃到一邊。從外面看,不可能看出他們的蛛絲馬跡來。安娜出人意料地從包裡拿出食物。他們一起吃些乳酩和麵包。
湖裡很冷,也很安靜。「我們該睡覺了。」
約翰說。「我們必須盡力而為。」
凱蒂冷得發抖。她的衣服已經干了,但皺巴巴的。經過這麼長時間地奔跑,已髒得不成樣了。他們三個緊緊在擠在一起,約翰在中間。
她根本睡不踏實,只能短暫地小寐一下,不久便又醒過來,渾身極不舒服,就這樣睡睡醒醒。
忽然她被什麼動靜地徹底地給弄醒了。她感到平靜給攪破了,約翰的男性十足的身體正在輕輕動著,她立刻明白了。
他和安娜,這是安娜的報酬,為她的背叛主人。凱蒂很想知道是什麼動搖了她的忠誠,也許如何選擇男人是她自己的權利,而勞爾無權利用她去折磨另外一個男人。勞爾命她與另外一個男人作愛,所以他失去了她。
凱蒂不知道。她不可能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知道的只是現在發生的這件事。
她並看不見他們具體的動作,但她能夠想像。
也許她應該走開。但是外面這麼冷,出去又不安全,她只能像生氣的孩子那樣看著。
安娜和約翰已經進入忘我的境界了。她站起身,向洞的深處走去。她點燃了根火柴,真生氣,想找到洞的底部。她的內心有說不出來的痛楚。這時她發現洞壁的岩石裂開了一個大口,她纖細的身體完全鑽得過去,於是她鑽了進去,裡面是個非常長的大洞,凱蒂接著走,似乎暖和多了。她點燃一根火柴,停下來了。
這兒的空氣似乎不太對勁,洞越來越窄,如果她繼續踩著蝙蝠的糞便繼續走的話,她恐怕支持不下去了。她的火柴閃著奇怪的光,太冒險了。她最好是回到他們身邊。
她轉身回去,這時有個什麼東西從她身邊旁邊斜出。她劃了三根火柴才看清那是什麼東西。一頭野牛,淡淡的鐵銹色。她驚魂未定,又看到了牆上的一個手印,她抖抖索索地把自己的手掌放在上面比較。那是一雙一萬或三萬年前的男人的手。
她回到原地,躺下來,約翰轉過臉對著她。他摸摸她的臉頰,發現它溫乎乎的。
「不像你想的那樣。」
她平靜地說。
「最好不過。」
「那兒還有另一個洞,進去很深。」
「是麼?」
「比這個暖和,是斜下去的。我想那兒空氣不太好。」
「對的。」
「牆上有史前的藝術。」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始講話,聲音有些緊張。「給我火柴,凱蒂。」
他說。
她在自己口袋裡摸了一下,取出來給他。
他走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回來,顫抖著。
「它也讓你震撼了?」
凱蒂說。
「是的。」
他的聲音裡有一些苦澀。
「很遺憾你不能把它們鑿下來拿出賣?」
「如果我很能看到你的臉的話,我會摑它兩巴掌的?」
「你不能打它的主意。」
「是嗎?」
「與其說你是個小偷,莫若說你更像一個真的考古學家。」
他們裝作睡著了。
第二天,他差點死了。
他們早早地起身,吃了一些剩下的食物,黎明時分就動身了。約翰想登高一些,判斷一下方位。從上向下看,草地的另一方根寬闊,水從山上流下,匯成溪流,山頂上的積雪正在融化,畢竟已是春天了。再加上春雨的滋潤,使得草地綠油油的。
他們站立的地方是一塊巨大的岩石,在這兒他們得非常小心自己的腳踝,萬一要是傷了骨頭,那麻煩可就大了,只有縱身跳回草地上,這才能鬆口氣。
約翰走在前面,第一個跳下去。可立刻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他發出一聲大叫。不一會兒已經沉沒膝蓋了,並且速度越來越快。
他離乾燥的土地並不太遠,凱蒂站在岩石上,伸出手給他。
他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也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沼澤地裡散發出一股惡臭。他一直摸不到岩石,而凱蒂根本沒有力量把他拉上來。
他現在已經沒到腋下了。他什麼也沒說,臉色逐漸發灰髮綠,不斷地掙扎著,泥漿四濺。凱蒂的胳膊似乎要從胳膊上卸下來了,她不假思索地把另一隻受傷的胳膊伸出去,火辣辣地疼。手掌也已經開始發熱了。岩石擦著她的胳膊,也有些發紅了。
安娜幫不上忙,凱蒂的這個地方只容下一個人,而約翰的手最多只能伸這麼遠。她毫無辦法,凱蒂聽見她在祈禱。然後她從凱蒂身後伸出手去抓約翰,但她的胳膊太短,根本無能為力。
四周沒有植物,沒有枝條,沒有木頭,沒有東西可以利用。
「上帝保佑。」
安娜又說。
如果凱蒂渾身不是這麼疼痛的話,她差不多要笑起來了。她和約翰彼此瞪著對方的臉,緊張得要命。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勞爾已經和這件事情不相干了,幾分鐘之後,約翰將完全沉沒,慢慢地死去,距離她只有咫尺之遙。
凱蒂的視線開始模糊。世界黯然失色,約翰可愛的臉也一點點看不清了。
一片烏雲飄過來,帶來一陣雨,遮住了他們的視線。他們不一會兒就濕透了,刺骨的冷。安娜抱住凱蒂的腰,拚命往後移,以解救約翰。
這時他們聽到魯安西的聲音,以及靴子擊在岩石上的聲音。旁還有一個人,似乎是艾米爾,他們聲音忽高忽低,不久便漸行漸遠了。他們又逃了一劫。
「安娜。」
凱蒂說。
「嗯。」
「在我的裙子下。繫在腰上的皮帶。」
安娜立刻找到了那根皮帶。她把它解下來,凱蒂正大顆大顆地從額上滲出汗珠來。她真的不能支持多久了,約翰的手正一點一點向下滑。
沒必要多說,安娜趴在凱蒂身上,把皮帶拋向約翰。
約翰身子一歪,從他另一隻手抓住了它。他把它繞在腕上。這時他已經沉到肩膀了,因為抬著頭,所以下巴還沒有浸進去。安娜跪在岩石上,開始向後拉。
凱蒂用盡全身的力量,不理會自己生疼的胳膊,和安娜一塊兒用力拽。約翰的臉已經向下沉了,他猛地一掙,稍稍上來幾英吋。
凱蒂抓准了他的手腕,又拽了一次。約翰又向上挪了幾英吋。他的手已經碰到岩石了,他放開凱蒂的手,攀住岩石,過了一些時候,他用力撐起身子,臉色一陣發烏。凱蒂和安娜各抓住他一隻胳膊,把他扶上來,得救了。
他躺了好長時間,一聲不吭。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漠然地瞪視著天空。凱蒂望著她愛莫能助。他真的不是英雄。這個男人正和恐懼搏鬥,比他與泥沼搏鬥更多艱苦。他真的一點都不勇敢。
太陽從雲中露出了一絲黃色的微光。
「你在那兒的時候他們走過去了。」
凱蒂說:「現在他們在我們前面。雲低下來,掩護了我們。」
「是的。」
約翰說。聽起來很茫然。但至少,他已經開始講話了,開始有反應了。安娜看看凱蒂,她點點頭,她們走過去,扶著約翰站起來。
他們在早晨陽光的照耀下又上路了。只有安娜走得有幾分輕鬆。約翰步履蹣跚,佝著腰。凱蒂想笑:她的手掌又熱又疼,而肩膀更是不用提了,它似乎又開始流血了。但不要緊。他們一定要倖存下來,走出邊境,那麼一切事情都好了。
最後他們來到水邊。太陽現在已經非常熾烈了。安娜讓他們停下。她和凱蒂讓約翰洗洗身子和頭髮,她們則給他洗衣服。安娜撕下襯裙。給約翰擦乾身體。
他懶洋洋地躺在陽光下,他的衣服正緩緩地冒著水蒸氣。他們把最後一點食物吃光,喝了點溪水,繼續上路。
最後凱蒂知道他們這是在哪兒了。他們站在山脊上,風很大,從左向右刮來。
他們是站在離梅森。杜。拉克一千四百米高的地方。約翰已經把他們領到了邊境上。他們要進入西班牙了。
安娜就像一隻山羊,對他們將要犯的大罪毫不在乎。他們走過一條窄窄的小路,在他們的頭頂上,風呼嘯著吹過岩石。凱蒂覺得這噩夢似乎永無上盡。
他們停下來,凱蒂面朝著岩石。「我們已經到這兒了。」
約翰說:「我們將從布勒克。德。羅蘭走,凱蒂,風很大。你想我們能順利過去嗎?」
她抬起困頓不堪的臉,「那有什麼關係?」
「我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還活著,安全伸手可及。不要在這最後一刻被打倒了。」
如果她有力氣的話,她差不多要笑起來了。「我必須爬上去嗎?」
她問,「我的胳膊沒力氣了。」
「我會幫你的。安娜,你先來,好麼?」
「好。」
「那我們爬上去吧。這兒叫做『埃克勒。德斯。色拉代特斯』。非常著名。」
光是爬上它,並不太困難。而問題是這是在一千四百米的高度上,而且這樣做也許是個錯誤。
呼嘯聲越來越大了。凱蒂意識到這是從牆壁那個孔裡傳出來的聲音。這風太有勁了,他們爬到那時一定會受阻的。她不認為她有那麼大的力量。她一定不能拖住約翰的後腿。自然他會和安娜一起先上去的,但他似乎不想把她一個人扔下,也不想自尋死路。
「好了。」
他們又說了一遍。他們現在站在一個相對開闊的平台上。凱蒂想起登山者曾經到過這兒。這念頭讓她一陣噁心。
安娜和約翰正在交談,然後他們走開了。凱蒂靠著岩石坐下,閉上眼睛,什麼也不想。時間很快過去了,他打了個盹,然後他站到她身邊。
「我不是賊,凱蒂。」
他說。
「什麼?」
「在我們做這件事之前我為國際刑警組織工作,是想找出馬丁尼奧以及他的組織的底細。你並不會被牽連進去。」
「可佛。」
她微弱地說。
「只是虛張聲勢。我並沒有怎麼傷害你的心。你很不幸,那裡的警察不知我的身份。勞爾正抓著我的要害。只有那樣他才會相信我。我很抱歉,凱蒂,顯然他在巴黎跟蹤了你,從你身上找到了某種手段。他怎麼做的?」
「我幾乎被車撞死,他救了我。」
「毫無疑問,那車是皮爾和魯西安開的。」
「那麼,你是警察了。」
「有時。我實際上是個考古學家。聽著,如果有什麼差錯的話……萬一你逃脫了而我沒有能的話,你直接到西班牙警局,請求與國際刑警組織對話。你要找揚。馬麗杜普勒斯。魯,加姆貝塔,巴黎。他清楚我的底細。」
「你為什麼以前不告訴我呢?」
「地方警局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件事情。如果你到了那兒,勞爾肯定會溜掉的。我還想獲得更多的資料和證據。」
「現在呢?」
「是的,現在。我要把她以前的主人關在車裡,越長越好,她也許又會轉向他的。」
「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他沉默了一會兒。朝她笑笑,「你猜不到嗎?」
「猜不到。」
「好,我最後終於信任你了。我知道你站在哪一邊了。而以前我不知道。」
「我不勝榮幸。但你該知道我們這是在哪兒,而且,現在跟我說這個也沒用。」
他的嘴唇吻吻她的額頭。「從布勃克那兒鑽去,凱蒂,風很大。」
的確如此,風很大。它呼嘯著,幾乎要把凱蒂撕成碎片,她只有用發痛的手緊緊抓著。她的胳膊也疼得要命,風呼嘯著灌進她的耳膜。裙子高高地揚起來。
然後她鑽過去了。
她站在那兒,閉著眼睛,靠著岩石,定定神。太陽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安娜已經在那兒了。他們三個開始往下走。
這一面是另外一個完全截然不同的國家,這邊較乾燥,地面呈土色。完全不同於那一邊法國土地的灰與綠。雖然她一直很渴,但終於感到解脫了,所有的痛苦終於有了結果,安全踩在這片大陸上,太陽暖暖地照耀著大地。
安娜停下來,說聲再見。她在附近村莊裡有一個親戚。她沿著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走下去。似乎她一早就這樣打算了。她長長的黑色裙子在風中飄揚,胳膊裡撓著提包。她似乎為約翰擁有那個蘋果感到高興,誰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它的真正價值。
凱蒂和約翰安靜地走下去,誰也不說話。下面是一個綠綠的山谷,沿路有標示。融化的雪水順著山谷流下去。有著尖頂的房子,掩映在雪山之下,旁邊有些教堂。非常漂亮。
「我有一些法國錢幣。」
凱蒂說:「還有信用卡。當然沒有護照。」
「足智多謀的女人。我想我們可以先吃點東西,換上乾淨衣服……用那些錢。我會設法取得聯繫,二、三十分鐘的電話之後,我們就可以拿到錢了。」
他們狼狽的外表立刻贏得了同情。約翰說他們是在這兒迷路了,他們是英國人,問他們法郎能不能用?當然能。
於是兩個小時後。凱蒂身著便宜的棉布裙和一件T恤,正面對著一盤食物:牛排、山羊奶酪、色拉,新鮮的水果、麵包、酒。一切都那麼美味可口,她的傷口沒有感染,包紮起來了。她疲累的四肢已經得到了放鬆。不久她還可以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一覺。
他們並沒有談論食物。他們已經累得除了吃不想再幹什麼,飯後,約翰出去試圖與國際刑警組織取得聯繫了,而凱蒂則回去睡覺。第二天很晚她才醒過來,約翰已經不在了。但枕頭上明顯留著他睡過的痕跡,無疑他又去警局了,她昏昏地想。
她一直躺在這房間裡,不知不覺又過去幾個小時,她的身體已經恢復過來廠。
約翰回來了,他坐在床邊,看著她。
「終於醒了。」
「哦。我餓了。」
「我已經吃過早餐了,四小時之前。」
「那麼我該吃午餐了。」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你呢?」
「我完全恢復過來了。謝謝你和安娜。」
她看著她。「我不認為你一貫是人面獸心。」
「太令我感激不盡了。至於你?……」
他的嗓音拖長了,凱蒂閉上眼睛。「至於你,你很機靈。你有你自己的準則。我在想梅森。杜。拉克你的確幫了我不少忙。」
她張開眼睛,「那個可怕的地方。我太高興安娜把它燒掉了。現在勞爾會幹什麼呢?」
「跟隨我到阿爾巴尼亞。」
她躺著,看著他,他的臉已經瘦削下去了,眼窩深陷,似乎還藏著什麼秘密。
「那麼雕塑真的存在嗎?」
「我想是的。我很熱衷於找到它。這個計劃還在繼續實施,他們跟著我,將會當場就擒。」
「你為什麼到皮勒尼斯去?」
這也是你計劃中的一部分?「「不是,愚蠢的女人。我去那兒是因為你在他們手裡。他們用你來要挾我,要我用蘋果來換你的命。外面一直在傳說我手裡拿著蘋果。並準備去雕塑那兒。
「你過去救我。」
凱蒂感到一陣莫名的快意。
「可是事情遠比我想像的複雜。」
約翰說:「當然,在那種情況下我是不能信任你的,在那種特別的時間,特別的地點,你的突然出現不免太不自然,後來你又要把我引往法國。所以我不得不懷疑你所扮演的角色。
「但你確實救了我。」
「我看到你不要命地想逃脫,才漸漸有點相信你了。那時我剛好從你的水門裡逃出來,掀翻了他們的船,那兒真是髒兮兮的。」
「我只是無法再忍受下去了。好多事情都不像我想像的那樣發展。」
「和安娜一塊做的那個遊戲。」
「還有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眼淚順著凱蒂的臉頰滑下來。
他斜過身子,吻吻她的臉頰,她眼睛。她把胳膊環過他脖頸,摸著他的髮根。她閉上眼睛,感覺如墜在雲裡,一不小心就會摔下來似的。他溫柔地撫愛著她,一遍又一遍——溫暖的房間裡十分安靜,只有一隻蒼蠅嗡嗡地飛著。門外某個地方似乎有一輛汽車開走了。
他離開她的身體。「警局會給你一個通行證。」
他說:「你可以不用護照就回到英國。一旦他們確定你的護照已經毀於那場大火中,你就可以申請再辦一個了。我不知道銀行會怎樣處理你丟掉的那些支票。還有你的衣服。」
「你什麼時候走?」
她直截了當地問。
「今天下午,這是告別了,凱蒂。」
她摸著他的頭髮,笑了。「再見。」
她輕聲說。一切盡在不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