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隱雲香 第35章

  密林中響起尖利的哨聲,武士們挽住強弓,緊盯著眼前茂密的枝葉。山坳中傳來一陣沉悶的響聲,彷彿受驚的獸群在拚命奔走。

  一匹高大的黑馬忽然「灰」的一聲揚起前蹄,馬上的武士大聲呵斥著,讓座騎安靜下來。

  遠處一座小丘上,一名老者皺起眉頭,他戴著形質古樸的高冠,面容清瘦,黑色的長服雖然質地華貴,但已經洗得發白。若不是他右手尾指戴著一枚血沁斑駁的古玉,單憑外貌,誰都認不出他是姑胥的城主,同時也是南荒最富有的諸侯。

  百越吞併成性,數百年間攻伐不斷,滅國五十有餘,疆域擴大了不下十倍。

  姑胥庇鄰百越,又富甲南荒,本來絕無幸理,卻至今不曾被百越。華氏世能襲姑胥數百年,自然有非常手段。

  與南荒諸侯不同,原本受封伯爵的華氏自削爵位,僅以城主自稱,名義上還不及百越的封君尊崇。這是商人注重實利的選擇。姑胥對百越採取的策略是依而不附,放棄了名義上的爵位,卻得到了實際的控制權。另一方面,姑胥傾力結交百越權貴。數十年來,百越王室威勢日衰,國中權臣並起,已成擎肘,雖然吞併之志不減,但腳步卻慢了下來,吞併的土地也大多被權貴攫取,王室日見窘迫。

  旁邊一位華服老者道:「聽其聲勢,這次獵物不少。」華宥清瘦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從北碭山到鶴汧水,常有異獸出沒。若非如此,怎敢請左相和申服君大駕來此。」「城主客氣了。」申服君道:「只是昊天有好生之德,此時正值秋肥,引弓射獵雖然快意,卻不免有干天和。」華宥道:「君上仁德。不過此間狡獸,殺之無妨。若君上想飽覽山色,這北碭山中有萬壑松風,待明日老夫陪君上前去遊玩賞樂。」正說著一群野獸從林中奔出,其中有兩隻麍鹿,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色,極為罕見。武士們紛紛放箭,但那兩隻麍鹿極為敏捷,緊貼著密林邊緣奔躍如飛,眼看就要逃出包圍。

  百越的相邦左尹連聲道:「可惜可惜。」

  華宥道:「老夫剛得了兩條異犬,請左相和君上一觀。」他一揮手,「放犬!」侍從打開木籠,放出兩條褐色的小犬。那犬身長不及三尺,四爪尖利如鉤,四肢卻極為短小,看上去並不像能撲善走的猛犬。

  兩犬奔下山丘,麍鹿已經逸出射手的箭程。到了平地,兩犬突然躍起,接著肋下伸出一對肉翅,速度陡然增快。它們四足蜷起,飛出十餘丈後四足一伸,在地上一點,旋即躍起,速度之快遠逾奔馬,不多時就追上兩隻麍鹿。

  一般犬隻撲殺獵物都是上前咬斷獵物的喉管,這兩條飛犬卻是撲到麍鹿臀上,伸出尖長的吻部,從獵物胯間咬入。麍鹿連聲哀鳴,卻無法擺脫飛犬的利齒。

  一陣撕扯後,兩隻麍鹿猛然向前一躍,跪倒在地,身後留下一串被扯出的腸子。

  相邦左尹撫掌道:「好!本相今日方信世間果有飛犬,如此異獸,世間難得!」華宥道:「善走之犬比比皆是,比這飛犬更快的也非罕見。只是此犬性喜食糞,所獲獵物都能得以全皮,比如這麍鹿通體純白,價值千金,若獸皮一損,便只得五百。如此才最為難得。」申服君道:「城主得此二犬,其值足抵萬金。不知這飛犬是從何而來?」「這是南海鮫商攜來,售於老夫。」華宥笑道:「正好是一雙,就分贈於左相和君上,請勿推辭。」姑胥城主向來出手豪爽,左尹和申服君推讓幾句,便笑而納之。談笑間,遠處的哨聲突然一急,似乎有猛獸出現。接著大地傳來一陣微微的震顫,座騎不安地抖動鬃毛,揚蹄嘶鳴。武士們紛紛跳下馬背,瞄著獸群奔來處,把弓拉滿。

  密林中枝葉不住飛起,忽然轟的一聲,兩棵大樹被齊根撞斷,一頭巨獸出現在眾人面前。車駕旁的侍從們相顧失色,連城主華宥也不免色變。

  那頭巨獸體形龐然,弓起的背脊高及丈許,四肢粗壯,就像一座活動的肉山。它身上生著粗硬的鬃毛,低著頭,鼻中噴著濃濃的白氣,兩隻彎曲的獠牙足有半人長短,竟是一頭大得出奇的野豬。

  武士們連忙放出箭矢,但那頭野獵皮厚肉堅,數十支利箭紮在身上,竟然渾若無事。它低頭拱起一堆泥土,然後昂頭嘶吼,嘴角淌出大團大團的唾液。

  這是野豬即將發動攻擊的信號,華宥沉聲道:「夫概!架起巨弩。」車駕旁的年輕人立即奔到陣後,驅來一輛四馬拉著的大車。那架巨弩寬近一丈,弩身佔據了整只大車,粗如人臂的弩弦由數十根牛筋相結而成,機括鉤在車輪上,旁邊設有絞輪。弩身用鑌鐵製成,弩上的箭矢由一整根柘木製成,連箭頭重達數百斤。需要馬匹和數名力士一起使力,才能絞開弓弦。

  弓弦剛剛絞開,那頭野豬已經放開四蹄,嚎叫著猛撲過來。守在前面的姑胥武士首當其衝,幾名武士閃避略慢,立刻被野豬撞飛。

  姑胥與其他諸侯最大的不同,是這些武士有一半都是重金召募來的亡命之徒,尤其以北方久歷戰陣的士卒為多。他們悍不畏死,紛紛張弓擲矛,試圖擊殺這頭巨獸,謀取重賞。

  轉眼間就有十餘名武士或死或傷,當野豬衝進車陣,巨弩只絞開一半,倉促間,夫概急道:「放箭!」力士斬斷拉弦的粗索,柘木巨矢猛然射出,但此時弓弦未曾絞緊,巨矢只飛出數丈就掉落下來,濺起一片泥沙。

  華宥狠狠瞪了夫概一眼,喝道:「張網!能擊殺此獸者,賞千金!」武士們轟然應命,張開數道粗索製成的巨網。那野豬見狀突然轉向,不再朝人少處逃逸,反而掉頭朝華宥等人的方位衝來。聚在這處小丘上的,不僅有姑胥城主、百越的相國和封君,還有十餘位姑胥貴族鉅富和百餘名侍從。如果讓它衝上來,勢必多有傷亡。

  丘上的扈從武士立即放下木排,但誰都知道這些可以抵擋猛虎犀牛的木排根本無法阻擋這樣一頭小山似的巨獸。

  另一邊侍從們連忙扶住左尹和華宥離開要衝,相比之下,申服君倒是從容不迫,他跳下受驚的座騎,揚手道:「弓!」座騎旁是他的內侍豎偃,豎偃尖細著聲音道:「此獠齒牙彎曲,當是百年巨獸,非凡弓所能傷。請君上留心。」申服君拿過弓矢,瞄著野豬左目一箭射出。野豬巨大的頭顱一擺,竟然用獠牙將利箭磕飛。它身形龐大,一躍就是丈許,眨眼間武士們設下的木排被它巨大的四蹄碾碎,整座山丘都彷彿被它撼動,馬匹四散奔走,亂成一團,連申服君也為之色變。

  忽然頭頂一聲清啼,一隻火紅的鳳鳥直掠下來,七彩的尾羽在空中長長掠過。鳥背上的女子玉手揚起,挽住一支飛來的長矛,接著振臂擲出。

  那支長矛以超過原來十倍的速度疾掠而過,從野豬左目射入,右目貫出,帶出一篷血雨。那頭野豬又奔了幾步才轟然倒地,重重撞在山丘上,濺出一片泥土。

  「爰居?」華宥心念一動,想起一個名字。

  鳳鳥張開七彩的羽翼,像一片彩雲停在空中。一個清麗的聲音響起,「此山還有凶獸,你們這麼多人,只怕會驚動風蛇,還是趕快走吧。」風蛇是傳說中帶翼的大蛇,極為兇猛,如果遇到它,縱然有千名武士也絕無倖免。

  華宥高聲道:「閣下可是源下宮的鳳仙子麼?」那女子沒有回答,爰居振翅飛起,只留下一串清越的簫聲。

  「是一隻七彩的大鳥,翅膀有很長,很漂亮。」子微先元比劃著問道:「有沒有見到?」老人咳嗽幾聲,「鳳凰啊,很多年沒有見過了。」子微先元歎了口氣,「多謝老丈。」回到瀾山,他們才知道宗主墨鈞已經離開雲池,前往姑胥。子微先元只好折回,一去一返,途中耽誤了一月有餘。幸運的是,在北碭山居然意外得到了鳳清菊在此出現的消息。子微先元沿途探問,卻沒有人能確切說出那只七彩的大鳥究竟是在哪裡。

  「還走嗎?」鶴舞問道。

  子微先元看了看天色,「再走一程吧。見過宗主,你就可以和鸛辛往渠受玩了。」鶴舞道:「只怕會下雨呢。」口氣已沒那麼堅決。

  「我已經打聽過了。前面是萬壑松風,放心吧,師叔絕不會讓你們淋雨的。」

  鶴舞看得很準,剛到申時,天色突然暗了下來,接著狂風大作,山雨欲來。

  「瞧。」鶴舞攤開手,一副莫怪言之不預的表情。

  祭彤迎著風高聲道:「松樹還沒見到幾棵,這風已經喝飽了。咱們怎麼辦?」

  「找個背風的地方避雨!鸛辛,跟我去伐幾棵樹,搭間樹屋。往後有行人也能落腳休息。」山谷中傳來陣陣松濤,鸛辛和子微先元剛欲動身,鶴舞忽然道:「那裡!」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山間的松林中隱隱露出一角屋簷。

  四人一路飛奔,剛到院門前,雨點也緊接著落了下來。

  應門的是一名老僕,子微先元連忙解釋自己一行四人途中遇雨,希望能借宿暫避。老僕仔細打量過四人,然後道:「待老奴稟過夫人。」老人掩上門,鶴舞側耳聽了片刻,突然笑了起來。

  「怎麼了?」祭彤問道。

  鶴舞笑道:「那老人家說,我們幾個看上去品貌端正,人物雅致,不似匪類。祭彤,他多半是沒看到你。」祭彤哼了一聲,鼻孔裡噴出火苗。

  子微先元道:「怎麼能偷聽人家對話呢?沒一點禮數。」說著他整了整衣衫,「好了,準備進去吧。」鶴舞這才聽到老僕應諾的聲音,「哼,你聽得比我還清!」這是一個小小的莊園,庭院雖然不大,卻雅潔精緻。老僕領著眾人入內,安置了住處,然後叉手道:「夫人請公子到內庭敘話。」「自然要去面謝主人。」子微先元聽說主人是女子,便取了對玉玦收在袖中,作為禮物。

  穿過一道月洞門,眼前是一個小小的池塘,一彎流水穿牆而入,匯入池塘,然後又繞到堂後。池旁是一棵古松,一座堂屋半掩在松後。堂屋是用細竹搭成,一格格罩著薄紗,精巧而又別緻。屋頂以寬大的竹片為瓦,雨水落在上面,沿著竹槽流下,猶如掛著無數飛泉。

  老僕把客人帶到門前,便即離開。子微先元除下靴子,走進堂內,只見地上以細茵為毯,堂中放著一張竹几,几上擺著一隻古雅的銅爐,爐蓋製成鶴形,一縷淡淡的白煙正從鶴口中裊裊升起,芳香撲鼻。幾後樹著一張白紗屏風,前面放著一張細竹蓆,是給客人留的座位。

  過了片刻,一陣環珮的清響隱約傳來。接著一個麗人從屏風後迤邐行來。她盤著高髻,眉目精緻如畫,眉間一點胭脂般的紅記,更襯得嬌靨潔白如玉。她穿著一襲淡綠的絲袍,臂上挽著一幅輕紗,緩緩行來,腰間玉製的環珮輕輕鳴響,就像一株盛開的瓊花玉樹,搖曳生姿。

  子微先元大感意外,沒想到會在山裡遇到如此絕色。看到夫人的容貌,他腦中掠過一絲隱約的影子,似乎在哪裡見過。

  夫人看到他,美目中也流露出一絲訝色,子微先元連忙道:「在下與同伴山中遇雨,能得夫人留宿,感激不盡。」「公子不必客氣。奴家久居山中,難得有客來此,才請公子一見,莫怪唐突。」她聲音婉轉柔和,天生有一番柔媚的韻致。

  夫人在幾後坐定,柔聲道:「公子來自何處?」「瀾山雲池……」「瀾山?離這裡可遠麼?」「大概兩千餘里。」

  「哦?」夫人訝然道:「公子這麼年輕,已經走過這麼多路,想必很辛苦呢。」子微先元笑道:「我們雲池宗弟子,向來磨□胼胝,行走天下。夫人莫非不知道嗎?」夫人歉然道:「奴家不知道什麼是雲池宗。奴家一生都在此間,從未離開過,對外面一無所知,讓公子見笑了。」「怎麼會呢?」這次輪到子微先元驚訝了,「夫人真的從沒有離開過這裡?」

  夫人搖了搖頭,耳上兩隻瑩白的玉墜輕輕搖晃著,在頰側映出一弧光暈。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雨水落入塘中,猶如密集的琴聲。壑中松濤透過紗幛,變得柔和而溫馨,爐中香霧裊裊,在風雨中靜謐而又安祥。

  良久,子微先元道:「能在亂世中幽然自處,遺世獨立,夫人真是很幸運。」

  「幸運嗎?奴家也不知道。」夫人柔聲道:「公子能給奴家講講途中的見聞嗎?」「從哪裡講起呢?」子微先元思索片刻,「夫人可知道榕甌麼?那是一個建立在密林中國度。我幾年前曾經去過,就給夫人講講那裡吧。」「好啊。」夫人露出小女孩般好奇的目光。

  子微先元娓娓道:「夜空中有顆星叫做勾陳,位於紫宮,據說其神為耀魄寶,主御群靈,執萬神圖。榕甌人相信他們的祖先就來自勾陳。」「榕甌人在南荒的密林中建造了自己的城市,榕都。從天上看,榕都是圓形的,從裡到外分成七層,每一層都有寬闊的河流和茂密的森林。最外面是榕甌人種植的糧田,青色的禾苗每年三次變成金黃,給榕甌人帶來取之不盡的食物。」「第二層用來抵禦猛獸和敵人。榕甌人不用磚石建造城牆,他們在最肥沃的土地上撒下種子,等那些種子長成高大質密的石榕,榕甌人把裸露的根部連在一起。經過數百年的生長,這些像岩石一樣堅硬的石榕樹連為一體,根部像城牆一樣聳立。榕甌人在樹根下開鑿城門和河流的出口,在根部的頂部修建道路,經過他們的改造,每一棵石榕都是一座城堡。如今這些樹根連成的城牆高及三丈,而且每一天都在長高。」「第三層是榕甌人居住和生活的區域,這裡的居民有六萬戶,他們的房屋用輕便的竹木搭成,每一處都開滿了花。第四屋是商人們交易的地方,在這裡,你可以找到世間任何一種珍寶。再往裡,是貴族的府第。他們的宅院通常很大,每一代榕甌王去世,他的直系子孫都將得到一個新的姓氏,成為世襲的貴族。」「第六層是王宮。榕甌的國王和他的嬪妃住在這裡。榕甌的宮殿更像一座花園,在每個方向建有望樓,在上面能看到整座城市。最裡面的是被稱為星辰之宇的大型宮殿。那裡擁有南荒最完備的星儀和圖繪。每天,勾漠的星士們用各種法器驅動著龐大的法陣,追尋星辰的運行,從中汲取力量,並且預測未來。」「勾漠?」聽得入神的夫人訝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