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隱雲香 第36章

  「夫人聽說過勾漠嗎?」

  「很久以前似乎聽人說起過……」夫人想了一會兒,赧然道:「奴家想不起來了。」「可能是勾漠的星士到過這附近。他們為了觀測星相,有時候會穿越整個南荒。」「也許是這樣。」麗人嫣然一笑,「公子說得真好。聽了公子的述說,奴家似乎也去了那裡。」麗人合上美目,夢囈般低語道:「能看到豐收的糧田,樹根長成的城牆,還有花園一樣的城市……」良久,她輕歎著睜開眼。

  「這對玉玦是用南海精玉琢成。」子微先元奉上玉玦,「獻給夫人。」「是給奴家的?」夫人驚喜地說道。

  「玉有五德,更有七美,質瑩而堅,體潤而溫,握之而柔,捫之而膩,鳴之而悅。正合夫人佩戴。」「好久沒有人給奴家禮物了呢。」夫人笑盈盈說道。然後看了他一眼,玉臉忽然一紅,柔聲道:「奴家倦了呢。公子請安歇吧。」子微先元起身告辭。走出竹堂,雨已經停了,他緩步繞過池塘,身後傳來一陣低低的簫聲。

  「怎麼在這裡?」鸛辛輕輕一縱,掠上屋簷。

  子微先元躺在屋脊上,對上面的濕淋淋的水跡毫不在意。他歎了口氣,「我現在才明白那首曲子是什麼。」鸛辛盤膝坐在他身邊,「什麼曲子?」「我和鳳清菊第一次相見,她吹了一首曲子。那會兒只覺得很好聽,這會兒想起來,我才明白她吹的是淇奧。」子微先元低聲吟道:「瞻彼君子,綠竹碕碕。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夜風裡飄來雨後松木的清香。過了一會兒,鸛辛道:「鶴舞會傷心的。」子微先元笑了起來,「這個傻丫頭。其實她喜歡的是祭彤,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鸛辛沉默下來。

  子微先元用力拍了拍鸛辛的肩膀,「放心,你也有機會。那丫頭喜歡玩,多陪陪她就開心了。」鸛辛苦笑了一下,「我能和祭彤爭嗎?」「這是屁話。」子微先元道:「又不是爭宗主的位子,有我在,你們也沒什麼好爭的。若是這件事你還念著兄弟情誼,主動讓賢,祭彤會怎麼想?鶴舞會怎麼想?你把自己弄高尚了,結果三個人都不開心。師叔我支持你,把那丫頭爭過來!」鸛辛剛要開口,又被子微先元按住,「不過呢,我也支持祭彤。是兄弟就要爭個明白。知道了嗎?」鸛辛舒了口氣,慢慢道:「我不爭。我只做我自己。讓她自己選。」「聰明!」子微先元在他肩上用力一拍,「祭彤那傻小子呢?」祭彤向子微先元使了個眼色,子微先元心裡一動,跟了出來。到了外面,祭彤神情凝重地說道:「我剛見過族人。」「他們還真本事,居然追到這裡。」「他們帶來一個消息。」祭彤吸了口氣,慢慢說道:「百越安成君殺了渠受大領主。」子微先元心頭劇震,腰間古元劍「嗒」的一聲,似乎要脫鞘而出。

  「半月前,百越以祭山為名,邀請渠受領主與祭。在宴會上,百越安成君毒殺了渠受大領主,並且暗伏軍士,將渠受諸領主一網打盡,隨即吞併了渠受。」子微先元面沉如水,緩緩道:「百越為何要這麼做?」「胤都傳來的消息,申服君在上月占卜中,得到昊天警示。說渠受與梟峒勾結,將不利於百越,這才有安成君祭山之舉。」子微先元默算片刻,說道:「此事主謀定是申服君無疑。渠受與宗陽毗鄰,正是申服君的封地。他假借神示,陷害大領主。我可以斷定,渠受故土至少有一半都劃入申服君名下。」「是七成。只剩了週遭的山林獻給百越王室。」子微先元眼中厲芒閃動,當日在梟峒,申服君拋下隨從獨自逃生,已經是小人行徑,沒想到他會這麼陰狠毒辣。為報一己私怨,竟然禍及鸛辛家人。

  祭彤道:「還有一件更要緊的事。」

  子微先元挑起眉峰。

  「安成君毒殺了大領主,在席間俘獲了大領主的妻女。聽說已經遣使把她們送給申服君。」子微先元咬緊牙關,「你消息倒靈通。」祭彤道:「哪裡沒有離人的鐵匠?只要留心,總會聽到許多消息。」子微先元道:「昊教奧義本來極好。但與權勢相合,累年敗壞,就成了藏污納垢的所在。申服君之流,就是昊教的禍端!」祭彤道:「這消息我沒有告訴鸛辛。」子微先元斷然道:「先不要告訴他。鸛辛性子固執,申服君那狗賊現在哪裡?」「北碭山。」看著子微先元驚訝的目光,祭彤道:「他和百越的相國左尹受姑胥城主的邀請,到這裡狩獵。」「事不宜遲。」子微先元道:「天一亮,你們一起去姑胥見宗主。」「你呢?」「我去尋申服君那老狗。」「我也去!」

  「不行。你找機會把消息稟知墨宗主。最要緊的是看緊鸛辛,別讓他出意外。」祭彤還待再說,被子微先元一口打斷,「我是師叔,就這麼定了。」這場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陰雲散開,天際一輪明月愈發皎潔。

  一泓清泉從石洞中淌出,在月光下泛起細碎的銀光。一個女子坐在水側,在她背後的大石上,一隻碩大的鳳鳥彎下頸子,細密的絨毛上流動著火焰般的光澤。

  鳳清菊拍了拍爰居的頸子,「剛下過雨,外面水濁。今晚就宿在這裡吧。」爰居汲了兩口泉水,便昂起頭。鳳清菊除去鞋襪,將雙足浸在泉中。她雙足纖美白嫩,肌膚光滑潤澤,浸在清瑩的泉水中,就如同一雙精緻的白璧。

  離開夷南後,她陸續走了幾個地方,數日前,來到北碭山,因為喜歡這裡的景色,便多留了幾日。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急於離開夷南。也許是因為那個儀態翩翩的白衣少年。

  鳳清菊拿出玉簫,低低吹了起來。這一曲《淇奧》她以前很少吹奏。但那日見到子微先元,不知為何就吹奏出來。

  瞻彼淇奧,綠竹漪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一股陰寒的氣息從洞穴深處湧出,鳳清菊不動聲色,一曲奏完,才翩然飛起,輕盈地停在半空。

  一個龐大的黑影游過岩石,它通體青黑,頭顱足有一人多長,鼻間生著一隻赤紅的肉瘤,卻是一條巨型大蛇。它金黃的眼睛如同琥珀,冷冷盯著鳳清菊,粗長的蛇信在齒間游動。

  爰居尖啼一聲,噴出一串火球。巨蛇昂起頭,吐出一團寒氣,化解了爰居精陽凝聚的火球。

  鳳清菊收起玉簫,從腰間拔出長劍。

  巨蛇冰冷的長舌一伸一縮,然後猛然張開巨口。像所有的蛇類一親,它頜骨能完全張開,幾乎張成平面的蛇口內生著兩排倒鉤狀的利齒,足以吞下比它體形更大數倍的獵物。

  鳳清菊像被氣流吹起般飛開,然後足尖在石壁上一點,流星般彈到大蛇頜下,挺劍刺出。大蛇的鱗甲猶如堅鐵,劍鋒只刺入數寸,就被震開。接著大蛇回過頭,猛然朝她腰間咬來。

  鳳清菊退出數步,長劍忽然刺出,她目光銳利,劍招又迅捷,落處更是不差分毫,正從蛇腹鱗片的縫隙中刺入。鳳清菊劍上的真氣含而不發,她長劍上挑,而大蛇正回身疾撲,單憑清玉劍的鋒銳就能刺入蛇體尺許,到時再吐出真氣,一劍就能將這大蛇斬為兩段。

  忽然劍上一輕,正在疾撲的大蛇突然整個向上升起。鳳清菊訝然舉目,只見大蛇身側張開一對墨色的肉翅,一振就飛到洞頂,擺脫了清玉劍的鋒芒。

  風蛇像驕傲的飛龍般橫在洞頂,爰居也飛起來,張開七彩的羽翅擋在洞口。

  鳳清菊真氣流轉,白玉般的嬌靨顯出一抹嫣紅。風蛇長大的身體在空中緩緩舞動,突然張口朝爰居咬去。爰居旋翼飛起,一面探出利爪,抓向風蛇鼻上的肉瘤。

  風蛇頭頸昂起,蛇尾卻無聲無息地捲來。鳳清菊側身避開,蛇尾敲在石上,堅硬的岩石立即化為齏粉,濺起的石屑落在身上,即使鳳清菊有真氣護體,還是感受到了痛楚。

  月色中爆出一團血光,風蛇鼻上的肉瘤被爰居抓破,負痛的風蛇身體猛然弓起,咬住爰居的利爪。

  鳳清菊大驚失色,連忙躍到風蛇顱上,挺劍刺入蛇目。風蛇琥珀色的眼球頓時裂開,淌出一股腥臭的濃汁。它死死咬住爰居的利爪,無論爰居怎麼啄擊也不鬆口。

  風蛇倒生的牙齒將爰居牢牢咬住,一面往腹內吞嚥。鳳清菊揮劍連劈,但風蛇頸部的鱗甲比腹下更堅硬,縱使她能殺死風蛇,只怕愛鳥也要被咬成重傷。

  一個斜長的身影從洞口映入,風蛇突然鬆開牙齒,長大的身體潮水般朝洞內退去。

  「還想走嗎?」來人冷冷喝道。

  風蛇像遇到最可怕的事物,伏下遍體粼傷的蛇軀,不敢再動,鼻上朱紅的肉瘤被爰居抓破,淌出冰涼而濃黏的血液。

  身材魁梧的武士踏進洞內,像一個驕傲而冷漠的神祇,走到風蛇身前。

  鳳清菊連忙去看自己的愛鳥,只見爰居被咬中的左爪完全腫起,傷口呈現出可怕的黑色。她取出幾枚祛毒的丹藥,捻碎給爰居敷上。眼波掠過那個強壯的武士,鳳清菊一怔,「是你?」峭魃君虞穿著布衣,截斷了頭髮,他用一枚黑曜石切開風蛇血淋淋的肉瘤,從裡面扯出血紅的蛇精,張口吞下。那條風蛇隨即斃命,龐大的身體軟垂下來。

  一聲鳴玉般的清響,鳳清菊拔出長劍,指向那個嗜血的魔王,峭魃君虞。

  峭魃君虞淡淡道:「你的爰居雖然保住性命,但明天它的羽毛會開始脫落。

  三天後,它的筋骨被蛇毒侵蝕,非但再不能飛翔,甚至無法站立。」峭魃君虞擦去手上的血跡,然後挺起胸膛,對鳳清菊手中的長劍視若不見。

  鳳清菊相信峭魃君虞所說是真的。爰居雖然敷上了祛毒的藥物,傷口卻毫無起色。

  峭魃君虞把手伸進風蛇的肉瘤,從裡折下一根寸許長的骨刺。他屈指一彈,骨刺射入爰居左爪。爰居厲啼一聲,凶狠地盯著這個曾經刺傷過它的大敵。

  爰居傷口中淌出烏黑血液。一盞茶時間之後,毒血盡去,紫黑的傷口便轉為暗紅,腫脹也隨之消退。

  「鏘啷」一聲,鳳清菊長劍入鞘,「梟王來到這裡,不會是因為一隻鳥兒吧。」「是風蛇的氣息。我已經尋了它三日。」峭魃君虞淡淡道:「至於救你的座鳥,只是因為我不想死在你手中。」鳳清菊微微一怔,莞爾道:「梟王倒坦白。不過梟王兵指夷南,霸圖方興,為何會一個人來到這深山之中?」峭魃君虞昂起頭,「你是在盤問我嗎?」鳳清菊毫不退讓,「我只是好奇。究竟什麼能讓梟王拋下夷南不顧呢?」「我若不說,仙子是否會殺了我?」鳳清菊狡黠地一笑,「你猜呢?」峭魃君虞道:「仙子對君虞如此關愛,令君虞受寵若驚。實不相瞞,我來此只為殺這條風蛇,取它的蛇精。」「蛇精雖是上佳的神物,但不至於讓梟王孤身犯險吧?這風蛇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仙子想知道的是君虞何以能制服這條大蛇吧。仙子猜得沒錯。」峭魃君虞突然揚聲道:「我已經攻滅夷南,生擄了辰瑤女王,並且毀掉了夷南的先祖宗廟,從大武辰丁的神柱內取出了蛇神之魄。風蛇毒牙雖利,卻不敢傷我分毫。」鳳清菊雖然早有預感,但聽到他親口說出夷南被滅,仍不禁為之震驚,她踏前一步,「辰瑤現在何處?銀翼侯呢?」「女王若是未死,還在芹蟬手中。至於銀翼侯,多半死在了亂兵之中。」「芹蟬?」鳳清菊心頭泛起一股難言的寒意。

  峭魃君虞烏黑的眼眸冷冷看著她,沒有回答。

  鳳清菊凝視著峭魃君虞,良久道:「今日之事就此作罷,希望梟王下次還有這樣的好運氣。我們走。」鳳清菊喚起爰居,一人一鳥離開山洞,轉瞬消失無蹤。

  峭魃君虞站立良久,然後揮掌拂散了帶著她體香的空氣。

  剛下過雨的山路泥濘難行,子微先元索性躍上半空,在林間御風而行。馳過北碭山這百餘里山路,子微先元真元已耗去大半。他尋了一個隱蔽處,盤膝調息半個時辰,待真元回復,才動身尋找姑胥的營地。

  此時已近午夜,憑借過人的靈覺,子微先元很快就發現了夜空下一片異乎尋常的火光。

  姑胥僱傭的武士燃起篝火,整頭整頭燒炙著晝間獲取的獵物,一面放懷痛飲。城主華宥已經下令回師,這一趟會獵時間雖短,但獵到了一對白麍,還有那頭用六輛大車才能拉走的野豬,也算得上大有收穫。返回姑胥只用沿鶴汧水順流而下,對於這些把頭顱繫在刀柄上的漢子們來說,再輕鬆愜意不過。

  子微先元將真元調至巔峰,然後緩步朝營地走去。他步履從容,似乎一點都不在意被人發現。若鸛辛在這裡,一定會對這位大不了自己幾歲的小師叔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彷彿知道每個人的視線和心意,每一步踏出,都落在所有人的視線之外,偶爾依靠營帳和營地裡的輜重隱蔽身形。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走進營中,沒有一個人發覺。

  華宥屈膝跪坐在帳中,指上那枚血跡斑斕的古玉戒指在火光下微微閃動。百越的相邦左尹坐在他旁邊,面前是一名錦服少年。

  華宥道:「左相邦在這裡。夫概,把夷南城破的經過仔細講一遍。不得有任何遺漏。」「是。」夫概吸了口氣,穩住心神,然後道:「在下夫概,蒙辰瑤女王垂青,被選為侍讀,居於夷南。七月十九日午夜,在下剛入睡,就聽到外面有人在喊,梟軍入城了。在下和幾名隨從出去看過,梟軍並不多,大概在千人左右。」左尹道:「聽說梟軍是以馴化的夜梟為坐騎,來去如飛,可有此事?」「確實如此。梟軍的座騎是一種大鳥,首尾長逾丈許。飛行高度可達二十丈,尋常弓箭很難射及。」左尹點點頭,不再作聲。華宥道:「繼續說。夷南士卒與我姑胥在伯仲之間,雖不及百越百萬之眾,也有甲士三萬。梟軍區區千餘,怎能一戰而平?」「城主說的是。」夫概謹慎地說道:「梟軍進入夷南,攻佔了長堤上的高台,隨即被銀翼侯調動萬餘士卒圍困。期間高台數度易手,但梟軍居高臨下,一遇強攻便策梟遠揚。雙方攻戰直到寅時,長堤下突然湧出一隊奇怪的武士。」說著夫概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