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隱雲香 第32章

  從夷南北行,穿過榕甌與澤貊之間的荒原,就抵達了淮右。這段路半林半水,崎嶇異常。商旅往往從瑤湖向北,經過澤貊的浮都,由水路通行。

  依照墨長風的吩咐,子微先元特意在城內停留一天,去拜見淮右的國君。

  准右是南荒最小的諸侯,城中居民不過萬餘,城高不及丈許,完全是象徵性築一道牆,城中兵士僅一千餘人,不及百師偏師一旅之眾。但依據宗族譜系,淮右諸侯卻是天子的叔父分封於此,有著南荒最顯赫的國公爵位。要知道百越等國雖然稱王,但都是僭號,入覲天子時仍只能以侯爵自稱,列在淮右之後。所以淮右城池雖小,卻有一座頗具規模的宮殿,是當年天子親自派人興建,歷經數百年風雨,依然氣勢崢嶸。

  遞上銀翼侯引薦的信節,內侍隨即開啟宮門,引子微先元入宮。淮右的宮殿頗為龐大,主殿設有兩層階陛,嚴格遵照公侯的儀制。殿宇的柱石雖然古舊,但都是上佳的材質。

  子微先元邊走邊道:「百越的封君王族,向來都只在下午會客,若是晨間拜會,門者都辭以主人未醒。沒想到淮右公身為一國之君,卻如此勤政。」內侍面露尷尬,不言聲地引他來到一座巍峨的宮殿前。

  踏入殿中,光線立刻暗了下來宮殿四周張著厚厚的錦幕,數十尊珊瑚狀的燈燭已經燒殘,散發出幽幽的微光,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香氣。

  一個疲憊的聲音響起,「什麼時辰了?」

  內侍道:「巳時了,再有一刻就該午時了。」

  「哦……」

  殿內擺著一張寬如床榻的寶座,淮右公姬衷靠在軟墊上,有氣無力地說道:

  「坐吧。」

  內侍鋪開一張錦席,隨即退開。

  出乎子微先元的意料,這位公爵很年輕,年紀未及三十,但他的神情卻像一個遲暮的老人,疲憊而厭倦。

  「你是雲池宗的?」

  「子微先元見過陛下。」

  姬衷擺了擺手,「寡人只是公爵,不要稱陛下。唔,你很年輕,多大年紀了?」子微先元道:「未及弱冠。」「哦,比寡人小了五歲。」姬衷忽然來了興致,「這是寡人新納的姬妾,你看怎麼樣?」他隨手拉開薄衾,衾下是一具白光光的肉體,那少女伏在懿公身邊,顯露出臀部渾圓的曲線,睡得正熟。

  子微先元瞠目結舌,他這才注意到殿內散落食皿酒具,到處杯盤狼藉。十幾名年輕的舞姬偎依在地上,依柱而睡,身邊扔著各種樂器。原來這位淮右公不是勤政晨起,而是玩樂了一夜,此時還沒有入睡。

  殿內的脂粉膩香讓子微先元有些呼吸不暢,他性子本來溫和,不像祭彤那樣性烈如火,也不像鸛辛那樣固執,到哪裡都能隨遇而安。但這會兒再也坐不住了,他拂袖而起,拱手道:「先元誤會了。告辭。」姬衷也不挽留,他愛戀地撫摸著姬妾柔嫩的皮膚,等子微先元走到殿門處,才不經意地說道:「公子誤會了什麼?」子微先元霍然轉身,「淮右危若累卵,主君莫非不知?」姬衷淡淡道:「危在何處?」「如今梟王吞併盧依、碧月,兵指夷南,一旦夷南失守,旦夕即至淮右城下。主君乃天子宗室,貴為公爵,位列南荒之長,卻不思進取,甘為臣下,先元為主君惋惜。」姬衷撫掌笑道:「不思進取——說得好!以公子之見,寡人該如何進取?是不是樹天子之旗,拒百越蠻夷於城外,思振作,行仁義,以德行遍服諸侯呢?」姬衷大笑道:「可惜,淮右不過一城之地,民不及十萬,卒不過千餘,寡人若勵精圖志,第一個就觸了百越的大忌,百越披甲之士不啻百萬,輕輕一推,這淮右城就化為齏粉,請公子垂教,待百越虎狼之師兵臨城下,寡人是該肉袒請降,還是以死殉國呢?」子微先元像不認識般看著這位如同換了一個人,侃侃而言的年輕諸侯,良久才道:「若主君與夷南等國結盟,未必就等百越之師圍城。」「錯了。」姬衷一揮手,「那寡人就該與姑胥、酈渚結盟。它們在北,可以為我擋住百越。若是夷南——銀翼侯脾氣雖然暴燥了些,心地卻不壞,但銀翼侯終非一國之君。況且淮右在北,夷南在南,是我替夷南擋住了百越。如請夷南之師入城,」姬衷一笑,「前門拒虎,後門入狼。既然都是寄人籬下,寡人又何必改投門庭呢?」他解下頭上的高冠,隨手扔到角落裡,「公子的心意寡人已經知道了。淮右危若累卵,公子說得不錯。寡人縱情聲色,不圖進取,還能保全社稷宗廟,讓淮右再苟延殘喘幾日。如照公子所言,就是將石頭置於雞卵之上,徒然讓淮右滅亡得更快些罷了。」姬衷舉起酒觴,一氣飲完,洒然道:「公子以為呢?」子微先元沉默移時,苦笑道:「我被主君說服了。」姬衷長歎一聲,「公子都被寡人說服,看來真的是沒辦法了。」子微先元作最後一次努力,「主君如此遠見卓識,何以自屈於蠻夷,說到底,主君終究是天子宗親,身份尊貴。」姬衷盯著他看了半晌,「公子可知道,我淮右一向行王室禮制,一妻九滕。

  國君娶妻,諸侯都遣女陪嫁。寡人之母乃北地大國愛女,顯赫非常。但嫁來一月,便受命入覲,被留於百越王宮一年之久,回來就有了寡人。因此寡人娶親,先將親妹嫁入百越。」姬衷淡淡道:「以公子所見,寡人是不是很可笑呢?」子微先元一揖到地,「在下無言以對。」姬衷道:「寡人不妨對公子直言,若諸侯結成的聯盟真能超乎百越之上,寡人便會加入。淮右既然是羊,自然要跟一頭最強的狼。希望公子不要讓寡人失望。」「先元多謝主君。」姬衷長吁了一口氣,懶洋洋靠在椅上,持觴道:「只顧著說閒話,誤了正事。今夜已晚,公子下次來,一定要看看淮右的歌舞。靡靡之音,窈窕之姿,歌如清竹,舞如天魔,令人樂而忘憂……」說著他沉沉睡去,手指一鬆,酒觴掉在了地毯上。

  子微先元悵然離開淮右,一路上悶悶不樂。鶴舞卻是興高采烈,過了淮右,四人紮了條木筏,沿江北上,行程輕鬆了許多。鶴舞脫了鞋襪,把雙足浸在水中,拍水取樂,悠然自得。

  「瞧,那是什麼?」鶴舞指著上遊說道。

  遠處的江水中現出一條墨線,越來越粗,像洶湧的黑潮翻滾而來。

  鸛辛看了一眼,急忙起身,「是鯪魚群,快靠岸!」鶴舞不樂意地說道:「魚群怎麼了?這麼多魚聚在一起,我還沒見過呢,讓我看看。」鸛辛道:「現在是鯪魚入海的季節,連綿十幾里都是鯪魚,它們游過來,會把筏子撞翻,」正說著魚群已經到了跟前,那些鯪魚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數目難以計量,黑色的魚鰭像旗幟一樣佔據了整個江面,不停翻滾湧動,一眼望不到盡頭。

  一時間水面被魚鰭完全擠滿,彷彿一條流動著鯪魚的大江。鯪魚有力的背鰭撞動著木筏,不時將乘載了四個人的筏身頂起。

  「它會不會咬人?」鶴舞興奮地說著。她在筏子上跳來跳去,保持著木筏的平衡,一邊試探著想腳伸到水裡,去踩那些鯪魚。

  鸛辛艱難地撐著筏子往岸邊劃去,一邊說道:「你要被它們捲走,我們就只能到海裡撈你了。」鶴舞皺了皺鼻子,「我才不信呢。」祭彤用力蹬著筏身,「別怕,筏子是我扎的。結實著呢,保證翻不了。」木筏猛然被魚群頂起,一頭飛向天空,接著「卡嚓」一聲,從中斷成兩半。

  「祭彤!你扎得什麼破筏子!」鶴舞嬌嗔著飛起,俯身去拿她的鞋襪。誰知散開的木頭一滾,她的鞋襪和包裹都掉進水裡,隨即被魚群捲走。

  鸛辛眼明手快,一點竹篙,用足尖挑起裝著木簡的行李踢到岸上,然後在木頭上一借力,用竹篙去挑鶴舞的包裹。但魚群速度極快,竹篙剛一伸出,包裹已經被捲出數丈,在魚群裡打了個滾,就消失無蹤。

  祭彤搶起剩下的行李抱在懷裡,站在一根被魚群撞得亂轉的木頭上,身體東搖西歪,還不忘了說:「我筏子本來扎得好好的,是不是你又長胖了?」「胡說!快把我的包裹撿回來!我的衣服、梳子還有小鏡子都在裡面!」鶴舞急得快要哭出來。

  祭彤抱著行李敷衍地朝兩邊看看,然後聳了聳肩,「找不到了。」鶴舞大吼道:「那我怎麼辦?」祭彤道:「誰讓你圖好玩脫了鞋襪,這下只有光著腳走路了。」鶴舞飛過來,狠狠在他背上踩了一腳,「我讓你背我!」祭彤「啊」的一聲,差點跌進水裡。

  鸛辛忽然道:「師叔呢?」

  祭彤和鶴舞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往兩邊看去。寬闊的江面上滿是翻滾的魚鰭,散成碎片的木筏被捲入魚群,不一會兒就失去了蹤影。

  早晨祭彤烤的魚,子微先元一個人就吃了三條,然後說吃得太飽,他老人家要睡覺,讓鸛辛照看筏子。木筏斷開的一刻三人都沒有注意到他,難道是睡著了掉進水裡?

  祭彤小聲道:「不會被魚吃了吧?」

  「子——微——先——元!」鶴舞大聲喊著,江中毫無動靜。

  鯪魚源源不絕地湧來,就是要下水救人,也只能等魚群過去。惶急間,遠處突然浮出一隻包裹,接著一隻人頭小心翼翼地露出來,慘叫道:「救命啊……」「我正在睡覺,夢到一群高手圍著我一個拚命打。我就拚命挨,打死也不睜眼。最後我實在受不了,一睜眼,發現好多好多魚。」子微先元心有餘悸地說道:「這幫孫子太厲害了,撞得我渾身都是青的。幸好讓我摸到一個包裹,才把臉給遮上了。」他揚起臉,左右扭著,擔心地說:「有沒有受傷?」祭彤認真地點了點頭,鶴舞和鸛辛也點頭說:「沒事,挺好的。」「那就好那就好。」子微先元摸著黑青的眼圈,寬慰地笑了起來,「我還以為這裡被撞青了呢。哈哈……幸好有那只包裹,我嚇得鼻涕都流出來了也沒敢鬆手。這包裹是誰的?」鶴舞沉下臉,一把搶過包裹,然後驚呼一聲,「我的鞋子呢?」「那是鞋子嗎?」子微先元訝道:「那些傢伙咬我的手指,我就從裡面摸了件東西套在手上……」鶴舞氣急敗壞地吼道:「現在呢?」子微先元無辜地攤開手,「我好不容易爬出來,找不到了。太小了,只能套三個手指……」「這麼多啊!」鶴舞驚歎道。

  龐大的鯪魚群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才過完,江水漸漸恢復了平靜。

  鸛辛道:「到了入海的地方,所有的鯪魚群聚在一處,會有數百里寬。它們在深海尋找食物,明年三月再溯流而上,回到大江上游產卵。每年都要來回一次。」「像是會游泳的大雁呢。不過大雁是從北到南,鯪魚是從西到東。」鶴舞隨手摘了朵野花,除去葉子簪在發上,偏過頭對祭彤說:「好看嗎?」「不好看。」鶴舞哼了一聲,「是沒有你那兩個妖精好看吧。」祭彤尷尬地說道:「別胡說。」這次在夷南,離族重新調派了人手照顧祭彤,其中有兩名美姬,說是奉離族長老之命服侍少主的飲食起居,讓祭彤頭大如斗,離開夷南時很費了一番工夫才甩開她們。讓鶴舞一說,祭彤又覺得頭痛起來。

  子微先元咳嗽著說道:「鶴公主,不要再踢了,師叔都喘不過氣來了。」鶴舞狠狠踢了一腳,作為回答。她側身坐在子微先元的肩上,兩隻白如霜雪的纖足在他胸前一晃一晃,宛如一對晶瑩的玉墜。

  「鶴公主,你還要坐多久?」

  「誰讓你把我的鞋子弄丟了?」鶴舞大度地說道:「我也不為難你,只要把我背到能買鞋子的地方就行。還有,我只穿酈渚的雲絲履哦。」「那我不是至少要把你背到姑胥嗎?」鶴舞笑咪咪道:「你說呢?」「不走了。我要歇一會兒!」子微先元一屁股坐在地上,嚷道:「鸛辛,給我燒條魚吃。」鸛辛還背著那條長長的竹篙,十幾條肥大的鯪魚被竹篙貫鰓而過,在篙上排成一列,足夠他們兩天食用。

  鸛辛把竹篙插在地上,取下兩條鯪魚,用小刀刮去鱗片,在江中剖洗乾淨。

  渠受人擅長漁獵,鸛辛從小就在山澤間捕魚獵鳥,手法純熟利落。

  這邊祭彤已經生起火,從香椿樹上折下樹枝,剝了樹皮,作成烤魚的木叉。

  鸛辛洗好魚,把乾淨的香椿枝從魚嘴穿過,再用細枝撐開魚腹,架在火上燒烤。

  那鯪魚有五斤多重,肥美異常,在火上一燒,誘人的香氣頓時撲鼻而來,令人食指大動。他們幾人雖然笑鬧無禁,相處無間,但還恪守長幼之儀。一時鯪魚烤好,鸛辛先取了一條,遞給子微先元。子微先元把魚分成兩份,最好一份遞給鶴舞,自己拿起魚尾一陣狼吞虎嚥。

  「味道不錯!再有些香韭就更可口了。」子微先元用魚刺剔著牙,不無遺憾地說道。

  鶴舞正要開口,忽然「咯」的一聲脆響。

  子微先元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他從腰間提起一根朱絲,絲上的玉珮已經裂為數塊,只剩下一小塊懸在朱絲上。

  子微先元緩緩道:「墨師兄傳訊,夷南遇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