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隱雲香 第25章

  夷南軍力與來襲的百越水師相當,水軍只及百越半數,但夷南軍有長堤可以依托,佔盡地利。百越立國以來,數百年間攻伐不斷,水軍更是百戰餘生的精銳,船堅甲固,兵精士勇,雖然處於逆境,經過最初的慌亂之後,迅速穩住局面,戰事陷入僵持。

  銀翼侯老於戰陣,此時兵力不及百越,於是放開兩翼,全力進攻百越大將蘇浮的主艦。

  經過一個時辰的搏殺,百越水師未曾寸進,已折損十分之三。其中百越的大船損失最重,鸛辛一連斬殺數名旗將,勢不可擋。百越的巨艦則所向披靡,無一折損,不過蘇浮知道,戰局再持續下去,即使百越能盡殲夷南水軍,也無力登岸。他下令將所有的巨艦集中起來,放開長堤不顧,全力攻入湖灣,一面用箭矢射殺岸上的守軍,一面縱火焚燒停泊的民船,準備強行登岸。

  銀翼侯豪聲道:「蘇浮小兒,技只此矣!」

  夷南城的長堤延伸至湖中十餘里,左右各形成一個避風的良港。借助長堤,夷南軍可輕易截殺進入湖灣的船隻。蘇浮此舉不啻於自投羅網。

  銀翼侯正待下令截斷百越巨艦的退路,城內突然升起一團火光,接著又是一團。

  銀翼侯眼神一厲,「獠人!他們倒選的好時候!」墨長風注視著道:「君侯勿憂,先元已經去了。」銀翼侯悻悻道:「這些獠人百般推托,不肯移駐城外。我倒要看看,他們這三千人能飛到湖中!」諸國援軍在城內分兩處,離人昨日離開夷南,不知去向。獠軍幾乎佔到援軍的一半,自立一營,剩下諸國援軍總計仍有四千之眾,數量雖然不多,但此時偏向任何一方都足以致命。幸好戰事初起夷南就加以撫問,明白其中關係,諸國誰也不想踏進這漟混水。來自渠受的武士封閉了營門,與姑胥、酈渚、澤貊等國使節盟約,結營自守。

  當升著鳳鳥旗幟的巨艦駛入湖灣,獠人立即開始焚燒自己的營帳,按照與百越的約定,出營接應。但一個白衣少年立在營門前,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有人能勝過我手中之劍,我便橫劍自盡,不耽誤各位辦事。」子微先元道:「如果不能,大家只要在這裡等兩個時辰,到時在下敲鑼打鼓禮送各位返回,外加每人一份厚厚的儀程。」獠人生性悍勇,族中最重好勇鬥狠的武士,這種一對一的挑戰,如果有人迴避,蒙羞的將是整個部族。

  一名獠族武士走上前來,他解下雙刀,呼喝一聲,旋轉著雙刀舞動成球,籠罩在身側。離子微先元還有七尺,那名獠族武士猛然躍出,雙刀毒蛇般劃向子微先元的咽喉。

  子微先元伸出修長的手指,在腰間一抹,古元劍宛如一泓秋水從身側流出,劍首昂起,叮的一聲擊在刀鋒,接著順勢回轉,擋住他另一把彎刀。

  那名獠族武士呼喝疾進,兩柄彎刀猶如狂風驟雨,一連劈出百餘記。刀光霍霍,將子微先元整個圍住,長刀破空聲猶如雷鳴,聲威駭人。忽然刀光一斂,子微先元長劍平平遞出,劍鋒抵在那名獠族武士胸口,卻未刺入。

  那名獠族武士胸口不停起伏,接著提刀在頰上重重一劃,鮮血迸湧,隨即拋下雙刀,退回族人一方。

  子微先元持劍道:「請。」

  一名粗壯猶如悍牛的獠族武士排眾而出,他左臉遍佈爪痕,渺了左目,只剩一隻右眼,手中提著一柄青銅大斧,斧輪徑逾三尺,份量不下數百斤,頸中懸著十餘杖碩大的虎牙,顯然是族中力能搏虎的勇士。

  獨目武士雙手握緊斧柄,然後呼的一聲直劈下來,捲起的狂飆吹起子微先元的白衣。子微先元雙目厲芒大盛,他雙手執劍,長劍怒龍般飛出,一聲巨響,將那名武士連人帶斧劈得倒飛回去。獨目武士龐大的身體倒在地上,濺起一片泥土。

  周圍的獠族武士惡狼般盯著子微先元,眼中凶光閃動,直欲上前廝殺。

  子微先元昂然而立,看似從容,其實他身上兩處箭傷已經破裂,鮮血浸濕了衣衫。

  「如果傳赤褚在此,一定會喜歡你這樣的對手。」一名戴著巨大銅製耳環的武士緩步出來。

  「現在你贏了。」他沉聲道:「我們留在這裡,天亮後離開。告訴我你的名字,百越人不會因此責怪我們。」「雲池宗,子微先元。」子微先元抱拳道:「多謝。」戴著銅環的武士摘下長矛,在腳下的泥土中一劃。這是他的承諾,天亮前,獠人不會越過這條線。

  闖入湖灣的百越船隊還不知道已經失去了獠族的接應,而使自己陷入極大的危險中。夷南軍憑借長堤,全力截擊百越船隻。另一邊,鸛辛駕著孤舟,一路追逐百越大船,伺機斬殺臨陣指揮的旗將。

  百越主力巨艦就像能夠移動的堡壘,令夷南水軍的船隻相形見絀。無論弓箭還是投石,都無法對巨艦船體造成足夠的傷害。不過百越的巨艦雖然堪稱無敵,但真正作戰的主力卻是那些大船。失去戰船的策應,百越水軍就像一個泥足巨人,隨時都可能倒下。

  二十艘百越巨艦首尾相連,緩緩駛向湖岸,巨大的船身碾碎了岸邊四處飄浮的漁船。忽然船底傳來一陣難聽的磨擦聲,船頭抬起,傾斜著停在距離岸邊還有百餘丈的湖水中。

  瑤湖水位極深,即使近湖岸處也足以容納百越的巨艦,所以蘇浮才不懼擱淺的危險,命巨艦登陸。誰知夷南人早已在湖中設置了成排的木樁,那些木樁頂部削尖,埋在離水面丈許的水下,朝湖岸傾斜。夷南的船隻可以在水上自由來去,而吃水更深的百越巨艦則在毫無察覺中被木樁頂起,就像紮在魚叉上的大魚,進退不能。

  又一艘巨艦被木樁困住,而岸上的獠族援軍點了兩把火後就再無聲息。大將蘇浮終於知道局勢已不在自己控制中,立即下令,全軍折返。

  行駛緩慢的巨艦吃力地掉頭北上,身後,夷南的輕舟蜂擁而至,攻殺那艘失去行動能力的巨艦。就在此時,停泊在後方的百越船隻突然燃起大火。

  十餘艘形狀古怪的船隻出現在百越軍身後,這些船隻船身狹長,船首極尖,外面包著厚厚的鐵甲,猶如一片打制鋒利的刀刃,對於百越游弋的輕舟,它們一擊之下,就直接將船體斷為兩截。至於百越的大船,那些矮小而粗壯的舟手鼓起風爐,將火粉灑到船上,然後拋出火種。那些船隻外面不見槳手,卻行動如飛,即使被百越的輕舟圍住,也依靠鋒利的船首破開一條血路。

  這些怪舟雖然只有十餘艘,卻是在百越軍的後方出現。百越水軍原本嚴密的陣形被它一衝,頓時呈現出亂象。百越水師也是善戰之輩,迅速調整船隻穩住陣形。經過一番追逐,三艘百越大船把一艘怪舟夾在中間,然後用長戈鉤住舟身,其他的武士則彎弓射殺舟手。

  船頭一個肩寬體壯的少年騰身而起,側肩撞上百越大船,硬生生用肩頭在船舷上撞出一個大洞。祭彤鑽入洞中,從艙內一路殺上甲板。船上的百越武士掉過頭來,舉起如林的長戈,朝他攻去。

  祭彤深吸一口氣,猛然噴出一團火焰。首當其衝的幾名武士頓時被火球籠罩,來不及哀嚎就翻滾著落入湖中。

  一支長戈側裡刺來,祭彤翻掌握住,木桿冒出一股青煙,接著燃燒起來。他揚袖一拂,放出烈焰。祭彤從一艘船闖到另一艘船,就像從天而降的火神,所過處烈焰四起。三艘大船不多時就火光沖天,彷彿水面上飄浮的篝火。

  這時鸛辛卻遇到險境,連續搏殺七名旗將之後,他氣力已盡,回到舟上調息恢復。一直留意這個剽勇少年的蘇浮暗中調集了麾下最精銳的武士,用兩條大船將鸛辛的孤舟夾在中間。銀翼侯見狀立即派水軍接應,卻被百越的巨艦攔住。

  鸛辛剛回氣過半,百越的大船已經掩至。距離還有百步,百越武士就挽起強弓,箭矢破空之聲大作。這些百越精銳無論準頭、力道都在一般武士之上,時機更選擇極精,為鸛辛操舟的幾名舟手來不及抵擋,就被迅速射殺。鸛辛盤膝坐在舟上,用飛叉撥開箭矢,隨即翻身潛入水中。

  大船划到輕舟沉沒處,百餘枝長戈同時刺進水中。鸛辛一口氣潛過數十丈,已來到大船另一側。他在水面透了口氣,辨清方向,然後再次沒到水下。

  一艘百越巨艦駛過湖面,高及三丈的龐大船身彷彿漂浮的城牆。鸛辛用飛叉刺進船體,悄無聲息地攀上巨艦。

  這艘巨艦上的兵革明顯優於其他戰船,船頭簇擁著十餘名武將,每個人頭盔上都有白翎,有幾名甚至佩戴紅翎。其中一名高大的武將披著精鐵打製的戰甲,頭盔上樹著三支五彩的雉尾。他臉色陰沉,手中握著佩劍,一動不動。

  一艘巨艦夷南輕舟包圍下,越駛越慢,終於停止,夷南武士螞蟻般攀上艦體,不多時巨艦便緩緩向下沉去。

  蘇浮揮劍斫入木牆,張手道:「弓!」

  身後的百越武將遞上一張長弓,三支黑色的鐵箭。蘇浮張弓搭箭,瞄向高台上的銀翼侯。此時兩人相距超過百丈,一般人連目標都看不清楚,蘇浮卻知道他這一箭射出,必能穿透銀翼侯的胸膛。正待鬆開弓弦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銳響,蘇浮旋身一箭射出,正中飛叉。

  鸛辛揚手接過被鐵矢射回的飛叉,不等蘇浮身邊的武將奔來,便飛身朝艙門掠去。守在門前的兩名百越武士揮起長刀,鸛辛游魚般避開刀鋒,雙臂交錯遞出,兩柄飛叉同時刺進兩人胸口。

  立在銀翼侯身後的墨長風緩緩鬆開劍柄。祭彤、鶴舞、鸛辛這幾名弟子各有所長,祭彤天賦異稟,長於煉氣;鶴舞醫卜數算無不過目成誦,卻不免好多難精;鸛辛最擅長的,則是刺殺。他不設法離船,而潛入艙中,是因為那裡最適合他施展隱蹤匿形之術。

  一入艙,鸛辛便斂息屏氣,利用船艙轉角隱蔽身形。這艘船很大,足夠他用來藏身。他現在最需要的是找個隱秘處,調息回氣,然後在這艘主艦上刺殺百越大將蘇浮。

  艙底很濕,空氣中有腐爛的氣息。鸛辛在一堆木箱後停下腳步,盤膝坐下。

  一個聲音從容響起,「假如你知道這艘船上有昊教神官,並且他手裡有一面影燧,大概就不會留在這裡了。」鸛辛霍然開目,只見身前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他留著濃密的長髮,身形穩如山嶽,黑暗中看不清面目。

  「你的匿術很好。但還無法躲過影燧。」那個男子道:「他們已經朝這邊過來了。」那個男子有些遺憾地說道:「可惜申服君那老狗已經回他的老巢宗陽養傷,又讓他逃過一劫。」說著那男子身形暴起,擎出身後的石矛,一矛洞穿艙壁。壁後傳來一聲慘叫,接著一聲脆響,似乎有物摔得粉碎。

  艙門被兩柄巨斧破開,火光照入艙內。數十名武將和數名穿著長服的昊教弟子蜂擁而至,為首正是大將蘇浮。

  蘇浮冷冷盯著鸛辛,「好膽,連我的船都敢上。」鸛辛緩緩起身,摸了摸腰間的飛叉,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種!」蘇浮厲聲道:「你今日殺了我七名旗將,蘇某橫行湖海,還是第一次見到你這樣的少年勇士!今日死在我的手中,差可安慰。」蘇浮轉身看著旁邊的男子,沉聲道:「你是何人?」隨行的昊教神官用影燧反覆察過,艙底只有鸛辛一人。誰也不知道這個高大的男子從何而來,更一矛刺死了昊教神官,擊碎影燧。

  那男子將石矛負到身後,淡然道:「將死之人,多說無益。」蘇浮沉下臉,冷喝道:「殺!」百越武將同時張開勁弓。鸛辛握緊飛叉,似乎已經嗅到死亡的氣息。

  那男子忽然放聲長笑。黑暗中一陣波動,跳出一群模糊的人影。蘇浮臉色大變,錯愕中,身後的百越武將急忙放出利箭。

  那些武士臉色青黑,彷彿從地獄中鑽出,面容僵硬如死,身手卻矯健之極,他們的身影在黑暗中融為一體,彷彿一隻巨大的怪獸伸出無數手臂,又像黑色的潮水,從船艙一側席捲至另外一側,無情地收割著生命。

  船艙內血光四濺,慘叫聲不絕於耳,僅僅一個回合,那些身經百戰的百越武將就死傷殆盡。那些武士們一言不發,就像一群無聲的殭屍,幾乎頃刻間就撲殺了艙內所有的活物。

  蘇浮揮劍斬斷一名武士的手臂,創口噴出的烏血濺在手上,頓時劇痛鑽心。

  就在刀鋒及體的一刻,他突然明白過來,不會被影燧發現,只會是死屍,而傳說中能夠驅使死屍作戰的,只有一個人。

  「峭魃君虞!」蘇浮嘶聲道:「你是峭魃君虞!」蘇浮驚恐的聲音還在艙內迴盪,碧月族鬼毒武士的長刀已經劈來,斬下他的頭顱。

  艙內的火光逐漸熄滅,重新陷入黑暗。峭魃君虞背負長矛,濃密的長髮緩緩浮動,宛如嗜血的魔神。

  鸛辛手腕疾揚,飛叉閃電般飛出。「噗」的一聲,峭魃君虞手中的石矛不知何時來到手上,刺穿了他的肩膀。

  峭魃君虞慢慢收回石矛,鮮血立即染紅了鸛辛的皮甲。

  鸛辛身體挺得筆直,「為什麼不殺我?」

  「我有種預感。」峭魃君虞緩緩道:「你將成為我的右手。為我征服整個南荒。」即使他說出再荒謬的話語,鸛辛也不會像此時一樣感覺荒唐,「你的右手?

  我寧願去死!」

  「你會來的。」峭魃君虞轉身朝艙門走去,「需要我的幫助時,就來找我吧。」艙內遍佈屍體,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血腥氣。那些鬼毒武士重新隱入黑暗,就像一群沉默而忠實的影子,跟隨在主人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