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隱雲香 第22章

  辰瑤女王揚手道:「此間甲士千二百人,素習夜戰,每一個都可以遮目殺敵。

  原本為梟王所設,雖然梟王未至,但能擒下昔日十羽殿守護者,本王也可滿意。」「轟」的一聲,千餘名甲士同時站起,卻只發出一聲響動。這些甲士是夷南軍中精銳,身經百戰,未曾出手就流露出逼人的殺氣。

  巫羽面沉如水,雙袖一招,法陣中燃燒的黑火猛然騰起,烈焰中展開一雙黑色的羽翼。被毒焰煉化過的芹蟬已經徹底改變,她身體還保持著女子的輪廓,雙臂卻化成羽翼,嘴部變成鳥狀的尖喙,襯著她的臉頰,說不出的怪異。她通體漆黑,肌膚如同鐵石,雙目緊閉,額頭正中開出一隻豎目,就像傳說中的鬼物人形鳥巫羽手一指,化為鳥形的芹蟬艱難地展開雙翅。黑翼過處,殿內金銀嵌玉華麗無匹的神柱彷彿被蒙上一層灰色,光澤黯淡下來。

  與此同時,殿內縱橫交錯的墨痕變得扭曲,猶如一張黑色的羅網緩緩張開。

  忽然間,一條墨痕從地毯上脫出,像一條長蟲昂起身來。它沒有頭也沒有尾,蟲軀扭動著捲住一名侍女的腰肢。

  殿外的甲士張開長弓,數枝箭矢同時射出。勁箭落處,粗大的蟲軀濺出幾團烏黑的黏液,動作卻沒有絲毫停滯。那名侍女目不視物,掙扎著驚恐地叫出聲來。

  辰瑤女王挑起眉頭,外面一名軍官道:「大王有令!出聲者,斬!」利箭如蝗飛出大殿,將那名侍女當場射殺。

  巫羽讚道:「陛下殺伐決斷,果然有大武先王之風。」辰瑤女王道:「我目不視物,大敵當前,出聲亂我心耳者自然當斬。」巫羽笑道:「那大王聽到什麼了嗎?」越來越多的墨痕化為蟲軀,就像一盤黑色而碩大的蚯蚓,在大殿內翻滾扭曲。外面的甲士們沒有得到女王的命令,不敢進入這座供奉著歷代先王神主的大殿,只能瞄準殿內的巫羽,引弓待發。

  那些蟲軀無頭無尾,扭動中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空氣的流動也被凝滯,就像一叢沒有形體的幻影。蟲軀越來越多,延伸到大殿邊緣的墨痕漸漸顯露形體,最後昂起一條蟲首。

  那條蟲首與其說是頭部,不如說是一團軟肉,它張開首部細小的嘴,猛然捲身撲向那名被射殺的侍女,貪婪地吞食著她的血肉。

  吞食了侍女的血肉之後,妖蟲的軀體變得更為粗大,裸露的皮膚透出妖異的黑色,表面彷彿有火苗流動。它捲身又纏住一名侍女,弓起黑色的軀體,鑽進少女的腿縫中。布帛撕裂聲不斷響起,那名侍女咬著唇一言不發,右手拿出一柄玉匕,摸索著用力刺進蟲體。蟲軀裂開了一個創口,轉眼就又合攏,將侍女的手掌裹在其中。

  妖蟲撕下少女大片大片的衣衫,蠕動著拱入她腿間。少女白嫩的雪臀被頂得翹起,在空中痛楚的掙扎著,臀間忽然濺出一片殷紅的鮮血。

  辰瑤女王神色如常,似乎對自己侍女的遭遇毫無所覺。在她面前,被黑火燒煉的芹蟬漸漸成形,堅如鐵石的肌膚慢慢退去黑色。她額頭緊閉的豎目突然睜開,露出一隻血紅的眼睛,然後展開雙翅,尖如彎鉤的長喙疾啄女王的玉頸。殿外的甲士急忙張弓,卻比她晚了一步。

  眼看女王就要血濺當場,芹蟬的鉤喙忽然停住,接著發出一聲淒痛已極的尖啼。

  辰瑤女王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根金色的權杖,彎如蛇尾的杖尖穿過芹蟬的左翼,將她牢牢釘在地上。杖身覆蓋著細密的鱗甲,杖端的蛇首低垂下來,掩住女王瑩白的纖手。

  女王失明的美目轉到巫羽身上,「我若踏入陣中,也會變成她現在的樣子吧。」巫羽道:「這焚翼之陣是用三隻鬼蛹結為法陣,陣中暗藏太陰之火,一旦踏入陣心,就會被煉成邪烏。」「芹蟬變成了邪烏?」辰瑤女王道:「本王只聽說過這種人形怪鳥,那三隻鬼蛹是她的食物吧。」「大王錯矣。這鬼蛹是以邪烏為食。」芹蟬烏黑的血跡濺在地上,女王腳下的墨痕忽然騰起,纏向她鑲有翠玉的絲履。巫羽手一展,一條長達數丈的鬼蛹挺身伸到殿頂,然後像一條鞭子般猛抽下來。

  辰瑤女王柔雲般升起,在空中嬌叱一聲,金杖不失毫釐地刺進蟲口,準確得令人難以置信。一直沉默無聲的侍女聞聲飛起,十餘柄玉匕同時刺向那條鬼蛹。

  白色的玉匕彷彿刺入污泥,一連十餘擊,那條粗長的鬼蛹頓時被攔腰切斷,軟韌的蟲體垂落下來,發出一聲悶響。

  巫羽臉色驟變,辰瑤女王能擊殺陣中鬼蛹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侍女與她心意相通,就像她手臂的延長,指揮如意。

  她原本與芹蟬相約,利用祭禮的機會一舉制服辰瑤女王,攻滅夷南。沒想到這個瞎眼的女王如此精明,不但識破芹蟬的計謀,還將計就計設下陷阱。

  萌生退意的巫羽長袖一捲,抬掌按在芹蟬的背上。芹蟬雙臂化為鳥翼,翼尖卻還是手掌的形狀,她「嘎」的一聲厲叫,朝女王撲去。與此同時,幾乎佔據整個大殿的蟲軀也滾動起來,攻向女王身邊的侍女。

  「想走麼?」辰瑤女王冷喝道。

  千餘枝利箭應聲飛出,直取殿中的巫羽。巫羽青銅面具下姣美的紅唇急速念動咒語,那些箭矢飛到她身旁尺許就像射到一層無形的護罩,紛紛彈落。巫羽硬生生擋住這過千勁箭,也絕不好受,她面寒如冰,屈指彈出一點黑火,飛身掠出大殿。

  芹蟬尖利的啼叫聲掩蓋了巫羽的動作,辰瑤女王手中金杖一展,撲滅她翼上燃燒的黑火,旁邊兩名侍女同時出手,玉匕直刺芹蟬肋下。

  芹蟬被太陰之火煉燒過的身體堅如鐵石,反將兩名侍女玉製的匕首震碎,但被女王金杖一擊,她剛成形的邪翼幾乎折斷。芹蟬額上的豎目怨毒地盯著辰瑤女王,彷彿要滴下血來。

  巫羽方才置身殿內,周圍的甲士還有顧忌,此時她飛出大殿,甲士們立即全力出手,不等她落上殿頂,利箭便呼嘯而至。箭矢毫無阻礙地穿透了巫羽的身體,在空中不斷發出撞擊聲,那件黑色的羽衣卻像影子般冉冉消失了。

  「大王!」外面的甲士齊聲喝道。

  巫羽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辰瑤女王身後,手中的彎匕毒蛇般刺向女王頸側。

  即使在翼道諸位大巫中,巫羽的幻術也堪稱出類拔萃。她引開夷南武士的利箭,再用一點黑火掩住自己的真身,掩到女王身後,即使周圍有過千雙眼睛,也沒有一個人能看出破綻。

  但她忽略了一點。

  辰瑤女王輕盈地折過身子,絲毫不受她幻術迷惑地一杖擊出,正中巫羽手腕。

  巫羽彎匕仍握在手中,手臂卻微微顫抖,旁邊十餘名侍女合攏過來,將她圍在中間,大殿內縱橫交錯的鬼蛹傷痕纍纍,地上灑滿黏稠的蟲血。

  「你忘了,我是看不到的。」辰瑤女王柔聲道:「那些惑人眼目的幻術就不必再使了。」巫羽臉上的青銅面具看不出絲毫憂懼,說道:「今日見識了女王的手段。但陛下也未必能佔盡上風。」說著她雙足一頓,大殿堅實的地面轟然裂開,現出一個大洞,巫羽縱身而入,隨即消失無蹤。

  誰也沒有想到大殿下別有洞穴,殿外空有千餘甲士,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巫羽遁走。

  辰瑤女王厲聲道:「芹蟬!」

  芹蟬翅翼紛亂,她幾次想衝出大殿,都被甲士的勁箭逼退,饒是她身如鐵石,也不免負傷多處。

  「你既然連歷代先王埋骨之所都洩露出來,那麼就去陪伴先王好了。」女王聲音平靜,卻有著壓抑不住的憤怒,「他們地下寂寞,絕不介意你這妖畜!」芹蟬尖啼一聲,額上的豎目終於滴下鮮血。

  銀翼侯連夜調集軍隊,包圍了王宮,然後親自帶領衛士入見女王。得知外敵已去,內奸被擒,女王安然無恙,銀翼侯才放下心來。接到消息,他重新佈置了王宮的守衛,派出千餘弓手將鳳清菊居住的別院重重圍住。

  「峭魃君虞當然不會蠢到等人來抓,但謹慎些總是好的。」銀翼侯又道:「可他為何在此出現?難道是因為鳳仙子?」子微先元似乎有些心神不屬,「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但我來時並未見到仙子。」依照諾言,他沒有透露碧月池的大祭司曾在此居留的消息。

  廳內散落著幾根火紅的羽毛,窗戶留下了焚燒的痕跡。樓上房間裡還保留著劇鬥過的痕跡,紗帳垂下半邊,上面印著一個殷紅的掌印。

  子微先元剛要開口,卻怔住了。窗前映出一個女子美好的身影,她青絲如黛,白衣勝雪,手中挽著一支玉簫,正是採藥歸來的鳳清菊。

  「原來是仙子!」銀翼侯顯然心情大佳,開懷道:「老夫只怕仙子撞上那個吃人的魔王,能無恙歸來最好不過!」鳳清菊道:「多謝君侯掛懷。」銀翼侯又詢問幾句,這才離開去巡視城內的防衛。兩人沉默片刻,鳳清菊輕歎道:「終於還是未能瞞過峭魃君虞。」子微先元道:「是我遲來一步。」「大祭司血咒未解,早晚都無法避免。」鳳清菊道:「我原以為大祭司留在宮城能避開梟王的耳目,沒想到還是被他覺察到了。」「我不明白。」子微先元道:「峭魃君虞既然來到王城,為何偷襲女王時沒有出手?如果加上他與大祭司,定然勝算大增。」他不知道峭魃君虞與巫羽彼此心有忌憚,極少一同行事。

  鳳清菊搖了搖頭,「誰也不知道峭魃君虞會怎麼做。也許他事先已經知道計謀敗露,也許他還留有後著。」「我與他交過幾次手,以他的行事來看,未達目的絕不肯善罷干休。」鳳清菊思索片刻,忽然道:「公子可有興夜遊夷南?」子微先元一怔,然後笑道:「自當從命。」夷南城有三分之一都建在水上,長堤兩側停靠著無數船隻,風起時隨波搖曳,彷彿一首無聲的樂曲。

  「聽說仙子去山中採藥,可採到了麼?」

  鳳清菊訝道:「你居然能懂得禽語?」

  子微先元謙虛地說道:「小時學過一些。」

  鳳清菊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與鶴舞不同,她知道這種天賦是學不來的。

  她不再追問,說道:「藥還差了幾味,只怕夷南未必有。早知噬魂血咒存世,離宮時我就帶了來。」這回輪到子微先元驚訝了,「仙子能解此咒?」鳳清菊道:「想要徹底解除血咒,只有殺死施術者一途。這種藥只是能掩蓋大祭司的氣息,避免被人察覺。」「仙子與大祭司相熟麼?」「素不相識。」她自然知道子微先元想問什麼,獨闖梟軍,救出大祭司,絕不是偶然為之。「我這次來,只是想向她打聽一個人。」「誰?」鳳清菊一笑,沒有說話。

  子微先元歉然道:「在下冒昧了。」

  「我娘。」

  隔了一會兒,鳳清菊輕聲道:「我自小被送到玄峰,從未見過我娘。這次離宮,師父說月祭司可能會知道我娘的下落。沒想到我還在途中,碧月池就被梟軍毀了。」子微先元知道自己問得唐突,她毫不隱瞞地說出隱私,讓他驚訝之餘還有些欣喜,連忙道:「我也沒有見過我娘。我沒有你那麼好運氣被送到源下宮,小時候我跟父親四處流浪,後來才拜入雲池門下。有時候我做夢,會夢到一個盤著高髻,像神仙一樣的女人,我想,那就是我娘了。」鳳清菊道:「我也夢見過。不過我不記得她的模樣,只記得她發上一根碧綠的簪子,簪上懸著一隻小小的玉鳥,在眼前一晃一晃。還有她身上的香味,甜甜的,像茉莉花。」「啊,我夢裡從來都沒有味道,也沒有顏色。」子微先元感覺很吃虧,「就像水墨一樣,只有黑白的。」「那你還有爹爹啊,我連爹爹也沒有見過,甚至不知道他是誰。」子微先元道:「我爹爹已經去世了。」「啊,對不起。」「沒關係。」子微先元洒然道:「我爹爹的墓在東方大海的邊上,每年秋天,墨宗主都會帶我去看他。小時候我問我娘是誰,我爹爹總說長大了就告訴我。

  我現在長大了,他卻沒辦法告訴我了。」

  子微先元聳了聳肩,說道:「學會卜筮之後,我曾經卜過一卦。可惜你知道,卜不自佔,為自己占卜總是不准的。」「你會卜筮?」子微先元挑起眉鋒,「要試試嗎?」

  子微先元隨意採了把草,抖去葉片,正是五十之數。他讓鳳清菊抽去一根,將剩下四十九支撒在地上,然後根據縱橫交錯的草枝畫出卦象。他面色變得凝重起來。

  「不好麼?」鳳清菊擔心地問。

  「卦象是山,你母親這時是在山中的庭院裡。但你會在一座橋上看到她。然後又過了很久,才會相會。」鳳清菊思索著他的預言,過了會兒笑道:「希望你不是故意安慰我的。」「准不准日後自見分曉。」子微先元一笑抹去了卦象。他沒有撒謊,只是漏說了最後一爻。那一爻是屯卦上六,卦辭是:乘馬班如,泣血漣如。

  兩人御風而行,已經到了長堤盡頭。眼前是浩無邊際的瑤湖,岸上漁船的燈火零星閃亮,夜已經深了。子微先元道:「仙子可是要夜遊瑤湖麼?」鳳清菊一笑,道:「正有此意。」子微先元道:「仙子怎麼知道峭魃君虞是在湖中?」「夷南城戒備森嚴,梟王就此離開也就罷了。如果他仍有所圖,哪裡能比瑤湖更容易藏身呢?」子微先元道:「瑤湖這麼大,中間沒有落腳處,我去借一條船來。」他到岸邊與一個未睡的漁夫交談片刻,借了條舢板。兩人同乘一舟,子微先元操起船槳,小舟箭矢般駛入碧湖。夜風滿袖,鳳清菊立在船頭,白衣飄舞猶如天際的仙子。

  月過中天,此時已是子時。一個月前,峭魃君虞的使者來到夷南,要求辰瑤女王在這一天交上金杖玉牒,臣服在梟王腳下。

  夷南王宮的祭禮也將在這一日傍晚結束,辰瑤女王會在夷光殿舉行大宴,邀請列國使節和諸秘御法宗的貴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