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祭司凝視著子微先元肩上的傷口,良久道:「公子可感覺到傷處的異狀麼?」子微先元舒展了一下手臂,苦笑道:「只怕有幾日使不了力了。」月祭司玉容沉靜,說道:「為鬼月之刀所傷,不但傷勢難以癒合,而且精魂會隨血液從傷處流出。若不施治,七日之內即使不死,也會神智盡失,成為廢人。」鶴舞頓時色變,「什麼?」子微先元也嚇了一跳,他從峭魃君虞刀下僥倖逃生,只傷及皮肉,正暗忖鬼月之刀不過如此,誰知此刀邪異處不在鋒銳。他心下一沉,旋即笑道:「鬼月之刀既然原屬碧月池,大祭司想必有解救之法。」月祭司展目朝他看來,「公子好生聰明。暫且休息幾個時辰,今晚子時,公子請到此地。」子微先元一揖到地,「多謝大祭司。」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慘呼。自從梟軍出現,碧月族中的殺戳就沒有停止過,但這聲慘呼卻異乎尋常,並不是重傷瀕死,卻充滿絕望。
騎著巨梟的武士們將沸油傾倒在樹上,再投下火種。火光沖天而起,一瞬間整棵巨樹就被烈焰籠罩。碧月族人困守樹內,所有出路都被梟軍封死,只能眼睜睜看著烈焰與濃煙滾滾而至。
鶴舞花容失色,周圍碧月池諸女淚流滿面,竭力呼喚著親人的名字。
子微先元左手握緊劍柄,轉眼朝大祭司看去。月祭司優美的側影猶如玉雕,沉靜的面孔沒有絲毫表情。子微先元心裡生出一個念頭,她就像一具沒有生命的軀殼。
「是不是覺得我太冷漠了?」
子微先元道:「梟軍焚燒古樹,無非是要逼我們離開月神殿。再者是利用濃煙,誘使碧琴祭司回援……」月祭司截斷他,「是不是覺得我很冷漠?」子微先元咳了一聲,說道:「天地不仁,非是天地沒有仁心,而是既無仁心也無惡意。大祭司是神明化身,豈為人世俗情所累?」月祭司低歎道:「公子如此聰明,何妨直言呢?」作為碧月池的聖女,就意味著成為部族崇奉的神性偶像。痛苦、哀傷、徘徊、迷茫……這些象徵軟弱的負面情緒,都不允許在她身上出現。因為那是對神明的褻瀆。子微先元忽然生出一絲憐憫,也許她從來都不知道大哭和大笑的滋味。
「大祭司指點的是。」
月祭司提高聲音:「碧津!」
碧津進入殿內。
月祭司道:「你立即帶人去救援族人。」她頓了一下,「能救多少就救多少。」漫長的白晝終於臨近尾聲。原來水如珠玉,草木蔥蘢的碧月池已變得滿目創夷。清瑩的湖水漂浮著燒焦的灰燼,幾株高聳入雲的巨榕被烈火焚燒,只餘下黑色的枯乾,濃煙滾滾升上晴空。
自從法陣啟動後,梟軍除了偶爾用火箭試探,就再沒有正面攻擊月神殿。碧月池諸女在碧津帶領下數度從湖底潛出,在梟軍合圍前將樹上的族人接引至神殿。到得傍晚,神殿內已聚集有六百餘人,而這不足碧月族人的一成。
夜色逐漸籠罩大地,往日此時,碧月池那些美麗的少女會點亮一盞盞精巧的鯖魚油燈,搖曳的燈火與星光水色交相輝映,溫暖的風中會帶來花草的芬芳。但現在,碧月池只有燃燒的火光和嗆人的煙氣。
百餘名梟軍降落在一株燃燒的古榕上,他們用利斧削去著火的枝幹,砍掉樹冠,形成一個直徑超過十丈的巨大木台。接著峭魃君虞的宮帳被移到台上,與池中的月神殿隔水相望。
宮帳前燒起大堆的篝火,然後樹起數根丈許高的青銅長桿。峭魃君虞傷後就再未露過面,巫羽也不見蹤影,除了帳前跪侍的梟御姬,宮帳內黑沉沉不聞聲息。
「奇怪,他們在等什麼?」子微先元道。
「反正不是好事。」鶴舞拿起案上的瓜果,歎息說:「碧月池對客人真的很好,份量只比昨日少了一半。月神殿沒有一粒糧食,聚了這麼多人,到明日就一點吃的都沒有了。」子微先元瞇起眼睛,望著遠處的宮帳,心裡升起不祥的預感。
幾名女子被送上木台,停留在月神殿的碧月族人頓時發出一陣驚呼。那些女子身上沾滿血污,顯然經過一番惡鬥才被擒獲。梟武士們掄起長刀,就在木台上殘忍地將諸女分屍。梟御姬們拿長叉將砍下的肉體在篝火上燒炙,然後盛入銀盤,輪流傳入帳內。
鶴舞臉色慢慢變白,忽然拋下水果,捂著喉頭乾嘔起來。
子微先元起身道:「我去見大祭司。」
碧津也在殿內,她神情戚痛,臉上仍帶著淚光,顯然剛哭過一場。
月祭司仍是波瀾不驚的神情,「傳訊的四人都已失手,如果碧琴看到火光立即返回,此時已經到了碧月池外。」碧津抹去淚水,「我再遣人突圍。」「敵人有備而來,再遣人也贏不過能飛的梟軍。」子微先元道:「在下願意一試。」整個碧月池,沒有人會比他更有可能衝出梟軍的包圍,只是他肩上還負著傷,一旦被梟武士纏住,很難全身而退。
月祭司沉吟片刻,說道:「能得公子援手,是月族之幸。請公子隨我來吧。」
碧津道:「大祭司!」
「不到祭壇,怎解得了公子肩上的妖傷?」月祭司道:「眼下碧月族安危繫於先元公子一身,不需多說了。」一道暗門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後,月祭司當先而入。
門內是一條筆直的甬道,兩側的樹壁散發出琥珀般的光澤,上面刻滿繁複的花紋。那是一種奇異的符咒,踏入甬道的一刻,子微先元就能感覺到一股無形力量正壓制著自己,使他的靈覺大幅減退。
暗門在身後合上,外面的世界彷彿被隔絕開來,行走在樹身深處的他們似乎與古樹化為一體。當踏上最高一層台階,子微先元驚奇地發現,頭頂竟然是滿天星光。這裡就像懸浮在另外一個空間,聲音、光線,甚至連時間都被隔絕,有的只是無盡的天宇。
整座祭壇以白色的岩石砌成,周圍立著十二根白色的圓柱,圓形的祭壇頂部是一隻不住變幻的水池,碧綠的池水彷彿翠玉融化成的汁液,閃爍著點點星光。
在他們頭頂是浩瀚星空,腳下是潔白無瑕的方石,散發著聖潔的光輝,讓人不敢踐踏。
子微先元忽然覺得一絲異狀,垂頭看時,肩上的血污竟然奇跡般的消失了。
這祭壇中彷彿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將種種邪惡、污濁、不潔一一祛除。與此同時,大祭司如玉的肌膚愈發光潔耀目,連身上的白袍也無法遮掩她逼人的神彩。
子微先元本以為月祭司會說,你是數百年來唯一一個踏入月神祭壇的外人,可月祭司什麼都沒有說。她走上祭壇,並膝跪坐在碧池側方,雙眸星光璨然,她優雅地伸出手,示意子微先元坐在自己對面。
子微先元撩衣跪坐下來,一邊抬頭環顧著四周,一邊歎道:「我原以為月神祭壇會在榕樹頂部或者樹內,沒想到會是用大法力構建出來的。這裡該是在空中吧。」月祭司從容道:「公子錯了。祭壇仍在樹內。」子微先元訝道:「可此處的星光與祭壇外所見全無二致,連星辰流變都絲毫不亂,即使此時立在外面,也不外如是。」「祭壇供奉的乃是月神,豈會不見星月?」月祭司一笑了之,說道:「請公子解開上衣。」子微先元依言拉下衣袖,露出一側肩膀。他肩上刀傷始終未曾癒合,雖然鶴舞包紮過,仍不時滲出血跡。但在這祭壇中,連那道淒慘的傷口也變得潔淨起來。
「我從未見過這樣奇特的水,竟然是天然的綠色。」月祭司道:「這是月髓。每當碧月的光芒射入祭壇,會在池中凝成一滴月髓。」「碧色的月光?」「每年七月七日,弦月會化為滿月,而碧月池的月光會變成綠色。」子微先元想起夜異用來護身的法術,那種非冰非玉的質感,就像是凝固的月光。
月祭司審視了傷口一眼,然後取出一柄月牙狀的銀色小刀,在子微先元驚疑的目光下,切開她皓如霜雪的玉腕。
大祭司抬起手,殷紅的鮮血一滴滴落入子微先元傷口中。那血是溫涼的,色澤紅如瑪瑙。傷口與鮮血一觸,刀傷帶來的痛楚像被一隻溫柔的手拂去般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另一種奇異的感覺,眼前的景物似乎變得清晰,心神也一點點明淨起來。子微先元這時才驚覺,與峭魃君虞一戰後,整個白天自己一直都處於神智恍惚中而不自知。鬼月之刀的妖邪果不虛傳,假如峭魃君虞一開始就使出這把邪刀,不知道他是否能全身而退。
當鮮血完全覆蓋傷口,大祭司將碧綠的月髓滴在子微先元肩上。一直不曾癒合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收攏,兩側的血污隨之消失。
月祭司挑起眉毛,看向子微先元。
子微先元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覺得很不妥當……」一滴汗水從子微先元鼻尖滑落。他吐了口氣,身上肌肉猛然收緊,似乎正在壓制體內的異動。這時他肩上已經看不出傷口,只留下一道血紅的印跡,而他緊湊的皮膚下,似乎正有水紋波動。
「這是怎麼回事?」月祭司說道。
大祭司的鮮血與月髓都具有療傷祛邪的秘效,她所擁有的月神血脈,更是克制鬼月之刀邪魂的聖物。在碧月池的記載中,從未出現過眼前的情景。子微先元傷口雖然癒合,但大祭司的鮮血卻在他體內引起了劇烈的反應。
子微先元額頭汗如雨下,強壓著體內的激突說道:「也許……是我體質異於常人……」月祭司斷然道:「公子體質雖然特異,但氣血沛然,並非妖邪之體,與我的鮮血更絕無衝突。公子眼下感覺如何?」子微先元咬牙道:「像是有東西從我腰後來出來。」「失禮了!」子微先元低吼一聲,扯開上衣。
月祭司略一舉目,眼神頓時變得銳利。子微先元腰間赫然現出一串朱紅色的符文,形狀詭異可怖,能清楚看到一個個細小的血點連綿不絕地從皮下滲出,不斷生出新的血符。
月祭司素手一揚,銀弓已然在握,厲聲道:「你身上怎會有噬魂血咒?」當最後一個符文完全呈現,子微先元緊繃的肌肉才鬆弛下來,他低喘道:「在下並不知情。這是什麼咒語?為何會出現在我身上?」月祭司紅唇緊閉,身上的白衣無風而動,顯示出氣息的流轉。噬魂血咒是用受害者的鮮血寫成,以此操縱受害者的靈魂。在子微先元身上留下咒語那人高明得出奇,事先暗伏在血咒,當大祭司鮮血滴入子微先元傷口,血咒才趁勢而出,等若是大祭司自己將鮮血滴入寫好的符咒中。如不立即毀去血咒,一旦血咒發動,她面臨的將是萬劫不復的深淵。但要毀去血咒,唯一的辦法,就是殺死子微先元。
月祭司眼中殺意大盛,她挽緊銀弓,寒聲道:「子微先元!你何時成了梟軍的走犬!」子微先元扭頭看著自己腰後妖異的血咒,然後拔出古元劍,一言不發地刺進皮膚。長劍寒光一轉,那條長長的血咒被劍鋒盡數切開,鮮血狂湧而出。
子微先元身體挺立,沒有一絲顫動,平靜地說道:「先元並無惡意,請大祭司明鑒。」月祭司容色稍霽,她正要開口,忽然目光一閃,抬眼朝祭壇下方看去。
祭壇外周圍,代表月相的十二根圓柱巍然聳立,瑩澈的柱身映射著月亮的光華,潔白的石階淨無纖塵。但此時,柱頂卻多了一個不祥的陰影。
一個披著黑色軟甲的男子高高立在柱頂,他抱著肩,結實的肌肉將軟甲撐得鼓起,身材壯碩而強健。濃密的黑色長髮披在肩上,猶如一頭擇人而噬的雄獅,但此時他臉上的神情卻淡淡的,帶著一絲玩世不恭的嘲弄笑意。
「是你。」子微先元認出他就是自己在峭魃君虞宮帳中遇到過的年輕人。
那男子深黑色的眼眸一直緊盯著大祭司,這時才轉目朝子微先元看來,微微一笑。
上次見面子微先元是獵人,他是獵物,而這一次,子微先元卻有種淪為獵物的感覺。他能感受到,對面男子的精神力十分虛弱,與他壯碩的體型完全不成比例,但他身上卻散發著一種令人恐懼的危險。
月祭司眼中光芒閃動,淡淡道:「你是何人?」那男子微笑道:「在下複姓子微名先元,出自瀾山雲池門下。家師雲池宗主墨鈞。見過月大祭司。」子微先元揚起下巴,「閣下若是子微先元,我又是誰呢?」那男子訝道:「公子連自己是誰都不知曉麼?夢耶?蝶耶?世人已覺,而公子猶在夢中耶。」子微先元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後面這段話乃是他離山前師徒對晤時所言,從未與他人說過。眼前這個男子不但娓娓道來,甚至連語調神態都酷似自己,就像是他在跟自己對話。
子微先元提起古元劍,兩指拂過劍脊,然後在劍鋒上一彈,一聲龍吟般的劍鳴響徹大殿,然後朗聲笑道:「既然我們是同一人,那麼就讓這劍來證明,待它刺在身上,看痛的是哪個子微先元吧。」子微先元飛身而起,劍隨人走,在空中掠過一道寒光,將那男子全身都籠罩在劍勢之下。
那男子漫不經心地淡喝道:「專魚何在!」
一道烏光破空而出,利嘯著直刺子微先元喉頭。「叮」的一聲,子微先元長劍凝在半空,那根石矛卻觸電般激射回去。
一名武士出現在柱頂一側,他身材佝僂,面目醜陋,畸形的身體上青銅打製的重甲猶如厚厚的龜殼。他持矛的左臂出奇的粗壯,虯結的肌肉盤根錯節,相比之下,右臂卻乾瘦短小,上面縛著一隻木盾。
那男子朝子微先元謙和地一笑,說道:「專魚,用你的石矛穿透他的身體,把他的血塗抹在月神祭壇上。做完這些,與他同來的那個女孩子就是你的了。」專魚乾癟的臉上露出一絲猙獰的笑意,然後舉矛朝子微先元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