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隱雲香 第10章

  子微先元雙眼緊緊盯著遠處的峭魃君虞。第一眼看去,他就覺得眼前的男子有種異樣的熟悉感,似乎在其他地方曾經見過。略一思忖,子微先元想起那條秘法護鏈中的影像,魁梧的身體,血紅的眼睛……夜異遇到的並非梟武士,而是峭魃君虞本人。

  峭魃君虞目光一閃,座下的夜梟張開金黃的巨喙,發出「嘎」的一聲尖叫,鼓動著翅膀躍躍欲試。

  國師聲音響起,他低咳一聲,說道:「無名之輩,何勞我王動手。」岸旁不知何時多了一群女子,她們頭戴羽冠,手腳纏著皮腕,比那晚所見時,身上只多了一層薄紗蔽體,雪膚花貌,正是峭魃君虞身邊的梟御姬。

  說話的是其中一名女子,她長身而起,輕啟朱唇,「碧月族女子為貴,卻讓一個外人來守護月神殿,可供一笑。」她身材婉妙,姿容甚美,口中吐出的卻是國師蒼老的聲音,聽在耳中令人心浮氣燥,說不出的詭異妖邪。碧月池諸女都流露出意外和詫異的表情。

  若不是在梟峒見過申服君與巫耽一戰,子微先元也不免為之分神,但此刻他胸有成竹,拔出古元劍,屈指在劍上一彈,清越的劍吟響起,猶如一泓清水,洗去了梟御姬怪異的聲音。

  子微先元不等她再開口,便從枝頭一躍而起,貼著身下碧綠的池水橫掠而過。那名梟御姬從身後接過兩柄短刀,然後飛身躍起,輕易就搶到子微先元上方。

  她纖腰一折,身體有些僵硬地揮刀朝下掠去。子微先元長劍一劃,碧綠的池水濺起一道弧狀的水幕,將梟御姬與身後的池岸隔開。

  此時正是第一縷晨曦透過地平線的剎那,劍鋒激起的水幕猶如一道水鏡折射出七彩的光線。子微先元蛟龍般昂起身,趁著池岸被水幕隔開的機會,一把扭住那名梟御姬的脖頸。

  梟御姬木然望著他,彷彿失去神智的瞳孔沒有絲毫懼意。子微先元心一橫,小聲道:「我想,你死了會比活著更好。」說著挺劍從她肋下刺入。

  一串溫涼的鮮血從劍鍔下湧出,子微先元鬆開梟御姬,白鶴般沖天而起,直刺空中的峭魃君虞。

  無論是峭魃君虞,還是神殿內的大祭司,都不會想到這個年輕人會如此輕易地斬殺一名梟御姬。只有子微先元知道,這些梟御姬只不過是被改造過的普通女子,她們就像一排精美的玩偶,當主人需要時,可以隨意操控她們的肉體和神智。

  當日在梟峒,來自翼道的巫耽窺出其中奧妙,利用銅鏡隔斷梟御姬與她背後操控者的聯繫。子微先元不過是有樣學樣,借助池水形成水鏡,一擊得手。

  坐在梟背上的峭魃君虞挑起唇角,露出一個殘忍的獰笑,他反手從梟背上摘下一根長矛,長臂一揮,黑曜石製成的矛尖撕開空氣,發出雷鳴般的悶響。

  峭魃君虞高聲道:「此矛名曰破雷,曾一矛穿透盧依大長老六子二女,矛下伏屍千計。此時矛鋒尚有餘血,閣下不妨不一嘗。」子微先元右手持劍,左手兩指平按腕間,長劍一挑,正落在矛勢最強處,毫無花假的與峭魃君虞硬拚一記。

  「叮」的一聲,黑色的矛鋒濺起一串石火,鋒銳之極的矛鋒被磕出一個米粒大的缺口,細小的黑曜石飛濺出來,在子微先元身上劃出一條細長的血痕。另一塊迸裂的碎片則濺在峭魃君虞身上,被堅硬的犀甲擋住。

  子微先元翻身退開丈許,然後雙臂一揚,懸在半空,長笑道:「讓梟王說著了,果然是支破矛。」峭魃君虞臉色陰沉地盯著他,忽然座下夜梟一個鼓翅,悄無聲息地逼到子微先元身前,舉矛朝他胸前刺去。

  峭魃君虞座梟的迅捷超乎子微先元的想像,他的古元劍長不過四尺,峭魃君虞的石矛卻長達丈二,無疑處於劣勢,這一趟峭魃君虞含怒出手,矛上雷聲大作。子微先元不敢大意,他倒提長劍,將劍脊貼在臂下,然後曲起肘臂,利用手臂的力量擋住峭魃君虞盛怒的一擊。

  一聲金石交鳴的震擊響徹全場,梟背上峭魃君虞雄壯的身體彷彿一座山峰,硬生生將子微先元撞開。子微先元連翻幾個觔斗,最後抬手在虛空中一按,勉強穩住身形。這邊峭魃君虞已經催動夜梟,悄無聲息地掠到子微先元身後,掄起長矛劃向子微先元的脖頸。

  子微先元吃虧在全靠術法在空中停留,難以使力。被峭魃君虞一連搶得兩個先手,已經落到下風。峭魃君虞臂力超群,每一擊都有開山裂石之威,子微先元一連擋了他如影隨形的三矛,剛穩住局面,身體忽然一沉,彷彿一口氣耗盡,再無法在空中停留,頑石般朝身下的池水落去。峭魃君虞駕梟追到子微先元上方,俯下身,長矛猶如一條黑龍,兜頭朝他刺去。

  子微先元眼中忽然精光大盛,抬頭朗笑道:「梟王中計了!」子微先元凌空換氣,身體驀然升起,揚手扯住巨梟的羽翼,長劍帶著一聲銳響從夜梟翅根刺入,一劍穿透梟翅,接著刺進峭魃君虞腿上的犀甲。

  夜梟發出一聲尖厲的鳴叫,受傷的翅膀劇顫著低垂下來,身體歪向一邊,失去平衡。峭魃君虞血紅的雙眼幾乎噴出怒火,他狂吼一聲,右手張開,一柄紅色的長刀驀然從空中浮現,落在他掌中。

  天地間陡然一暗,空氣剎那間變成紅色。那把長刀一出現,就彷彿自己飛舞起來,循著一條奇異的曲線朝子微先元劈去。

  「嗆啷」一聲,長刀劈開子微先元的古元劍,重重斫在子微先元肩頭。

  兩人幾乎同時濺出鮮血,子微先元視線被擋,再無法想到峭魃君虞的鬼月之刀會是一件魂器,不需拔刀就可立即施出,幸好鬼月之刀出現時獨有的血紅色澤使他警覺,饒是如此,他仍肩頭中刀,帶著飛濺的鮮血墜向碧月池。

  峭魃君虞本來準擬能斫下子微先元一條手臂,誰知刀鋒入體,子微先元體內傳來一股強韌的反彈之力,刀鋒只入體寸許就被阻住。他大腿中劍,座梟羽翼斷折,只能勉強勒住夜梟朝岸邊落去,一時無法進擊。

  池水兩側同時掠起一個白色的身影。一名梟御姬飛身搶向子微先元,在她對面,穿著雪白絲袍的鶴舞宛如飛鳥從枝頭掠起,半空中甩出一枚鶴針。

  銀色的鶴針在空中一閃,正射在梟御姬高聳的香乳下方。鶴舞這一針取的是梟御姬心脈所在,但下手時卻心下一軟,鶴針只沒入寸許,並未刺穿梟御姬的心臟。

  那梟御姬被鶴針一刺,鮮血立即從中空的針管標出,她卻渾若無事地橫飛過來,雙手捧住子微先元臉頰,然後俯下螓首,含笑朝他頸中咬去。

  鶴舞嬌吒一聲,扯住子微先元的衣帶,間不容髮之際將他從梟御姬齒間扯離,然後一掌印在梟御姬胸口。梟御姬胸口鮮血飛濺,被她一掌逼開。鶴舞攬住子微先元的腰身,借勢回飛。

  「接住!」夜穎抖手擲過來一條青籐,將兩人拉回樹上。

  那名梟御姬神情木然,口中卻發出蒼老的笑聲,用惡毒的聲音說道:「男人的血落入月神殿,將給碧月池帶來滅族之禍……」說著那名梟御姬連聲嬌咳,唇角溢出鮮血。鶴舞的銀針原本並不致命,但背後的操控者絲毫不在乎她的死活,連番動作下,中空的鶴針刺入心肺,此時已經性命不保。

  天地間那抹異樣的血紅不知何時已經褪去。月祭司鳳目生寒,忽然斷喝道:

  「巫羽!你用活人修煉魂術,作得孽還不夠麼!」池外頓時一片靜寂。過了片刻,一個輕柔的聲音在池水上方緩緩響起,「月映雪,你還記得我麼?」古榕枝頭現出一個姣好的身影,那女子穿著黑色的羽衣,寬大的衣袖上嵌著三隻白色的禽眼,衣料非絲非麻,彷彿用鳥羽織成般,帶著烏黑的光澤。她身軀纖小,體態輕盈,嬌小的身體上,一對豐滿的乳房顯得分外高聳。她帶著一頂兜帽,帽下卻是一張駭人的面具,那張面具五官扭曲,猶如青黑的樹皮,再往下是她精巧無瑕的紅唇和下巴。她抿著嘴,露出的半張臉頰血色全無,玫瑰色的雙唇隱隱透出一抹暗色,彷彿許多年沒有接觸過陽光。

  鶴舞和碧月池諸女都看得目瞪口呆。聽梟御姬口中吐出的聲音,每個人都以為操縱者是個陰險醜陋的老人,誰知現身的竟是這樣一個美貌女子。旁邊的子微先元肩頭傷口鮮血直流,幸好未傷及筋骨。那女子一現身,他立即雙眼發亮,強撐關抬頭去看,不留神牽動傷處,鮮血再次迸湧。

  「別動!」鶴舞氣惱地小聲道:「逞什麼英雄,以為自己真的不會死嗎?受了這麼重的傷,我看你怎麼辦!」子微先元絲毫沒有留意自己的傷勢,他瞪大眼睛,驚叫道:「是巫羽啊!與大祭司齊名的美女,你瞧……」鶴舞怕被碧月池諸女聽到,連忙抬指戳在他頸側,截斷了他的話語,咬著牙小聲道:「閉嘴!你這個白癡!」子微先元唇舌僵硬,眼睛直勾勾望著遠處的巫羽。她羽衣長帶,衣袂飛揚,輕飄飄立在枝頭,似乎隨時都會凌空飛去。雖然臉上遮著面具,但精緻的唇瓣和下巴卻顯露出與大祭司迥異的病態,彷彿空谷中獨自盛開的幽蘭,驕傲而又寂寞。

  月祭司秀美的彎眉緩緩皺起,寒聲道:「十餘年來,你屢屢糾纏於我。如今又投靠梟王,助之為虐。我碧月池到底與你有何仇怨?」巫羽臉上露出憤怒的神色,「月映雪!天地間怎會有你這等無恥之輩!撒謊都能如此理直氣壯!」月祭司寒聲道:「巫羽!這些年你污蔑得我還不夠麼!當年我好言相勸,你卻不思悔改,竟用活人修煉魂術!敢問十羽殿上諸神可會這樣縱容你麼!」巫羽唇角露出一個仇恨而又殘忍的笑意,用冰冷的聲音說道:「月映雪。我修煉魂術,就是因為想知道一個人內心的天地會有多深。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為什麼能面不改色地滿口謊言!」她說著抬起手臂,衣袖猶如羽翼張開,袖上的禽眼隨著羽衣光澤的流動,宛如活物,與此同時,深黑色的羽衣上浮現出一層細亮的符文,不停旋轉流動。一瞬間,巫羽的羽衣彷彿放出七彩的光華,將每個人的心神都吸引過去。

  立在子微先元旁邊的夜穎眼中透出迷醉的神色,情不自禁地向前邁出一步。

  正在此時,月祭司纖指揚起,下一個瞬間,一支白色的羽箭便從銀弓射出。

  巫羽嬌笑一聲,身形倏忽隱沒,接著古榕上傳來一聲痛叫,碧月池一名女子神智恍惚下,竟然舉刀刺穿了自己腰腹。

  「嗡」的一聲震響,數千支利箭如同飛蝗,從四面八方同時朝碧池正中的古榕射來。身披重甲的梟武士各自張開鐵弓,箭矢雨點般飛落。

  梟軍的箭枝純以堅鐵打製而成,箭矢沉重而又銳利。經過強化的鐵弓可將箭枝射出三百步以上,餘勢足以穿透木牆。大祭司的月神弓雖然犀利,終究無法與數千張鐵弓相抗,只好命碧月池諸女退回神殿,一面守住入口,一面救治受傷的族人。

  碧月池諸女本來氣惱子微先元報錯訊息,以及本族陷入險境,但子微先元不顧生死挑戰峭魃君虞,更成功擊傷梟王,令諸女印象大為改觀。他作為客人,又受了傷,被安置在一間樹屋內,由鶴舞照顧。

  那間樹屋在古榕中段,距池水有十餘丈。透過不規則的樹窗,能看到外面濃綠的枝葉,碧綠的池水,還有那些陰沉凶鷙的梟武士。

  鶴舞看了子微先元一眼,「喂,你在想什麼?是不是覺得自己刺了峭魃君虞一劍,更能討這裡的小姑娘歡心了?」子微先元擰著眉頭,悶悶不樂地說:「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怎麼了?」「好像我們被人利用了。」鶴舞訝道:「你在說什麼?被誰利用了?」

  子微先元道:「峭魃君虞本來是要征伐夷南,為何會在這個時候傾巢出動,圍攻碧月族?」鶴舞道:「也許他們在這裡布有探子,發現碧月族武士離開,才轉移目標。」

  「你還記得嗎?我們在梟峒時,梟軍主力也在梟峒。我們一路不停趕到碧月池,梟軍只隔了幾個時辰便隨即出現。」子微先元抬起眼,「這樣的速度只有一個解釋,梟軍是與我們同時離開梟峒,又同時到達碧月池。」子微先元頓了一下,低聲道:「你不覺得奇怪嗎?」鶴舞打了個寒噤,「你是說他們一直跟在我們後面?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也許他們知道我們雲池宗與夷南結盟,正四處聯絡援軍。而碧月池因為鬼月之刀,肯定會加入我們一邊。」鶴舞思索片刻,「不可能!他們怎麼知道我們會來碧月池?事實上我們已經跟夜異分手,準備回瀾山。難道他們是想跟我們去瀾山?」子微先元歎了口氣,「這就是關鍵所在。你還記得我們離開時遇的那場雨嗎?那場雨太奇怪了,不僅使我們跟鸛辛、祭彤分開,而且雨停時,已經和我們分手的夜異,卻出現在我們宿處附近。」鶴舞倒抽一口涼氣。

  子微先元道:「這倒像是用夜異的死逼我們放棄回山,改為到碧月池來。」「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假如唯一的理由是因為我們與夷南結盟,他們又為什麼會知道?」子微先元腦中浮現出一個年輕人的影子。在峭魃君虞宮帳中遇到的那個奇怪的年輕人。

  他深黑色的眼睛凝視著自己,微笑道:「吾複姓子微,名先元。子微先元就是我……」箭矢雨點般穿透枝葉,射入古榕滄桑的樹身。濃綠的樹葉在箭雨下逐漸凋零,樹身留下斑斑箭痕,碧月族人精心構織的籐橋斷裂開來,窗口生長的奇花異草被箭雨撕碎。

  所有的碧月池女子都退回神殿。經過一段短暫的沉寂,梟軍的鐵弓再次張開。這次他們的箭枝纏上了浸過火油的布帛,用火點燃。

  梟軍將用火攻的訊息,在第一時間報知月祭司。明知道梟軍是在逼迫自己啟動法陣,月映雪也只能暗歎一聲,長身而起。她走到殿內那座白石砌成的池邊,跪坐下來,將一塊綠色的水晶投入清池,然後從指尖刺出一滴鮮血。

  透明的池水流淌起來,折射出水晶碧綠的光線,那滴殷紅的血滴隨著池水的流動越來越細,卻聚而不散,猶如一縷紅絲滲入碧水晶中。

  整座月神殿顫抖了一下,沉睡的古樹彷彿從睡夢中醒來,深入池底的樹根緩緩舒展,池水蕩起漣漪。

  火雨般激射而來的箭矢離枝葉還有尺許,就彷彿觸到一層無形的屏障,四散跌落。

  法陣啟動之前,碧月族挑選出的四名女子,便從湖底悄然離開。她們帶有碧月池大祭司的信物和一條簡短的口訊,命碧琴、碧韻赴夷南結盟,七日後的黎明,與梟軍決戰於碧月池。

  守衛月神祭壇的法陣,支撐極限是十日。如果在此之前不能逼退梟軍,月神殿的陷落將無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