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 第三章

  在文聯大院的門口,柳月一見莊之蝶就問到哪兒去了。莊之蝶說了去沖洗照片,柳月就要看她的形容,說她從來照相要虧本的。趙京五也提醒過她:以後戀愛一定要讓男的親自看她本人,不能僅憑照片。莊之蝶見她這麼迫切要看照片,就不願把照片拿出來,謊說還未沖洗出來,搪塞過去。柳月喪了興頭,卻壓低聲音,就說了大姐買了雜誌,如何生氣,如何獨自睡了。莊之蝶頓時更覺手腳無力,將那照片之事拋卻一邊,上得樓來就拿了雜誌去書房又看了一遍,出來給柳月笑笑,輕聲說:「叫她吃飯。」柳月說:「我不敢的。」莊之蝶低頭想了想,進臥室去了。

  牛月清裹了毛巾被仄睡那裡,一把蒲扇擋在臉上,莊之蝶搖了搖,說:「怎麼現在睡了?快起來吃飯呀!」牛月清閉了眼不理。莊之蝶又扳了一下,牛月清如木頭一樣就仰了身,眼睛卻仍緊閉睡著。柳月就捂了嘴兒在臥室門口偷笑。莊之蝶說:「月清,月清,你裝什麼瞌睡?」牛月清還是不動不吭,一個姿勢兒睡著。莊之蝶就故意用手在她的口鼻前試試,牛月清忽地坐了起來。莊之蝶就笑了,說:「我試著沒熱氣的,還以為你過去了!」牛月清說:「你巴不得我一口氣上不來死掉哩!」莊之蝶說:「柳月,你看看外邊天氣,怎麼天晴晴的就颳風下雨了?」牛月清說:「涼台上晾有床單哩。」柳月噗地笑出了聲,一閃身鑽到廚房裡去。牛月清這才知道了莊之蝶的話意,不覺也一個短笑,遂變臉罵道:「你好贏人,一堆屎不臭。還要操棍兒攪攪!你以為你以前的事光榮嗎?是要以名人的風流韻事來證明你活得瀟灑嗎?」莊之蝶說:「你是看了周敏寫的那文章?上邊儘是胡說的。我和景雪蔭的事你不清楚?」牛月清說:「那你讓他就那麼寫?」莊之蝶說:「我哪裡知道他寫這些!你也清楚這類文章我從來不看,只說他初來乍到,要在文壇上站住腳,也不妨把我作了素材發他的文章。若知道是這般寫,我也早扣壓了!」牛月清說:「他初來乍到,卻如何知道那些事?」莊之蝶說:「可能是雲房他們胡偏過閒傳吧。」牛月清說:「那也一定是你在外向他們吹噓,人家是高幹子女,說說和景雪蔭的事,好抬高你的身價嘛!」莊之蝶說:「我現在用得著靠她抬高身價!?」牛月清說:「那我清楚了,你是和姓景的舊情未斷才這麼說一說搞精神享受哩!」說得越發氣了,眼淚也嘩嘩的。柳月在廚房聽見他門吵起來,忙跑過來勸解,說:「大姐,你不用生氣,生什麼氣呢!莊老師是名人,名人少不了這種事體,那又有啥的?」莊之蝶說:「柳月,你這一說,我倒真有此事了!」牛月清也笑了,拉了柳月在懷裡,說:「柳月才來,該笑話我們也吵鬧的。」柳月說:「牙常咬了舌頭,誰家不吵的?我看孩子的那家,男的在外邊有相好的,別人說知了那女的,女的說我才不管的,他終是掙了錢裝在我家的櫃子裡而沒裝到別的地方去嘛!」牛月清就又笑著擰柳月的嘴。柳月說:「好了,這下沒氣了,咱吃飯吧!」牛月清說:「我倒沒啥的,只是壞了你莊老師的名聲。可話說回來,我知道你莊老師還不是那種人,他是有賊心兒沒賊膽,也是沒個賊力氣。別人說他怎麼怎麼我是不信,恨只恨他在外面一高興了愛排說,只圖心裡受活,不計帶來的影響。」說罷就又掉下一顆淚珠子。柳月聽了,倒覺得新奇,還要說什麼,有人敲門,牛月清忙揩了眼淚,一邊暗示莊之蝶到書房避了,一邊大聲問:「誰?」門外說:「我。周敏。」門開了,牛月清笑道:「下班沒回去?來得牙口怪齊的,—塊吃飯吧!」

  周敏說他下班早,回家已經吃過飯了,原本是一早晚去城牆頭上溜躂的,一拐腳先到這裡來了。莊之蝶也從書房出來與周敏見面,他高興周敏來的是時候,就讓周敏吃一塊煎餅,周敏還是不吃,莊之蝶就在錄放機上裝了磁帶,讓他先欣賞著音樂吧,便和牛月清、柳月圍了桌子吃飯。磁帶放的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周敏就說:「莊老師喜歡民樂?」莊之蝶吃著煎餅點頭,突然說:「我這兒有一盤帶子,錄得不清晰,但你聽聽,味兒真好哩!」重新換了磁帶,一種沉緩的幽幽之音便如水一樣漫開來。周敏急問:「這是塤樂,你在哪兒錄的?」莊之蝶就得意了:「你注意過沒有,一早一晚城牆頭上總有人在吹塤,我曾經一夜偷偷在遠處錄了,錄得不甚清晰,可你閉上眼慢慢體會這意境,就會覺得猶如置身於洪荒之中,有一群怨鬼嗚咽,有一點磷火在閃;你步入了黑黝黝的古松林中,聽見了一顆露珠沿著枝條慢慢滑動,後來欲掉不掉,突然就墜下去碎了,你感到了一種恐懼,一種神秘,又抑不住地湧動出要探個究竟的熱情;你越走越遠,越走越深,你看到了一疙瘩一疙瘩湧起的瘴氣,又看到了陽光透過樹枝和瘴氣乍長乍短的芒刺,但是,你卻怎麼也尋不著了返回的路線……」莊之蝶說著,已不能自已,把飯碗也放下了,柳月叫道:「莊老師是朗誦抒情詩嘛!」莊之蝶卻看見周敏垂下頭來,就說:「周敏你不感覺是這樣嗎?」周敏說:「莊老師,這塤是我吹的。」莊之蝶啊了一聲,嘴張著不能合上。牛月清和柳月也停止了吃飯。周敏說:「我是瞎吹的,只是解解悶罷了,沒想你卻聽到了。你若真喜歡,改日我正經錄一盤給你送過來。但我不明白,你現在是名人,要什麼有什麼的,心想事成,倒喜歡聽這塤聲?」說畢,從挎包裡掏出一個黑色的小陶罐兒似的東西,說這就是塤。莊之蝶知道什麼是塤聲,卻並未見過塤的模樣,當下拿過看了,稀罕得了得,問這是哪兒買的,說他曾去樂器店問過有沒有塤,那售貨員竟不知道塤是什麼。周敏說這是上古時的樂器,現在絕少有人使用了,他在潼關時聽一個民間老藝人吹過,跟著學過一段時間。到西京後在清虛庵挖土方,挖出這個小陶罐兒,誰也不認得是什麼,他就收藏了。才到城牆頭上練習著吹,吹得並沒個名堂的。兩人一時說得熱起來,莊之蝶就說:「不知怎麼我聽了對味兒,我還買了一盤磁帶,你聽聽味兒更濃哩!」就換了另一盤帶,放出來竟是哀樂。牛月清過來氣得把機子關了,說:「見過誰家欣賞的是哀樂?!」莊之蝶說:「你好好聽聽,聽進去了你也就喜歡了。」牛月清說:「我永遠也不會喜歡!你這麼一放,別人還以為咱家死了人了!」莊之蝶只好苦笑了笑,關了錄放機。坐下來吃飯。柳月說:「莊老師也怕老婆?」莊之蝶說:「我哪裡怕老婆?只是老婆不怕我罷了。」牛月清故意不理他的趣話,莊之蝶兀自說句:「這粥熬得好哩!」喝完一碗粥,放了筷子,問周敏還有什麼事,要是沒事,晚上到孟雲房家聊天去。

  周敏倒一時臉上難堪起來,支吾了半會,說:「我倒有一件事向你說的,你先吃飯吧。」莊之蝶說:「我吃好了,你說吧!」周敏說:「我只說知恩報恩,為老師寫篇文章宣傳宣傳,沒想倒惹出事來。景雪蔭她是回來了,鬧得很厲害,廳裡領導可能也會來找你查證事實呀。我先來通個信兒,聽聽你們意見的。」牛月清說:「我和你莊老師已經看過那篇文章了。」周敏一下子慌了手腳,說道:「師母也看過了?!」牛月清說:「沒事不要尋事,出了事也不必怕事。這事要鬧該是我鬧的,她景雪蔭鬧的什麼?文章雖不是莊之蝶寫的,可不看僧面看佛面,過去的一場感情一點不珍惜,說翻臉就翻臉了?!」莊之蝶不接牛月清的話,只黑了臉,詳細問了廳裡和雜誌社的情況,歎道:「我一再叮嚀等人家一回來就先去解釋,你們偏偏不在意麼!現在出了這事,她的對立面肯定說三道四,幸災樂禍,再加上武坤趁機煽風點火,借她丈夫又給她施加壓力,人都有個自尊心的,她不鬧一下,別人還以為她是默認了。既然鬧開了,可能就不會提起來又悄沒聲地放下,她是從來沒吃過虧的人,要強慣了,碌碡拽在半坡,是退不下來。」牛月清說:「現在姓景的全然翻了臉,你還只是從她的角度考慮?周敏寫這文章雜誌能刊出來,主觀上哪個不是對你好?你這麼一說,一顆石頭撞得三個鈴響,讓多少人喪氣哩!」莊之蝶聽了,心裡倒窩了火,忍了忍,說:「那我怎麼辦?」周敏說:「廳裡若有人來問你情況,你只需咬定所寫的都是真事,甚至你可以說……這話師母怕不愛聽的。」牛月清說:「你往透裡說。」周敏說:「你可以說和她都那個了,寫得還不夠的。戀愛中有那種事是常事,你說有,她說沒有,到哪兒尋證人去?一潭水攪混了,誰說得清白?」莊之蝶立即站起來,臉色都變了:「你怎麼能想出這種主意?!咱說話不要說講責任,起碼得有個良心啊!」牛月清也說:「周敏,這話可不敢說。你莊老師是有社會地位的,比不得你我。這麼說出去,外界一股風,你莊老師不成了西京城裡的痞子閒漢角色?我出門又對人怎麼說的?!」周敏聽了,臉色泛紅,當下拿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他是昏了頭了,動出這麼個混帳念頭,也是他沒經過世事,一聽到省上領導的指示便害怕了,就反覆求老師、師母能原諒他。莊之蝶氣得抓了茶杯去喝,茶杯已經搭在嘴邊,才發覺杯裡並沒了水,放下杯子,就把臉別到一邊去。牛月清過來給莊之蝶添了茶水,又給周敏的茶杯續了水,說:「周敏,你何必又要這樣呢?你莊老師怎麼能不理解你?就不要再說原諒不原諒的活了,說得多了,倒讓人覺得不美!」周敏就變得老實憨厚起來調說:「我也是在你們面前氣強,才這麼說的。那怎麼處理呀?」莊之蝶說:「我有什麼辦法?但有一條,戀愛我是不能承認的。」牛月清說:「事情是已經過去了的事,我原本是不願多說的,至於你和姓景的戀愛過沒戀愛過,在我認識你之前我管不了那麼多,可咱們都已經訂婚了,你和姓景的還絲絲縷縷地糾纏著,我不是瞎子,全看在眼裡,勸過你不要與她來往,你總是不惜傷害了我而去袒護她,我以為她是多高尚,對你多有感情,沒想她能崖裡井裡掀你了!」莊之蝶說:「你少說兩句行不?你一攙和這事就更眉眼了!」牛月清說:「你是以為我吃醋嗎?我倒可憐了你哩!」見氣氛不對,柳月忙勸,周敏也只管怨恨自己不好,牛月清才說:「這些我也忍了,可事情到了這一步,你竟對景雪蔭不恨不氣,這讓我失望。你不承認是戀愛,那你與她的關係怎麼說?」莊之蝶說:「是同志,是朋友。」牛月清說:「那文章中寫的幾宗事怎麼不是同雜誌社別的人所發生的?」莊之蝶說:「是比一般同志、朋友更友好嘛。」牛月清說:「這些全依了你。可你面對現實了沒有?如今文章上寫的調兒是戀愛的調兒,你若堅持不承認戀愛,那就只有雜誌社和周敏吃下了兜著!但這麼一來,社會上又會怎麼看待你?說莊之蝶為了一個女人,竟能把支持他宣傳他的一批朋友置於死地了!」莊之蝶說:「你這是迫我就範嘛!」中月清說:「別人說那是爛銅,你要硬說是金子,你實在還丟心不下那個姓景的,你就以你的主意辦吧!」便對周敏說,「周敏,你給鍾唯賢他們說,這是你們要宣傳莊之蝶的,那活該是自作自受;你也收拾了行李,明天再去清虛庵當你的小工吧!」站起身竟到臥室睡去了。

  莊之蝶哭喪著臉在客廳踱來踱去,周敏就木呆在那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柳月瞧著難受,從冰櫃裡取了一盤梅李讓周敏吃,周敏不吃,兩人推來讓去的。莊之蝶過去撿一顆給了周敏,一顆自己倒吃起來,說:「這樣辦吧,你只咬定所寫之事都是有事實根據的,也可以說是我提供的。但我提供時並未點明是與景雪蔭發生過的事,我只提供了在我以往生活中所接觸過的許多女性的情況。現在文章中寫到的內容可能有景雪蔭的事,也可能全然沒有,雖然你寫的是紀實義學,但按照文學寫作的規律,是把與我交往過的許多女性中的事集中、概括、歸納到這一個阿×符號式的形象上來的。這樣行吧?依這樣的理由對付任何方面的責難,你就可以是什麼事也沒有的了。」周敏沉吟了半天,方說:「那就這麼辦吧。」告辭出門走了。牛月清聽見門響,知道周敏走了,在臥室的床上叫:「之蝶,你來!」莊之蝶推開房門,見夫人倚在床上正用了洗面奶脂擦洗臉上的油垢,就說:「你好行喲,當著周敏的面,你不說他的過錯,竟那麼說話,你讓周敏怎麼看我,以為我要犧牲了他和雜誌社的人?」牛月清說:「我不那麼說,你能最後有這麼個主意嗎?」莊之蝶說:「你知道周敏的根根底底嗎?我畢竟與他才認識,他借了我的名去雜誌社,我就心裡不痛快,現在又是惹起這麼多是是非非,你倒偏向了他!這以後我見了景雪蔭怎麼說話?」牛月清說:「你還想著和她好呀?!」莊之蝶恨了一聲,把房門拉閉了。坐到客廳裡吸煙,這當兒就隱隱約約聽見了塤聲。直聽到那塤聲終了,讓已經在沙發上坐著打盹的柳月也回到那間空屋睡了,仍還呆在客廳,又將那盤哀樂磁帶裝進錄放機裡低聲開動,就拉滅了燈,身心靜靜地浸淫於連自己也說不清的境界中去了連日裡,周敏早出晚歸,都在雜誌社守著,回到家來也不逗唐宛兒玩耍取樂。婦人是靜不下的身子,念叨幾次說多久時間了也沒有去「喜來登」歌舞廳了,周敏只是今日推到明日,明日推到後日,婦人又提說碑林博物館左旁的那條街上,莊老師家開辦了一個書店,也該去看看,一來瞧有什麼好讀的書,二來也好顯得關心老師的啊。周敏不耐煩他說:「我哪有你這閒心思,要去你去好了。」不是攜了塤器往城牆頭上去吹,就是扳倒頭就睡。婦人也慪氣兒,日夜誰不理誰。白天周敏上班走了,其實婦人並沒獨自去逛街瘋去,只是在家精心打扮,脂粉搽得噴香,眉毛扯得細勻,支了耳朵聽院門鐵環扣動,想著是莊之蝶來了。那日初次事成,婦人喜得是一張窗紙終於捅破,想這身子已是莊之蝶的了,禁不住熱潮湧臉,渾身亢奮,望著院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對著他們冷漠地瞧一下這院中的梨樹和梨樹下的她,她憤怒裡就有了冷酷的笑:等著吧,哪一日知道我是莊之蝶的什麼人了,看你們怎麼來奉承我,我就須臊得你們臉面沒處放的!可是,這麼多時日,莊之蝶並沒有來,便自己給自己發氣,將梳光的頭揉亂了去,將塗得血紅的口唇在鏡子上哈一個紅圈,又在門扇上哈一個紅圈。這一個晚上,月光如水,周敏又去了城牆頭上吹動塤音,唐宛兒掩了院門,在浴盆裡洗澡。後來赤身披了睡衣坐在梨樹下的涼床上,坐了許久,十分寂寞,想莊之蝶你怎地不再來了呢?如同世上別的男人一樣,那一日僅是突然的衝動,過後就一盡忘卻,只是要獲得多佔有了一個女人的數字的記憶嗎?或者,莊之蝶是一位作家,他要在我這裡僅僅是為了寫作而體驗一種感受嗎?這麼思來想去,就回味那一日的情景,卻又全然否定了去。莊之蝶不會是那樣的,他第一次見到她那種眼神,他膽膽怯怯接近她的舉動,以及那後來發瘋發狂的行為,婦人自信著莊之蝶是真了心地愛著她的。在以往的經驗裡,婦人第一個男人是個工人,那是他強行著把她壓倒在床上,壓倒了,她也從此嫁了他。婚後的日子,她是他的地,他是她的犁,他願意什麼時候來耕地她就得讓他耕,黑燈瞎火地爬上來,她是連感覺都還沒來得及感覺。他卻事情畢了。和周敏在一起,「當然有著與第一個男人沒有的快活,但周敏畢竟是小縣城的角兒,哪裡又比得了西京城裡的大名人。尤其莊之蝶先是羞羞怯怯的樣子,而一旦入港,又那麼百般的撫愛和柔情,繁多的花樣和手段,她才知道了什麼是城鄉差別,什麼是有知識和沒知識的差別,什麼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了!唐宛兒這麼想著,手早在下面摸搓開來,一時不能自己,喚聲」莊哥!「便顫舌呻吟,嬌語呢喃,於涼床上翻騰躍動了如條蟲子。【不一會兒,婦人只覺得身下一熱,忍不住將食指幻做了莊之蝶的東西插進去,在體內來回勾抹。】待涼床咯咯吱吱一寸寸挪移靠著了梨樹,一時裡瞇眼看起枝椏上空的月亮,不覺幻想了那是莊之蝶的臉面,就吐閃著舌頭,要把一雙腿往莊之蝶身上去搭,於是也就蹬在了樹幹上。一挺一挺身子,梨樹就嘩嘩把月亮搖亂,直到最後猛地蹬去,安靜了,三片四片梨樹葉子卻就劃著斜圈兒一飄一飄下來,蓋在婦人身上。婦人消耗了身心,並沒有起來,仍是躺在那裡,只是身子軟得如剔了骨頭一般,還在發著呆。吹完塤的周敏回來了,說:」你還沒有睡呀?「婦人把身上的樹葉拂了去,挪挪睡衣,蓋住了那條白腿,說:」沒睡的。「躺著未起。周敏無聊地看了一下院子上空的月亮,說了一句:」今晚月色真好。「婦人也說:」好。「卻想:莊之蝶這會兒幹什麼呢?是在書房裡讀書,還是已經睡了?心裡就默默說道:莊哥,讓我暫時地離開你,我得和另一個靈魂在這屋簷下了。別關上你的門,風會仍然向你吹去的,也許你會突然驚醒,似乎聽見了有悄悄的聲響吧,可別動呀,我的莊之蝶,還是閉上你的眼睛,我們的交談就開始了哩。周敏在廚房裡洗完了臉,看見唐宛兒還躺在那兒發呆,就說:」你怎麼還不去睡呢?「唐宛兒恨恨他說:」討厭!話這麼多的,你睡你的去嘛!「卻趿了拖鞋去開院門。周敏說:」你要出去?這麼晚了!「唐宛兒說:」我睡不著的,去十字路口買杯冰淇淋。「周敏說:」你要穿那睡衣出去嗎?「素白的睡衣一閃,婦人卻已經走到街巷去了。

  唐宛兒並沒有去冷飲店裡買了冰淇淋吃,而在那店裡借用人家的電話在撥了。接電話的是柳月。柳月問是誰,唐宛兒說你聽不出是我的聲嗎?就問莊老師可好,師母可好?柳月在那邊喜歡地說:「是唐宛兒姐姐呀,這麼晚了有什麼要緊事?唐宛兒說:」我哪有什麼緊事,只是問問家裡有什麼出力氣的活兒沒有,譬如拉煤呀,買米面呀,換液化氣罐呀,周敏是有力氣的!「便聽見柳月在喊牛月清,牛月清問誰的電話?柳月說了是唐宛兒的,詢問家裡有沒有出力的活兒讓他們幹的。牛月清就過來接了話機,說:」唐宛兒有心,真謝了你的,你怎麼不來家轉轉呀?「唐宛兒說,」我哪是不想去的,只是莊老師寫作忙,怎麼好去打擾呢?「牛月清就說:」你莊老師不在家,去開市人大會議了,恐怕十天左右的,你來玩啊!「唐宛兒說:」一定的,一定的。「心裡使輕鬆了,輕鬆了就想,如果會議期間去找他不是更方便嗎?放下電話,卻後悔忘了問莊之蝶在哪裡開會?

  第二大晚上。周敏回來得早,吃罷晚飯就趴在桌上寫起什麼。唐宛兒近去要看,周敏卻用手捂了,唐宛兒一撇嘴就走開,把電視機搬到臥室衛去看。原本是消磨一陣時間就睡去,沒想電視裡正好是市人大會議的專題報導,莊之蝶就出現在熒屏上邊,體體面面端坐於大會主席台上,一時倒作想自己若成了莊之蝶的夫人該是多好,那消息傳到潼關城裡,今晚潼關縣城的人看到了電視裡的莊之蝶,必然就談論了她,那麼知道她的人立即要改變了對她的非議,羨慕得不知又該說些什麼話了!那個沒了老婆的工人,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之所以和周敏鬧個不休,是因為周敏比他的地位名聲高不出多少;而真的是莊之蝶的夫人了,他只能是自慚形穢,自動離婚的。如此之想,又忍耐不住,自個兒手在下邊又動彈,不覺流些許東西出來。方畢,周敏收拾了筆紙進來,兩人自然又沒了話。各自熄燈睡覺。婦人有個毛病,喜歡脫得赤條條地睡覺,且要貓一樣地蜷了雙腿偎在男人懷裡才能睡著。先前是周敏提出這樣睡覺太累,各人睡各人的被筒好,她死不同意,現在卻主動鋪好了兩個被筒。唐宛兒睡到迷迷糊糊將入夢境,卻一下子驚了,原來是周敏從那個被筒鑽了過來,她立即就打開他的手,說:「我困了!」受了打擊的周敏就停止動作,賭氣回到自己被筒,卻睡不下,坐起來唉聲歎氣。唐宛兒只是不理。周敏就拉了燈、將枕邊的一本書摔在地上,後來竟埂埂咽咽哭起來了。唐宛兒越發反感,說:「神經病,半夜三更哭什麼?」周敏說:「我好心煩,你不是安慰我,倒也跟我慪氣。常言說,家是避風港,可我這破船爛舟回到港來卻又是風吹浪打。」唐宛兒說:「咱這算什麼家?!女人憑的男子漢,我把一份安安穩穩的日子丟了,孩子、名譽、工作全丟了,跟著你出來,可出來了就這麼流浪,過了今日不知明日怎麼過,前頭路一滿黑著,這還是個家嗎?何況每日旁人下眼瞧看,那天汪希眠老婆當眾奚落著我,也不見你放一個響屁兒出來!我不安慰你?這些天來,你哪日不是早出晚歸,撇了我一個人整天整天說不得一句話的,誰又來念惜了我?!」周敏說:「正是替你著想,我一個人把天大的難處自個頂了,你倒怨我。」唐宛兒說:「什麼大不了的事,現在是文化人了,好不自在的。」周敏就把那篇文章惹了是非的事如此這般地敘了一遍,說:「要是在潼關縣城,我會叫哥兒兄弟去揍那姓景的一頓出氣,可這裡的文化圈內不興這套手段。能到雜誌社去,咱是多虧了莊老師的幫助,可出了事情,他卻沒兩肋插刀的勁兒了。他現在要堅持不是談戀愛,想兩頭落好;而姓景的卻不是省油的燈,若再給他施加壓力,莊老師怕要說所寫的都不真實。那麼,成我事的是他,將來敗我事的也許還是他。」唐宛兒聽了,倒緊張起來,下床倒了一杯水給周敏,瞧他也真的比往日瘦了。周敏就抱她在懷裡,她卻又反感起來,心下閃動:這倒也好,他真在西京文壇上無法立腳混下去,她就更有了機會和莊之蝶在一處。便掙脫身子回躺在自己被窩,說:「你也不要錯怪了莊老師,他怕也有他的難處。」周敏說:「盼他不會出賣了我。可我也作想了,得給我留個後路。」唐宛兒說:「留什麼後路?」周敏說:「目前就依了他說的,只承認寫的都是實情,但不是實指一人,是綜合概括的。若是莊老師站在了景的一邊,說我寫的不真實,我就得要說材料全是他提供的,有採訪本為證,我只是以記錄照實寫罷了。」唐宛兒說:「你哪裡採訪過他?還不儘是道聽途說。」周敏說:「這我有辦法。」唐宛兒沒有說話,把燈拉了睡在被窩裡心裡撲騰撲騰地跳。

  翌日清早,周敏起來急急又去了雜誌社。唐宛兒趕忙打開電視機。她知道昨晚的新聞隔日早晨還要再播一次,果然又有了莊之蝶的鏡頭出來,用心記住了會議在南門外古都飯店召開,便光頭整臉收拾一番,去了古都飯店。飯店的大門口果然掛滿了各種彩旗。從樓頂直垂下來一條巨大紅綢標語,上面書寫了「熱烈慶賀市XX屆人民代表大會在我店隆重召開!」但大門卻關著,有四五個佩戴了治安袖章的人守在旁邊的小門處,不許非會議人員進去。隔著鐵柵欄,院子裡停放了一溜小車,剛剛吃畢午飯在院中散步的代表,一邊用牙籤剔牙,一邊去門房邊的小屋裡憑票領取香煙。柵欄外卻湧著一群人,亂糟糟地嚷什麼。唐宛兒喜歡看熱鬧,往前擠了擠,腳上的高跟皮鞋就被誰的腳踩髒了,才一臉不高興地掏了手紙去揩,便見緊靠柵欄處是三個頭髮粘膩的婦女和一個粗糙男人,男人雙手高舉了一張白紙,上面寫著:「請人民代表為我伸冤」,下邊密密麻麻的小字,大略寫了冤情。三個婦女撲通通就跪下去,喊:「我們要見市長!我們要見市長!」聲淚俱下。幾位戴治安袖章的人過來拉,婦女抓了柵欄不鬆手,那衣服就擁起來,露出黑兮兮的肚皮和乾癟的奶頭,說:「市長為什麼不見我們?當官的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給老婆抱娃去!你要再拉,我一頭撞死在這裡!」戴袖章的人就不拉了,說句:「那你就胡鬧吧,看你能鬧出什麼來?!」站到一邊抽煙去。唐宛兒立在旁邊看了一會,見瞧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許多男人不看那婦女倒看她,知道自己與這三個婦人在一處,醜的越發丑,美的更美了,偏不害羞,將臉面平靜,目往高處視,隨後就擺柳腰兒向小門進去。守門人似乎不擋她,她已經走進三步了,卻又被喊住,問:「同志,你的代表證?」唐宛兒說:「我不是代表,我找莊之蝶的!」那人說:「實在抱歉,大會制度是不能讓一個非會議人員進去的,你要找莊之蝶,我讓人叫他出來見你。」就對院中一人說見了莊之蝶告訴他門口有人找,果然不一會兒莊之蝶就出來了,喜歡地說:「啊,你怎麼來啦?」唐宛兒說:快讓我進去,我有話對你說的。「莊之蝶便給門衛說了,領了唐宛兒到院中,卻說:」你隨後,我先上去。七零三房間,記住,不要走錯了。「頭也不回進樓去了。唐宛兒隨後到了七零三房間,莊之蝶一下子關了門,就把婦人抱起來。婦人乖覺,任他抱了,且雙腿交合在他腰際,雙手攀了他脖頸,竟如安坐在莊之蝶的雙手上。婦人說:」瞧你剛才那個小心樣子,現在就這麼瘋了!「莊之蝶只是嘿嘿笑,說:」我好不想你,昨兒晚上還夢到了你,你猜怎麼著,我背你上山,背了一夜。「婦人說:」那真不怕累死了你!「莊之蝶就把婦人放在床上,揉著如揉一團軟面。婦女笑得咯兒咯兒喘,突然說:」不敢動的,一動下邊都流水兒了。「莊之蝶一時性起,一邊嚥著泛上來的口水,一邊要剝婦人的衣裙。婦人站起卻自己把衣裙脫了,說走路出了汗,味兒不好,她要衝個澡的。莊之蝶就去裡間浴池裡放水,讓她去洗,自個平靜下心在床邊也脫了衣服等待。一等等不來,兀自推了浴室門,見婦人一頭長髮披散,一條白生生身子立於浴盆,一手拿了噴頭,一手揣那豐乳,便撲過去。婦人頓時酥軟,丟了噴頭,【雙手摟了莊之蝶的脖子,彷彿失了骨頭一般,無力地向後仰躺下去。莊之蝶一手挽住女人後腰,一手抓了奶子輕輕揉搓著,接著張口噙了另一隻乳頭,隨女人一同滑進水盆,水花兒便在女人的叫聲中四濺開去。莊之蝶騰出一隻手,捧了女人脖頸死死擁著,就親吻起來。】婦人的頭枕在盆沿,長髮一直撒在地上,任莊之蝶在仰直的脖子上咬下四個紅牙印兒,方說:」別讓頭髮沾了水。「莊之蝶才爬起來,關了噴頭,將她平平的端出來放在床上。床頭是一面小桌,桌上面的牆上嵌有一面巨鏡,婦人就在鏡裡看了一會兒,笑著說:」你瞧瞧你自己,哪兒像個作家?「莊之蝶說:」作家應該是什麼樣兒?「婦人說:」應該文文雅雅吧。「莊之蝶說:」那好嘛。「就把婦人雙腿舉起,去看那一處穴位,羞得婦人忙說:」不,不的。「卻再無力說話,早有一股東西湧出。隨後就拉了被子墊在頭下,只在鏡裡看著。直到婦人口裡喊叫起來,莊之蝶忙上來用舌頭堵住,兩人都只有吭吭喘氣。

  【良久,婦人才掙開說:「莊哥,你還不要進來嗎?你都硌疼我了。」莊之蝶扮了個鬼臉,明知故問道:「哪裡硌疼你了?」「你壞!」女人嬌嗔著,就拿兩隻粉拳來捶他。莊之蝶說:「宛兒,先讓我好好看看!」就不顧了女人的躲閃,伏下身去,用手去掰了細看。只見一頂粉紅的陰蒂濕嫩如剛抽吐的萼尖兒,兀自微微顫動著,兩片陰唇覆蓋下現出一處小穴,正一翕一張吐著泡沫兒,泡沫兒下彷彿有個黑點兒抖了一下又消失了,莊之蝶急用手一抹,卻是一顆痣。想起自己的上面也有,一時竟覺了天意似的,便起身將龜頭對準了那處妙穴,輕輕嚅研,隨著婦人一聲歡叫,毫不費力地插了進去。女人下體的滾燙再一次讓莊之蝶眩暈,這眩暈是如此美妙。多少年來多少年來早已銷蝕殆盡的激情又被眼前這個女人重新召喚了回來,他不禁一陣百感交集,忍不住伏下身去,將女人緊緊地箍在懷中。婦人經他一用力,禁不住篩糠似的發抖。莊之蝶說:「宛兒,我現在真想和你化做一團火!」婦人卻已經迷離了雙眼,喃喃地說:「我也是的,我也是的。」只把一雙白乳在莊之蝶胸膛用力地蹭來蹭去。莊之蝶被婦人撩撥得興起,身下就猛得接連抽送了數百次,直至體內有一股溫熱循經下傳,知道自己已不能控制,便索性更用力衝刺著說:「宛兒,我要忍不住了!」女人呻吟著叫道:「一起的,一起來!我也想要來哩!」說著就竭力去迎合莊之蝶的劇烈衝撞。頃刻,兩人同時叫著,猶如兩座城堡,緩緩地轟塌下來。】婦人聽說她那裡竟有一顆痣的,對著鏡尋著看了,心想莊之蝶太是愛她。潼關的那個工人沒有發現,周敏也沒有發現,連她自己也沒發現,就說:「有痣好不好?」莊之蝶說:「可能好吧,我這裡也有痣的。」看時,果然也有一顆。婦人說:「這就好了,以後走到天盡頭我們誰也找得著誰了!」說畢,卻問,「門關好了沒,中午不會有人來吧?」莊之蝶說:「你現在才記起門來了!我一個人的房間,沒人的。」婦人就讓莊之蝶抱她在懷,說:「咱一來就幹這事,熱勁倒比年輕時還熱!其實我大著膽兒到會上來,是要對你說一件事的。是周敏的文章給你惹禍了?」莊之蝶說:「你知道了?我叮嚀過他,不要告訴你,怕你操心又起不了作用,他怎麼就告訴你了?!」唐宛兒把周敏介紹的情況說了一遍,問是不是這樣?莊之蝶點了頭,唐宛兒說:「我雖和周敏在一起生活,但現在什麼都是你的了,你要防著他哩!」莊之蝶說:「他怎麼啦?知道咱的事了?」唐宛兒說了周敏的第二手準備,莊之蝶沉默起來,坐在那裡冷笑了兩聲。唐宛兒說:「你生氣了?你要懲治他嗎?我來給你說這個,只是要你防著他,卻不要你懲治他的。周敏是聰明,有時聰明得就心賊了,可他還不至於是什麼壞人。」莊之蝶說:「這些我知道。」唐宛兒卻突然臉面抽搐,兩股清淚流下來。莊之蝶忙問怎麼啦?唐宛兒說:「不知是咱們的緣分,還是我和周敏的姻緣盡了,自見了你,一滿地害相思,十七十八的時候也沒這麼害過,整日價慌得什麼事兒也捉不到手裡去做。什麼是同床異夢,我實實在在是體會到了!」莊之蝶說:「我何嘗又不是這樣?不敢哭的,這個時候哭,對身子倒不好的。聽話著,嗯!」拿手去擦婦人淚,疼愛得像待著一個孩子。婦人說:「我聽話,我不哭的。可我還要給你說的,我不說就要憋死我了!我越是大著膽兒跟你往來,心裡越是害怕,害怕這樣下去,日子該怎麼個過呀?!莊哥,我要嫁你,真的,我要嫁了你!」婦人說著,不等莊之蝶反應,就又說:「我想嫁給你,做長長久久的夫妻,我雖不是有什麼本事的人,又沒個社會地位,甚至連個西京城裡的戶口都沒有,恐怕也比不了牛月清伺候你伺候得那麼周到,但我敢說我會讓你活得快樂,永遠會讓你快樂!因為我看得出來,我也感覺到了,你和一般人不一樣,你是作家,你需要不停地尋找什麼刺激,來激活你的藝術靈感。而一般人,也包括牛月清在內,她們可以管你吃好穿好,卻難以不停地調整自己給你新鮮。你是個認真的人,這我一見到你就這麼認為,但你為什麼憂鬱,即使笑著那憂鬱我也看得出來,以至於又為什麼能和我走到這一步呢,我猜想這其中有許多原因,但起碼暴露了一點,就是你平時的一種性的壓抑。我相信我並不是多壞的女人,成心要勾引你,壞你的家庭,也不是企圖享有你的家業和聲譽,那這是什麼原因呢?或許別人會說你是喜新厭舊的男人,我更是水性楊花的浪蕩女人了。不是的,人都有追求美好的天性,作為一個搞創作的人,喜新厭舊是一種創造欲的表現!可這些,自然難被一般女人所理解,因此上牛月清也說她下輩子再不給作家當老婆了。在這一點上,我自信我比她們強,我知道,我也會來調整了我來適應你,使你常看常新。適應了你也並不是沒有了我,卻反倒使我也活得有滋有味。反過來說,就是我為我活得有滋有味了,你也就常看常新不會厭煩。女人的作用是來貢獻美的,貢獻出來,也便使你更有強烈的力量去發展你的天才……我這麼想的時候,我就很激動,很激動,但激動了卻又想,這可能嗎?要是不遇著你,我也不覺得我有這個自信,是你給了我一點太陽我才燦爛的,是不是想入非非,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也提醒我自己,你是有家有室的人,老婆又漂亮賢惠,更要命的是你名聲大,你已不是你個人的莊之蝶,你是社會的莊之蝶,稍有風吹草動就滿城風雨,你是敢冒這個險嗎,能受得了折騰嗎?如果真把一切都折騰壞了,我既是愛你卻不把你害了?!所以,我你那一場事後,我心裡說,風流一次就風流一次算了,以後見面只說話兒,再也不敢往深處陷了,但我無法控制我……。莊哥,我說這些,你不要恥笑,你讓我說出來,事情能不能成,你肯不肯要我嫁你,這我不管,我只要當著你的面說出來,說出來我心裡就好受多了!」婦人說完,就趴在那裡不動了。莊之蝶不防顧她說了這席話來,更覺這婦人可愛,一下子把她抱在懷裡,臉對臉地看著。倒自己心裡難受,一顆淚先禁不住地滾下來。他說:「宛兒,我怎麼敢恥笑你?謝你也謝不及的。你有這麼個心思,我這幾天也惶惶不可終日呢!十多年前,我初到這個城裡,一看到那座金碧輝煌的鐘樓,我就發了誓要在這裡活出個名堂來。苦苦巴巴奮鬥得出人頭地了,誰知道現在卻活得這麼不輕鬆!我常常想,這麼大個西京城,於我又有什麼關係呢?這裡的什麼真正是屬於我的?只有莊之蝶這三個字吧。可名字是我的,用的最多的卻是別人!出門在外,是有人在崇拜我,在恭維我,我真不明白我到底做了些什麼讓人這樣?是不是人們弄錯了?難道就是因為我寫的那些文章嗎?那算是些什麼玩意兒?!我清楚我是成了名並沒有成功的,我要寫我滿意的文章,但我一時又寫不出來,所以我感到羞愧,羞愧了別人還以為我在謙虛。我謙虛什麼呀?這種痛苦在折磨著我,可這種痛苦又能去對誰說,說了又有誰能理解呢?孟雲房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和他在這些地方說不攏,他總罵我是瘦豬吭吭,肥豬也吭吭。牛月清是我的老婆,她確實是賢惠的老婆,在別人看來,有她這樣的老婆是該念佛了,可我無法去給她說這些。我心裡苦悶,在家自然言語不多,她又以為我怎麼啦,總是拿家裡的煩事嘟嘟嚷嚷。也是我不好,就和她吵鬧,越吵鬧相互越少溝通。你想想,這樣我還能寫出好作品嗎?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心裡卻又焦急,怨天尤人,終日浮浮躁躁,火火氣氣的,我真懷疑我要江郎才盡了,我要完了。一年多來,就連身體也垮下來,神經衰弱得厲害,連性功能都幾乎要喪失了!就在這個時候認識了你,我可以如實地對你說,我接觸過的女人也並不少,但我僅僅是認識著罷了,我周圍的一些人津津樂道杯水主義,我向來看不起他們這樣做,也想像不來沒有感情的投入怎麼就幹那事,如果死貓爛狗地見著就吃,吃過便走,真不如自個兒去手淫了!見了你,我不知道怎麼就怦然心動,也不知道哪兒就生出了這麼大的膽兒來!我覺得你好,你身上有一股我說不清的魅力,這就像聲之有韻一樣,就像火之有焰一樣,你是真正有女人味的女人。更令我感激的是,你接受了我的愛,我們在一起,我重新感覺到我又是個男人了,心裡有了湧動不已的激情,我覺得我並沒有完,將有好的文章叫我寫出來!但我又是多麼哀歎我們認識得太晚了,那些年你怎麼就不來西京呢?而我怎麼也在潼關沒有碰上你呢?!我是想到了我們結婚的事,甚至設想到過結婚後的情景。可現實怎樣呢?我雖然恨我為聲名所累,卻又不得不考慮到聲名。如果立即提出離婚,社會必然要掀起軒然大波,領導怎麼看?親戚朋友怎麼看?牛月清又會怎樣?這就不可能像一般人那樣十天八天一月兩月叫事情過去……。宛兒,我說這些,你要諒解我,我並不想說甜言蜜語來哄你,我只能把一切想法告訴你,但我的感覺裡,我們是會成功的,我要你記住一句話:你等著我,遲遲早早我要娶了你的!只要你信我。」婦人在懷裡點著頭,說:「我信的,我等著你!」莊之蝶就吻了婦人,說:「那你給我笑笑,婦人果然就笑了。兩人重新抱在一起滾在床上,莊之蝶就又趴上去,婦人說:」你還行嗎?「莊之蝶說:」我行的,我真行哩!「【說著,就拉著女人的手下去握了自己。女人唬得一嚇,說:」咋又硬了?還大了一號似的,你真是越來越能了!「莊之蝶說:」宛兒,這都是你,是你讓我重新找回了男人的自尊,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激你才好!「唐宛就一個媚眼過來,說:」我不要你感激,我只要它來這感激!「說著牽了莊之蝶那柄塵根兒來把玩。莊之蝶撫摩著女人小腹,將嘴湊到女人耳根兒說:」宛兒,今天我想再好好強姦你一回!你怕不怕?「女人說:」我怕,我只怕你強姦得不夠狠哩!「說完,偏緊緊併攏了兩腿。莊之蝶一手將女人兩隻手腕交叉按了在她枕著的被子上,另一隻手便朝女人陰處滑了下去。女人扭動著身子,卻將兩腿死死地絞住,不使分開。莊之蝶試了兩次,未能得手,見女人擺出一副洋洋得意的媚態,索性用手掌在她陰阜上猛地一陣揉搓,婦人頓時方寸大亂,高叫了一聲放鬆開來。莊之蝶順勢跨進一條腿,膝蓋在婦人襠間輕輕一頂,接著又一揉一晃,便覺又有一股潮熱湧出。只見女人呻吟著叉開了兩腿,莊之蝶的下面早已堅硬如杵,在陰蒂處稍作盤桓便長驅而入,女人不呀不呀地叫著,一面將身子左右搖晃著,一挺一挺地拱動著來配合,一面假裝出苦楚的姿態。莊之蝶心下大悅,不禁為這婦人的善風情而暗自喝彩,一時便也極盡心思地使出渾身解數,不斷變換著花樣去討好了女人。】這時,就聽得樓道裡有人招呼:」開會了!開會時間到了!「便舉過手腕,瞧著手錶時針分針已轉到下午兩時過五分,低聲說:」不敢啦!「兩人趕忙穿好衣服,莊之蝶說:」下午大會發言,我還是第一個哩。「唐宛兒說:」誰能想到一會兒你在台上莊莊重重發言,這會兒卻在幹這事!今日晚上看電視,你在電視裡出現,多少人看了,准在說:瞧,那就是我崇拜的偶像莊之蝶!我卻要想,我可知道他那褲子裡的東西是特號的哩!「莊之蝶就咬了她一下脖子,說:」我先走啦,你過會樓道沒人再出去。「出門就走了。唐宛兒梳頭描眉,重塗了口紅,又整理了床鋪,直到聽見樓道毫無動靜時,樹葉一般飄出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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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緊緊的抱著用力的吸吮著對方的嘴,婦人「啊啊」叫著,莊之蝶空出口來,哺哺他說:「唐宛兒,我終於抱了你了,我太喜歡你了,真的,唐宛兒。」婦人說:「我也是,我也是。」竟撲撲籟籟掉下泊來。莊之蝶瞧著她哭,越發心裡愛憐不已,用手替她擦了,又用口去吻那淚眼,婦人就吃吃笑起來,掙扎了不讓吻,兩隻口就又碰在一起,一切力氣都用在了吸吮,不知不覺間,四隻手同時在對方的身上搓動。莊之蟀的手就蛇一樣地下去了,裙子太緊,手急得只在裙腰上抓,婦人就把裙扣在後邊解了,於是那手就鑽進去,摸到了濕淋淋的一片,繼續往裡進入那兩片肉中。莊之蝶說:「那天送給你鞋,我真想摸了你的腳的。」婦人說:「我看得出來,真希望你來摸,可你手卻停住了。」莊之蝶說:「那你為什麼不表示呢?」女人說:「我不敢的。」莊之蝶說:「我也是沒出息的,自見了你就心上愛你,覺得有緣分的,可你是我接待的第一個女人,心裡又怯,只是想,只要你有一分的表示,我就有十分的勇敢的。」女人說:「你是名人,我以為你看不上我哩。」莊之蝶把軟得如一根麵條的婦人放在了床上,開始把短裙剝去,連筒絲襪就一下子脫到了膝蓋彎。莊之蝶的感覺裡,那是幼時在潼關的黃河畔剝春柳的嫩皮兒,是廚房裡剝一根老蔥,白生生的肉腿就赤裸在面前。婦人要脫下鞋去,徹底褪掉襪子,莊之蝶說他最愛這樣穿著高跟鞋,便把兩條腿舉起來,立於床邊行起好事。作家掏出陽具腰一使勁就送入了婦人的穴中。婦人一下抱住了作家的脊背,「啊」的大叫一聲,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滿了柔情愛意,只見婦人的兩片陰唇緊緊的包住了作家的陽具,伴隨著作家的抽動兩片陰唇也一下翻開一下合攏,煞是好看。作家抽進拔出的陽物上已經閃閃發亮了,也不知是作家分泌出來的液體還是婦人那不停流出的水珠沾染的。婦人白生生的肉腿也在不停的顫抖,嘴裡不停的「嗯……啊……嗯……啊……」的吟叫著,作家一手揉弄著婦人雪白的乳房一手撐著床前後抽動,一邊親吻著婦人那連筒絲襪下的小腳一邊繼續抽插著婦人的小穴,如火燒般的強烈插入,逐漸幻化為陣陣的愉悅,隨著陽具的進進出出,婦人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陽具快速摩擦著柔滑的陰道,快感也愈加的強烈,她婉轉的呻吟著,身體配合著陽具的抽插,左右不停地搖擺扭動。強烈的快感,使婦人雪白豐滿的臀部不自覺的用力向前挺聳,晶瑩的體液不斷流洩而出,她只覺全身暖洋洋的快要融化一般。婦人沾著動著就大呼小叫,這是莊之蝶從未經歷過的,頓時男人的征服欲大起,竟數百下沒有早洩,連自己都吃驚了。唐宛兒早滿臉潤紅,烏髮紛亂,卻坐起來說:「我給你變個姿勢吧!下床來爬在床沿。莊之蝶仍未早洩,眼盯著那屁股左側的一顆藍痣,沒有言語,只是氣喘不止。婦人歇下來,乾脆把鞋子絲襪全然脫去,作家站在婦人兩腿之間,托起雪白大腿,陽具猛然向前一頂。只聽」噗嗤「一聲,已盡根沒入婦人的濕滑嫩穴。婦人」啊~~「的一聲,只覺一股麻麻、癢癢、酸酸的奇妙感覺,身體隨著陽具的抽查不停扭動。這種感覺真是酣爽暢快,簡直使她飄飄欲仙,婦人禁不住放浪的呻吟起來,陽具撐的小穴脹膨膨的,婦人不由自主的伸出雙手,摟住了作家堅實的身體。兩人緊擁親吻,嘴唇密接,齒觸舌舔;隨著陽具的的抽插,婦人的陰戶也隨著一開一合,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每一抽插均直達敏感的子宮口,那種緊縮吸吮的感覺,使兩人都感到極度的舒暢,作家自主地加快了抽插的速度,很快,婦人的陰道開始劇烈收縮,緊緊地吮吸著陽具。作家將凝聚了所有的愛和慾望的精液在一瞬間猛烈地噴射進婦人抽搐的陰道裡。這一刻婦人突然停止了身體的聳動,完全地僵住了,只有身體在無意識地猛烈地哆嗦著。莊之蝶醉眼看婦人如蟲一樣跌動,嘴唇抽搐,雙目翻白,猛地一聲驚叫,(此處缺五十字未補……)

  會又開了三天,三天裡唐宛兒來過兩次,又約定了還要再來,喜得莊之蝶精神亢奮,心裡也不多想了那文章引起的煩惱。這天晚飯,餐廳的桌子上碰著了黃德復,倒吃了一驚!黃德復整個兒瘦了一圈,原本白淨的臉干黃如蠟,眼眶發黑,問是得了什麼病嗎?德復說:「困的。」莊之蝶就把要清虛庵那套單元樓房作文藝沙龍的請求讓他通融市長,給予關照。德復口裡應允了,卻直說不要太急,現在市長要辦的事多如牛毛,樣樣都重要,一時是沒個時間來料理這等小事的。莊之蝶說:「這能費了市長多少時間的,還需要寫書面報告,開辦公會議研究嗎?你兩三句話一說就完了,人大的會議,市長不正好能趁機休息嗎?德復說:」你們這文人,該怎麼說呢,你以為這種會議,領導就能休息嗎?「就拉了莊之蝶到一邊,悄聲說,開人代會比打一場戰爭還緊張的。會議前,他和秘書長每天晚上開車去郊縣和市內各區政府瞭解情況,找人談話,該講明的就講明,該暗示的就暗示,他是囫圇圇五個晚上沒得睡覺。會議期間,更是複雜得了得,原定的人事安排,是要換掉人大主任,但有人私下串聯,偏偏還要選他,說不定最後那日選舉,他真要選票多當選了,事情就糟了。而市長的連任問題是不大,但如果票數雖過半或是過半不多,那不也是給市長難看嗎?黃德復說:」這些情況你知道?「莊之蝶說:」我哪裡知道?整個會議莊重熱烈,裡邊還有這麼多根根蔓蔓的事!「黃德復說:」你們文人不懂得政治也好。可你想想,現在你要我立馬三刻給市長說房子的事,市長心緒好了事情或許好辦,他正煩著,一個隨便的理由都能先否定了你,以後再也說不得了。這事我見機行事,你放心,我不會壓著不辦的。「一席話,的確是肺腑之言,卻聽得莊之蝶目瞪口呆,也不再提說這事。再見到市長或黃德復滿面笑容地在樓廳裡與代表們握手寒暄,也不近去招呼,遠遠離開,到自個房間去看書。也就在這日下午,大會主席團通知小組討論,服務員就送來了大會期間給代表訂的三份報紙。發言的繼續發言,未發言的就翻開報紙。莊之蝶先讀了省報第三面的文藝版,又看市報,幾乎一二面全是有關大會的各類報道,覺得沒甚意思,就去讀第三份叫《周未》的報紙,一下子被一條消息吸引。消息的標題是:市府大院上班拖拉,半小時後來人過半。內容竟是本報記者於X月X日上班時突然在市府門口作調查:上班後十分鐘來了多少人,二十分鐘後來了多少人,半小時後來了多少人。局長遲到的有幾位,副市長遲到的有幾位。立時會上議論紛紛,話題由討論市長的政府工作報告變成了對此報道的爭論。莊之蝶聽了聽,無非是亂哄哄地發牢騷話。覺得索然無味,就回到房間給家裡撥電話,詢問有沒有要緊事。接電話的是柳月,直問」誰呀?誰呀?「莊之蝶正要說話,電話裡卻傳來嘻鬧聲。他想聽聽嘻鬧的是誰,便不說話,柳月在那邊說:」神經病!「卡地把聽筒放下了。莊之蝶再撥,柳月不問青紅皂白,吼道:」錯了,這是火葬場!「電話又按了。氣得莊之蝶又一次撥了電話,一等那裡拿了聽筒就罵道:」柳月,你在家就這樣接電話嗎?!「柳月聽清了聲音,忙說:」莊老師,怎麼是你呀?這幾天你不在,每日幾十個電話尋你的,我說你不在的,過會兒電話又來,大姐就讓我接了說號碼錯了。倒沒想到竟誤了你的電話。「莊之蝶還在發火:」誰在那裡和你說話!「柳月說:」是洪江。他是才來尋你的,你要給他說話嗎?「電話裡就有了洪江的聲音,先是支吾不清,後來說到書店的事,立即說那一部書稿已印出兩天了,發散到各地零售點,銷路十分地好。洪江咕咕嘟嘟說了半天,莊之蝶沒吭聲,洪江就說:」莊老師,你聽著了嗎?「莊之蝶說:」嗯。「洪江說:」這一次是撈住了,我大概計算了一下,咱們投資十萬,能純收入三萬的!照眼下的行情看,我想過十天半月咱再印一萬,所以想是否招待一下郵局發行科那個姓賈的?此人不敢得罪的,除了正經發行渠道外,他手裡有個黑道發行聯絡圖哩,如果你覺得這主意行,你是否能出面見見他,明天,還是後天?「莊之蝶說:」我沒空,你給你師母說吧。「就把電話放了,拉展床鋪,一直睡到吃晚飯的時辰。

  吃罷飯,去院門外看了看,沒有發現唐宛兒來。大會安排晚上去易俗社看秦腔的,許多代表已三三五五結伙一邊散步一邊往劇院去了,有人喊莊之蝶一塊走,莊之蝶說他得回家一趟,外地來了客人的,推辭了。待看戲的都去看戲了,回到房間等候約好的唐宛兒,卻想該拿什麼吃的招待婦人,便才去商店買了一盒口香糖回來,黃德復卻敲門進來,說:「市長找你呢!」莊之蝶說:「市長找我?」當下虛掩了門,兩人去至對面樓二層的一個套間。推門進去,市長正歪在長沙發上吸煙。一見莊之蝶,市長起身說:「大作家來了,這些天都在會上,你怎麼不來見我?」莊之蝶說:「你太忙,不敢打擾麼?」市長說:「別人不見,你來能不見嗎?德復給我談了你的請求,要支持嘛!有人說我是只抓文化,不抓政治經濟,該當文化部長而不是市長。嘿,落了這麼個名兒,我倒真要為知識分子辦些實事。清虛庵那套單元房,就給了你們吧,以後搞什麼活動,如果覺得我還可以當個聽眾,別忘了通知我哦!」莊之蝶從沙發上跳起來,說:「真謝謝市長了!市長抓文化,這是抓住了西京的特點。文化搭台,經濟唱戲,這怎麼僅僅是文化的事呢?別的行業中我瞭解不多,在文藝界,你的政績可以說是有口皆碑!」市長說:「德復,你把鑰匙交給之蝶吧。」黃德復果然從口袋掏出房證和鑰匙,說:「市長心倒比我細,說你們去辦理房證,又得到處尋人,作家的時間耽擱不起,今中午特意讓我去辦理了。」莊之蝶接過鑰匙,真不知說些什麼好。市長又說:「你們文藝界以後還有什麼事就來直接找我,聽說西京城裡有四大名人,我倒只認識你莊之蝶和阮知非。德復呀,你揀一個星期天,把他們四大名人召集在一塊,我請他們吃頓飯,交交朋友!」黃德復說:「這太好了,周恩來總理一生就喜交文藝界朋友,他說過,一個政治家沒有幾個文藝家朋友就成不了什麼大政治家。」市長說:「這些人都是市寶嘛!古話說,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我這市長,今日當了今日是市長,明日不當了我什麼也不是。你們卻不同了,有了好的作品,千古留名的!」莊之蝶笑著說:「市長也太謙虛了,幹我們文藝這一行畢竟是虛東西。上個月我去六府街口。見那裡修有一座水房,牆上紅漆寫了六個大字:」吃水不忘市長!我就感觸極深,真正千古留名的都是給百姓辦了實惠事情的。現在杭州的白堤、蘇堤、甘肅的左公柳就是明證。「市長哈哈笑了,說:」六府街口那兒一直沒有通自來水,尤其是夏天,居民盆盆罐罐要到三里外的別的街巷去提水,群眾意見很大。我知道這情況後,把城建局、自來水公司的領導叫來,讓他們說說是怎麼回事,當然他們有許多實際困難。我就發火了,不管你說一千道一萬,西京這麼大個現代城市竟然還有一塊沒水吃?!必須十天之內水要到那裡,如果第十一天我去那裡發現還沒有水,誰的責任我就撤誰的職!水果然第九天就通了。那日幾千人在那裡敲鑼打鼓,鳴放鞭炮,還做了匾要送到市政府來。我知道了,趕緊讓德復去制止。我心裡在想,老百姓太好了,只要你真正為他們辦一點事,他們會永遠忘不了的!「莊之蝶說:」哎呀,這麼好的題材,我們文聯應該組織一些人去寫寫!「市長說:」這你們不要寫,它牽涉到個人的事。這裡倒有一篇文章,是下邊一些同志寫的,送到我這兒讓我過目,我看了覺得還不錯的。據說省報準備刊發,但什麼時候發,就說不准了,聽他們說,現在風氣不好,連黨報刊發文章也得有熟人,真是豈有此理!「市長說著,就取了一沓稿件給莊之蝶,說:」你看看。「莊之蝶收了,市長便說:」這樣吧,德復你和大作家到你的房間去看吧,我再過三分鐘還要去市委開個會的。之蝶,改日我去你房間聊吧,你住七零三房間?「莊之蝶說:」你要有空,你打電話我下來就是了。「

  兩人又到了隔壁房間,黃德復關了門,說:「你先看看稿件。」莊之蝶看了,文章的題目是:「市長親自抓,改革作先鋒。副題是:西京市府大院的新風氣。內容幾乎是從另一個角度來針鋒相對了《周未》報的批評。黃德復說:」今日《周未》上的文章你看到了吧,那是有人在搞政治陰謀。這樣的文章原本是該發在市報上的,但偏偏發表在《周未》,他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選舉前詆毀市府工作。這篇文章影響極壞,經查,就是那個人大主任手下人寫的。上午我們趕出這份稿子,決定省市兩家黨報同時發出,市報當然無誤,只是省市兩報常鬧彆扭,一向不大好好配合;而省報是省上的,咱市上卻無權管得了人家。你在省報那兒認識人多,這你得出面,一定要他們保證明日刊出來,又必須在頭版頭條。你覺得要給什麼人打招呼,由你決定,花錢的事你不要管,哪怕咱幾萬元買下他們版面來也行。「莊之蝶說:」熟人是多,可明日刊出,這來得及嗎?「黃德復說:」後天就要選舉,只能明日刊出來,這就看你的本事了!今晚車已經派好,我陪了你去。「莊之蝶說:」那好吧,現在尋主編已來不及,編排室主任是我的朋友的哥哥,讓他抽下別的稿子,把這篇塞進去。「便寫了一些人的名字,要求給人家買些禮品什麼的。黃德復即刻委託了人出去採買電飯鍋、烤箱、電子遊戲機一類東西去,說:」今晚可是稿子不發咱就不回來啊!「莊之蝶卻面有難色了。黃德復問:」你晚上有事?「莊之蝶說:」倒也沒什麼事,這樣吧,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我的房間取個包兒。「黃德復說:」我跟了你去,你是名人,找你的人多,說不定一去又碰上什麼人纏住了身。「莊之蝶心裡叫苦不迭,只好說:」那我就不去了。「

  這一夜裡,莊之蝶果然沒能回來。他和黃德復去找他的朋友,朋友偏巧出遠門不在,只好直接去找編排室主任,送了禮品,談了要求,稿件就編了上去。但誰也沒想到,這晚值班的一位副總編在看報樣時說了一句:「這稿子是誰寫的,怎麼內容和《周未》報的文章正好相反?到底西京市府的情況如何,咱要慎重著好。」主任就不敢作主了,來他的宿舍見莊之蝶和黃德復。他們就又去找副總編說明情況,副總編說:「一個是市府大秘書,一個是作家名人,我當然信服你們,上稿子是沒問題的,但不一定就上明日的這一期,後天一定發排怎麼樣?」黃德復說:「這不行呀,讓抽下來的稿件後天發不一樣嗎?」副總編說:「這你不知道,此稿已壓了三天,人家是贊助了報社一個徵文活動,廠長來鬧了幾次。」黃德復說:「一個小廠的報導有一個市府的報導重要嗎?」就正說反說,硬纏軟磨,最後達成協議,給報社一萬元,稿件總算排了上去。莊之蝶見事情已畢,心急唐宛兒不知去找他等候了多長時間,就催黃德復回飯店。黃德復卻要等著報紙最後一次打出校樣,親自校對了再走。兩人在主任房間打了一會兒盹,校樣出來,黃德復又嫌標題太小,主任就叫苦,說工人不耐煩了。黃德復出去在夜市買了幾條香煙,一人一條分發給車間工人,又買了一隻雞一瓶酒,來和副總編、主任喝。主任一杯酒下肚,話就多起來,直誇黃德復工作態度如此負責認真,這樣的年輕人實在是不多見了,激動起來,竟提出他要寫一則編者按,說寫便寫,乘醉寫得文筆流暢,觀點分明,又抽下一則短消息,排進去,樂得黃德復又送自己名片,又留主任的電話,一再說明有什麼事就來找他。這麼折騰到半夜,等到拿到了一沓新報,莊之蝶已困得抬不起頭了,迷迷糊糊被黃德復拉扯到車裡欲往飯店去,天幾乎要大亮了。車駛過清虛庵前的路口,莊之蝶突然清醒過來,說已到了這裡,何不去看看那套單元樓房。黃德復就陪他上了那樓的五層,打開房門,三室一廳,因為在樓頂,十分安靜。黃德復就保證今日中午,他出面讓古都飯店運來幾個舊沙發和一張桌一把椅一張床來,甚至再讓送一套被褥。文藝家都窮,恐怕誰也不能自費買這些東西供大家享用的。莊之蝶又說了一番感激話,就聽見樓下有人起了哄:「再來一段,再來一段!」不知什麼賣藝人在近旁擺了攤子。兩人下得樓來,卻見是那收破爛的老頭被一夥年輕人圍著,正說出了一段謠來:十七十八披頭散髮。二十七八抱養娃娃。三十七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混混耷耷。五十七八退休回家。六十七八養魚務花。七十七八振興華夏。黃德復就皺了眉頭,叫道:「晦,老頭!你在這兒胡說什麼?」老頭扭頭看了,說:「我沒說什麼,我說什麼了!」黃德復說:「你要再胡說,我就叫公安局把你再趕出城去!」老頭立即把草帽按在頭上,拉了鐵轱轆架子車就走,沙啞的聲又叫喊了:「破爛——!承包破爛哆!」莊之蝶此時還在二樓的樓梯上,正要給下邊的黃德復說話,—腳踩空,骨碌碌就跌滾下來,把腳崴了。

  在醫院裡住了三天,敷上藥膏,莊之蝶是可以單腿蹦著活動了,就回來住在了雙仁府這邊的平房裡,岳母去郊區過廟會,這日,托人捎來口信,說是還要住一段時間,待天涼了再回來。牛月清留來人吃了飯,就打點了一個包袱,裝了娘的幾件換洗衣服,又把她的和莊之蝶的一些舊衣、舊褲襪子鞋帽的收攏了一包,說:「之蝶,這些舊衣服怕你也不穿了,讓干表姐他們拿去吧,鄉下也不多講究的。」莊之蝶說:「你隨便吧。」臉色並不悅。牛月清送了來人出門,順手又拿了桌上一包煙讓帶了路上吸,回來說:「讓拿些舊衣服的,你臉色就那麼不好看,當著外人要讓我下不了台的?!」莊之蝶說:「是誰給誰下不了台?你給你的親戚送東西什麼時候是事先和我商量的?總是當了人的面才對我說一聲半句的,我不同意了又能怎麼著!」牛月清說:「是我只給我的親戚東西嗎,你說話可要有良心,你潼關的老家不是這個來就是那個來,旅遊呀,看病呀,做生意呀,打官司呀,誰來不住在這裡吃在這裡,哪個我沒以禮相待?你那老舅和姨表女婿,開口借錢就是二千三千的,我給了整數還再多給了零頭,我也知道那是包子打狗一去不還的,可我說過一個字的不嗎?現在西京的年輕人找對象為啥女的不找鄉下男的,就是嫌婚後這種麻煩多…」莊之蝶擺了手說:「你不要說了好不好?我這幾天可心煩的!」掙扎著從沙發上起來,拄了枴杖就到臥室去了。莊之蝶生氣一走,牛月清氣也消了,想了想,喊柳月沖杯酸梅湯來,努嘴兒讓送到臥室去。柳月端了酸梅湯要去,她卻又奪了自己送進去,柳月就在臥室門口看著說:「大姐,你這何苦的!」牛月清說:「你是說我賤吧?女人嘛,就是再跑,前頭遇著的還不是男人?」柳月說:「你這麼就越發慣出莊老師毛病了,他才不肯喝的!」莊之蝶偏把酸梅湯喝了,說:「我是聽你還說了一句精彩的話才喝的。」牛月清說:「我說什麼話了?」莊之蝶就喪氣得又不言語了,柳月說:「我知道了,你說女人就是再跑,前頭遇著的還是男人,莊老師就喜歡你說些能上了書的話,往後你要罵他,就用成語來罵,他就再也不惱了!」

  送奶的劉嫂牽了牛每日去文聯大院,十多天裡竟又沒見到莊之蝶,經打問是開了一個會,現在又崴了腳住在雙仁府。再進城就特意繞兩條大街來這邊送奶,來時還帶了一個大南瓜,說是跌打損傷了,用南瓜瓤兒敷著就會好的。牛月清很感念她的善心,要付錢給她,她硬不要。院門口正有賣豆腐的小車推過,就要買一籃子送了她,劉嫂擋了說:「我是不吃你們城裡豆腐的,吃了就反胃。」莊之蝶說:「劉嫂吃豆腐過敏?」劉嫂說:「城裡的豆腐是石膏水點的,本來就沒鄉里漿水點了的好吃,我又聽人說,現在那些賣豆腐的個體戶,點豆腐的石膏都是從骨科醫院後牆外撿的病人用過的石膏。」莊之蝶哈哈大笑,說:「這麼說,我這腳上的石膏將來還捨不得撂的!」牛月清說:「劉嫂你說這話,是變著法兒不肯收我的禮哩,可我和老莊怎麼個謝你哩?」劉嫂說:「哎喲喲,我有什麼要謝的?一個莊戶人家能結識你們也是造化。大前日進城,東大街戒嚴了,警報車嗚兒嗚兒地響,說是北京來了個什麼大官兒,大官兒的轎車不開過去,誰也不能橫穿了馬路的。我牽牛往過走,一個麻臉警察就訓開了:人都不能過,牛還要過?!我說,同志,這是要給莊之蝶送鮮奶的,那麻子警察說:莊之蝶,是作家莊之蝶嗎?我說:當然是作家莊之蝶!那麻子警察卻啪地給我行個禮,說:請你通行,你告訴莊先生,我姓蘇,是他的崇拜者!我牽了牛就走過去,我那時的臉面有盆盆大哩!你瞧瞧,這榮耀是送我千兒八百能抵得了?」柳月就說:「真有這事?」劉嫂說:「我哪裡敢瞎編了!」柳月就看著莊之蝶笑,眉毛挑了挑說:「我倒也記起一宗事了,你住院第二天,洪江來了電話,說有四個街道工廠都想請你做了他們顧問,並不要你出什麼力,只是給廠裡寫個產品介紹呀,工作匯報呀的,每月固定給你一千元的。」莊之蝶說:「洪江愛拉扯,上廁所小個便也能結識個便友的。不知在外面以我的名義又成什麼精了,我去當什麼顧問?!」柳月說:「我也這麼說的。他說文化人這陣也吃香的,過去土匪聚眾都搶個師爺的,街道工廠要賺大錢也明白這個理兒了。」突然伸手在莊之蝶背上猛地一拍,掉下一個拍死了的牛虻,說:「這麼多人牛虻不叮,偏偏叮你!」莊之蝶說:「這牛虻怕不是個文學愛好者就是那個工廠的廠長嘛!」說得牛月清、柳月和劉嫂全笑了。

  說了一會話,看看天色不早,莊之蝶還是硬了腿兒附在牛的肚子下用口吮奶。柳月瞧著有意思,嚷著她也要噙了牛的奶頭吮,才趴下身去,牛就四蹄亂蹬,那麼一條毛尾像刷子一樣掃得她臉疼。急一躲避,胳膊上的一件玉石鐲兒掉在地上就碎了,當下哭喪了臉,說這玉鐲兒是那家女主人賞她的一個月的工錢,拾了半塊磚頭就砸在牛背上。莊之蝶忙把她唬住,說:「我早瞧見了,那是蘭田次等玉,值不得幾個錢的!你大姐有一個鐲兒,是菊花玉鐲,她胳膊太粗,也戴不上,我讓她送你!」柳月臉上綻了笑意,說:「這牛也太沒禮性。你吃奶它就不動的,莫非前世你們還有什麼緣分?!」莊之蝶說:「這真說不定,它讓你壞了一個玉鐲兒,也怕是前世你欠過它的一筆小債!」這話說著無意,柳月有心,聽了卻一天裡悶悶不樂,恍恍惚惚倒覺得自己生前與這牛真有了什麼宿怨,晚上吃罷飯,自個便到城牆根去,剜了一大籃嫩白蒿、螞蚱菜、苦芨條,說是明日一早牛再來了餵了吃。牛月清說:「柳月心這麼好的,咱姐妹活該要在一處。我就見不得人可憐,誰家死了人,孝子一放哭聲我眼淚就出來了。門前有了討飯的,家裡沒有現成吃的,也要去飯館買了蒸饃給他。去年初夏,天下著雨,三個終南山裡來的麥客尋不到活,蜷在巷頭屋簷下避雨,我就讓他們來家住了一夜。你莊老師一提起這些事就笑我,說我是窮命。」柳月說:「大姐還算窮命呀,有幾個像你這般有福的呢!連那賣奶的劉嫂也說,你家女主人銀盆大臉,鼻端目亮,是個娘娘相哩!」牛月清說:「他是說我骨子裡是窮命。」柳且說:「這麼說也是的。以前沒到你們家,真想像不出你們吃什麼山珍海味的,來了以後,你們竟喜歡吃家常飯,平日菜也不要炒,也不要切,白水煮在鍋裡,就是我們鄉下人也不這麼吃的。」牛月清說:「這樣營養好哩,別人都知道你莊老師愛吃玉米麵糊糊煮洋芋的,哪裡卻曉得每頓我要在他碗裡撒些高麗參未兒!」柳月說:「可你總是不該缺錢花呀,穿的怎麼也不見得就時興,化妝品也還沒我以前的那家媳婦的多!」牛月清就笑了:「你莊老師就這麼吩叨我,你也這般說呀,真是我邋遢得不像樣了?」柳月說:「這倒不是,但像你這年齡正是收拾打扮的時候,你又不是沒有基礎,一分收拾,十分人材就出來了!」牛月清說:「我不喜歡今日把頭髮梳成這樣,明日把頭髮又梳成那樣,臉上抹得像戲台上的演員。你莊老師說我是一成不變。我對他說了,我變什麼?我早犧牲了我的事業,一心當個好家屬罷了,如果我打扮得妖精一樣,我也像街上那些時興女人,整日去逛商場,浪公園。上賓館喝咖啡,進舞場跳迪斯科,你也不能一天在家安生寫作了!」柳月一時語塞,停了一會兒,卻說:「大姐,莊老師寫的那些小說你也讀嗎?」牛月清說:「我知道他都是編造的,讀過幾部,倒覺得入不到裡邊去。」柳月說:「我是全讀了的,他最善於寫女人。」牛月清說:「人都說他寫女人寫得好,女人都是菩薩一樣。年前北京一個女編輯來約稿,她也這麼說,認為你莊老師是個女權主義者。我也不懂的,什麼女權不女權主義。」柳月說:「我倒不這樣看,他把女人心理寫得很細。你上邊說的那些話,我似乎也在哪一部書裡讀到過的。我認為莊老師之所以那麼寫女人都是菩薩一樣的美麗、善良,又把男人都寫得表面憨實,內心又極豐富。卻又不敢越雷池一步,表現了他是個性壓抑者。」牛月清說:「你莊老師性壓抑?」說過了就笑了一下,點著柳月的額頭說:「該怎麼給你說呢?你這個死女子,沒有結婚,連戀愛也沒戀愛,你知道什麼是性壓抑了?!不說這些了,柳月,你把剜來的草淋些水兒放到廁所房裡陰著去,大熱天的在院子裡曬蔫了,明日牛也吃著不新鮮。」柳月去把青草淋了水放好,過來說:「大姐,說到牛,我心裡倒慌慌的。我們村發生過一宗事,好生奇怪的。是張來子爹在世的時候,光景不錯,借給了張來子舅舅八十元,來子他爹一次挖土方,崖塌下來被砸死了,來子去向他舅舅討帳,他舅舅卻矢口否認。兩人好是一頓吵,他舅舅就發咒了,說要是他賴帳死了變牛的,張來子聽他這麼說也就不要帳了。這一年三月天,張來子家的牛生牛犢子,牛犢子剛生下來,門口就來人報喪,說是他舅舅死了,來子就知道這牛犢是他舅舅脫變的,倒一陣傷心。以後精心餵養牛長大,也不讓牛耕地拉磨。有一天拉了牛去河畔飲水,路口遇著一個擔瓦罐的鄰村人,牛就不走了。來子說:舅呀舅呀,你怎麼不走了呢?那人覺得奇怪,怎麼把牛叫舅舅?來子說了原委,那人才知道他舅舅死了。那人是認識來子舅舅的,倒落了幾顆眼淚,想牛卻後蹄一踢,踢翻了罐擔子,罐就全破碎了。來子忙問這瓦罐值多少錢,那人說四十元的。來於要賠,那人卻說:來子,不必賠了,你舅舅生前我是借過他四十元的,他這是向我要帳的呢!大姐,這奶牛壞了我的玉鐲兒,莫非我真的就欠了它帳的?!」牛月清說:「就是欠帳,這不是也還了嗎?你莊老師也說過了,我的菊花玉鐲放著也是白放,你就戴著吧。」當下取了戴在柳月手腕上。也活該是柳月的,玉鐲兒不大不小戴了正合適。柳月就以後常縮了袖子,偏露出那節白胳膊兒。

  一日早晨。柳月扶了莊之蝶在院門口吃了牛奶,又餵了奶牛的青草,牛月清就上班去了。莊之蝶在院門口一邊同劉嫂說話,一邊看著奶牛吃草,柳月就先回了家。閒著沒事、便坐在書房裡取了一本書來讀,自莊之蝶住到這邊來,特意讓從文聯大院那邊搬了許多書過來,柳月搬書時什麼文物古董都沒拿,卻同時將那唐侍女泥塑帶過來,就擺在書房的小桌上。也是有了她生前欠了牛的債的想法後,便也常記起初來時眾人說這侍女酷像她,她也就覺得這或許又是什麼緣分兒的,於是每日來書房看上一陣。這麼讀了一會兒書,不覺就入迷了,待到莊之蝶進來坐在桌前寫東西,她趕忙就要去廳室。莊之蝶說:「不礙事的,你讀你的書,我寫我的文章。」柳月就坐下來又讀。但怎麼也讀不下去了,她感覺到這種氣氛真好:一個在那裡寫作,一個在這裡讀書,不禁就羞起來,抬頭看著那小桌上的唐侍女,欲笑未笑、未笑先羞的樣子,倒也覺得神情可人。這麼自己欣賞著自己,坐著的便羨慕了站著的,默默說:我陪著他只能這麼讀一會兒書,你卻是他一進書房就陪著了!噘了嘴巴,給那侍女一個嗔笑。待到莊之蝶說:「柳月,你倆在說什麼活?」柳月就不好意思起來,說:「我們沒說話呀!」莊之蝶說:「我聽得出的,你們用眼睛說話哩!」柳月臉緋紅如桃花了,說:「老師不好好寫文章,倒偷聽別人的事!」莊之蝶說:「自你來後,大家都說這唐侍女像你的,這唐侍女好像真的附了人魂似的,我一到書房看書寫作,就覺得她在那裡看我,今日又坐了個活唐侍女,我能入得了文章中去嗎?」柳月說:「我真的像這唐侍女?」莊之蝶說:「她比你,只是少了眉心的痔。」柳月就拿手去摸眉心的痔,卻摸不出來,便說:「這痔不好吧?」莊之蝶說:「這是美人痔。」柳月嘎地一笑,忙聳肩把口收了,眼睛撲撲地閃,說道:「那我胳膊上還有一顆呢!」莊之蝶不覺就想起了唐宛兒身上的那兩顆痔來,一時神情恍惚。柳月說著將袖子往上綰,她穿的是薄紗寬袖,一綰竟縮到肩膀,一條完整的肉長藕就白生生亮在莊之蝶面前,且又揚起來,讓看肘後的痔,莊之蝶也就看到了胳肢窩裡有一叢錦繡的毛,他於是接收了這支白藕,說聲:「柳月你這胳膊真美!」貼了臉去,滿嘴口水地吻了一下。窗外正起了一群孩子的歡呼聲,巷道裡一隻風箏扶搖而起了。

  牛在看見柳月抱了嫩草給它的時候,牛是感激地向柳月行了注目禮的。在牛的意識裡,這小女人似乎是認識的,甚至這雙仁府,也是隱隱約約有幾分熟悉。它仔細地回憶了幾個夜晚,才回憶起在它另一世的做牛的生涯裡,是這雙仁府甜水局一十三個運水牛馱中的一個,而這小女人則是當初水局裡的一隻貓了。是有過那麼一日,十三頭牛分別去送水,差不多共是送出去了五十二桶水,收回了一百零四張水牌子,但這隻貓卻在牛的主人坐下吃煙打吨的時候叼走了兩個水牌去城牆根玩耍丟掉了,結果牛和它的主人受了罰。後來呢,它的前世被賣掉在了終南山裡,轉世了仍然是牛,就在山裡;貓卻因為貪食,被別人以一條草魚勾引離開了水局,剝皮做了冬日取暖的圍脖,來世竟在陝北的鄉下為人了。牛的反芻是一種思索,這思索又與人的思索不同,它是能時空逆溯,可以若明若暗地重現很早以前的圖像。這種牛與人的差異,使牛知道的事體比人多得多,所以牛並不需要讀書。人是生下來除了會吃會喝之外都在愚昧,上那麼多的學校待到有思想了,人卻快要死了。新的人又齊始新的愚昧,又開始上學去啟蒙,因此人總長不高大。牛實在想把過去的事情說給人,可惜牛不會說人話,所以當人常常志卻了過去的事情,等一切都發生了,去翻看那些線裝的志書,不免浩歎一句「歷史怎麼有驚人的相似」,牛就在心裡嘲笑人的可憐了。

  現在,它吃完了嫩草,被劉嫂牽著離開了雙仁府沿街巷走去,毛尾就搖來搖去扇趕著叮它的牛虻,不知不覺地又有它的心思了。在這一來世裡,它是終南山深處的一頭牲口,它雖然來到這個古都為時不短,但對於這都市的一切依然陌生。城市是什麼呢?城市是一堆水泥嘛!這個城市的人到處都在怨恨人太多了,說天越來越小,地面越來越窄,但是人卻都要逃離鄉村來到這個城市,而又沒有一個願意丟棄城籍從城牆的四個門洞裡走出去。人就是這樣的賤性嗎?創造了城市又把自己限制在城市。山有山鬼,水有水魅,城市又是有著什麼魔魂呢?使人從一村一寨的誰也知道誰家老爺的小名,誰也認得土場上的一隻小雞是誰家飼養的和睦親愛的地方,偏來到這一家一個單元,進門就關門,一下子變得誰都不理了誰的城裡呢?街巷裡這麼多人,你呼出的氣我吸進去,我呼出的氣你吸進去,公共汽車上是人擠了人。影劇院裡更是人靠了人,但都大眼瞪小眼地不認識。如同是一堆沙子,抓起來是一把,放開了粒粒分散,用水越攪和反倒越散得開!從有海有河的地方來偏要游泳公園中的人造湖,從有山有石的地方來偏要攀登公園裡的假山。可笑的是,在這個用四堵高大的城牆圍起來的到處組合著正方形、圓形、梯形的水泥建築中,差不多的人都害了心臟病、腸胃病、肺病、肝炎、神經官能症。他們無時不在注意衛生,戴了口罩,製造了肥皂洗手洗腳,研製了藥物針劑,用牙刷刷牙,用避孕套套住陰莖。他們似乎也在思考:這到底是怎麼啦?不停地研究,不停地開會,結論就是人應該減少人,於是沒有不談起來主張一個重型的炸彈來炸死除了自己和自己親人以外的人。

  牛就覺得發笑了。牛的發笑是一種接連的打噴嚏,它每日都會有這麼一連串的噴嚏的。但牛又在想了,牛在想的時候也是顛來倒去地掂量,它偶爾冒上來的念頭是自己不理解人,不理解擁擠著人的這個城市,是不是自己不是人也沒有註冊於這個城市戶籍的緣故?自己畢竟是一頭牲口,血液裡流動的是一種野性,有著能消化草料的大的胃口,和並不需要衣飾的龐大的身軀?但是,牛堅信的是當這個世界在混飩的時候,地球上生存的都是野獸,人也是野獸的一種。那時天地相應,一切動物也同天地相應,人與所有的動物是平等的;而現在人與蒼蠅、蚊子、老鼠一樣是繁殖最多的種族之一種,他們不同於別的動物的是建造了這樣的城市罷了。可悲的,正是人建造了城市,而城市卻將他們的種族退化,心胸自私,度量窄小,指甲軟弱只能掏掏耳屎,腸子也縮短了,一截成為沒用的盲腸。他們高貴地看不起別的動物,可哪裡知道在山林江河的動物們正在默默地注視著他們不久將面臨的未日災難!在牛的另一種感覺裡,總預感了這個城市有一天要徹底消亡的,因為靜夜之時,它發現了這個城市在下陷,是城市每日大量汲取地下水的緣故,或是人和建築越來越多,壓迫了地殼的運動,但人卻一點也不知道,繼續在這塊地上堆積水泥,繼續在抽用地下水,那使他們沾沾自喜的八水繞西京的地理,現在不是幾水已經乾涸了嗎?那標誌著這個城市的大雁塔不是也傾斜得要倒塌了嗎?到那一日,整個城市塌陷下去,黃河過來的水或許將這裡變成一個水澤,或者沒有水,到處長滿了蒿草。那時候,人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的過錯;知道自己過錯了,也成了水澤中的魚鱉,也成了啃吃蒿草的牛羊豬狗;那就要明白了這個世界上野性是多麼與天地同一,如何去進行另一種方式的生存了。

  這牛想到這裡,只覺得頭腦發疼,它雖然在大街上恍恍惚惚地走著,感覺良好地以為自己是個哲學家了,但它懊喪上天賦予自己的靈性並不怎麼多,思緒太雜太亂,一作長思考就頭疼,甚至也常常靈魂出殼,發生錯覺,潛意識裡是拉著一張犁的,一張西漢或是開元年間的鈍犁,就在屎殼郎般的小汽車當中被圍困了,莫名其妙地望著不斷拔節的鞋後跟,找不到耕耘的田野。它對於自己的智慧的欠缺和不由自主的走神兒就長聲歎息了。於是,索性在劉嫂牽了它經過一座公園的長牆外的小路上走著時,就扭了頭去嚼吃那牆根叢生的酸棗刺。人吃辣子圖辣哩,牛吃棗刺圖扎哩,氣得劉嫂不停地用樹棍兒敲打了它的屁股說:「走呀,走呀,天不早了呀!」

  牛月清見莊之蝶腳傷遲遲不好,每日換了藥膏就不讓他多活動,特意給文聯大院的門房韋老太婆和雙仁府這邊巷口的人家叮囑了:任何來人找莊之蝶,都說人不在家,也不要告訴家的門牌號數,又私下吩咐了柳月,故意將電話聽筒放不實確,使外界無法把電話打通進來。這樣一來,旁人也倒罷了,苦得周敏如熱鍋上的螞蟻。那天下午,他來找到師母,要告知的是文化廳研究宣傳部長的三條指示,決定讓周敏和雜誌社去向景雪蔭賠禮道歉。周敏和李洪文去見景雪蔭,景雪蔭高仰了頭,只拿了指甲油塗染指甲,塗染過了還抬起來,五指復開復合地活動,一句話也不說。周敏當即一口唾沫呸在地上,拉門出來了。李洪文匯報了廳裡,廳長說:「那就這樣吧,她不理你們是她的事。別的指示我們可以先搪塞上邊。可第三條,在下期刊物上發嚴正聲明卻要照辦的。你們擬出文來,讓我看看。」周敏就為了擬此文的用字遣詞來討莊之蝶的主意;但莊之蝶在人大會議上,無法進得古都飯店,第二天一早時間已來不及,只好和鍾唯賢自擬了交上去。廳長又讓景雪蔭過目,景雪蔭卻不同意了,嫌用詞含糊,必須寫上「嚴重失實,惡意誹謗」,周敏和鍾唯賢就不同意,雙方僵起來。廳長便將擬文呈報宣傳部,俟等上邊裁決。周敏又是第三次第四次去文聯大院和雙仁府兩邊尋找莊之蝶,門房都說人是不在的,給兩邊的家掛電話,總是忙音,心裡就犯了疑惑,以為莊之蝶是不是不管此事了?他是名人,又上下認識人多,他若撤手不管,自己就只有一敗塗地的結果了,不免在家罵出許多難聽話來。

  唐宛兒卻另有一番心思,忐忑不安的是她去了幾次古都飯店,莫非露了馬腳,被牛月清得知,莊之蝶才故意避嫌躲了他們?想起那日傍晚,她幽靈般地到七零三房間去,門是虛掩著,卻沒見到莊之蝶。呆了半個小時又不敢多呆,在走廊裡轉了幾個來回再走下來,後來又轉到樓的後邊巷道,數著那第三個窗口看有沒有燈光亮起,直是腳疼脖酸地守望了兩個小時,那窗口還是黑的,方灰不沓沓轉身回去。莊之蝶約定好好的知道她要去的,為什麼人卻不在?現在猜要麼是走了風聲,要麼是牛月清也去過了飯店,便將莊之蝶強逼了回家去睡?要麼還是那飯店的服務員打掃房間,在莊之蝶的床單上、浴盆中發現了長的頭髮和曲捲了的毛兒,有了嘰嘰咕咕?心裡有事,身子也懨懨發困,一連數日不出門,只把肥嘟嘟一堆身子呆在床上和沙發裡看書。書是一本叫《古典美文叢書》,裡邊收輯了沈三白的《浮生六記》和冒辟疆寫他與董小宛的《翠瀟庵記》。還有的一部分是李漁的《閒情偶記》中關於女人的片斷。唐宛兒先讀的是李漁的文章,讀到女人最緊要的是有「態」,便對「態」是什麼不甚了了,待看到有態了三分人材便會有七分魅力,無態了七分人材也只有三分魅力,態於女人,如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玉有寶氣,她便連聲稱是,覺悟道:「這態不就是現在人說的氣質嗎?」就自信於自己絕對是有態的人。往後又讀了《翠瀟庵記》更是愛煞了那個董小宛,不禁想到:「這冒辟疆是才子,莊之蝶也是才子,冒辟疆纏纏綿綿一個情種,莊之蝶又何嘗不是如此,而自己簡直就是那個董小宛了嘛,天下事竟有這般奇妙,自己也是有個」宛「字的!於是猛一回首,便感覺裡有個董小宛飄然向自己走來,忍不住就嫣然一笑了。然後望著窗外的梨樹,想著這梨樹在春天該多麼好,舉一樹素白的花,或者是冬天,頂那麼厚的雪,我在屋子裡聽下雪的聲音,莊之蝶踏著雪在院牆外等我,那牆裡樹和牆外的他一樣白吧?現在是夏天,沒有花,也沒有雪,梨樹純有葉子也是消瘦,消瘦得如她唐宛兒的時光。唐宛兒這麼恍恍若夢,低了頭又去讀書。書上寫到下雨,起身來到院子裡,院裡果然淅淅瀝瀝有了雨,面對了梨樹和一樹無人知道的雨,就死了心地認定這梨樹是莊之蝶的化身,想,莊之蝶原來是早在她搬住到這院子的時候就在這裡守候了她嗎,遂緊緊抱了一會梨樹,回到屋裡,一滴眼之雨珠就落在了翻開的書上。

  白日就這麼捱了過去,到了晚上,周敏還是遲遲不能回來,相隔不遠的清虛庵的鐘聲,把夜一陣陣敲涼。窗口的一塊玻璃早已破裂,是用白紙糊的,風把紙又吹出了洞,嘩啦嘩啦地響。唐宛兒突然驚悸了一下,感覺裡莊之蝶就在院門夕徘徊。她穿了拖鞋便往外跑,下台階時頭上的發卡掉了,頭髮如瀑一樣灑下,她一邊走一邊彎腰撿發卡,撿了幾次未能撿到,還是過去開了院門,院門夕外卻空寂無人,又左右看了看街巷。也許,他是在哪一個暗處招手,看了許久才發現那不是他,是風。木呆呆返回來,清醒了莊之蝶是沒有來,好多好多天日也沒有來了,或許永遠也不會來了,就哽咽有聲,滿臉淚流,歎其命運不濟。這麼一哭,不能收住,又將長時間裡沒有泛上來的思子之情襲了心間,越發放聲號啕。計算日子,再過三日竟是兒子三歲的生日,就不管了周敏回來不回來,再次開了門出去,直喊了一輛蹬三輪車的夜行人,掏三元錢讓拉她去鐘樓郵局,給潼關的舊家發了電報,電報是發給兒子的,寫了「願我兒生日快樂。」一路哭泣回來就睡了。

  周敏夜闌回來,見冰鍋冷灶,也不拉燈,問婦人怎麼啦,拉了電燈,揭開被子,疑惑婦人眼怎麼腫得如爛桃一般,就發現枕邊的電報收據,上邊寫有潼關。急問了原由,不覺怒從心起,摑了婦人一個耳光。唐宛兒跳下床來,竟不穿一絲一縷,上來就揪周敏的頭髮。罵道:「你打我?你敢打我?!孩子那麼小,沒了她娘,三歲生日了,我就是狼也該發七個字的問候吧?」周敏說:「你腦殼進水了嗎?是豬腦殼嗎?一紙電報抵什麼屁用!他收了電報,必要查電文從哪兒發的,上邊有西京字樣,你這不是成心要他知道你我在哪兒嗎?」唐宛兒說:「他知道了又咋?西京大得如海,他就尋著來了不成?」取了鏡來照臉,臉上是胖起來的五個滲血的指印,唐宛兒又過來揪周敏的頭髮,揪下一團,又哭了:「你那麼英雄,倒怕他來尋到你;那你還是怯他嘛,你這麼個膽小樣兒,何必卻要拐了他的老婆,像賊一樣地在西京流浪?!跟你流浪倒也罷了,你竟能打我!在潼關他也不敢動我一個指頭的,你這麼心狠,你來再一掌拍死我算了!」周敏瞧見婦人臉腫得厲害,想這女人也是跟了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後悔自己下手太重了,當下跪下來,抱了她的雙腿,求她饒恕,又抓了她的手讓在自己臉上打。周敏是有一套哄女人的本事,也是真心實意痛恨自己,婦人也就不哭。周敏見她擦了眼淚,便上去抱了她親,用手搔她的身子,一定要讓她笑了才說明她是饒恕了他。原來婦人有個秘密,就是身上癢癢肉多,以前周敏取笑過她癢癢肉多是喜歡他的男人多。莊之蝶也這麼搔過她,取笑過她,於吟吟浪笑裡給了她更強有力的壓迫和揉搓。這陣禁忍不住,就笑了一下,周敏方放了心去廚房做飯,又端一碗給婦人吃了,相安無事睡下。

  莊之蝶在家悶了許多天日,總覺得有一種無形的陰影籠罩了自己,想發火又無從發起,恨不能出門散心,也不見一幫熟人來聊,終日看看書,看過全然忘卻,就和柳月逗些嘴兒說話。兩人已相當熟膩,早越了小保姆和老師的界限。莊之蝶讓柳月唱個歌兒,柳月就唱。陝北的民歌動聽,柳月唱的是《拉手手》,歌詞凡是:你拉了我的手,我就要親你的口;拉手手,親口口,咱們兩個山屹嶗裡走。莊之蝶聽得熱起來,柳月卻臉色通紅跑進老太太那間臥室裡將門關了。莊之蝶一拐一瘸過去推門推不開,叫:「柳月,柳月,我要你唱哩!」柳月在門裡說:「這詞不好,不要唱的。」莊之蝶說:「不唱就不唱了,你開了門嘛!」柳月不言語了,停了一會,卻說:「莊老師,你該笑我是學壞了?!」莊之蝶說:「我哪裡這樣看你?」就直推門。柳月在裡悄聲拉了門閂,莊之蝶正使了勁,門猛地一開,人便倒在地上,腳疼得眉眼全都錯位了。嚇得柳月忙蹴下看他腳,嚴肅了臉兒說:「這都怪我,大姐回來該罵我,攆了我哩!」莊之蝶卻在柳月的屁股上擰了一下,說:「她哪裡知道?我不讓你走,你是不能走的!」就勢把柳月一拉,柳月一個趔趄險些腳踩了莊之蝶身子,才一邁腿,竟跌坐在莊之蝶脖子上,小腹正對了嘴臉,莊之蝶就把她雙腿抱死。柳月一時又驚又羞。莊之蝶說:「這樣就好,讓我好好看看你!」柳月的短衫兒沒有貼身,朝上看去,就看見了白胖胖的兩個大乳,乳頭卻極小,暗紅如豆,莊之蝶說:「你原來不戴乳罩?!」騰了手就要進去,柳月扭動著身子不讓他深入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二十五字)說:「你什麼女人沒見過,哪裡會看上一個鄉里來的保姆?我可是一個處女哩!」一撥手,從莊之蝶身上站起來,進廚房做飯了。莊之蝶落個臉紅,還躺在地板上不起來,想自己無聊,怎麼就移情於柳月?!兀自羞恥,卻聽得廚房裡柳月又唱了,唱的是:大紅果果剝皮皮,外人都說我和你。其實咱倆沒那回事,好人擔了個賴名譽。

  夜裡,夫婦二人在床上睡了,說家常話,自然就說到柳月。牛月清問:「柳月今日怎麼穿了我那雙皮鞋?我先不經意,她見我回來了就去換了拖鞋,臉紅彤彤的,我才發現的。」莊之蝶說:「她早晨洗了她的鞋,出門要買菜時沒有鞋穿,我讓她穿了的,回來她怕是忘了換。這女子倒是好身架,穿什麼都好看,你那麼多鞋的,那雙就讓她穿了吧。」牛月清說:「要給人家鞋,就買一雙新的送她。我那雙也是新穿了不到半個月,送了她卻顯得是咱給她的舊鞋。」莊之蝶說:「夫人好賢惠。那我明日就給了她錢讓她自個去買一雙是了。」牛月清說:「你倒會來事!」就又說,「我還有一件事,想起來心裡就不安的,今日清早去上班,在竹笆市街糖果店裡看有沒有好糖果兒,那個售貨員看了我半天,問道:你是不是作家莊之蝶的夫人?我說是的,有什麼事?她說我在一份雜誌上看見過你夫妻的照片,你家裡是不是新雇了一個保姆?我說是呀,是個陝北籍的叫柳月,模樣兒水靈;誰看著也不會認作是鄉下的女子。她說,人皮難背。我問說這話有什麼由頭,莫非柳月來這店裡買糖果,是多找了錢沒吭聲就走了嗎?那售貨員說柳月以前在她家當保姆的,就咬了牙齒發恨聲:這保姆可坑了我了,我從勞務市場領她去我家看孩子,她不知怎麼就打聽到你們家,鬧著要走,要走我也不能強留不放,只是勸她等我找到新的保姆了再走吧。這不,一天下班回來,孩子在家裡嗚嗚哭,她人不見了,桌上留個條兒說她走了!她攀了你們高枝兒了,害得我只好在家看了孩子半個月,工資獎金什麼也沒了,她倒多拿了我的半月保姆費。售貨員說了這一堆,我沒吭聲,信了她怕事實不確冤了柳月,不信吧,心裡總是不乾淨,像吃了蒼蠅。你說是實是假?」莊之蝶說:「柳月不會心毒得那樣的,怕是柳月能幹,那家捨不得她走;她走了那家人倒嫉恨了咱,說些挑撥話兒。」牛月清說:「我也這麼想過。可這女子模樣好,人也乾淨利落,容易討人歡心,我待她好是我的事,你別輕狂著對她好呀!」莊之蝶說:「你要這麼說,明日我就辭了她!」牛月清說:「你知道我不會讓她走的,你說放心的話!」說著就蠕動了身子,說她要那個,莊之蝶推說腿是這樣,是要我命了嗎?牛月清伸了伸腳腿了,說:「那你要記著太虧了我!」趴下身瞌睡去了。

  第二天,牛月清去上班,干表姐卻把電話打到她的單位,牛月清自然問她娘在那邊怎麼樣?干表姐說啥都好的,早上一碗半紅豆兒稀飯,中午吃半碗米飯;飯是不多,菜卻是不少的。你姐夫從渭河捕了三條魚,孩子們都不准吃,只給老姑吃。晚上是兩個雞蛋蒸一碗蛋羹的,還有一杯鮮羊奶。老姑是胖了,也白了,只是擔心家裡的醋甕兒沒人攪搗,讓我給你說,別只捂著甕蓋兒讓壞了。再就是啥叨沒個收放機,不能見天聽戲的。牛月清說,娘這麼愛聽戲的,她年輕時就見天坐戲園子。也便說了這邊的事,譬如醋沒壞的;娘的幾雙舊鞋刷洗晾乾了,收拾得好好的;那個王婆婆是來過幾次,還送了老太太一副黃布裹兜兒。未了,隨便也把莊之蝶的腳說了一句。湊巧,這個中午他們單位的領導要去渭河灘一帶為職工採買一批便宜鮮羊肉,牛月清就匆匆回文聯大院那邊取了一部袖珍收放機和兩盤戲曲磁帶,要求領導一定去鄧家營,打聽她干表姐的家,把東西捎過去。但是,牛月清中午回來,老大太卻已經在雙仁府這邊的家裡了。一問原委;是干表姐打完電話,順嘴把莊之蝶的腳傷說了,老太太就立馬三刻坐不住要回,干表擔奈何不了她,坐公共汽車就送了來,老太太查看了莊之蝶的傷,並沒有說什麼,只嘟嚷著柳月被子疊得不整齊,桌子上的瓶子放的不是地方,窗台上的花盆澆水太多,牆角頂上的那個蜘蛛網怎麼就挑了?柳月不敢言語。到了晚上,柳月和老太太睡一個房子,老太太依舊以棺材為床,半夜裡卻在說話。柳月先以為是在給她說的,偏裝睡不理。老太太卻越說越多,幾乎是在和誰爭吵,一會軟下來勸什麼,一會兒又惡了聲嚇唬,且抓了枕頭去擲打,柳月睜眼看了,黑乎乎的什麼都沒有,就害怕起來,過來敲夫人的臥室門。莊之蝶和牛月清起來,過去問娘,是娘作噩夢嗎?老太太說:「你們這一喊,他們倒都走了,我正好說歹說著的。」牛月清說:「他們是誰?」老太太說:「我哪裡知道?剛才我看著進來了幾個,手裡都拿著棍子,就知道又是來磕之蝶的腿了。這是哪兒來的,無冤無仇的磕我女婿什麼腿?」牛月清說:「娘又說鬼了。」嚇得柳月臉就煞白,牛月清又怨恨起來:「娘,不要說了,什麼人呀鬼呀的,只嚇著我們!」莊之蝶說:「你讓她說。」就問老太太:「娘,娘,你嚇唬住他們了?」老太太說:「這都是些惡鬼,哪裡肯聽我的?你明日去孕璜寺和尚那兒要副符來,現在城裡到處是惡鬼,只有那和尚治得住的。要了符回來,一張貼在門框上,一張燒了灰水喝下,你那腿就好了。」莊之蝶說:「明日我就去孕磺寺,你好生睡吧。」讓柳月也去睡。柳月不肯,就睡了客廳沙發上。「

  天明起來,牛月清去上班了,柳月眼泡腫脹,自然是一宿沒能睡好,安排用過了牛奶、酥餅、茶飯,老太太翻出一塊布來又要做一個新的遮面巾,柳月要幫她做,老太太看不上她的針線活,柳月就來書房和莊之蝶說話。老太太一見他們說話,就仄了頭,眼睛從老花鏡的上沿來看,說:「之蝶,你不是說要去孕磺寺嗎?」莊之蝶說:「我知道的。」去廁所小解了回來坐在客廳,看柳月立在廚房門上掛洗晾乾了的門簾兒。昨日給的錢新買的高跟皮鞋柳月穿了,並不穿襪子,反倒另是一番韻味,偏又是穿了一件黑色短褲,短褲緊緊地繃在身上,舉手努力把門簾往門框上的釘頭上掛,腿腰挺直,越發顯得體態優美。莊之蝶說:「柳月,你光腳穿這皮鞋真好看的。」柳月還在掛門簾,說:「我腿上沒有毛的。」莊之蝶說:「鞋尖夾趾頭不?」柳月說:「我腳瘦。」莊之蝶說:「你大姐腳太肥的,穿什麼樣鞋一星期就沒了形狀,這倒還罷了;這些熟人裡腳不好的是夏捷,大拇趾根凸一個包的,什麼高跟中跟的鞋一滿穿不成。你注意了沒有,她坐在那兒,腳從不伸到前面來的。」柳月就把一條腿翹起來,低了眼去看,莊之蝶卻一手將那腳握了,將臉貼近,皺了鼻子聞那皮革的味和腳的肉香。柳月雙手還在門框上,趕忙來收腿,又被親了一口,腿腳回到地上只覺得癢,癢得臉也紅了。莊之蝶卻裝得並不經意的樣子,又說這皮鞋式樣真是不錯的。柳月見他這樣,臉也平靜下來,說:「你個男人家,倒注意女人的腳呀鞋呀的?給誰說誰都不信的。」莊之蝶說:「種地要種好地邊子,洗鍋要洗淨鍋沿子,女人的美就美在一頭一腳,你就是一身破衣裳,只要有雙好鞋,精氣神兒就都提起來了。唐宛兒就懂得這些,她才是講究她的頭上的收拾,活該也是她的頭髮最好,密盈盈的又長又厚,又一半呈淡黃色,你幾時見她的髮型是重樣的?可你總是扎個馬尾巴的!」柳月說:「你知道我為啥扎馬尾巴?我是沒個小皮包兒,夏天穿裙子短衫沒口袋,出門了擦汗的帕兒不是別在裙帶上,就用帕兒紮了那頭髮,要用時取著方便。」莊之蝶說:「那你也不說,我給你錢去買了包兒。我現在才明白,街上的女人都挎個包,原以為裡邊裝有錢,其實是手帕、衛生紙和化妝品!」柳月就嘿嘿地笑。老太太聽他們這邊說話,就又說:「之蝶,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不去孕磺寺嗎?」莊之蝶給柳月擠擠眼,說:「就去,就去。」心裡想,牛月清為什麼把我的腳傷告訴老太太,又讓老太太回來,是怕我在家閒著只和柳月說話,說出個感情來哩?!心裡就又一陣發悶,頭皮發麻,渾身也是這麼癢那麼癢的。給孟雲房撥了電話,讓他去孕璜寺見智祥大和尚要副符。打電話時才發現電話線壓在聽筒下邊,就說:「我說這麼多天,我不得出去,也沒有個電話打進來,原來聽筒沒放實!柳月,這是你幹的?」柳月瞞不過,才說了牛月清的主意。莊之蝶就發了火:「靜養,靜養,那怎麼不送我去了監獄裡養傷?!」柳月說:「這我得聽大姐的。」莊之蝶說:「聽她?她盼不得我雙腿都斷了才好放心!」柳月說:「大姐倒是好心,你這麼說倒屈了她。」莊之蝶說:「她只知道給你吃好穿好身體好,哪裡又知道人活著還活一種精神哩!別瞧她什麼事滿不在乎的樣兒,其實心才小的,誰也防著。」柳月就問:「她也防我?」莊之蝶沒有言語,扶牆走到書房獨坐了生氣。

  孟雲房半晌午就來了,果然拿了符帖,直罵莊之蝶腳傷了這麼多天日竟不對他吭一聲,平日還稱兄道弟地親熱,其實心裡生分,在眼裡把他不當個有用的人看的。莊之蝶忙解釋骨頭裂得並不十分厲害,只是拉傷了肌腱三天五天消不了腫,告訴你了,白害擾得人不安寧,不僅是沒告訴你,所有親戚朋友一概不知的。孟雲房說:「害擾我什麼了?大不了買些口服蜂乳、桂元晶的花幾個錢!」柳月就笑了撇嘴:「你什麼時候來是帶了東西?哪一次來了又不是吃飽喝醉?莊老師讓你去要符,總是給你說了腳傷吧,你今日探望病人又提了什麼禮品?!」孟雲房也笑了,說:「」你這小人精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沒給你莊老師拿禮品,給你倒拿了一個爆栗子!「指頭在柳月的腦頂上梆地一彈,柳月一聲銳叫,直罵孟雲房沒有好落腳,天會報復了你的!孟雲房就說:」這話也真讓你說著!我那第一個老婆的兒子從鄉下參軍了五年,是個排長兒,原想再往上升,干個連長兒團長兒什麼的,可上個月來信說部隊也讓他復員,而且是哪兒來的仍回哪兒去。我那兒子就對首長說啦,報告團長,他們是兵可以從兒來的哪兒去,我是排長呀!團長說:排長也是一樣。我那兒子就說:「一樣了我就不說了,可我是從我娘的肚子裡來的,我無法回去,何況我娘也都死了!」柳月就破涕為笑,說:「真不愧是你的兒子!」就又說道:「你有幾個老婆!聽大姐說,你前妻是城裡人,孩子才八九歲,他當的什麼兵?!」莊之蝶說:「柳月你不知道,他早年還離過一次婚,在鄉下老家的。」孟雲房便說:「咱是有過三個老婆的人,一個比一個年輕!」柳月說:「怪道哩,我說你臉上皺紋這麼多的?!」莊之蝶瞪了一下柳月,問孟雲房:「孩子到底安排了沒有?」孟雲房說:「我認識我老家縣上的常務縣長,打了長途電話給他,他答應了在縣上尋個工作。說出來你哪裡能想到,我在電話上說需要不需要我和莊之蝶回來一趟再給地區專員說個情,莊之蝶和專員可是同學的。他說啦,你這是拿大X嚇娃,要激將我嗎?你和莊之蝶還認識?我說不光認識,他結婚還是我的證婚人!他就高興了,說莊之蝶是大名人,大名人委託的事我能不辦?孩子安排是沒有這個政策,可我用不著暗中走後門,還擔心有人告狀生事,我要公開說,這孩子是莊之蝶的親戚,就得安排,誰如果有親戚能給社會的貢獻有莊之蝶那麼有影響,要安排個工作,我保證還是安排!」莊之蝶說:「你盡胡成精,最後出了事都是我的事!」孟雲房說:「這是你的名氣大呀!等那常務縣長到西京來了,我領他到你這裡來,還要勞駕你招待一下他哩!」柳月說:「哎呀呀,你來吃了,還要帶一個來吃!」孟雲房說:「不白吃的,你瞧瞧這個!」從懷裡掏一個兜兒藥袋子,讓莊之蝶立時三刻戴在小腹的肚臍眼上。莊之蝶說:「你又日怪,腳傷了,在這兒戴什麼?」孟雲房說:「你總是不信我。一天光寫你的書,哪裡懂得保健藥品!現在以市長的提議,在城東區開闢了一個神魔保健街,全市有二十三家專出產保健品了。這是神功保元袋,還有神力健腦帽,神威康腎腰帶,魔功藥用乳罩,魔力壯陽褲頭,聽說正研製神魔襪、鞋、帽子,還有磁化杯、磁化褲帶;磁化枕頭床墊椅墊……」莊之蝶說:「你甭說了,這現象倒不是好現象,不知是誰給市長出的餿主意!魏晉時期社會萎靡,就興過氣功,煉丹,尋找長生不老藥,現在竟興這保健品了?!」盂雲房說:「你管了這許多!有人生產就有人買,有人買就多生產,這也是發展了西京經濟嘛!」莊之蝶搖了搖頭,不言語了,卻說:「這麼多天,我不得出門,也不見你們來,我有一件事要給你說的。」就讓柳月先出去。柳月撇了嘴說:「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告訴我,我向大姐告狀的!」孟雲房就說:「你要聽話,過幾天我給你也帶個魔功乳罩來!」柳月罵道:「你這臭嘴沒正經,你先給夏姐兒戴了再說!」孟雲房說:「這女子!我老婆真戴了的,乳頭乍得像十八九歲姑娘娃一樣的!」莊之蝶說,「柳月還是姑娘家,你別一張嘴沒遮沒攔的。」看著柳月出去了,悄聲道:「你提說的清虛庵那樓上房子的事,我給市長談了,市長把房子交給咱們了,還配了一套舊傢俱。這是鑰匙,你不妨去看看。再叮嚀你一次:誰也不要告訴的,牛月清不要給說,夏捷也不能說!」喜得孟雲房說:「這太好了!你到底是名人,比不得我們人微言輕,咱們應好好寫一篇文章在報上發表,宣揚宣揚市長重視文藝工作。」莊之蝶說:「這你就寫吧,以後需要人家關照的事免不了的。有了房子,怎麼個活動你考慮一下,平日哪些人可以參加,哪些人得堅決拒絕,但無論怎樣,鑰匙只能咱兩人控制。等我腳好了,咱就開辦一次。」孟雲房說:「第一次讓慧明講禪吧。現在興一種未來學,我差不多翻看了中外有關這方面的書,但慧明從禪的角度講了許多新的觀點,她認為未來世界應是禪的世界,是禪的氣場,先進的人類應是禪的思維。我也思考這事。這下有了活動室,我可以去靜心寫了,在家夏捷是整日嘟嘟囔囔。禪靜禪靜,我可沒個靜的去處!」莊之蝶說:「真正有禪,心靜就是最大的靜了,禪講究的是平常心,可你什麼時候放下過塵世上的一切?你還好意思說禪哩!我著你是又不滿足人家了,你那些毛病不改,娶十個老婆也要嘟囔的。」孟雲房笑著說:「這我又怎麼啦,我沒你那知名度,能碰上幾個女的?」莊之蝶說:「我哪像你!」孟雲房嘿嘿地笑,說:「你也是事業看得太重,活得不瀟灑。我替你想過了,當作家當到你這份兒上已經比一般文人高出幾個頭了,可你就能保證你的作品能流傳千古像蒲松齡嗎?如果不行,作家真不如一個小小處長活得幸福!佛教上講法門,世上萬千法門,當將軍也好,當農夫也好,當小偷當妓女也好,各行各業,各色人等,都是體驗這個世界和人生的法門。這樣了,將軍就不顯得你高貴,妓女也就不能說下賤,都一樣平等的。」莊之蝶說:「這我哪裡不清楚,我早說過作家是為了生計的一個職業罷了。但具體到我個人,我只會寫文章,也只有把文章這活兒做好就是了。」孟雲房說:「那你就不必把自己清苦了,現在滿社會人亂糟槽的,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有名不利用,你也算白奮鬥出個名兒。不給你說有權的人怎麼以權謀私,這樣的事你也見得多了,就給你說說我家隔壁那個老頭吧。老頭做生意發了,老牛要吃嫩苜蓿,就娶了個小媳婦。他的觀點是,有錢了不玩女人,轉眼間看著是好東西你卻不中用了。剛才我來時,路過他家窗下,他是病三天了,直在床上哼哼。我聽見那小媳婦在問:你想吃些啥?老頭說:啥也不想吃的。小媳婦又問:想喝些啥嗎?老頭說:啥也不想喝的。小媳婦就說了:那你看還弄那事呀不?老頭說:你活活兒把我扶上去。你瞧瞧這老頭,病懨懨得那個樣兒,人家也知道怎麼個享受哩!」莊之蝶說:「我不和你扯這些了,你最近見到周敏他們嗎?他也不來見我!我總覺得有一個巨大的陰影壓著我的。雲房,今年以來我總覺得有什麼陰影在罩著我,動不動心就驚驚的。」盂雲房說:「你真有這麼個預感?」莊之蝶說:「你說,不會出什麼大事吧?」孟雲房說:「你沒給我說,周敏倒給我說了,我就等著你給我說這事的。你既然還信得過我,我要說,這事不是小事,牽涉的面大,你又是名人,抬腳動步都會引得天搖地晃的,周敏是惶惶不可終日,這你要幫他哩!」莊之蝶說:「我怎麼沒幫他,你別聽他說。他那女人還好?」盂雲房詭笑了一下,低聲道:「我知道你要問她了!」莊之蝶冷下臉說:「你這臭嘴別給我胡說!」孟雲房就說:「我怎敢胡說?我去過他們那兒,卻沒見唐宛兒出來,周敏說是她病了。那花狐狸歡得像風中旗浪裡魚的,什麼病兒能治倒了她?!怎麼能不來看你,這沒良心的。莊之蝶是輕易不動葷的貓,好容易能愛憐了她,她一個連城裡戶口都沒有的小人物,竟不抓緊了你,來也不來了?!」莊之蝶從糖盒揀起一顆軟糖塞到孟雲房的嘴裡,孟雲房不言語了。

  吃過午飯,莊之蝶在臥室裡睡了。腦子裡卻想著孟雲房晌午說的話來。原是多少在怨唐宛兒這麼些日子人不來電話也不來,才是她也病了!她得的什麼病,怎麼得的,是不是那日在古都飯店沒有找著他,又給這邊撥電話撥不通,小心眼兒胡思亂想,害得身上病兒出來,人在病時心思越發要多,也不知那熱騰騰的人兒病在床上又怎麼想他?不覺回憶了古都飯店裡的枝枝節節,一時身心激動,腿根有了許多穢物出來。隨後,脫了短褲,赤身睡了一覺,起來讓柳月去把短褲洗了。

  柳月在水池裡洗短褲,發現短褲上有發白起硬的斑點,知道這是什麼,只感到眼迷心亂。想夫人中午並不在家,他卻流出這等東西,是心裡作想起誰了?是夢裡又遇到誰了?那一日她唱《拉手手》,他是拉她在身上的,她要是稍一鬆勁就是婦人身子了。那時她是多生了一個心眼,拿不準主人是真心地愛她,還是一時衝動著玩她。莊之蝶是名人,經見的事多人多,若是真心在我身上,憑我這個年齡,保不準將來也要做了這裡主婦;即使不成,他也不會虧待了我,日後在西京城裡或許介紹去尋份正經工作,或是介紹嫁到哪家。但若他是名人,寵他的人多。找女人容易,他就不會珍貴了我,那吃虧的就只有我了。現在看了這要洗的褲子,雖不敢拿準他是為了我,卻也看透了這以往自己崇拜的名人,不畏懼了也不覺害怕,倒認作親近了起來。洗畢短褲,在院中的繩上晾了,回房來到穿衣鏡前仔細打量自己,也驚奇自己比先前出落得漂亮,她充滿了一種得意,拉了拉胸前衫子,那沒有戴乳罩的奶子就活活地動。想著幾日前同夫人一塊去街上澡堂裡洗澡,夫人的雙乳已經鬆弛下墜,如冬日的掛柿,現在一想起那樣子,柳月莫名其妙地就感到一陣欣悅。正媚媚地衝自己一個笑,門口有人敲門。先是輕輕一點,柳月以為是風吹,過會又是一下,走近去先上了門鏈後把門輕輕開了,門外站著的卻是趙京五。趙京五擠弄了右眼就要進來,門鏈卻使門只能開三寸長的口縫,趙京五一隻腳塞進來了只好又收口去。柳月說:「你甭急嘛,敲門敲得那麼文明,進門卻像土匪!」趙京五說:「老師在家嗎?」柳月說:「休息還沒起來,你先坐下吧。」趙京五就小了聲,說:「柳月,才來幾天,便白淨了,穿得這麼漂亮的一身!」柳月說:「來的第二天大姐付了這月工錢,我去買的。這裡來的都是什麼人,我穿得太舊,給老師丟人的。」趙京五說:「喲,也戴上菊花玉鐲兒了!」柳月說:「你不要動!」趙京五說:「攀上高枝兒了就不理我這介紹人了?」柳月說:「當然我要謝你的。」趙京五說:「怎麼個謝法?拿什麼謝?」柳月就打了趙京五不安的手,嘻嘻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