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之蝶返回飯館的時候,情緒非常地好。趙京五和黃廠長見他這麼久才來,又沒叫來那個朋友,倒有些掃興,叫嚷肚子餓扁了,問莊之蝶不覺得饑嗎?莊之蝶說他只想喝酒。
一頓飯,三人都喝得多了。先是上半瓶白酒下肚,還甜言蜜語著;下半瓶喝下便相互豪言壯語;再買了半斤,就胡言亂語起來;又買了半斤喝過,無言無語起來。在飯館直坐到了後晌。後來莊之蝶要走,趙京五說:「我得送你。」莊之蝶擺擺手,搖搖晃晃騎了木蘭,一路走著,一路卻能分辨街上商店門口廣告牌上的錯別字。
一進雙仁府小院,入門就睡下到天黑,牛月清把飯做好了才起來。起來又獨獨坐了一回,說肚子不饑,也不吃飯,要騎車回文聯那邊住屋去過夜。牛月清說:「今晚不消過去了,就住在這邊吧。」莊之蝶支支吾吾的,說晚上還要寫寫文章的。牛月清就說:「你要過去,我晚上可不過去的。」莊之蝶明白她的意思,心想我躲清靜才過去呢,臉面上卻做一副苦態,歎口氣出門走了。
巷口街頭,日色蒼茫。鼓樓上一片烏噪,樓下的門洞邊,幾家賣餛飩和烤羊肉串的小販張燈支灶,一群孩子就圍了絞棉花糖的老頭瞎起哄。莊之蝶才去瞧棉花糖是怎麼個絞法兒,把一勺白糖能搖絞出棉花一樣的絲來,一抬頭卻見門洞那邊走來了賣牛奶的劉嫂和她的牛。
在供應了定點的牛奶後,劉嫂和牛直歇到天涼起來才往城外走。一見面牛就長眸起來,驚得孩子們一哄散了。劉嫂說:「莊先生好幾天又不見買奶吃了,是沒住在文聯嗎?」莊之蝶說:「明日在的,我等你了。」走過去拍著牛的背,一邊和劉嫂說些牛奶的產量和價格。劉嫂就抱怨每斤飼料又長了一角,可奶價還是提不上來,這麼大熱的天,真不夠進城跑一天的辛苦錢。說話間,奶牛站在那裡四蹄不動,扭轉了頭這邊看看,那邊看看,舌頭在嘴裡攪動著,尾巴慢慢地甩過來,又慢慢地甩過去。
莊之蝶就說:「你要想開點,若不出來跑跑,不是一分錢掙不來,照樣要買菜買糧嗎,哎呀,你瞧這牛,它倒不急不躁,像個哲學家的!」莊之蝶這話當然是隨便說的,沒想這牛卻一字一字聽在耳裡。人說狗通人性,貓通人性,其實牛更通人性。一年前莊之蝶在郊區採訪住在劉嫂家,這女人先是務菜,菜務不好,賣菜時又不會在秤桿上做手腳,光景自然就焦苦。莊之蝶一日出主意:「城裡供應的奶常常摻水,群眾意見頗大,但用奶的人家多,奶場又想賺錢,水還是照樣摻,訂奶戶一邊罵娘也還一邊要訂的。那麼,何不養頭奶牛,能把牛牽上去城裡現擠現賣,即便是價高些也受人歡迎,收入一定要勝過務菜了。」劉嫂聽了。因此在終南山裡購得了此牛。牛是依了莊之蝶的建議來到西京城裡,莊之蝶又是每次趴下身子去用口吮吃,牛對莊之蝶就感激起來,每每見到他便哞叫致意,自聽了他又說牛像個哲學家,從此真的有了人的思維,以哲學家的目光來看這個城市了,只是不會說人的語言,所以人卻不知曉。
這一日,清早售完奶後,劉嫂牽了牛在城牆根歇涼,正是周敏在城牆頭上吹動了塤,聲音沉緩悠長,嗚嗚如夜風臨窗,古墓鬼哭,人和牛都聽得有些森寒,卻又喜歡著聽,塤聲卻住了,仰頭看著剪紙一般的吹塤人慢慢移走遠去,感覺裡要發一些感慨,卻沒有詞兒抒出,垂頭打吨兒睡著。牛啃了一肚子草,也臥下來反芻,一反芻竟有了思想了:當我在終南山的時候,就知道有了人的歷史,便就有了牛的歷史,或者說,人其實是牛變的呢,還是牛是人變的?但人不這麼認為,人說他們是猴子變的。人怎麼會是猴子變的呢?那屁股和臉一樣發紅髮厚的傢伙,人竟說它是祖先。人完全是為了永遠地奴役我們,又要心安理得,就說了謊。如果這是樁冤案,無法澄清,那我們就不妨這麼認為:牛和人的祖先都是猴子;猴子進化了兩種,一種會說話,一種不會說話;說話是人的思維的表現,而牛的思維則變成了反芻。如此而已。啊哈,在混沌蒼茫的天地裡,牛是跳蚤一樣小得幾乎沒有存在的必要嗎?不,牛是龐然大物,有高大的身軀,有健壯的四蹄,有堅硬鋒利的戰鬥之角,但在一切野獸都向著人進攻的世界裡,獨獨牛站在了人的一邊,與人合作,供其指揮,這完全是血緣親近心靈相通。可是,人,把牛當那雞一樣,豬一樣徹底為自己服務。雞與豬,人還得去飼養著方能吃他們的蛋,吃他們的肉,而牛要給人耕種,給人推磨,給人載運,以致發展到擠出奶水!人啊人,之所以戰勝了牛,是人有了忘義之心和製造了鞭子。
這頭奶牛為自己的種族的屈辱而不平了,鼻孔裡開始噴兩股粗氣、一呼一吸,竟使面前的塵土地上衝開了兩個小土窩。但它仰頭注視了一片空白的天空,終於平和下來,而一聲長笑了。牛的長笑就是振發一種哞。它長笑的原因是:在這個世界上,一切動物中除牛之外都是猙獰,無言的只有上帝和牛,牛正是受人的奴役,牛才區別於別的野獸而隨人進入了文明的社會。好得很,社會的文明畢竟會要使人機關算盡,聰明反被聰明誤,走向毀滅,那麼,取代人而將要主宰這個社會的是誰呢?是牛,只能是牛!這並不是虛妄的虐語,人的生活史上不就是常常發生家奴反主的故事嗎?況且,牛的種族實際上已有率先以人的面目進入人類者,君不見人群裡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愛穿牛皮做的大衣前、茄克和鞋。這些穿皮衣皮鞋的人,都是牛的特務,他們在混入人類後自然依戀牛的種族或是提醒自己的責任,才在身子的某一部位用牛的東西來偷偷暗示和標榜!而自己一這頭牛洋洋得意了,實在是天降大任吧,竟是第一個赤裸裸地以牛的身份來到人的最繁華的城市裡了,試問在哪個城市有牛能堂而皇之地行走於大街?!
這牛思想到這兒,於是萬分地感謝莊之蝶了。是莊之蝶首先建議了一個女人從山野僻地買它而來,又牽了它進城現擠現賣奶汁,更是說下一句牛像個哲學家,一字千金,擲地有聲,使它一下子醒悟了自己神聖的使命。啊!我是哲學家,我真的是哲學家,我要好好來觀察這人的城市,思考這城市中人的生活,在人與牛的過渡世紀裡,作一個偉大的牛的先知先覺吧!
六月十九日黃昏。莊之蝶買了燒紙過雙仁府來。牛月清從街上叫了一個小爐匠在院門口,正把家傳的兩支銀簪,熔化了重新打制一枚戒指。莊之蝶近去看了看,小爐匠臉色白淨,細眼薄嘴,一邊自誇著家傳的技藝。一邊腳踩動風包,手持了石油氣槍,在一塊木頭上燒化管子,立時奢子稀軟成珠。莊之蝶從未見過這景致,以為牛月清要做耳環的,說你把管子用了,娘犯起心慌病來要煮銀管水喝,你就不停地從耳朵上往下取嗎?牛月清說:「我才不戴耳環,汪希眠手上戴三枚戒指,你一枚也沒有,出門在外別人笑你吝嗇,也得罵我當老婆的刻苦了你!」莊之蝶聽了咕噥一句:「胡折騰!」進院去屋,與娘說話。
戒指制好,牛月清歡天喜地拿了回來,直嚷道莊之蝶戴了試試,莊之蝶卻忙著用人民幣拍印燒紙:紙一沓一沓鋪在地上,錢幣一反一正按在上邊用手拍。牛月清嘲笑莊之蝶太認真,燒紙是寄托哀思的一種方式,用得著那麼費勁?老太太伸手擰女兒的嘴,還要求莊之蝶一定把紙按實在土地上。要不亡人帶了這錢過河,錢就變成鐵錢了。牛月清又說,即使變鐵錢,那是對古時的銀元和銅板而言,現在用紙幣拍印,紙錢變了鐵錢倒好哩!老大太再罵牛月清,親自把拍印後的燒紙分成六份,一一讓莊之蝶在上面寫亡人名姓。
自然是岳父的錢最多,依次是老太太的父母、舅舅、姐姐,還有一個牛月清的乾娘。惹得牛月清再笑娘的負擔重,要照顧這麼多人的,一面把戒指套在莊之蝶的指頭上,戒指碩大,莊之蝶坐在沙發上,就作出很闊的架勢,二郎腿挑著鞋搖著,手指篤篤地在沙發扶手上敲,說身上的衫子過時了,得換一件的。牛月清說:「我早給你買了一件大紅體恤衫,還怕你不穿的。我們單位老黃,六十二歲了,就穿了這樣的衫子,人年輕了十歲的!」莊之蝶又說:「這褲子就不配了,如今街上興港式老闆褲,我得要一件的。有了老闆褲,鞋也要換的,還有這褲帶,這襪子…」牛月清說:「得了得了,換到最後你得去美容換臉皮了,說不準兒還要換班子換了我去?!」莊之蝶說:「」去年你用一支簪鑲補了一顆牙,從此是金口玉言,在家裡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現在你讓我戴戒指,那只好這麼換嘛!笑了笑,卸了戒指放在桌上,埋怨牛月清隨流俗走,要把他打扮成什麼形象了!牛月清就不悅起來,說:「這麼說我是舔屁股把仔蛋咬了?我興興地打扮你你不依,往後你也別干涉我頭髮怎麼梳,衣服怎麼穿!」老太太見兩人又鬥花嘴,自不理睬,卻突然叫苦起來,說給老頭子的錢面值都是壹佰元,沒有零花票子,在冥國裡買什麼能方便嗎?莊之蝶便去取了一沓稿紙,分別拍印了拾元的、五元的。一元的面票,一家人起身去巷口馬路邊焚燒。外邊全然黑了,馬路上人少車稀,百米外的路燈桿上一顆燈泡半明半暗。紙一燃起來,三個人的影子就在馬路兩邊的牆上忽大忽小,跳跌如鬼,紙灰碎屑紛紛起落。
莊之蝶和牛月清先是並不覺得什麼,跪在那裡嫌火太炙,身子往後退,老太太卻開始念叨個個亡人的名字,召喚他們來收錢,叮嚀把錢裝好,不要濫花銷,也不必過分節省,如果花銷完了就來告訴她。莊之蝶和牛月清就覺得森煞,瞧見一股小風在火堆邊旋了一會兒,就立即用紙去壓住,這時候,西邊天上忽然一片紅光,三人都抬頭去看。老太太便說:「餓鬼在那裡打架哩,這都是誰家的餓鬼?他媽的,你們後人不給你們錢。倒搶我家老頭子的?!」牛月清毛骨悚然,說:「娘,你胡說什麼呀!那怕是一家工廠在安裝什麼機器用電焊吧,什麼鬼打架不打架的!」老太太還是仰望夜空,口裡念叨不停,後來長出一口氣,說老頭子,到底身手捷快,硬是沒讓被搶了錢去,就問:「月清,街那邊十號院裡可有懷了孕的女人?」牛月清說:「那院子盡住些商州來的炭客,這些人來城裡發了,拖家帶口都來住,是有一個女人肚子挺大的。」莊之蝶說:「這些人把老婆接來,沒有一個不生娃娃的,都是計劃外的二胎三胎。日子越窮,娃娃越多;娃娃越多,日子越窮,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牛月清說:「前天中午我去醫院,在門診室正遇著十號院那女人,她說她懷孕了。讓醫生檢查胎位正不正。醫生讓她解了懷,拿聽診器往她肚子上放,那肚皮黑乎乎地髒,醫生拿酒精棉球去擦,一擦一道白印子,說:」你來這裡,也該把肚皮洗一洗!『那女人紅了臉,悶了半晌說:「我男人是炭客嘛!』」說罷就笑,莊之蝶也笑了。老太太就說:「一個鬼去投胎了,那孩子就要出世了!」一語未落,果然聽得遠處有嬰兒的啼哭聲,遂聽見有人在馬路上登登登速跑,接著是拍一家門板。大叫:「根勝,根勝,我老婆生了!你快起來幫我去東羊街買三個鍋盔一罐黃酒,她這陣害肚子饑,吃頭牛進去都能吃掉的!」莊之蝶和牛月清面面相覷,疑惑娘竟能說准,往夜空中看看,越發害怕起來,胡亂燒完紙,起身就要回去。街巷那邊的一棵梧桐樹後卻閃出一個人來,在那裡叫道:「牛嫂,牛嫂!」老太太問:「誰個?」那人說:「是我。」迎著火光走近,莊之蝶認得是右首巷裡的王婆婆,哼了一聲兀自回家去了。
原來。這王婆婆早年是聚春園的妓女,二十五歲上遇著胡宗南的一位秘書,收攏了才做起安分夫妻,曾生過一個兒子。兒子長成牆高的小伙子,騎摩托卻撞在電桿上死了。不幾年,那秘書也過了世。她寡寡地獨自過活,日子很是狼狽。前二年,以家裡的房子寬展,開辦了私人托兒所。因與者太太認識得早,家又離得近,常過來串門聊天,莊之蝶見她說話沒準兒,眉眼飛揚,行為又鬼鬼祟祟,便不喜歡她來,曾說過她辦托兒所會把孩子帶壞的話,惹得老太太不高興,牛月清也指責他帶了偏見看人的。王婆婆自然是莊之蝶在時來的少,莊之蝶不在時來的多。半年前王婆婆和老太太聊天兒,說到莊之蝶和牛月清這麼大歲數了怎麼不生養孩子,老太太就傷了心,說他們結婚後的第二年懷上了,但偏說孩子來得太早,就人工流產了;後來又懷上了,又說事業上有個名堂了再要孩子,又墮胎了;今什麼都有了,要懷孩子卻懷不上了!王婆婆說她有個秘方的,不但能讓懷上,而且還一定能讓懷上個男孩。老太太好不喜歡,說知了牛月清,牛月清淚水吧嗒地告訴娘,她何嘗不想懷上孩子,但不知怎麼懷不上,這幾年莊之蝶倒越來越不行的,說來也怪。他是不用時逞英豪,該用時就無能,已經看過許多醫生都沒效果,準備著這一輩子就再不要孩子了,老太太苦愁了許多日子,才想出個主意來,讓北郊的干表姐來代生,然後抱過來撫養,這樣畢竟是親戚,總比抱養外人的孩子要好。偏巧干表姐懷了孕,老太太去說知了心思,干表姐喜歡得一口應允,老太太卻一定要生男孩子才抱養的,逼了表姐去醫院做日超檢查,一查竟是女孩,只好做了流產術。
老太太便領了干表姐去拜訪王婆婆,王婆婆就教導了:月事三天後,就抓緊行房要懷上孕,然後開始吃她的藥,一天早晚吃一勺,不要嫌苦,吃後下身出少量的血也不必驚慌,就把自製的一瓶黑稠如漿的藥交給干表姐。老太太當然感激不盡,當場要付藥錢。王婆婆說不用急的,生下男孩了付我不遲,只是說此藥中最值錢的是沉香,要進口的純沉香,這服藥是別人買了藥配的,先就應急了牛嫂,但得買了沉香再給人配呀。於是牛月清就四處尋購沉香。莊之蝶得知,很不樂意。為此拌過幾回嘴。這陣,王婆婆見莊之蝶走了,得意忘形地頭也晃手也搖,說:「牛嫂,你聽著十號院那嬰兒叫喚嗎?那炭客的老婆生了三個女孩,吃我的藥就把男孩生下來了!這幾天我就坐在他家,單等著她生,炭客說:」王婆婆,要是生下個女娃你就不好走了!『我說:「要不是男娃,我退你的藥錢!要是這男孩生下來,就是吃我這藥生下的第二十二個了』;怎麼著,果然就是個男孩!」牛月清也高興起來,說:「王婆婆,我是信你的,沉香我買回來了。」王婆婆說:「是嗎?生下孩子可別忘了我!」牛月清讓王婆婆到家去吃飯喝茶,王婆婆說改日去吧。牛月清早忘記了害怕,一個人從黑巷道路回來取沉香。莊之蝶問:王婆婆又說生孩子的事?牛月清說:「那秘方真靈,炭客那孩子就是吃了她的秘方的!」莊之蝶瞧見她拿了沉香,問是多少錢買的,牛月清說五百元錢,惱得莊之蝶一梗脖子到廚房去吃稀飯,吃了一碗,就鑽到蚊賬裡睡去了。
牛月清和老太太回來,情緒蠻高,吃罷飯了便端了水盆到臥室來洗,一邊洗一邊給莊之蝶說王婆婆的秘方是胡宗南那個秘書傳給她的。那秘書活著的時候隻字不吐,要倒頭了,可憐王婆婆後半生無依無靠,就給了她這個吃飯的秘方。莊之蝶沒有吭聲。牛月清洗畢了,在身上噴香水,換了淨水要莊之蝶也來洗。莊之蝶說他沒興頭。牛月清揭了蚊帳,扒了他的衣服,說:「你沒興頭,我還有興頭哩!王婆婆又給了一些藥,咱也吃著試試,我真要能懷上,就不去抱養干表姐的孩子;若是咱還不行,干表姐養下來暗中過繼給咱,一是咱們後邊有人,也培養一個作家出來,二是孩子長大,親上加親,不會變心背叛了咱們。」莊之蝶說:「你那干表姐兩口,我倒見不得,哪一次來不是哭窮著要這樣索那樣,他們這麼積極著懷了孩子又打掉又懷上,我看出來的,全是想謀咱們這份家產的!」當下被牛月清逗弄起來,用水洗起下身,雙雙鑽進蚊帳,把燈就熄了。莊之蝶知道自己耐力弱,就百般撫摸夫人,【拖延著不肯進入。牛月清就急躁了,說:「別的男人作愛都是用雞巴,你倒好,只會拿手糊弄自己女人,虧你是個大老爺們!」莊之蝶在暗中紅著臉說:「這叫前奏懂不懂?虧你還是作家夫人,一點情調都不懂!」說著就插了進去,開始動作。牛月清說:「這多好!」莊之蝶哼道:「好!恐怕再好,我也不能讓你這片地長出莊稼了!」】牛月清說:「說不定咱也能成的,你多說話呀,說些故事,要真人真事的。」莊之蝶說:「哪兒有那麼多的真故事給你說!能成就成,不成拉倒,大人物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牛月清說:「你是名人,可西京城裡汪希眠名氣比你還大,人家怎麼就三個兒子?聽說還有個私生子的,已經五歲了。」莊之蝶說:「你要不尋事,說不定我也會有私生子的!」牛月清沒言傳,忽然莊之蝶激動起來,說他要那個了,牛月清只直叫甭急甭急,莊之蝶已不動了,氣得牛月清一把掀了他下來,駕道:你心裡整天還五花六花彈棉花的,憑這本事,還想去私生子呀!莊之蝶登時喪了志氣。牛月清還不行,偏要他用手滿足她,過了一個時辰,兩人方背對背睡下,一夜無話。
翌日,牛月清噙了淚要莊之蝶一塊兒同她去幹表姐家送藥。莊之蝶不去。牛月清恨了恨聲,灰不沓沓自個去了。莊之蝶在家坐了一回,也坐得不是個滋味兒,便往郊區101藥廠,采寫黃廠長的報告文學。採訪很簡單,聽黃廠長作了一番自我介紹,又看了一下簡易的加工坊,莊之蝶一個晚上就寫好了文章。在去報社交稿時,卻心中衝動,謀算著趁機要去見見唐宛兒了。已經走到了清虛庵前的十字路口。
莊之蝶畢竟有些緊張起來,他不知道周敏在不在家,即使不在家,婦人又會對自己怎麼樣呢?阮知非那夜的經驗之談使他百般鼓足著勇敢,但當年對待景雪蔭的實踐又一次使他膽怯了。何況,他想起了在牛月清面前的無能表現,懊喪著自己越來越不像個男人了,而又覺得自己一想到唐宛兒就衝動,不明白與這婦人是一種什麼緣分啊?!這麼思前想後,腦子就十分地混亂,俳徊復俳徊,終於還是踅進近旁的一家小酒館裡,要了一瓶啤酒,一碟熏腸,獨自坐喝。這是一間只有二十平米大小的地方,四壁青磚,並不搪抹,那面粗白木櫃檯依次排了酒罈,壓著紅布包裹的壇蓋。櫃檯上的牆上,出奇地掛有一架老式木犁,呈現出一派鄉間古樸的風格。莊之蝶喜歡這個地方,使他浮躁之氣安靜下來,思緒悠悠地墜入少時在潼關的一幕幕生活來。酒館裡來的人並不多,先是幾個在門外擺了雜貨攤的小販,一邊盯著貨攤一邊和店主扯閒,一小盅酒成半晌地品,品不完。後來有一漢子就踏進來,立於櫃檯前並不言語,店主立即用提子打滿了酒盛在小杯裡,漢子端了仰脖倒在口裡,手在兜子裡掏錢,眼睛一眨一眨盯了店主,說:「你摻水了?!」店主說:「你要砸了我這酒館嗎?砸了這酒館可沒一天三次伺候你的人了!」漢子笑了笑,走出去,酒館裡又清靜下來,只有莊之蝶和牆角坐著的一個老頭是顧客,老頭雞皮鶴首,目光卻精神,喝的是白酒,就的是一碟鹽水黃豆,用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捏酒碗的姿勢和力量,莊之蝶知道老頭是個用筆的人。莊之蝶在類似這樣的小酒館裡,常常會遇到一些認識的老教授或文史館那些滿腹經綸的學者,他們衣著樸素,形容平易。酗酒的年輕閒漢們總是鄙視他們,以為是某一個退休的工人,退居二線的機關中層幹部,搶佔他們的凳子,排隊買小菜時用身子把他們擠在一邊。莊之蝶認不得這一位老者。心裡卻想:這怕又是一個天地貫通了的人物。他不停地看老者吃酒,希望他能抬起頭朝自己這裡來看,但又害怕老者看見自己,因為這些成了人精的人物,會立即看出你的腸腸肚肚,你在他面前全然會是一個玻璃人的。老頭卻目不旁視,手捏一顆豆子丟在口裡了,嚼了一會兒端起酒碗吱地咂一下,自得其樂,頓時莊之蝶感到自己活得太累,太窩囊,甚至很卑鄙了。這時就聽見遠處有極美的樂響傳來,愈來愈大,酒館的店主跑到門口去看。他也過去看,原來是巷中一家舉行接骨灰典禮,亡人的骨灰從火葬場運到巷口,響器班導引了數十個孝子賢孫,接了骨灰盒,焚紙鳴竹,然後掉頭返回,樂響又起。莊之蝶參觀過許多葬禮場面,但今天的樂響十分令他感動,覺得是那麼深沉舒緩,聲聲入耳,隨著血液流遍週身關關節節,又驅散了關關節節裡疲倦煩悶之氣而變成呵地一個長吁。他問店主:「這吹奏的是一支什麼曲子?」店主說:「這是從秦腔哭音慢板的曲牌中改編的哀樂。」他說:「這曲子真好!」店主驚著眼睛說:「你這人怪了,哀樂有好聽的?就是好聽,也不能像聽流行歌曲一樣在家裡放呀?!」莊之蝶沒再多說,回坐到他的酒桌。酒桌那頭已新坐了一個戴了白色眼鏡的年輕人,一邊叫喊來一瓶啤酒,一盤炒豬肝,一邊從口袋掏出一本雜誌來讀。年輕人讀得特別投入,時不時就獨自地發一個輕笑。如今能這麼容易墜入境界的讀書人實在太少了,莊之蝶遂想:天下的文章都是作家編造出來的,卻讓這些讀者喜怒哀樂。牛月清知道他寫文章的過程,所以她總看不上他的文章,卻在看別人寫的書時流過滿面的淚水。年輕人突然口舌咂動起來,發出很響的聲音,莊之蝶猜想這一定是看到書裡的人物在吃什麼好東西吧。這時候,那捧著雜誌的兩隻手,一隻就抓住了面前的筷子,竟直直戳過來,在莊之蝶盤中夾起了三片熏腸,準確無誤地塞在了雜誌後的口裡。一會兒,筷子又過來了,再夾了兩片吃了去。莊之蝶覺得好笑也好氣,拿筷子在桌面梆梆敲。讀書人驚醒了,放下雜誌看他,嗅地一聲,低頭就將口中的熏腸吐在地上,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吃錯了!」莊之蝶笑起來,說:「什麼文章把你讀成這般樣了?」年輕人說:「你不知道,這是寫莊之蝶的事。莊之蝶,你知道嗎?他是個作家。我以前只讀他寫的書,原來他也和咱們普通人一樣!」莊之蝶說:「是嗎?上面怎麼寫的?」讀書人說:「他小時候,是個很蠢很笨的孩子,在小學,只覺得老師是世上最偉大的人,有一次去廁所小便,看見老師也在小便,就大惑不解,說:」老師也尿呀!『好像老師就是不屙不尿的人。老師當然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還在看著,竟又說:「老師也搖呀?!』結果老師說他道德意識不好,又告知家長,父親就揍了他一頓。」莊之蝶說:「這簡直是胡說!」讀書人說:「胡說?這文章上寫的呀,你以為偉大人物從小就偉大嗎?」莊之蝶說:「讓我瞧瞧。拿過雜誌,竟是新出刊的《西京雜誌》,文章題目是《莊之蝶的故事》,作者署名周敏,這就是周敏寫的那篇文章嗎?莊之蝶急急測覽了一下,文中全記載了一些道聽途說,且極盡渲染,倒也生動有趣,便尋思道:讓我也看看我是什麼樣兒?於是又讀到了這個莊之蝶如何慷慨又吝嗇,能把一頭羊囫圇圇送了別人,卻回家後又反去索要牽羊的那節麻繩,說送的是羊沒有送繩;如何智慧又愚蠢,讀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便認定是李清照寫新婚之夜的情事,但卻看不懂列車運行時刻表;如何給人快活又讓人難堪,能教人識蒼蠅公母的方法,是看蒼蠅落在什麼地方,落在鏡子上的就是母蒼蠅,母蒼蠅也愛美;但公共場所被人不停地拉著合影了,便苦喪了臉說他前世是馬變的,這馬不是戰馬也不是馱運的馬,是旅遊點上披了綵帶供人騎了照像的馬,竟傷心落淚。莊之蝶再往下看,便到了莊之蝶的戀愛故事,竟出現了莊之蝶當年還在一個雜誌社工作時如何同本單位的一位女性情投意合,如漆如膠,又如何陰差陽錯未能最後成為夫妻。莊之蝶的眉頭就皺起來了:前邊的故事怎麼離奇荒唐那並不傷大雅,這戀愛之事牽涉了他人豈敢戲言?女性雖未提名道姓,但事情框架全是與景雪蔭發生過的事情,卻那時與景雪蔭篤好,現在也後悔,雖內心如火而數年裡未敢動過她一根頭髮,甚至正常的握手也沒有。如今寫成這般樣子,似乎什麼事情都已發生過了,那麼,雙方皆有家室兒女,景雪蔭的丈夫讀到此文怎麼感想?牛月清讀後怎麼感想?每一宗事似乎都有影子,又全然不是現在所寫的樣子,周敏是從哪兒得到的材料呢?莊之蝶更不安的是,如果景雪蔭讀了此文,她會怎麼看待我,認為這些隱秘之事必是我莊之蝶提供,是為了炫耀自己,要以風流韻事來提高自己知名度嗎?如果她的丈夫追問這一切,景雪蔭又會怎麼樣呢、莊之蝶愁苦起來了,放下雜誌,再沒心緒要見唐宛兒,急急就往《西京雜誌》編輯部去了。
十二年前,當景雪蔭剛從大學畢業分配到文化廳的時候,莊之蝶已是《西京雜誌》的編輯了。一張新的辦公桌放在了他的辦公桌的對面,以會議室改作的作品編輯室就塞滿了五個人。作品組組長鍾唯賢,卻唯一能領導的只有莊之蝶。一名老編輯是同鍾一塊進文化廳的,都是大學生,自然不服鐘的指揮;一名是比莊之蝶早來二年的李洪文,機敏精靈,能言善辯,曾經為鍾當作品組長出過力,鍾卻認定了他是小人:君子易處,小人難交,對自己有過恩惠的小人更難交,處處也就讓他;另一位姓韋是個寡婦,正與嚴副廳長談戀愛,鍾是不好領導的;而景雪蔭呢,廳長早年正是景父的部下,一來就不叫廳長叫叔叔。鍾唯賢的一個兵就只是莊之蝶。夏收時派莊之蝶去郊區支援農民夏收;地震時命莊之蝶去參加街道辦事處組織的救災隊;早晨上班提開水;晚上下班關門窗。五年的時間裡,莊之蝶在這裡度過了他的青春歲月,雖然為他們對他的輕視、欺辱而痛哭過,咒罵過,但他自離開了這裡,卻覺得那是一段極有意義的日子,尤其令他終生難忘的景雪蔭,現在回想起來,那簡直是他人生長途上的一袋乾糧,永遠咀嚼不完的。十二年過去了,廳長還是廳長,雜誌還是雜誌。那個韋寡婦已早作了嚴副廳長的夫人,調任了另一個部門成為處長。景雪蔭也棄文從政,提升為廳裡的中層領導。而鍾唯賢,永遠也沒出息的老頭,他既不信李洪文,又離不得李洪文,經過一番努力,終於擊敗了承包了三年雜誌、在經濟上一塌糊塗的上一個編輯部班子,他出任了新的主編。莊之蝶趕到那座熟悉的大樓上,自然是不停地與碰著的熟人打招呼,一推開還是那間會議廳改作的編輯室,所有的編輯都在裡邊,每個人都拿了一條褲衩在抖著看。猛然門被推開,收拾不及,見是莊之蝶,李洪文就叫起來了:「哎呀,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一件就給你了吧!」莊之蝶說:「這是幹什麼呀,一人一塊遮羞布!」一個面孔陌生的人就走過來和莊之蝶握手,說:「莊老師你好,我是王鶴年,寫小說的,你給我們廠的產品提提意見吧!」李洪文說:「刊物整頓之後,業餘作者都給刊物拉廣告的,鶴年小說寫得不錯,他們廠是街道辦的小廠,他拉不來廣告,就送大家一些他們的產品。這是防性病褲衩哩,有性病治性病,沒性病防性病。」莊之蝶說:「這倒適合於你,我只需要的是壯陽褲衩。」說得大家都笑了。鍾主編笑得臉縮成一團,形如核桃,直卸了眼鏡擦眼淚,說:「之蝶,你過來,我這裡給你攢著好煙的。」就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個紙盒,裡邊滿滿地裝了香煙。十多年前,莊之蝶開始抽煙的時候,就特意給鍾唯賢做了個大紙盒,因為業餘作者來送稿,首先是要敬編輯一支好煙的,鍾唯賢不抽煙,常是謝絕。莊之蝶就叮嚀不必謝絕,他可以代為消費的,後來的編輯叫苟大海的便說:「老鍾真是迂腐,莊之蝶現在還抽那種煙嗎?今日當著莊之蝶的面,以後這煙我就代他接管了!」說著把煙盒拿過去,將煙全倒進自己抽屜,順手把自己的椅子給莊之蝶坐了。
莊之蝶坐下來,相互寒暄了許多,自然就談起了新出版的雜誌,編輯室人人激動。從內容的質量到封面的設計,以及這一期的廣告宣傳,無一不充滿了自信,尤其談到周敏寫的那篇文章,誇耀郵局門口已張貼了海報,特意介紹這篇文章,編輯部已經決定再加印一部分雜誌,且要對周敏提高稿酬。李洪文說:「大作家,我已經說過了,曹雪芹寫了一部《紅樓夢》,一部《紅樓夢》養活了幾代人吃不完。現在你莊之蝶,也活到供人吃你了!周敏這篇文章是不長,可以說只吃到了你的腳趾甲;幾時我也要寫寫的,你說給我什麼吃?」莊之蝶說:「我什麼也不讓你吃!」李洪文說:「那好吧,某一日我寫一篇了,會署個女人的名字,看你讓不讓?你一定說:讓你吃口條吧!」莊之蝶就笑了:「讓你吃痔瘡!」周敏一直不說話,只忙著給莊之蝶沏茶,倒水,過來說:「莊老師,這是我發表的第一篇文章,你要多多提意見的。」莊之蝶就平靜了臉面,正經對鍾唯賢他們說明他正是為這篇文章而來的,有個問題放心不下。鍾唯賢也立即緊張起來,間道:「什麼問題?」莊之蝶說:「別的都可以,就是寫我與阿X的關係,渲染得太過分了,會不會出現副作用呢?」鍾唯賢說:「這我也考慮了,我問過周敏,材料是哪兒得到的,周敏說材料不會失實的。」莊之蝶說:「事情都有影子,但一具體寫,味兒就變了,雖沒有署真名,可環境、人物形象又太具體,你知道我和景雪蔭相好是相好,真還沒有發展到談戀愛的。」李洪文說:「這有什麼,通篇都在塑造了一個高尚的女性,談戀愛又怎麼啦?婚前和誰談戀愛都是正常的,何況你現在是大名人,能和這樣的名人談戀愛也是一個女人的榮光,她景雪蔭盼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和你有那麼一段美麗的艷史。」莊之蝶說:「洪文你別胡說,我雖然相信景雪蔭不是那號人,但咱們畢竟是在中國,要看現實。她現在有家庭,又有領導地位,不出事就好,出了事對誰都不利的。」鍾唯賢問:「那你的主意呢?」莊之蝶說:「編輯部快派人去給景雪蔭送一份雜誌,說明情況,把可能出現的矛盾處理在萌芽時期。」周敏說:「我去尋過了,她還沒有回來。」莊之蝶再強調:「一等回來,立即就去!」李洪文說:「你放心,這事由我們辦好了。今日中午不要走了,周敏得了稿費,今日要請你的客,讓我們都沾沾光嘛!」周敏說:「沒問題,大麥市街老賈家的灌腸包子,吃多少我買多少。」莊之蝶說:「李洪文還是老毛病,從來都是叫嚷別人請他吃,沒聽說過要請人吃的。」李洪文說:「這沒辦法,老婆管著錢呀!如果你護著周敏不請客,你就請請大家。」苟大海說:「咱們玩玩麻將吧,誰贏了誰請客。」莊之蝶問鍾唯賢:「這行嗎?」鍾唯賢說:「你們又不玩錢的,你們玩吧,我還有個事,我就不陪你了!」莊之蝶笑了笑,和鍾唯賢握手告別,送他出門了,李洪文立即關上門,說:「我們的領導怎麼樣?瞧那話多有水平,他不反對咱們玩,但若出了事,他什麼責任也沒有的,這就叫會當領導!」苟大海說:「他要會當領導,也不是幹了一輩子還是個主編,連個處級幹部都不是。」莊之蝶說:「他一輩子膽小怕事。」辦公桌就橫過來,李洪文從桌斗取了麻將,周敏又給各人面前放下茶杯、煙灰缸。莊之蝶對周敏說:「這裡人多,你就不要玩了,能幫我去一趟市報社嗎?」周敏問:「什麼事?」莊之蝶說:「這裡有一份寫企業家的稿子,你直接送給報社文藝部張主任,讓他越早越好地登出來。」周敏高興地去了。
莊之蝶、李洪文、苟大海和另一個年輕的編輯小方開始打點執風,結果莊之蝶坐東,李洪文坐西,苟大海坐北,小方坐南。李洪文卻要和苟大海換位子,說莊之蝶有錢,今日一定要他出水,而苟大海牌藝不高,看不住下家的。莊之蝶說:「不是苟大海看不住我,是你屬木命,北方位屬水。」李洪文說:「你也懂這個?」莊之蝶說:「我懂得你!」李洪文倒臉紅起來,說:「我說過的,今日就要贏你,你帶了多少錢?」莊之蝶脫下鞋來,鞋殼裡平鋪了二十元錢。苟大海說:「莊老師真逗,錢怎麼裝在那兒?」莊之蝶說:「以前我還在文化廳的時候,錢欺負過我,現在我就把它踩在腳下!」李洪文說:「那麼兩張,頂得住我一個自扣嗎?」莊之蝶說:「這別擔心,你贏了我借款付你。可你也要知道,我最善於白手奪刀。」開場第一圈,莊之蝶果然自扣了一莊,平和了一莊,氣得李洪文直罵牌是舔溝子,不抽煙的人偏要抽莊之蝶一支煙,說要沾沾紅人的光,一支煙未抽完,倒嗆得鼻涕眼淚地直咳嗽。
說到煙,小方就問起莊之蝶在文化廳工作時是不是老抽鍾唯賢的煙,這樣從抽鍾唯賢的煙自然說到鍾唯賢,莊之蝶問:「老鍾現在日子怎麼樣?他老婆還來單位不?」苟大海說:「老鍾夠苦命,二十年右派,偏偏又娶了個惡婆子,前一個月初三那惡婆子又來了,當著眾人的面竟能把他的臉抓出血來。」莊之蝶說:「他有什麼辦法!我還在文化廳時,他們就分居著,老婆一來,他就慌了。大家都勸他離了婚算了,可那婆子就是不離。沒想他也真能湊合,現在了還是這樣!」李洪文打出一張牌,莊之蝶要吃了,李洪文又後悔說打錯了,收回去重新打了一張牌,說:「我倒有個機密。你們誰也不能傳出去!」小方說:「李老師一天到黑總有機密!」莊之蝶說:「李洪文有特務的才能,當年嚴副廳長和韋寡婦談戀愛,他是第一個發現的,他能藏在廁所四個小時,觀察廁所對門的韋寡婦房裡,嚴副廳長是幾時幾分進去的,幾時幾分拉滅燈的。」李洪文說:「後來怎麼樣,他們不是結婚了嗎?」莊之蝶說:「正是人家要結婚,你那監視有什麼價值?」李洪文說:「這他們倒感謝我的,我公開了機密,才促成了他們一場好事。」莊之蝶說:「好,好!老鍾有什麼機密?」李洪文說:「老鍾靠什麼能活下來?他是有他的精神支柱的!年輕時他喜歡他的一個女同學,大學畢業後,不久他就成了右派,後來又聽說那位女同學也成了右派。他在右派期間找不下個對象,經人介紹和現在這個郊區的老婆結了婚。前幾年,偶爾得知他的那個女同學還活著,在安徽的一個縣中教書,況且已經離了婚,獨身過活,就整日嘮叨這女同學如何地好。他給人家去了四封信,不知怎麼總不見回信,或許這女同學早不在了人世,或許壓根兒就不在安徽的那個中學,一切都是誤傳。可老鍾中了邪似的,每天都在收發室信欄裡看有沒有他的信。」小方說:「他剛才出去,一定又去收發室了吧。」李洪文說:「我知道他幹什麼去了——職稱又開始評定,還不是為他那個編審的名分兒給評審會的人說情去了!真窩囊,前年該評職稱了,武坤當了主編,把老頭丟在一邊;這次又要評了,卻說老鍾才當了主編,資歷還欠些。和!」李洪文說著就推倒了牌。這一和是莊上和,又接連和了三次,李洪文話就越發多,不斷地總結和牌的經驗,又訓斥苟大海不會下牌,怎麼就讓莊之蝶又碰吃了個八萬,再是反覆提醒刀下見菜,誰也不許欠賬。小方說:「李老師是輸了嘴吸臉吊的,贏了就成了話老婆!」李洪文說:「我現在成你們共同的敵人了,都嫉妒開了。贏牌也不見得是好事的,牌場上得意,情場上失意。嗨,對不起了,又一個槓。」從後邊揭了一張,再打出一張。「飯稠了又有豆兒,可惜不是槓上開花。之蝶呀,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老鍾沒評上編審,是吃了武坤的虧,可景雪蔭偏偏和武坤打得火熱,這你得說說她了。莊之蝶自和了一炸一平外還再沒有和牌,已經借了苟大海三張票子,眼裡看著牌,腦子裡卻儘是鍾唯賢可憐巴巴的樣子,他想像不來幾十年裡老鍾是怎樣活過來的?聽李洪文讓他勸說景雪蔭,就苦笑了:」這是人家的自由,我憑什麼說人家?老鍾這麼大年紀還天天盼女同學的信。「李洪文說:」還有機密的!你去過他房子嗎?他房子裡放了許多補陽藥,他是和老婆分居了十幾年,從不在一塊同床共枕,也未見他和別人有什麼瓜葛,我想他現在突然吃這補陽藥,一定是女同學給了他希望,盼望聯繫上能在晚年結婚,好好享受一下人的日子哩!「李洪文說著,突然大叫:」扣了!「梆地一聲,手中的牌在桌上一砸,偏巧牌竟砸斷,一半從窗口飛出去。眾人看時,他要扣的牌是夾張兩餅,手是獨捏了一個成了一餅的半塊牌。苟大海首先說:」哪裡扣了?夾張砌要兩餅,你扣的是一餅!「李洪文說:」你沒看見牌斷了嗎?「小方也說:」那我們不管,你手裡是一餅,夾的是要兩餅,不算自扣的!「李洪文就到窗口去看飛去的那個餅,自然難以尋著,要大家付錢,苟大海、小方硬是不付,李洪文便生氣了。莊之蝶說:」不算這個自扣,你李洪文也是三歸一了,你要他們脫褲子當襖還債嗎?「李洪文說:」你們這些人賴帳,那我就不請客了,權當把錢發給你們自個去吃飯吧!「莊之蝶說:」不讓你請客,我請了!「又借了苟大海五十元錢,讓小方叫老鍾也一塊去吃飯。小方去了,但老鍾人不在宿舍,四個人於是到大麥市街吃了灌腸包子,又到茶館喝了幾壺茶,天黑下來方才散了回家。
莊之蝶在路上想,今日輸得這麼慘,李洪文說牌場上得意,情場上失意。自己牌場上這麼臭,莫非情場上有了好事?立在那裡發了一會呆,後悔。沒有去找唐宛兒。心動著現在去吧,又覺得天色太晚,恐怕周敏也已在家,遂怏怏回雙仁府來。
雙仁府巷口,黑黝黝蹲著一個人,見莊之蝶過來,突然站起來吃喝:「破爛——承包破爛嘍!」莊之蝶看清是那個說謠兒的老頭,就笑著說:「天這般黑了,你老還收什麼破爛?」一個嗝胃裡竄上一股酒氣。老頭並不理睬,拉了鐵轱轆架子車一邊順著大街走,一邊倒獨說獨謠,竟又是一段謠兒: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壞了黨風喝傷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紀檢委員會,書記說:該喝的不喝也不對。
莊之蝶推開門,屋裡燈明著,夫人和洪江坐在沙發上一邊點錢一邊用計算器算帳。莊之蝶瞧見沙發上一沓一沓大小不一的錢票,說:「嗨,這一月大賺了嘛!」牛月清說:「賺什麼了?進了一批金庸的武俠書,先還賣得可以;沒想到那一條街上,嘩嘩啦啦一下子又開了五家書店,又全賣的金庸的書,南山猴———個磕頭都磕頭,貨就壓下了。這些錢算來算去,勉強付那兩個姑娘的工資和稅務所的稅金,前幾天洪江買了三個書櫃,現在還是空缺哩!你一天到黑只是浪跑,也不去過問一下,洪江說湖南天籟出版社新出了一本書,叫什麼來著?」洪江說:「是《查太萊婦人》。」牛月清說:「這《查大萊婦人》正紅火哩,可進不來貨,你不是認識天籟出版社的總編嗎?他們總是來信約你的稿,你就明日拍個電報,讓他們也給咱發一批書來嘛!」莊之蝶說:「這還不容易,洪江你明日就以我的名義去個電報。」洪江說:「我就要你這句話,要不,你又該說我借你的名兒在外胡來了。」莊之蝶說:「只能是這份電報以我的名,也不要說書店就是我開辦的。」洪江說:「你就是太小心,真要以你的名字作了這書店字號,什麼好書都能進得來的。」莊之蝶說:「我是作家,作家靠作品,外界知道我辦書店,會有什麼想法?!」洪江說:「現在什麼時候了,文人做生意正當得很哩,名也是財富,你不用就浪費了,光靠寫文章發什麼財,一部中篇小說抵不住龔靖元一個字的。」牛月清說:「洪江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洪江你說說。」洪江說:「開了這一年書店,我也摸了行情,寫書的不如賣書的,賣書的又不如編書的。現在許多書店都在自己編書,或者掏錢買出版社一個書號,或者乾脆偷著印,全編的是色情兇殺一類的小冊子,連校對都不搞,一印幾十幾百萬冊,發海了!朱雀門街的小順子,什麼雞巴玩意兒,大字不識的,卻僱人用剪刀和膠水集中社會上各類小冊子中的色情段落,編了那麼一本,賺了十五萬,現在出入都是出租小車,見天去唐城飯店吃一頓生猛海鮮。」莊之蝶說:「這些我知道,咱不能這樣幹。」洪江說:「我知道你要這麼說。現在有一件事,我和師母商量了,一個書商拿來印好的一本武俠書,署名是劉德寫的,賣不動,想便宜一半賣給咱。我想了,咱接過來,換一個封面,署上全庸大名,一定會賺許多錢的。」莊之蝶說:「這怎麼就能賺許多錢?」洪江說:「金庸的書賣得快,這書當然寫得不如金庸,咱署名全庸,用草字寫,猛地一看也是金庸了,若要查起來,我寫的是全庸啊!這事你由我辦好了,只是得籌十萬元,這你和師母要想辦法。」牛月清說:「只要你老師同意,錢我籌。今日汪希眠送了帖子來,說是明日要給他娘過七十大壽,盼望咱一家人去,你要明日去就去,不去,我去向他借八萬,咱再取了存折,十萬元也湊夠了。」莊之蝶說:「老太太七十大壽了?我還以為那是六十出頭的人!這是要去的,可這是去向人家賀壽,怎麼開口借錢?」說了一回,一時意見不攏,牛月清就打發洪江先回書店去了,低頭問:「你今晚還過文聯那邊去嗎?」莊之蝶說:「天這麼晚了,過去又得讓人開大門。」牛月清說:「要是早,你就又過去了?咱這是什麼夫妻?!」莊之蝶沒有言語,上床先自去睡了,牛月清也隨後來睡,兩人誰也不接觸誰,就聽到了城牆頭的塤聲如訴如泣。莊之蝶說:「這是誰在吹塤?」牛月清也說了一句:「這是誰在吹塤?」說畢了,又歸於寂靜。莊之蝶說這句話時是心裡這麼想著,原不想說出聲來卻說出了聲。沒料牛月清也說了一句,他現在就希望牛月清趕快地瞌睡。但是,女人卻在被窩裡動起來,並且碰了一下他,要把他的手拉過去。莊之蝶擔心會這樣,果然真就這樣來了,他厭惡地背了身去,裝作全然地不理會。這麼靜躺了一會,又覺得對不起女人,轉過身來,要行使自己的責任。女人卻說:「你身子不好,給我摸摸,講些故事來聽。」莊之蝶自然是講已經多少次重複過的故事。女人不行,要求講真故事,莊之蝶說:「哪裡有真實的?」女人說:「就講你發生過的。」莊之蝶說:「我有什麼?家裡的豬都餓得吭吭,哪有糶的糠?!」女人說:「我倒懷疑你怎麼就不行了?八成是在外邊全給了別人!」莊之蝶說:「你管得那麼嚴,我敢接觸誰?」女人說:「沒人?那景雪蔭不是相好了這麼多年嗎?」莊之蝶說:「這我起咒,人家一根頭髮都沒動過。」女人說:「你好可憐,我以後給你介紹一個,你說,你看上誰了?」莊之蝶說:「誰也看不上。」女人說:「我不知道你的秉性?你只是沒個賊膽罷了。剛才說汪希眠給他娘過壽,你一口應允了要去的,瞧你那眼神,你多高興,我知道你看上了汪希眠的老婆了!」莊之蝶說:「看上也是白看上。」女人不言語了。莊之蝶以為她已睡著,沒想牛月清卻說:「汪希眠老婆愛打扮,那麼些年紀了倒收拾得是姑娘一般。」莊之蝶說:「人家能收拾嘛!」牛月清說:「收拾著給誰看呀?我聽龔靖元老婆說,她年輕時花著哩!當年是商場售貨員,和一個男人下班後還在櫃檯內干,口裡大呼小叫地喊,別人聽見了往商場裡一看,她兩條腿舉得高高的。別人就打門,他們竟什麼也聽不見,一直等來人砸門進來了,還要把事情幹完了才分開!」女人說著,突然手在莊之蝶的下邊摸去,一柄塵根競挺了起來,便拉男人上去。【莊之蝶直直的進入婦人身體,腦子裡卻映著汪希眠老婆的模樣,便趁熱打鐵地一連百十下,女人久旱乍雨,在男人劇烈地抽送下,】不覺叫了一聲,身子縮成一團。莊之蝶說:「原來你也沒能耐的?」女人說:「我沒說你,你倒反嫌了我。你總說你不行,一說起汪希眠老婆,你就興成那樣了?!我哪裡比得上你好勁頭,你是老爺的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兩處的家,什麼事我不操心?」莊之蝶說:「快別胡說!你才多大年紀,周敏那媳婦雖比你小六七歲,可她受的什麼苦,臉上卻沒一條皺紋的。」牛月清就惱了,說:「一個汪希眠老婆你還不夠,還要提說唐宛兒,她受什麼苦的?聽夏捷來說,她是同周敏私奔出來的?」莊之蝶說:「嗯。」女人說:「能私奔出來,在家肯定是什麼活兒也不幹的姑奶奶身子!說女人賤也就賤在這裡,男人對她越是含在口裡捧在手裡,她越是溫飽了思淫,要生外心的。」莊之蝶說:「夏捷幾時來的?」女人說:「半後晌來的,來了給我帶了一隻菊花玉石鐲兒,說是唐宛兒讓她捎給我的,說那日請客我沒能去,心裡過不去。」莊之蝶說:「你瞧瞧,人家對你這麼好的,你倒背後還說人家不是。玉鐲兒呢?讓我瞧瞧什麼成色?」女人說:「我這麼胖的胳膊,根本戴不進去,裝在箱子裡了。我哪兒是說了人家的不是?我是嫌你在外見著一個女的了,就回來拿人家的長處比我的短。別說人比人比死人,如果這個家我百事不操,我也不會這麼些皺紋!」莊之蝶趕緊不再提唐宛兒,說:「你也是辛苦,趕幾時請一個保姆來,前幾日趙京五說他幫咱物色一個的,到時候你就也不幹,動口不動手地當清閒主兒。」牛月清氣消下來,說:「那你看吧。我也會保養得細皮嫩肉哩。」兩人說了一陣話,女人偎在丈夫的懷裡貓一般睡了,莊之蝶卻沒有睡意,待女人發了鼾聲,悄悄坐起來,從枕下取了一本雜誌來看,看了幾頁又看不下去,吸著煙指望城牆頭上的塤聲吹動。但這一晚沒有塤聲,連收破爛的老頭的吆喝也沒聽著。
翌日,牛月清去老關廟商場的糕點坊去定購壽糕,又特意讓師傅用奶油澆制了恭賀汪老太太七十大壽的字樣,又買了一丈好幾的蘇州細綢、一瓶雙溝老窖、一包臘汁羊肉、二斤紅糖、半斤龍井回來。莊之蝶卻不想去。牛月清說:「這可是你不去呀,汪希眠的老婆要問起我怎麼說?」莊之蝶說:「今日那裡一定人多,亂七八糟的,我也懶得去見他們說話。汪希眠問起,就說市長約我去開個會,實在走不開身。」牛月清說:「人家要你去,是讓你給汪家壯臉的,汪希眠見你不去生氣了,我向人家提出借錢,若慷慨就罷了,若有個難色,我怎麼受得了?你是真的不去,還是嫌我去了丟顯你,那我就不去了。」莊之蝶說:「你這女人就是事多!我寫幅字你帶上,老太太一定會高興的。」說畢展紙寫了「夕陽無限好,人間重晚情。」督促女人去了。
牛月清一走,莊之蝶就思謀著去周敏家,琢磨該拿些什麼送唐宛兒。在臥房的櫃裡翻了好大一會,只是些點心、糖果一類,就到老太太房裡,於壁櫥裡要找出一塊花色絲綢來。老太太卻要給他說話,嘮叨你爹天麻麻亮就來說潑煩了,我問大清早前生哪裡的氣,你爹說了,「我管不住他們,你們也不來管他們!」莊之蝶問:「他們是誰?」老太太說:「我也問他們是誰。我們的女婿這麼大的人物,和市長都平起平坐吃飯的,誰敢來欺負了你?你爹說,還不是隔壁新的小兩口,一天到晚地吵嘴打架,苦得他睡也睡不穩,吃也吃不香。我想了,你爹不會說謊的,你今日既然不去作客吃宴席,就一定要去你爹那兒看看,真有那煩人的隔壁,你用桃楔釘在那裡!」老太太說罷就去院裡用刀在一株桃樹上削桃節兒。莊之蝶又氣又笑,忙扶她回來,削了三四節桃木棍,答應去看看的。
原本安妥下老太太抽身就能走開,不想牛月清的干表姐從郊區來了,給老太太帶了一包小米。老太大好生喜歡,笑著笑著就哭起來,說這閨女不記著她,問她爹在幹什麼,一年半載也不來看看,現在鄉里富了,就忘了老姊妹,老姊妹並不向他借錢用嘛。干表姐忙解釋他家承包了村裡的磚瓦窯,老爹雖幹不了體力活,但老爹是有名的火工,火色全由他把握的,實在抽不開身。老太太就說:「現在抽不開身了,當年怎麼三天五天來一趟,吃了喝了,走時還要帶一口袋粗糧回去,那就有空了?!」說得干表姐臉一陣紅一陣白。莊之蝶就圓場說娘老了,腦子不清楚了,整天價胡說。干表姐說:「我那兒就怪老人的?她說的也是實情,當年我們家孩子多,日子恓惶,全憑老姑家周濟的。」就對老太太說,「老姑,你罵我爹罵得好,我爹也覺得好久沒來看你了。再過十天,鄉里過廟會,有大戲哩,這回我爹特意讓我接了你去的。」老太太說:「城裡有易俗社,三義社,尚友社,你妹夫看戲從不買票的,我倒去鄉里看戲?」干表姐說:「戲園子裡看戲和土場上看戲不一樣的,再說鄉里富了,我爹說接了你去好好伺候伺候你。」老太大說:「這我就得去了!可你只請我,怎不也請了你老姑父?」干表姐臉色煞白起來,直拿眼睛看莊之蝶。莊之蝶說:「她就這樣,一會兒說人話,一會說鬼話。」干表姐說:「請的,請我老姑父的。」老太太就說:「之蝶,這就好了,你和你表姐去你爹墳上看看去,懲治了那隔壁,你爹才肯去的。」莊之蝶無奈,只好說讓干表姐吃些東西再去,干表姐說她不饑的,卻還是把莊之蝶拿出的糕點、水果各樣吃了些,就問,家裡這冰箱值多少錢,錄放機多少錢,還有那組合櫃、床頭櫃、櫃上的那盞檯燈,眼饞得了得。兩人要出門時,老太太卻突然要干表姐留下說話兒,讓莊之蝶先出去。莊之蝶在院中等了好一會兒,干表姐一臉通紅地出來了,莊之蝶問:「我娘又說什麼了?」干表姐說:「她是問月清妹妹捎去的藥吃了沒有,有了身子了沒有,叮嚀要你姐夫不得喝酒……我倒真恐慌,有心讓孩子來你們這裡享福,又擔心這孩子不聰明,辱沒了你們。」莊之蝶一時不知說些什麼,胡亂地支吾了一通,把話支開,就又說老太太陰陽難分的趣事。干表姐說,「老太太年歲大了,少不得說話沒三沒四的。可人一老,陰間陽間就通了,說話也不敢全認為是胡言亂語,我們村也常有這等事。」莊之蝶苦笑了,說:「沒想表姐和我娘一樣的!」
兩人騎了「木蘭」出了北城門,一直往漢城遺址西邊的一個土溝畔去。天極熱,摩托車停在路口,滿身臭汗地踏過一片土坷垃地,一到溝畔的地楞邊,遠遠就看見了豎起的一面石碑。干表姐哇地一聲先哭起來了。莊之蝶說:「姐,你怎麼哭了?」干表姐說:「不哭,老姑父生氣不說,周圍的鬼魂倒要笑話老姑父了。」就又哭了三聲,方停下來,令莊之蝶吃驚的是,就在爹的舊墳左邊,果然有了一個新墳丘,上邊的茅草還未生起,花圈的白紙被雨水零散地溺在泥上裡,一時心想:「這一定是爹所說的新來的隔壁了。」胸口怦怦緊跳。干表姐已跪在那裡焚紙錢,嘰嘰咕咕念說不已。莊之蝶走上了溝畔,去打問一個挖土的鄉民,問那新墳裡是什麼人?鄉民說是一個月前,薛家寨有姓薛的小兩口帶了孩子進城去,在三岔路口被一輛卡車一起軋死,一家人就合了一個墓在那裡埋了。莊之蝶嚇得臉色寡白,知道老太太所說的話不假,忙到那新墳周圍釘了桃木楔,扯著干表姐扭頭就走。
從墳上回來,老太太便被干表姐接了去郊區。莊之蝶看看天已不早,估摸牛月清也該在汪希眠家吃了午飯回來,就胡亂吃了些東西。回想起在墳上的情景,再不敢認定老太太是胡言亂語,便盡力搜索平日她曾說過的荒誕言語,記錄在了一個小本上反覆琢磨。其時,天突然轉陰,風刮得窗子劈劈啪啪價響,似有落大雨的樣子,莊之蝶趕忙關了窗子,又到院子裡收取了晾著的衣服、被褥。等了一個時辰,雨卻沒有落下一滴來,而天上洶湧了烏雲,瞬息變化著千奇百怪的圖像。莊之蝶臨窗獨坐,看了許久,忽見烏雲越聚越多,未了全然是一個似人非人而披髮奔跑的形象,尤其那兩隻赤腳碩大無比,幾乎能分辨出那翹起的五個腳趾,以及腳趾上的簸箕紋和斗紋。他覺得有趣,要把這形象記下來,一時尋不到合適字眼,便照了圖像來畫,卻冷丁感到了恐懼。回頭看了看老太太的房間,越發驚駭不安,鎖了門就往文聯大院這邊來。
牛月清下午沒有回來,晚上也沒有回來。夜裡十點左右,一個人來捎信,說夫人讓告訴莊之蝶:「汪老太太硬是留下她不讓走,陪著在那邊玩麻將的,她就也請汪老太太和汪希眠的老婆明日到咱家作客,她們是應允了。」莊之蝶說:「這麼說,是讓我明日一早就上街買菜嘍?」來人說:「阿姨就是這個意思。」遂交給了他一個買菜的單子。莊之蝶看時,單子上寫著:豬肉二斤,排骨一斤,鯉魚一條,王八一個,魷魚半斤,海參半斤,蓮菜三斤,韭黃二斤,豆莢一斤,豇豆一斤,西紅柿二斤,茄子二斤,鮮蘑菇二斤,桂花稠酒三斤,雪碧七桶,豆腐三斤,朝鮮小菜各半斤,羊肉二斤,股牛肉一斤,變蛋五個,燒雞一隻,烤鴨一隻,熟豬肝、毛肚、熏腸成品各半斤。另,從雙仁府娘那邊帶過去五糧液一瓶,啤酒十瓶,花生米一包,香菇木耳各一包,糯米一碗,紅棗一袋,粉絲一把。再買豌豆罐頭一瓶,竹筍罐頭一瓶,櫻桃罐頭一瓶,香腸一斤,黃瓜二斤,髮菜一兩,蓮子三兩。莊之蝶說:「這麼麻煩的,真不如上飯店去包一桌兩桌了!」來人說:「阿姨就估摸你會說這話的,她讓我叮嚀你,這是汪希眠夫人要來的,飯店就是吃山喝海,沒有家裡做著吃有氣氛,且能說些話的。」莊之蝶在心裡說:「她真的以為我看上汪希眠的老婆?!」打發來人走後,想想既然在家這這麼招待,真不如趁機也請了孟雲房兩口、周敏兩口來快活快活,一來讓牛月清看看自己並無意於汪希眠的老婆,二來也讓唐宛兒來家看看。主意拿定,連夜就給趙京五撥了電話,讓他明日一早來幫他去炭市街副食市場買了這一攬子菜蔬。
清晨起得很早,莊之蝶騎車就去了蘆蕩巷副字八號周敏家。唐宛兒已經起來化了妝,在鏡前收拾頭髮。周敏蹲在葡萄籐下滿口白沫地刷牙,見莊之蝶進了院子,喜歡得如念了佛。婦人聽見了,雙手在頭上忙著迎出來,臉倒紅一下,問過一聲卻走到一邊還繼續盤發。周敏說:「頭還沒收拾停當?怎麼不給莊老師倒茶的?」婦人方自然了,忙不迭地就去沏茶;茶水太燙,雙手倒換著捧過來,一放下杯子吸吸溜溜甩手地叫,又不好意思,就給莊之蝶綻個笑。莊之蝶說:「厲害嗎?」婦人說:「不疼的。」手指卻吮在口裡。
婦人一夜睡得滿足,起來又精心打扮了,更顯得臉龐白淨滋潤,穿一件粉紅色圓領無袖緊身小衫,下邊一個超短窄裙,直箍得腰身亭亭,腿端長如錐。莊之蝶說:「今日要出門嗎?」婦人說:「不到哪兒去呀!」莊之蝶說:「那打扮得這麼精神?」婦人說:「我有什麼衣服呀,只是化了妝。我每天在家也是這樣,化化妝,自己也精神,就是來了人,見人也是對別人的尊重嘛!莊老師該笑話我們的俗氣了?!」莊之蝶說:「哪裡能笑話,這才像女人哩。這衣服夠帥的嘛!」莊之蝶說著,心裡咯登一下,婦人腳上穿著的正是那日他送的皮鞋。婦人也看了出來,就大聲說:「莊老師,這一身衣服都是五年前的舊衣服了,只有這鞋是新的,你瞧,我這雙鞋好嗎?」莊之蝶心放下來,知道婦人這麼說,一是給周敏聽的,二是給他暗示,她並沒有說出送鞋的事來。莊之蝶也就說:「不錯的。其實衣服鞋襪不存在好與不好,看誰穿的。」周敏從院子裡摘了一串葡萄,回來說:「她就是衣服架子!鞋這麼多的,偏就又買了這雙,有了新的就又不下腳了!」莊之蝶心中大悅。婦人為什麼沒有告訴周敏鞋的來源,且當了周敏的面謊說得自自然然,那麼,她是對自己有那一層意思了嗎?就說:「周敏,今日我這麼早來找你,是請你們中午到我那兒吃頓飯的,你們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是非去不可的了!請的還有畫家汪希眠的母親和夫人,再就是孟雲房夫婦。我在這裡不能多呆,還要去通知老孟,通知了上街急著採買的。」婦人說:「請我們呀,這受得了呀?」莊之蝶說:「我上次不也來吃請過嗎?」婦人說:「這實在過意不去了,我們巴不得去認認門的,也該是見見師母了。可請那麼多人,我們是什麼嘴臉,給你丟人了!」在之蝶說:「已經是朋友了,就別說兩樣話。宛兒,是你托夏捷把一隻玉鐲兒給了我的那口子了?」婦人說:「怎麼,師母不肯賞我的臉兒嗎?」莊之蝶說:「她哪裡是不肯收,只是覺得連面兒都沒見的,倒白收的什麼禮?!」唐宛兒說:「喲,什麼值錢的東西!周敏念及孟老師給我們介紹了你,給夏姐兒送了一個鐲兒,我尋思給夏姐兒一個了,也一定要送師母一個的,就托她送了去的。」莊之蝶就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兒,說:「你師母讓我回送一件東西的,倒不知你們喜歡不喜歡的?」婦人便先拿了過去,一邊綻,一邊說:「師母有這般心意,送個土疙瘩來我也喜歡!」綻開了,卻是一枚古銅鏡兒,呀地就叫了:「周敏,你快來看的!」周敏也便看了,說:「莊老師,這你讓我為難了,這可是沒價兒的稀罕物!」莊之蝶說:「什麼價兒不價的,玩玩嘛!」婦人卻已拿著照自己,說以前聽人說過銅鏡,倒想銅鏡怎麼個照呀,誰知竟和玻璃一樣光亮的,就把桌上擺著的一個畫盤取掉,把銅鏡放在那支架上,又是照個不停。周敏說:「瞧你臭美!」婦人說:「我是想這銅鏡兒該是古時那個女人的,她怎麼個對鏡貼花黃的?」說罷了,卻啄了嘴,說:「周敏,以前我收攏的那幾個瓦當,你全不把它當事兒,」這兒塞一個,那兒塞一個的,把一個還給我摔破了,這鏡兒可是我的寶貝,放在這裡你不能動啊!「周敏說:」我哪裡不曉得輕重貴賤?「看著莊之蝶,倒有些不好意思。婦人就說:」周敏,那你就替莊老師跑跑腿,去通知孟老師,回來了買些禮品,說不定今日是莊老師的生日還是師母的生日哩。「莊之蝶說:」誰的生日都不是,吃飯事小,主要是朋友聚聚。「周敏便隨著要走,莊之蝶也要走,周敏說:」有我去通知,你就不急了,讓唐宛兒去街上買些甑糕和豆腐腦回來,你一定沒吃早點的。「莊之蝶也就坐下來,說那便歇口氣再走吧。
周敏一走,唐宛兒便把院門關了,回來卻說:「莊老師,我給你買甑糕去吧。」莊之蝶一時竟不自然起來,站起了,又坐下,說:「我早上不習慣吃東西,你要吃就給你買吧。」婦人笑著說:「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拿一對毛眼盯著莊之蝶。莊之蝶渾身燥熱了,鼻樑上沁了汗珠,卻也勇敢地看了婦人。婦人就坐在了他的對面,凳子很小,一隻腿伸在後邊,一隻腿斜著軟軟下來,腳尖點著地,鞋就半穿半脫露出半個腳後跟,平衡著凳子。莊之蝶就又一次注視著那一雙小巧精美的皮鞋。婦人說:「這鞋子真合腳,穿上走路人也精神哩!」莊之蝶手伸出來,卻在半空劃了一半圓,手又托住了自己的下巴,有些坐不住了。婦人停了半會,頭低下去,將腳收了,說:「莊老師。」莊之蝶說:「嗯。」抬起頭來,婦人也抬了頭看他,兩人又一時沒了話。莊之蝶吃了一驚,說:「不要叫我老師。」婦人說:「那我叫你什麼?」莊之蝶說:「直呼名字吧,叫老師就生分了。」婦人說句:「那怎麼叫出口?」站起來,茫然無措,便又去桌上撫弄了銅鏡兒,說:「聽孟老師說,你愛好收集古董的,倒捨得把這麼好的一枚銅鏡送我們?」莊之蝶說:「只要你覺得它好,我也就高興了!你姓唐,這也是唐開元年間的東西,你保存著更合適哩,你剛才只看那鏡面光亮,還沒細看那背面飾紋吧?」婦人就把銅鏡翻了來看,才看清鏡背的紐下飾一鴛鴦立於荷花上;紐兩側再各飾一口銜緩帶、足踏蓮花的鴛鴦;紐上方是一對展翅仙鶴,垂頸又口銜緩帶同心結。而櫛齒紋凸起的窄稜處有銘帶紋一周,文為:「昭仁承德,益壽延年,至理貞壹,鑒優長全,窺妝起態,辨皂忡妍,開花散影,淨月澄圓。」婦人看了,眼裡充溢光彩,說:「這鏡叫什麼名兒?」莊之蝶說:「雙鶴銜綬鴛鴦銘帶紋銅鏡。」婦人說:「那師母怎肯把這鏡送我?」莊之蝶一時語噎,說不出話來。婦人卻臉粉紅,額頭上有了細細的汗珠沁出,倒說:「你熱吧?!」自個起身用木棍撐窗子扇。窗子是老式窗子,下半台固定,上半截可以推開。木棍撐了幾次撐不穩,踮了腳雙手往上舉,婦人的腰身就拉細拉長,明明白白顯出上身短衫下的一截裸露的後腰,莊之蝶忙過去幫她,把棍兒剛撐好,不想噹的一聲棍兒又掉下來,推開的窗扇砰地合起,婦人嚇得一個小叫,莊之蝶才一扶她要倒下的身子,那身子卻下邊安了軸兒似的倒在了莊之蝶的懷裡。莊之蝶一反腕兒摟了,兩隻口不容分說地粘合在一起,長長久久地只有鼻子喘動粗氣。【婦人顫慄著,將小衫內一對膨脹的奶子抵在莊之蝶胸前。】莊之蝶空出口來,喃喃地說:「唐宛兒,我終於抱了你了,我太喜歡你了,真的,唐宛兒。」婦人說:「我也是,我也是。」竟撲撲籟籟掉下淚來。莊之蝶瞧著她哭,越發心裡愛憐不已,用手替她擦了,又用口去吻那淚眼,婦人就吃吃笑起來,掙扎了不讓吻,兩隻口就又碰在一起,一切力氣都用在了吸吮,不知不覺間,四隻手同時在對方的身上搓動。莊之蝶的手就蛇一樣地下去了,裙子太緊,手急得只在裙腰上抓,婦人就把裙扣在後邊解了,於是那手就鑽進去,摸到了濕淋淋的一片。【婦人便收緊了胯下,夾了那手。】莊之蝶說:「那天送給你鞋,我真想摸了你的腳的。」婦人說:「我看得出來,真希望你來摸,可你手卻停住了。」莊之蝶說:「那你為什麼不表示呢?」女人說:「我不敢的。」莊之蝶說:「我也是沒出息的,自見了你就心上愛你,覺得有緣分的,可你是我接待的第一個女人,心裡又怯,只是想,只要你有一分的表示,我就有十分的勇敢的。」女人說:「你是名人,我以為你看不上我哩。」莊之蝶把軟得如一根麵條的婦人放在了床上,開始把短裙剝去,連筒絲襪就一下子脫到了膝蓋彎。莊之蝶的感覺裡,那是幼時在潼關的黃河畔剝春柳的嫩皮兒,是廚房裡剝一根老蔥,白生生的肉腿就赤裸在面前。婦人要脫下鞋去,徹底褪掉襪子,莊之蝶說他最愛這樣穿著高跟鞋,便把兩條腿舉起來,立於床邊行起好事。【婦人體內的層層皺褶如同蚌肉一般鮮嫩飽滿,將莊之蝶死死包裹住;又燙熱如一簇冬日火焰騰騰地燃燒著他的下體。莊之蝶看著女人腿上細膩瑩白的肌膚,手摸上去就感覺了暖玉一樣的溫潤光滑,不由暗自裡一陣眩暈。他生平還是第一次接觸到這樣的尤物,一時便忍不住用牙齒在那腿上輕輕咬了一口,婦人便呻吟著叫了一聲。莊之蝶忙問:「咬痛你了嗎?」唐宛兒說:「沒有,我要你咬,我痛著舒服!」莊之蝶順著婦人,又輕輕咬了下去。婦人便扭動著身子,哼哼嘰嘰地叫了起來。直到婦人白腿上已有了一排紅紅的牙印,莊之蝶才換做了舌頭去舔。婦人於舌頭的撩撥下不禁週身一陣陣酥麻,兩條肉腿開始在他肩上用力地蹭來蹭去,屁股一聳一聳地湊上來,逼著莊之蝶向她體內深入。莊之蝶卻清楚自己有早洩的毛病,一時不敢竭力迎合,怕自己過於激動而早早地完事,讓女人得不到滿足,從此小看了自己;或許以後再不會同他親近。他太愛眼前這個女人了,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女人,他不想失去。他這樣想著,便將舌頭死死頂了上顎克制了自己,只肯緩慢地來回抽送蠕研,並不急切地用力。】婦人沾著動著就大呼小叫,這是莊之蝶從未經歷過的,頓時男人的征服欲大起,竟數百下沒有早洩,連自己都吃驚了。唐宛兒早滿臉潤紅,烏髮紛亂,卻坐起來說:「我給你變個姿勢吧!下床來爬在床沿。莊之蝶仍未早洩,眼盯著那屁股左側的一顆藍痣,沒有言語,只是氣喘不止。婦人歇下來,乾脆把鞋子絲襪全然脫去,【帶著細汗的香澤,一副全裸的美腿便展現在莊之蝶面前。莊之蝶從後面一把攬住婦人腰胯,婦人卻將臀部翹起,兩腿繃直,於是呈現了一個雪白的滾圓。在那兩股間也開出了一瓣粉紅色的荷花。莊之蝶就忍不住俯下身去親吻了那瓣荷花,荷花就一陣顫抖,彷彿不勝了涼風的嬌羞。婦人顫聲說:」你快進來吧!我要流了,我等不及了!「就回過頭來伸手抓了莊之蝶的東西,急切切地塞了進去。女人臀部猶如氫氣球一樣柔軟而有彈性,令莊之蝶銷魂不已,他禁不住一時興起,兀自劇烈衝撞起來,任女人在自己身下起伏如波滔洶湧,叫個不停。片刻,只見婦人回過頭來,蹙著眉叫道:」我來啦!我快不行了啊!「】莊之蝶醉眼看婦人如蟲一樣跌動,嘴唇抽搐,雙目翻白,猛地一聲驚叫,【雙手死死抓住床單抖個不停。也便趁勢直頂婦人花心,感覺自己彷彿被一簇柔軟的蕊瓣兒跳躍著纏繞了,也就一瀉如注。】莊之蝶穿好了衣服,婦人卻還窩在那裡如死了一般,他把她放平了,坐在床對面的沙發上吸煙,一眼一眼欣賞那玉人睡態。婦人睜眼看看他,似乎有些羞,無聲地笑一下,還是沒有力氣爬起來,莊之蝶就想起唐詩裡關於描寫貴妃出浴後無力的詩句,體會那不是在寫出浴,完全是描述了行房事後的情景了。婦人說:」你真行的!「莊蝶說:」我行嗎?!「婦人說:」我真還沒有這麼舒服過的,你玩女人玩得真好!「莊之蝶好不自豪,卻認真他說:」除過牛月清,你可是我第一個接觸的女人,今天簡直有些奇怪了,我從沒有這麼能行過。真的,我和牛月清在一塊總是早洩。我只說我完了,不是男人家了呢。「唐宛兒說:」男人家沒有不行的,要不行,那都是女人家的事。「莊之蝶聽了,忍不住又撲過去,他抱住了婦人,突然頭埋在她的懷裡哭了,說道:」我謝謝你,唐宛兒,今生今世我是不會忘記你了!「婦人把莊之蝶扶起來,輕聲地叫了:」莊哥。「莊之蝶說:」嗯。「婦人說:」我還是叫你老師的好。「莊之蝶說:」是你笑我太可憐了?「婦人說:」一直叫你老師,突然不叫就不好了。人面前我叫你老師,人後了就叫你莊哥吧!「兩人又摟了親了一回,婦人開始穿衣,收拾頭髮,重新畫眼線,塗口紅,說:」莊哥,我現在是你的人了,你今日請汪希眠的老婆,那一定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去真不會丟臉兒吧?「莊之蝶說:」讓你去,你就知道你的自信心了!「婦人說:」但我怕的。「莊之蝶說:」怕什麼?「婦人說:」師母能歡迎我嗎?「莊之蝶說:」這就看你怎麼個應酬法了。「婦人說:」我相信我會應酬了的,但心裡總是虛。還有,這一身衣服該讓她笑話了。「莊之蝶說:」這衣服也漂亮的,現在是來不及了,要不我給你錢,你去買一身高檔時裝穿了。「婦人說:」我不花你的錢,我只要你在這裡看看我穿哪一件的好。「就打開櫃子,把所有衣服一件一件穿了試,莊之蝶倒心急起來,待選定了一條黑色連衣裙,就抱著又親了一回,匆匆出門先回去了。
回到家來,趙京五已買了全部食品,因為進不了門,一整堆兒放在門口,人卻不見了。莊之蝶開門正收拾著,牛月清和汪希眠的老婆就來了。瞧見莊之蝶蹲在廚房剖魚,汪希眠老婆就叫起來:「哎喲,我享的什麼福呀,這麼大的作家給我下廚房剖魚!」牛月清就說:「好了,你別作樣子了!嫂子,我這家裡比不得你家,你委屈了挑塊乾淨地方坐,讓之蝶陪你說話,我該在廚房忙活了!」莊之蝶說:「希眠呢?他怎麼還不到?是和老太太搭的出租車?」牛月清說:「希眠今天去北京,票幾天前就買好了的,他是不得來的。老太太昨兒晚還說得好好的要來,今早起來頭卻暈,怕是昨兒高興,玩了半宿的麻將,就累著了。她說她實在不能來的,有什麼好吃的,未了給她捎一點過去,權當她也是來過了。」莊之蝶說:「這太遺憾了,老太太還從未來過我這兒的。」汪希眠老婆說:「她不來也好,遲遲早早的我也落得自由,老人家在場,咱們說話倒不隨便哩!」牛月清就笑著說:「今日嫂子一人,在我這兒怎麼自在怎麼來!」就脫了高跟鞋,穿了圍裙,把莊之蝶和汪希眠老婆推到書房去坐。莊之蝶安頓江希眠老婆在書房坐了,問道:「人怎麼瘦了?」那老婆就摸著臉,說是瘦了,瘦得失了形沒個樣子了。莊之蝶說瘦是瘦了,人卻越發清秀,是不是減肥要苗條的?那老婆就說:「人老珠黃了還減什麼肥?年初到現在,整日裡打不起精神,動不動就害冷,感冒,吃了許多藥也不濟事。月前有老中醫看了,說我這病是一鍋燒不開的水,吃什麼藥也沒用的,是月子裡害的病症兒,就得懷個娃娃,懷娃娃使全身功能來一次大調整方能好的,可我現在懷什麼娃娃?就是要懷,也懷不上了!」莊之蝶說:「人常說,五十九努一努,六十朝上還生一炕,你才多大年紀?如果真要生個娃娃,我負責給你弄出個指標來!」汪希眠老婆說:「你比我們年輕,要生娃娃你怎不生一個呢?」這老婆是無心說起,莊之蝶卻臉紅起來,正巧牛月清從廚房去對門屋裡取花椒調料,聽見了這邊說的話,就一挑了簾子出來,說:「嫂子這話說著了,我們已決定要養個娃娃的,以前之蝶總是忙事業,怕有個娃娃分心。今看來沒個娃娃,兩個大人在家裡冷清無事的。我勸他,文章寫到什麼時候才是個夠,論名兒也浪得差不多!」汪希眠老婆忙說:「就是就是。」莊之蝶卻一時瓷在那裡,只是皮笑肉不笑。牛月清剜了他一眼,說:「之蝶你這呆子,只顧說話,也不拿水果讓嫂子吃?!」莊之蝶忙取了水果給汪希眠老婆了,才記得去給趙京五撥電話,問他怎麼又回去了,趕快來幫著做飯呀!這時候,院子裡的喇叭嗡兒嗡兒吹響了三下,一個聲音在喊:「莊之蝶下來接客!莊之蝶下來接客!」汪希眠老婆說:「這是誰在叫呀?」莊之蝶說:「討厭得很,門房那韋老婆子負責倒負責,就是太死板,這麼叫我下去接客,我倒像個妓女了!」樂得汪希眠老婆一臉細紋。
莊之蝶要出門下去,廚房裡牛月清就喚了:「今日家有貴客,別的來人都拒絕了,讓老婆子就說你不在家。」莊之蝶說:「我還請了老孟和周敏他們。」牛月清沉吟了一下,說:「你倒會計劃。這也好,都熱鬧熱鬧。」卻悄聲說道:「孟雲房那張嘴雲苫霧罩的,他要在場,什麼話也說不成,借錢的事怎麼提?」莊之蝶說:「你這會兒給她說吧。」牛月清說:「遇難堪事你就龜頭縮了?!」莊之蝶一笑還是走了。牛月清便提了開水壺來書房給汪希民老婆茶碗續水,說說笑笑著道出借錢的事。汪希眠老婆倒爽快,當即就答應了。倏忽樓道一陣腳步響,就聽得孟雲房干戳戳的嗓子在嚷:「汪嫂子在哪裡?」牛月清和汪希眠老婆就住了後頭,迎出來。孟雲房已到了門口,張口叫道:「一年沒見了,只說你顯老了,你竟比夏捷年輕面嫩,你讓我們還活人不?我現在知道了,汪希民創造力那麼旺盛,原來源泉不老嘛!」汪希眠老婆說:「你這個老鴉嘴,不作踐我就沒話說了,你要看上我,你和希眠換換!」孟雲房就對夏捷說:「我願意,你一定比我更願意,希眠一張畫賣千百元,比跟著我享福的!」夏捷瞪了孟雲房一眼,也笑了說:「汪希眠不會看上我,你給嫂子當個伙夫還是可以的。」汪希眠老婆過來擰夏捷的嘴,兩人就亂作一團,親熱得如孩子。孟雲房坐下喝茶,拿眼睛還在瞅那老婆,說:「嫂子,我說你年輕你還不信,之蝶你也瞧瞧她頭上的火焰多高!」汪希眠老婆嚇了一跳:「頭上有焰?」孟雲房說:「什麼動物頭上都有焰的,焰的大小明暗表示著生命力的長短強弱。」莊之蝶說:「你不知道老孟現在學氣功?」汪希眠老婆說:「聽說過,果然神神道道的。」孟雲房說:「什麼是神神道道?我已經弄通了《梅花易數》、《大六壬》,《奇門遁甲》、《皇極經世索隱》也是讀過三遍,出外做過三次《易經》報告了。現在正攻《邵子神數》,這是一本天書,弄通了,你前世是什麼脫變,死後又變何物,現生父母為誰,幾時生你,娶妻何氏,生男還是生女,全清清楚楚……」莊之蝶說:「按你這麼說,什麼都是有定數的,那就用不著奮鬥了。」孟雲房說:「定數是當然有定數,但也不是說人活在世上不用奮鬥。我琢磨了,正是在定數之內強調奮鬥才能使生命得到充分的圓滿的。《邵子神數》海內外流傳的原本極少,而解開這本書的鑰匙原也有一本書的,現在可以說絕跡,其中有六位數字我總算倒騰開了兩個數字。這你不要笑,孕磺寺的智祥大師他也沒辦法,如今研究這本書的人瘋了一般……」牛月清就過來說:「雲房,你別在這裡海闊天空,你今日任務還是當廚師!」孟雲房說:「瞧瞧,這就是我的定數,將來當了國家主席了,也是要給政治局的人做飯的。」就去了廚房。汪希眠老婆見孟雲房走了,便對莊之蝶說:「之蝶,那件事你怎麼不給我說?」莊之蝶說:「什麼事?」汪希眠老婆說:「還有什麼事?!昨兒在我家要是說了,現成的東西就拿來了!」莊之蝶說:「這都是月清胡成精。蒙你關照了。」夏捷聽不懂,問:「什麼事呀,鬼鬼祟祟的!」莊之蝶沒言語,汪希眠老婆說:「之蝶,這事可不能給她說吧,明日蓮湖公園東興橋頭第三根欄杆下見,不見不散。」莊之蝶也說:「暗號照舊。」夏捷就噘了嘴說:「好狗男女,我向月清告密去!」說過了,心裡卻不悅起來,知道他們故意說趣話岔開真實事情,把她當了外人,就問周敏兩口怎麼不來,家裡有沒有五子棋,唐宛兒來了,這次非贏了不可。語未落,有人敲門,這女人就一邊去開門一邊罵:「小騷精你架子大,做老師師母的都來了,你們悠哉悠哉才到,敢是在家又日搗了一回才出門的?」門一開,門口卻站著趙京五,身後一個提了大包裹的小美人臉都紅了,當下捂嘴過來叫莊之蝶。莊之蝶出來,倒也驚訝了。小美人說:「莊老師,我來報到呀!」莊之蝶一時措手不及,呆在那裡。趙京五說:「柳月剛才找我,說辭了那家要過來。我說改日吧,今日莊老師家請客的。可柳月一聽更樂了。說這不正需要我了嗎?我想想也對,就領她來了!」莊之蝶就一手拎了大包裹,一手引了柳月到廚房來見牛月清。說:「月清,你瞧誰來了?前幾日我對你說過找個保姆的,偏今日京五就領來了!」牛月清看時就笑了:「今日是怎麼啦,咱們家要開美人會議了!」一句話說得柳月輕鬆了許多,叫了聲「師母,往後你多指教了!」一雙眼就水汪汪地滴溜兒,看自己新的主婦中等身體,稍有些胖,留有時興的短髮型,卻用一個廉價的塑料髮箍在那裡箍著,方圓大臉,鼻子直溜,一雙眼大得無角,只是臉上隱隱約約有些褐斑點子。牛月清問:「叫什麼名字?」柳月說:「柳月。」牛月清說:「我叫月清,你叫柳月,這麼巧的一個月字!」柳月說:「這就活該我進你家門的。」牛月清就喜歡了:「這真是緣分!柳月,你現在看到了,我們家就是這般樣子,要說勞累不怎麼勞累,只是來客多,能眼裡有水,會接待個人就是了。不進這個門是外人,進了這個門就是一家子,你莊老師整日價在外忙事業,咱們姐妹兩個就過活了!」柳月說:「大姐這般說話,我柳月是跌到福窩了。只是我鄉里出身,人粗心也粗,只怕接人待物出差錯,別人罵我倒可,影響了你們聲譽事卻大。你權當是我的親姐姐,或者說是我家大人,多要指教,做得不到你就說,罵也行,打也行的!」一席話說得牛月清越發高興,柳月就一支發卡把頭髮往後攏個馬尾,館了袖子去洗菜。牛月清一把攔了,說:「決不要動手,才來乍到,汗都沒退,誰要你忙活?!」柳月說:「好姐姐,我比不得來的客人,之所以趕著今日來,就是知道人多,需要幹活的,要不我憑什麼來熱鬧?!」牛月清說:「那也歇歇氣呀!」莊之蝶就領了柳月認識這些常來的客人,又參觀房子,柳月瞧著客廳挺大的,正面牆上是主人手書的「上帝無言」四字,用黑邊玻璃框裝掛著,覺得這話在哪兒看過,想了想是讀過的莊之蝶的書上的話,原話是「百鬼猙獰,上帝無言」,現在省略了前四字,一是更適於掛在客廳,二是又耐人嚼味,心裡就覺得作家到底不同凡響。靠門裡牆上立了四頁鳳翔雕花屏風,屏風前是一張港式橢圓形黑木桌,兩邊各有兩把高靠背黑木椅。「上帝無言」字牌下邊,擺有一排意大利真皮轉角沙發。南邊有一個黑色的四層音響櫃,旁邊是一個玻璃鋼矮架。上邊是電視機,下邊是錄放機。電視機用一塊淺色淡花紗中苫了,旁邊站著一個黑色凸肚的耀州瓷瓶,插偌大的二束塑料花,熱熱鬧鬧,只襯得黑與白的牆壁和傢俱莊重典雅。
柳月感歎,有知識的人家畢竟趣味高,哪裡會像照管孩子的那家滿屋子花花綠綠的俗氣。客廳往南是兩個房間,一個是主人的臥室,地上鋪有米黃色全毛地毯,兩張單人席夢思軟床,各自床邊一個床頭矮櫃。靠正牆是一面壁的古銅色組合櫃,臨窗又是一排低櫃,玫瑰色的真絲絨窗簾拖地,空調器就在窗台。恰兩張床的中間牆上是一巨幅結婚照,而門後卻有一個精緻的玻璃鏡框,裝著一張美人魚的彩畫。柳月感興趣的是夫婦的臥室怎麼是兩張小床,一雙眼睛就疑惑地看著莊之蝶。莊之蝶知道她的意思,說:「這床能分能合的。」柳月就咯咯地笑。這一笑,書房裡的汪希眠老婆、夏捷就跑出來,柳月窘得滿臉通紅。莊之蝶介紹了,夏捷一把拉了柳月到書房,直盯盯看著,說:「這哪裡是保姆,來了個公主嘛!」問,「是哪裡人?」柳月說:「陝北人。」汪希眠老婆說:「我知道,那裡有兩句話:」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你一定是米脂人!「柳月點了頭說:」汪家大姐真有知識!「汪希眠老婆說:」有知識的是你家主人哩,你瞧瞧人家這書房!「柳月扭頭看起來,這間房子並不大,除了窗子和門外,凡是有牆的地方都是頂了天花板高的書架。上兩層擺滿了高高低低粗粗細細的古董。柳月只認得西漢的瓦罐,東漢的陶糧倉、陶灶、陶繭壺,唐代的三彩馬、彩湧。別的只看著是古瓶古碗佛頭銅盤,不知哪代古物。下七層全是書,沒有玻璃暗扣扇門,書也一本未包裝皮子,花花綠綠反倒好看。每一層書架板突出四寸空地,又一件一件擺了各類瓦當、石斧、各色奇形怪狀石頭、木雕、泥塑、面塑、竹編、玉器、皮影、剪紙、核桃木刻就的十二生肖玩物,還有一雙草鞋。窗簾嚴拉,窗前是特大的一張書桌,桌中間有一尊主人的銅頭雕像,兩邊高高堆起書籍紙張。靠門邊的書架下是一方桌,上邊堆滿了筆墨紙硯,桌下是一隻青花大瓷缸,裡邊插實了長短書畫卷軸,屋子中間,也即那沙發前面,卻是一張民間小炕桌,木料尚好,工藝考究,桌上是一塊粗糙的城磚,磚上是一隻厚重的青銅大香爐。爐旁立一尊唐代侍女,雲髻高聳,面容紅潤,風目娥眉,體態豐滿,穿紅窄短衫,淡紫披巾,雙手交於腹前,一張俊臉上欲笑未笑,未笑含笑。柳月一看見這唐侍女就樂了,說:」她好像在動哩!「莊之蝶立即興奮了,說:」柳月的感覺這麼好,立即就看出來了!「便點了一柱香在香爐,爐孔裡升起三股細煙上長,一直到了屋頂如白雲翻飛,說:」現在再看看。「眾人都叫道:」越看她越是飄飄然向你來了哩!「夏捷就說:」這真是緣分,你們看看這唐侍女像不像柳月?眉眼簡直是照著柳月捏的!「柳月看了,也覺得酷像,說了句:」是我照著人家生的吧!「說罷倒羞起來,歪在門框上不語了。
莊之蝶說:「柳月,平日你和你大姐在家,得空就可以來書房看看書的。」夏捷說:「喲,你這書房是皇帝的金鑾殿,凡人不得進來,今日我也是沾了汪嫂的光方坐了這半天,柳月一來倒給這麼大的優待了!」莊之蝶臉也紅了,說:「柳月從此是我家人嘛!」夏捷越發抓住不放,說:「喲喲,說得好親熱的,你家人了?!」走過去,附在莊之蝶耳邊悄聲說:「請的是保姆,可不是小妾,你別犯錯誤啊!」莊之蝶大窘,面赤如炭。柳月並沒有聽見他們耳語了什麼,卻明白一定與自己有關而羞了主人,就說:「讓我看書,我是學不會個作家的。每日進來打掃衛生,我吸吸這裡空氣也就夠了!」門外卻有人在說:「打掃衛生可不敢打死了蚊子,蚊子是吸過莊老師的血,蚊子也是知識蚊子,讓我們來了叮叮我們,也知識知識!」眾人回頭看去,書房門口站著的是一位美艷少婦,少婦身後是周敏,笑容可掬的,提了一包禮品。莊之蝶霍地站起來,站起來卻沒了活。少婦是極快地目掠了他一下,嘿嘿嘿地笑說:「莊老師,我們來遲了,你不給我們介紹介紹嗎?」莊之蝶立即活泛開來,接過周敏的禮品,擁他們進得書房,一一介紹了。輪到說這是大畫家汪希眠的夫人,那老婆就說:「要介紹就介紹我,我可不沾汪希眠的光。」伸了手和唐宛兒先握了,說:「天下倒有這麼白淨的人,我要是男人,捨了命都要去搶了你的!」一句話卻說得唐宛兒噎了氣,臉上頓時灰了光彩,直到莊之蝶讓她與柳月認識了,才緩過勁來,但再不正眼兒看汪希眠老婆,只和柳月說個不停,甚至拉了柳月的手捏來捏去,還從頭上拔一支紅髮卡別在柳月頭上,說:「我怎麼見你這般親的,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了面的!小妹妹,你可要記著我,別以後我來拜見莊老師了,你就是不開門!」柳月說:「你是莊老師的鄉黨、朋友,我要不開門,你就向莊老師告狀,這張臉也就全讓你掐了!」夏捷一直不言語,未了說:「小騷精,話說完了沒有,我一直等著你下棋哩!」唐宛兒說:「急死你,我還得去見見師母的。」柳月就說:「我也該去廚房了,我領你去。」去了廚房,柳月說:「大姐,來了客人啦,你快去歇了說話,我給孟老師做下手。」周敏忙把唐宛兒介紹給牛月清,牛月清急忙拍打身上灰,一抬頭見面前立著一位鮮活人兒,兀自發了個怔。
柳月俊是俊,眉眼兒挑不出未放妥的地方;這唐宛兒眼睛深小,額頭也窄些,卻皮肉如漂過一樣,無形裡透出一種亮來。牛月清瞧著那鬢髮後梳,髮根密集,還以為是假貼了的,待看清是天生就的美鬢,就大聲他說道:「是唐宛兒呀,咱雖是頭次見面,可你的名字我差不多耳朵要聽得生繭子!總說讓你莊老師引我去看看你,卻總走不脫身。跟了他這名人,他一天到黑忙,我也忙,卻也不知道忙些什麼!可話說回來,咱是沒腳的蟹,不為人家忙著服務又能幹什麼?常言說,女人憑得男子漢,吃人家飯,跟家轉嘛!」孟雲房說:「這話沒說完,吃人家飯,跟人家轉,晚上摸人家XX蛋!」牛月清說:「你這張屎嘴,甭說唐宛兒叫你老師,人家也是多大點的嫩女子,不怕失了你架子!」孟雲房說:「初認識時稱老師,你以為咱真就是老師?三天五天熟了,狗皮襪子有什麼反正!之蝶沒出名時候,也不恭敬叫過我老師?現在怎麼著,前年叫老孟,去年叫雲房,現在是下廚房的伙夫了!你說唐宛兒是嫩女子,唐宛兒什麼沒經過?前個月我去華山腳下的華陰縣去講《易經》,長途車一路不停,好容易司機停了車,一車人都擁下去解手,一個小伙子一下車門口就尿,後邊下來母女兩人,老太太忙攔了女兒,就說啦,你這人太不像話,尿尿好賴避著人呀!小伙說,大媽呀,你這般年紀了,我在你面前還不是個娃娃嗎?沒有啥的。
那姑娘卻撇了嘴,說,你還是娃娃,你騙誰的?瞧你那東西成了啥顏色了,你當我是外行哩?!「牛月清抄起掃面笤帚就在孟雲房頭上打,拉了唐宛兒出了廚房,說:」甭理他,他越說越得能的!「兩人在沙發上坐下了,牛月清便謝呈了送她玉鐲兒的事,忽想著莊之蝶曾說過唐宛兒臉上沒一根皺紋的,看了看,果然沒有。就問平日用的什麼面奶,搽的什麼油脂,說:」你見過汪大嫂子嗎?她告訴我白天用黃瓜切成片兒,一頁一頁貼在臉上十五分鐘,讓皮膚吸收那汁水兒,夜裡睡前拿蛋清兒塗臉,蛋清兒一干,把臉皮就繃緊了,這樣就少皺紋的。「唐宛兒說:」我倒不用這些!有那麼多黃瓜和雞蛋我還要吃的,那是有錢有閒的人家用的法兒,我胡亂地用些化妝品罷了!「牛月清說:」我現在知道了,你是天生的麗質,我怎麼也比不得的了,況且這家裡裡裡外外都是我操持忙亂,沒心性也沒個時間清閒坐在那兒拾掇腳臉!「唐宛兒便提高了聲音說:」師母真是賢惠人!你口口聲聲為莊老師活著的,其實外邊誰不知道有了你這賢內助才有了莊老師的成就。出門在外,人們說這就是莊之蝶的夫人,這就是對你的尊重和獎賞嘛!「唐宛兒的話自然傳到書房,汪希眠老婆一字一句聽在耳裡,臉上就不好看起來,低聲問夏捷:」這小腸肚蹄子,倒揶開我了,我可沒得罪了她呀!「夏捷笑笑,附在耳邊說了周敏和唐宛兒私奔的事,汪希眠老婆叫了苦:」天呀,我剛才說那話,可真是無意的,她就這麼給我記仇了?這麼心狠的人,跑了就跑了,男人不說了,孩子畢竟是心頭肉也不要了?!「如此亂糟糟說了許多話,自鳴鐘敲過十四下,牛月清就拉開廳室的飯桌,孟雲房擺上了八涼八熱,四葷四素,各類水酒飲料,招呼眾人擦臉淨手都人席了。孟雲房不吃酒不動葷,聲明他一人在廚房忙活,未了炒些素菜自個享用,就不坐席。眾人說聲:」那就辛苦您了!「遂吃喝舉杯。莊之蝶先碰了汪希眠老婆的杯,再碰了夏捷的杯,依次是周敏、唐宛兒、趙京五,最後是柳月。柳月說:」和我也碰呀?我是該敬你的!「莊之蝶說:」酒席上不分年齡大小,資歷高下。「柳月說:」那也輪不到我,你和大姐碰了,我再碰!「牛月清說:」我們兩個還真沒碰過杯喝酒的。「眾人便說:」今日你們就碰碰,來個交杯酒!「牛月清說:」來就來吧,老夫老妻了,來一個給大家湊湊興!「竟用拿杯的手套了莊之蝶的胳膊,眾人又是一聲兒笑。唐宛兒笑著,卻沒有聲,拿眼兒看柳月,怪她多言多嘴落好兒。柳月正笑得開心,拿眼也看了唐宛兒,唐宛兒卻並沒對應,別轉了頭去,看一隻從窗台花盆上起飛的蒼蠅。那蒼蠅就飛過來落在了莊之蝶的耳朵梢上,莊之蝶一手舉了酒杯,一條胳膊又被牛月清套了,動彈不得,頭搖了搖,蒼蠅並不飛走。唐宛兒在心裡說:若是天意,蒼蠅能從他耳朵上落到我頭上的。果然蒼蠅就飛過來,停在唐宛兒的發頂上了,這婦人會心而笑,絲紋不動。周敏卻看見了,吹了一口氣來,蒼蠅就在桌上飛來飛去的,唐宛兒惱得拿眼剜他。這一切夏捷看見了,說:」瞧著人家老夫妻要喝交杯酒,這小兩口也忍不住了!「唐宛兒就笑慎道:」快別節外生枝,讓老師師母喝呀!「便動手去扇已經停在豬蹄盤沿上的蒼蠅,這麼一扇、蒼蠅竟直直掉進了牛月清的酒杯裡。當牛月清套了莊之蝶的胳膊要喝交杯酒,唐宛兒眉字間閃過二道陰影,心裡酸酸地不是味道,尋思牛月清年紀大是大了,五官卻沒一件不是標準的,活該是有福之相,遠近人說莊夫人美貌,也是名不虛傳。
但是,唐宛兒總覺得這夫人的每一個都標準的五官,配在那張臉上,卻多少有些呆板,如全是名貴的食物不一定炒在一起味道就好。於是又想,我除了皮膚白外,眼睛是沒有她大的,鼻子沒有她的直溜,嘴也略大了些,可我搭配起來,整體的感覺卻要比她好的。這當兒,蒼蠅落在酒杯裡,眾人都一時愣住,不言語了,她心裡一陣慶幸,臉上卻笑著說:「師母,要喝喝大杯的。換了我這杯吧!」便將自己的酒杯遞給了牛月清,交換了牛月清那杯,悄聲潑在桌下。莊之蝶和牛月清交杯喝了,牛月清倒感激唐宛兒,親自拿了酒瓶,重新給唐宛兒倒滿了酒,說:「唐宛兒,這裡都是熟人,我也用不著招呼,你和柳月初來乍到,不要拘束,作了假,我就不高興了!」唐宛兒說:「在你這裡我做什麼假?我借花獻佛,敬師母一杯,上次你沒去我家,過幾日我還要請你去我那兒再喝的。」兩人又喝了一杯。牛月清不能喝酒,兩杯下肚臉就燒得厲害,要去內屋照鏡子,唐宛兒說:「紅了多好看的,比塗胭脂倒勻哩!」三巡酒喝罷,只有周敏。趙京五和莊之蝶還能喝,婦道人就全不行了。
莊之蝶說:「今日就是來喝酒的,你們都不喝這不行,咱們行個酒令才是,還是按以往的規矩,輪流說成語吧!」柳月說:「我真是開了眼了!」唐宛兒說:「開什麼眼了?」柳月說:「沒來之前,我就想這知識分子家是怎麼個生活法?來了以後瞧你們什麼話都說,和常人一樣嘛,可一上酒桌就又不一樣了!以往我見過的酒席上不是划拳就是打老虎槓子,哪裡有過說成語的,這成語怎麼個說法?」莊之蝶說:「其實簡單,一個人說句成語,下邊的人以成語的最後一字作為新成語的首字,或者同音字也行。以此類推,誰說不上來罰誰的酒。」柳月說:「那我就去換了孟老師來!」牛月清說:「柳月,你年輕人哪個不高中畢業,還對不出來?要說對不上來的,只有我哩!」孟雲房在廚房接了話碴說道:「常言說,要得會,給師傅睡。你能對不上來?」牛月清就又罵孟雲房。莊之蝶便宣佈開始,起首一個成語是:嘉賓滿堂。下邊是趙京五,說:堂而皇之。下邊是周敏,說:之乎者也。下邊是柳月,說:葉公好龍。下邊是夏捷,說:龍行雨施,下邊是汪希眠老婆,說:時不待我。夏捷說:「這不成的,施與時並不同音,何況這成語是自造的!」莊之蝶說:「可以的,可以的。」下邊是唐宛兒)似乎難住了,眼睛直瞅了莊之蝶作思考狀,突然說:我行我素。莊之蝶說:「好!」下邊是牛月清,說:「素,素,素什麼呀,素花布。」眾人就笑起來,說:「素花布不行的,請喝酒!」牛月清把一杯酒喝了。開始由她起頭,說:「現在倒想起來了,素不相識,就再說素不相識。」莊之蝶說。識時度勢。趙京五說:勢不兩立。周敏說:立之不起。柳月說:起死回生。夏捷說:生不逢時。汪希眠老婆說:拾金不昧。唐宛兒說:妹妹哥哥。莊之蝶嚇了一跳,唐宛兒就笑了,眾人都笑,唐宛兒急又改說:眉開眼笑。莊之蝶又說「好!」牛月清說:笑了就好。眾人說:「這不行,不是成語,你再喝一杯,重開始。」牛月清說:「我說我不行的,這瓶酒全讓我喝了。唐宛兒坐在我上邊,她盡說些我難對的,我要錯開。」柳月說:「大姐,你坐在我下邊,我不會為難你的,讓唐宛兒為難莊老師吧。」牛月清真的起身坐到柳月的下邊,說:「還是從我開始,福如東海。」夏捷說:海闊天空。汪希眠老婆說:空谷蕭聲。唐宛兒說:聲名狼藉。莊之蝶說:積重難返。趙京五說:反覆無常。周敏說:長鞭未及。柳月說:岌岌可危。牛月清想了想,又是想不出來,端起杯子又喝了。眾人都說女主人厚道:可這酒席是招待大家的,主人卻只是自己喝。牛月清也就笑,笑著笑著,身子卻軟起來,雙手抓了桌沿,但雙腿還是往桌下溜。莊之蝶說:「醉了,醉了。」一句未落,果然已溜在桌下。
幾個人忙過來要讓喝醋或讓喝茶,莊之蝶說:「扶上床睡一覺就過去了。今日主人家帶頭先醉了,下來誰輸了都不得耍奸。夏捷嫂子,輪到你該說了!」孟雲房在廚房吃完了自炒的素菜,出來說:「你們今日怎麼啦?酒令盡說些晦氣的成語。這樣吧,每人各掃門前雪,都端起來碰杯一起喝乾,我給大家上熱菜米飯呀!」眾人立起,將酒杯一盡喝乾,個個都是面如桃花,唯周敏蒼白。孟雲房就端熱菜,擺得滿滿一桌。吃到飽時,上來了桂元團魚湯,眾勺全伸進去,莊之蝶說:「今日酒席上,月清最差,她自然是該要喝醉的,大家評評,誰卻對得最好,就賞她喝第一口鮮湯!」夏捷說:「你要讓唐宛兒先喝,我們是不反對的,偏要使這心眼!」唐宛兒說:「我說的哪有夏姐的好,夏姐是編導,一肚子的成語的。」孟雲房說:「噢,原來是一肚子成語,我總嫌她小腹凸了出來,還讓她每日早起鍛煉哩!」夏捷就走過去擰了孟雲房的耳朵,罵道:「好呀,你原來嫌我胖了,老實說,看上哪個蜂腰女人了?」孟雲房耳朵被扯著,卻還在夾著菜吃,說:「我這夫人,就是打著罵著親愛我哩!」唐宛兒說:「讓我瞧瞧,你們幾個男的,誰的耳朵大些!」就拿眼睛瞅莊之蝶,眾人只是會心地笑。莊之蝶裝著不理會,第一勺桂元團魚湯並未舀給唐宛兒,卻給了汪希眠老婆。汪希眠老婆喝罷了湯,便用香帕擦嘴,說她吃好了。她一放碗,唐宛兒、夏捷也放了碗。柳月就站起來給每人遞個瓜子兒碟兒,自個收拾碗筷去廚房洗滌去了。莊之蝶讓大家隨便幹什麼,願休息的到書房對面的那個房間床上去躺,要看書的去書房看書。汪希眠老婆要了一杯開水喝了些藥片兒,說她喝酒多了,去倒一會。夏捷嚷道要和唐宛兒下棋,硬拉了周敏去作裁判。
莊之蝶和孟雲房在客廳坐了,孟雲房說:「之蝶,還有一事要問你的。上次慧明師父的那個材料你交給了德復,德復很快讓市長批了,現在清虛庵要回來了所佔的房產,正在擴大重建,慧明也就成了那裡掌事的。她好不感念你,要求了幾次,請你去庵裡喝茶哩!」莊之蝶說:「這黃德復還夠意思的。要去庵裡,能讓德復去去也好。」孟雲房說:「這盼不得的,只怕他不肯。」莊之蝶說:「我要邀他,他也多少要給面子的。」孟雲房說:「他要能去,還有一件大事就十有八九了!清虛庵東北角那塊地方,原本也是這次一併收回的,但那裡蓋了一幢五層樓,住的都是雜戶人家。市長的意思,這幢樓就不要讓清虛庵收回,因為居民再無法安排住處。慧明師父也同意了,只是五樓上一個三居室的單元房一直沒住人,慧明師父想要把這房子給她們,作為庵裡來的非佛界的客人臨時住所,市長是有些不大願意。我思謀了,如果這單元房間市長能給了清虛庵,而清虛庵又能讓給咱們,平日誰要搞創作圖清靜去住十天半月,還能規定個日子在那裡聚會研討,這不就成了個文藝家沙龍場所?」莊之蝶聽了,臉上生動起來,說:「這真是最好不過的事!我給德復說去,估計問題不大吧。」又壓低了聲音說:「可你得保密!除過搞文藝的人外,對誰也不能說。記住,我老婆也不要說,要不我在那裡寫作,家裡來了人,她會讓人又去找了我的。」孟雲房說:「這我明白。」莊之蝶說:「還有一事,我倒要求你,你真的能卜卦了?」孟雲房就張狂了:「『奇門遁』,我不敢說有把握,一般地納甲裝卦我卻要拍腔了!」莊之蝶說:「你咋呼這麼大聲幹啥?你真能卜,給我卜一卦。」孟雲房小了聲說:「什麼事,你倒也讓我卜卦了?」莊之蝶說:「這事你先別問,到時沒事就不給你說,真有了事少不得你幫忙。」盂雲房卻說這需要蓍草,卜卦最靈驗的是要用蓍草。
他托人從河南弄來了一把蓍草,只是放在家裡的。莊之蝶說:「這你本事不中找借口了?!」盂雲房說:「那好吧,就以火柴梗兒代替蓍草。」當下從火柴盒裡取出四十九根來,讓莊之蝶雙手合十捂了。然後又讓他隨意分作兩堆,自個就移動這個,移動那個,攏集一起,取出單數在一旁,把剩餘的又讓莊之蝶隨意分兩堆。如此六遍,口裡念叨陰、陽、老陰、少陽不絕,半晌了,抬頭看著莊之蝶,說:「什麼事,還這麼複雜?」莊之蝶說:「你是卦師,你還不知道是什麼事嗎?」孟雲房說:「以你這幾年的勢頭,是紅得尿血的人,怎麼這是個『困』卦?!你報個生辰年月吧!」莊之蝶一一報了,孟雲房說:「你是水命,這還罷了。此事若要問的是物事,物為木,木在口內是困;若要問人事,人在口內為囚。」莊之蝶臉色白了,說:「當然是人事。」孟雲房說:「人事雖是囚字,有牢獄或管制之災,而可貴的是你為水命,囚有水則為泅,即你能浮游得救。但是,即便是能浮游,恐怕游得好得救,游不好就難說了。」莊之蝶說:「你儘是胡說。」起身去給孟雲房茶碗續水,心裡卻慌慌的。夏捷和唐宛兒下了三盤棋,唐宛兒都輸了;輸了又不服,拉住夏捷還要下,臥室裡就啊地一聲驚叫。莊之蝶續了水正把壺往煤爐上放,聽見叫聲,壺沒有放好,嘩地水落在爐膛將煤火全然澆滅,水氣和灰霧就騰浮了一廚房。他已顧不得撿那空壺,跑進臥室,牛月清已滿頭大汗坐在地毯上,床上的涼席也溜下來,一個角兒在牛月清身下壓折了。眾人都跑進來,問怎麼啦?牛月清仍是驚魂未散說:「我做了個噩夢。」聽說是夢,大家松下氣來就笑了,說:「你是給我們收魂了,吃了你一頓飯真不夠你嚇的!」牛月清也不好意思地爬起來,先對了穿衣鏡理攏頭髮,說:「夢真嚇死我了!」孟雲房說:「什麼夢?日本鬼子進村啦?」牛月清說:「這一醒來我倒忘了。」眾人就又笑。牛月清搖了搖頭,認真他說:「我多少記些了。好像我和之蝶正坐了汽車,突然車裡冒煙,有人喊:車上有炸藥要爆炸了!人都打跳,我和之蝶就跳下來跑,之蝶跑得快,我讓他等我,他不等,我跑到一個山崖上了,沒事了,他卻來對我說:咱倆命大哩。我不理他,關鍵時候你就自顧自了?!」汪希眠老婆和夏捷就看莊之蝶,莊之蝶說:「看我什麼,好像我真的那樣干了?!」大家又一陣笑,牛月清就又說:「我說著就拿手去推他,沒想這一推,之蝶就從崖上掉下去了……」夏捷便說:「好了好了,那誰也不吃虧了,他沒有帶著你跑,你也把他推下崖了。我看你是做主人的先醉了,醒來不好意思,就編一個謊兒調節尷尬場面的吧。」牛月清說:「我都嚇死了,你還取笑!誰是醉了?有能耐咱再喝一圈兒!」莊之蝶說:「你那能耐大家都領教過了,我提議難得這麼多人聚一起,咱照相留個紀念吧!」唐宛兒首先響應,待趙京五第一個給莊之蝶和牛月清拍過合影,就立於兩人背後,偏要把一顆腦袋擔在牛月清的肩上,說:「給我們也來一張,就這麼照!」接著相互組合,一卷膠卷卡卡卡立時照完。
周敏看了一會熱鬧,心裡發急,對莊之蝶和牛月清說他才到雜誌社,不敢多耽誤的,便到雜誌社去了。因為喝得有些多,下午又沒能按時上班,周敏一路趕得急,臉是越發燒燙。半路上先買喝了一瓶酸梅冷飲,心身覺得清朗了許多。一進文化廳大門,便見院子裡有人湊了一堆議論什麼。周敏初來文化廳,又是臨時招聘,一心要在此改邪歸正,立穩陣腳,重新生活,所以手腳勤快,口齒甜美,對誰都以禮相待。聽見那堆人裡有人說:「說曹操,曹操就到,就是這小伙兒!」當下笑了一下,要走。一個人走近來說:「周敏,你行的!」周敏說:「什麼行的,請你多關照啊!」那人說:「你這麼客氣,真是也學了莊之蝶的一手了!莊之蝶總是對人說他沒寫什麼,可幾天不見,一部小說就出來了。你越是誇他寫得好,他越說是胡寫的。可說實話,莊之蝶寫得好是好,還真沒一部作品讓文化廳的人爭讀爭議。你這一篇,是爆炸性哩!」周敏說:「你們都看了?」那人說:「文化廳沒人不看了的,鍋爐房那老史頭不識字,還讓人讀著給他聽的。景雪蔭今早一下飛機,聽說連家也沒回,那小丈夫就拉她來找廳長,大哭大鬧的好是凶火!她鬧什麼的?別瞧平日一本正經的,原來也勾引過人家作家!可為什麼不嫁了莊之蝶?是那時認為莊之蝶配不上她吧,現在後悔了,經人說破又惱羞成怒了?她能認得什麼人,真金子都丟了,只會仕途上往上爬,這是她父母的遺傳!」周敏不待他說完,就旋風般地向樓上跑去,一推雜誌社門,除了鍾唯賢,編輯部的人部在,正在叫罵不休。
周敏問:「真的出事啦?」李洪文還在發他的脾氣:「姓景的要是這樣,咱們就不去,她是中層領導,看能把咱們怎樣?」苟大海說:「她老子是高幹,子女也不能這樣欺負人嘛。聽聽廣大群眾的反應,咱們辦雜誌是為社會辦的,不是為她個人辦的!」周敏知道景雪蔭一定是來編輯部鬧過,事情已無法和平處理了,就說:「她啥時回來的?莊老師讓咱們注意她回來的時間,一回來就先拿了雜誌去說明情況,你們沒人去嗎?」李洪文說:「昨天下午成批的雜誌一運來,武坤如獲至寶先拿了一本,連夜去找景的丈夫,不知煽了一夜什麼陰風,那丈夫今早來找廳長。等景雪蔭一下飛機,兩口又來鬧。那小子口口聲聲他是景雪蔭的丈夫,別人不在乎這事他在乎!哼,武坤和他老婆都幹了什麼?他倒為這篇文章充男子漢!」周敏坐在那裡身子發軟,中午吃下去的好酒好菜往上泛,心想,怕鬼有鬼,繩從細處斷了,這不僅給莊之蝶惹了事,自己一個臨時招聘人員還能在雜誌社幹下去嗎?就問李洪文:「鍾老師呢?」李洪文說:「廳長來電話叫去了。」過了一會,鍾唯賢回來,一見周敏,說:「你來了?」周敏說:「鍾老師,我對不起咱編輯部了!」李洪文說:「這是什麼話?不是你對不起誰的事,出了事,咱不要先檢討,一切要對作者負責,對雜誌負責。再者,這事直接影響到莊之蝶的聲譽,他是名作家,以後還想向人家要稿不要?!」鍾唯賢卸下眼鏡,凸鼓的眼球佈滿血絲,用手揉了揉,並沒有揉去眼角的白屎,又把眼鏡戴上了,說:「這我知道。可現在事情鬧大了,景中午來廳裡鬧了一場,我也堅持不承認犯了什麼錯,她立馬三刻去省府見主管文化的翟副省長了,翟副省長讓宣傳部長處理,部長竟讓她捎了一封信給廳長,上有三條處理指示:一是作者和編輯部必須承認寫莊與景的戀愛情節是無中生有,造謠誹謗,嚴重侵犯景的名譽權,應向景雪蔭當面賠禮道歉,並在全廳機關大會上予以澄清。二是雜誌社停業整頓,收回這期雜誌,並在下期雜誌上刊登聲明,廣告此文嚴重失實,不得轉載。三是扣發作者稿費,取消本季度獎金。」李洪文就火了:「這是什麼領導?他調查了沒有就指示?廳裡也便認了?!」鍾唯賢說:「廳裡就是有看法,誰申辯去?」苟大海說:「他們怕丟官,咱雜誌社去!老鐘,你要說話,你怕幹不了這個主編嗎?這主編算個X官兒,處級也不到,大不了一個鄉長!」鍾唯賢說:「都不要發火,冷靜下來好好琢磨琢磨。周敏,你實話告訴我,文裡所寫的都真實?」周敏說:「當然是真實的。」李洪文說:「婚前談戀愛是法律允許的,再說談戀愛是兩人的事,我不敢說周敏寫的真實,可誰又能說寫的不是真實?景雪蔭現在矢口否認,讓她拿出否認的證據來,文中說她送莊之蝶了一個古陶罐,古陶罐我在莊之蝶的書房見過的,她也要賴了?!」鍾唯賢說:「給我一支煙。」苟大海在口袋裡捏,捏了半天捏出一支來,遞給鍾唯賢。鍾唯賢是不抽煙的,猛吸了一口,嗆得連聲咳嗽,說:「我再往上反映,爭取讓領導收回三條指示。大家出去誰說什麼也不要接話,全當沒什麼。但要求這幾天都按時上班,一有事情大家好商量。」說完往自己新搬進的獨個辦公室去,但出門時,頭卻在門框上碰了,打一個趔趄,又撞翻了牆角痰盂,髒水流了一地。他罵道:「人晦氣了,放屁都砸腳後跟!」李洪文笑了一聲,說句:「老鍾你好走啊!」把門關了,說:「莊之蝶在寫作上是個天才,在對待婦人上十足的呆子。景雪蔭能這麼鬧,可能是兩人沒什麼瓜葛,或者是景雪蔭那時想讓莊之蝶強暴了她,莊之蝶卻沒有,這一恨十數年窩在肚裡,現又白落個名兒,就一古腦發氣了?」苟大海說:「強暴這詞兒好,怎麼不強暴她就發恨?」李洪文說:「你沒結過婚你不懂。」苟大海說:「我談過的戀愛不比你少的。」李洪文說:「你談一個吹一個,你也不總結怎麼總是吹,戀愛中你不強暴她,她就不認為你是個男子漢,懂了沒?」苟大海說:「周敏,你有經驗,你說。」周敏自個想心思,點了點頭。李洪文說:「莊之蝶要是當年把景雪蔭強暴了,就是後來不結婚,你看她現在還鬧不鬧?」正說得好,門被敲響,李洪文禁了言,過去把門開了,進來的還是鍾唯賢。
鍾唯賢說:「我想起來了,有一點特別要注意的,就是這幾天在機關碰上了景雪蔭,都不得惡聲敗氣,即使她故意給你難堪,咱都要忍,小不忍事情會越來越糟。」李洪文說:「你當過右派,我可沒那個好傳統。」鍾唯賢說:「啥事我都依了你,這事你得聽我的!」說完便又走了。苟大海說:「洪文你真殘酷,鍾老頭可憐得成了什麼樣兒,你還故意要逗他!」李洪文說:「周敏,我看這事你得多出頭,或者讓莊之蝶出面,鍾老頭是壞不了事也成不了事的、他窩囊一輩子了,膽子也小得芝麻大,只怕將來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說得周敏六神無主,再要討李洪文的主意,李洪文卻坐在那裡取了一瓶生髮水往禿頂上擦,問苟大海是否發覺有了新發出來?苟大海說:「」有三根毛吧。「窗外就辟辟啪啪一陣鞭炮響。鍾唯賢就又跑過來,問:」哪裡放鞭炮?「李洪文、苟大海、周敏就都往涼台上去,鍾唯賢說:」讓大海一人去看看,都擁在那裡目標太大,現在是全文化廳的人都拿眼睛看咱哩!「苟大海在涼台看了,回來說:」是三樓西邊第二個窗口放的,見我往下瞧,幾個人手舉了一張報紙,上面寫了『向雜誌社致敬!』「鍾唯賢臉就黑下來,說:」這些人是平日看不慣景雪蔭,曾提意見說景雪蔭憑什麼提為中層領導,可廳裡沒有理睬,借此出氣的。「就讓苟大海下去制止制止,免得火上加油,忙中添亂。李洪文卻說他去,去了一會兒變臉失色又回來,說是不好了,武坤拉了局長去看放鞭炮,叫囂文化廳成什麼樣子了,把他們上屆雜誌社的編委會撤了,這一屆的新班子就這樣促進廳裡的安定團結了?!」氣得鍾唯賢終於罵了一句:「雜誌社就是查封了,他武坤休想再翻上來,娘的!給我一支煙。」苟大海卻沒有煙給他了,到門後撿煙蒂,煙蒂全泡在髒水裡。
牛月清去汪希眠家取現款,只怕大額票子拿著危險,叫柳月廝跟了,兩人又都換了舊衣。牛月清提一個菜籃子,下邊是錢,上邊堆一些白菜葉子;柳月並不平排行走,退後了三步,不即不離,手裡握著一個石片,握得汗都濕津津的了。這麼一路步行走過東大街,到了鐘樓郵局門口,那裡掛著一個廣告招牌,上書了「最新《西京雜誌》出刊,首家披露名作家莊之蝶的艷情秘史。」牛月清看了,冷丁怔住,就蹴在那裡,將菜籃放在兩腿之內,急聲喊柳月進去買了一本,就在那裡看起來,登時呼呼喘氣,嘴臉烏青。柳月不知上面寫了些什麼,也不敢多嘴。一路回來,莊之蝶並不在家,牛月清兀自上床就睡了,慌得柳月不知做什麼飯好,去問過一聲,牛月清說:「隨便!」隨便是什麼飯?柳月只好做了自己拿手的煎餅,炒一盤洋芋絲,熬半鍋紅棗大米稀粥。做好了,看看天色轉暗,獨自在客廳坐了,又甚覺無聊,剛到院門口來透透空氣,莊之蝶推了「木蘭」走進來。莊之蝶是把照好的膠卷交一家沖洗部沖洗,因為需要兩個小時,便在街邊看四個老太太碼花花牌。老太太都是戴了硬腿眼鏡,一邊出牌,一邊同斜對街的一家女人說話。女人骨架粗大,凸顴骨,嘴卻突出如椽,正在門前的一張席上晾柿餅。莊之蝶心想,這女人晾的柿餅,沒有甜味,只有臭味了。一個老太太瞧見莊之蝶看那女子,眨巴了眼睛說:「你是瞧著她窩囊嗎?她可是有錢的主兒,平日閒了碼牌,錢就塞在奶罩裡,一掏一把的!」莊之蝶說:「她是幹啥的,那麼多錢?」老太太說:「終南山裡的,賃了這門面做柿餅生意,整日用生石粉沾在柿餅上充白霜哩。」莊之蝶說:「這好缺德,吃了不是要鬧肚子嗎?!」老太太說:「這誰管哩!你要問問她嗎?」便高聲向斜對門說:「馬香香,這同志和你說話的!」醜女人就立定那裡,看著走過來的莊之蝶,問:「買柿餅嗎?」莊之蝶說:「你這柿餅霜這麼白的,不會是生石粉吧!」醜女人說:「你是哪裡的?」莊之蝶說:「文聯作協的。」醜女人說:「噢,做鞋的,瞧你們做鞋的才做假,我腳上這鞋買來一星期就前頭張嘴了!」莊之蝶說:「哪裡是做鞋的,寫文章的,你知道報社嗎?和報社差不多的。」醜女人立即端了晾曬的柿餅,轉身進屋,把門關了。
碼牌的老太太就全笑開來,一個說:「什麼不是假的?你信自個的牙能咬自己的耳朵嗎?」莊之蝶說:「如果有梯子,我信的。」老太大說:「你也會說趣話,我咬了讓你瞧瞧。」嘴一咧,白花花一排牙齒,忽地舌尖一頂,那一盤假牙卻在了手中,便把假牙合在了耳朵上。莊之蝶恍然大悟,樂得哈哈大笑。老太太說:「現在興美容術的,眉毛可以是假的,鼻子可以是假的,聽說還有假奶,假屁股。滿街的姑娘走來走去,你真不知道是假的真的!」老太太幽默風趣,莊之蝶就多坐了一會,看看表,時間已過了兩個多小時,便告辭了去沖洗部。剛一離開,老太太就說:「這人說不定也是假的哩!」莊之蝶聽了,不覺也疑惑了,想起同唐宛兒的事,恍惚如夢,一時倒真不知了自己是不是莊之蝶?如果是,往日那膽怯的他怎麼竟作了這般膽兒包天的事來?如果不是,那自己又是誰呢?!這麼在太陽下立定了吸紙煙,第一回發現吐出的煙霧照在地上的影子不是黑灰而是暗紅。猛一扭頭,卻更是見一個人忽地身子拉長數尺跳到牆根去,嚇得一個哆嚏,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再定睛看時,原來是自己正站在了一家商店門前,那商店的玻璃門被人一推,是自己的影子經陽光下的玻璃反照在那邊的陰牆上。莊之蝶神不怕鬼不怕的,倒被自己的影子嚇得半死,忙四下看看,並沒人注意到他的狼狽,就去沖洗部領取照片。但等他先看他與牛月清。唐宛兒的合照時,卻不禁又吃了一驚,合照的客廳的背景,一桌一椅,甚至連屏風上的玉雕畫兒都清清楚楚,人卻似有似無。尤其牛月清和唐宛兒根本看不見身子,是一個肩膀上的兩個虛幻了的頭顱。再把別的照片取出看,所有人都是如此。莊之蝶駭然不已,詢問沖洗部的人這是怎麼回事?人家竟訓斥了他,說照出這樣的底片讓他們沖洗,不是成心要敗壞他們的名譽嗎?!莊之蝶再不敢多說,過來啟動「木蘭」,竟怎麼也啟動不了,只好推著,迷迷糊糊往家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