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 第四章

  莊之蝶聽見兩人嘻嘻作笑,就問是誰來了,趙京五忙說是我,對著鏡子就攏了攏頭髮。莊之蝶說:「京五,你進來說話。」趙京五進了臥室,莊之蝶還在床上躺著,並沒起來。趙京五說:「老師腳傷了,現在怎麼樣了,飯前在街上見了孟老師,才聽說的。我知道腳傷了不能動,心又閒著,是最難受的,就來陪你說說話兒,還給你帶了幾件東西解悶兒。」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把扇子,一個塑料袋子,袋子裡裝著折疊的畫。先把那扇子打開了給莊之蝶,莊之蝶看時,扇子很精緻,眉兒細勻,紙面略黃,灑有金箔花點。扇把兒是嵌接的一個小葫蘆狀。扇正面是一幅山水,仿的是八大山人,這倒一般,背面卻密密麻麻手書有蠅頭小楷,頗為好看,略略一讀,內容不是常見的唐詩宋詞,而是中國共產黨的社會主義總路線總方針的決議,後邊署名竟是「康生」,又蓋了康生的兩個小印章。莊之蝶立即坐起來說:「這是康生手書的紙扇?!」趙京五說:「你喜歡古瓶,我給我一個朋友去信,他回信是滿口答應要送你的,並說這月底就來西京。沒想上禮拜他犯了事了,花了六萬元買得的兩尊小佛像被沒收了。真不知那是什麼佛像,這般值錢的!貨是從漢中往西京運,雇的是出租車,但車到了寶雞,後邊追上兩輛警車,就把他攔住了,連人帶佛像全弄走。前日他家人找我,說公安局傳出了話,小佛像是沒收了,要判刑是坐七年大牢,要罰款是十萬,何去何從,三天回話,他家人當然是願罰款。你猜猜人家多有錢的,一來一往就栽了十六萬!他家人不在乎錢,還怕罰了十萬不放人,托我找門子說說情,就送了我這把扇子,說這雖不是古物,卻也算現代宮中的東西,康生又是共產黨的大奸,人又死了,算得一件有價值的東西。這是中央八中全會前康生送給劉少奇的,以前他反對劉少奇,後見劉少奇地位要提高,就又巴結,便手書這把扇子送著討好。」莊之蝶說:「這實在是件好東西,康生這字不錯嘛!」趙京五說:「那當然了,他在書法上也算一家的!你也是愛書法,我就送了你收藏好了。」莊之蝶說:「京五,禮尚往來,你看上我這裡什麼就拿一件吧!」趙京五說:「什麼也不要,你送我幾張手稿就好了。」莊之蝶說:「我又不是諾貝爾獲獎作家,這手稿我給你一捆也成。」趙京五說:「只要你給我手稿,你瞧瞧,還要送你一件東西保管也喜歡。」打開塑料袋,一張四尺開的水墨畫,正是石魯的《西嶽登高圖》,構圖野怪,筆墨癲狂,氣勢霸悍。莊之蝶一看便知這是石魯晚年瘋後的作品,連聲稱好,又湊近讀了旁邊一行小字:「欲窮千目,更上一樓」。就說:「這石瘋子的字金石味極濃,但這麼寫古詩怕就不對了,王之渙寫《登鸛雀樓》的詩是『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他少一『裡』,缺一『層』字,文理不通。」趙京五說:「他是畫家不是作家,可能是先把『裡』,字遺了,旁補一字不好看,乾脆後邊也就不寫個『層』字,這樣寫反更能體現他那時的瘋勁。這畫好便宜哇,我在臨憧一個婦女手裡三百元收買的。拿到廣州去,少說也四五萬吧!」莊之蝶說:「能值這麼多?」趙京五說:「這裡邊的行情我瞭解。現在南方石魯的畫賣價最高,海外到了十二萬人民幣。汪希眠靠什麼發的,他就是偷著搞石魯的仿製品騙來西京旅遊的那些洋人的,我有個熟人,也是這個行當的角色,以前就和汪希眠聯繫,他專跑市場推銷假畫,近日和汪希眠鬧起不和,來尋我說要合夥辦個畫廊什麼的。畫廊裡掛些有名的和沒名的人的畫,光靠在那裡賣,賣不了多少錢;關鍵在後邊弄得贗品,贗品由他請人在別處畫,咱拿來你題上序或跋,這生意必定好的。」莊之蝶說:「這明明是贗品,查出來了,上有我的序跋,多丟人的,」趙京五說:「這你就錯了,查出來,咱也會說咱們也是上了當的,還以為是真的哩!如果知道是贗品要騙人,怎麼能這麼愛的,題了序、跋收藏嗎?只是手頭緊才賣的。晦,現在殺人放火的案於十個才能破兩個三個,咱這是什麼事兒,哪裡就容易讓查出來了?若是真有慧眼的,明知是贗品,他才買的。為什麼?贗品雖不如真品,但也有贗品的價值,何況你是名人,字也寫得好,更有收藏價值。白花花的銀子往裡流,你倒不要,偏在這裡爬格子!」莊之蝶說:「你說得容易,我倒心中沒底,這不是說了就了的事。在哪兒辦畫廊,畫廊裡就是應景也要掛些名家字畫,我這裡又能有幾幅。」趙京五說:「我查看了,咱那書店旁邊有個兩間空門面,把它買過來,就佈置了作畫廊,正好和書店一體相得益彰。名家字畫你這裡不多,我那裡還有,近日還可再有一些來的。你知道嗎,西京城裡現在有個大作品沒露世哩!」莊之蝶問:「什麼大作品?」趙京五說:「我那朋友的家人說,他得這把扇子的那戶人,上三個月來西京求龔靖元給他爺爺寫一碑文,碑文寫好後,為了報答龔靖無,帶去了一卷毛澤東手書的白居易《長恨歌》,原詩沒寫完,僅一百四十八個字,每個字碗口大的,送到龔家,龔靖元不在,他兒子龔小乙就收了,偷得他爹四個條幅作為回報。這龔小乙不成器,抽一口大煙。他想私吞了好賣個大價買煙土的。這幅手卷現在可能沒出手,我有辦法能討出來,還不撐了門面嗎?」莊之蝶說:「京五你個大倒騰鬼!你說的這事,好是好,我可勞動不起,你和洪江商量去吧!」趙京五說:「誰讓你勞動,只要你個話就是了。洪江能幹是能幹,卻是個冒失鬼,我知道怎麼鎮住他,這你就放心好了。」

  未了,莊之蝶讓柳月送趙京五。一送送到院門外,柳月問:「京五,你和莊老師談什麼呀,眉飛色舞的?」趙京五說:「要辦一個畫廊呀,柳月,你要對我好,將來你到畫廊來當禮儀小姐,也用不著當保姆做飯呀洗衣呀的。」柳月說:「我哪裡待你不好了?!畫廊還八字沒一撇的,就那麼拿捏人。你要是莊老師,不知該怎麼把我當黑奴使喚了。」趙京五就打了她一拳。柳月也還去一拳。一來一往了四五下,柳月終是在趙京五的屁股上踢了一腳,說:「我走後,那個人家罵我沒有?」趙京五說:「連我都罵上了,到處給人說你管孩子為了省事,給孩子偷吃安眠藥。你真這麼幹過?」柳月說:「他那孩子前世是哭死鬼托生的,醒著就哭嘛!你可千萬不要告訴說我在這裡,萬一他們來這兒胡鬧,損我的人哩!」趙京五說:「我不說的。可人是活物,又不是一件死東西,你整日出出進進買菜呀上街呀,保得住那院裡的人不看見你?看見了不告訴他們?他們要尋了我,我又不能是警察管住人家!」柳月臉就陰下來,又說:「你平日不是吹噓你認識黑道紅道的人多,你怎不讓黑道的人去唬唬他們?!這事托你辦了。你要嘴上哄了我,只要你從此不到莊老師家來!」趙京五說:「你這倒仗勢欺人了!」

  送走了趙京九,柳月在巷口站了一一會,牛月清就回來了。瞧已她手指噙在口裡在那裡發呆,問站在這兒幹什麼?柳月忙說老師讓送送趙京五,正要回去的。牛月清就批評她女孩子家沒事不要立在巷口賣眼兒。兩人正說著,周敏和唐宛兒各騎了一輛自行車順巷而來,當下叫道:「你這兩個,金男玉女的,滿世界瘋著自在,這又是往哪家歌舞廳去?」唐宛兒已下了車子,說:「正要去師母家的!中午孟老師告說莊老師傷了腳,慌得我一時要來,周敏卻說等他下班後一起去。老師傷還重嗎?」牛月清說:「唐宛兒的嘴真乖,碰著我了就說要到我家去,碰不著就去歌舞廳。要不,晚上來我家還打扮得這麼鮮亮的?」唐宛兒說:「師母冤死人了,老師傷了腳,別人不急,我們也不急?不要說到你們家,就是去任何人家,我都要收拾的。收拾得整齊了,也是尊重對方嘛!」說著就摟了柳月,親熱不夠。柳月便注意了她的頭髮,果然又是燙了個萬能型的式樣,長髮披肩。牛月清聽唐宛兒這麼說了,早是一臉綻笑,說:「那我就真屈了你們!快進屋吧,晚飯我和柳月給咱搓麻食吃。」周敏說:「飯是吃過了,剛才我和宛兒陪雜誌社鍾主編在街上吃的酸湯羊肉水餃。你們先回吧,我們馬上來,鍾主編吃完飯回家取個東西,我們說好在這兒等候他,他尋不著你家路的。」

  牛月清和柳月回到家,柳月去廚房搓麻食,牛月清就對莊之蝶說周敏他們要來了,還有一個鍾主編,這鍾主編可一直沒來過咱家的。如果是為了稿子的事,他以前總是在電話中聯繫,如果是來探望你的傷情,他與你並不關係親熱,讓周敏代個慰問話也就罷了,怎麼天黑了,老頭親自要來家?莊之蝶說:「這一定是周敏鼓動來的,還不是為了那篇文章的事!周敏人有心勁,他怕他給我說話我不聽,特意搬鍾主編來讓我重視的。」牛月清說:「他聰明是聰明,這做法多少還是小縣城人的作法麼!」就取了水果去廚房洗。不久,周敏三人到了門前,莊之蝶拐著腿到門口迎接,唐宛兒忙扶他坐在沙發上,又拿小凳兒支在傷腿下讓伸平,揭了紗布看還腫得明溜溜的腳脖兒,說聲:「還疼?」眼淚就掉下來。莊之蝶見她失了態,在擋她手時,五指於她的胳膊時處暗暗用勁捏了一下,把一條毛巾就扔給她擦了眼淚,抬頭對鍾主編說:「你這麼大的年歲,還來看我,讓我難為情了。這周敏,你要來就來,怎麼就也勞駕了鍾主編?!」鍾主編說:「就是你不叫我來,我遲早知道了也要來的。第一期你同意上了周敏的文章,往後還要有你的大作的。當編輯的就是一靠作家二靠讀者,你支持了,我這個主編才能坐得穩哩!」莊之蝶見他先提到周敏的文章,也就不寒暄別的,直奔了主題說道:「我這開了十天會,腳又傷了,也就去不了雜誌社看看。現在事情怎麼個情況了,周敏也不來及時告訴我。」周敏說:「我來過,你開會不在家,只好把那聲明由廳裡送宣傳部去審定了。」鍾主編說:「事情也就是這樣,景雪蔭一定要在聲明中加『嚴重失實,惡意誹謗』的話,我就是不同意加!我給廳長說,我是當了二十年的右派,平反後干了三年雜誌負責人,後又被武坤把我弄下來他去幹。現在正兒八經算是個主編,我就那麼稀罕?大不了,我還是下台,還是當右派嘛!不堅持原則,輕率處理人、發聲明,社會上讀者會怎樣看待這個新改版的雜誌?雜誌還有什麼威信?怎樣體現保護作家的權益?!」鍾主編向來謹慎膽小,沒想激動起來,口氣強硬,這讓莊之蝶和牛月清都感動了。周敏在一旁說:「這件事鍾主編日夜操心。沒有他頂住,外界不知怎麼笑話了我也笑話了莊老師?我本來褲子就是濕的,不怕立著尿,只是害得莊老師損名聲。」莊之蝶沒有接他的話,喊柳月給鍾主編續茶水。柳月和唐宛兒在書房裡交流著梳頭的經驗,嘻嘻哈哈笑,出來續了茶,又叫過牛月清去一塊說話。

  鍾主編說:「現在聲明還在宣傳部,我連著三天電話催他們的意見,並且要求行個文或批個字下來。宣傳部說這還要讓管文化的副省長過目,而副省長這幾日事太忙,但很快就批下來的。我倒有了擔心,若副省長能同意咱寫的聲明,那是最好不過了,若副省長聽信景的話,依景的要求加了那八個字再批下來,我牛皮再大,能頂住廳裡頂不住副省長!」莊之蝶垂了頭沒吭聲,悶了半天,說:「是這樣吧,有你在雜誌社那兒頂著,我就放心了,我可以去找省上領導的。周敏,我過會兒給你寫個信,寫給市委的秘書長,他和管文化的副省長是兒女親家,你去找到他,咱求他給副省長說說話。咱不企望領導要站在咱一邊,只盼領導能公正無私,不偏聽偏信。」樂得周敏把手裡的蘋果也不吃了,說:「老師還有這麼個關係,早動用了,她姓景的還張狂什麼?!」鍾主編說:「好鋼要用在刀刃上,重要關係萬不得已是不要動用的。」莊之蝶沒有言語,取了一根煙接在將要吸完的煙把兒上繼續吸,那煙霧就隨了腮幫鑽進長髮裡。長髮像起了火。

  莊之蝶吸完了煙,讓牛月清出來陪著鍾主編說話,他就去書房寫信。書房裡唐宛兒和柳月還在漿漿水水說不完,一見莊之蝶進來,就丟下柳月,問怎麼威了腳的,在哪兒威的?說她一連幾夜都作夢,夢見老師在大街上騎了「木蘭」跑,她看見了再叫也不理的,心裡還想老師跑得這麼快的,沒想這夢是反著的,你就威了腳了!莊之蝶說:「就是跑得快了,為了市長的一些事沒有能在房間坐著,腳就威了,你說遺憾不遺憾?原本那晚上還約了一個人去我那裡談藝術呀的,害得人家撲個空,怕現在心裡還罵我哩!」拿眼睛就看唐宛兒。唐宛兒瞥了柳月一眼,說:「你是大名人的,說話沒準兒那算啥?那人沒和你談上藝術,那是他沒個福分,你管他在那裡等你等得眼裡都出血哩?!」莊之蝶就笑了,說:「他要罵就去罵吧,反正是老熟人的,罵著親打著愛,下次見了他,讓他咬我一塊肉去!」柳月聽得糊糊塗塗,說,「為別人的事費那麼多口舌!」莊之蝶說:「不說了。唐宛兒,聽說你也病了?」唐宛兒說:「心疼。」眼圈就亮光光的。莊之蝶說:噢。現在還疼嗎?「唐宛兒說:」現在好了哩!「莊之蝶說:」好了還要注意的,柳月,你去老太太屋裡的抽屜裡取一瓶維生素E來給你宛兒姐。「柳月說:」宛兒姐有個病你這麼在心上,昨兒晚我害頭疼,卻不見一個人問我一聲!「莊之蝶說,」你才說鬼話,你呼呼嚕嚕睡了一夜,你是哪兒病了,人家有病你也眼紅,趕明日讓你真大病一次!「唐宛兒說:」人家柳月睡覺,你成夜聽她鼾聲?!「柳月就嫣然一笑出了門。柳月剛一出門,莊之蝶和唐宛兒幾乎同時頭附近去,舌頭如蛇信子一般伸出來就舔著了;舔著了,又分開;分開了,唐宛兒又撲近來,將莊之蝶抱緊,那口就狠命地吸,眼淚卻嘩嘩往下流。莊之蝶緊張得往出拔舌頭,一時拔不出,拿手掐了唐宛兒胳膊,兩人才閃開,柳月拿了藥就進來了。唐宛兒就勢坐在燈影裡的沙發上,說鞋裡有了沙子,就脫鞋時擦了眼淚。然後收了藥瓶,說:」莊老師,你只是給我藥吃!「柳月說:」這沒良心的!這藥又不苦的。「唐宛兒說:」再不苦也是藥,是藥三分毒的。「柳月說,」老師要寫東西,咱不打擾了。「硬拉了唐宛兒出來。

  莊之蝶寫好了信,尋思唐宛兒多久不見了,晚上來了偏又是這麼多人,也沒個說話的機會。想約她改日再來,特支開柳月,她卻抓緊了時間親吻,使得一張嘴不能二用,就匆匆寫了個字條,尋空隙要塞給她。然後把寫好的信件拿來讓鍾唯賢看了,再讓周敏收好。又喝了幾杯茶,爐子上的水就開了,柳月叫嚷看下麻食呀,莊之蝶便留三人一塊吃。鍾主編謝了,說該告辭了:他眼睛不好,太晚了回去騎車子不方便,立起要去。周敏也要去,唐宛兒只得說了要莊之蝶好好養傷的一番話後跟著出門。牛月清卻叫住她,說他們那兒東西一定不多,這裡有些綠豆,帶些回去熬稀飯吃。唐宛兒不要,牛月清硬拉著要她拿,說綠豆敗火的,大熱天裡吃著好,兩人推推讓讓地親熱著。莊之蝶就送鍾唯賢和周敏去院門口,回頭看唐宛兒,唐宛兒還在和牛月清、柳月說話,心想就是等她出來,牛月清和柳月必是一塊送的,也沒個機會塞約會條子了。但是,當鍾唯賢和周敏在那裡開自行車時,莊之蝶靈機一動,手在口袋將紙片搓成細棍兒,瞧見唐宛兒的那輛紅色小車子,就塞到鎖於眼裡了。過了一會,唐宛兒果然和牛月清、柳月出來,莊之蝶在院門口與鍾唯賢說話,就叫牛月清過來和鍾告別。牛月清去了院門口,唐宛兒就去開自行車,才拿了鑰匙塞鎖眼,猛地發現那鎖眼有個紙棍兒,當下明白了什麼,急拔了出來,先在口袋裡展平了,然後彎腰一邊開鎖一邊就著院門照過來的燈光看了。但見上邊寫著:「後日中午來。」一把在手心握了團兒,滿臉喜悅地推車過來。院門口,三人一一和主人家握手,輪到唐宛兒與莊之蝶握,唐宛兒手心的紙團就讓莊之蝶感覺到。且一根指頭撓了他的手心,兩人對視笑了一下。

  這一切,牛月清沒有察覺,柳月卻在燈暗影裡看了個明白。趙京五和洪江為擴大書屋四處奔波,走動了四大惡少的老二和老四,便辦理了隔壁房子的轉賣手續、營業執照。事情都有了眉目,一連數日又忙著與工商局、稅務局、水電局、環衛局、公安局、所在街道辦事處的人拉關係,交朋友。西京飯莊裡吃過了一次烤鴨,又去德來順酒家吃了牛的驢的狗的三鞭湯,就成夜與其搓麻將,故意贏得少,輸得多。如此一來二去的,差不多就混熟了,哥兒弟兒胡稱呼。籌集開辦的款項由洪江負責,那批全庸武俠小說連本帶利共獲得十二萬,抱了帳單先拿了八萬元交給牛月清,讓還給汪希眠老婆;牛月清又將四萬元回交了他,叮囑與趙京五商量著去安排畫廊的事。洪江就說了,外邊還有一萬四千元的帳,可都是外縣的零售點的人在拖欠著,怕是一時難以收回。因為各處欠款數目不大,若親自去追索,其車費食宿費花下來差不多與索得的錢相抵,故只能以信去催,也要做好不了了之的心理準備。牛月清聽他說著也不知細底,只是罵了幾聲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話來,就抽出幾張百元面額的票子付了洪江的一月工資。洪江卻說付得太多了,硬退四五拾元不要。其實,這一萬四千元早已是一手交錢一手才能拉書的,洪江暗中將這筆款交給一個遠門的親戚在城東門口王家巷裡開辦了一家廢品收購店,專做鬼市上的買賣。

  城東門口的城牆根裡,是西京有名的鬼市,晚上日黑之後和早晨天亮之前,全市的破爛交易就在這裡進行。有趣的是,叫作鬼市,這市上也還真有點鬼氣:城東門口一帶地勢低窪,城門處的護城河又是整個護城河水最深最闊草木最繁的一段,歷來早晚有霧,那路燈也昏黃暗淡,交易的人也都不大高聲,衣衫破舊,蓬首垢面,行動匆匆,路燈遂將他們的影子映照在滿是陰苔的城牆上,忽大忽小,陰森森地嚇人。早先這樣的鬼市,為那些收撿破爛者的集會,許多人家自行車缺了一個腳踏輪、一條鏈子,煤火爐少一個爐瓦、鉤子,或兒枚水泥釘,要修整的破窗扇,一節水管,籠頭,椅子,床頭壞了需要重新安裝腿兒柱兒的舊木料,三合板,刷房子的塗料滾子,裝取暖筒子的拐頭,自製沙發的彈簧、麻袋片……凡是日常生活急需的,國營、個體商店沒有,或比國營、個體商店便宜的東西,都來這裡尋買。但是隨著鬼市越開越大,來光顧這裡的就不僅是那些衣衫破爛的鄉下進城拾破爛的,或那些永遠穿四個兜兒留著分頭背頭或平頭的教師、機關職員、而漸漸有了身穿寬衣寬褲或窄衣窄褲或寬衣窄褲或窄衣寬褲的人。他們為這裡增加了色彩亮度,語言中也帶來許多誰也聽不懂的黑話。他們也擺了地攤,這一攤有了碧眼血口的女人,那一攤也有了凸胸蹶臀的娘兒。時興的男女不斷地變幻著形象,這一天是穿了筷子頭粗細的足有四指高的後跟的皮鞋,明日卻拖鞋裡是光著的染了腥紅趾甲的白胖腳子;那男人前半晌還是黃發披肩,後半晌卻晃了賊亮的光頭,時常在那裡互相誇耀身上的從頭到腳每一件名牌的衣飾。鬼市的老賣主和老買主,以為有這些人加入他們的行列,倒有了提高在這個城市裡的地位價值,倍感榮耀。但不久,便發現這些人皆閒痞潑賴,是小偷,是扒賊,便宜出售的是嶄新的自行車、架於車、三輪車,出售的是他們見也未見過的鋼筋、水泥、鋁錠,銅棒,和各種鉗、扳手、電纜、鐵絲,甚至敲碎了的但依舊還有「城建」字樣的地下管道出口的鐵蓋。於是,在離鬼市不遠的很窄小的王家巷裡就出現了幾家破爛收購店,洪江僱人新開的店舖雖開張不久,但生意極好,將收購來的東西轉手賣給國營廢品站或直接賣給一些街道小廠和郊區外縣的鄉鎮企業,已賺得可觀的利潤。這事當然牛月清不知道,莊之蝶也不知道,連書店僱用的三個女服務員也不知道。籌備擴大書店開設畫廊,這需一筆大款,牛月清交付的四萬元哪裡夠得。再加上書店以往的積蓄,還差了許多。他就生出主意來,要成立個畫廊董事會,明著是畫廊開張後可以在畫廊門口長年作每個董事的企業廣告,又答應每年可以贈送每個董事兩張名家字畫,企業有什麼活動也保證召集一批名家前去助興,義務作畫寫字;實質上卻是要一些企業贊助,乾脆說是向人家討錢。就和趙京五商量了,自個兒去找到101農藥廠的黃廠長。

  黃廠長並不認識洪江,洪江詳細自我介紹,又說了101廠的產品如何聲譽大,質量好,如何是見了黃廠長就感覺到了黃廠長有現代企業家的氣度和風采。黃廠長感冒了,一顆清涕在鼻孔欲掉未掉,卻說:「你是來拉贊助嗎?得多少錢?」洪江說:「來拉贊助的人多嗎?」黃廠長說,「多得像蝗蟲!他們哪兒就知道了我有錢,拐彎抹角地都來伸手?!」洪江就笑了:「這一是你產品聲譽好,二是莊之蝶給你寫的文章影響大麼!可你千萬要提高警惕,別讓捉了咱大頭哩!我來找你,一是聞其大名,未見真人。來開開眼界認個朋友;二是代表了莊之蝶,想以新開辦的畫廊再為貴廠作些宣傳的。」說完了就拿出一份寫著董事會性質、職權和加入董事會的條件的章程。黃廠長樂著,如小學生朗讀課文一般,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了聲:「會員需交五千元以上,括號,含五千元,括號。如果能交納一萬元,就考慮為副董事長;副董事長名額不限,董事長由著名作家莊之蝶擔任。」黃廠長念完了,仰起頭來,嘴張著,半天沒出聲。正在院了裡做作業的黃家小兒拿了書本來問爹:「爹,這是個什麼字?黃廠長看了,說:」一個『海』字都不認識?!「我教你三遍,你得給我記住!」小兒說:「嗯。」黃廠長就教道:「海,海,海洋的洋!」小兒就學者念唱道:「海,海,海洋的洋!」洪江說:「是海洋的海,不是海洋的洋。」黃廠長就把小兒訓走了,說:「去去去,滾到一邊去,課堂上不好好聽教師講,回來把我也搞亂了!」卻對洪江說:「就是這麼個章程?」洪江說:「與文化名人坐一條凳子上,這是何等身份,咱當企業家難道就一直是農民企業家,為什麼不將農民兩個字給它去掉?!」黃廠長就嘿嘿嘿地笑了,說:「進屋坐吧!」讓洪江進屋了,拿好煙好茶招待,卻詳細詢問莊之蝶近日搬家了嗎?他岳父住院病好了嗎?莊之蝶下巴上的那顆痣說是要用激光去掉的不知去了還是沒去?洪江就笑了:「黃廠長,你別說這些要考我的話,你這一手還真厲害。若來的是騙子,必是隨了你的話去說,那狼外婆就露了尾巴!你瞧瞧這個,看是不是和你牆上掛的莊之蝶書法條幅上的印章兒一樣?」就拿出一枚雞血石印章來。黃廠長看了,又在紙上按了一下,和條幅上的不差絲毫。洪江說:「這印章是莊之蝶讓書店拿著,原本他要搞個簽名售書,後因開人大會,又傷了腳,才讓拿了印掌按在賣出的書的扉頁上,書倒比以先售快了許多。今日原本老師要來的,但腳傷未好走不動的,我才拿了這印章作為憑證,讓你見印章如見了他本人。」黃廠一長說:「『我哪裡就不信你了?!找也不細看這印章了,要是不信你了,我能信一枚印章算什麼,公安局不是常破獲一些私刻公章的人嗎?」卻又間道:「莊先生腳怎麼傷了,傷得重嗎?」洪江說:「好多天了不見好的。市長也關照了,親自打電話給醫學院附屬醫院的教授去配藥,但也不見明顯效果的。」黃廠長說:「偏方氣死名醫的,早要給我說,這傷或許早好了!我認識一個人,家有許多秘方偏方,專治跌打損傷,一劑膏藥也就好的。」洪江說:「這正好,咱這就請了那醫生去治病,你也就放心我是真是假了!」當下,兩人搭車去了那醫生家,又和醫生坐了一輛出租車到雙仁府來。

  醫生揭了莊之蝶腿上的紗布,拿手按了一下腳脖邊的肉,肉便陷下二個小坑,很久才慢慢消失。黃廠長氣憤他說:「這算是什麼醫學院的教授;教授教授,是白吃社會主義的野獸嘛!你等著,宋醫生給你貼了膏藥,明日一早你就上城牆頭上跑步跳高去吧!」那醫生說:「老黃,別叫我醫生長醫生短,我可不是醫生哩!」黃廠長說:「你也是死不求人,端了金碗卻要要飯,在那個中學裡幹什麼屁事?一天落不下三元錢,真不如辭了職去辦個私人診所吃香喝辣!你好好為莊先生治傷,治好了,莊先生是名人,還不幫你辦個行醫執照?!」莊之蝶便問怎麼還不是個醫生?黃廠長才說了他一直未領到行醫執照,現還在一所中學當伙食管理員,只是私下給人配藥。莊之蝶倒也激動了,說:「你有這出奇手段,真是應該好好發揮特長的,當然辦行醫執照要衛生局批准發放,衛生局我沒什麼過密的人,倒認得尚賢路街道辦事處的王主任,他的堂哥在衛生局當局長的。」黃廠長說:「宋醫生,這你聽到了吧?什麼叫名人?名人就不一樣嘛!咱們趁熱打鐵,今日就讓莊先生領了你我去找那個王主任,先與衛生局接上頭。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以後就不再麻煩莊先生,你直接去纏他局長!」宋醫生聽了,也是喜出望外,卻說:「這行嗎?今日怎麼讓莊先生去?!」莊之蝶見黃廠長這麼順竿往上爬地提出去辦事處找人,心下有幾分不悅,但見宋醫生一臉為難神色,倒覺得此人老實。想現在的醫院,一般是西醫見了病只是推,中醫見了病又只會吹。姓宋的見腳傷,沒有說他能治得好也沒有說治不好,莊之蝶就明白此人有信心治的。之所以有這樣的醫術卻沒有個行醫執照,恐怕也是他不善於交際的緣故吧?就答應可以去一趟的。宋醫生就站起來說要上廁所,莊之蝶說家裡有廁所,是坐式馬桶的,比巷口公廁蹲著舒服。宋醫生說:「正是我嫌那馬桶不習慣的。」柳月就領他出了院門,指點了方向讓他去了。好長時間,宋醫生沒有回來,黃廠長就說了藥廠生產狀況,千聲萬聲地感謝莊之蝶寫了那篇文章。洪江自然提出畫廊董事會的事,莊之蝶還是說這事你和趙京五商量著辦吧!黃廠長就要說什麼,洪江忙說:「黃廠長,瞧你一身的汗,你去擦擦臉吧!」黃廠長撩起衣襟聞了聞,似有些不好意思,說:「我這胖人不耐夏嘛!」去了水池上擦臉擦脖,洪江就過去小聲說:「你不要當著莊老師面提董事會的事,你也聽到了,他讓我全權代表了他辦這件事哩!他現在有病,心裡煩,當面再說了,他該怨我連這點事也辦不了!」黃廠長說:「那你給我一份章程吧。這一月手頭緊,下個月我帶了錢去找你再說。」洪江就給了他一張章程,又給了自己的名片。這時候,宋醫生總算回來了,手裡卻提了偌大的一個塑料袋子,裡邊裝著兩條紅塔山香煙,兩瓶紅西鳳白酒,一包寥花糖,一包麻片,嚇得莊之蝶急呼:「以為你去廁所,誰知你去花這錢?你來治我的病了還給我買這東西,這叫我怎麼收?!」宋醫生紅了臉,說:「第一次見到你,空手怪難看的,何況你答應去見王主任。光沖能說這一句話,哪是這點禮品能打發的?」黃廠長說:「這你要收下的,等診所能開張了;宋醫生是有錢的主兒!」莊之蝶說:「那好吧,現在咱們就去,把這些禮品給那主任提上。」宋醫生硬不,雙方爭執了半日,莊之蝶留下了一條煙。宋醫生就出去叫了出租車,黃廠長和洪江攙扶了莊之蝶出得巷口,四人搭車去了尚賢路。一到街道辦事處主任辦公室,王主任幸好在,正與人談話哩,就先讓他們在一旁坐了喝水。

  和王主任談話的是位戴著白框眼鏡的女人,坐在那裡,雙腳絞著放在椅下,兩手死死抓著放在膝蓋上的小皮包兒,說:「王主任,我十分感謝你對我的關懷和信任,能把這個任務交給我,我好激動呀!昨日夜裡三點鐘還是睡不著的,我姐姐還以為我那個了。」王主任就說,「以為你哪個?」女人說:「這怎麼說呢?她總是關心我的婚事,以為我有男朋友了!」王主任說:「聽你們廠長說你一直沒談戀愛的,現在是有了?」女人說:「我畢業那天就發了誓的,不干個事業出來我不結婚。王主任,正因為這樣,我十分看重這次機會。昨晚三點爬起來,想了許多種方案,是依照中國大唐建築還是明清建築,我想吸收一些西方現代建築風格,能不能既像一種城市的雕塑,又是一種公共實用場所呢?」王主任說:「這你不要急,你一定會出色完成這個任務的。討論人選時,我一提到了你,別人還不同意,我始終堅持哇!現在看來我的眼光是不錯的麼!人是選對了的麼!可我要提醒你,你的婚姻問題卻要解決的,這麼漂亮的人至今沒個對象,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是你的眼光大高了吧?」女人說:「我已經給你說過了,我是不幹出個名堂不找的!」王主任就皺皺眉,伸手在桌後牆上掛著的一個沙袋上狠狠打了一拳。沙袋邊竟還掛有一雙拳擊手套。女人似乎有些吃驚,扶了一下眼鏡,說:「主任是拳擊愛好者?」王主任說,「我這是出出悶氣罷了。你說你不幹出個名堂不找對象,我理解你。現在不順心的事多哩,五年前我就是這裡的主任;五年了還是這裡的主任。你說我不煩嗎?可煩了打人去?殺人去?你能打了誰殺了准?!在家守個黃臉婆子,你一高聲說話她就沒完沒了地嘮叨了,我只得買了這拳擊手套,只有打這沙袋出氣!」莊之蝶聽了,心裡騰騰騰地跳,倒能體諒這王主任的苦楚,一時下意識地頓了頓頭,黃廠長就叫開了:「這是好主意,我那老婆是不吃虧,你打她一下,她得還你兩下。男人家當然是讓了她了,可你打得輕了治不服她,打得重了又怕失踏了她。我就也買這個去!」走過去竟取了手套,也真地在沙袋上打了幾下。女人瞧王主任和客人說起拳擊,為難了一下,站起來。王主任說,「你別走,等會兒我還要給你說話的。」女人說:「我到廁所去一下,廁所在哪兒?」王主任說:「這條巷沒有,辦事處後院有個後門,過了後門就是隔壁那尚禮路,靠左邊是廁所。你到了後門口,那裡蒼蠅就多了,你跟著蒼蠅走就是了。」女人給莊之蝶他們笑笑走出去,又走回來,取了桌上的小皮包,王主任又說:「到了後門口,看見有一堆破磚了,你得拿一塊去廁所墊腳,那裡髒水多哩!」

  女人一走,洪江悄聲對莊之蝶說:「這女人一看就是個有錢的娘兒!」莊之蝶說:「不見得。那小皮包別瞧著高檔,裡面只裝手紙。」洪江說:「她那麼漂亮的,還愁尋不到個腰纏萬貫的?」王主任便聽見了,說:「漂亮吧?夠漂亮的了!蠟燭廠三百多人,就數她出眾。你瞧那臉,白裡透紅的,像剝了皮的雞蛋在胭脂盒裡滾過了一樣兒的!」莊之蝶說:「她好像不是工人,你們在搞什麼建築設計?」王主任說:「作家眼睛毒!她是學建築設計的中專生,畢業分配時卻分不出去,省市設計院正牌大學生都閒著;哪裡還能進去?只好分配到蠟燭廠。現在全市有四十八條街巷沒有一個公共廁所。人代會開了以後,市長提出要為市民辦幾件好事,修廁所就是其中之一。我是把這條巷的廁所設計任務交給了她的。大作家,多時不見你了,又寫了什麼,幾時寫寫我們這些街道辦事處嘛!」莊之蝶說:「那好呀,只要你當主任的願意,我幾時真的就來瞭解情況了!今日來卻是有件事求你的。」就說了宋醫生的情況,拜託他給其堂兄說說情。王主任說:「有你大作家一句話,這我能說個不字?宋醫生,那咱算認識了!你改日來吧,把情況寫出材料,我領你去見我堂兄。」宋醫生雞搗米般地點著頭。這當兒,女人就回到了門口,在那裡使勁跺腳。王主任就說:「我讓你帶一塊磚的,你沒有帶嗎?」女人說:「我帶了,可那裡人排了隊,排得久了我嫌磚太沉就丟了。多虧是高跟鞋,若是平底的,不知濕成什麼樣了!」王主任說:「這陣兒人還少的,要是晚上放完電視或是早上起床後,那排隊人才多的。好多是丈夫給妻子排隊,妻子給丈夫排隊,旁人看見了還以為男女一個廁所哩!更有趣的是過路人又常常以為什麼漲價了,開始搶購哩,不管三七二十一也徘上了!」眾人都笑起來。女人說:「你們辦事處還有這麼個後門兒,居民卻要繞多長的路?上了一次廁所,我越發覺得我接受的任務是多麼重要!王主任,還有一件事忘了請示你,就是公廁的地址問題。今早我去這條巷看了看,北頭是家飯店,廁所是不能放在對面的;南頭是一家商店,但那裡還有一個公用水龍頭,廁所總不能和飲食用水在一塊兒;唯一合適的是中段那裡,可那裡有家理髮店,店老闆聽說建公廁,叫喊他家靠這小店吃飯的,誰要佔他家地方,他就和誰拚命呀!」王主任說,「他有幾個小命?」女人就不言語了。莊之蝶看著女人怪學生氣的,便覺得十分可人,問道:「聽口音你原籍不是西京人?」女人說:「我是安徽人。」王主任說:「阿蘭,這是我的老朋友莊之蝶,是個寫書的作家!」女人立即銳叫了一聲,但又為自己的失態害羞得滿臉通紅,說:「你一進來,我就覺得這人怎麼好面熟的,但一時又記不得在哪兒見過?王主任這麼一說,我恍然大悟,我是在電視上見過你的!」莊之蝶笑了笑,把話題避開,說:「安徽人,安徽什麼地方?」阿蘭說:「宿州。莊老師去過?」莊之蝶說:「說到宿州,我倒想起了一個人,不知你知道不知道?一個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後來錯劃了右派,聽說很能幹,又很漂亮,現在只知道寡身在宿州,卻不曉得是宿州的哪個單位?」洪江說:「你是不是說和鍾主編相好的那個女同學?」莊之蝶說:「你也知道?」洪江說:「我聽周敏說過這老頭的怪癖,那麼大年紀了還要風流,一封封地去信,剃頭擔子一頭熱著害相思!」莊之蝶說:「你不瞭解實際情況別說老頭的壞話!」就又問阿蘭,「你知道不?聽說過沒有?」阿蘭想了想,輕輕把頭搖了。莊之蝶說:「你幾時離開宿州?」阿蘭說:「離開七八年了。每年回去也呆不了多少日子。因為不是一輩人,知道的就少了。」莊之蝶說:「宿州還有你家的人嗎?」阿蘭說:「我姊妹三個,二姐和我在西京,大姐在宿州郵電局。你要打問這個人,我讓我大姐打問好了。」莊之蝶說:「不必打問,或許這人壓根兒不在宿州,是別人誤說了,或許此人早已不在人世上,但如果你肯幫我,我倒有事求你的。」阿蘭說:「什麼事?能給莊老師辦理,我也榮幸的。」莊之蝶便把他的名片遞一張給阿蘭,阿蘭說她沒有名片交換的,她們廠門房有電話,但那門房不給工人傳;有事讓給她二姐家打公用電話,這一年她們廠宿舍拆遷,她是住在二姐家的。就在一張紙上詳細寫了她二姐的住址、姓名、電話號碼。莊之蝶謝了,就說:「到時候我來找你。」王主任見莊之蝶和阿蘭說得大多了,顯得不耐煩了,拿拳頭擊了一下沙袋。莊之蝶領會了,就對宋醫生他們說:「就這樣吧,王主任肯幫忙,你改日再來讓主任領了去見局長。今日主任事忙,咱們就不打擾了。」眾人便站起來。王主任說:「不多坐啦?那有空來呀!如果什麼時候牌桌上三缺一,你打個電話來,我也隨叫隨到的!」送客人到門口,阿蘭卻從手提包裡取出一個日記本來要莊之蝶簽名。莊之蝶說:「簽這有什麼用?」但還是簽了。喜得阿蘭送莊之蝶出門,自個先雙腳從台階上往下蹦,一蹦卻窩在了那裡。眾人忙叫著:「腳崴了?!」腳沒崴著,一隻鞋的後跟卻掉在那裡,阿蘭已羞得一臉通紅。王主任說:「你瞧瞧,你瞧瞧,這是乾的什麼事嘛!」阿蘭說:「我太丟人了!這鞋才買了不長時間呀,這麼不經穿的?!」站起來,一腳高一腳低走不成路,王主任要去街口鞋店買一雙新的來,阿蘭忙說:「這使不得的,使不得的!掉了就掉了吧,我姐夫能修了鞋的。」就揀了一頁磚砸起另一隻鞋的後跟,一砸也砸了下來,兩個後跟便裝進了手提包裡。看著莊之蝶他們,說聲「再見」,臉上羞紅還不退。

  出租車先送莊之蝶回到家。這一夜過去,腳傷雖然踩實還有些疼,但真的就不用枴杖能走了。一家人好生高興。老太太念叨是符的作用。又到第二天夜裡,柳月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聽著老太太在說:「符鎮了惡鬼,你倒輕狂了,這裡還有保姆的,讓人家黃花閨女笑話?」柳月以為來了人,睜眼看時,窗外的月光半明半暗,正是半夜三更,就說:「伯母你又犯糊塗了?」老太太在那棺材床上坐起來,說:「你醒了,才醒的還是早就醒了?」就又責備起什麼人來,並拿了懷中的小鞋擲過去,很響地笑了一聲。老太太有個習慣,睡覺總要把那雙鞋脫了抱在懷裡,說:「抱了鞋睡,魂兒不失的。人一睡覺就像是死了的,但這種死不是真死,魂出了身卻在頭上轉圈兒。夢就是魂兒,若不抱了鞋,夢就不做了,不做夢就沒了魂,人真的就要死了。」柳月不信她這話,卻也不敢動她的鞋,常常晚上看電視,看一會兒,老太太就睡著了,懷裡依然是抱了那雙鞋。柳月不能喊她,只拿手在她眼前晃晃,瞧著她沒反應,就連人帶鞋抱她去棺村床上睡。有時老太太並沒瞌睡,柳月用手在她眼前晃了,她說:「我沒睡著的!記著,我要睡,鞋就在懷裡的。」現在見老太太把鞋擲過去,忙問怎麼啦,老太太說:「你老伯來了,他剛才站在牆那邊,我把他打著了!」柳月一身冷汗,忙點了燈,牆邊並沒人,只有下午她掛衣服釘了個木撅兒還在牆上。老太太走過去摸了又摸那木撅,說這是你老伯的東西,怎麼就變了木撅撅?罵道:「這老東西哪兒來的這精神頭兒?!」拔了木撅扔到窗外,喃喃道:「讓狗叼去,就不害人了!」

  天亮,莊之蝶自個去院門口吃了牛奶,又兀自聽了一會周敏在城牆頭上吹動的塤音,因為不自由了老長的日子,今日腳能走路,也高興了去城牆根,周敏卻已經離開那裡,於是看到了初起的太陽腐蝕了那一片磚牆,紅光光地十分好看,走回來,問柳月:「來過人嗎?」柳月說:「沒人的。」又問:「也沒電話嗎?」柳月說:「也沒電話。」就喃喃道:「她怎地沒來?」柳月生了心眼,想起那一日他與唐宛兒的舉動,就尋思是不是他們約了時間今日要來,便試探了說,「老師是說唐宛兒嗎?」莊之蝶說:「你怎麼知道?周敏去找秘書長,不知情況如何,周敏不來,也不打發唐宛兒來說一聲。」柳月在心下說:果然等唐宛兒。口裡說:「我想唐宛兒是會來的。」又坐了一回,還是沒人來,莊之蝶走回書房寫一封長信去了。

  到了十點十五分,唐宛兒終是來了,在門口輕喚了一聲「柳月」,笑得白生生一口碎牙。柳月正在洗衣服,弄得兩手肥皂泡沫,抬頭看了,又是一個盤了纂兒的髮型,穿一件寬大的紫色連衣長裙,心裡就說:「他們真是在偷情了!」充滿了妒意,偏笑著說:「宛兒姐姐有什麼事,走得這麼急的,一脖子的汗水!大姐不在,莊老師在書房裡,你快去吧。」唐宛兒說:「師母不在呀?我以為師母在家才來聊聊天的。」柳月說,「大姐患過中耳炎,耳朵笨了,和她說話得大聲,知己的悄俏話兒也不能說,聊天就費勁哩!」便拿眼看唐宛兒隆得高聳的胸衣,偏上去手一抓那地方,問:「喲,這衣服顏色好漂亮喲,在哪兒買的?」說是拉著看衣服,手已抓住了衣裡的奶頭,疼得唐宛兒拿拳頭就來打,兩人正鬧著,莊之蝶從書房出來,與唐宛兒問候了,就坐下沒鹽沒醋說了一堆閒話。莊之蝶說:「今日就在我家吃飯吧,你師母總嘮叨你在那邊沒什麼可做的,要叫了你過來吃吃。」唐宛兒說:「我不吃的,我那邊什麼都有的。」莊之蝶說:「不會讓你付錢的。柳月,你去街上割些肉,買些韭黃,中午包餃子吃吧!」柳月說:「我也思謀著該去菜場了!」就拿了籃子出門走了。

  柳月剛一拉門,唐宛兒就撲在了莊之蝶的懷裡,眼睛就潮起來。莊之蝶說:「你又要哭了,不敢哭的。」婦人說:「我好想你,總盼不到三天時間!」兩人摟抱了狂吻,婦人的手就到了莊之蝶的腿下去。莊之蝶卻用嘴努了努那邊的臥室,婦人意會,就分開來。莊之蝶在老太太的臥室門縫往裡瞧,見老太太又睡著了,輕輕把門拉閉,先去了書房,婦人也隨後躡腳兒進來,無聲關了門,就又作一處狀,極快地將衣服脫了,莊之蝶說:「你沒穿乳罩也沒穿褲頭?」婦人說:「這叫你抓緊時間嘛!」莊之蝶就一下子把婦人按在皮椅上,掀起雙腿,便在下邊親起來,【婦人的一處小穴便顫顫地開了口兒,莊之蝶忍不住將舌尖兒伸了進去,直攪得婦人身子如過電似的抖動,感覺有一股水兒出來。】婦人越是扭動,越惹得莊之蝶火起,滿舌滿口地只顧吸,一時卻又覺得自己的脊背癢,讓婦人去撓,婦人說:「是一隻蚊子叮哩,大白天還有蚊子?!」手就在那裡搔起來,還在說:「你叮的什麼?你你你叮的什什什麼麼喲喲……」突然手不搔了,眼珠翻白,渾身發僵,莊之蝶感覺又有一股熱乎乎的水兒流出來。【便抬頭細看那水兒流出時是怎樣一個情形。只見那處孔穴起伏開合如一頭咻咻小獸,一絲絲細流正從那孔眼兒裡滲瀝而出,婦人下體已是白亮亮的濕成一片。這在莊之蝶眼裡正如春日溪澗,正如冬日泉潭。他又一次把頭深深埋了下去,在女人無比陶醉的呻吟裡,如同飲瓊漿玉液般不停地吸舔了起來。女人流出的水兒有股淡淡的青草香,這味道既使他迷戀,又使他憂傷。是童年在老家農村割草割累了,枕著青草堆睡覺時鼻孔間沁入的那種氣息,竟彷彿在這女人的肉體中再次瀰漫。女人腿根部的白肉格外滑嫩,莊之蝶忍不住舔了又親,親了又咬……女人已先消耗了身心,懶懶地躺在皮椅上死了一般,卻迷離著一對毛眼看著莊之蝶又去吸允她的腿根處。感到眼前這個男人竟如此愛她,愛她愛到了骨子裡,忍不住眼圈一紅,說:「莊哥,你待我真好,你真是這世上最好的男人!」】莊之蝶站起來著著她笑,婦人問:「什麼味兒?」莊之蝶說:「你嘗嘗。」嘴又對了婦人嘴,蹬了腿挺直身子,不想哎喲一聲人竟倒在了唐宛兒身上。婦人間:「怎麼啦?」莊之蝶說:「傷腳疼了一下。」婦人便說:「你不敢用力的。」莊之蝶說:「沒事。」又要重來。婦人就說:「那讓我出些力好了。」站起來讓莊之蝶坐了椅子,【婦人騎在他腿上,對準物件兒坐了進去,便一起一落地叫出聲來。】莊之蝶忙說:「不敢叫的,老太太在那邊!」婦人說:「我不管!」還是叫。莊之蝶便拿手帕塞在她口裡,婦人咬了,嘴裡仍嗚嗚叫著,【狂顛了百餘次,才各自精洩。】莊之蝶說:「快穿了,柳月怕要回來了!」婦人方穿了,梳頭擦汗,問口紅還紅不紅?口紅當然沒有了,全讓莊之蝶吃了。莊之蝶便拿了唇膏給她塗。末了,一揭裙子,竟要在婦人腿根寫字,婦人也不理他,任他寫了,只在上邊拿了鏡子用粉餅抹臉。待莊之蝶寫畢,婦人低頭去看了,見上邊果真寫了字,念出了聲:無憂堂。便說道:「這是書齋名嘛!」莊之蝶說:「那我幾時用毛筆寫了,貼到你的房子去!」婦人說:「人真怪,長個頭腦生煩惱,又長了這東西解消煩惱!你吃飽了嗎?」莊之蝶說:「你呢?」婦入說:「我飽了,吃飽一次,回去就可以耐得一星期的!」莊之蝶說:「我也是。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過了!」婦人說:「那你為啥不快些娶了我?」莊之蝶聽了,就勾下了腦袋,一臉痛苦狀。婦人說:「不說這了,說了又是心煩。就是將來不結婚,我也滿足了,我這一輩子終是被你愛過的,愛人和被人愛就是幸福吧!」莊之蝶說:「是這樣,可我還要給你說:你等著我,一定等著我!」就重新到廳室,又說了一會話,柳月就回來了,去忙著剁餡兒包餃子。唐宛兒看了表,就說:「哎呀,不早了,我該回去了,還要給周敏做飯的,他一連三天去找秘書長,總是找不到人,今日說不找到人他就尋到秘書長家,坐在那門口死等呀!」說著真的要去。莊之蝶說:「真要走,我也不留你了。你不是要看書嗎,你忘了拿書了。」就和婦人到書房去,柳月在廚房想,別拿走了她正在看的一本書,就放下剁餡兒的刀過來看,卻見書房的門半掩了,門簾吊著,那簾下是相對的兩對腳,高跟鞋的一對竟踩在平底鞋面上,忙踅身又走回廚房。後聽得唐宛兒說:「柳月,我走了。」看著唐宛兒出去走了,也未相送。

  莊之蝶送唐宛兒回來,就來廚房幫著掃擇下的菜葉兒,問柳月肉是什麼價兒的。柳月不答,只拿了刀咚咚咚地剁肉餡。莊之蝶說句:「你小心剁了手。」猜她知道了什麼,心想她即使知道了也不會聲張的,便未計較,一時覺得身子累,回臥室去睡了。

  柳月剁好了餡兒,心想自己對主人有心,主人曾對自己說了那麼多親熱的活,心卻在唐宛兒身上,便覺得喪氣。但又一想,主人能與唐宛兒好,也就能與自己好的,便也覺得是不是自己把自己看得重了,想得太多了,拒絕過他,才使唐宛兒那女人先搶了一步?倒只把氣出在唐宛兒一邊,心下罵道:「不要臉的,干了好事還記得給周敏做飯?」等過來要對莊之蝶說什麼,卻見莊之蝶去睡了,就又猜想他們在她買菜時於書房幹了什麼?若有什麼證據,真要告訴夫人呀:就去書房看了看,看不出個名堂,卻發現了桌上的三頁稿紙,上邊竟是一封情書,題頭是「親愛的阿賢」,落款是:「愛你的梅子」。就哼哼冷笑了:還約定了來往信件呀!這一封未寄走人就來了,是又拿出讓他看的吧?研究了一會兒他們暗中使用的名字的含義,但沒有研究出個究竟,就把信一頁一頁放在地上;弄成被風吹著的樣子,反手來把書房的門拉閉嚴了。

  牛月清下班回來,讓柳月叫莊之蝶吃飯,柳月說:「大姐,老師怕是在書房又寫得忘了時間,你去叫吧。」牛月清去了書房,沒人,就嚷道怎麼不關窗子,稿紙滿地都是!撿起來看時,就走不動了,坐在那裡一直看完。柳月偏走進來說,大姐,要吃飯了,你怎地也坐在這裡用功,你臉色不好?!「牛月清說:」柳月,你今日收到哪兒來的信了?「柳月說:」沒收信的。是唐宛兒姐姐來過。有什麼事嗎?「牛月清說:」沒事,我問問罷了。「倒把那信裝了口袋,自個去吃飯,柳月去臥室喊了莊之蝶,又喊了老太太來吃飯,莊之蝶出來見牛月清已在吃,就說:」娘還沒吃,你倒先吃了?「牛月清說:」娘還吃什麼,說不定她將來得討飯去!「莊之蝶說:」你在外邊不順心了,別拿我們做出氣筒。「牛月清說,」我拿誰出氣,我還有出氣的人?「莊之蝶見她越說越不像話,便也臉上沉下來,說:」神經病!「牛月清聽了,就把碗咚地往桌上擱,反身進了臥室嗚嗚哭起來。老太太出來問柳月:」你惹她了?「柳月說:」我哪裡惹她!「老太太就罵道:」沒人惹你,你哭什麼!你還有什麼糟心的事?這個家庭誰不說好,說來說去,不就是沒個兒女嗎?沒個兒女,你干表姐是滿口滿應了,要給咱生養一個的,說不準兒也是已懷上了的,有了芽兒還怕長不大嗎!娃娃是見風長的:你現在就要在外邊造影響,說你是懷上了,到時候掉個包兒誰知道?!「莊之蝶說:」娘,別說這些了!「老大大說,」不是為孩子的事?那她哭什麼?!這家裡吃的有吃的,穿的有穿的,啥傢俱沒有,啥名分兒沒有,出門在外連我老婆子人都另眼看待的!之蝶是對你不好?你年輕輕的,他就請了保姆來,你菜也不買,衣也不洗,飯也不做,你還有什麼要哭的!「牛月清聽了,在臥室說:」對我好嘛,好得很!我辛辛苦苦為這個家;哪一樣不護了人家,誰知道一腔熱火暖了人家的身子暖不了人家的心!「莊之蝶說:」你這是怎麼啦,盡胡說八道!「牛月清說:」我胡說八道?!怎麼啦你心裡明白!「老太太說:」我心裡明白,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待之蝶好,之蝶能不知道!他只是言語短些,不會給你耍甜嘴兒!「牛月清說:」他話給別人說盡了,在家裡當然言語短!「老太太說:」你別作孽,我拿眼兒看著的,之蝶一天好不辛苦,整天來人要接待,人一走就趴在那裡寫,寫著還不是為你掙錢爭名兒嗎?腳傷成那樣,是別人早躺下了,但他在書房一呆就一個晌午的。「牛月清說:」寫嘛,當然寫哩!他哪裡累?越寫越精神的!「就放聲大哭。氣得莊之蝶吃不下飯,倒在沙發上去睡了。柳月端了飯碗去臥室拉牛月清,牛月清不吃;又來拉莊之蝶,莊之蝶想這一定是柳月透了什麼風兒,就凶狠狠說:」不吃,氣都氣飽了,你一個吃去!「噎得柳月也坐回到老太太臥室裡垂淚。

  如此一個下午一個晚上,全家老少無話。天明起來。莊之蝶想起到阿蘭那兒去,便到書房取那封信,卻怎麼也尋不到。出來問柳月,柳月說她不知道,牛月清披頭散髮從臥室出來,冷笑著說:「一夜想好了吧?」莊之蝶說:「想什麼,想了一夜的氣!」牛月清說:「當然恨我的,阿賢哥!」柳月說:「阿賢,阿賢是誰呀?」牛月清說:「你老師有許多自己起的筆名你不知道?除了筆名還有人給你老師起名哩,阿賢,瞧多甜的?!」柳月就說:「莊老師,你怎麼還有這麼個名字?」莊之蝶聽了,方明白寫的那封信在夫人手裡,知道了她為什麼起事了,心倒放下來,但隨之借題發揮,就說:「你看到那信了?」牛月清說:「你要秘密聯繫,你就得操點心保存好。你知道我拿了信,那我問你,你這個同學是哪一位?什麼時候接上頭的?你給她的四五封信上都說了些什麼?有了一個景雪蔭,已經鬧得滿城風雨,沒想還有一個『梅子』,『梅子』是誰?」莊之蝶說:「你小聲些好不好,讓四鄰八捨都聽見嗎?」牛月清說:「就要讓人知道,名人在外被人當神一樣敬的,誰知是男盜女娼!」柳月說,「大姐,報刊上都寫著你們是美滿婚姻,深厚的愛情,你別誤解了老師!」牛月清說:「哼,深厚愛情,愛情使我成了瞎子!」莊之蝶一直等她發完了火,方一字一句說:「你現在聽著!阿賢不是我的筆名,也不是別人給我的愛稱,阿賢是雜誌社鍾唯賢的小名。梅子是誰,梅子是鍾主編大學相好的女同學。」就如此這般說了鍾唯賢的經歷遭遇和現在的情況,又說了在王主任那兒如何見著阿蘭等等,未了道,「鍾主編為文章的風波,實在是待咱不淺,我也是同情他,理解他,才突然萌生了何不為他晚年精神上給點安慰的念頭,就以梅子的口吻變了字體寫了信寄給老鐘,但信總不能在西京發,是要讓阿蘭寄給她大姐,由她大姐再發回西京。事情就是這樣,你若不信,你去問問周敏就知道了。」牛月清和柳月聽了,一時呆住,卻又有些像聽神話故事似的。柳月說:「大姐,這麼說老師在替人拉皮條了!」牛月清說:「這我當然要問周敏的,即便是為了鍾主編,你卻能寫得那麼甜甜蜜蜜,你一定是有過這種心情,才寫得這樣呢?」莊之蝶說:「我是作家嘛,這點心理都沒有當什麼作家?」牛月清便把信給了莊之蝶,說:「沒事倒好,那你心虛什麼?我生了氣,你瞧你臉色都變了,也不理我。現在說的到底是真是假我也說不準,就是假的,你能說圓泛,哄過我就是。女人家心小,經不住你三句哄話的。」莊之蝶說:「這信你怎麼就看見了?」牛月清說:「柳月讓我去書房的,信就一頁一頁在地上。」莊之蝶說:「信我用鎮尺壓著,就是有風也吹不到地上去的。」柳月便得意了:「是我看到了,怕你犯錯誤,故意放在地上讓大姐看到的。」牛月清說:「柳月做得對,以後有什麼事你就告訴我!」莊之蝶就生氣了,說:「你要當特務的?」柳月至此,倒後悔自己逞能,說了不該說的話,便要求讓她去阿蘭那兒送了信去。牛月清卻說她上班時順路去好了。

  整個上午,莊之蝶就生柳月的氣,不給她好臉色。柳月接電話,嫌柳月聲音生硬,柳月說:「你說上午電話一律不接嘛。」莊之蝶說:「那你也得先問問是誰,有什麼事?一律拿了聽筒說『不在』,你給人家發脾氣嗎?!」有人敲門,柳月放人進來,是三個業餘作者來請教莊之蝶的,盡問:「老師,你給我們說說小說怎麼寫呀?」莊之蝶說:「這怎麼說?你們寫多了就會了。」來人說:「老師保守,你一定有訣竅的!」莊之蝶說:「真的沒有。」來人只是不信。如此一個小時過去,來人才怏怏而去。人一去,莊之蝶就又訓柳月為什麼不說我不在家,讓這些人耽擱時間?柳月說:「我哪裡知道這是些閒人?」委屈得在廚房抹眼淚。過了半日,門又敲響,開門是周敏,柳月說:「老師不在!」莊之蝶在書房聽見了,卻說:「在哩,到書房來!」周敏就怪柳月騙他,又是氣得柳月流了一鼻子淚水。

  周敏一進書房就給莊之蝶訴苦,把那封信退了過來,說他連跑了三天,三天找不到秘書長。今早去他家,才打聽人在藍鳥賓館開什麼會。他又去了藍鳥賓館,會議果然在那裡開著,秘書長是坐在會場主席台上,他不敢去讓人叫,守在門口,等秘書長總要小便大便吧。一直等了兩個小時,秘書長果然出來去廁所了,他也跟了到廁所。秘書長大便,他也假裝大便,蹲在秘書長旁邊的坑上了,他不知該怎麼說話,支吾了半天說:「你是秘書長吧?」秘書長說:「嗯。」他說:「秘書長,我見過你的。」秘書長說:「噢。」他又說:「秘書長你見過老虎嗎?」秘書長說:「沒見過。」他說:「我也沒見過。」秘書長就揩屁股,站起來系褲帶要走了。他說:「秘書長,我有話要給你說說。」秘書長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他說,「你認不得我,我這兒有一封信,你看了就知道了。」秘書長一手還在下邊抓了抓褲襠兒,一手接信看了,就退還他,說:「作家近日幹啥了?」他說:「寫作唄。」秘書長說:「寫作就好。作家就是寫作著好。」他說:「莊老師除了寫作就寫作。」秘書長說:「人都這麼說,我以為真是這樣,沒想他也關心政治嘛!」他說:「他是作家,不懂得政治那一套的。」秘書長說:「是嗎?他不是連夜跑報社發表文章嗎?你是他的朋友,你給他說,別讓人當了槍使,有三十年河東,也有三十年河西。別人可以,不行就走了,他可是長住的西京戶嘍!」這樣,兩人走出來,秘書長隻字未提所托之事。他問:「那給管文化的副省長……」秘書長說:「這不是讓我犯走後門的錯誤嗎?」

  莊之蝶聽了,如當頭挨一悶棒,當下就把那信撕了,罵道:「他媽的,什麼領導!我哪裡能不去報社?!去了得罪了人大主任,竟沒料想網這麼大的,就也犯到他那兒了?我怎麼搞政治了,我要搞政治了,老子也不吃他這一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人大主任怎麼就不在其位了?他秘書長是這條線上的,主子倒了,有本事對市長干去,把髒水潑給我算什麼角色?我不想做官,我當我的作家,靠我的文章吃飯,他有能耐折了我的筆去!」氣衝上來,將桌上的煙灰缸猛地一推,煙灰缸在玻璃面上滑動快,溜脫下來,偏巧砸在書架下一隻花瓶上,花瓶嘩地碎了一地,那邊老太太聞聲過來,以為周敏和莊之蝶吵架,就斥責起來。周敏不好說明,默聲兒出來。柳月就忙去拾花瓶碎瓷片兒,說:「你別生那麼大的氣,伯母老人家還以為是周敏的錯,他都在廳室裡哭哩!」莊之蝶說:「不管你的事,你多什麼嘴!」柳月剛一出門,身後門匡地就關上了。周敏在客廳裡哭了一陣,想了想,又過來安慰莊之蝶,門卻關了,就說:「莊老師,你開開門,咱們再商量著怎麼辦?」莊之蝶說:「我嚥不了這口氣,他秘書長算什麼東西,我給市長寫份材料!」周敏說:「那你給副省長寫封信,我再找去。」莊之蝶說:「不找,誰也不找!讓他們往下批指示!你怕什麼,我損失的比你多!」周敏不敢多言,呆了一會,垂頭喪氣走了。晚上牛月清回來,見老太太在她的臥室裡燒香,柳月在客廳裡落淚,莊之蝶在書房裡放著哀樂磁帶,又關著門叫不出來,便問柳月出了什麼事?柳月說了原委,牛月清又過來敲門。門開了,倒數落說這樣的大事為什麼她一點也不知道!作家就作家,市長讓去報社咱就去了!政治家搞政治家的陰謀詭計,咱圖了什麼?!又怨恨這事怎麼對方就知道,是市長出賣了咱,還是黃德復出賣的?未了罵秘書長是豬是狗,挨槍挨炮子的。又感歎世事的可怕,一不小心就不知把誰得罪了,咱是擔著雞蛋籠子上大街,人不怕咱擠,就怕人擠了咱!罵著罵著又罵景雪蔭不是好女人,怪莊之蝶在外排說著和景雪蔭相好是想榮耀,現在好了,吃不了兜著走了!莊之蝶一拍沙發吼道:「你不要說了好不好,你煩死人了!你這是勸我,還是我上吊你就遞條繩來?!」嚇得牛月清住了口,在廚房和柳月做麻辣拉麵。她知道丈夫最愛吃拉麵。

  北城門裡的細柳巷,近些年也是出了個作家的,此人年齡不大,長相老成,在一家工廠的配電室裡當著工人。原本是配電室隔日值次夜班,三天裡就能一天在家歇息,有寬裕的時間幹些小本生意的,但他只熱衷寫作。雖然是有著十多個筆名,且每個筆名都請人用藍田玉石刻了印章,因作品發表得少,西京城裡卻知道他的人不多,只細柳巷人人曉得。細柳巷的人每經過他家窗下,見他坐在裡邊寫文章,一邊咳嗽一邊吸劣質的紙煙,就嘲笑他,說作家原本是坐家。數年前他曾去拜訪過莊之蝶,莊之蝶也推薦他認識市報的編輯,發表了兩篇微型小說,自此十天半月便到莊之蝶那裡去請教,或問安,或聊天,但從此久時不再有作品發表,也便不好意思去耽擱莊之蝶的時間了。近一二年裡有書商找他寫些可讀性強的有點色情暴力的故事,他也寫了兩篇,完全是為了賺那幾百元錢,感覺作踐了自己人格,內心有愧,就更沒了臉面再去見莊之蝶。他有個鄉下的親戚來城裡尋活幹,先是晚上借宿在他家,見天露明騎了三輪車去城南吉祥村的蔬菜批發市場買得一車鮮菜,再拉進城來轉巷走街零售,倒也每日落得三十元錢,親戚見他寫作清苦,勸著讓也去販菜,他竟看不到眼裡。這親戚錢掙得多了,也是認識了一幫同夥,日後搬到北環路租賃了一間平房住下,白日出去販菜,夜裡同一幫夥計打牌喝酒,竟也有了錢把鄉下的老婆娃娃接了來城玩耍,只眼熱得作家的老婆日日罵他沒出息。一日,那親戚收拾得光頭整臉來家,又逢著老婆罵他,就說起北環路有一家單位開辦著蒸饃鋪,一直由外人承包的,前兒日承包人辭了不幹,現正空缺著,他願幹不願?親戚說:「若是願意,我讓我老婆幫你,算是咱兩家合夥,我盤算了:這是門好生意,先前人家每日蒸一千五百斤麵粉,咱不多蒸,以八百到一千斤計算,一月下來也是各分得千元淨利的。」他說:「蒸就蒸吧,在家她也嘟囔得我寫作不成。可我從來沒蒸過饃的!」親戚說:「營業執照是齊全的,這生意又不與更多的部門去拉關係,咱只蒸饃,吃饃的來買,賣完了就沒事了。你隔天夜裡去值班,你值你的班,你不會蒸饃,有我老婆和我哩,你只坐陣就是了。」於是他抱了一床被褥住到北環路那店裡去,去工廠值班也從那裡直接去,值完班再又回到北環路,一去十天再沒沾家來。

  他老婆見他生心回頭,在家滿心喜歡指望他從此棄文經商,能過上正常人家的日月。但是,第十一天裡,他卻蹬著三輪車回來了,三輪車上放著一捆被褥,還有四麻袋的蒸饃,說:「賠了!」老婆問:「怎麼賠了?別人做生意一做一個成的,咱就賠了?」他說:「命裡幹啥的就是幹啥的,我要寫文章你不讓寫,這十天出的苦力不說,五百元就換下這一堆蒸饃了!」原來他到北環路後,才知道親戚租賃的房子是在一所車馬店的大院裡。馬廄旁的一排破舊的平房住滿了鄉下來的炭客菜客,蒸饃坊就在車馬店斜街對面。開張的第一天,他們蒸了八百斤麵粉,因為鹼使得過重,饃呈黃色,又發不開,來販饃的小販不買,附近周圍的居民也不買。當天又蒸第二鍋,和下五百斤麵粉,饃卻依然不白,而且瓷硬。同樣的麵粉,又斤量充足,為什麼別的蒸饃店蒸出的又白又暄?請教了一位師傅,才知道蒸饃裡邊學問深厚,要在麵粉裡摻一定的發酵粉、洗衣粉、化肥,而且要用硫磺熏,但師傅卻絕口不授怎樣摻發酵粉、洗衣粉和化肥,硫磺又如何熏,熏多長時間。雖然他偷偷去別的饃鋪觀察了人家的做法,回來再蒸第三鍋時,親戚的老婆卻叫苦,一千三百斤麵粉的饃必須處理出去,若四天裡賣不掉,這一個月也是賺不回來本;更何況誰敢保證第三鍋就能蒸好?幾個人四處推銷,推銷不出去,每日只有車馬店的炭客和萊客來吃,哪又能吃了許多?他提議兩毛錢一斤處理給一家豬場,親戚的老婆就捨不得。眼淚長流地說:「要是這樣,我不幹了,咱分了這饃我背回鄉下曬乾慢慢吃好了!」結果他五百元扔出去,賺得四麻袋蒸饃拿回來。老婆自然一頓好罵,但罵是罵了,又得想辦法解決蒸饃,說:「這饃味道還好,只是樣子不中看,賣給豬場實在可惜,咱一家三口吃又吃到何年何月?不如送些親戚朋友家去也落個人情的好。你當作家,平日交往的恩師兄長的多,比如市報社的龐先生,還有那個莊之蝶的……」他說,「什麼值錢東西,我給莊之蝶老師送去?」這麼說了,卻想起了阮知非,知道阮知非的樂團新近修建集體宿舍,何不便宜些賣給那裡的民工灶上?便去找阮知非聯繫。沒想集體宿舍剛剛竣工,民工已經撤走了。阮知非卻同情了他,撥電話給許多熟人,問其職工大灶有沒有可能購買?這就把電話撥到了正在上班的牛月清,牛月清在家見莊之蝶心緒煩躁,上了班還愁著如何使丈夫開心的法兒,接到阮知非電話,也確實為莊之蝶這位學生悲哀,說,「多少人在做文學夢,好端端的日子不成了日子!你讓他下午來單位找我吧,我們機關灶上肯定不會要的,但我可以全部把那些饃買下,怎麼處理你不必告訴他,就說是我們機關灶上收買的。」阮知非說:「你要這麼賢惠善良,我就無地自容了!」牛月清說:「你不必的,他畢竟只認識你,他卻是莊之蝶的學生嘛!」阮知非說:「之蝶又在寫什麼,修行一樣呆在家裡只是寫,寫多少才是個夠呢?你也下放他出來到我這兒看看歌舞,我還有事求著他哩!」牛月清立即說:「真的,你來家叫了他去看看歌舞,他近日心煩,在家裡也是看啥都不順眼,你們兄弟一搭去看看歌舞,或許就把煩悶岔開了。」

  阮知非受了牛月清之托,也是有事要求著莊之蝶,當日午飯前就用車接了莊之蝶出來去唐華飯店吃飯,然後一同回到阮知非住家樓的第一層一間辦公室來。這是座三層的中型樓,阮知非的樂團租住了多年。二層三層是安排了樂團人員住宿;一層打通了二個房間作排演室;剩下幾間作了辦公室和臨時的客房。在辦公室裡,阮知非和莊之蝶喝了幾杯巴山雲霧仙毫茶,阮知非就問下午是否有興趣去東郊一家大廠禮堂看歌舞,說這家大廠的一件產品在京獲得了銀獎,省上為其開慶功會,他們樂團會助興演出呀。莊之蝶問演什麼節目,是不是還是上次他看過的那些?阮知非說節目差不離兒,只是一些演員換了。莊之蝶便打消去看演出的念頭。阮知非便拍掌叫道:「我盼著你不去的話哩!下午我隨團去工廠,你就呆在這兒,好酒給你供上,好煙讓你吸著,你得給我寫個論文!」便說了他原在的劇團現在評職稱,他雖留職停薪出來搞了歌舞,但搞歌舞卻無法正經評職稱,他還得在原單位評「。莊之蝶就說:」像你這樣了,還要那職稱干屁用?!「阮知非說:」錢也要,職稱也要的。職稱也是個名分兒嘛!現在這社會,權能轉換成錢,名分兒也能轉換成錢的。像你莊之蝶,有了大名,報刊上文章就容易發表,發表了不就是有了稿費嗎?「莊之蝶說:」我的名分是我寫文章寫出來的。你在戲曲劇團是評什麼職稱?「阮知非說:」我管過服裝,光是服裝如何消除汗漬,這一點,寫成論文就可以評個高職的!你知道嗎,演員在台上出了汗,演完戲後服裝不能洗,一般的方法是在上邊噴上酒將其晾乾,但晾乾後常常還留漬痕,服裝又起皺,但我的訣竅是:噴了酒就疊著入箱再不去管,讓酒慢慢揮發乾淨汗漬。「莊之蝶就笑了:」就這個訣竅還要寫論文?我寫不了的!「阮知非愣在那裡,半天才說:」訣竅訣竅其實說明白了就那麼一點點的,但是一竅不通少掙幾百,據我所知現在全國搞服裝保管的就是沒人能懂得這一手的啊!「莊之蝶說:」那是你申請專利的事。「阮知非說:」如果管理服裝方面評不成,那我就評表演吧!「莊之蝶說,」你演過什麼?「阮知非說:」沒演過,但我有絕活兒,是家傳的絕活,我爹生前教了我,只是後來劇團不分我角色罷了,比如耍扇子,那扇子不是為了扇涼,而是有著特殊的用場。它由道具而為程式,又由程式演變為一門藝術技巧的。「莊之蝶說,」你是不是要說武扇肚,文扇胸,僧扇袖,道扇領,老年之人扇鬍鬚,盲目之人扇眼睛,教書先生扇坐凳,花臉張臂與肩平。「阮知非叫道:你也懂得?莊之蝶說:」這就是你的絕活?「阮知非說:」你就是懂得耍扇子,你也懂了耍水發?什麼是梗,什麼是揚,什麼是帶,什麼是閃,什麼是盤,什麼是旋,什麼是沖?「莊之蝶說:」我不懂。阮知非說:「你肯定不懂!更不懂耍撩牙!別說你不懂,現在西京秦腔界裡誰懂?為什麼不演《鍾魁嫁妹》、《淤泥河》、《判陰曹》,沒人能掌握了耍撩牙的功嘛!」莊之蝶別說懂得耍撩牙,聽也是第一次聽,就問:「那你會的?」阮知非說:「當然是會的。你就幫我寫如何耍撩牙的一篇論文,怎麼樣?」莊之蝶說:「我見也沒有見過,怎麼個寫法,即使你沒能在舞台上去演過,你給我耍上一遍,我只記錄下來,或許這份材料真給你評職稱起作用呢。」阮知非說撩牙得用豬的牙,他哪兒找去?卻噢噢的拍著腦門,接著跑回三樓他的住屋去拿來一沓發黃的紙,說:「好了,好了,這裡寫著撩牙的表演類型的。」莊之蝶看時,果然上面有文字有筆畫的圖。阮知非說:「這是我爹當年寫的,他生前秘不示人,只留給我的,你何不把它改寫一下,就算是我的論文呢?你一定得幫我這個忙,現在你就在這兒睡一覺,下午勞駕你寫了,晚上我請你去喝蛇膽酒!」莊之蝶笑道:「忙我可以幫你,可你這個阮知非也是在西京城裡人模狗樣的人物,原來是這樣日鬼搗棒槌?!」阮知非也笑了:「你寫文章一心想千古留名的,我沒你那野心,我是活鬼鬧世事,成了就成,不成拉倒,要穿穿皮襖,不穿就赤淨身子!」

  下午,阮知非果然領了一幫紅男綠女出去演出了,莊之蝶一覺睡起,改寫開那耍獠牙的材料。原本是心不在焉要岔開煩惱,細讀了那幾張舊文字後,倒覺得十分有趣,知道了耍僚牙主要運用的部位一是舌,二是唇,三是面頰。需要掌握一拔、二調、三控。放牙又分為雙牙裡稜並和雙牙中稜並,其類型有繞舌齒、指目齒,單錯齒、平插齒、雙貼齒、羊角齒、象牙齒、雙鈞齒、倒燕翅齒、雙飛燕齒。待把一切改寫畢,阮知非還未來回來,便獨自出得那樓,穿過一條窄巷,往不遠處一個菜市上閒轉去了。

  菜市上是人扎堆兒的地方,甚囂塵上,莊之蝶兀自賣了一陣閒眼,就見一個炭客在牆的一角想著法兒將焦炭支楞著空隙,慢慢地將架子車拉到一個麵食店門口,高聲地與和面的店主討價還價。店主要過秤,炭客要堅持以整車出售;店主就過去提了車把使勁一搖,一車炭頓時平實成半車。店主壞了炭客的假兒,雙方就吵起來,吵之不盡又打之,結果白麵粉撒了炭客腦黑臉,黑炭灰抹了店主的白臉,黑臉白臉都流紅血。莊之蝶看得沒意思,一時倒覺得身上有了涼,抬頭望天,原來天上的太陽被雲遮住,且那雲洶湧翻捲,越來越黑,極像要落雨的樣子。莊之蝶住回走去,風就起了,菜市上的許多人也四處走散,巷口十字路上更是混亂。莊之蝶就見路口一家賣肉的攤子邊,一個婦女彎腰在挑揀一副豬心肺。婦女的個頭不低,身材十分苗條,穿一件墨綠套裙,那彎下的臀部顯得極圓,而怕風吹掀了裙子,裙邊就夾在雙腿之間,一雙穿著高跟鞋的腿,細瘦如鶴。莊之蝶心下想。一般醜女人身彎下去臀部只顯出個三角形狀。有這等好看的臀必是俊美婦人,但常有背影看著美妙的,臉卻生得遺憾,不知這女人又是如何?走過去了,回頭那麼一望,竟是汪希眠的老婆,就噗地笑了。汪希眠老婆聽見笑聲,也仰了頭來,立即就叫道:「是之蝶呀,你怎麼也在這兒?是你早看見我了嗎?」莊之蝶說:「我正在心裡說,這是誰家的女人,這麼漂亮的,卻要買豬肺來吃,那丈夫真是混帳王八旦子了!沒想我罵的是希眠兄?!」汪希眠老婆就笑了:「我是給貓的,哪裡就人要去吃!多時不見你了,剛才見孟燼的娘,她說你腳傷了,我還思謀明日過去看你,你竟滿世界跑的,原來傳話不准。」莊之蝶說:「腳是傷了的,現在好了。孟燼是誰?他娘怎麼知道我腳傷了?」女人說:「孟燼是盂雲房的兒子呀!可能是孟燼聽他爹說了,回去又說給她娘的。」莊之蝶說:「你怎麼到她那兒去了?那娘兒還好?」女人說:「這一句兩句說不清的。」就收了肉販包紮好的豬心肺,付款了,回頭來說:「到我家去吧,希眠又去廣州了,家裡只有老太太和保姆,我給你包了餛飩來吃,我還要你瞧瞧我那隻貓哩!」莊之蝶說:「我在阮知非這兒給他寫個東西,他出外還沒回來,要去也得告他一聲。」說話間,天上卡嚓嚓一個炸雷,兩人都嚇了一跳。女人說:「這天要下雨了,旱了一個夏天,也該要雨的。」菜市上人就亂如群蜂,擇路混行。風更是大,迷得女人瞇了眼,低頭吐著吹進口裡的塵土。莊之蝶就說:「雨快來了,不妨咱到知非那兒先呆會兒吧。」話剛說完,吧吧嗒嗒就一陣銅錢大的雨點砸下來。兩人趕忙順了窄巷就走,雨就織了線地密,貓腰緊跑。女人跑不快,莊之蝶急了,伸手就拉,女人身子竟極輕份量,幾乎被他拎著一般。一進那樓道辦公室裡,都成了落湯雞一般。

  兩人在屋裡坐了,外邊的雷聲更緊,倏忽天也暗下來,隨之窗外白光閃亮,白得十分生硬,瞬間更黑得如潑了墨。又一個炸雷就響了,這炸雷似乎在屋外的院子裡。窗子和門明顯地都在搖晃了一下。便聽見窗外的院牆頭有什麼東西掉下去。莊之蝶想拉開電燈,又怕室外的線路導了雷電進來,就把桌上的半截蠟燭點了,對女人說:「害怕不?」女人說,「有你在這兒還怕什麼?龍要來抓,把咱倆都抓去!」女人說著,拿乾毛巾揉搓頭髮上的水。那裙子全濕了,濕了的裙衣貼在身上,薄亮如紙,把一具起起伏伏的軀體告訴給了莊之蝶,女人在莊之蝶看著她的時候,手就把濕貼的衣裙扯一扯,臉上羞怯怯地紅,後來挪身坐在燈影裡。莊之蝶便把話題往別的事上引,問道:「你說你去孟燼他娘那兒了,她日月過得怎樣?我是幾年也沒見到她了。」女人說:「女人沒男人是沒腳的蟹,孟燼又大了,死淘氣,活脫脫是一個小孟雲房!前幾日我在街上見著她,人憔悴得不行,一說話就抹眼淚兒。我就問:你這麼些年了怎麼還是不找個人?她又哭,說叫四十歲的寡婦到哪兒去找男人。年輕的不可能,年紀大的要麼就太大,要麼又是帶個娃娃的,一個孟燼都管不了的,再來一個,心裡不和,親不得的罵不得,和孟燼越發惹是生非。我答應幫她物色一個,偏巧回去打聽了一下,我那鄰居有個親戚,是工程師的,老婆前年死了,孩子都工作了在外地,豈不是一個合適的?今日就去給她提說了。」莊之蝶說:「你這麼好心!她是鼻樑兒塌些,初次見了覺得容貌差些,不知那工程師是重人樣兒還是重過日子?」女人說:「這也說不準。工程師見我時我也這麼說,他說比你差點我就念佛了!」莊之蝶就笑了:「她要有你一半,孟雲房也不離婚了!」女人說:「你只會作踐我!我在年輕時候或許還可以,現在老得什麼了,又常年害病,瘦成一把干筋了。」莊之蝶說,「哪裡?我在家裡常拿你比說著給月清。月清還說:人家汪希眠有錢,不知給老婆買著吃什麼青春不老果兒!」女人那麼無聲地笑了一下,眼淚卻流下來。莊之蝶一下子慌了,說:「我說的可沒一個假字。你瘦是瘦些,我想你不要總想著自己是一鍋燒不開的水,醫生的話要聽的,但也不能全信了,醫生常說空氣裡有多少多少細菌,那麼人就都不張開嘴了?」女人說:「汪希眠是給我買了這樣補藥那樣補藥的,可我知道我的病根兒在哪兒!」女人吸著鼻子,眼睛又紅起來。有眼淚就噙在那裡。莊之蝶不敢再問下去,取毛巾讓她擦眼淚,故作了戲諺的口吻說:「希眠又去廣州辦他的畫展了?他是瘋了怎的,拳打了北方還要腳踢南方?!」女人說:「哪裡是辦畫展,談一筆畫的生意去了。你不知道,他這幾年也是得了一種病的。」莊之蝶說:「他得什麼病?他就是那黑瘦人,可精神頭兒有時比我還大哩!」女人說:「是真有病,是乙肝,但病毒並沒損壞了肝,屬乙肝病毒攜帶者。」莊之蝶說:「哎呀,這事外界誰都不知道的!」女人說:「他不讓告訴給任何人,只是偷偷吃藥,可這病得上身一天兩天不能好的。說句讓你笑話的話,幾個年頭了,他沒和我接過吻,一月兩月了有那麼一次事兒,還是要戴了避孕套的。」莊之蝶就在心裡想,汪希眠是真患了乙肝還是故意沒病裝病,若是真的,外邊傳說他與別的女人如何如何,那豈不是害了別的女人也要加重自己病嗎?而家裡的老婆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幾年裡不能親吻,行房又戴了那塑料套兒,這老婆人都說是亨不盡的福,卻也有這一段苦愁?女人說:「我對他說,你既然有病,就在家呆著好生養病,可他還是一年有半年在外邊,見月把錢寄回來。錢現在是多了,可錢可以買到房屋就能買到家嗎?能買到藥物就能買到健康嗎?能買到美食就能買到食慾嗎?能買到娛樂就能買到愉快嗎?能買到床就能買到睡眠嗎?」女人說過了,扭頭看著窗外,窗外已是徹底地黑下來,雷還在一串串地響,風雨交加。她突然坐直了身子,說:「之蝶,我不該給你說這些的,說這些也不是在這個地方。我本想多去你家聊聊,幾次走到半路又返回去,何必去干擾別人的平靜日子?今日遇著你,想要你去我家坐坐,看看我那隻貓,我現在只是活貓哩!沒想這一場雨倒讓我們在這裡說了這麼多話。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我倒還要完成我一個夙願哩。」莊之蝶忙問:「什麼夙願?這些年我也去你們家少,想起來也對不起你,以後有什麼要我辦的事,我會盡力去辦的。」女人就說:「這你可是心裡話?」莊之蝶說:「我要說假,今晚這雷把我劈了!」女人說:「你別這樣,雷要劈了你,我也就不想活了。這事說出來,也惹你發笑的:在年輕的時候,西京城裡辦過一次文學講座,你在台上作報告,我在台下當聽眾。那是我第一次見你,不知怎麼就產生了一個念頭:我要嫁人就非他不嫁!後來就認識了你,想著法兒與你接觸,但我當面說不出口,我托我的朋友曾給景雪蔭說了我的心思,讓她轉告你,可景雪蔭卻冷笑了,說:她倒想得美,說到我這兒?!我朋友把景雪蔭的活傳給我,我好疑惑,不久就聽到原來你是和景雪蔭相好,我就懊惱不迭。但後來,得知你和景雪蔭沒有成,成的是牛月清,我哭了一場。哭過了還去你家看過一次,看到牛月清人有人樣,德有德行,這心就全灰了,才和汪希眠結的婚。如今咱們年齡都大了,今晚又說了這麼多話,我就把這段心事告訴你,我並不需要你再說什麼,我只圖我總算完成了一件事,心裡不揪著罷了。」莊之蝶如木如石地呆在那裡,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詳細地回憶了與這女人初識到現在的年年月月,有無限的悔恨、遺憾和感慨。他看著面前的女人,嘴唇顫抖著,但女人卻說:「我不要你說,我不要的!」他一腔子的千言萬語遂化作一聲長長的浩歎了。

  兩人就這麼坐著一時無語,樓道裡有了喧嘩聲,接著聽見阮知非在喊:「之蝶,你還在嗎?你夠朋友!」一推門,汪希眠老婆就站起來,說:「之蝶夠朋友,你也夠朋友嘛!讓人家給自己辦事,人也不陪,飯也不管,一走了事!請個人看門,怕也得付工錢吧?」阮知非說:「剛才還念叨之蝶夠朋友,現在我倒不這麼認為了。要不是你在這兒,他能這麼老實地呆著?」莊之蝶就拿毛巾幫他擦頭上雨水,說傍晚時在菜市上碰了她,又逢著下雨就過來說說話兒,這陣誰都沒有吃飯的。阮知非就直告罪,說演出完,工廠又宴請了吃飯。原本要走的,人家偏要拉他一塊吃,那面子抹不過,只好留下了。就吶喊樓上的一個演員,讓快去提飯盒到街上飯店買些吃的來。

  吃了飯,阮知非看了改寫成的論文,自然是喜歡得了得,從家裡取了酒三人要喝。汪希眠老婆說她該回去的,莊之蝶也說要走,阮知非說等雨住了他叫兩輛出租車親自去送。酒喝過多半瓶,三人臉面都浮著汗油,紅堂堂的,雨卻沒有住,反倒雷聲轟隆,更是頻繁。阮知非說:「這麼大的雨,為什麼偏要回去?這辦公室可以睡一個,隔壁房間沒人,也是乾淨床鋪,可以睡一人。」莊之蝶說:「我是可以,就看汪嫂。」汪希眠老婆說:「希眠不在家,我是獨來獨往慣了,只是放心不下我那貓。」阮知非說:「這好辦,我給兩邊家裡打電話。牛月清是讓我拉之蝶出來的,我不怕她罵了我勾動了之蝶在外邊拈花惹草的,汪嫂那邊我讓伯母把貓經管好就是了。」汪希眠老婆說:「你告訴說一定夜裡要喂貓一頓的,冰箱裡有尾魚,讓切成塊兒喂一半。」阮知非說:「哎呀,你把貓當汪希眠養哩!」說畢,上樓去家裡打電話了。

  三人一邊說話,又喝了那半瓶酒,已是夜闌時分,阮知非頭沉重起來,說聲「早些休息吧」,去開了隔壁房間,問誰睡這裡?莊之蝶去看了被褥,說這邊比那邊的乾淨,嫂子睡在這裡。阮知非就告訴了廁所在哪裡,水房在哪裡,一一羅索過了,搖搖晃晃上了樓。樓道裡一時寂靜無人,莊之蝶去水房打了水,也給汪希眠老婆打了水過去。說:「你洗了睡吧,今晚天涼,能睡個好覺的,明日早上我來敲門,咱去老孫家酒樓吃羊肉泡饃的。」過來關了門在水盆裡擦洗了身子睡了。莊之蝶好酒量,雖然一瓶酒有一半讓他喝了,但並未頭重腳輕,反倒異常興奮。睡在床上聽了一陣雨聲,就作想汪希眠老婆。對於汪希眠老婆,十數年裡他一直好感,但不敢對人家有過多想法,只道是內心深處的一個秘密的單相思。聽了她剛才話,原來她對自己也是一副衷腸!咀嚼了女人說的讓他不要再說什麼,翻過身去便竭力不去想她,但不去想,偏要想!焉能不想,竟把這女人與牛月清比較,與唐宛兒比較,與柳月比較。三比較兩比較,身上憋得難受,下邊就直挺挺地豎起來。他並未拉燈點燭,只穿衣下床,在房間裡踱了一會,開門站在樓道。樓道裡漆黑空洞,心裡惶惶,又去廁所小便,沒有什麼要解,走回來了就去敲那已經關嚴了的門。汪希眠老婆在裡邊問:「誰?」莊之蝶說:「是我。」黑暗裡閉了眼睛,身子伏在門上。女人說:「有什麼事嗎?等一下。」門上邊的糊了報紙的玻璃小窗亮了;聽見她走過來拉開了門閂,卻並未開了門扇,然後說:「你進來呀。」莊之蝶推門進去,女人卻已披衣坐在床上,下半個身子蓋著毛巾被。女人說:「你是不是也聽見樓上誰家的貓在叫,怕我想起我那貓的?」莊之蝶說:「我,我……」把門關了,走過去站在了女人的身邊,手腳卻一時無措。女人明白了事體,低聲地說:「之蝶,你?」莊之蝶終於一俯身,抱住了女人的頭,喃喃道:「我睡不著的……我……」就將一張水津津的口噙了女人兩片薄嘴唇。女人在剎那間伸手也抱住了他,身子那麼扭動在空中,毛巾被就擁在了一邊,裸露了只穿著一件窄小的粉紅色的褲頭的身子,樣子像一條美人魚。莊之蝶一下子就連鞋上了床去,女人卻瞬間裡冷下來,用手擋了,說:「之蝶,這不行的,這樣不好,你要對不住牛月清,我也對不住希眠。」莊之蝶還要動作,女人已裹了毛巾被,眼裡是一種懇求。莊之蝶就僵住身子不動了。女人為莊之蝶整好衣服,讓他重新在床頭坐好,說:「我以前愛過你,往後恐怕也難以不愛你,但我們不要這樣。這樣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如果你也愛我,等我們都老了,也不是我成心要詛咒,假若希眠死在我頭裡,月清也死在你前頭,那咱們再作一場夫妻!假若你我都死在他們頭裡,那也就是命了。命果真這樣,你我違不過它,也就不必拗來。否則你和汪希眠都是名人,況且你我也從此一夜夫妻百日恩,又各自要與各自的人生活下去,那就更沒個安生日子過了。」女人說著,苦笑了笑,替莊之蝶抹下了欲掉的眼淚,從胸衣裡掏出一個線兒繫著的銅錢兒,說:「你剛才也看見這枚銅錢了吧?我戴的是金戒指、金耳環、金手鉤,我卻沒有戴金項鏈,我不是沒有金項鏈,而是我捨不得這銅錢兒。這是我那次去你們家看牛月清,順手從你的窗台拿的銅錢兒。我想我已得不到你,卻要把你的東西戴在身上,這事汪希眠至今不知道,今日全給你說了,我再把它送你。這不是完壁歸趙,是它十幾年戴在我身上,它浸蝕了我的汗,我的油,我的體味兒,完全成了我的命魂兒,送了你也讓你知道我是怎樣一個女人。」女人把銅錢取下來給了莊之蝶,莊之蝶將系兒掛在了脖頸,銅錢卻含在了口裡,眼淚婆娑地要走出去。已經走到門口了,又停下,回頭看著女人,女人手按在了肚腹,臉上在苦笑。莊之蝶說:「你哪兒不舒服?」女人說:「肚子疼,我這是老毛病了,一激動胃就痙攣的,你睡去吧!」莊之蝶要想說:我給你揉揉。但他沒有說出口。手在懷裡解著什麼,抽出了盂雲房給他的那神功保健藥袋兒,說:「你戴上這個吧。」女人微笑著給他點點頭,接受了藥袋,看著他開門走了出去。

  有雷雨的這個夜晚,雙仁府這邊的院子裡,牛只清、柳月和老太太各自早早地睡下了。不知什麼時候,嘎地一聲炸雷,柳月驚醒過來,總想像那雷是天上的一個火球,旋轉著就落在房頂上,一定是把房頂的琉璃屋脊全擊碎了。在陝北的老家,她是見過龍抓人的。那也就是這樣的打雷天,忽聽村人喊,東頭郝二娘被龍抓了!跑去看時,白臉長身的郝二娘在門前槐樹下倒著,槐樹被攔腰劈了,上半截跌在水塘裡還冒著煙。郝二娘卻只是個三尺來長的黑炭柴頭,唯腳上的一隻鞋還完好,鞋是凡力士白鞋,才剛剛用白泥粉塗過。柳月見今晚的雷聲聲不離房頂的上空,就疑心這又是龍要抓自己嗎?就又揭了蒙在頭上的單子,拿眼看窗口,是不是有火紅的一個球似的東西撞宮而入,或是蛇一樣的白光就從外邊直來到她的身邊。她叫了:「伯母,伯母,你今晚睡得這麼死的,我要嚇死了!」老太太卻沒有吭聲,再叫了一聲,還是沒有吭聲。柳月恍熄裡覺得龍把老太太抓走了,一時間就全迷糊。覺得這一夜龍全來到了西京城裡,在同一時間裡抓走了汪希眠的老婆;抓走了孟雲房的老婆;抓走了景雪蔭;在抓走唐宛兒的時候,那女人正在浴盆裡洗屁股,那下身就先爛了,滿浴盆的血水……柳月哇地一聲就銳叫起來。

  這銳叫在子夜裡十分恐怖。牛月清就跑出臥室把客廳的電燈拉亮,見柳月赤裸裸地已爬到了廳裡,直著眼兒對她說:「尤抓人的,大姐,龍要抓了人的,伯母已經不見了!」牛月清就去了那邊臥室,果然老太太棺材床上空著,又到了廚房、廁所、書房,仍沒個蹤影,牛月清說:「看看娘的鞋在不在?」鞋不在。兩人就瘋了一般開了屋門往院子來。院子裡還下著雨,閃電裡老太太卻跪在那裡的一塊石頭上雙手合十地祈禱哩。柳月還是赤身,一下子過去抱了那個跪著的姿勢的老太太,進屋放到床上。牛月清攆回來忙把干衣服讓娘換,也拿了單子披在柳月的身上,說:「娘,黑漆半夜你在外跑什麼,打雷閃電的要想著雷擊嗎?」老太太說:「天上鬧事哩,我怕他們鬧急了,鬧到城裡來的。」柳月沒好氣他說:「天上鬧事,天上鬧什麼事?」老太太說:「一群魔鬼和一群魔鬼打仗哩,打得好凶喲!滿城的人都在看,缺德的只是看熱鬧,沒人去禱告的。」柳月說。「現在街上有什麼人?是鬼看的?!」老太太卻說:「是鬼,滿城的鬼倒比滿城的人多!這人死了變鬼,鬼卻總不死,一個擠一個地扎堆兒。」柳月聽了,臉色又煞白。牛月清說:「不要接她的話,讓她越說越害怕的。娘,睡你的去,啥事沒有!」老太太就咕咕嘟嘟不服氣,脫了濕衣躺下去,卻仍要懷裡抱了那濕鞋。牛月清讓柳月也去睡,說:「柳月你也跟老太太學得神經了。老太太不在了,你就起來尋尋,她不在廁所就到院子去,她能到哪兒?你失聲吶喊龍抓人了,你是高中生,雷擊了人也是靜電導引的原因,怎麼是龍抓了人了!」柳月臉上有了血色,心裡雖然還駭怕著,卻也不好意思他說:「不知怎麼,我覺得是龍抓人的,抓了好多人的。」牛月清說:「你伯是做夢吧?醒過來一看沒見了老太太,就胡叫喊。」柳月說:「我也說不清了。」

  後半夜雷聲漸漸息了。但老太太再沒有睡著,柳月才迷登了真要進夢境,就被她用枴杖伸過來捅醒了,說:「柳月,有人敲門哩。」柳月支了耳朵,說:「沒有。這個時候准來?」老太太說:「真的敲門哩!」柳月起來去開大門,門外沒人,回來說:「沒人的。」睡了一會兒,老太太又喊柳月:「你聽,誰又在敲?」柳月起來又開門去看,連風兒也沒有,回來也不理老太太睡下了。約摸到了四點光景,老大大就又坐起來了,問:「誰?誰?」便再叫柳月,柳月裝著發鼾聲,老太太就用手捏柳月鼻子,說:「你睡得這麼死,有人敲門的!」柳月一骨碌坐起來說:「你沒瞌睡也不讓我瞌睡嗎?誰敲門,鬼敲門!」說完自己倒害怕了,蒙了單子又躺下,連頭都蒙住了,老太太說:「這哪兒是保姆,是小姐嘛,有人敲門也懶得開!」柳月卻不愛聽這話,氣咻咻去開了門,門外還是空的,就不再回臥室,只睡在客廳沙發上。

  天亮了,牛月清起來見柳月睡在沙發上,臉面憔悴,眼圈發黑,先是吃了一驚。柳月說了原委,牛月清說:「我娘那毛病怕又犯了,你莊老師今日回來,他愛聽她說那些人鬼不分的話,讓他今晚和老太太睡去,你過來和我睡。」

  清晨,莊之蝶進的門,問牛月清人呢,柳月說去機關單位了。莊之蝶說今日禮拜天怎麼也去上班?柳月說是幫人處理剩饃的。將牛月清告知她的那個學生如何蒸饃,如何無法推銷,又如何牛月清明著是單位灶上買了饃,暗中送了那學生一筆錢,現在又去聯繫把這四麻袋饃運到漿糊廠去的事一一說了,莊之蝶說了句:「她又做善事。」自去向老太太問安。老太太自然對莊之蝶嘮叨昨日夜裡事,莊之蝶來了興趣,詳細過問,又告訴柳月他要寫一組魔幻主義小說呀,柳月並不懂什麼是魔幻主義小說,只去泡了一杯茶送到書房去。莊之蝶才寫了三頁稿紙,聽見老太太在喊柳月,說誰敲門了,柳月就要去開門,老太太卻說:「不要開的。昨兒夜裡敲門,我真以為是誰個熟人來了。你說開了門沒人,這一定是天上那些魔鬼來了。這些東西盡敲咱家的門幹什麼?不要開的,死不要開的!」竟自己過去把她臥室的窗子關了,拉上了窗簾!又過來關了牛月清的臥室門,又讓柳月把廚房的窗子也關嚴。柳月要做飯,關了窗子熱,不去關。兩人就鬥起口舌。柳月又拗不過她,跑來書房給莊之蝶說。莊之蝶說:「娘,大熱天的不透氣,熱死人啦!」老太太悄聲說:「那東西敲不開門,不會隔窗進來?熱,有多熱?」手指蘸了唾沫就點了莊之蝶汗衫下的奶頭,又要往柳月身上點,柳月壓著自己的衣角,臉先紅了半邊。莊之蝶說:「大白天的,什麼也不用怕,咱們一塊去,看誰在敲門,若是妖魔鬼怪,我一劍砍了!」摘下牆上一把健身劍來。

  三人到大門口,莊之蝶拉開門,門外空空靜靜。老太太定睛看了看,卻盯住門扇叫道:「你瞧瞧,真的是些牛鬼蛇神!」柳月問:「哪裡是?哪裡是?」老大太說:「這是一頭牛,這是一條蛇,蛇是兩條尾的。這是什麼?我怎麼從沒見過這樣的怪東西,有兩個犄角,八條腿的。這是一個人,牙這麼長。這又是一個人,豬身子人頭的……」莊之蝶什麼也看不見,不覺就想起那次合影照片來,心下也有些發冷。但老太太說:「這麼顯還看不見嗎?這一定是它們來敲門時把影子印留在門上的。柳月,你也看不見嗎?看不見這些影印兒,也看不出這門扇比前日厚起來了嗎?影印子一層一層的,門扇當然就厚了!」

  莊之蝶搖著頭,知道老太太在犯病了,也就想那照片八成是照相機或暗房沖洗時哪兒出了毛病。柳月一直看著莊之蝶的臉,見他搖頭,心裡也鬆下來,說:「伯母,是門扇厚了!」背過了臉嗤嗤地笑。莊之蝶也說:「厚了。娘,你安心去你屋裡吧,有我和柳月在,百無禁忌!」就重新回書房寫那小說。

  這麼一整天,老大太卻總不安心,隔一會兒就到書房對莊之蝶說門又敲響啦;過一會兒又說怎麼敢開窗子?莊之蝶也心煩了,等牛月清回來,說他在家裡什麼也是幹不成的。牛月清便來數落娘,娘又和她吵,逼著去寺裡大和尚那兒討一帖符來。莊之蝶便給孟雲房打電話,孟雲房拿了符貼在門扇上,卻說符不是從孕磺寺智樣大師那兒來的,是慧明畫的,並說:「明日清虛庵慧明監院升座,她要我邀一幫文藝界的朋友去熱鬧的,你去不去?」莊之蝶說:「慧明當監院了?」盂雲房說:「這小尼姑說要幹什麼也真能幹什麼,她要不在佛門在政界,說不定會是個副市長的材料。」莊之蝶就看著孟雲房笑:「我倒擔心她有一天要還了俗的。」孟雲房說:「這你從何談起?」莊之蝶還是笑,笑而不答。卻壓低了聲音說:「那房間的鑰匙給我,我去寫寫東西。」孟雲房說:「那地方真好,誰也不打擾的,鑰匙我還配了一把,這一把你就常拿上好了。」莊之蝶就對柳月說:「我跟你孟老師出去有個事,晚上要回來就回來了,沒回來就在他那兒。明日清虛庵監院升座,我們去應邀參加慶典儀式,你告訴你大姐,這儀式市上領導也去的,我不去不妥。」

  出了院門,孟雲房問:「你怎麼晚上也不回去?」莊之蝶說:「這你甭管!」孟雲房說:「月清晚上要給我打電話要人怎麼辦?」莊之蝶說:「你就說咱商量一篇文章的,給市長寫的那篇寫好了?」孟雲房說:「寫好了,我送了市長讓他提提意見的。」莊之蝶說:「發表了市長不會不知道的,你倒提前去買好了!」兩人分了手,莊之蝶徑直往唐宛兒家來。

  婦人在家正收拾行李,冷丁見莊之蝶大步走進門來,知道腳傷完全好了,拍手叫好,說:「腳一好就到我這兒來的吧?」莊之蝶上去先親了個嘴兒,說:「我不先來你這兒到哪裡去?」婦人忙沖了咖啡讓他喝著,卻探頭往門外街上瞅。莊之蝶說:「快坐下說說話兒,你瞅什麼?」婦人說:「周敏上街去買牙膏,怎麼還不回來,好讓他去十字路口燒雞店買了燒雞來你吃。」莊之蝶說:「我不吃燒雞,吃口條哩!」婦人就乜斜了眼兒說:「你壞,就不讓你吃!」卻悄聲道:「今日不行的,他快要回來的。他去買牙膏,說雜誌社要他連夜去咸陽推銷這期雜誌。上邊指示要銷毀,雜誌社早已批發了百分之八十,還剩了些,分頭讓人帶到外地,要不雜誌社就賠錢了。」莊之蝶說:「那幾時回來?」婦人說:「明日中午就回來的。」我說你怎不趁機在咸陽多玩一玩,他說這是鍾主編叮嚀的,呆得時間多了,廳裡人知道了不好。「莊之蝶說:」這真是天意,你晚上到清虛庵前左邊的那座樓上來,五層十三號房間,我在那兒等你。「婦人說:那是誰的家?」莊之蝶說:「咱去了就是咱的家。」站起來就走。婦人看他走了,忙也沖洗了咖啡杯,胡亂地收拾了大提兜,就在櫃子裡翻尋她的新裙子了。

  這天晚間,柳月一邊吃飯,一邊對夫人說:「大姐,莊老師真的又不回來了?」夫人說:「讓他這幾天跑著去,孟雲房是大諞,哪一次只要去他家,你莊老師都不得回來。」柳月說:「晚上睡人家那兒,孟老師的房子寬展嗎?」夫人說:「不管他。」就歎了歎氣,再說道:「今年咱家是倒了霉了,什麼煩心的事都來。再過一星期,下個星期三就是你莊老師的生日,原本這個家只給老太太過生日,從沒給他過過,今年我倒有心給他過。以好日子沖一衝,說不定霉氣就會去的。」柳月見夫人已拿定了主意,就順了話說:「事情也是怪,雜誌社一個心思要給莊老師宣傳,周敏也是為了知恩報恩,一篇文章偏就惹出個景雪蔭鬧事!這事未了,他竟平地裡傷了腳,騎摩托車都沒出過事的,好好地走平路卻就傷了?傷了腳旁人一天兩天就好的,他卻瘸跛了這許多日。又剛剛是好些,秘書長也來欺負人,這不都是些怪事嗎,老太太犯病那是老病兒,可莊老師脾氣也變了,全沒了我初來時的和藹勁兒了。」夫人說:「他脾氣不好也是心煩,這你要理解他。他是作家,性情兒起伏大,又敏感,四十來歲的人了脾氣像娃娃一樣的,十多年的夫妻我也慣了,虧他一不抽大煙土,二不在外搞女人,咱在家就得容了男人家的一些毛病。那日咱姐妹為了那信屈了他,他發那麼大火,他越發火我心裡也越踏實的。給他這樣的人當妻,就要是他的妻,也是他的母。」柳月在心裡說:「這大姐好賢惠,但卻有點愚了。人常說男人家干風流事,滿世界都知道的:只有一個人不知道,這個人就是他老婆。」就笑了笑,說:「大姐是當了妻又當了母的,但給莊老師當了妻,還必須要得是他的女,他的妓!」夫人說:「你這才胡說,老婆就是老婆,怎麼是妓?」你莊老師是什麼人?我又是什麼人?說這樣的話讓外人聽著,倒招人賤看哩!「柳月吐了吐舌頭,說:」我什麼也不知道,真是胡說哩!「夫人說:」不是你什麼不知道,是你知道得太多,不該你知道的你也要知道。你這小狐子,將來誰娶了你就一年半載讓你折騰死了!「吃罷飯,夫人讓柳月取了筆紙,他說著,柳月記著,一一開出所邀請來吃生日宴席的人名單。柳月寫完,又核對了一遍,無非是汪希眠家,龔靖元家,阮知非家,孟雲房家,周敏家,趙京五,洪江,干表姐家,文聯的老魏副主席,美協的小丁,舞協的王來紅,作協的張正海,雜誌社的鍾唯賢、李洪文、苟大海,已經兩席多了。柳月問:」這兩席人的,是去飯店包席還是在家自己來做?自己做我可不敢做菜的。「夫人說:」在家氣氛好,做當然不用你動手,我那乾姐夫是廚師,紅案子由他辦,老孟干白案子,你只管和我這幾日通知人、採買東西罷了。「當下兩人在電話簿上查了家有電話的電話號碼,另寫在一頁紙上,分配柳月到前一天了集中打電話邀請;沒電話的她騎車上門去約。就又計算著要採買的食品、煙酒、菜蔬,以及要新買的一些餐具和煤火爐。

  這當兒,院門首有悠長的「破爛喲,承包破爛一嘍!」柳月說:「大姐,收破爛的來了,把後窗根那些空酒瓶、廢報紙賣了吧,改日來客,也顯得乾淨。」夫人點頭,兩人拿了廢舊出來,院門口已亮了路燈,那老頭仰躺在架子車的草墊上吸煙,吸一口吹一口,自得其樂。牛月清說:「這麼晚了,你老還收破爛?」老頭並不看,吹了一個煙圈說:「這麼晚了,有破爛嘛!」柳月就吃吃笑。牛月清說:「瓜女子,笑個什麼?」柳月說:「咱是一肚子煩惱,你瞧他倒樂哉!早聽說他會謠兒,讓他說一段兒!」就對老頭說,「喂,你來一段謠兒,這廢舊就便宜賣你。」老頭還是不看,忽地噴一口煙,直溜溜衝上路燈桿上的燈泡兒,繞開來像是一層雲,幾隻蚊子就忽隱忽現。老頭說:「你睡沙發床睡的是草墊子,我睡草墊子睡的是沙發床。兩隻仙鶴在雲遊哩。」柳月覺得古怪,呀呀直叫。牛月清說:「柳月,說話穩重些。」便對老頭說:「你老人家辛苦,今晚也不知歇在哪裡?」老頭說:「風歇在哪兒我歇在哪兒。」牛月清又問:「這麼晚了,你吃過了嗎?」老頭說:「你吃了也是我吃了。」牛月清說:「柳月,快回去拿了兩個饃來。」柳月不願意,但還是去了。老頭不謝也不攔,跳下車稱了廢舊,一分錢一分錢數著付款。牛月清不要,老頭還是數。牛月清說:「老人家,人都說你能說謠兒,我有一事要求你的。」老頭就停止數錢,癡在那裡不動。牛月清見他聽著,便大略談了丈夫是搞文化宣傳的,市上人大會改選,也是為了別人,把一篇文章在報上發了,人大主任因此未能當選上,結果丈夫卻遭人暗整,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希望老頭能編個謠兒街上說出,也給丈夫出出氣兒。老頭沒有言語。柳月拿了饃出來,老頭一手交那一堆分市,一手收饃。牛月清還是不收那錢。一堆分市就放在地上,老頭拉車卻走了。牛月清歎一口氣,後悔白給他說了半夭,才要轉身進院,卻聽得老頭在燈光昏暗的巷子那頭一字一板念唱起來了,牛月清聽了聽,說:「他念唱的是些什麼,並不是我要他編的內容。」柳月卻說這謠兒好哩,回來等夫人先睡了,自個兒去書房竟把老頭說的謠兒記下來。果然以後這段謠兒就在西京文化圈裡頗為流行。柳月當時記的是:房子。谷子。票子。妻子。兒子。孫子。莊子。老子。孔子。活了這一輩子。留下一把鬍子。

  柳月記錄了謠詞,脫得衣服來和夫人睡一個床上。牛月清並沒有睡實確,手摸了柳月的身子,覺得光滑而富有彈性,便說:「柳月,你一身好肉。」柳月經她這一摸掌,也麻酥酥發癢,兩人又說了一些活兒。後來說:「睡吧。」就都睡了。昨天夜裡的一場雷雨,熱氣殺了下去,也是柳月前一夜未能睡好,已是疲倦之極,這一覺就睡得很香。但是,似乎在夢裡,也似乎並不是夢吧,她卻迷迷糊糊聽見了有一種聲響,這聲響十分奇怪,長聲地呻吟,短聲地哼嘰,而絕沒有什麼痛苦的味兒,且後來聲響忽緊忽緩,忽高忽低,有時急促如馬蹄過街、雨行沙灘,有時悠然像老牛犁動水田、小貓舔吃漿糊。不知怎麼,在這聲響中自己竟渾身酥軟,先是覺得兩條胳膊沒有了,再是兩隻腿也沒有了,最後什麼也沒有,只是心在激烈跳動,一直往上飛,往上飛,飛到一朵白生生的雲上了,卻嗡地一頭栽下來就醒了。醒了渾身乏困,一頭一身大汗,奇怪剛才是那麼舒服?!倏忽覺得下邊有些涼,用手去探,竟濕漉漉一片,就趕忙用單子來擦,同時也聽見了夫人在床上也哼哼不已。她叫道:「大姐,大姐,你做噩夢了嗎?」牛月清就醒了,在月光映得並不黑暗的夜色裡睜大了眼,茫然地躺了一會,突然一臉羞愧,說:「沒的,柳月,你沒有睡著?」柳月說:「睡著了,我好像聽到一種響聲,好奇怪的,聽了倒像過電似的。」牛月清說:「我也似乎聽到的。」就都疑惑不解。牛月清說:「多半是做夢。」柳月說:「多半是做夢吧,夢做到一塊了。」牛月清又問:「柳月,你醒來早,聽見我剛才在夢中說胡話了嗎?」柳月說:「你只是哼哼,我怕你在噩夢裡大受驚,才叫了你的。」牛月清說:「沒事的,哪裡就是噩夢了,你睡吧!」卻爬起來上廁所去了。柳月也想去廁所,去了,見夫人換了內褲泡在水盆裡,柳月立即明白夫人和自己一樣了。

  清虛庵始建於唐朝,相傳那時殿堂廣大,尼僧眾多,香火旺盛倒勝過孕璜寺的。到了明成化年間,關中地震,倒坍了一半屋舍,自此一厥不振,再有修繕也只在剩餘的一半地盤上。「文化革命」動亂年月,更是慘不忍睹,屋舍被周圍的工廠搶佔了大半,三十多個尼僧一盡散失,直到了宗教恢復正常,四處搜尋當年的尼僧,才知死亡的死亡,還俗的還俗,唯有五個蝦腰雞皮的老尼還散居在西京三個郊縣五個村子。動員了抖抖索索重返庵來,一進山門,見佛像毀塌,殿捨崩漏,滿地荒草,幾十隻野鴿子撲撲稜稜從那供桌下飛出,一層鴿糞就撒在身上,五個師姐師妹抱頭痛哭。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們自感佛心未混,大難不死也必是佛的旨意要她們來守護這座庵的,遂剃了已灰白的枯發,穿了那黛色斜襟僧服,雖無甚多善男信女佈施貢獻,但靠得市民族事務委員會的一點撥款,總算是清虛庵早晚又響了幽幽的鐘聲。數年過去,即使復修了大雄殿,彩塑了觀音菩薩,翻蓋了東西禪房客舍,卻無力修建大雄殿後的聖母殿,庵的前院左邊右邊,侵佔地盤的工廠和市民依然未搬出去,使庵院成了一個倒放的葫蘆狀。而這些老尼更是衰邁了,且沒一個能識文斷句。終日只會燒香磕頭,所背誦當年背誦過的經卷,已遺節忘章不能完全,被孕璜寺、臥龍寺、桂花寺的僧人取笑。當佛教協會從終南山千佛寺調下幾個年輕尼姑補充到庵裡來的時候,也就是慧明佛學院畢業掛單在孕璜寺的日子。慧明到了孕璜寺,見這是和尚尼姑共存的大寺,真人高僧自是不少會就謀算一日要去清虛庵。只因初來乍到,不知那邊底細,佛協徵詢她的意見,意欲她去,她只是回絕。但卻開始張羅清虛庵的事情,幫忙起草收復佔地、申請撥款的報告,直到一切擺佈順當,且有了相當影響,她便要求去了那邊。在清虛庵,慧明並不立即任當家人,先是尊那老尼出頭她作助手,偏故意讓老尼出醜,顯出窩囊無能來,自己便不久博得眾尼姑信任,擁戴她取代老尼。意明從此施展渾身解數,上竄下跳,廣泛社交,竟也爭取大批專款,極快速度修建了聖母殿,彩繪了廊房。因那些侵佔戶一時難以搬遷,她翻閱了西京府志,竟查得記載清虛庵的文字中有一句「相傳楊玉環曾在這裡出家」,便如獲至寶,複印了十多份分別寄至省市民委、佛協;又托孟雲房寫了一份報告,大談楊玉環出家過的寺院於宗教史上是如何重要的古跡,且振興西京,發展文化旅遊,這裡修復了舊貌會怎樣成為旅遊熱點。於是驚動了市長,召開民委、佛協和侵佔清虛庵地盤的工廠、單位及房管局等部門會議,要求騰出佔地,愈快愈好。結果除了那一幢五層居民大樓無法搬遷外,佔地全部收回。慧明功績昭著。就又修了山門,雖不是往昔木雕石刻的牌樓,卻也不亞於孕璜寺的氣派。庵裡眾尼歡呼,佛教系統上下佩服,這慧明自然順風揚花,上下活動了,爭得了監院身份,要選定黃道古日來升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