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 第二十四章

  這一日在閉轉的時候,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就去了南郊看那奶牛了。雖是秋後,太陽依然很旺,苞谷已經收割了,乾旱的田里還未耕耘,到處都是一色褐黃,塵土飛揚。「木蘭」到了劉嫂家門前的土場上,土場上集中了數十頭耕牛,這些牛全沒有主人牽著,也沒有韁繩拴在木樁上或碌碡上,但它們並不走動,全圍在已坍倒的劉家院牆外往裡瞅著。莊之蝶住院中看去,那頭奶牛在躺臥著,差不多是一張牛皮蒙蓋了一堆骨頭。劉嫂就蹴在牛頭邊攪和木盆裡的吃食。莊之蝶停了「木蘭」走進去,劉嫂默默地看著他,沒有說話,淚水卻已縱橫滿面。莊之蝶知道奶牛是不行了,慶幸自己偏巧趕來,還能最後看看它。就從坍倒的土牆根拔了一些腥味很重的白蒿放在了奶牛嘴邊。奶牛只是艱難地動了一下耳朵,算是和莊之蝶打招呼了,它的眼沒有大睜,眼圈周圍有很粘的東西。腥味的草已經是聞到了,那舌頭偶爾伸出來,只那麼一寸,捲了一下垂流的濃涎。屋子裡,男人很重的聲音在喊叫了劉嫂:「讓你去打酒,你磨磨蹭蹭,這會兒還讓它吃什麼呀?!」就和一個漢子走出來站在台階上。莊之喋先是覺得一道白光閃了一下,才看肖那漢子提了一把柳叫長刀。劉嫂的男人滿臉胡茬,寡白無血,看見了莊之蝶,說:「你來了?進屋喝茶吧。」莊之蝶說:「是要殺牛嗎?」男人說:「實在沒辦法,拖得時間太長了,與其讓它這麼受罪,真不如讓它解脫了。牛若有靈,它也是願意這麼做的。你這麼大個人物,它病了你來看過,今日倒頭,你又來了!」莊之蝶說:「我與這牛有緣分。」那漢子就在太陽下呵地笑了一下:「老齊,你死了怕也沒人來看的哩!」劉嫂的男人說:「這應該,牛偏偏就死在我手裡,我也是有罪的。」漢子就走到奶牛身邊,把刀子叼在了嘴裡,雙手在繫緊著腰帶,說:「老齊,你兩口來按住牛角吧。」劉嫂的男人上去按了,劉嫂卻捂了臉向屋裡跑去。男人罵道:「這婆娘家的!」只好自己一手抓了一隻牛角。劉嫂跑到屋門口站住了,她是不忍心去看,又不忍心在奶牛死時她不在場,就臉對了門扇,雙手死死抓著門環。漢子的嘴裡還是叼著那口刀,刀的白光在閃著,手就在奶牛的喉管處摸位置,然後從嘴中取下刀,說:「這位客人,你來抓住牛尾巴!」莊之蝶沒有動。漢子不屑地哼了一聲,一條腿則跪下來,說:「今日你受苦是到了頭了,下回不要轉生牛了!」嗤啦一聲,刀便從牛脖下捅進去,連刀把也送進去了一部分。莊之蝶看見,牛眼翻成了雞蛋一般的白色,刀口咕咚咚冒出一股熱腥氣,血就泛著粉紅色的氣泡汩汩地流在熱土上了。莊之蝶一時無力,「慢慢蹲下去,同時看見劉嫂雙手從門環上滑下去,最後癱臥在門檻上。這時候,院外土場上是一片牛的吼叫,所有的牛瘋狂地轉圈奔跑,塵土飛揚,遮天蓋地。漢子立即叫喊著過去關住了院門,而又拿了一條皮鞭守在坍倒的院牆豁口,皮鞭甩得叭叭響。牛群終於沒有衝進來,後來就有一頭極悲哀地哭嚎著從土場邊的一個胡基壕裡衝奔過去,隨後是十幾條牛都這麼吼叫著衝奔過去了。莊之蝶回頭來,地上已攤開了一張牛皮,漢子從亂七八糟的一堆肉裡拿出了一小塊金黃的東西,說:」這麼大的一塊牛黃!「他興奮得用血手把牛黃拿在陽光下看,牛黃上還浮著一層熱氣。

  當莊之蝶被男人拉著進屋去坐在了酒桌上,莊之蝶從恍惚裡清醒,在他的身邊是一個大草籠,裡邊裝了大塊大塊的牛肉,而那張血淋淋的牛皮晾在倒坍的院牆豁口。莊之蝶沒有喝酒,他說:「我想買了這張牛皮!」漢子在口裡倒了一杯酒,說:「噢,你是皮貨店的老闆?這皮子可是張好皮子,你掏什麼價?」莊之蝶說:「要多少價我出多少價。」劉嫂立即說:「什麼價不價的?!莊先生,你要肯收留,你拿走吧。」

  柳月到了大正家,大正家和莊家一樣,都是客人多。但莊家的客人都是清客;大正家的客人差不多都是各部局領導,工廠廠長和商場、公司的經理,這些客人從沒有空手過。大到冰箱彩電,小到煙酒瓜果,拿禮的人幾乎都是一個規律,進門換拖鞋的時候,禮品就勢放在了鞋架邊的一個沒有窗口的小雜物間裡,然後坐在客廳裡與主人說話,送禮人再不言說有禮品放在那兒,收禮人也不寒暄致謝。他們在說話的時候,柳月是不出面打招呼的,只有婆婆或丈夫喊一聲:「柳月,你也來!」柳月方花枝招展地從臥室過來,過來了她會好看地對著來客笑笑,間或插一句兩句的閒話。但她能準確地知道客人們茶杯裡的茶是不是喝完了,她不去續水,喊:「小菊,添水呀!」

  小菊是大正家的保姆。過門的第二天早上,柳月認識了小菊的。那時小菊在廚房裡擇韭菜,柳月下意識地也蹴過去,抓起一把韭菜來擇,還未擇完,立即就不擇了,站起來在水池裡用香皂洗手。小菊「哼」了一聲。柳月就一邊洗,一邊問:「你叫什麼名字?」她說:「小菊。」柳月說:「小菊,今日咱吃餃子吧,多放些蝦皮,放的時候你說一聲,我來下料。」小菊沒有言語,依舊在擇韭菜,突然說:「市長家的餃子從來不放蝦皮的!」柳月愣了一下,變了臉說:「我就要吃蝦皮餃子!」喊了甩手上的水,並不去擰水龍頭,水嘩嘩地響,她就到新房去了,說:「把水籠頭擰上!」

  第十天裡,柳月在家裡呆煩了,她對大正說她要工作,大正說已經派人去辦理她的城市戶口了,一時還沒有辦好,到哪兒去上班呢?柳月說這她不管,她要工作。大正就把柳月的要求告訴了母親,夫人想來想去,便給阮知非打了電話,要求把柳月安排在他們的歌舞廳。柳月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柳月不會歌舞,柳月卻有好瞼好身材,柳月就跟著時裝模特隊學走台步。模特隊都是些長腿細腰的女子,漂亮很漂亮,但一臉的沒文化。柳月讀的書多,氣質好,知道怎樣展示自己的風采,竟在很短的時間裡成為模特隊最出色的一個。這個城市的人欣賞時裝模特表演,並不是來欣賞時裝,而要看的是模特。或者說,不管你設計師設計了什麼樣的服裝,在他們看來,台上的模特都是赤身裸體的。說這個瞼好、臀部卻大;說那個太瘦,胸部朱隆。未了,覺得最迷人的最有性感的還是那個叫柳月的。柳月每一次出場,下邊都是噢噢噢的叫喊和口哨聲。一時間,阮知非那兒有個好模特的話就傳開來,歌舞廳的生意倒十分地紅盛。

  這一日中午。孟雲房牽扯了北郊有《邵子神數》孤本的老頭和新疆來的那位大師相見,長虹飯店的經理免費提供了食宿,兩位奇人為了感謝經理,也是為了各顯了本事讓對方瞧瞧,就為經理發功治病,又為飯店預測生意,直折騰了一天。這經理當然也念盂雲房的好處,贈了他一副老式蓮花鋼火禍。又給了五斤切好的羊肉片和三色調料。孟雲房高高興興接受了,在家來做,就把莊之蝶和趙京五召來享用。莊之蝶情緒不佳,吃得並不多,隨手打開電視機,電視裡正在播映一部五十集的外國槍戰片連續劇。劇前是阮知非歌舞廳的廣告。孟雲房就說:「之蝶,你知道不,柳月現在就在歌舞廳裡上班,她當了時裝模特,好紅火的!」莊之蝶說:「這就好,柳月適宜於那份工作。這你怎麼知道的?你常去跳舞嗎?」孟雲房說:「我哪裡去過!」夏捷說:「他沒去,他兒子倒常去!」莊之蝶說:「孟燼那麼小的去什麼,他有錢買門票?」夏捷說:「問題就在這裡!大前日阮知非見了我,說你那兒子真聰明,隔三岔五領了同學去舞場玩,檢票人要票,他說阮知非是我叔叔,柳月是我姐姐,就進去了。檢票人後來問我有沒有個侄兒的?我出來看了,見是孟燼,這小子行的,將來和老孟一樣,是個人物!我回來給老孟說了,讓他好好教育教育,他卻一臉地不高興!你瞧瞧,臉又黑封起來了!」孟雲房黑起來的臉就又尷尷尬尬地笑,說:「我哪裡黑封了瞼?之蝶,幾時咱們去那裡看看柳月去,別讓柳月覺得嫁出的女潑出去的水。」莊之蝶說:「行的嘛,你給咱聯繫聯繫。」孟雲房說:「那有什麼聯繫的?吃過飯,我去宣傳部一趟,部長昨兒來電話讓我今日下午去一趟的。那有什麼事!還不是讓孟燼的師父給她老婆發氣功排膀胱結石?我今日去不治的,只約個時間。」夏捷說:「瞧你多積極,一會要去看望市長的兒媳,一會要去給部長老婆看病,把作家就擱在這裡不理不睬了?!」孟雲房說:「你這一說,我成什麼勢利小人了?我去部長那兒要不了半個小時的,你們在這地坐著聊吧,四點鐘,咱們都準時在歌舞廳會面。」趙京五說。「要去你們去,我是不去的。」孟雲房說:「京五你就小家子氣了,柳月沒做你的老婆你就不敢見她了。不敢見的倒是她柳月!你要不想見,你可以不見,你就在舞廳裡跳舞把,說不定在舞廳碰上一個中意的!」夏捷說:「你要走你就快走,囉囉嗦嗦地煩人!雲房,我可告訴你,今日要去那裡散心就好好散散心,別又帶了孟燼讓舞廳檢票人說閒話,我可再丟不起人哩!」孟雲房發了一聲恨科走了,夏捷趕忙收拾了碗筷,也不洗的,叫了隔壁一人,圍桌搓起麻將來。

  孟雲房去宣修部,並不是部長讓給他老婆排結石,卻說出了一件關係到全城人的大事。原來市長為了進一步以文化搭台讓經濟唱戲,當得知北京動物園贈送了西京動物園三隻大熊貓的消息後,忽然靈機一動,設想能否舉辦一個古城文化節,而且也想好了這個節的節徽就是大熊貓。市長召集了宣傳部、文化局有關人開了個會,大家一致叫好,說這是一個好主意,一是向外擴大本市的宣傳,二是以此搞活經濟,這在全國也是一個創舉。於是,一個龐大的籌備委員會就成立了。部長把孟雲房叫去,就是徵求孟雲房對文化節內容的意見的。孟雲房聽了,首先就提出這事得莊之蝶參加吧,部長說那是當然,但莊之蝶是作家,一般事不必麻煩他,只等將來的許多文稿由他起草就是了。孟雲房看了足足三頁的文化節的設想項目,一時覺得若這麼談下去,談到天黑也談不完的,就說這是大事,讓他帶了這些項目表回去好好思謀,明日下午來具體談自己的想法好了。忙脫開身子,急急就去了歌舞廳。

  歌舞廳裡的營業演出剛剛結束,舞會卻才開始。跳舞的人非常多,都是一對一對貼得緊緊地在那裡晃,旋轉的播灑著碎點的燈光,使所有人如同幻影和魔鬼,無法辨清那是誰和誰。孟雲房聽孟燼說過,柳月總是陪人跳舞的,就坐在旁邊的一張桌前,極力於人窩裡尋找柳月。但他的右眼已經壞了,左眼的視力也開始不好,他看每一個女的都奇裝異服,美貌非常,似乎就是柳月,可一支樂曲終止,從舞池卞來的女的卻沒一個是柳月。沒見柳月,尋阮知非的身影吧,樂曲又起,男男女女又都湧進舞池跳起來了,一切又都分辨不清。孟雲房這時倒叫苦沒事先聯繫好,若莊之蝶他們來了,見不到柳月和阮知非,又該笑罵他了。正發急著,突然有人在說:「你是孟先生嗎?」孟雲房扭頭看時,聲音就在旁邊,同桌對面坐的一個俏麗的女子正雙手支了下巴在端詳他。孟雲房說:「是你在問我嗎?我姓孟,你是誰?」女子手伸過來,孟雲房當然接受了去握,又說了一句:「面怪熟的,我這腦子不好,一時記不起了,實在抱歉。」女子說:「不用的,咱們其實從未見過面,我只是看你的形象問的,果然就是孟先生了!」孟雲房說:「你是瞧著我一隻眼的?!」女子就笑了,說:「聽說孟先生有趣,果真有趣。可我是個沒趣的人,我在檢察院工作,你一定會知道是誰了?還想不出嗎?景雪蔭是我的二嫂。」孟雲房簡直是吃了一驚,他幾乎要起身而去,但他立即就笑了,說:「知道了,知道了,你哪是沒趣的人,在這兒碰著你實在讓我榮幸的。我是認識你二嫂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到一家去,你和她長得有些像哩!你二嫂好嗎?」女子說:「她能好嗎?你的朋友一場官司幾乎要讓她去上吊了!」孟雲房說:「話可不能這樣說。這場官司我大約知道一些,依我之見,何必鬧到這一步呢?先前都是多好的朋友!莊之蝶現在家裡害愁苦,怨恨周敏惹禍,把好端端一個朋友就變成了仇人!」女子說:「他要真顧借往日的友情,那為什麼要提供他和我二嫂的隱私呢?他為了自己的名聲而損害一個過去的朋友,這也就太不道德了!」孟雲房說:「事情絕不是你說的這樣!好了,咱倆不要說這些了,好賴這場官司也算結束了。女子說:」孟先生不懂法律,中院判決了並不是案子的終了,還要允許向高院申訴的哩。「孟雲房說:還要申訴?這何必嘛?」女子說:「無論怎麼說,我二嫂是嚥不了這口氣的,她既然打這場官司,投入了全部身心,她就得把官司打到底呀,你明白我的話嗎?」孟雲房說:「當然明白,甭說你二嫂身後有人,單是身前有你這麼一個小姑子,也會心想事成的。」女子笑了一下,說:「哪我也就不說了,先生能賞臉讓我陪你跳一場嗎?」孟雲房說:「實在對不起。我一點也不會跳舞,我這是第一次到這地方來,要找一個人的。」女子說:「這就遺憾了,那我只好邀請別人了。」就招手叫來服務員,付過了錢,說「給這位先生來一杯可樂。」自個卻楊頭走了。孟雲房兀自覺得受辱,就問服務員柳月是在哪兒的?服務員說:「今日她沒來舞池,恐怕在她的房間吧。你從這裡過去,出那個門,靠右手是樓梯,第三層十八號是她的辦公室。」孟雲房謝了,卻從口袋掏了錢給服務員說:「等會你把可樂錢還了那位女的,就說我說了,約情人出來玩玩,怎麼能讓情人付錢?!」

  孟雲房在三樓十八號按了門鈴,房間裡並沒有動靜,又按了幾下,聽見是柳月在問:「誰呀?」孟雲房說:「是我。」柳月說:「有事到營業廳吧,我現在有重要客人。」孟雲房趕忙說:「柳月,我是你孟老師!」門開了,柳月濃妝艷抹,幾乎讓他都不敢認了,叫道:「聊月,現在這麼難見的!你身上灑的什麼香水,就像洋人身上的味兒一樣,怪難聞喲!」柳月趕忙使眼色,悄聲說:「我這裡就有個老外的。」然後拿嘴努努那套間,套間門掩著,讓孟雲房進去了,大聲地說:「孟老師,把我出嫁了,你們就誰也不來看我了!今日是陪誰來跳舞嗎?」孟雲房說:「我瞎眼笨耳的,能陪了誰來?你莊老師近來心緒糟糕,我們就一塊出來看看柳月嘛!柳月說:」來散心就散心,卻偏要說看我?莊老師他有什麼事心緒糟糕,柳月一走倒省他多少心呢!「孟雲房說:」你這沒良心的小猴精!「就把唐宛兒怎麼丟了,牛月滿又如何走了,莊之蝶孤零零的一個人怪可憐的說了一遍。柳月聽了,眼圈倒紅起來,問:」莊老師人呢?「孟雲房說」我們約好四點來這裡的,我在下邊舞廳裡怎麼也找不著你,等會他來了,你好好安慰安慰他,也勸他去你大姐那兒低個頭認個錯,重歸於好。「柳月說:」過了門我只忙著到這裡上班,總說去看看他們卻是沒空,好賴在這裡不被人下眼看了,還思謀者請了他們和你一塊來看看我的表演,沒想際知非卻遭了人打,將這一攤子臨時交了我來張羅,才沒個空兒去文聯大院,他那裡竟出了這等事來!「孟雲房說:」你說什麼,阮知非遭人打了?「柳月說:」這事你不知道呀?阮知非是每天晚上營業完了來收款的。前日晚上突然一個人把他堵在樓梯口,問,你是阮先牛嗎?阮知非不認識這人,來人說他是太平洋公司的秘書,公司要慶典,希望時裝模特隊前去助興演出。阮知非說這裡是正常營業,不外出演出的。來人就說他們經理在樓下的車裡,能見見嗎?阮知非便走下去。那小車裡果然坐有三個人。其中一個胖子伸出手來和阮知非握,手剛一觸到,阮知非就被拉得身子站不穩,那稱作秘書的就勢在後邊一掀,阮知非就進了車去,車嘟地駛走了。阮知非知道不好,抱了錢箱問人家這是幹什麼,那胖子一拳就打在他的眼睛上,墨鏡破碎了,鏡碴紮在他的眼裡,血當下流出來。那胖子說就是幹這個的,姓阮的,知道你是發了財了,可總不能讓我們餓肚子吧?向你借,你是不肯的,實在抱歉啊,只好這麼辦了!阮知非還在說,你們大白日搶劫,柳月可是我們歌舞廳的,你們知道柳月嗎?胖字說知道她是市長的兒媳怎麼樣?你錢已經掙夠了,留著這左眼再認我們嗎?一拳就又打在阮知非的左眼上。車開到南環路,他們把阮知非放在路上,逃得沒蹤沒影,虧得一個菜客發現了送到醫院,那兩隻眼睛就全放了水了!這事搖了鈴似的,你竟還不知道?大正爹也是發火了,要求公安局緝拿罪犯,公安局自然在城的四個自洞加派哨位檢查過往車輛,但沒有可疑的人。問阮知非,他也說不清那三個人的模樣,只提供到有一個胖子,小車是紅色的車。「孟雲房聽得毛骨悚然,柳月還在說公安局現在四處緝拿罪犯,但哪兒就能很快破案?他不關心這些,忙問阮知非是住在哪個醫院,傷勢治療如何?柳月說是西醫學院的附屬醫院,具體怎麼治療;她走不開,沒有去的。孟雲房說:」這阮知非讓你臨時經營這裡倒是明智的,可你也得小心,這裡不比得當保姆。「柳用說:」流氓地痞要連市長都不怕了,就讓來吧,來了要多少我給多少,我才不像阮知非要錢不要命的。「孟雲房就笑了一下,拿眼示意套間屋,低聲問:」這老外是哪國人?你們歌舞廳還和老外做生意?「柳月說:」他是外語學院聘任的教師,能說幾句中國話,常來跳舞,我們就認識了。這美國小伙,你是不是見見?「孟雲房說:」我聞不得老外身上的香水味。他坐了多久了,怎麼還不走?「柳月說:」他沒事來聊聊的,美國人隨便哩。你是不是有什麼懷疑了?「孟雲房說:」你現在不比是小姑娘,是市長的兒媳了,多少人眼睛在看著你的。「柳月說:」我這麼大了,我是不會受騙的。「孟雲房看了一下表,已經四點了,就說他到樓下門口去等莊之蝶他們,等會兒一塊上來再說話吧,柳月就說她就不去接他們了,她很快打發老外走了,就騰出空來好好陪莊之蝶跳跳舞呀。孟雲房就從樓上直去了樓下門口。

  但是,孟雲房在大門口等了半天。沒有莊之蝶他們的影兒,柳月送走那個老外也下來等,還是沒有見來。孟雲房心裡就操心了阮知非,提出他到醫院看看去,但叮嚀柳月,一旦莊之蝶他們來了,不要告訴阮知非挨打的事,免得大家又都玩不好,等他過會從醫院回來,打探個病情究竟了,再商量個日子,一塊去探視好了。柳月倒感動孟雲房的好心,也不敢到別處去,一直在歌舞廳等到天黑,莊之蝶沒有來,也沒有見孟雲房從醫院再回來,心裡就惶惶不安了一夜。

  孟雲房去了醫院並沒有見到阮知非,醫生告訴說做過了換限手術,不允許任何人探視的。孟雲房得知已經手術過了,手術又特別成功,心下寬展,卻不明白阮知非雙眼裡放了水的,怎麼做換眼手術,眼睛是能換嗎?醫生說:「當然能換,你這隻眼什麼時候壞的?當時你怎麼不來做個手術呢?」孟雲房說:「我一個眼睛也就夠用了,現在大天白日地都有人敢搶劫,世事這麼瞎的,多一隻眼看著只會多生氣!」醫生卻生氣了,說:「你這同志怎麼這樣說話?」孟雲房心裡說:這人不懂幽默。就忙陪了笑臉,問給阮知非換的什麼眼?醫生說:「狗眼。」孟雲房吃了一驚,叫道:「狗眼?那以後不是要狗眼看人低了?!」醫生哼了一聲再不理他走了。孟雲房落了個沒趣出了醫院,看著天色已晚,也沒再去歌舞廳就回了家。回到家裡,莊之蝶、夏捷、趙京五都在,而且還有個周敏,大家霜打了一般誰也不說話。孟雲房說:「嚇,我在歌舞廳等得腳都生出根了,你們竟紋絲不動還在這裡!我這麼大個人了,說句話是放了屁了,是耍弄猴子嗎?!」夏捷一指頭戳在他的額上,說:「嘿,我把你能恨死!」拉他到廚房裡去說話。

  夏捷告訴孟雲房,他們搓牌到三點四十分,才起來要走呀,周敏一腳踏門進來。周敏是從潼關回來的,他並沒有救得唐宛兒出來,而自己額頭上卻貼了塊大紗布。大家見他狼狽,就知道在潼關打了架了,問幾時到的西京,為何不來個電話讓去車站接的?周敏卻說他已經回西京兩天了。莊之蝶說:「回來兩天了?兩天了怎麼不聲不吭的?」周敏說:「我覺得沒有必要再給大家說。」倒嚷叫著打牌呀,讓他也打一圈的。莊之蝶當下氣得烏青了臉,說:「周敏,你就是這個樣子回來啦?大家日夜眼裡盼你回來盼得要出血,你回來了兩天不閃面,見了面就是這副嬉皮笑瞼樣?你告訴我,唐宛兒呢?」周敏倒唬住了,說:「我沒有救了她。」莊之蝶說:「我知道你救不回她,那她的情況你也不知道嗎?!」周敏才說他回到潼關,潼關縣城幾乎一片對他的唾罵聲,嘲笑聲,他白天就不敢出現在街頭。委派了幾個哥兒們在唐宛兒家周圍打探消息,知道唐宛兒被抓回後,丈夫就剝了她的衣服打,打得體無完膚,要她說句從此安心過日子的話來,但唐宛兒總是一聲不吭,不說過也不說不過,那丈夫就又繩索捆了她的手腳去強姦她,一天強姦幾次,每次又都性虐待,用煙頭燒她的下身,把手電筒往裡邊塞……這麼才說著,莊之蝶眼淚就嘩嘩下來。周敏卻笑道:「罷了,甭為她流眼淚了,咱今輩子可能再也見不上她了,也得學會慢慢忘掉她。」於是繼續往下講,說他曾經派一個他認識,那個丈夫也認識的人去見唐宛兒,因為他已經在法院找人說妥,只要唐究兒寄來離婚申請,管她丈夫同意不同意,都可以幫忙解除婚約的。但派去的人見不上唐宛兒,她是被反鎖在後院的一間小房子裡。周敏說他實在忍受不了,終於在一個黃昏戴了一頂草帽闖進了那家。那丈夫早防了他去,在家養了四個打手的。他一進門,他們就緊張了,雙拳提起,怒目而視。他說:「我不是來打架的。」先在桌前坐了,從懷裡掏出一瓶酒來,吆喝拿了杯子來喝吧。那丈夫瞧他這樣,也就開了幾瓶罐頭當下酒的菜,六個人喝了起來。周敏先說:「兄弟,事情鬧到這一步,咱們談談心吧。宛兒跟我去了西京城,我知道她是和你沒有解除婚約的,但我愛她,她也愛我,這是沒辦法的事。你既然從西京偏要尋她回來,尋她回來也便罷了,可你也該留一句話的,害得我為宛兒操心。」那丈夫說:「話這麼說了,我是粗人,咱也就月亮地裡耍鋤刀,明砍!你是潼關城裡的有名人物,可我也是牆高的一個男人,你讓我戴了這麼久的綠帽子,我全忍了,現在能坐在一起,我不罵你,也不打你,我只求你不要再來找她了。你不看在我的份上,也該看在孩子的份上。」周敏說:「你在求我?」那丈夫說:「我在求你。」周敏說:「可我怎麼能饒過你呢!你把她用繩索綁回來,打得她死去活來,又那麼著去性虐待,她是做你的老婆還是你的一頭牛一匹馬,愛情是這麼強打出來的嗎?」那丈夫說:「這你不用管,她是我的老婆,我怎麼教訓她旁人管不著的。」周敏說:「我就不許你這麼對待她!你要過,你好好待她;你要折磨她,你就去離婚。」那丈夫說:「我死也不離婚!」周敏說:「那好吧,你求我,我也求你,你讓我見她一面。」周敏是代寫了一封離婚申請的,他只要見到唐宛兒,讓她在上邊簽個字按個手印,他就可以把離婚申請送到法院的。但那丈夫不允許見。雙方就爭執起來。周敏強行要往後院去找,旁邊的打手一棒便把周敏打倒了,叫道:「打!打這個流氓無賴,他是到這裡鬧事的,打死了咱也不犯法!」四個人撲上來就拳腳交加。周敏一下子跳上桌子,左右兩腳踢倒了兩個,那丈夫又抱住了他,他抓了那丈夫的手就咬,當下咬得骨頭白花花露出來,但他的額上也同時被另一個人用酒瓶砸出個血窟窿。打鬧聲驚動了四鄰八捨,周敏見狀。將草帽戴在頭上,滿面流血地回家去了。回到家他就睡了,羞愧得三天三夜不出門。第四天得知娘在街頭開的小雜貨店也被那丈夫一夥砸了玻璃櫃子,他從床上撲起,又要去拚命。是爹和娘抱住了他,求他讓他們安生,說為一個女人,滿城風雨了,誰個不說是你拐人家老婆,父母出門在外也被人指了脊樑,就是他們砸雜貨店,圍看的人那麼多,也是沒人幫咱說話嘛。如果再去鬧事,那你就等於把你爹你娘活活殺了呀!天下的女人那麼多,你什麼人戀不得,偏偏稀罕人家的老婆?你這麼大的人了,一般人都是開始供養爹娘了,我們不指望花你一分錢,不掛你一條線,可你也就不要讓我們再為你操心啊,孩子!周敏聽了爹娘的話,火氣漸漸消了,又睡了七八天,就回西京來了。

  孟雲房聽夏捷說過了事情的原委,心情也很是沉重,從臥屋出來,只是到冰箱裡往外拿酒,說:「唐宛兒沒回來,沒回來也好;周敏回來了,回來了就好。今日我也想喝喝酒吃吃肉的。夏捷,你去街上野味店裡買四斤狗肉來。」夏捷說:「吃狗肉喝燒酒,你讓大家都上火呀?」孟雲房說:「讓你去你就去嘛,話咋這麼多的?!」夏捷就去了,大家還是沒有說話。周敏說:「你們怎麼不說話了?唐宛兒是我的女人,我都不悲傷了,你們還傷什麼心?世事如夢,咱就讓這一場夢過去罷了,咱還是活咱們的人。」莊之蝶伸手就把酒瓶拿過去用勁啟瓶蓋,啟不開,周敏說讓他來,莊之蝶卻拿牙咬起來,咬得咯吧吧響,咬開了,自己先給自己倒了一杯喝起來。這麼一瓶酒你一杯我一杯咕咕嘟嘟都往口裡倒,夏捷買了熟狗肉回來,瓶子裡只剩有一指深的酒了。孟雲房就又取了第二瓶來,夏捷卻說:「雲房,你知道不,野味店裡人都在說阮知非被人綁了票,兩隻眼都放了水!?」孟雲房就給夏捷使眼色,但孟雲居擠的是那只瞎眼,夏捷沒在意,還在說:「他們還在說醫院給他換了狗眼。狗眼能給人換嗎?」趙京五、周敏都驚得停了酒杯。孟雲房卻一直看在之蝶,莊之蝶一連打了幾個嗝兒,卻一言不發,端起酒杯喝得更猛了。他說:「之蝶,你還能行吧?」莊之蝶沒有言語,還在添他的酒。夏捷說:「讓人喝酒又捨不得酒啦?喝醉了咱這兒有的是床哩!」孟雲房說:「那就喝吧,喝!阮知非遭人搶劫倒是真的,我也去醫院了一趟。他也是活該要遭事的,發了財,又愛顯誇,今日贊助這個,明日贊助那個,自然有人要算計了他。來,之蝶,我今日也豁出去醉的,乾了這杯!」莊之蝶眼睛紅紅的,站起來卻說:「我要回去了。」說完竟起身就走。大家都愣起來,也沒有敢說留他的話,直看著他趔趔趄趄從門裡走出去了。孟雲房兀自把那杯酒喝下去,一隻好眼和一隻瞎眼同時流下了兩顆眼淚。

  莊立蝶那晚回來,一進門就倒在地板上醉了。翌日早晨醒過來,只害著半個頭痛。幾天裡就吃止痛片,吃方便麵,不出門戶。這期間,孟雲房不再見他過來喝酒閒聊,就請了孟燼的師父來給他發氣功調理,明明看見防盜鐵門開著,再敲木板門就是不開。走到大院門房讓韋老婆子用擴大器喊:「莊之蝶,下來接客!莊之蝶,下來接客!」仍是不聲不吭。孟雲房就到街上公用電話亭裡給他撥電話,在之蝶接了,訓道:「你盡喊我幹啥,你是催命鬼嗎?」孟雲房說:「你不能老是呆在家裡四門不出!我知道你情緒不好,我才請了孟燼的師父來給你發功調理調理。」莊之蝶說:「我要氣功治療?我沒病,我什麼病也沒有!」孟雲房在電話亭裡沉默著,又說:「那好吧,你不讓調理,你好自為之吧。院知非那邊的事你不必操心,我已經和京五他們去看過了,我們是以你的名義去的,你也就用不著再去了、地情況還好、換了眼一切恢復很快的。可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你這一年是事情纏身,我在家琢磨了,又翻了《奇門遁甲》,才醒悟你那房間裡的傢俱擺設不當,事情全壞在了住家的風水上。西北角那間房,你作臥室是犯了大忌的,人應該睡在東北角那間房子。客廳的沙發不要端對了大門,往東邊牆根放,你聽清楚了嗎?」莊之蝶氣得把電話就放下了。孟雲房聽見聽筒裡咯登一聲後出現了忙音,苦笑了笑,但還是請益燼的師父在小吃街上吃了粉蒸牛肉,放人家回賓館後,就一人往歌舞廳來找抑月,希望柳月能把這一切告訴牛月清。如果她們兩個一起去看看莊之蝶,莊之蝶的情緒或許會好些,否則莊之蝶真會病倒,真要毀了他自己的。

  柳月去了雙仁府,雙仁府卻人去屋空,推土機正在推倒著隔壁順子家的土房子,知道牛月清和老太人已經搬遷到別的地了了。她獨自站在院中的那棵桃樹下發了半日的呆,才怏怏去了文聯大院的樓上。莊之蝶是接納了她,但莊之蝶嘮叨不休地給她說唐宛兒被抓回潼關後如何受到性虐侍。柳月就不取與他多說。只去要給他做飯,看著他吃了便匆匆離開。自後十多天裡,柳月見天來一趟,後來歌舞廳的事情多,她就在文聯大院門前左邊巷口的一家山西削麵館裡委託老闆娘,讓一日兩次去送飯。老闆娘先是不願意,柳月就掏了一把美元,說:「我給你用美元付勞務費還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