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雙仁府,老娘在院門口的石墩子上坐著,臉上木木呆呆,牛月清叫了一聲:「娘!」老太太沒有理會,還向牛月清看了看,又一動不動地坐著。牛月清就蹲在她跟前,說:「娘,你怎地不理我,你怎麼啦?」老太太突然間驚醒過來,茫然的目光在眼眶裡轉悠,說。「誰?」牛月清說:「我是月清,你認不得我了嗎?」老太太就大張了嘴,抽搐著,哭起來了。牛月清見娘怎麼一下子成了這個樣子,也就哭了。母女倆先是一個心思地哭。而後各有各的淒惶,哭得就更歷害了。好容易把娘攙扶到屋裡,問娘怎麼連人也認不得了。老太太說三個晚上她沒有瞌睡了,腦子裡總是嗡嗡地響,可女兒不過來,女婿也不過來,是她把牛月清穿過的衣服紮了個捆兒吊在院中那口枯井裡,牛月清才回來了。她說:「你沒魂了,月清,我把你魂叫回來了!」牛月清知道老太太的老毛病又犯了,但從來沒有這麼個呆相的。心想母女離得最近,女兒的事老娘一定有了什麼感應才這樣的。便忍不住又落了淚,說:「娘,都怪我不好,好多天沒有來照顧你了,使你病成這樣!我再也不離開你了,我就住在雙仁府這邊,一日三頓給你做飯,晚上陪你睡覺,陪你說話啊!娘,你這會想吃些什麼嗎?」老太太說她想吃拌湯。牛月清趕忙去做,揭了鍋蓋,鍋是洗了,但鍋沿沒有洗淨,牛月清就又要傷心。十多年來,她的心十分之九都給了莊之蝶,然後一分才在娘身上,她覺得太對不起老娘,而在世界上最親近的卻只有老娘啊!
老太太有了牛月清在身邊,臉上慢慢生動起來,但她總是說這房子該劇刷牆了,牆上爬滿蚰蜒、臭蟲,甚至有蠍子。牛月清給她倒了開水,她說碗裡有一團蟲子;給她端了洗腳水,她又說盆底有更大的一團蟲子。夜裡牛月清不讓狼獨個去睡那棺材床,和她打通鋪兒,老太太又說是睡不著,總是說牛月清三四歲時的樣子多胖的,多乖的,然後就用手不停地扇著牛月清伸過來的腳,說腳上落滿了蒼蠅。叮嚀明日一定要洗洗腳的。牛月清聽了,就和娘睡在了一頭,讓娘摟著,給娘嗚嗚咽咽地哭。
莊之蝶和孟雲房、周敏滿城裡尋找唐宛兒,幾乎轉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毫無結果,三人就來找趙京五。趙京五在家裡喝了幾天悶酒,見了他們,精神提不起來。莊之蝶就說:「柳月是一個心眼兒要嫁給大正的,我是勸說了多次,可有什麼作用?我說柳月呀,甭論京五一表的人材,單那一身的本事,說不定將來成龍變鳳,不愁你享不了福的!可她眼窩淺,反問了我:莊老師你這是給我畫餅吧!你瞧瞧,她就是這般見識,我也沒辦法了,我不是她的父母。也不是她的親戚。就是箍了她的身,能箍了她的心?!既然這樣,那就全隨她去吧。」孟雲房說:「我看是好事不是壞事。當初聽說趙京五和柳月要訂婚,我心裡就老大的不高興,但話就說不出口。現在她嫁給跛子,你們瞧著吧,跛子有難還在後頭哩!」周敏說:「孟老師這話怎講?」孟雲房說:「我聽我老婆說了,那一次她和柳月去洗澡,發現柳月是個白虎星,白虎星克男人可是殺人不用刀的,這是書上寫著的。」趙京五說:「你們都不用說了,我也不是為一個女人就要毀了自己的人。人各有志,她不願嫁我,強扭的瓜總是不甜。我只是恨我自己沒能耐,又是可惜她太看重眼前實利了。今日你們都來了,好心我也全領了,都不要走的,我提幾瓶酒來喝喝。」莊之蝶說:「京五有這個度量,我們也就放心了。要喝酒,改日到我那裡去,咱們放開喝醉一場,只是今日還有要緊的事,你也得跟我們跑跑。你知道嗎?唐宛兒丟了。」就根根稍稍說了一遍,只是沒有說是他和唐宛兒去看電影時丟的。周敏禁不住哭腔下來,說:「趙哥,咱這辦的是什麼事嗎?你的一個走了,我的一個丟了!這麼個城市,我們差不多蓖梳一般地蓖過一遍,只是沒個蹤影,我倒害怕她遇著了壞人,要麼被害了,要麼讓拐賣了。」莊之蝶說:「你胡說什麼!唐宛兒在城裡無怨無仇,誰能害她?她那麼精明的人就又能吃人拐賣了?!京五你的門子多,三教九流都認識,咱要想法兒找著她才是。」趙京五說:「這怎麼不早早來給我說?現在黑道兒愛惹這些事的。我認識一個人,若是犯在他門手裡,倒十有八九能尋得出來。」四人當下就走到街上,乘了一輛出租車直往北新街而來。到了北新街,穿過一個小巷,到一家掛著一個精緻小花圈的店舖門口,趙京五讓他們在門口等著,就進去和店裡一個正制做紙花的老太太說話。過一會兒出來,說:「牧幹不在。」眾人說:「牧子是誰?」趙京五說:「他是紅道黑道兩頭掛的人物。早年學過拳腳,了不得的本事!咱先去街上吃飯吧,吃完飯再來。」四人就又到街上一家飯館,才到的門口,就碰上了阮知非和一個女的坐了一輛車駛過,車停下來對莊之蝶說:「哎呀,才要去找你的,沒想就碰著了,你瞧我這運氣!」孟雲房瞥了一眼那車中的女子,低聲說:「又換了班子了?」阮知非說:「哪裡,這是我的秘書。換什麼班子,現在是懶得離婚!今日你們倒有空逛街?跟我上車吧,我們要去招收三個時裝女模特,現在歌舞廳吃香的是時裝表演,已收了四個,去幫我看看!」莊之蝶說:「我們還有重要的事,你走吧。」孟雲房想托阮知非尋找唐宛兒,莊之蝶使了眼色,孟雲房就不言語了。阮知非說:「你們鬼鬼祟祟的不知又要幹什麼去,那我就不打擾了,改日要看這些模特,就給我打電話吧!」說完鑽進車去,對那女子說了些什麼,一陣浪笑,車開走了。四人就進了飯館。
飯館裡人很多,趙京五自動去排隊買票,莊之蝶、孟雲房、。周敏就揀一張桌子坐下說話。旁邊的那張桌上,有兩個年輕人低了頭嘰嘰咕咕說什麼,便見一個粗壯漢子先在窗外的玻璃前朝裡看了一會。莊之蝶先是抬頭一看,玻璃上一個壓扁的肉臉,便覺得不舒服,低了頭對孟雲房說:「閒人!」把身子背了玻璃,故意擋了窗外的人。過一會兒,那漢子卻進來,個頭並不高,卻四四方方的敦實,逕直在油餅鍋邊買了四個油餅,也不包紙,一手兩個捏著,就在那兩個年輕的桌前坐了。兩個年輕人沒有言語,卻要起身欲走,漢子伸過雙臂,雙手仍各捏著油餅,說:「哥們,幫個忙,綰綰袖子!」兩個年輕人看了看他。就無聲地一人一個地幫他綰了袖兒,袖子綰上來,兩個袖子裡卻都縫著紅袖章,黃字寫著「治安」二字。兩個年輕人噢地一叫,轉身便走,不想四個油餅眨眼間啪啪各打在他們的左右腮上,漢子低聲吼道:「敢給我走?!」兩個年輕人真的立在那裡不敢走了。漢子說:「老實給我說,十二路公共車上的錢包是不是你們愉的?」年輕人說:「你怎麼知道?不,不是偷的,是撿的。」漢子說:「好,檢的就好!把錢包裝到我右邊的口袋,丟錢人還在派出所哭著哩。」年輕人把錢包裝在漢子的右口袋裡了,還在說:「大哥,我們真是撿的,是在車門口撿的。」漢子說:「還乖,那你們走吧,若要以後再撿,遇著我就不會是今天了,滾吧!把扣子扣端,滾!」兩個年輕人兀自把衣扣扣好了,一拱手。撒腿就跑。漢子笑了笑,從桌上捏了油餅卻吃起來。這一幕直看得莊之蝶、孟雲房、周敏目瞪口呆,孟雲房低聲說:「他會不會把錢包送給丟錢的人?」周敏說:「這種人我知道,惹不起的,別讓他聽到了。」莊立蝶說:「你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周敏說:「這類閒人,派出所卻常用的,我當年在潼關城裡就充過這角色。」說話間,趙京五買了飯牌子過來,卻叫道:「牧子?!尋了你半天,你怎麼就在這兒!」漢子腮幫子上鼓著一個大包,舌頭調不過來,只把手裡的油餅讓趙京五吃。趙京五沒有吃,喜得扭頭對莊之蝶說:「咱尋牧子,牧子就坐在你們身邊!牧子,我介紹一下,這位是作家莊之蝶,這位是研究員孟雲房,這位是編輯周敏。」牧子終於嚥下一口油餅,問:「是誰?你說誰?!」趙京五說:「是莊之蝶,你知道嗎?」牧子說:「你說咱省長的名字我或許不知道,你說莊之蝶,我說我不知道,旁人就笑話我沒文化了!」油手在桌上蹭蹭,伸過來—一和莊之蝶等握,說:「聽說你寫的書好看,我買了幾本,但我沒讀過,我老婆讀的,她是你的崇拜者!有什麼事尋我?真的是尋我?」趙京五說:「可不是在尋你!你不信,回家問問嬸子!」牧子就油手在懷裡掏了一把錢給了趙京五,說:「就沖莊先生能尋我,也是我活得榮幸,去買一瓶白酒,咱們喝一喝!」莊之蝶忙說:「不必了,這麼豪爽的人,真叫人痛快。改日到我家去喝吧!」趙京五就按了他坐好,把求他幫忙的事敘說了一遍,牧子說:「那好吧,我去打個電話問問。」就出了飯館往電話亭去。一會回來說:「東片的南片的都問了,他們沒有收留這女人,也沒見過。北一片的回話說此人居住的不在他們的範圍。我不認識西片的那黑老三。我對北片的王煒說了,不屬於他管的範圍也要查,讓他馬上去找黑老三。過會兒就會回給我電話的。」莊之蝶聽了如聽神話,說:「這還有勢力範圍啊?」牧子說:「國有國界,省有省界麼,要是丟了什麼東西沒有查不出來的。可人是活人,查起來就難了。」孟雲房就來了興趣,問:「你剛才抓那兩個小偷,怎麼就能看出是小偷?」牧子說:「我在十二路車站那兒,正好碰著車上下人,最後下來的一個老頭叫嚷錢包丟了,我一留神,就看出那兩個是賊的。職業有職業的味兒,什麼味兒,我知道但我說不出來。」孟雲房說:「對了,這就像咱們寫作人講的感覺。」正說話。牧子身上的BP機叫起來,他一看號碼,說:「來電話了!」就又走出去。四個人心都提起,全都沒話,一等牧子出現在飯館門口,站起來就問:「找著了?」牧子說:「那小子也說沒有。」大家臉色就難看了,坐下胡亂吃了飯,向牧子告辭,搭車回到孟雲房家來。
莊之蝶說:「雲房,現在怎麼辦了」孟雲房說:「是不是向公安局報個案?」趙京五說:「沒必要的,牧子都尋不到,公安局還有什麼辦法?」莊之蝶說:「到這一步,雲房你查查卦吧。」孟雲房說:「平日開玩笑的事我可以算的,但現在這麼大的事。我倒不敢了。讓我試試,一般尋人是用《諸葛神數》的,周敏,你說三個字來。」周敏想不出來。孟雲房說:「要突然想到什麼說什麼。」周敏說:「門石頭。我是突然看見你家門口的這塊石頭的。」孟雲房就開始數各字的筆劃,門字要繁體門字,是9劃,石字是5劃,頭是繁體字16劃,去10剩6,組成956,然後減384,查出第一個字,後又反覆加384,終於將查出來的字,聯成一首詞:「東臨水際,生有桃林。鳥聲向晚,雲掩月昏。」大家就納悶了。莊之蝶說:「在東方,東方屬哪兒?若在城裡就是東城區,若在城外就是東邊,東邊郊區是什麼地方?」周敏突然叫道:「會不會回了潼關?潼關就在東邊。」趙京五說:「極有可能,周敏你在潼關還有哥兒們沒有?」周敏說:「那哥兒們多了。」趙京五說:「那你就從這兒直撥電話問問呀!」周敏說:「她是毫無跡像要回潼關呀,就是回,也得給我說一聲的呀!」開始撥電話,撥了好一會兒,撥通了,果然唐宛兒是回到了潼關。那邊的哥兒們說,唐宛兒回到潼關,消息傳得滿縣城都知道了,說是周敏拐了良家婦女私奔到西京,唐宛兒的丈夫僱人僱車去西京查訪了七天七夜。沒想在一家電影院發現了。她丈夫就和一個人叫了一輛出租車停在影院門口,派另一個人去影院見她,唐宛兒是認識那人的,問起那人孩子的事,那人就讓她出來說說話兒,引她出來,她丈夫和前一個人就把她搶了塞進車裡,口裡塞了毛巾,手腳用繩子捆了,一氣兒開回潼關來的。周敏這麼複述給了大家,莊之蝶第一個先哭了,說:「這是對待犯人嘛,怎麼敢這樣待她?這是對待犯人了嘛!那她回去,不知要受什麼罪了!周敏,你立即去車站買票往潼關去,你要救她出來。你一定要救了他出來!」周敏卻霜打了一樣蹲在那裡不言語。莊之蝶說:「你怎麼啦?不想去啦?」周敏說:「我日夜擔心的就怕會這樣,他們能在西京大海撈針一樣把她尋回去,我怕回去了連見都見不到她了。」莊之蝶罵道:「你說的屁話!那你何必當初要把她帶來?你一個男子漢連一個女人都保護不了?唐宛兒真是瞎了眼,枉對你一場愛了!」罵完,周敏用拳頭打自己頭,莊之蝶也用拳頭打自己的頭。
牛月清住到雙仁府這邊。雙仁府地區的低窪改造開始實施,北頭的幾條巷子人已經搬遷,老太太就恐慌:下一個月,或者是冬季,就該輪到她搬遷了。那這條昔日的水局巷,那有著古井台的亭子就要再沒有了!她把那些骨片水牌就一日數次地拿出來看,嘮嘮叨叨給女兒說前朝,講後代,一會兒人話,一會兒鬼話,人話鬼話混在一起了吱哇。牛月清照料著老娘,心卻無時無刻不在莊之蝶身上。離開了文聯大院的住屋,沒有了更多的打擾,她原本是可以清靜地思考他們的事情了,但是門前清涼,熱鬧慣了的人畢竟又生出了幾許寂寞。她是一怒之下離開了那個家,發誓再也不想見他的。而現在離開了他,也才知道自己那樣地愛著他。她猜想莊之蝶回到家去,看到了那封長信要作出怎樣地反應,是暴跳如雷,痛不欲生?如果是那樣,他就會很快到這邊來的,痛哭流涕地向她訴說事情的原委,懺悔自己的過失。發誓與唐宛兒分手。她想,到那時,她就要把他堵在屋外,用笤帚掃土去羞辱他,潑一盆髒水出去作踐他。她這麼幹著,娘偏拉她,她要與娘吵,然後當著娘的面罵他,用手採他的頭髮,直到把肚子裡怨憤洩了,就可以接納他了。但是,莊之蝶沒有來,連個電話也沒打過來。難道,莊之蝶盼望的正是這樣嗎?他一直在尋找離婚的借口,又想自已不說,只折磨得她這麼說了,幹起來了,正中了他的下懷?牛月清又想,或許是莊之蝶真的生了氣了,他雖平日隨和,但脾性兒執拗,要以硬頂硬,只等著她再回那邊去了,才有低頭?他是名人,平日在外人都敬著,在家裡她也慣著,他傷害了她,還得她再去順毛撲索了才肯回頭嗎?牛月清幾次想去文聯大院那邊看看,但走到半路上又折頭回來。她擔怕這樣做了,莊之蝶會不會更反感,以為是她牛月清離不得他的。而自己這麼個樣兒回去那又何必當時要寫下長信出走呢!牛月清給孟雲房撥電話,蓋雲房知道了這事。在電話裡訓斥她處理問題太不明智了,怎麼能離開家再不回去?怎麼就提出要離婚?她的氣上來了,在電話上說:「你怎麼盡說我的不是,即便是我處理問題不好,他幹那種醜惡的事就對了?男人在外邊嫖野,老婆還要把他當爺敬著?他是名人麼,你們當然只得維護他麼,他身上的瘡也是艷若桃花麼!」發完了火,就把電話摔下了。她只說這下連孟雲房也惡了,沒想孟雲房在這個晚上竟登了門來。一進來就給她笑,就說是來聽她訓斥的。於是,她就和他談,說她怎麼也想不通莊之蝶怎麼能墮落成這樣?孟雲房說:「是的,令我也想不通!別人都幹了什麼樣的事了卻安然無恙,而莊之蝶可憐地只碰著個唐宛兒,就惹得人雖未亡家卻要破?」牛月清說:「你還嫌他墮落得不夠?」孟雲房說:「但我可以人說,在這個城裡的文化圈裡,莊之蝶算是最好的!」牛月清悶了悶,說:「可他畢竟和別人不一樣,他若是阮知非那樣,出這事誰也不覺得是什麼事,而他在大家心目中形象是什麼呢?是一個正正經經的高高大大的人,出這事誰能接受了?這不只他毀了他自己,也毀了多少人呢?他雖然沒有離家出走,但他夜夜是睡在書房的;雖然沒有提出離婚,但那也只是時間問題。與其那樣,我為什麼還要賴著他?」孟雲房說:「這一點你說得很對。別人在外玩女人都是逢場作戲罷了,莊之蝶倒真的投入了感情!他實在是個老實的人。他同唐宛兒那麼來往,我就不大願意的,調劑調劑生活是可以的,但若弄到那個份兒上,那和自己老婆又有什麼兩樣?」牛月清聽了,心裡不悅了,說:「你這意思是讓他在外胡來,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扔一個,回來又把我哄得住住的?」孟雲房說。「婚姻是婚姻,愛情是愛情,這不是一回事,但又是統一的。別看莊之蝶在這個城市幾十年了,但他並沒有城市現代思維,還整個價的鄉下人意識!」牛月清說:「我需要的是婚姻就是愛情。愛情就是婚姻!」孟雲房說:「在這一點上,你和莊之蝶總是應對我但現實情況如何呢?這不,你們現在就陷入多太的痛苦呢!」牛月清說:「雲房,咱不要說了,咱也說不到一搭去。你要喝水我給你倒去;你要不喝,你有別的事就幹你的事去吧!」孟雲房落下大紅臉,卻嘿嘿笑了:「哎呀,這不是在趕我嗎?可我偏不走的、我是吃慣了你的飯,我今日還要吃了才走的!」牛月清就哽哽咽咽哭自己的淒惶。孟雲房見她越哭越傷心,就說:「月清,我是個臭嘴人,說些話你或許不愛聽的,但我從心裡講,我是同情你的。之蝶也給我說了你不回家去住的話,我就批評了他。我說之蝶,說良心話月清是個好老婆,她跟你了十多年,又沒個什麼大過錯,你心就安嗎?」牛月清說:「我用不著同情。我也能看出莊之蝶之所以不主動提出離婚,是在同情我,是在為我的後路著想。從這一點講,他還是個有良心的。可我需要同情嗎?我要的是感情!我不是不愛他。正是我還愛著他,我才成全他,讓他和唐宛兒去成親結婚去吧!」孟雲房說:「他和唐宛兒結婚?你不知道的,唐宛兒被他原來的丈夫尋著押回潼關了!」牛月清愣了一下,便說:「這騷精狐子,她還有今天;她把人害夠了,她回去了?!」孟雲房說:「別罵唐宛兒了,她也怪可憐的。」牛月清說:「她還可憐,水性楊花的淫婦兒!」孟雲房說:「唐宛兒既然已經走了。你們還是好好地過日子吧!雖然這場事相互傷了感情,需要一段時間恢復,可我覺得只有你們兩個和好是對誰都好的,那樣,我孟雲房以後來也有個吃飯喝茶的地方!」牛月清說:「你孟雲房來。我還給你吃的喝的,只恐怕你以後不會再到我這兒來了哩!」孟雲房說:「我吃不吃喝不喝是小事,要是你們離了婚,你是擺脫了過一時的痛苦,那以後就會幸福了?」牛月清說:「他離了婚,就是和唐宛見不行,憑他的地位名聲,十八歲的能找,二十歲的也能找,他不會不幸福。我是找不下個名人男人了,可我想,找一個工人,一個小職員總還可以吧?或許,我什麼也不會找了,我就跟我娘過!」孟雲房說:「你怎麼這樣固執,在舊社會一夫多妻,那做老婆的都不活了?只要你肯放他一馬,他那裡由我去勸說!我以前就說了,無論如何,根據地不能失的。別像了我現在,原先是恨死了那一個,重新結婚了,反倒覺得還不如先前的,我現在夜裡做夢還總是孟燼的娘,夏捷倒是一次夢裡也沒見過。」牛月清說:「你這仍是要他搞雙軌制嗎?虧你給他出這餿主意!」噎得益雲房當下無語。牛月清就說她要睡覺了,攆著孟雲房出了臥室。孟雲房尷尬地只是笑笑,出來,老太太卻坐在客廳裡說:「你們說什麼來著,鬼唸經似的。我這耳朵笨了,只聽著說是誰丟了?」孟雲房說:「大娘,人耳朵笨些好,糊塗些就更好的!是唐宛兒丟了,你還記得嗎?就是周敏的那個女人,她走失好些日子沒見回來了!」老太太說:「我說讓睡覺了把鞋抱在懷裡,你們誰聽的?現在唐宛兒就去了!女人家重要的是鞋!她丟的時候穿的什麼鞋?」孟雲房說:「聽說就是那高跟黑皮鞋吧。」牛月清說:「娘,娘,你話這麼多呀!」孟雲房就又笑了一下,說:「那我走啦。」出門也就走了。
孟雲房一走。牛月清倒想:我該不該就放莊之蝶一馬,何況唐宛兒人已經走了。但是,她又想,莊之蝶明顯地從心裡反感了自己,如今寫了那後,又衝著孟雲房說了那些話,他一定會更疏遠起自己。即使唐究兒走了,莊之蝶保不準將來還有個張宛兒、李宛兒的,與其這樣,長痛不如短痛,罷罷罷了。這麼咬著牙鐵心,卻想不來莊之蝶為什麼就反感了自己,自己背叛過他嗎?自己服伺他還不周到嗎?這只能說莊之蝶不是以前的莊之蝶了,她牛月清就是這麼個悲慘的命了!
連著幾日,孟雲房又來了,而且趙京五也來。汪希眠夫婦也來,他們都來勸說。如果是莊之蝶親自來向她認錯賠情,這還罷了;如果是所有的朋友、熟人對此事皆不聞不問,這也還罷了;而莊之蝶無蹤無影卻是這些朋友、熟人輪番前來,施加壓力,牛月清吃得硬不吃軟,心越來越煩,話越說越硬,後來乾脆誰來勸說連見也不見了。幾天裡少飯少菜,夜夜失眠。人明顯地消瘦下一圈,頭髮也一把一把往下落。每日清晨對著鏡子,瞧見自己的模樣,想真要脫髮不止,成個禿頂,這後半生就活得更慘了,一時萬念俱滅,遂想起了清虛庵的慧明來。一天黃昏,紅雲燃燒,鳥亂城頭,牛月清終於進了清虛庵。山門口貼著一張紅紙,上寫著:「初一施放焰口法令。焰口內容:生者消災免難延年增福吉祥如意……。亡者脫地獄之苦轉生極樂供界……。」牛月清不曉得焰口是什麼,獨步進去,聽得觀音殿裡一片法器聲響,也不過去瞧著熱鬧,逕直到右邊小園裡,推那小獨院裡的一扇門戶,慧明正坐在那裡把什麼藥水往頭上揉搓。慧明的頭很圓,頭髮很稀。見是牛月清進來,忙招呼坐了,雙手還在頭上塗抹藥水。牛月清就問:「你這是在做什麼功法?」慧明說:「生發功。」牛月清說:「生發功?出家人都是要削髮的,還做什麼生發不生發的功。」慧明說:「都是熟人了,不怕說了你聽的,出家人都是削髮為僧,可我是當年無發可削才出了家的。我十八歲時一頭濃髮,不想那個夏天發就全脫了,一個女人沒有頭髮算什麼女人?我半年不敢出門見人。後來才索性去了終南山做了尼姑的,再後來又上了佛學院。可我現在要頭髮,我是要頭上生出頭髮了再削掉頭髮的。這是北京產的生發靈,它還真管用的!」牛月清說:「我倒恨不得這一頭長髮一夜之間全脫個精光了,也來跟你做尼姑!」慧明笑道:「你就是頭髮全脫光了,充其量和我當時出家一樣。在俗世也罷,出家也罷;女人畢竟還是女人,女人能少得了男人?女人又怎能擺脫掉男人?農民收穫麥子就得收穫麥草,龍衣蟒袍就能保裡邊不生虱子?」牛月清說:「是這麼個實情兒。」慧明說:「你瞧著我一個尼姑還用生發靈,覺得奇怪吧?可我奇怪的是你怎麼也想到要來清虛庵!莊老師是何等人物,別人有煩惱,莫非你也煩惱?」牛月清突然兩顆清淚掉下,卻一句話也不肯說。慧明見她如此,也不追問,沏了茶兩人喝了,直送到山門外,分手告別了。
過了三天,牛月清又來到清虛庵,慧明卻坐在被窩裡,說:「我知道你是還要來的。你的事我給孟雲房打電話時詢問了,他嚇得在電話裡直驚叫,要我多勸你。我不用勸的,你是來要出家也好,不為出家散散心也好,人各有志,勸也沒有用的,」但我可以告訴你,解脫自己的只有你自己。我當初出家,以為做了尼姑就萬事清心,可進了佛門,才知道尼姑也不是隨便就可以當的,若是那樣,寺院倒成了避難所了,佛也顯不出其聖潔來了!男人的心我倒理解,喜新厭舊、朝三暮四是他們的秉性。這個世界還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如同是大人的孩子,大人高興了就來逗孩子,是要孩子把他的高興一分為二地享受;大人苦悶了,也來逗孩子,或者罵孩子,是把孩子當作出氣筒,或當作消氣機,要把苦悶合二而一或一概地推去。說女人是半邊天,女人可以上天,可以入地,可上天入地的女人到底有多少?滿城的商店裡出售著女人的服裝、女人的化妝品,好像社會一切都是為女人而服務的。可這一切又都是為了什麼?還不是讓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了,供男人欣賞消用?在男人主宰的這個世界上,女人要明白這是男人的世界,又要活得好。沒結婚的讓別人喜歡,結了婚的讓丈夫寵愛,女人就得不住地調整自己,豐富自己,創造自己,才能取得主動,才能立於不會消失的位置。若以美貌取悅,美貌總是隨著時光要流逝的,且世上的美貌各式各樣,你一人怎會滿足男人吃了五穀還想六味的胃口呢?若一切圍著男人打轉兒,男人的一切就是自己的一切,到頭來你只能活得窩囊,遭人遺棄。孔子說唯女子和小人難養,其實男人最難養。你離他遠了他不行,離他近了他又煩。女人對於男人要若即若離,如一條泥鰍,讓他抓在手裡了,你又滑掉;如一顆瓜子兒,吃進嘴了,逗起了口液出來又填不飽肚子。男人就對你有了一種好的感覺,追求起來就像蒼蠅一樣勇敢。所以,女人要為自己而活,要活得熱情,要活得有味,這才是在這個男人的世界裡,真正會活的女人!「慧明講經一樣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牛月清心裡騰騰在跳,一會覺得她在說那個唐宛兒,唐宛兒為什麼活得人都寵愛,難道就是唐宛兒知道這些?一會兒又覺得她是在說自己,自己的失寵就是沒曉得這麼個理兒嗎?但牛月清想不到的是慧明年紀輕輕,又是尼姑,卻懂得這麼多關於男人和女人的事,就說:」慧明師父,你能說這些,真讓我吃驚哩!「慧明說:」是嗎?我要再說出來,還要嚇死你的呢!「牛月清說:」什麼事就把我嚇死了?「慧明說:」那好吧,既然你看得起我,到我這裡來。我也就全對你說了。你不覺得我今日坐在床上和你說話是沒禮貌嗎?我是打胎了兩天了。「牛月清叫道:」打胎?!「慧明說:」你把門掩上,別讓別的尼姑聽著了。是打了胎,你該用怎樣的眼光看我了,你怕永遠不會再來見我了吧?可這是真的,我一發覺身子有異樣,就自配了中藥打下來的。好了,你現在可以走了。「牛月清真不知道還要和慧明說些什麼,她緊張地不敢看慧明,她不是怕慧明難堪,而是自己不好意思。她蝻蝻著,果真起身從那裡走出來回家了。
足足過了七天,牛月清給單位告了病假,在家四門不出。莊之蝶與唐宛兒的事發生後,她感到痛苦的是自己最愛的丈夫竟會這樣;而現在,出了家的慧明也打胎,這世上還有什麼是真的?還有什麼讓人可根信、可崇拜、可信仰呢?這般思索沒個究竟,果然自己球發病躺倒了。她的身上開始脫落皮屑,先是並不注意,後來穿襪子的時候,襪筒裡有許多麥麩一樣的東西,早晨起來掃床,床上也是,就覺得渾身非常癢。脫了衣服,才看清身上皮膚發糙,像蛇皮紋,像樹皮紋,她就在晚上脫光了衣服,拿一把刷子刷著身子,又一遍一遍地洗。第八天裡,她重新上班去了,很晚很晚才回來,老太太把女兒擋在門口瞧了半天。牛月清說:「娘,你這是幹什麼。認不得我了?」老太太說:「我真的認不得你了,你這是怎麼啦?!」牛月清就笑道:「娘,那你再瞧瞧,是漂亮了,還是難看了?」老太太說:「眉毛黑了,臉上的蝴蝶斑怎麼沒有了?」牛月清說:「這就好!」告訴老娘她是去美容了,眉毛黑是紋了眉,蝴蝶斑是用一種藥劑弄去了,她往後每天得去一次。一連去七天就會全去掉的。她還要去墊鼻樑,還要打平額上的皺紋,還要去掉下腹裡的多餘脂肪,還要把腳也變瘦的。說得老太太驚道:「這不整個兒不是我女兒了?!」從此就整日嘮嘮叨叨,說女兒不是她的女兒了,是假的。夜裡睡下了。還要用手來摸摸牛月清的眉毛、鼻子和下巴,如此就懷疑了一切。今日說家裡的電視不是原來的電視,是被人換了假的;明日又說鍋不是以前的鍋,誰也換了假的;凡是來家的親戚鄰居又總不相信是真正的親戚鄰居。後來就說她是不是她,逼著問牛月清。
莊之蝶罵得周敏回潼關去搭救唐宛兒,回到家來,牛月清卻走了。陡然之間,雞飛蛋打,落得一個淒淒慘慘的孤家寡人。對於牛月清提出的離婚,在牛月清沒有提出前,莊之蝶是恨不得一離了之;而當要離婚的信擺在了面前,莊之蝶卻分明感到了一種震驚。他是看了那情後,大笑了一聲,去沖泡了一杯濃濃的咖啡來喝,竟覺得一時身心輕鬆。但一個人在房子裡呆過了一天,便空蕩難忍。把哀樂的聲放到最大的音量,他方能在床上靜靜地躺下來思想。在以前的那些日子裡,每當他與唐宛兒、柳月,甚至那個阿燦有了那種事,回家來就希望牛月清能罵他恨他。但牛月清不理了他,他又覺得難受;若牛月清對他百股照料,他心裡又覺得對不住人。這種折磨他不止一次地盼望著能結束,現在是結束了,但湧上心頭的是牛月清以往的好處。想到了牛月清諸多好處的莊之蝶,卻並沒有去雙仁府那邊登門求饒,他明白事情到了這一步,如果兩人重歸於好是太難了。首先是牛月清能消除心中的他和唐宛兒相好的陰影嗎?再是他往後又如何能清理掉對唐宛兒的戀情呢?是唐宛兒給了他新的感覺新的衝動,而今後宛兒墜入了另一個苦海深淵,他能心安理得地如沒事一般地過好他的日子嗎?不要說自己往後如何忍受痛苦,這豈不終生要背著雙重負罪的枷鎖嗎?但是……但是,莊之蝶又想,正是認識了唐宛兒,和唐宛兒有了這些靈與肉的糾葛,使得他一步步越發陷入了泥淖之中啊!莊之蝶為了擺脫困境,他開始用關於女人的種種道德規範來看唐宛兒,希望自己恨起她,忘卻她!可莊之蝶想不出唐宛兒錯在哪裡,哪裡又能使自己反感生厭?他在心裡一次次企圖忘卻她,一次次卻在懷念。明明認定了面前的是一杯鴆酒,但那美艷的色澤,濃烈的香味,又誘他不得不去渴飲了。孟雲房曾來和他談過,斥責他從事文學創作時間太久了,太投入了,已經不懂得了社會,一切以藝術來處理,才一步步弄成了送樣。事情出來了,難道還要這麼繼續下去嗎?你揪心不下這個,揪心不下那個,那你把你自己呢?你是名人,名人活得應該更瀟灑更自由,你卻把你弄得這麼累。這麼苦?!莊之蝶是無聲地笑了,他說他不會聽你孟雲房的,你孟雲房的觀點他過去不同意,現在也不合同意,他只請求朋友們不要來提說這事。他說唐宛兒丟了,牛月清走了,這無疑是上帝對自己的一種懲罰。既然是懲罰,那自己就來自作自受吧。於是,莊之蝶買來了一箱子方便麵,自己洗自己的衣服。這麼在家呆過了幾日,百無聊賴,就去孟雲房那兒約了趙京五和洪江喝酒。見酒就貪,凡貪便醉。自己也覺得討厭了自己,便每日騎了「木蘭」,頭髮弄得紛亂,將小錄放機裝上音樂磁帶,戴上耳機,一邊在城中閉轉一圈,一邊聽音樂。有時想,或許今日有個女人攔了他讓捎她一程路吧,或許在某個空曠的路上去攔住一個漂亮的女人吧。但常常那麼瘋開了一圈就轉回來,弄得一身汗一身土,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