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 第七章

  這當兒,巷道有人用三輪車拉炭塊,門口的洗衣盆把路擋了,叫著挪盆子嘍,穆家仁趕忙出去挪了盆子,又把盛污水的桶提了進來,三輪車才過去,桶再提出去。穆家仁沒事,也沒活。就又在盆裡搓洗起來,阿燦便讓他出去買些熟食來,要讓客人在這兒喝酒。莊之蝶趕忙謝絕。阿燦卻惱了:「嫌我們管不起一頓酒?嫌不衛生?」還雙手按了莊之蝶的肩要他實實在在坐下,隨手彈掉了莊之蝶後領上的一點塵土。

  酒就在阿燦家喝了。無外乎有一些豬肝、肚絲、豬耳朵、竹筍和蘑菇。阿燦又燒了一條並不大的魚。魚在門外的爐子上煎時,香氣就瀰漫了半個巷,對門的房子裡有孩子就嚷道要吃魚。莊之蝶從門裡看去,對門窗裡是一個老太太在擀麵條,也是赤了上身,兩個奶卻松皮吊下來幾乎到了褲腰處,而背上卻同時背著兩個孩子。「老太太說:」吃什麼魚,沒長眼睛瞧見阿燦姨家來客人嗎?吃奶!「便白面手把奶包兒啪啪往肩後摔去,孩子竟手抓了吸吮起來。阿燦便盛了一碗米飯。夾了幾塊魚走過去,回來悄聲說:」你們一定要笑話老太太那個樣子了,聽說她年輕時可美得不行,光那兩個奶子饞過多少男人,有兩個就犯了錯誤了。現在老了;也不講究了,也是這地方太熱,再好的衣服也穿不住的。「

  喝過酒,四人又說了一陣話,穆家仁洗洗了鍋碗就要上班去,莊之蝶和孟雲房也要走。穆家仁按住說:「你們急什麼。我是上夜班,不去不行的。你們談你們的。晚上在這兒吃我們河南人的漿麵條。」莊之蝶說:「哪能吃個不停,以後來就不讓吃了。」阿燦說:「我知道的,你是嫌男人不在家避嫌吧?心裡乾淨、男男女女睡一個床上也沒個啥!」說得之蝶和孟雲房臉脖赤紅,只好呆下。穆家仁走了,阿燦問你們怎麼來的,車子放在哪裡?知道了騎的是摩托車。就讓孟雲房去推過來,免得老太太們回家去了沒人照看。孟雲房一出去。阿燦明亮亮的眼睛就看著莊之蝶,說:「你說實話,是真的要走,還是不好意思的話?」莊之蝶就嘿嘿嘿地笑,說:「你待人好實誠,雖初次認識卻覺得關係很熟了,很近乎的。」阿燦說:「真話說了中聽。你不知道,你能來我多高興,要不嫌棄了,你就多呆會兒,我去隔壁先借包瓜子兒來嗑。」說完就走出去。孟雲房回來,莊之蝶說:「你覺得阿燦怎麼樣?」孟雲房說:「天生麗質,性格也好。」莊之蝶說:「我倒少見過這種女人,她長得比阿蘭大方,更比一般女子少了脂粉氣。女人沒脂粉氣,如士沒有刀客氣、僧沒有香火氣一樣可貴可親!」孟雲房說:「你又喜歡她了?」這時阿燦進了門,一人一把抓了瓜子兒讓嗑了,說:「阿蘭很晚才回來的,你何不就在這裡再給鍾主編寫一封信,明日我就拿郵局給我大姐寄了。鍾主編那麼個處境,多一封信就能多活一個年頭的。」孟雲房說:「阿燦也有這份體會。」阿燦說:「將心比心嘛!只是我年輕輕的,倒沒個寫信處,也沒個信寫來。」孟雲房說:「像阿燦這麼好人材好氣質的,哪有沒寫了信來的?」阿燦說:「人都這麼說的,可正是這臉面和氣質害了我!年輕時心比天高,成人了命比紙薄,落了個比我高的人遇不上,死豬爛狗的又抖丟不離。哪裡像你們?」孟雲房說:「都一樣的,莊先生信倒不少,都是求寫作竅道的,沒見他說過有女的找他。」阿燦說:「恐怕是莊夫人漂亮,女孩兒們自己掂量了,就不敢去了。」孟雲房說:「夫人倒還一表人材。」阿燦就笑道:「這就好了!」孟雲房說:「好了什麼?」阿燦說:「你要說莊夫人人材不好,我倒喪氣了!你想想,別的女人見了莊先生。保準都有一份好感,說是為了啥,怕是誰也說不清;若聽說莊夫人醜了,她就覺得莊先生標準太低,要愛上他也覺沒勁兒的。」孟雲房說:「你這想法倒怪,一般愛上一個男子,盼不得那男子的老婆丑,才有攻破的希望的。」莊之蝶就直擺手,說扯到哪裡去了?!卻看著阿燦說:「阿燦真可惜是這巷子的。」阿燦說:「也沒什麼可惜的,這世上多是甲女配丁男麼!人常說金子埋在土裡終究也是金子,當然不是說我就是什麼金子,可即就是塊金子,把你埋在土裡了你是金子又有什麼用?鐵不值錢,鐵卻做了鍋能做飯,鐵真的倒比金子有了價值的!我現在寬心的是我還有個好兒子,兒子一表的人材,腦瓜兒也聰明。」孟雲房說:「兒子呢?」阿燦說:「上初中了,晚上回來晚,學校加課的。我希望全在他身上了,我必須叫他將來讀大學了再讀博士生,然後到國外闖事業去!」莊之蝶心裡不是個滋味,說:「你這麼年輕的,正是活人的時候,若一門心思在孩子身上就……」阿燦笑了一下,笑得很硬,低頭在卓面上看了一下,看著桌面一層灰,拿抹布去抹了,說:「你說的對著呢,可你不懂……」又笑了一下,說,「我曾經給阿蘭說我過去在新疆餓過肚子,阿蘭說她也餓過、可阿蘭是一次出差到山裡去,走了一天的路沒吃一口飯,而我是怎麼餓肚子呢?我是真正吃了上頓還不知道下頓吃什麼,家裡窮得沒了一把米!都是餓過肚子,那情況不一樣哩!」莊之蝶說:「我懂的……」孟雲房一旁聽著,心裡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不明白,只沉得他們能談在一起,就說他用摩托車去城裡辦個事的,讓莊之蝶在這兒寫信等著。兩個小時後回來的。不容分說,出去開了「木蘭」就走了。

  孟雲房一走莊之蝶多少又有些不自然了。阿燦說:「你現在就可安心寫信了?」莊之蝶說:「寫的。」阿燦取了紙和筆。把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一下子擁到一邊,讓莊之蝶坐了。她說她不影響,坐在那裡看會書的。莊之蝶一時入不了境界去。連開了幾個頭,撕了。阿燦就說太陽曬吧。過來拉了窗簾,又怕他熱。在後邊給他搖扇。莊之蝶忙說不用的,尋著了感覺寫下去,一寫下去竟帶了深情,如癡如醉。阿燦在床頭看了一會書,拿眼就靜靜地看莊之蝶在那裡寫信的樣子。不知過了多久,莊之蝶寫完了,回過頭來,見阿燦呆呆地看著他發愣。他看著她了,她竟也沒有覺察。就說:「寫完了。」阿燦冷丁一怔,知道自己走了神兒,臉倒羞紅,忙說:「完了?這麼快就完了?」莊之蝶在這一瞬,心想,這麼半天了還沒見她羞過的。阿燦就走近來,說:「你能給我唸唸嗎?」莊之蝶說:「怎麼不能念的!你聽聽,有沒有你們做女人的味,我真擔心鍾主編看出是假的。」就念起來。整整三頁,莊之蝶念完了,猛地發現在面前有一隻白淨的手,五指修長,卻十分豐潤,小拇指和無名指緊緊壓著桌面,中指和食指卻翹著,顫顫地抖動。才知道阿燦什麼時候就極近地站在自己身邊,一手扶了桌上,一手在他的身後輕搖了蒲扇兒。他抬起頭來,頭上空正是阿燦俯視著的瞼,雙目迷離,兩腮醉紅。莊之蝶說:「你覺得怎麼樣?」阿燦說:「我恍惚覺得這是給我寫的。」莊之蝶一時衝動,啞了聲叫了一句:「阿燦!」阿燦說:「嗯。」身子就搖晃著。莊之蝶握筆的手伸過去,在拿筆的手扶在阿燦的腰際時,身子同時往起站,於站起未站起的地方,俯下來了一張嘴接住了上來的一張嘴,那筆頭就將墨水印染了一點黑在阿燦的白衫上。兩人抱在了一起,把一張籐椅也撞翻了。莊之蝶說:「阿燦,這是我寫的最好的一封信,我是帶了對你的好感之情來寫的。」阿燦說:「真的,你真的喜歡我?」莊之蝶又一次抱緊了她,他不想多說,也不需要說,他以自己的力量以自己的狂熱來表示他對她的同情和喜歡。阿燦在他的懷裡,說:「你不知怎麼看我了,認作我是壞女人了。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你能喜歡我,我太不敢相信了,我想,我即使和你幹了那種事也是美麗的,我要美麗一次的!」她讓莊之蝶坐好,又一次說她是好女人,是好女人,她當年學習很好,但她家成分高,她從安徽去新疆支邊的,在那裡好賴找了穆家仁,前幾年一塊又調到西京的。她現在日月過得很糟很累,是個小人物,可她心性還是清高。她是不難看的,有一副好身架,臉子還算白嫩,可她除了丈夫從未讓任何人死眼兒看過她,欣賞她。莊之蝶說:「阿燦,我信你的,你不要說了。」阿燦說:「我要說的,我全說給你,我只想在你面前作個玻璃人,你要喜歡我,我就要讓你看我,欣賞我,我要嚇著你了!」竟把衫子脫去,把睡衣脫去,把乳罩、褲頭脫去,連腳上的拖鞋也踢掉了,赤條條地站在了莊之蝶的面前。莊之蝶並沒有細細地在那裡品賞,他抱住了她,不知怎麼眼裡流出了淚來。阿燦伸了手來擦眼淚,說:「你真的被我嚇著了?!」莊之蝶沒有說話,待阿燦在床上直直地睡下了,他也把自己的身子交給了阿燦。阿燦輕聲叫起來:「你真的喜歡我,你真的喜歡我麼?」【說著就將那根早已蓬勃了的陽具攥了在手。莊之蝶緊緊摟住她說:「真的,我真的喜歡你!我不僅喜歡你天生麗質的容貌,更喜歡了你為人直率的脾氣性格,這在女性裡是極少見的!」阿燦聽著,一臉陶醉的酥紅,嘴裡卻說:「我哪裡有你說得那麼好!我哪裡有你說得那麼好!」就用雙腿纏繞了莊之蝶。莊之蝶接著說:「你有的,你看你這皮膚多嫩呀,都能掐出水兒了!」阿燦一笑,媚媚地說:「那你就掐嗎,我要你掐,試試能不能出水!」莊之蝶便輕輕著手指去捻她的乳頭,感覺女人的乳尖如同花一般在指下剎那開放,豐盈了滿手。他輕輕地觸摸著,一隻手順著阿燦柔嫩的肚皮滑了下去,飄飄浮浮,彷彿怕碎了一件器皿,不知道為什麼,莊之蝶覺得自己竟對這女人格外珍愛,是同情,還是憐憫?心裡也說不清。阿燦在他的撫摩下,忍不住地扭動了身子也來摸莊之蝶,兩人就這樣不停在彼此身上摸搓著,搓著搓著,阿燦就起身在莊之蝶下面親了一口。莊之蝶急忙制止說:「別這樣,我剛路上出了一身汗,味兒不好。」阿燦說:「我不嫌你的,你也下來親親我吧!」】阿燦把他拉下去,他只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阿燦說:「我是香的,穆家仁這麼說過,我的兒子也這麼說,你聞聞下邊,那才香哩!」莊之蝶趴下去,果然一股熱騰騰的香氣,就覺得自己是在去霧裡一般。【阿燦見他要用舌頭去舔,就夾了腿不肯,莊之蝶便起身插了進去。】阿燦咬了牙子喊疼,莊之蝶就不敢,真怕傷了她。阿燦說:「你怎麼覺得好你只管你的好。生兒子時,醫生就說我的骨盆比一般人窄,還怕生不下孩子的。」莊之蝶又慢慢地試探著。她搖搖頭,就只是笑。說說話話的,待到莊之蝶說他要排呀,阿燦卻讓他排在外邊。【莊之蝶忙從她體內拔出來,一股白亮亮的精液便噴射而出,卻仍有不甘似的,趁勢將龜頭頂在阿燦白嫩柔軟的小腹上,抽搐著身子又繼續動作了一會兒。】阿燦說:「讓你排在外邊,是因為我是沒帶環的,我怕懷孕的。」說著,又雙手摟了他去,緊緊抱了睡在—起,突然臉上抽搐,淚流滿面。莊之蝶趕忙就要爬起來,說:「阿燦,你後悔了嗎?是我不好,我不該這樣的。」阿燦卻又撲起來摟了他躺下,說:「我不後悔,我哪裡就後悔了?我太激動,我要謝你的,真的我該怎麼感謝你呢?你讓我滿足了,不光是身體滿足,我整個心靈也滿足了。你是不知道我多麼悲觀、灰心,我只說我這一輩子就這樣完了,而你這麼喜歡我,我不求你什麼,不求要你錢,不求你辦事,有你這麼一個名人能喜歡我,我活著的自信心就又產生了!我真羨慕你的夫人,她能得到你,她一定幹什麼事情都幹得成功,幹得輝煌,我嫉妒她,太嫉妒她了!但你相信,我不敢去代替她,也不去那麼想。我和你這樣,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和負擔的!」

  莊之蝶從沒有聽到過女人給他說這樣的話,他爬起來,擦乾了她的眼淚,說:「阿燦,我並不好,你這麼說著倒讓我羞愧!」就坐在那裡,木木呆呆起來、阿燦卻說:「我不要你這樣,我不要你這樣!」再一次把他抱住,頭倚在了懷裡。兩人靜靜地坐了一會,阿燦輕聲問:「你想抽支煙嗎?」手就去床頭的煙盒裡抽出一支,叼在嘴裡點著了,取出來塞在莊之蝶唇上。莊之蝶卻取下了,說:「你讓我能再聞聞你的香嗎,讓你的香遮遮我身上的臭氣!」阿燦溫順如貓地睡平了,莊之蝶就跪著,從頭到腳又吻著聞了一遍。他告訴了阿燦「求缺屋」的地址,他希望他們還能見面,阿燦滿眼淚光地答應著。

  西京大雁塔下有個名字古怪的村子,叫爻堡,人人卻都能打鼓。相傳,爻堡的祖先是秦王軍中的一名鼓師,後落居在此了,鼓師的後代為紀念祖先的功德,也是要團結了家族,就一直以鼓相傳,排演「秦王破陣」的鼓樂。世代的風俗裡,二月二是龍抬頭的日子,在爻堡卻是他們的鼓節,總要打了一面杏黃旌旗,由村中老者舉旗為號,數百人列隊擊鼓去城裡大街上威風。那時街上店舖圖吉祥,鼓隊所到之處,便將三尺三寸紅綾縛於帶旗人的頭上,千支頭萬支頭的鞭炮放得天搖地動。到了這些年,形勢衍變,爻堡人仍是擊打鼓樂,卻以鼓樂為生。城市郊區的農民經營企業,一有新開發的產品要宣傳,突破了多少萬元要報喜,就請爻堡人的鼓樂。因此上,城牆圈內的市民不光在二月二滿街跑著瞧鼓樂隊,平日一聽得鼓響,就知道那又是城郊農民發了業了,有了錢了,來城裡張揚顯誇的,就潮水般地湧了去看。

  這一日,是星期天,鼓樂又在街上擊響,聲勢比往昔又大了許多。牛月清和柳月光是在家裡纏毛線團兒,鼓點子就惹得心裡慌。雙手握著毛線束兒的柳月不時地走神兒,牛月清罵句「猴溝子你坐不穩!」卻收了毛線,要柳月去拿了她的高跟鞋來,說要看咱都看去。兩人就收拾了一下頭臉,來到街上。街上人山人海的只是走不過去。柳月就牽了牛月清的手,躍過了行人道欄,只從自行車道裡避著車子往前走。牛月清掙脫柳月的牽扯,嫌不雅觀,卻又喊:「柳月,你走那麼快,是急得上轎嗎?」牛月清只說莊之蝶賭氣住了文聯大院那邊,一兩日即回來的,沒想到許多天日不見蹤影,自個心就有些軟了,卻也要長一口作夫人的志氣,硬撐著也不去的。這樣在家呆得煩悶,也尋思丈夫往日嫌其不注意收拾,就買了幾件新衣,把平日穿的並不舊的衣裝全給了柳月,今日看鼓樂出來穿了一雙尖頭高跟皮鞋,走不到一會兒,已憋得腳疼,只恨柳月走得快。柳月返回來,只好放慢腳步,說:「這鼓樂隊我可沒見過,陝北鄉里逢年過節鬧社火,但鼓也沒敲得這麼緊的,把人心都敲得跳快了!」牛月清說:「街上著鼓樂是要看的,但不僅是看鼓樂,還要看看鼓樂的人才有意思呢!」柳月這才注意街上的人物怎麼這般多,都穿戴這般鮮艷。便立即發現了有許多人瞅著自己看,悄聲說:「大姐,你好漂亮,人都看你的。」牛月清說:「看我什麼,老太婆了誰還看的,是看你哩!」柳月雖穿的是夫人送她的舊衣,但柳月是衣服架子,人又年輕,穿著並不顯舊,更比新做了的衣服合體。聽了夫人的話,知道街上人在看著她,偏高揚了頭臉,不左顧右盼,只拿眼角餘光掃視兩旁動靜,將那一副胸脯挺得起起的。牛月清說:「柳月,不要挺得那麼起!」柳月就吃吃地笑。好容易擠到鐘樓下,鼓樂隊從東大街就開過來,圍觀的人更多。兩人跳上了一家賓館門前的噴泉石台上,便見三輛三輪車並排駛著,一個巨大的標語牌就橫放在那三輪車上,牌上金粉寫了「101農藥廠廠長黃鴻寶向全市人民致意!」三輛三輪車後,是一輛三輪車上站著一個黑胖漢子。笑容可掬,頻頻向兩邊人群揮手。再後又是四路三輪車縱隊。兩邊的車上是鈸手,持著黃銅黃系兒的響鈸;中間兩排車上各架一面大鼓,紅色鼓圈,焦黑泡釘,而所有人都是右肩斜著到左胯,掛了黃邊紅綢綬帶,上寫「101農藥廠報喜隊」。陽光底下,兩邊的銅鈸在手中猛拍三下,呼地一聲雙手高舉,將鈸一分,齊刷刷一道金光閃耀,那擊鼓人就裡敲三下,邊敲三下,在空中綰了花子,一槌卻在空中停了,一槌落下。如此數百人動作一律,鼓鈸交錯有致,早博得街上兩邊看客齊聲喊好,掌聲不絕。牛月沮看了半會兒,突然說道:「瞧那黑醜漢子,像毛主席檢閱部隊的,現在有錢,什麼格兒都可以來了!那人我是認識的,到咱家去過的。」柳月說:「我說怎麼眼熟的。我記起來了,他這般威風,到咱家對莊老師卻龜孫子似的!」突然叫起來,「哎,哎——!」牛月清說:「胡叫什麼,尖聲乍語的像個什麼!」柳月說:「那不是唐宛兒嗎?」牛月清看時,人窩裡正是唐宛兒和夏捷,兩個人容貌美艷,服飾時興,顯得非常出眾。聽見叫聲,唐宛兒的一顆頭轉軸似的扭著四周看,終於看到了這邊,就叫道:「柳月,你和師母也看熱鬧了,莊老師沒來?」兩人就擠過來,跳上石台,拉手攀肩,嘻嘻哈哈不停。這邊原本花團錦簇,笑得又甜。早惹得眾人都拿眼光來瞅,便有一幫閉漢在那裡沖了她們笑。四人忙避了眼。聽見一個人說:「小順,小順,你沒聽見嗎,你魂兒走了嗎?」一個說:「瞧,四個炸彈!」柳月聽著了,悄聲問夏捷:「炸彈是什麼?」夏捷說:「就是說你能把他震昏!」柳月就捅了唐宛兒的腰,說:「你才是炸彈的。今日打扮得這麼嬌,讓誰看的?美死你!」動手偏拔了她頭上一個發卡,別在了牛月清的頭上。牛月清取下來,看是一枚大理象牙帶墜兒的發卡,說:「宛兒,周敏也給你買了這卡子?」唐宛兒臉先紅了,「嗯」了一聲。牛月清說:你戴上好看的,你莊老師前年去大理開會,也買了一枚給我,太大太白艷,我怎麼用得出來!還一直放在箱裡。我只說大理有這貨,西京也有賣的!?「就重新卡在唐宛兒頭上。唐宛兒就用腳踢了一下柳月。柳月從石台跳下去,沒站穩跌在地上,把那灰白蘿蔔褲沾了土。就使勁抖著,重新上來。唐宛兒說:」你好大方,遺下那麼多好東西也不撿了?!「柳月就往地上看,說:」什麼東西,沒有啊?「唐宛兒說:」一褲子的眼睛珠子,讓你全抖了!「三人愣了一下,就都笑起來。牛月清說:」宛兒這騷精想得怪!今日要說讓人看得最多的怕只有你宛兒!「

  這時候,鼓樂突然停歇,產品介紹單就雪片似的在那邊人頭上飛,森林般的手都舉起來在空中抓,柳月便跑過去搶了。就見得鼓樂隊的人都突然戴上了面具,有的是蚜蟲,有的是簸箕蟲,有的是飛蛾,有的是蒼蠅,奇形怪狀,形容可懼,一齊唱起來;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101——!把我們殺死!把我們殺死!殺死!殺死!

  唱畢了,鼓樂就又大作。如此唱了擊鼓,擊鼓了又唱,街上人一片歡呼,盡往前去擁擠,一時秩序大亂。就聽見有婦人在破口大罵了。「哪個死不要臉的把我的錢包偷了!小偷,小愉,你以為鄉里人都有錢嗎?『101』有錢,我哪兒有錢,就那些進城要用的五十元你倒看上了?城裡人,你偷我的錢不得好死!」有人就喊:「是小偷偷了,你罵城裡人?」那婦人就又罵道:「城裡的小偷,你偷我的錢買好吃好喝,你老婆吃了不生兒,狗子吃了不下崽!」有人就說:「這好了,你給計劃生育了!西京城裡賊多,誰叫你不把錢裝好?」婦人說:「我哪裡沒裝好?我在人窩裡,幾個小伙子就身前身後擠,直在我胸上揣,我只說小伙娃娃家沒見過那東西,揣呀你揣去,我是三個崽的人了,那也不是金奶銀奶!誰知這挨槍子的挨砍刀的不是要揣我的奶是在偷我的錢!」街上人一片哄笑,婦人說:「我氣糊塗了,我說了些什麼呀?」身子就在人窩裡縮下去,人群又如浪潮一般。夏捷就對唐宛兒說:「這你要吸取教訓哩,今日又是沒戴胸罩呀?」唐宛地說:「夏天我嫌熱的!」柳月就跑近來,說:「大姐,這上邊有莊老師寫的文章。」唐宛兒一把抓過了產品介紹書,說:「讓我看看,莊老師的文章怎麼樣?」就念起來。牛月清說:「別念了。把你莊老師的名字刊在這兒,多丟人的!姓黃的一定是又沒打招呼!」這麼一說,旁邊就有人指著嘁嘁啾啾起來。牛月清隱約聽得一個男的對旁邊人說:「瞧見了嗎,那就是一幫作家的夫人。」幾個聲音問:「哪個?哪個?一男的說:」中間那個穿綠旗袍的,是莊之蝶的夫人。「牛月清心裡咯登一下,心想:這人必定是認得我的,我卻怎不認得他;他要是認得我,按往常兒也必是過來與我打招呼的,卻不過來招呼,只在那裡說長說短,這是什麼意思?知道了我和莊之蝶鬧了矛盾,在取笑了我?!當下就對三人說:」咱們走吧,這裡人多眼雜的。「四人就走下石台,向南大街走去。夏捷說:」既然不看了,這裡離我家不遠,去我那兒打牌去!「牛月清說:」我和柳月得回去了,逛了半天的。「夏捷說:」正是因了你,我才說這話的。平日你那麼辛苦,總是忙得走不出來,今日有逛街的閒情,怎就不去我那兒?宛兒,柳月,你們兩個架了她,抬也要抬去的!「牛月清就笑了說:」好,不過日子了,豁出擊浪一個白天!「四人就風過水皮一樣拐了幾條巷,到孟雲房家來。

  四人進屋洗臉擦汗,唐宛兒就又用夏捷的化妝品描眉搽紅。然後支了桌子,擲骰子定方位,坐下碼起麻將來。牛月清說:「雲房呢?孕璜寺裡又練氣功去了?」夏捷說:「鬼知道!現在沒黑沒明研究邵雍哩。一隻眼睛瞎了,還要再瞎一隻的。」孟雲房一目失明大家都知道了的,就說笑要全瞎了誰看你更捷這花不楞登的模樣呀!夏捷說出一句:「瞎了雙眼,我引野男人來,他眼不見了心不煩!」說得大家都啞了口,不知怎麼接應。牛月清就聽得門外有叫賣鮮奶的,說:「柳月,這聲像是劉嫂,你出去看看,是不是她?」

  柳月出得門來,門口正是牽了奶牛的劉嫂。就說:「劉嫂,這個時候了你怎麼還賣奶?」劉嫂說:「這不是柳月嗎,你怎麼在這兒?今日去北大街送了奶,回來路就堵了,怎麼也走不過來的。」柳月說:「把牛快在那裡掛了,你進來吧,我家大姐也在這裡碼牌的。」不容分說,把牛拴了那棵紫槐樹上,拉劉嫂進來。牛月清、唐宛兒、夏捷便招呼讓坐,劉嫂說:「我這模樣,怎麼到你們這兒坐了!」牛月清說:「這是我們的一個朋友家,沒干係的。平日總是吃你賣的牛奶,今日既然這麼遲了,也不急著就回去,在這兒玩吧,中午飯咱都在她這兒吃,不怕吃窮了她的!」就硬按她坐了牌桌。劉嫂平日在村裡也是好碼個牌的,如今見這些城裡夫人要她玩,也巴不得樂樂。更覺得體面。但不知她們玩多大的價兒,按了按貼身口袋裡賣奶的零錢,只怕輸了精光白跑一趟城,更是伯欠帳惹人家笑話,就不來。牛月清看出她的意思,便說:「數兒不大,五角一元的,你來替我打好了,贏了歸你,輸了算我的!」唐宛兒說:「師母有錢,今日咱就贏她的!」劉嫂只好坐了,說:「那我只替你打,我手臭的,打一圈你來。」柳月見牛月清立在旁邊,就說:「大姐,你來打吧,我得趕文聯大院那邊給莊老師做飯去。」唐宛兒故作糊塗說:「莊老師近日住在文聯大院那邊?」牛月清沒回答她,只對柳月說:「甭管他,他整日在外說回來就回來,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他以為咱就不會?!」唐宛兒就問柳月:「他們鬧矛盾了,不在一塊住的?」柳月低聲說:「哪裡!」不再理睬。唐宛兒鬼機靈,不知莊之蝶兩口到底怎樣,見柳月這樣,有些惱,卻不顯在臉上,一邊碼牌,一邊心裡嘀咕莊之蝶兩口到底是怎麼樣了,就把一張不該打出的牌也打出去了,樂得柳月吃了夾張,撿了那牌用嘴梆擲地親。唐宛兒說:「我真是個好飼養員!」就站起來說要去廁所放放毒的。讓牛月清替她碼牌。出去到大門口,看見奶牛像一尊石頭一樣臥在那裡,只有尾巴活著。左右搖趕了蒼蠅、牛虻。就暗中打卦道;莊之蝶一再說要我等他,他真是尋機鬧了矛盾還是平時的口舌嘮叨?若是為我。這牛就唉一聲的;若不是為我,這牛就是不動。看了一會,牛雙耳聳起,打起一個響鼻,卻是沒叫。唐宛兒也說不準是為了她還是不為了她,快快返身回來,在門口,卻突然尖銳銳叫道,「哎呀,莊老師、你怎麼也來啦?這真是山不轉路轉。竟在這裡都碰著上啦!」

  屋三聽說莊之蝶來了,牛月清忙推了牌說:「不要說我在這兒!」閃身進了臥室,放下簾子。唐宛兒平看見牛月清的動靜,明白他們真是有了生分,就越發得了意,一邊笑著給那三人擺手,一邊說:「莊老師你這兒坐。師母也在這兒的。師母呢?」眾人見她這樣,也都跟著耍惡作劇。說:「師母知道老師來了,在那裡『女為知已者容』哩!」就憋住笑。唐宛兒也強忍了,說:「你怎麼要走呀?你一聽說師母在這裡就要走?!」便自己踏了步走到院裡,又重重地摔了一下門。便聽得牛月清在屋裡罵道:「讓走吧,都不要攔,讓他走吧,他不願見我,就永遠不要見我罷了!」那罵聲中卻帶了哭腔。眾人就哈哈大笑,夏捷和柳月跑過去拉了牛月清出來說:「都是唐宛兒作的乘,哪兒就來了莊之蝶?宛兒。你還不快些給師母磕個頭兒道歉!」唐宛兒好一陣開心,搖頭晃腦走進來,卻真地跪在牛月清面前。牛月清又氣又笑,一把擰了唐宛兒嘴,罵道:「你這騷精貨,真該是街上唱的『我們是害蟲』,用『101,把你殺死!」要了四圈牌,孟雲房卻回來了,領了一個小孩,正是前房老婆生的兒子孟燼。孟雲房讓孟燼來—一問候眾嬸娘,孟燼眼並不看各位,嘴裡只道了「牛嬸娘好」、「唐嬸娘好」,就鑽到孟雲房書房去翻書動筆。夏捷臉上不好看起來,卻沒有說什麼。孟雲房就高興地去廚房做飯,聲明誰也不得走的。劉嫂過意不去,用五個缸子出去擠了牛奶要給大家一人一杯。牛月清說她不喝生奶的,讓給孟燼,孟燼一口氣盡喝了。牛月清說。「這孩子都這般大了,活脫脫一個小孟雲房。」夏捷低聲說:「為這事我和雲房沒少慪氣!當年結婚時我就約法了三章,第一條就是孩子判給了你前妻,你要照看他可以,但不能讓到這個家來、他那時答應得好好的,可現在卻常把孟燼領回來。我說了他,他嘴上說以後不了,但我一出門,又是領了來好吃好喝,今日他以為我又不在家的,這不,就又領了來了!」牛月清說:「那畢竟是雲房的兒子,領來就領來吧,一個孩子又能吃了多少?」夏捷說:「我倒是不嫌孩子能吃了多少,只是我與前夫離了婚,我那孩子判了跟我,雲房原本對我那孩子嘴愛心不愛的,若又領了這一個回來,他只待孟燼親愛,冷落了我,更要讓我那孩子顯得可憐了。」牛月清一時不知怎麼說了好,勸道:「你把水端平就是,雲房那邊,我去說他。現在既然是一家人,兩邊的孩子都是咱的孩子,萬不得偏這個向那個的!」唐宛兒見她們說得親密,也坐了過來,兩人就岔了話,論起天氣來。

  吃飯時,柳月還在牽掛著莊之蝶,說:「莊老師不知這頓飯吃些什麼?」孟雲房說:「他呀,吃好的去了。中午我在街上碰上他了,他說去雜誌社的,到那兒不是他請人家,就是人家請他。」吃罷飯,劉嫂說她肚子飽了,牛肚子還是空的,她得趕快回去,就走了。孟雲房陪眾人又玩了四圈牌方散。

  劉嫂牽牛往回走,才後悔不該在那裡呆這麼長時間,又吃了人家的飯。一是奶牛沒有吃料,再是超生的那個小兒還在家裡,雖是婆婆在照管著,但她的奶卻憋得難受。當下看看周圍也沒個僻靜地方,前胸的衣服已濕了一大片,就尋著一個公共廁所,進去擠了一通奶水。牛慢慢地跟著主人走,先還是搖頭擺尾,後來就勾下了頭。腦殼裡作想起許多事情來。剛才主人在那家裡碼牌吃飯。它是一直臥在門外樹下的。街上看鼓樂的人從鐘樓那兒散了,車輛人群就像水一樣從這條街巷漫過,它是看清了所有過往人的腳的,看清了穿在腳上的各種各樣的鞋的。但它不明白,腳是為了行走的。但做了那樣的有高跟的、又尖瘦的鞋子為了什麼呢?那有何種的美呢?牛族的腳才是美的;熊族的腳才是美的;鶴族的腳才是美的。人常常羨慕和讚歎了熊腳的雄壯之美和鶴腳的健拔之美,可人哪裡明白這些美並不是為美而美,只是為了生存的需要!它這麼想著,就又要悲哀人的美的標準實在是導致了一種退化。他們並不赤腳在沙地上或荊棘叢裡奔跑,他們卻十有八九患有雞眼,難道有一日都要扶了牆根踽踽而行嗎?更可惡的是車。是樓上的電梯。什麼都現代化了,瞧瞧呀,吃的穿的戴的,可一隻蚊子就咬得人一個整夜不能睡著;吃一碗未煮爛的面就鬧肚子;街上的小吃攤上,碗筷消了毒再消了毒;下雨打傘;颳風包紗巾;夏天用空調;冬天燒暖氣。人是不如一棵草耐活了嘛!早晚刷牙,把牙刷得酸不能吃,甜不能吃,熱不能吃,冷不能吃,還用牙籤?!更可笑的偏還有一批現代藝術家,在街頭上搞雕塑。作壁畫,那算什麼呢?大自然把一切都呈現著,那每日裡的雲,畫家能潑出那麼豐富的水墨嗎?那雨淋過的牆皮,連那廁所裡糞池中的顏色、那顏色組合了的形象,幾個現代藝術家能表現得有它離奇嗎?城河沿上學武術的算什麼玩意兒!武術是多好的名稱兒,卻讓人只演成了一種花架子!人每晚都看電視,什麼奧林匹克運動會,那裡邊的人是人類的運動精英吧,百米賽跑能跑過一隻普通的羚羊?西京半坡氏人。這是人的老祖先,才是真正的人。他們或許沒有這些運動員跑得快,但運動員能有半坡人的搏擊能力嗎?人一整個兒地退化了,個頭再沒有了秦兵湧的個頭高,腰也沒有了秦兵俑的腰粗。可現在還要苗條,街上還是要出售束腰褲、束腰帶,而且減肥霜呀,減肥茶呀的。人退化得只剩下個機靈的腦袋,正是這腦袋使人越來越退化。牛終於醒悟城市到底是什麼了,是退化了的人太不適應了自然宇宙,怕風怕曬怕冷怕熱而集合起來的地方。如果把一個人放在遼闊的草原上,放在叢山峻嶺,那人就不如一隻兔子,甚至一個七星瓢蟲!牛想到這裡,喪氣地把頭垂得更低,它就聽見旁邊的行人在說:「瞧這老牛,好蠢笨的樣子啊!」它沒有生氣,只是噗噗地噴響鼻,牛是在笑人的:咳,他們哪裡還懂得大智若愚呢?!行人見牛並沒有發火、就走近來,用樹枝桶桶他的屁股,甚至還拍了它的耳朵,說:「它不敢動的。」它就睜了眼,站住不動。這不動,倒嚇得戲弄它的人都嘩地閃開,說:「那大嫂,你管好你的牛啊!」牛在這個時候,真恨不得在某一個夜裡,闖入這個城市的每一個人家去,強姦了所有的女人,讓人種強起來野起來!這種衝動,它是有過一次的、那是一日在街上聽一個老頭打開了收音機,收音機中正播放《西遊記》,《西遊記》講的是一個和尚和孫悟空、豬八戒、沙無淨、白龍馬去打了妖怪取佛經。它相信現在的人是不懂古人寫書的含義,只會聽熱鬧。他就在那時想喊:不是師徒四人,那是在告訴說合四為一才能征服自然,才能取得真經的!可現在,人已經沒有了佛心,又丟棄了那猴氣、豬氣、馬氣,人還能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