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之蝶這日閒得無事,整理抄寫好了那一組魔幻小說寄給了報社,就往《西京雜誌》編輯部去了,他不知道鍾唯賢收到安徽宿州的信有什麼情況,唯恐識出破綻。一推編輯部辦公室門,雜誌社的所有人員正合並了三張桌子在吃自助西餐。李洪文一見就說:「這就叫人不請天請。今日雜誌社慶賀勝利,說是不請了你這個編外的當事人,可你飄然而至、只好我們少吃點了!」周敏早搬了椅子讓他坐了。鍾唯賢說:「大家說賀一賀的,要吃飯。吃飯就吃飯吧,偏要吃西餐、還要在這大樓上,就去西京飯店買了這些東西。你來了,這也正活該了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都舉起杯來,和作家碰一杯吧!」莊之蝶第一個喝了,說:「是我連累了各位,各位又齊心努力才有了今天,我在此感謝了!」周敏說:「要說連累,是我連累了雜誌社,又連累了莊老師,我向各位老師賠禮道歉!」李洪文說:「誰也不要道歉,誰也不用感謝,要感謝得謝那位管文化的副省長!」大家就又舉杯相慶。吃罷飯,李洪文要收集那些一次性塑料餐盒,用一根鐵絲拴了掛在窗外。鍾唯賢說這不好,太刺眼的。李洪文說就是為了讓景雪蔭和武坤刺眼,我們沒放鞭炮抖標語就算寬宏的了。莊之蝶坐在鍾唯賢身邊,悄聲問:「現在不登聲明,那邊有什麼反應?」鍾唯賢說:「她在廳長那裡又哭又鬧,武坤也給領導施加壓力,說她在丈夫面前說不清道不白,先前景是家裡的掌櫃,現在有了短握在丈夫手裡,那丈夫就橫,苦得景幾次要輕生。這些誰信的!鬼信哩!李洪文說,前日下午,他親眼看見景和丈親熱熱逛商場的。」莊之蝶說:「李洪文的活靠得住?」鍾唯賢說:「就是他說得有假,景雪蔭也不至於要輕生,這女人不是自殺的人,全是武坤在那裡攪和,要以景來攻我的。景只是解不開!」莊之蝶就不再說什麼。苟大海進來抱了一疊報刊信件,鍾唯賢忙問:「有我的信嗎?」苟大海說:「沒有。」鍾唯賢說:「沒有?」坐下來又說,「讓我看看,報紙中間夾了沒有?」找了半天,還是沒他的。苟大海就從口袋拿了一封信說:「老鐘,我知道你必要問信的,這你得請客,不請客我就當場拆了念呀!」鍾唯賢紅了瞼說:。小苟。這不行吧,上一次我請了客,又要叫我出水。這以後再有信。我得養活多少人了?「說得怪可憐的,突然一把抓了去,連忙裝進口袋裡了。莊之蝶問:」什麼信這麼重要的?「鍾唯賢笑笑說。」他們和老頭子開心,一個朋友的來信。「李洪文就說:」之蝶你過來談談你什麼時候給我們交稿的事,鍾主編要上廁所的。「大家又笑。莊之蝶不解,說:」才吃了就去廁所,進出口公司離得這麼近!「李洪文說:」人家要看信呀!上次信一來就去廁所了,一去那麼長,我以為老頭一個屁憋得過去了。去看時,那廁所擋板關得死死的,他在裡邊哭哩!「說得鍾唯賢無地自容,就把莊之蝶拉到走廊頭去。
莊之蝶和鍾唯賢站在那裡說了一會兒話,見鍾唯賢既不讓他去他的小屋裡坐,話又言不由衷,時不時手在口袋裡掏,知道他急著要看信,就告辭走了。走過走廊拐彎處見有廁所,也進去蹲坑,便見擋板門上密密麻麻畫滿了圖畫和文字。這些圖畫和文字幾乎和他走遍全國各地的廁所見到的內容和形式差不多,但終於發現一句話:國家一級文物保護點——鍾唯賢閱信流淚處。莊之蝶想笑,又覺得心裡發酸,提了褲子就匆匆下樓回去。
回到文聯大院,柳月並沒有來做飯,莊之蝶就又給鍾唯賢寫了一信、寫完信,忽然作想,這信是假的,但鍾唯賢卻是那麼珍視,老頭子一大把年紀了,還念念不忘舊日戀人,而我呢?以前對景雪蔭那麼好,但現在卻鬧得如仇人一樣!不免倒恨起周敏來了。遂又想,剛才雜誌社吃西餐相慶,自己也是興奮異常,但景雪蔭今日心情如何,處境又是怎樣呢?武坤說她要輕生,輕生是不可能,但家庭不和卻是必然的啊!就生了一份憐憫,提筆要給景雪蔭去一封信了。信寫到了一半,又撕了,台頭重新寫成了景和她的丈夫。解釋此文他真是沒有審閱,否則決不會讓發表的;說明作者是沒有經驗的人,但也絕沒陷害誹謗之意,這一點望能相信,也望能原諒。最後反覆強調以前她所給予他的關心和幫助,他將是終生不能忘卻的,既然現在風波已起。給她的家庭帶來不和,他再一次抱歉。而他能做到的,也是他要保證的是在什麼地方什麼場合都可以說他與景雪蔭沒有戀愛關係的。信寫完之後,他的心才稍稍有些平靜,在那裡點燃了一支煙,將柳月從雙仁府那邊帶過來的錄放機打開,聽起哀樂來。捱到玻璃窗上一片紅光,天已經是傍晚了,莊之蝶揣了兩封信來到街上,心裡想得好好的明日一早去找阿蘭,讓把給鍾唯賢的信轉寄安徽,但在出去給景雪蔭發信時,莊之蝶竟糊塗起來,兩封信一齊塞進了郵筒。塞進去了,卻呆在那裡後悔。多年前與景雪蔭太純潔了,自己太卑怯膽小了,如果那時像現在,今天又會是怎樣呢?莊之蝶狠狠打了自己一拳,卻又疑惑自己是那時對呢,還是現在對呢?!就一陣心裡發嘔,啊啊地想吐。旁邊幾個經過的人就掩了口鼻。莊之蝶一抬頭,卻又見不遠處立著一個戴了市容衛生監督員袖章的人,正拿眼看他,而且已經掏出了罰款票來。氣得他只得去那一個下水道口,但卻啊啊地吐不出一口來了。
回到家來,昏頭暈腦的,莊之蝶站在門口敲時,才意識到這邊的家裡牛月清並不在裡邊。默默將門開了,茫然地站在客廳,頓時覺得孤單寂寞。為了鍾唯賢他可以寫信,為了景雪蔭的家庭他可以去證明,而自己面臨的家庭矛盾,他卻無法了結,也不知道如何了結。
這時候,門卻被敲響了。莊之蝶以為是柳月來了,沒想到來的竟是唐宛兒。唐宛兒說:「你這麼可憐的,白日師母和柳月在孟老師家吃喝玩樂了一天,你倒一個人孤零零呆在這兒?」莊之蝶說:「我有音樂的。」把哀樂又放開來。唐宛兒說。「你怎麼聽這音樂?這多不吉利的!」莊之蝶說:「只有這音樂能安妥人的心。」手牽了婦人坐在了床沿上,看著她無聲一笑,遂把頭垂下來。婦人說:「你和她鬧矛盾了?」莊之蝶沒有作聲,婦人卻眼淚流下來,伏在他的胸前哭了。這一哭,倒使莊之蝶心更亂起來,用手去給婦人擦眼淚,然後抓了她的手摩挲,摩挲著如洗一塊橡皮,兩人皆寂靜無聲。婦人一隻手就掙脫下來。從身後的提包裡一件一件往外掏東西:一瓶維C果汁,一紙包煎餅,煎餅裡夾好了大蔥和面醬,三個西紅柿,兩根黃瓜。都洗得乾乾淨淨。裝在小塑料袋裡。輕聲地說:「天已經這麼黑了,你一定沒有吃飯。」莊之蝶吃起來,婦人就一眼一眼看著。莊之蝶抬頭看她的時候,她就吟吟地給他笑,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說些什麼,後來就說:「夏捷今日說了一個笑話,好逗人的。說一個鄉里人到北大街,四處找不到廁所,瞧見一個沒人的牆根,就極快地拉了大便,剛提褲子,警察就過來了,他忙將頭上的草帽取下來把大便蓋了,並拿手按住。警察問:」你幹什麼?『鄉里人說:「逮雀兒。』警察就要揭草帽。鄉里人說。『不敢揭的,待我去那家店裡買個鳥籠來!』就逃之夭夭,而警察卻一直那麼小心地按著草帽。有意思吧?」莊之蝶笑了一下,說:「有意思。可我吃東西你卻說大便。」唐宛兒就叫道:「哎喲,你瞧我……」倒拿拳頭自己打自己頭,然後笑著去廚房拿手巾。她那修長的雙腿,登了高跟鞋,走一字兒步伐。手巾取來了,莊之蝶一邊擦著嘴一邊說:「宛兒,平日倒沒注意,你走路姿勢這麼美的!」婦人說:「你看出來啦?我這左腳原有一點外撇,我最近有意在修正,走一字兒步伐。」莊之蝶說:「你再走著讓我看看。」婦人轉過身去,走了幾下,卻回頭一個媚笑。拉開廁所門進去了。莊之蝶聽著那嘩嘩的撒尿聲,如石洞春水,就走過去,一把把門兒拉開了,婦人白花花的臀部正坐在便桶上。婦人說:「你出去。這裡味兒不好。」莊之蝶偏不走,突然間把她從便桶上就那麼坐著的姿勢抱出來了。婦人說:「今日不行的,有那個了。」果然褲頭裡夾著衛生巾。莊之蝶卻說:「我不,我要你的,宛兒,我需要你!」婦人也便順從他了。他們在床上鋪上了厚厚的紙,【婦人脫光衣服,先將私處對著紙小心翼翼地坐了,弓著腿平躺下去。扭頭看莊之蝶除去衣褲,忍不住說:「你這麼稀罕別人家的東西,為什麼不搶了回來!?」莊之蝶卻不答話,跪著將婦人雙腿叉開,對準那一處猛一下就插了進去,】血水噴濺出來,如一個扇形印在紙上,有—股兒順了瓷白的腿面鮮紅地往下蠕動,如一條蚯蚓。婦人說:「你只要高興,我給你流水兒,給你流血。」莊之蝶避開她的目光,把婦人的頭窩在懷裡,說:「宛兒,我現在是壞了,我真的是壞了!『婦人鑽出腦袋來,吃驚地看著他,聞見了一股濃濃的煙味和酒氣,看見了他下巴上一根剃鬚刀沒有剃掉的鬍鬚,伸手拔下來,說:」你在想起她了嗎?你把我當她嗎?「莊之蝶沒有作聲,急促裡稍微停頓了一下,婦人是感覺到了。但莊之蝶想到的不僅是牛月清,也想到的是景雪蔭。這瞬間裡他無法說清為什麼就想到她們,為什麼要對唐宛兒這樣?經她這麼說了,他竟更是發瘋般地將她翻過身來。讓雙手撐在床上,不看她的臉,不看她的眼睛,楞頭悶腦地從後邊去;【婦人」啊啊「地叫著,臀部在他劇烈的動作下轉著圈兒的扭送搖擺,終於兩臂不能自支,側了臉伏在床上,只隨著莊之蝶的衝撞繼續跌動。莊之蝶冷眼瞧著婦人身軀,只見婦人的臀部越翹越發顯得渾圓碩大,心裡說不清為什麼竟生出了一絲厭煩。便低頭去看那一根塵柄的出入,上面已染著婦人經血的痕跡,大小陰唇正纏繞著它往來翻覆,刷刷做響。莊之蝶記起古人在《金瓶梅》中」黑如蝙蝠翅,紅如鸚鵡舌「的香艷筆觸,那說得應該就是這種能凸顯大小陰唇的做愛姿勢了吧!感覺也不過如此呢。只是一經文人的誇飾便激起無限遐想,想必那些越是善於淫辭艷句者就越是一些沒有經歷的性飢渴了。不知他們是否寫過在女人經期做愛的場景?自己倒真想看一看。想到這,他猛地用力向裡一挺,隨婦人一聲尖叫,】血水就吧嗒吧嗒滴在地上的紙上,如一片梅瓣。也不知道了這是在怨恨著身下的這個女人,還是在痛恨自己和另外的兩個女人,直到精洩,倒在了那裡。倒在那裡了,深沉低緩的哀樂還在繼續地流瀉。
兩人消耗了精力。就都沒有爬起來,像水泡過的土坯一樣,就都稀軟得爬不起來,誰也不多說一句話,躺著閉上眼睛。唐宛兒不覺竟瞌睡了。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來,莊之蝶還仰面躺著,卻抽煙哩。目光往下看去,他那一根東西卻沒有了。忽地坐起來,說:「你那……?」莊之蝶平靜地說:「我把它割了。」唐宛兒嚇了一跳,分開那腿來看,原是莊之蝶把東西向後夾去,就又氣又笑,說。「你嚇死我了!你好壞!」莊之蝶那麼笑了一下,說他要準備寫作品了,他是差不多已經構思了很久,要寫一部很長的小說。他抓著她的肩說:「宛兒,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這你要理解我的。人人都有難念的經,可我的經比誰都難念,我得去寫作了,寫作或許能解脫我。寫長作品需要時間,需要安靜,我得躲開熱鬧,躲開所有人,也要躲開你。我想到外地去,呆在城裡,我什麼也幹不成了,再下去我就全完了!」唐宛兒說:「你終於這麼說了,這是我盼望的,你說我激發了你的創造力,但你這段時間卻很少寫東西。我也想是不是我太貪了,影響了你的安靜?可我沒毅力,總想來見你,見了又……」莊之蝶說:「這不是你的事,宛兒,正因為有了你,我才更要好好把這部作品寫出來,真是還要你支持我,要給我鼓勁!這事我不想告訴任何人,我去了後,會給你來信的,我如果來信讓你去一趟,你能去嗎?」唐宛兒說:「我會的,只要你需要我。」莊之蝶又一次吻了她,當發現那肋骨處的一塊癬,就又用舌頭去舔。唐宛兒不讓,他說:「這我會舔好的,你瞧,才舔過三次它差不多要好了的。」唐宛兒就安靜下來,讓他舔著,樣子如一隻狗。
但是,當莊之蝶打電話聯繫了幾個郊縣的朋友,朋反們竟一個也不在家。郊縣去不成,就決定了去城西南外的郊區找黃廠長。黃廠長曾經對他說過家裡有的是空房子,要搞寫作最清靜不過了,而且老婆什麼事也沒幹的,就在家裡做飯,能擀得一手好麵條。莊之蝶便留了一個「出外寫作」的便條在家,騎了摩托車去了。中午到的黃莊,黃鴻寶家果然是新蓋的一座小洋樓,外面全用瓷片嵌貼,但院門樓似是老式的磚石建築,瓦脊中間安有一面圓鏡,飛翹的磚雕簷角掛一對紅燈籠,鐵條鐵泡釘武裝的桐木門上的橫擋板上。寫著「耕讀人家」四字。門半開半掩,門扇上有人彎彎扭扭地用粉筆劃著字,莊之蝶近前看了,一邊是「絕頂聰明」,一邊是「聰明絕頂」。不知是什麼意思。從門縫著去,院子很大,正面就是樓的堂門,大而高,如單位會議室的那種。樓一共三層,每層五個窗子,前有曬台,曬台欄板卻塗染著春夏秋冬四季花草山水。樓成拐把形,在連著樓門左的院牆裡是一排一層平面房,房頂有高的煙囪,該是廚房的。從院門口到樓堂門口一道石子砌成的甬道,上空橫一道鐵絲,沒有掛洗漿的衣物。莊之蝶咳嗽了一聲,沒有反應,就叫道:「黃廠長在家嗎?」仍是沒人搭腔。一推院門,突然一聲巨響,一條黃色的東酉竄出來,直帶著一陣金屬響。看時,台階上的一條如狼之狗,其韁繩就掛在那道鐵絲上,雖然因了韁繩的限制,惡物未能撲到莊之蝶身上,但已在半尺之遙處聲巨如豹了!莊之蝶嚇了一跳,急往院門口退縮。廚房裡便走出一個婦人來,雙目紅腫,望著來客也癡呆了,問:「你找誰的?」莊之蝶說:「找黃廠長,這是黃廠長的家?」莊之蝶看著婦人,婦人忙在手心唾了唾沫,抹平著頭上的亂髮,但頭髮稀少,已經露著發紅的頭皮,他立即知道這是黃鴻寶的老婆。黃鴻寶是一個歇頂的頭,無獨有偶,這也是個沒發的女人。那院門扇上的戲聯莫非是好事者的惡作劇?他說:「我是城裡的莊之蝶,你是黃廠長的夫人嗎?你不知道我,黃廠長與我熟!」女人說:「我怎麼不知道你?你是給101寫了文章的作家!進屋啊!」但狗咬得不行。女人就罵狗,罵狗如罵人一樣難聽。然後過去雙腿一夾,狗頭就失在腿縫,笑著讓莊之蝶進屋。莊之蝶當然往樓的堂門走去,女人說:「在這邊,我們住在這邊。」先跑去推開廚房門。這平房是三間,中間有一短牆,這邊安了三個鍋灶,那邊是一面土炕,旁邊有沙發、躺椅、電視一類的東西。莊之蝶坐下來吸煙,女人便去燒水,拉動著風箱連聲作響,屋裡立時煙霧起來。莊之蝶問:「你們沒有用煤氣呀?」女人說:「買的有,我嫌那危險的,燒柴火倒趕焰,不抗風箱老覺得咱不是屋裡做飯的。」莊之蝶笑了,說:「這樓房租出去了?」女人說:「哪裡?沒人住呀!」莊之蝶說:「那你們怎麼住在這兒?」女人說:「樓上那房子住不慣的。睡炕比睡沙發床好,腰不疼的。老黃整夜吸煙,要吐痰,那地毯不如這磚地方便。」開水端上來,並不是開水,碗底裡臥了四顆荷包蛋。莊之蝶一邊吃著一邊說起黃廠長以前的邀請,談他今次來的目的。女人說:「好得很!你就在這兒寫文章,你好好把我寫寫,你要給我作個主的。你不來,我尋思還要去找你的!」莊之蝶笑笑,知道她並不懂寫文章的事,就問黃廠長在廠裡嗎,什麼時候能回來?女人說:「你來了他能不回來?!過會我讓人尋他去!」就問莊之蝶困不睏,困了上樓歇一覺去。兩人就去開樓堂門。進門去是一個通樓的大廳,有一張特大的桌子,四周是沙發。左邊有個樓梯,每一個扶手上都畫了竹蘭。上得二樓、三樓,每個房間裡都是地毯,床卻有新做的床頂架,做工粗糙,但雕刻了魚蟲花鳥,徐染得紅紅綠綠。沙發床墊就放在木板木框床面上,又特意露著床木邊,邊沿用黃金色鋁皮鑲了。牆上有鏡子,鏡面畫有龍鳳圖案,鏡下吊兩條絮帶兒。有鞋刷子,有抓癢的竹手。而地上、床上、桌上蒙著一指厚的塵灰。女人噗噗拍著床被,罵著村口新修了冶煉廠,煙囪是火葬場的燒屍爐一樣,給村人帶災了,黑灰這樣飛下去,新嫁過來的媳婦都要尿三年黑水的。莊之蝶口裡說:「你們真發財了,市長也住不了這麼寬敞!」心裡卻笑:這真是地主老財的擺設嘛!女人拉了他坐在床沿,說她真高興的,以前聽老黃說過你要來的,說你愛吃玉米面攪團,天神,那是農民都不吃的東西了你還吃?你這城裡人咋這麼沒福的,魷魚海參吃著嫌太香嗎?莊之蝶對她解釋,又解釋不清,只是笑。女人問:「你文章怎麼寫?你要寫一定把我寫上,讓人人都知道我才是他的老婆!」莊之蝶說:「你當然是他的老婆嘛!」女人卻立時臉苦皺下來,顯得十分難看。莊之蝶嚇了一跳,再看時,她兩股眼淚就巴嗒下來說:「我幫他把『101』弄出來了,發了財了,他卻不愛我了。我不嫌丟人,我全對你說了。他用得上了把我摟在懷裡,用不上了掀到崖裡。當年他那個窮樣,放在地上,誰見了拾片破瓦蓋上就走了;是我嫁了他,給他生了娃。是他命裡沒能守住第二個娃娃,倒怪我把娃燙死了。你評評理兒,我在灶下燒火,筒子鍋燒了水的,柴火沒有了我去院裡抱柴火,回來沒見娃了,一著鍋,娃在鍋裡!娃是在連鍋炕上玩著不小心跌到鍋裡去的,你說這能怪我嗎?現在他嫌我牙是黑黑的,個子是墩墩。我娘生我就是這樣,當年你怎地不嫌?如今晚上和我睡覺,他總是拿一本電影畫報,地邊在我身上,一邊看著那些畫報上的騷娘兒。我說了,女人都一樣兒的,那東西還不就是死豬的眼窩一樣嗎?他說,男人×女人是×臉的,你瞧你那個噁心樣?!我們就打起來。這一打,他從此不回來了,他要和我離婚,你說這婚能離嗎?他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他好過,除非我死了!我不死,看那些不要瞼的小賣×貨誰敢進來?就這一層樓,軟和和的沙發床,那小賣×貨就是睡不到上頭來嘛!」莊之蝶聽得頭皮麻起來,他立即知道在這裡寫作是不行了,女人的面擀得再好,攪團做得再香,他會一個字也寫不出。便站起來,說:「黃廠年怎麼會這樣呢?我今日來看看,改日就住到這裡專門寫你吧。」出門下樓,就在院子裡發動摩托車。女人說:「哎呀,你怎麼和我一樣的急性子,說走就走呀?!」莊之蝶推車到村口路上了,還聽見女人正和一個人在院門口大聲說:「看見嗎?那就是寫書的作家,他要來寫我的,要為咱婦女出氣的。哎喲,你不要進去,那上邊是作家留的腳印兒!」
一口氣騎車趕到城南門口,心裡直罵這麼大個西京城沒個供他安靜的地方。一進了城門洞,身子卻軟下來,不知是回文聯大院還是回雙仁府那邊,或者是去唐宛兒家,立在那裡呆了半晌。後來竟停了摩托,一個人登上了城牆頭,百無聊賴地散心了。莊之蝶在這個時候,真希望能碰著周敏,如果周敏帶了塤來吹動,他一定要讓教他,也絕對相信自己極快地就能吹出一支曲來的。可是,現在的城牆上空曠無人,連一隻鳥兒也不落,那一頁一頁四四方方大塊的磚與磚接縫處,青草衍生,整個望去,猶如鋪就的綠格白色地毯。靠著那女牆邊走,外城牆根的樹林子裡,荒草窩裡,一對一對相擁相偎了戀愛的人,這些男女只注意著身邊來往的同類,卻全然不顧在他們頭頂之上還有一雙眼睛。莊之蝶看著他隊就如在動物園裡著那些各種野獸,他竟緩步走過去,希望眼睛能看到一處清潔的景物。這麼走著,竟走到了城牆的拐角處,看著滿空的飛鳥在空中盤旋著,忽然如吸將去一般消失在那一片野蘆葦中。莊之蝶稍有些寬慰,要看看這些鳥到底歇棲在野蘆葦叢的什麼地方,這一片無人打擾的淨草裡是怎樣包容了這些城市的飛鳥?但就在這時候,他發現了一個人在那裡坐著,先以為是塊石頭,後來看清是人。料想,還有與自己一樣尋清靜的人呢!就不禁為之感動,要與他打一聲招呼了。他定睛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卻正在那裡手淫,兩條腿平伸著,後來就仰倒在野蘆葦叢裡,口裡「啊噢,啊噢」地叫,棲著的鳥就地飛起,如龍捲風一祥地刮去。莊之蝶一時手腳無措,竟窘在那裡,等醒過神兒來。掉頭就跑。跑著卻後悔自己怎麼還在那裡站了那麼長時間!就腹中翻騰,嘔吐不已,扶了那漫坡下了城牆,又哇哇吐出一攤黃水。吐過了,眼前烏黑,卻又想,是不是自己眼看花了,或許出現了幻覺,那野蘆葦叢裡原是長年積著水的,會不會自己看到的是牆根頭上自己的倒影呢?便見悠長的城牆根的空巷裡那個拉架子車的老頭高一聲低一聲地吆喝了「破爛——!承包破爛——嘍!」走過來。而且又在唱念了一段謠兒。其詞是:喝上酒了一瓶兩瓶車醉。打著麻將三天四天不因。跳起舞來五步六步都會。搞起女人七個八個敢睡。
鍾唯賢去郵局發了一封長長的信,回來坐在辦公室,於日曆牌上用紅筆圈了當天的日期,又注上一個粗壯的歎號。才泡茶抿了一口,廳長派人將一份材料送了來。一看臉就煞白了。立即給莊之蝶家掛電話,柳月接了。柳月以為是孟雲房,說:「什麼事你給我說,我是秘書」鍾唯賢在電話那邊納悶:「秘書?」柳月聽出不是孟雲房,就慌了,忙把夫人叫來。牛月清說:「是鍾主編呀,之蝶不在,有什麼事嗎?」拿眼就瞪柳月,柳月直吐舌頭。卻見牛月清臉霎時變了,急切地說:「你讓他帶來吧!」放下電話,就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柳月問:「什麼事的?」牛月清說:「你現在去文聯大院,快把你莊老師找來!」柳月說:「這些天總不見他人影,誰能捉住幾時出去,幾時回來。今早我去,人又不在,只有個便條,說是『出外寫作』,鬼曉得去哪兒寫作了?」牛月清說:「他能到哪兒去?你再去那裡看看,若還是沒人,在門房問問韋老婆子,看是否給她留有話。若還沒有,就去問你孟老師,然後去書店那兒問問洪江。」柳月說:「好呀,這得把半個城跑遍的?!」牛月清說:「現在不是尖言巧語的時候!你去吧,要是走累了,就坐出租車。我在家等周敏的。」掏了三十元給了柳月。柳月換衣時,卻從衣架上牛月清的外套口袋掏了月票,背起自己的小皮包出們去了。
柳月將三十元拿了,去商店買下了一雙長筒絲襪,又添了些自己的錢買了一雙高跟白色牛皮涼鞋。再買了一副墨鏡。還剩下有三元錢,倒進冷飲店叫了一盤五色冰淇淋。就脫了腳上舊鞋,換了新鞋,穿了長絲襪,把墨鏡戴了。在那裡吃起來。想:什麼緊天火炮的事,讓我滿世界跑。我說了還嫌我說,我不說,這三十元怕也不給的!旁邊桌上的一個青年一直在瞧她,她戴了墨鏡,也大膽了,拿眼睛看他,翹起一雙小腳就不住地搖晃。青年就笑笑,露一嘴紅紅的牙齦,竟用食指作小勾狀招引。她害怕了,站起來就走。沒想那青年也尾隨而來。她忙閃進一家商店,只說甩掉了,剛出店門,那人卻在店門口站著,說:「小姐,打洞。」柳月早聽說過街上有著暗娼的。與嫖客的接頭暗號就是「打洞」,嚇得後脊樑一層冷汗,但強裝了從容,說:「是廣東來的嗎?哎喲,先生牙上怎麼一片韭菜葉兒?!」說得那人一臉羞紅,對著商店的櫥窗玻璃去看牙齒,柳月卻跳上了一輛停站的公共車,剛一上去,車門就關了。她靠在車窗口,瞧見那人回頭尋她,她衝著丟去一個媚笑,右手伸出了大拇指指指自己,再伸了小拇指指那人,呸地一口就唾在小拇指上了。
到了文聯大院,家裡還是沒人。問門房韋老婆子,也說不清。心想是不是在家裡還留有信什麼的,返身再回來到處尋找仍是一無所得,卻在浴窒的水龍頭上,看到了掛著的一枚銅錢,拿起來看了看。覺得可愛,解了那系兒,就裝在兜裡。出來搭公共車就去孟雲房象,孟雲房穿了個大褲衩,要她在家等著,騎車出去說找找。他是去了「求缺屋」,那裡也沒人。回來柳月問:「你跑哪兒去了,這麼長時間?」孟雲房不能告訴她地址,胡亂地支吾一通。柳月只有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書店了。搭了車去了書店,瞧瞧旁邊房子在裝修,知道是那個畫廊吧,就問趙京五在不在?工人說趙京五採買器材去了,以為她是趙京五的女朋友,涎著臉兒偏要問這樣問那樣。柳月說聲。「討厭!」跑出來又到書店。沒見著洪江。徑直從門外一個樓梯上到書店的樓上去,她知道那上邊有洪江的住屋和兩間庫房的。樓上靜悄悄的,只有一隻貓在那裡偷吃一碗漿糊,柳月一腳踢開了那間小屋,洪江正和一個女子在床沿上幹著好事。柳月叫道:「好呀,洪江、大天白日的你日搗得美喲!」直嚇得洪江提了褲子,拉一條單子蓋了女子,一手關門,一手捂了她的嘴。柳月覺得晦氣,這事偏讓她撞見!打開洪江的手。一坐坐在那沙發上,隨手拿一張報來展了在面前,一邊看一邊說:「卑鄙!卑鄙!」洪江說:「好姐姐,這事你千萬不要給老師和師母說,我求求你了!」柳月說:「這會兒嘴這麼甜的喲,誰個是你姐姐?!甭說給老師、師母說,我的事還沒完的,在鄉下遇著這事。男女就得扯二尺紅綢送的,否則就一身晦氣,況且我還是姑娘!」洪江就拉了抽屜,拿出一沓錢送她。柳月說:「這是堵我嘴嗎?」洪江說:「好姐姐,你要不拿。我就不放心了,我知道你一個月沒幾個錢的,以後有事你就尋我吧,我說話絕對算數的。」柳月說:「這個我不要,你要怕我不收不放心,你明日把它存到銀行了,把折子交我就是。莊老師來過這裡嗎?」洪江說:「我明日就把折子給你的。你問莊老師嗎,他沒有來過的。」柳月又問。「你知道他近日去哪裡寫作嗎?」洪江說:「我不知道的。」柳月就要走,卻過去一把拉開了床單,說:「讓我瞧瞧是哪一位?」床單下趴著一堆白生生的細肉,柳月認不得。卻記住了那腮邊的一顆大而黑的痣。
牛月清在家等柳月,更等周敏。周敏沒有來,婦人卻來了。原來鍾唯賢把周敏叫去,讓看了那些材料,讓很快複印一份送給莊之蝶。周敏看時,幾乎目瞪口呆。這是景雪蔭送給廳裡的一份通知書,聲明鑒於廳裡未能堅決執行宣傳部長的指示。而刊物又拒絕登載嚴正聲明,她只得訴諸法律來解決。現已將起訴書呈區法院,區法院認為被告之一是莊之蝶,又是人大代表。他信無權受理可轉送市中級法院。被告人為作者周敏,提供材料者莊之蝶,提供發表陣地者《西京雜誌》編輯部的主編鐘唯賢,複審李洪文,初審苟大海。起訴書沒有送廳裡,卻複印了一份莊之蝶最新寫給景雪蔭夫婦的信件,且將其中成段成段的話用紅筆勾出。周敏沒有說一句話,離開雜誌社也沒有直接去雙仁府那邊找莊之蝶,而進了一家啤酒店吃了四十串烤羊肉,喝了四瓶啤酒,跟限蹌蹌地回家來。唐宛兒是午去商店仔細挑了一瓶指甲油,回來又小心地修了指甲,正往指甲上染那指甲油,瞧見周敏進了院門倚在門扇上笑,覺得蹊蹺,說:「你醉了,醉了?」周敏就從門扇上溜下去,哇地噴了一堆穢物,院子裡的雞就跑過來啄食,雞遂也搖搖晃晃臥在那裡不動了。唐宛兒生氣地把他往回抱,抱不動,提了雙手往回拖,他卻抓住梨樹在那裡罵:「他把我出賣了,為了一個女人,他要犧牲我了!卑鄙,醜惡,不是漢子!」唐宛兒問:「你說什麼,誰為了女人出賣了你?」周敏說:「是咱們的老師,你崇拜的人嘛!」唐宛兒心騰騰跳起來,立即啐一口罵道:「你說什麼,他怎麼出賣了你?你還說女人!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我說沒有法律保障就該是你的!」周敏瓷著眼,腦殼卻暈起來,他聽不清婦人在說什麼,只見她染著口紅的嘴在開合,染著十個紅指甲的手在舞動,就癱在那裡醉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