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 第六章

  出得巷子,到了小街;不想迎面撞著龔靖元。龔靖元胖得肚子腆起來,一見面就啼啼地笑,說:「妹子你咋這麼年輕?身子還是姑娘家的身子,叫人怎麼不恨我那兄弟!你要快些難看哩,這樣我心裡才平衡啊!」就啪啪地用手拍自己肚皮,叫苦走不到人前去了。牛月清也拿手去拍了那肚皮,說道人到這個年歲有個小肚子才有魅力的,樂得龔靖元直叫那我就不悲觀了!兩人寒暄說笑,龔靖元就看見了她拿的紅衣紅褲,又作踐還要消啊,穿這麼艷的衣服?牛月清說:「碰上了就好,也用不著給你去上門通知。你兄弟星期三生日,要你過來熱鬧的。」龔靖元說:「嚇!這是好事兒,到時候我帶副麻將去,哥兒兄弟玩上一天一夜的!你沒叫了那阮老闆,讓他來時帶幾個戲子娃嗎?要鬧就鬧大些,要不要我領個廚師,不管哪個賓館我一句話保準去的!」牛月清說:「什麼也不用領,來了什麼也不要拿,只帶一張嘴就是,若行舊規矩,我就要惱了!要玩麻將你就攜上,我家可沒一副好的。」龔靖元說:「你猜我來幹啥的,就是買副好麻將的。」兩人又說了一陣笑話,分了手。牛月清回來天就擦黑,柳月把飯菜已擺上桌,桌邊坐著干表姐夫。沙發邊放了帶來的一袋洋芋、兩個南瓜、一手帕新摘的鮮金針菜,他還沒有吃飯,專等著莊之蝶和牛月清的。招呼過了,牛月清說:「之蝶出外浪了幾天了,現在不回來;晚飯必是又在外邊吃了,不等他了!」話剛說畢,莊之蝶就推門進來。干表姐夫說:「城裡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莊之蝶也一臉熱情,問:「好長時間不見你來了!聽說你是承包了窯場了,發了吧?」干表姐夫說:「掙錢不出力,出力不掙錢,燒一夜磚抵不住上個標點符號的。可就這,一天也忙得鬼吹火!接到妹子口信,說要辦事,我對你表姐說了,就是挖出了金窖也不挖了,一定得去的!就帶了些菜來了。」莊之蝶倒莫名其妙,說:「我也不開公司。不蓋房子,有什麼事的。是你妹子想見你們了,讓你們來逛逛的。」干表姐夫說:「這你就不如月清樸實了,你是怕我們鄉里人來吃飯嗎?你瞞我,我還是來的,那一日我家數口,還有老姑的一干子老親世故都來呀!」莊之蝶見他說得認真,就問牛月清:「咱辦什麼事?」牛月清偏笑而不語。柳月說:「你只在外逛,家裡什麼事操過心,連自己生日都忘了!」莊之蝶抖了那紅衣紅褲,臉上沉下來,說:「七十八十了?給娘都沒過生日,我過的什麼?」就對干表姐夫說:「別聽月清說的,沒事找事。你吃飯吧,我是在外邊吃了的。」就走到書房去。

  干表姐夫原本還要在飯桌上給莊之蝶說話的,見莊之蝶臉面不好,便給牛月清低聲說起來。原來干表姐拿了那讓生兒子的藥回去吃了,遵囑必須在一月之內懷上胎的,但她偏感冒了三天。感冒才好了,窯上的一批欠款別人要不回來,又需他出外索帳,他一去又是半月,回來懷孕期就過了,能否再向那街坊的老婆婆討服藥來吃。牛月清聽了,心裡有些生氣,想這一服藥要數百元的,你那欠款又能是多少,應人是小,誤人事大,怎麼能這般地不經心?!但事到如今,又是親戚,依靠的又是人家,難聽的話說不出口,就說:「我再去求求那老婆婆去。這藥可不是輕易敢糟踏了的,光那沉香我就花了五百元哩。」干表姐夫說:「下個月我打死都不到哪兒去,一口酒也不喝了。」牛月清又壓低了聲音說:「這事你們可要保密,誰也不能說的,孩子懷上了,就給我來說一聲,我買了滋養品去看她。你什麼都要禁言,不要讓她干重活,不敢吵嘴慪氣,到時間了,我在城裡醫院找熟人說好,用車去接她就是了。」干表姐夫點了頭說:「這是自然。」牛月清又說:「重吃藥的事不要對之蝶提說。」就去了書房,對莊之蝶說:「你不吃飯,陪干表姐夫喝些酒吧,我去街上給干表姐買雙涼鞋的,立時就回來。」莊之蝶拿了酒出來。出來到客廳了臉上才笑。

  牛月清出門急急去了一趟王婆婆家,掏了五百元錢又討得了一服藥,再去鞋店給干表姐買了一雙涼鞋回來,干表姐夫和莊之蝶已喝了半瓶酒不喝了。牛月清把鞋和藥裝在一個塑料包裡了,對干表姐夫說:「鞋在裡邊,路上拿好。」拿眼睛示意,干表姐夫明白意思,說:「我經心著的。」便告辭要回去。莊之蝶見干表姐夫這麼快就走,也覺得不必給親戚難看,後悔剛才說話硬了,要送他到巷口。等客走遠,心裡總是對牛月清的私自安排不滿,順路去西門外的城河公園聽了一會兒那裡的自樂班唱的秦腔戲文。回來時一輛出租車從巷口拐出來,似乎覺得車裡坐的是龔靖元的兒子,進門就問牛月清:「是不是龔靖元的兒子來過?」牛月清說:「來過。都說那小子抽大煙土,果然臉像土布袋摔了一般。他說他爹突然有事明日一早去蘭州,要他先送了禮來。讓喝水他也不喝,鼻流誕水的,怕是煙癮又要犯了,不知要去哪裡吸去。唉,這小子前世是什麼變的。要來敗老龔的家當呀!」莊之蝶看時,桌上一盒大壽糕和一個包裝精美的寫著「豪華錦緞被面」的紙袋兒,就說:「你給龔靖元也通知了?」牛月清說:「下午我在街上撞見他,隨便說的,人家拿來了你能不收?」莊之蝶說。「我已經說了不過的。你還收人家什麼禮?你那麼逞能,不給我說一聲就通知這個邀請那個,我是當了皇帝還是得了兒子啦!景雪蔭鬧成那個陣勢,我還不嫌丟入。現在烏煙瘴氣地在家待客,讓更多人捂了嘴用屁眼笑我嗎?你通知誰了,你去回退;你若不回退,我那日就不在家!」一席話說得牛月清癡在那裡。

  老太太就從臥室出來,說「我本來不管你們的事、可話說得那麼不中入耳?」我剛才就有一肚子氣的。一家人盼你回來吃飯。盼回來了,瞧你對你干表姐夫的言語,你是給我的親戚傷臉嗎?月清給你張羅過生日、要說有意見的是我。你爹今早兒來還笑話我女兒不孝的,我勸了他,說我老了就活兒女前這個家還不是靠女婿,一個女婿半個兒,之蝶要當一個兒兩個兒用的。我不說你們什麼;你倒嫌招了親戚來烏煙瘴氣的,你是嫌棄我的窮親世故了?這門庭裡也是出過名人的,如果西京城裡沒有自來水,水局也是衙門一樣的威風的!「莊之蝶趕緊扶了老太太去臥室,讓柳月沏了一杯桔子粉湯來,說:」娘,你說到哪裡去了,我是嫌月清自作主張,全不理解我的煩處。「牛月清聽了,在客廳說:」你煩,我是你老婆,我能不也是煩?正是覺得今年晦氣事多才想著過生日沖一衝,熱臉換了冷溝子!你開口直戳戳往人心裡桶刀子,這些我忍了,習慣了,可你當著干表姐夫的面讓我下不了台,我在親戚伙裡還有什麼體面?你在外有說有笑的,回到家來就吊下個臉,這半年越發是換了個人似的,你是心上不來我了還是怎的?人都說我在家享福哩,可誰知道我當的不是你的老婆,是保姆,是奴才!「柳月在廚房刷鍋,聽到這裡,說。」大姐,保姆就是保姆,可不是奴才的,大姐平日是把我當奴才看的?「牛月清說:」這不干你事!「柳月說:」罵人沒好口,我不計較。可這事你就少說幾句好了。你是好心,莊老師也說的有道理,要過生日沖一衝,叫幾個相好的朋友來聊聊,喝頓酒也就罷了。你卻貪大求紅火,甭說地方小,大熱天的人受罪,張揚出去,以為莊老師要怎麼啦!「莊之蝶說:」你聽聽。柳月都比你見識高!「牛月清氣正沒處洩,聽了柳月的話,又受莊之蝶這麼一揶揄,也上了火:」我不如柳月嘛,柳月是怕做飯了,家裡沒一個人吃飯柳月就高興了!「柳月說:」我一上午跑了三個菜市,我是嫌腳小跑大了嗎?我是保姆,命裡就是給人做飯的,我哪兒是怕做飯了?「平日柳月是順從著牛月清的,待她這般說了,牛月清倒覺得自己寵慣得她這麼大。這般和她說話,氣更不打一處來,就說道:」那你就是兩面派,商量的時候你怎麼說的,這陣人家不同意,你就翻了臉兒向著他,他是你老師,是名人嘛!人常說,丈夫一旦把老婆不當人了,滿天下的人都會來把你不當個人待的,這話真是對的!柳月你見識高,你說這事咋辦呀?你說呀!你說呀!「噎得柳月就哭起來。莊之蝶一直坐在那裡,氣得臉色發青,見著柳月哭起來,一是覺得她畢竟是外人。二也有心要氣牛月清,就一拍桌子說道:」柳月,你哭什麼,要折騰讓她折騰,到那一日你跟我去文聯大院那邊,你只給你我做飯吃!「牛月清說:」好啊,你能掙錢雇保姆麼,你們要怎麼就怎麼去,這是合夥在整我麼!丈夫丈夫不敢說,保姆保姆不敢說,我活的是什麼份兒?我羞了我的先人嘛!「也放聲哭起來。莊之蝶一時火更凶,正要發作,老太太顫顫巍巍又走出來,柳月忙去扶她,她推了柳月,手指著莊之蝶,嘴卻哆嗦著說不出來。莊之蝶轉身放開門走出去,夜裡歇到文聯大院的房子去了。

  莊之蝶在那邊不回來,這邊牛月清也不過去,兩人較上勁兒,生日卻是不再過了。柳月自那日吵鬧,與牛月清有隱,心裡倒多少生出幸災之意。要看她的笑話,故每日十分講究起收拾。逢有一幫文學愛好者來訪,不卑不亢,也能自如應酬。末了,將要辦之事,如重要來信、各報刊編輯部約稿函、有關社會活動的請柬,—一整理了,對牛月清說:「大姐,這些得及時交給莊老師的,你送過去呀還是讓我去送?」牛月清心裡驚訝:她倒有這份心性,能耐真要比我還強?!就說:「我不見他!」柳月就去了文聯大院這邊。莊之蝶見柳月來了,自然高興。又見得各類函件整理得清清楚楚,身上的衣著穿著得這麼艷,妝化得這麼好,拉了她的手就說許多話,還要她做了飯再過去。這樣,柳月自此兩邊跑動。牛月清雖是生莊之蝶的氣,但莊之蝶畢竟是丈夫,見柳月如此穿梭,不說讓去的話,也不說不要去,倒是常買些好吃的來,不做聲地放在籃子裡,柳月就提了過去。

  這期間唐宛兒來文聯大院了幾次,連門房的韋老婆子也記得了一個眼睛媚媚的愛笑的女人,問過莊之蝶那女的是不是個演員?莊之蝶就不再約她到這邊多來,只去「求缺屋」。這一日落了一陣兒白雨,太陽又照出紅來,空氣潮潮的越發悶熱。莊之蝶在「求缺屋」裡等唐宛兒。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拿了前幾日兩人為在這裡觀賞市容而買的望遠鏡看對面樓上的動靜。那樓是一家刺繡廠的女工宿舍,一幫眼睛和牙齒都極好的年輕女子,八人一個宿舍、怕是下班才回來,都端了水盆擦洗。莊之蝶舉鏡看了看,女孩子都是穿了短褲,上衣也脫了,只是個乳罩,為著一件什麼事兒,三個人攪成一團兒嬉鬧。正看得有興,那窗口就掛出一張報紙,上邊用墨筆寫了三個大字:「沒意思!」莊之蝶也臉上愧起來,忙走回房間來,把窗簾也放下了。這當兒才發現門道的一邊有一個小小字條,撿起看了,竟是唐宛兒一早就塞進來的,而自己開門時未發現。字條上寫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周敏說,管文化的那個副省長下台了,宣傳部長在那份聲明擬文上批了『由廳裡決定』,雜誌社就堅持要按所擬的這份聲明刊登。景雪蔭不同意,鍾唯賢就說;不同意,咱也不刊登了!所以現在第二期雜誌上就沒刊登。」下邊又一行是:「我今日不能來了,周敏的一個朋友從潼關來了,為我們傳遞老家的情況,我和周敏得做飯招待人家,我是借了買菜的空兒來給你打招呼的,你原諒我。」莊之蝶長出了一口氣,管文化的副省長倒了,真倒的是時候。牛月清要過生日來沖晦氣,過生日就能沖了晦氣?如今不過,好事不也就來了嗎?!只遺憾唐宛兒不能來,要不與她在這裡要好好吃些酒的。就不覺作想了吃了酒後他們要做些什麼事情來的,想入非非,身子勃動,於是剝了衣服,竟自個動作起來,【直將一根兒塵柄擼動得熱滾滾地發了燙,依然不能過勁,只覺體內憋漲得難受,終於忍不住合掌在龜頭上猛的一通揉搓,】一時神魂癲迷,弄出許多穢物出來。用那字條兒來擦,卻發現字條兒背面又是一句話:「再告訴你個不好消息,聽周敏說,孟老師的一隻眼睛瞎了,」登時嚇了一跳,整好衣服,洗了臉面,急急往孟雲房家來。

  孟雲房果然是一隻眼睛瞎了。但瞎得十分出奇,表面上一切都好好的,他也感到不疼不癢,就是沒有了視力。孟雲房並不悲觀,還笑著說:「昨日早晨起來發現的,去醫院看醫生了,什麼也查不出來。之蝶呀,以後做什麼騙我的事可得小心,我現在是一目瞭然了!」莊之蝶還是為他傷心,勸他一家醫院看了不行,多跑幾家看看嘛。孟雲房說:「孫思邈在世也醫不了的,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我近日研究《邵子神數》有進展了!你來試試。」就從桌下取出一個皮箱,皮箱裡是高高三摞線裝書籍,說:「你是五一年夏七月二十三的下午八時的生辰年月吧,你等著,等計算出一組數字來,你動手去查吧。」莊之蝶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看著他列出三個四位數字;照他吩咐的查法去翻閱那線裝書籍,果然查出三首詩句來。

  之一:

  剪碎鵝毛遇朔風,雪羅梅花竹更清,生辰正閏夏七月,二十三日身降生。

  之二:

  鴻雁迷群淚紛紛,手足官中壽不均。

  兄弟三人分造化,內中一人會歸陰。

  之三:

  父命屬豬定仙遊,乾坤爻相有相爭,二親宮中先喪父,母親相同壽遐令。

  莊之蝶一一看了,只驚得目瞪口呆,叫道:「天下還有這等奇書!我的什麼情況都寫在上邊了。」孟雲房一合書籍說:「我以前給你說,你總是不信。這書在《易經》數典中是最神奇的一部,它失傳了幾百年了,許多算卦高手都是聽說過沒有見過的。據智祥大師說,西京阜城圖書館是有過一部的,當年康有為來西京,到處要看稀世文物,臨走偷了幾件東西,皇城圖書館和孕璜寺只發現被他偷了一枚硯台和一冊經本,就上書陝西督軍。督軍下令派人去追索,快馬直追到潼才追上,硬著臉面索要回來,這事當時驚動了全國。但後來竟又發現少了一書一查書目,才知是多少人覺尋不到的《邵子神數》,便知是康老夫子盜走了。康有為死後,誰也不知此書下落。大前年台灣有一高人,自稱有一套《神數》,卻只有《神數》沒有《神數》查解法,曾到大陸走訪了十三個省市,也是空手而歸。現在我倒是有了!」莊之蝶說:「說得這麼玄乎,怎不見你咋呼過?」盂雲房說:「你別以為我是咋咋呼呼的,那也要看什麼事情。我告訴你,你得嚴加保密,這書是北郊一個六十二歲的老者的。老者閉口不提書的來歷,聽說他是滿族,是正紅旗的後人,這書必是從皇室什麼地方弄出來的。老者對此書幾十年秘不示人,也是沒有查解之法,苦苦研究了十八年不可知。後來從智祥大師那兒認識了我,幾經接觸,才透出口氣讓我來查解。我現在剛能入得一步,弄懂了將生辰年月如何轉變為四位數,所查出的也只能是你生於何年何月,你父母十二生肖為甚,兄弟幾人,妻娶何氏。後邊還有生前為何所變,死後又變何物。在生之時哪年有災哪年有福,何日發財何日破損,官居幾品名重幾級。但我卻全然不懂查解之法。此書開首就講『天機洩露,則瞑目啞言』。我是入了此一步,這眼就瞎了。」一席話說得莊之蝶倒害怕起來。說:「那就不要看這等書。」孟雲房說:「怎麼不看?不解此書人目明亮,人目卻只看到現實世界;解了此書人目瞑盲,卻能看到未來世界,這哪頭重哪頭輕?!所以眼瞎之後,我去醫院查不出原因,心裡倒是高興,知道我是真正解開了一點天書,回來越發地精神,日夜研究,只可惜再無進展。」莊之蝶到了這時,便也說道:「你既然樂於此道了,那給我再查查,看我的妻室如何?」

  孟雲房就又計算半日,列出一個四位數來,一查,上面竟是寫道:庭前枯木鳳來儀,祿馬當求未見真。

  好將短事求長事,聞聽旁人說是非。

  莊之蝶問道:「這是什麼意思?看來是月清,又好像不是月清?」孟雲房說:「這我也說不上來的。」莊之蝶又問:「你查過咱所認識的這些人嗎?」孟雲房說:「你瞧瞧這個。」從一本書裡取出一張紙來,交給了莊之蝶。莊之蝶卻展讀不懂。

  孟雲房說:「這是我給我老婆查的,一點沒錯,她命裡是要嫁兩回的。別的人我倒不知生辰年月。」莊之蝶說:「那我說出三個人的,一個是唐宛兒,五七年三月三日亥時生人。一個是柳月,六三年十二月十八卯時生人。一個是汪希眠老婆,五零年臘月初八酉時生人。」孟雲房—一查了,奇怪的是每人只能查出一個四位數來,且不是了七言律問的格式。

  唐宛兒的是:

  湖海意悠悠。煙波了釣鉤。事了物未了,陰圖物未圖。

  柳月的是:

  喜喜喜,終防否,獲得驪龍頸下珠,忽然失卻,還在水裡。

  汪希眠老婆的是:

  心慼慼,口啾啾,一番思慮一番憂,說了休時又不休。

  莊之蝶說:「怎麼上邊全沒有寫到她們的婚姻之事?」孟雲房說:「婚姻怕只是在別的四位數里查到的,但依她們的生辰年月,我只能查出這些。」莊之蝶遺憾了半日,卻又想:這倒好,如果都讓我知道了,也是可怕之事。如果一切都是命運決定,牛月清若將來不屬於我,那我與她如此這般還罷了;若將來與我白頭到老,這就怎麼了結雙方?若唐宛兒能最後嫁我,這倒也罷了;若還是嫁了別人,我豈不明知兩頭落空還能與她再一個心思嗎?還有柳月,還有汪希眠老婆,甚至以後還會遇到什麼人呢?……按《邵子神數》上看來,人的一生,其實在你一出生之時一切都安排好了,那麼我所取得的成就,所有的聲名,以及與身邊這些女人的瓜瓜葛葛都是命該如此,也就沒了多少刺激。想到這裡,莊之蝶倒後悔不該查了這部書的。就說:「不查出也好,你永遠都不要查所熟悉的人,今日這事也誰都不必告訴。」孟雲房說:「應該是這樣。要不你也知道得太多了,眼睛也是不瞎就啞言的。你不比我,你現在正是日在中天,好好活你的快活是了!」莊之蝶只是搖頭。「我還活得快活?!」

  約摸過了一個時辰,夏捷黑水汗流回來,問候了莊之蝶,就一屁股仄臥在了沙發上,叫喊累壞了,讓孟雲房點一支香煙給她吸。孟雲房點了給她,莊之蝶說:「你也吸開煙了?」夏捷說:「你們男人家能享受的我也要享受享受!雲房,今日吃什麼,飯做好了嗎?」孟雲居說:「之蝶來了,我們要說話的,哪兒有空做了飯?你給我們下些麵條吧。」夏捷說:「你在家涼房子裡坐了一上午,倒叫我去做飯,我不去!」孟雲房說:「不去也好,我去街上買些涼面皮子來吃。」拿盒兒出門去了。孟雲房一走,夏捷就對莊之蝶說:「你一定認為我在家太霸道了吧?我近日在家故意甚事也不幹的。你不知道他現在一天到黑只是鑽在那《邵子神數》裡,人也神神經經起來,我說他,他根本不聽。先是把智祥和尚當神敬,後又是說慧明那尼姑如何了不得,現在認識了一個北郊死老頭子,又崇拜得不得了,他是一個時期沒個崇拜對象就不能活了!」莊之蝶就笑了,說:「現在不去那種魔保健品廠去當顧問了吧?」夏捷說:「早都不當了!你瞧瞧那床下,扔了一堆神功保元袋的。他當時寫那些產品介紹,說保元袋裡有麝香、有冰片、有虎鞭。我就說了,一家保健品廠一天生產那麼多袋子,你是哪兒得來的虎鞭,一隻虎一條鞭,能裝幾個袋子?你是在床下養著老虎還是上東北長白山捕的,你不怕公安局來查你亂殺國家稀有動物的罪嗎?」莊之蝶哈哈大笑起來。孟雲房端了涼面皮子進來問笑什麼的這麼開心?夏捷對莊之蝶說:「不告訴他,笑可笑之人!」孟雲房也不再追究,三人開始吃飯。

  吃罷飯,孟雲居卻要和莊之蝶出去,惱得夏捷不理。出了門孟雲房就活躍起來,卻要求莊之蝶用摩托車帶他去一趟北郊的小楊莊,說是那位老者就住在那裡。又說這老者如何神奇,近些年四處雲遊,尋訪各地易林真人,從人家那兒打探有關懂得《邵子神數》查解之法,而他之所以能入了門兒,也是老者聽了一位換骨老太太的一句口訣才回來告訴他的。莊之蝶也有心要看看這老者是什麼人物,帶了孟雲房一路風刮一般向城北駛來。

  小楊莊村子並不大,莊口一幢小樓,樓上涼台上正站著了一對年輕男女。女的正攜了小兒吃奶,男的說:「你吃不吃,你不吃爹吃呀!」果然就去很響地咂了一口。女的就說:「你爹不要瞼!」便逗著孩子說兒歌。說的是:「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饅頭。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貼窗花。二十九,封糧口。三十煺蹄兒,初一腳蹬兒。」莊之蝶就瓷眼兒往上看。孟雲房說:「這是老者的兒子兒媳。小兩口逗趣兒,你賣什麼眼兒?」莊之蝶說:「我是聽那兒歌的。那後邊的辭兒多好!三十怎麼是煺蹄兒,初一卻腳蹬兒?」孟雲房說:「年三十是燒了熱水洗腳剪趾甲換新鞋呀;初一早晨小孩要給大人磕頭,磕頭時腳是要蹬的呀!」莊之蝶說:「好,好!這女的一口河南腔說這辭兒,蠻押韻中聽嘛!」孟雲房就向涼台上問:「你爹呢?」那男的說:「在哩!」孟雲房就領莊之蝶進了院子,逕直往樓下北邊的一間屋去,果然一老頭就在那裡獨自喫茶哩。莊之蝶進去,老者並沒有站起,只是欠身讓了座,將一隻滿是茶垢的杯子送過來,悄聲地就和孟雲房說開來。莊之蝶看看房子,房子竟沒一頁窗戶,黑咕隆咚,散發一種臭味。一張床上、桌上,到處是線裝古本。孟雲房說:「這是我一個堂弟,不妨事的,您老大聲說好了!」老者又看了莊之蝶一眼,說:「你抽煙。」在身上找起來。找不出來,擰身伸手在床上的一堆亂被中摸,摸出一包來扔給了莊之蝶,聲音還是不大地說:「我去了渭北三次,那人就是不拿出書來讓我看。第四次去,他說看是不能看的。看是和買去了一樣的、我就說,我可以買,你說個價吧。那人說,我現在需要蓋房子,得二十萬。我說這麼多錢我可拿不出的,給你四萬吧。他說四萬太少。與我討價還價、我加了五千。我也只能拿出這麼多。前日下午又去,他卻變了卦、我就沒有回來,再談了一夜,我說你又沒個神數書的。存下這二十三句口決有什麼用場?他說,是呀,你又沒有這二十三句口訣,有那部書還不如有一本《辭源》、《辭海》!他說的也是。我就說等查解出來,我複印一套書送你。第二天早上。他同意了。我給了他四萬五千元。他拿出一個小冊子,卻失聲痛哭。說自己是不孝之子,把祖上留下的這寶貝給人了。哭得直不起腰來。」老者就取出一個樟木小匣,從中取出只有四頁的小手抄冊子、卻附在孟雲居耳邊嘰咕。孟雲房說:「沒事的,我還得坐他摩托車回去的。等一有進展,我立即就來。」老者說:「你不要來,我明日下午或許就去你那裡了。」

  兩人告辭出村,孟雲房說:「之蝶,你覺得老者怎樣?」莊之蝶說:「我不喜歡這號人,太詭。」孟雲房說:「他防你的。我沒說出你的名來,他冷淡你了。」莊之蝶說:「這下你得雙目失明了!」孟公房說:「也說不上這口訣是真是假。我能不能轉化了口?要是眼睛真的全瞎了,夏捷怕就要離我而去的。」莊之蝶說:「你不是給她查了,她只改嫁一次嗎?」孟三房說:「就是不走,也會惡聲敗氣待我。你到時候可多來看我。」莊之蝶說:「沒問題的,她真要那樣,我送你去清虛庵,慧明不是待你挺好嗎?」孟雲房說:「她升了監院就不比先前了。為了庵的撥款,我給她介紹了黃德復,她現在有事就直接去找姓黃的,見了我只對我念阿彌陀佛,正經是個佛門人了。」莊之蝶笑道:「人家當然是佛門人,我只怕你破了她的佛身。」孟雲房倒嘿嘿地笑著不語。瞧著孟雲房那麼個神氣兒笑著,莊之蝶心裡倒有些不舒服起來,眼前浮現了幾次穿著金箔袈裟的慧明形象,摩托車險些騎到路邊的水渠裡。到了北城門外,前邊是橫亙的鐵道,莊之蝶突然問:「這裡不是道北嗎?」孟雲房說:「是道北。」莊之蝶說:「尚儉路在哪兒?」孟雲房說:「進了北城門往東走不遠就是。」莊之蝶說:「太好了,我領你去見見一個女的。」孟雲房說:「你還在這裡蓄著一個女人呀!」莊之蝶說:「快閉了臭嘴!」如此這般說了鍾唯賢的事,又說了阿蘭留的地址,路過這裡何不去問問阿蘭把那信發了沒有,打聽到宿州的情況如何?說得孟雲房連聲念叨莊之蝶心好,就到了尚儉路尋了那條叫著普濟巷去。

  沒有想到,尚儉路以西正是河南籍人居住區。剛一進普濟巷,就如進了一座大樓內的過道,兩邊或高或低差不多都是一間兩間的開面。做飯的爐子,盛淨水的瓷甕,裝垃圾的筐子,一律放在門口的窗台下,來往行人就不得不左顧右盼,小心著撞了這個碰了那個。三個人是不能搭肩牽手地走過的,迎面來了人,還要仄身靠邊,對方的口鼻熱氣就噴過來,能聞出煙味或蒜味。莊之蝶和孟雲房停了摩托車在巷口,正愁沒個地方存放,又擔心丟失,巷口坐著的幾個抹花花牌的老太太就說:「就放在那裡,沒事的。西京城裡就是能抬蹄割了掌,賊也不會來這裡!」孟雲房說:「這就怪了,莫非這巷裡住了公安局長?」老太太說:「甭說住局長,科長也不會住這巷子的!巷子這麼窄,門對門窗對窗的,賊怎麼個藏身的?巷這頭我們抹牌,巷那頭也是支了桌麻將,賊進來了,又哪裡出得去?」在之蝶就說:「一條巷一家人的,這就好。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有個阿蘭的姐姐住在這裡,是個安徽人的。」老太太說:「安徽人?這裡哪有安徽人?」另一個老太太說:「穆家仁的媳婦不是安徽人嗎?」這老太太就說:「你怎不說是河南人的媳婦呢?穆家仁的媳婦怎不認識!她是有個妹妹也來住好久了,那可是這巷子裡兩朵花的。你們哪兒的?是親戚?同學?」孟雲房說:「同事。」老太太說:「二十七號。記住,二十七號呀,二十七號和二十九號門挨門的,別走到二十九號去。這個時候,人家二十九號新夫婦睡覺的,別推門討個沒趣。」兩人就笑著往裡走。聽見老太太還在說:「穆家的門風怪哩,代代男人憨木頭坯子。屋裡人卻一輩比一輩的俊俏!」查著門牌走過去,熱得兩人如進了火坑。一個女人就赤了上身,有五十多歲吧,頭髮胡亂地攏在頭上,額上出了痱子,又敷著厚厚的白粉。兩個已經癟了的布袋奶吊在胸前。於一家拉嚴了窗簾的窗前喊:「阿貴,阿貴,阿貴你是死了?」屋裡半天不語,有女聲說:「呵,呵,阿貴,貴,不,在,在,在喲。喲—一喲!」莊之蝶先是不解這聲音怎麼啦。那女人罵道:「噢,阿貴不在?阿貴能不在?!我說大熱天的窗簾拉得那麼嚴,你們不怕肚皮出痱子?你們忙吧,我走啦,一會完了事讓阿貴借我一缸漿,我要做『漏魚』啦!」莊之蝶也就知道那聲音的內涵了,偷著笑了一下。一直走到巷中間,二十七號門口蹲著一個男人洗衣服,莊之蝶問:「這是二十七號吧?」那男人說:「二十七號。」又問:「阿蘭是不是住在這裡?」男人抬頭還看著他們,屋裡有聲傳出來:「誰呀,阿蘭是住在這裡!」男人就把盆子挪了挪。放他們進去。一進去,迎面一個大床上坐著一個穿睡衣的女人,正抱了腳剪趾甲。腳嬌小秀美。十個趾甲塗著紅。抬了頭來,卻不是阿蘭。孟雲房掏了名片遞過去,介紹說:「這一位是作家莊之蝶,他認識阿蘭。」女人出溜兒下了床來,眼幽幽地看著莊之蝶就叫道:「哎呀,這是什麼日子呀,這麼大的人物到這裡來了!」一邊抓床上的一件衫子往身上套,一邊說:「怎麼還不坐下?家仁,你看這是誰來了,你還瓷在那裡不倒了水來!這是我丈夫。」穆家仁回頭笑著,臉很黑、牙卻白,一手肥皂沫。女人就說:「你瞧我這男人,他只知道在家裡洗呀,涮呀,沒出息的,讓你們見笑了!」穆家仁瞼就黑紅,窘得更是一頭水,訥訥道:「我不洗,你又不洗的!」女人說:「瞧你說的,你要是有莊先生這份本事,我天天供了你去寫作,屋裡一個草渣渣也不讓你動!」莊之蝶就圓場:「我那麼金貴的?在家還不是常做飯洗衣的!」女人說:「哪能這樣,這你夫人就不對了,她果是累些,可身纍纍不著人,心累才累死人哩!」穆家仁把茶沏上了,還是笑笑就坐在一邊去。女人拿了扇子給在之蝶和孟雲房扇,說房子小,沒個電扇。男人是建築隊的繪圖員,在那桌上畫圖;孩子要在那縫紉機板上做作業。一開電扇,滿屋的東西就都要飛起來,所以她也便沒買的。莊之蝶不好意思讓她扇,拿過扇子自個搖動。女人說:「找阿蘭呀,我是阿蘭的二姐,叫阿燦的。阿蘭那日回來對我說過見了你,我還不信,那麼大的人物就讓你見了?阿蘭後來回來就拿了你的信,說是你夫人交給她的,讓我發給我大姐,我這才信了。我卻不懂,怎麼又讓我大姐把信郵回西京?」莊之蝶說了原委,問:「宿州那邊不知有沒有消息?」阿燦說:「大姐來了信,說有個叫薛瑞梅的女人,先是在第一中學教書,當了幾十年右派,平反後三年裡就早死了。」莊之蝶聽了,不覺傷心起來,想鍾唯賢精神支柱全在這薛瑞梅身上,他要知道人已死了,老頭將要一下子全垮下來的。就說:「雲房,這事你千萬不要說出去;阿燦你也不要說。說者無意,卻不知什麼時候就傳到鍾主編耳裡,那就要了老頭的命了!現在看來,我得繼續代薛瑞梅給鍾唯賢寫信,你幫我郵給你大姐,讓她再換了信封,就寫上她家地址再郵回西京。要不,鍾主編還是給老地址去信,前幾封沒退回來怕是丟了,若再有一次兩次退回來,他就要疑心哩。」阿燦說:「你這般善心腸,我還推辭什麼?你要寫了信,你有空拿來,或者我去你家取。」莊之蝶說:「哪能讓你跑動,我那兒離阿蘭單位近些,我交給她好了。」阿燦說。「那也好,只是阿蘭近日不常去廠裡,她不是在設計公廁嗎,整日跑跑磕磕的。」莊之蝶說:「設計還沒完?」阿燦說:「誰知道呀!一個公廁麼,她精心得好像讓她設計人民大會堂似的!這幾日回來,說那王主任三天兩頭叫她去,但方案就是定不下來,愁得她回來飯也少吃了,爬上樓就去睡。」莊之蝶這才注意到牆角有一個梯子,從梯子爬上去是一個樓,阿蘭是住在樓上的。便說:「這樓上怕還涼些。」阿燦說:「涼什麼呀,樓上才熱的!本來有窗子可以對流,可巷對面也是一個小樓,上面住著兩個光棍,阿蘭就只好關了窗子。人在上邊直不起腰。光線又暗,我每日熬綠豆湯讓她喝。我說你快嫁個人,嫁個有辦法的,就不在我這兒受罪了!她只說她現在這個樣子,一嫁人就什麼也幹不成了就完了。唉,這我年輕時心比她更盛,現在百事不成,還不是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