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 第一章

  一千九百八十年間,西京城裡出了樁異事,兩個關係是死死的朋友,一日活得潑煩,去了唐貴妃楊玉環的墓地憑弔,見有遊人抓了一包墳丘的土攜在懷裡,甚感疑惑,詢問了才知:因貴妃是絕代佳人,這土拿回去撒入花盆,花就十分鮮艷。這二人遂也刨了許多,用衣包回,裝在一隻收藏了多年的黑陶盆裡,只待有了好的花籽來種。沒想,數天之後,盆裡兀自生出綠芽,月內長大,竟蓬蓬勃勃了一叢,但這草木特別,無人能識得品類。抱了去城中向孕璜寺的老花工請教,花工也是不識。恰有智祥大師經過,又請教大師,大師也是搖頭。其中一人便說:「常聞大師能卜卦預測,不妨佔這花將來能開幾枝?」大師命另一人取一個字來,那人適持花工的剪刀在手,隨口說出個「耳」字。大師說:「花是奇花,當開四枝,但其景不久,必為爾所殘也。」後花開果然如數,但形狀類似牡丹,又類似玫瑰。且一枝蕊為紅色,一枝蕊為黃色,一枝蕊為白色,一枝蕊為紫色,極盡嬌美。一時消息傳開,每日欣賞者不絕,莫不歎為觀止。兩個朋友自然得意,尤其一個更是珍惜,供養案頭,親自澆水施肥,慇勤務弄。不料某日醉酒,夜半醒來忽覺得該去澆灌,竟誤把廚房爐子上的熱水壺提去,結果花被澆死。此人悔恨不已,索性也摔了陶盆,生病睡倒一月不起。

  此事雖異,畢竟為一盆花而已,知道之人還並不廣大,過後也便罷了。沒想到了夏天,西京城卻又發生了一樁更大的人人都經歷的異事。是這古歷六月初七的晌午,先是太陽還紅堂堂地照著,太陽的好處是太陽照著而人卻忘記了還有太陽在照著,所以這個城裡的人誰也沒有往天上去看。街面的形勢依舊是往日形勢。有級別坐臥車的坐著臥車。沒級別的,但有的是錢,便不願擠那公共車了,抖著票子去搭出租車。偏偏有了什麼重要的人物親臨到這裡,數輛的警車護衛開道,尖銳的警笛就長聲兒價地吼,所有的臥車、出租車、公共車只得靠邊慢行,擾亂了自行車長河的節奏。只有徒步的人只管徒步,你踩著我的影子,我踩著他的影子,影於是不痛不癢的。突然。影子的顏色由深而淺,愈淺愈短,一瞬間全然消失。人沒有了陰影拖著,似乎人不是了人,用手在屁股後摸摸,摸得一臉的疑惑。有人就偶爾往天上一瞅,立即歡呼:「天上有四個太陽了!」人們全舉了頭往天上看,天上果然出現了四個太陽。四個太陽大小一般,分不清了新舊雌雄,是聚在一起的,組成個丁字形。過去的經驗裡,天上是有過月虧和日蝕的,但同時有四個太陽卻沒有遇過,以為是眼睛看錯了;再往天上看,那太陽就不再發紅,是白的,白得像電焊光一樣的白,白得還像什麼?什麼就也看不見了,完全的黑暗人是看不見了什麼的,完全的光明人竟也是看不見了什麼嗎?大小的車輛再不敢發動了,只鳴喇叭,人卻胡撲亂踏,恍惚裡甚或就感覺身已不在街上了,是在看電影吧?放映機突然發生故障,銀幕上的圖像消失了,而音響還在進行著。一個人這麼感覺了,所有的人差不多也都這麼感覺了,於是寂靜下來,竟靜得死氣沉沉,唯有城牆頭上有人吹動的塤音最後要再吹一聲,但沒有吹起,是力氣用完,像風撞在牆角,拐了一下,消失了。人們似乎看不起吹塤的人,笑了一下,猛地驚醒身處的現實,同時被寂靜所恐懼,哇哇驚叫,各處便瘋倒了許多。

  這樣的怪異持續了近半個小時,天上的太陽又恢復成了一個。待人們的眼睛逐漸看見地上有了自己的影子,皆面面相覷,隨之倒為人的狼狽有了羞愧,就慌不擇路地四散。一時又是人亂如蟻,卻不見了指揮交通的警察。安全島上,悠然獨坐的竟是一個老頭。老頭囚首垢面,卻有一雙極長的眉眼,冷冷地看著人的忙忙。這眼神使大家有些受不得,終就憤怒了,遂喊警察呢?警察在哪兒?姓蘇的警察就一邊跑一邊戴頭上的硬殼帽子,罵著老叫花子:「pi!」「pi!」是西京城裡罵「滾」的最粗俗的土話。老頭聽了,拿手指在安全島上寫,寫出來卻是一個極文雅的上古詞:避,就慢慢地笑了。隨著笑起來的是一大片,因為老頭走下安全島的時候,暴露了身上的衣服原是孕璜寺香客敬奉的錦旗所制。前心印著「有求」兩字,那雙腿岔開,褲襠處是粗糙的大針腳一直到了後腰,屁股蛋上左邊就是個「必」字,右邊就是個「應」字,老頭並不知恥,卻出口成章,說出了一段謠兒來。

  這謠兒後來流傳全城,其辭是:一類人是公僕,高高在上享清福。二類人作「官倒」,投機倒把有人保,三類人搞承包,吃喝嫖賭全報銷。四類人來租賃,坐在家裡拿利潤。五類人大蓋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六類人手術刀,腰裡揣滿紅紙包。七類人當演員,扭扭屁股就賺錢。八類人搞宣傳,隔三岔五解個饞。九類人為教員,山珍海味認不全。十類人主人翁,老老實實學雷鋒。

  此謠兒流傳開來後,有人分析老頭並不是個乞丐,或者說他起碼是個教師,因為只有教師才能編出這樣的謠辭,且謠辭中對前幾類人都橫加指責,唯獨為教師一類人喊苦叫屈。但到底老頭是什麼人,無人再作追究。這一年裡,恰是西京城裡新任了一位市長,這市長原籍上海,夫人卻是西京土著,十數春秋,西京的每任市長都有心在這座古城建功立業,但卻差不多全是幾經折騰,起色甚微,便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去了。新的市長雖不悅意在岳父門前任職,苦於身在仕途,全然由不得自己,到任後就犯難該從何處舉綱張目。夫人屬於賢內助,便召集了許多親朋好友為其夫顧問參謀,就有了一個年輕人叫黃德復的,說出了一段建議來:西京是十二朝古都,文化積澱深厚是資本也是負擔。各層幹部和群眾思維趨於保守,故長期以來經濟發展比沿海省市遠遠落後,若如前幾任的市長那樣面面俱抓,常因企業老化,城建欠帳大多,用盡十分力,往往只有三分效果,且當今任職總是三年或五載就得調動,長遠規劃難以完成便又人事更新;與其這樣,倒不如抓別人不抓之業,如發展文化和旅遊,短期內倒有政績出現。市長大受啟發,不恥下問,竟邀這年輕人談了三天三夜,又將其調離原來任職的學校來市府作了身邊秘書。一時間,上京索要撥款,在下四處集資,幹了一宗千古不朽之宏業,即修復了西京城牆,疏通了城河,沿城河邊建成極富地方特色的娛樂場。又改建了三條大街:一條為仿唐建築街,專售書畫、瓷器;一條為仿宋建築街,專營全市乃至全省民間小吃;一條仿明、清建築街,集中了所有民間工藝品、土特產。但是,城市文化旅遊業的大力發展,使城市的流動人員驟然增多,就出現了許多治安方面的弊病,一時西京城被外地人稱作賊城、煙城、暗娼城。市民也開始滋生另一種的不滿情緒。改革開放,物質豐而精神苦,可知人間事總不能兩全。當那位囚首垢面的老頭又在街頭說他的謠兒,身後總是廝跟了一幫閒漢,嚷道:「來一段,再來一段!」,老頭就說了兩句:「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閒漢們聽了,一齊鼓掌。老頭並沒說這謠兒所指何人,閒漢們卻對號入座,將這謠兒傳得風快,自然黃德復不久也聽到了,便給公安局撥了電話,說老頭散佈市長的謠言,應予制止。公安局收留了老頭,一查,原是一位十多年上訪痞子。為何是上訪痞子?因是此人十多年前任民辦教師,轉公辦教師時受到上司陷害未能轉成,就上訪省府,仍未能成功,於是長住西京,隔三間五去省府門口提意見,遞狀書,靜坐耍賴,慢慢地欲進沒有門路,欲退又無台階,精神變態,後來也索性不再上訪,亦不返鄉,就在街頭流浪起來。公安局收審了十天,查無大罪,又放出來,用車一氣拉出城三百里地放下。沒想這老頭幾天後又出現在街頭,卻拉動了一輛架子車,沿街穿巷收拾破爛了。一幫閒漢自然擁他,唆使再說謠兒,老頭卻吝嗇了口舌,只吼很高很長的「破爛嘍——!承包破爛——嘍!」這叫聲每日早晚在街巷吼叫。常也有人在城牆頭上吹塤,一個如狼嚎,一個嗚咽如鬼,兩廂呼應,鐘樓鼓樓上的成百上千隻鳥類就聒噪一片了。

  這日,老頭拉著沒有輪胎的鐵殼輪架子車,游轉了半天未收到破爛,立於孕璜寺牆外的土場上貪看了幾個氣功大師教人導引吐納之術,又見一簇一簇人集在矮牆下卜卦算命,就踅近去,也要一位卦師推自己的流年運氣。圍著的人就說:「老頭,這裡不測小命,大師是峨嵋山的高人,搞天下大事預測的!」自將他推搡老遠。老頭無故受了奚落,便把一張臉漲得通紅。正好天上落雨,辟辟叭叭如銅錢砸下,地上立即一片塵霧,轉眼又水汪汪一片,無數水泡彼此明滅。眾人皆走散了,老頭說聲「及時雨」,丟下車子不顧,也跑到孕璜寺山門的旗桿下躲雨,因為呆得無聊,也或許是喉嚨發癢,於嘩嘩的雨聲裡又高聲念說了一段謠兒。

  沒想山門裡正枯坐了孕璜寺的智祥大師,偏偏把這謠兒聽在耳裡。孕璜寺山門內有一奇石,平日毫無色彩,凡遇陰雨,石上就清晰顯出了條龍的紋路來,惟妙惟肖。智祥大師瞧見下雨,便來山門處查看龍石,聽得外邊唱說:「……闊了當官的,發了擺攤的,窮了靠邊的……」若有所思,忽嘎喇喇一聲巨響,似炸雷就在山門瓦脊上滾動。仰頭看去,西邊天上,卻七條彩虹交錯射在半空,聯想那日天上出現四個太陽,知道西京又要有了異樣之事。果然第二日收聽廣播,距西京二百里的法門寺,發現了釋迦牟尼的舍利子。佛骨在西京出現,天下為之震驚,智祥大師這夜裡靜坐禪房忽有覺悟,自言道如今世上狼蟲虎豹少,是狼蟲虎豹都化變了人而上世,所以醜惡之人多了。同時西京城裡近年來雲集了那麼多的氣功師、特異功能者,莫非是上天派了這種人來拯救人類?孕璜寺自有強盛功法,與其這麼多的一般功法的氣功師、特異人紛紛出山,何不自己也盡一份功德呢?於是張貼海報,廣而告之,就在寺內開辦了初級練功學習班,攬收學員,傳授通天貫地圓智功法。

  學功班舉辦了三期,期期都有個學員叫孟雲房的。孟雲房是文史館研究員,卻對任何事都好來勁兒,七年前滿城正興一種紅茶菌能治病強身,他就在家培育,弄得屋裡儘是盛茶菌的瓶兒罐兒,且要拿出許多送街坊四鄰,如此就認識了一個茶友,以致這茶友做了老婆。此後,夫婦倆又開始甩手,說是甩手療法勝過紅茶菌的,這當然只半年時間,社會上又興吃醋蛋,又興喝雞血,他們都一一做了。不想喝雞血卻喝出毛病,老婆的下身陰毛脫落,尋了許多醫院治療不愈,偶爾聽說隔壁的鄰人有祖傳的秘方,老婆便去求治,果然新毛生出。鄰人年紀比孟雲房長一歲,以前也在一起搓過麻將,此後出門撞著,點頭作禮,鄰人嗤啦一笑。孟雲房就買了很重的禮品回來對老婆說:「人家治了你的病,你應該去謝謝才是,老婆送禮過去,興高采烈回到家,孟雲房卻將寫好的離婚書放在桌上讓她簽字,說這下好了,咱們離婚吧,老婆是我的老婆,穿衣見父,脫衣見夫,我老婆的東西怎麼讓外人看到呢?!離了婚半年,新娶了婦人叫夏捷,也就隨夏氏另擇了新居。新居的平房正好與孕璜寺一牆之隔,隔牆不高,新婚後的孟雲房平時沒事,就常腦袋趴在牆頭,聽那邊清器作樂,看那僧人走動。自參加學功後,每日聞得授功的銅鑼一敲,便手腳如猴,逾牆而過。一次就被智祥大師撞見,忙要逃避,大師卻說:」咱們是老相識了嘛!「孟雲房忙點頭稱是,卻說:」大師這麼好的記性,還記得我呀「?大師說:」怎麼能不記得,你們那異花是死了?「孟雲房說:」是死了,大師測字實在靈驗!「大師又問:」你那個朋友呢?病好了嗎?「孟雲房說:」病是早好了。大師竟也知道他是病過?真是神人!「大師說:」哪裡,要是神人,那時我就該留下他這個名人來好生談談哩!「孟雲房就忙說:」改日我一定領他來拜會大師!「

  一期學功班下來,孟雲房迷上了氣功,且四處張揚身上有了氣感。每有熟人聚會,他總是盤腳作用功態,動輒給別人發功,又反覆問有沒有感覺?感覺是沒有的。復唸咒語,念得滿嘴白沫,一頭汗水,還是不行。眾人就浪笑了。夏捷說:「他真有氣了的,昨晚我肚子脹,他一發功,果然肚裡嘎咕咕響,一會我就跑了廁所。他現在酒肉不沾,煙不吸,蔥也不吃哩!孟雲房說:」真的。「眾人說:」噢,跟了和尚就當和尚了,那戒色了嗎?如果晚上不和嫂子睡,那就真是戒了!「夏捷也就笑了說:」我也等著他戒哩!「卻拿眼乜斜過來,孟雲房臉就紅了。

  夏捷的話,只有夏捷和孟雲房知道。原來學功期間,孟雲房認識了寺裡的小尼慧明。慧明年方三八,三年前從佛學院畢業到孕璜寺,兩入交談過數次,孟雲房甚是佩服她的佛學知識。他也是看過《五燈會元》和《金剛經》的,又善發揮,倒惹得慧明常有難事來請教。於是許多中午時分。慧明在矮牆那邊喊孟老師,兩人就趴了牆頭嘀嘀咕咕說長長的話。一天晚上,月光清幽,夏捷從外邊回來,見孟雲房又趴在牆頭與小尼姑說話因為趴得久了,蚊子叮那一雙光腿,一隻腳就抬起來不停地在另一條腿上搓。牆這邊說:「慧明,這篇論文寫得好多了!可你也得悠著些勁兒呢。」牆那邊說:「我不累的,人累是心累。清靜地寫這份論文,我只覺得愉悅的。」牆這邊說:「是如蓮的喜悅嗎?一牆之隔,兩個世界,我倒羨慕你們……」牆那邊就嘻嘻笑,說:「你什麼都可以當,是不能當和尚的,你在外邊尋清靜尋不到,真到了清靜處,怕你又受不得清靜。」牆這邊就笑說:「是嗎?」那邊又說:「前幾日對你說過的事,一定得口嚴著。」這邊說:「這我曉得,心繫一處,守口如瓶嘛!」那邊說:「孟老師真好,那我還寫了一份狀書,要托你送到市長手裡。」這邊的就竭力探了身子,伸了手去接,說:「你站在石頭上,我就接著了。哎喲,腳崴了嗎?」那邊說:「沒有的。」牆頭上一沓紙冒上來,孟雲房抓到了,同時這邊踏著的一根木條斷裂,噗咚一聲,人出溜下來,下巴正撞在牆頭瓦上,一頁瓦遂落地而碎。夏捷看了一場好戲,說:「嘿嘿,孟雲房,你可要小心的,《西廂記》我才看了一折哪!」也不顧孟雲房傷著沒有,搭了凳子往牆那頭看,小尼姑已幽靈一般從花叢裡跑遠了。此時,夏捷當著眾人面暗示孟雲房,孟雲房臉紅了,卻說:「你不要說了吧,這也是作佛事,功德無量的。」眾人更是不得其解,就嚷道該吃晌午飯了吧,說:「嫂夫人不要急,只要你出力,不會要你出錢的!」,便各人掏了五元,自然是趙京五腳勤提了籃子上街打酒買菜。

  西京東四百里地的潼關,這些年出了一幫浪子閒漢,他們總是不滿意這個不滿意那個,浮躁得像一群綠頭的蒼蠅。其中一個叫周敏的角兒,眼見得身邊想做官的找到了晉陞的階梯,想發財的已經把十幾萬金錢存在了銀行,他仍是找不到自己要找的東西。日近黃昏,百無聊賴,在家悶讀罷幾頁書,便去咖啡廳消費,消費了一通,再去逛舞場。舞場裡就結識了一個美艷女子。以後夜夜都去,見那女子也場場必至。周敏就突發奇想:這女子或許能給我寄托!舞散後,提出送女子回家,女子推辭一番卻並不堅決,他就大了膽子,用自行車馱到一個僻背巷口。女子跳下來告別,說你走吧,卻是不走。他就上去親了一口,女子便嗚地哭了,說:「我恨你!」周敏說:「我太激動。我再不了。」女子說:「我恨這個時候才見你,三年前你在哪兒?」周敏一把擁了她再在車後架上,一陣風騎到城外河灘,車子一倒,兩個人也倒在沙窩裡做了一團,這時女子說,「我有丈夫哩,孩子都兩歲了。」周敏吃了一驚,但已無法自制,說:「我不管,我只要你,你嫁給我吧!」女子叫唐宛兒,從此忘不了周敏,回家提出離婚,丈夫不同意,剝光了衣服地打。這邊一打,舞場上的周敏見不上,佈置了小兄弟在宛兒家的前後察看動靜。消息返回,周敏就在那丈夫前腳出門,後腳進去,帶宛兒出來藏於一處密室。潼關縣城也就那麼般大。幾乎每隻蒼蠅都有出處,何況一個活人?第四天裡,周敏來見宛兒,宛兒只說調她剛才瞧見丈夫的一個朋友了,鬼鬼祟祟的,一定是派來查訪的。周敏聽了,也覺得自己早已不宜於呆在這小地方,當下包一輛出租車開往西京城裡,租賃一所房子住下了。初到西京,兩人如魚得水,粗略購置了一些傢俱和生活用品,先逛了華清池、大雁塔,又進了幾次唐華賓館、天馬樂園。這婦人是好風光的尤物,喜歡賓館的豪華和漂亮的時裝,又喜歡讀書,有許多奇奇妙妙的想法。兩人路過城中的報話大樓,巨大的鐘錶正轟鳴著樂曲報時。宛兒便說:「人若要死,從鐘錶上跳下來,那死也死得壯觀吧!」周敏說:「我要死,我才不跳的,拿一根繩子就吊死在鐘錶上,既能在樂曲中死去,死去又能讓全城人都看得見!」宛兒說聲好,竟撲在周敏的懷裡撒嬌,說她那個丈夫以前和她吵架,她開了音箱放小夜曲,為的是有這種輕音樂,雙方的情緒就會漸漸平和,丈夫卻一腳把音箱踢翻了。周敏說:「他不懂」。婦人說:「他只是有勁,是頭驢子」。

  —月後,兩個人瘋勁漸漸疲軟,所帶錢財也所剩無幾,周敏才知道女人對於男人不過如此。誠然唐宛兒美艷,而西京這麼大的城市,也不能實現他的願望,得到他想要得到的東西,在這裡,新電影、新衣服、新裝飾品,一樣也不缺,日子卻仍舊貧困和無聊。每天早上,腐蝕在城牆頭的陽光仍是那樣的陽光,花壇裡開放的仍是那樣的花。陷入了苦悶的周敏,不能把這些說破於唐宛兒,唯有一早一晚去城牆頭上吹塤。吹過了一陣塤,日子還是要過的便出來尋掙錢的營生。發現了居家不遠處有個清虛庵,庵裡正翻修幾間廂房,遂在那裡謀到一份小工,幸虧做工當日發款,也就每日能買一尾草魚。半斤新嫩蘑菇回去給婦人清燉來吃。

  周敏面目清新,在一幫民工中間顯得出眾,包工頭就讓他兼管出外採買材料,買材料又受尼姑審驗,少不得就認識了慧明師父。幾經交談,知道慧明師父前不久才從孕璜寺而來,因為年輕。又有學問,雖不是庵裡當家,卻處處露面,自作主張,眾尼姑倒服她。周敏見慧明人物俊美,有心接近,有事沒事也常去過問。一日,歇息時拿了一書在讀,一抬頭見慧明在紫籐架下向他招手,忙丟下書本近去,慧明說:「你好伶俐,讀的什麼書?」周敏說:「《西廂記》,這普陀寺裡……」,卻不說了。慧明說:「你覺得清虛庵不比普陀寺好嗎?」周敏扭頭看下四周,正要說出什麼來,慧明一張粉臉輕笑了一下,倒十分莊重起來,卻說:「你一來,我就看出你不是個下苦的小工,果然喜歡讀書。若是看看熱鬧倒也罷了,若要看出個門道來,知道書裡更深一層的意思,倒可去見一個人的。」周敏說:「這當然好。就不知那是什麼人,肯不肯見我,還得師父引薦的。」慧明說:「憑你這張甜嘴,西京城裡誰也是會見上的,當下就寫了街巷門號、所見人姓名,又書一小函。周敏歡天喜地便要去,慧明說:」等等,我這裡還另有一信函,你帶給他吧。「

  周敏帶了信函,依所示的街巷尋去,便在孕璜寺左牆後找著了孟雲房。孟雲房甚是熱情,讓座,沏茶,問了許多情況,如讀過什麼書?寫過什麼文章?西京城裡還認識何人了。周敏口齒利爽,一一答上,孟雲房就讓他進了書房長說短聊,好是熱乎。夜裡回來,周敏說知唐宛兒,唐宛兒說:「西京自古居之不易,咱們在這裡舉目無親,能見到孟研究員,也是天大的幸運,你不要受慧明引薦去一次就作罷,應該多去才是,周敏依了婦人話,隔三間五便去一次。先去時常以慧明為旗號,後來再去又不免帶一尾魚一捆菜的。夏捷也好感他,常當著孟雲房的面說他穿戴齊整,批點丈夫的骯髒。一月有餘,已是常客,周敏開始拿了新寫的短文求正。孟雲房好為人師,自然從中國古典美學講到西方現代藝術,說得周敏點頭不迭,決心要在老師的指導下好好寫寫文章,便叫苦做小工出力不說,更是沒有時間,孟老師在城裡是文化名流,一定認識人多,能否介紹到某個報刊編輯部去幹些雜務。一是有時間看書作文,二是即使沒時間,但接觸的都是文化人,單那氣氛也會使自己提高快些。孟雲房說句」潼關多鍾秀,人自有靈氣「,獨自微笑,周敏不知他的意思,便急忙聲明說老師若有為難就罷了,現在尋個事於是不容易,何況報刊編輯部那是什麼人呆的!孟雲房就笑道:」我就估摸你不是平地臥的角兒!不是吹牛,全城所有報刊編輯部我都熟悉,現在雖然家家人員飽和,可我說句話也不是潑出的水。話又說回來,要在西京文藝圈裡混事,得瞭解文藝圈的現狀,你瞭解多少?「周敏說:」我哪裡瞭解,出門一片黑的。「孟雲房說:」西京城裡有一大批閒人的,閒人卻分兩類。一類是社會閒人,或許有地位,或許沒地位,或許有職業,或許沒職業,都是一幫有力氣、有精力、有能耐的,講究愛管事的仗義之徒。他們搞販運,當說客,吃喝嫖賭,只是不抽大煙。坑蒙騙拐,只是不偷盜財物。起事又滅事。西京的服裝潮流、飲食潮流由他們領導,西京的經濟發展靠他們刺激,那些紅道由他們周旋,黑道也受他們控制。此等人物也曾在毛氏執政時銷聲匿跡。這其中的代表人物,也是暗中的領袖,有四個,人稱四大惡少。這類人待你好了,好得割身上的肉給你來吃,說是不好,立馬三刻就翻臉不認了人的。這個圈子你不要沾惹。怎麼說這些人?你聽聽他們的語言即可知一二:他們把錢不叫錢,叫『把兒,』說好哥兒不叫好哥兒叫『鋼哥兒』,找女人叫『打洞』,漂亮女人叫『炸彈』——「孟雲房還要說下去,周敏謙虛的臉上竟笑了一下。孟雲房說:」你不相信嗎?「周敏說:」信的「。心裡卻想起自己在潼關縣城的作為,知道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閒人,小縣城有小縣城的閒人,等量級不同,但起碼語言是相通的。就又說一句:」現在社會,你能在家想像個什麼,就有可能在現實中發生什麼,你說的我都信!「孟雲房說:」這些人就不提了,我要給你說的是另一類閒人:文化閒人。在西京城裡,提起四大惡少,無人不曉,提起四大名人,更是老少皆知的。要在西京文藝界沾邊,你就得認識這四大名人。四大名人的第一名是畫家汪希眠,今年四十五歲,原是個玉器廠的刻工,業餘繪畫,數年間畫名大噪,原本西京國畫院要調他去的,他卻去了大雁塔。被聘為那裡的專職畫家。洋人來西京必去大雁塔,他就出售畫作,尤其是冊頁,一個小小冊頁就數百十元,他是一天能畫四五冊頁的,賣出的畫大雁塔管理所得五成,他得五成,這就比一般畫家有錢得多。更出奇的是,他學什麼像什麼,所有名家之作都可仿製,上至石濤。八大山人,下至張大千、齊白石。前二年石魯的畫價上升,他畫得數幅,連石魯的家屬也辨不來真偽。他是有錢,又好女人,公開說作畫時沒有美人在傍磨墨展紙,激情就沒有了。去年夏天,邀一夥朋友去城南五台山野遊,我也去了。他是什麼氣派,雇了四個出租車,一個車全是女的!他的那個小情人在澗潭游泳,把一枚金戒指丟了,眾人都急起來,下潭去摸,他說:「丟了就丟了。『聽這口氣,一萬二千元的戒指好像是身上搓下的垢甲蛋兒!當下從口袋掏了一把錢給那個女的,嗨,一沓票子這般厚的。再一位,你在西京大街小巷走走,看看所有招牌題字,你就知道龔靖元的大名了。民國時期,所有的字號是於右任所題,於右任也沒龔靖元如今紅盛!他同汪希眠一樣總有趕不走的一堆女人,但他沒有汪希眠癡情,逢場做戲,好就好,好過就忘了,所以好多女人都自稱是龔氏情人,龔靖元卻說不出她們具體名姓。他的字現在難求,一般人求字他是不蓋章的,不蓋章等於白搭。要蓋章都要他夫人蓋,那就當面交款:一張條幅一千五,一個牌匾三千元。錢全被夫人管著,龔靖元零花錢是沒有的,但他愛打麻將,一夜常輸千兒八百,沒有錢就寫字來頂。他賭博是出了名的,公安局抓了三次,每次抓進去,為人家寫上一中午的字,就又放出來了,全城的高檔賓館沒有不掛龔靖元的字,所以他到任何賓館,要吃就吃,要住就住,賓館經理接他如接佛一般。市裡烹飪協會考廚師,考官首先問:龔靖元吃過你的菜嗎?若回答吃過,這廚師第一關就過了,若說沒吃過,說明你壓根兒還差等級。另一個名人就是西部樂團的團長阮知非了。他原是秦腔演員,從父輩那裡學有幾手』吹火『、』甩稍子『、』耍僚牙『的絕活。秦腔沒落,劇場蕭條,他辭了職組織民辦歌舞團,演員全是合同聘用,正經劇團不敢用的人他用,不敢唱的歌他唱,不敢穿的服裝他穿,所以前五年之間走遍大江南北,場場爆滿,錢飄雪花一般往回收。這些年流行歌舞不大如前,樂團人馬分為兩撥,一撥由城市轉入鄉下,一撥在西京城裡開辦四家歌舞廳,門票高達三十元,可人瘋一般往裡進。這三位名人都是與社會閒人有來往的,只是合時則合,分時則分,主要的內靠官僚,外靠洋人。唯有第四個名人活得清清靜靜,他的夫人雖也僱人在碑林博物館那條街上開著個太白書店,他卻是不大缺錢又不大愛錢的主兒,只在家寫他的文章圖受活。但世上的事兒就是這麼蹊蹺,你越不要著什麼,什麼卻就儘是你的。這四個名人中間就數他檔次高,成就大,聲播最遠。這就是你們潼關的同鄉了。」周敏聽孟雲房口若懸河講下來,聽得一愣一愣的,待說到「你們潼關同鄉」,就說:「莫不是作家莊之蝶?!」孟雲房說:「對了,要不我說』潼關多鍾秀,人自有靈氣『。我是看到你愛寫文章就想到莊之蝶了。他是你們那兒的驕做,想必你是認識的。」周敏說:「名字是早知道,有一年他去潼關作文學報告,我知道後趕去,報告會已經結束了。潼關喜愛文學的年輕人如此多,原因也就是他的影響。我見過他的照片,沒見過人的。」孟雲房說:「四大名人之中,要我最佩服的是莊之蝶,與我最要好的也是莊之蝶。他是西京城文壇上數一數二的頂尖人物,你若要去報刊編輯部做事,我當然可以幫你,但我跑十趟八趟,倒沒他的一句話來得頂用。他常來這裡喫茶吃酒,你不妨星期三或星期六下午來,說不定就會碰上,我來提說,聽聽他的意見,看哪個報刊更合適。」

  周敏自此一連幾個星期,每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就來孟雲房家,穿得整整齊齊,頭上也噴了發膠,梳得一絲不亂的。可孟家雖坐了一幫作家、編劇和畫家、演員,卻從未見到莊之蝶。周敏一時未能去報刊編輯部做事,因為生計,又不能耽誤了清虛庵做小工掙錢,心也慢慢灰下來。

  此日,慧明又讓周敏捎一個口信兒到孟雲房家裡。兩人吃著茶,自然又說起莊之蝶來。孟雲房才告訴周敏,莊之蝶原來不在城裡許多時間了,他也是上午見了太白書店的洪江才知道的,便不免怨怪莊之蝶:近一年來聲名越來越大,心情反倒越來越壞,脾性兒也古怪了,出外這麼長時間竟連他也不打個招呼!周敏聽了,勾下頭去,輕輕地歎息了。孟雲房卻拿出一封短信,問周敏是否能親自去文化廳找一個人去,若找著這個人,別的報刊編輯部去不得,但《西京雜誌》編輯部或許不成問題。周敏展信讀了,原來是孟雲房以莊之蝶之名寫給一個叫景雪蔭的。周敏不知景雪蔭是男是女,是什麼領導,問孟雲房,孟雲房卻一臉詭笑,避而不答。

  周敏半信半疑,揣了短信往文化廳去。天向晚時,又來見孟雲房。孟雲房正剝了上衣,穿著寬大花褲衩在書房寫作,口裡應著,身子不動。周敏等不及,大聲喊:「孟老師,是我,周敏,」一陣踢踏聲,門抽開扣子,周敏推門而入,「噗咚」一聲跪在孟雲房的面前。孟雲房甚是吃驚,卻也明白幾分,問道:「事情成了,周敏臉色漲得通紅,卻回頭叫道:」都拿進來!「接踵一個粗腳女子,拎著一個大的旅行袋子住外掏,櫃蓋上就是一筒碧螺春茶,兩瓶維C果汁粉、一包筍絲、一包寧夏拘妃,一包香菇。孟雲房叫道:」小周,你這是怎麼啦,給我送禮嗎「?周敏說:」這算什麼禮,大熱天的。寫作又這麼累,想給你買些什麼,你戒葷了,又無法買的。孟老師,多虧你的條兒,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哩「!孟雲房說:」我說尋景雪蔭一尋就准,她是廳裡人,以前在編輯部也幹過,誰不看她的面子呢「?已經在內屋睡下的夏捷隔簾說道:」小周呀,你可是講究實際的人呀!你孟老師寫了個條兒,你就孝敬你的孟老師了「?周敏笑著說:」師母已經睡了嗎?我哪裡就敢忘了你,剛才路過藍田玉店,我進去看了,裡邊有菊花玉鐲的,已經付錢人家了,可擺著的三副,副副都有暗傷,我讓他們快些進貨來,三日後去取的,只怕師母看不上。「婦人說:」我看你是掙一個花兩個的浪子!周敏就還在笑,孟雲房已經把維C果汁粉瓶蓋擰開,給自己沖一杯,給周敏沖一杯,還要給夏捷沖一杯送進去。周敏說他不喝的,這杯給師母吧。孟雲房說:「拿進我的家門,就算是我的了,現在是我招待你呀!」端了一杯進內屋去。周敏坐下來抿了一口,門簾處一動,送貨的女子在向他示意。周敏出去,在院子裡悄聲說:「你怎麼還不走?沒你的事了。」女子說:「錢呢?」周敏說:「錢不是全付了你嗎?」女子說:「你付的是東西錢。我送這麼遠也不能白送呀。」周敏說:「送牙長一截路也要錢?」給了一角。女子說不行的,你是打發叫花子嗎?叫花子開個口,也沒有給一角錢的。周敏就把口袋反翻出來讓看沒一個子兒了,女子罵罵咧咧地走了。周敏回到屋裡,笑著說:「那姓景的好高貴氣質,一見面,我倒被她震住,差點不敢拿出條兒來,手心都是汗。她先領我去了編輯部找主編,又去把廳長也找來,主編就說三天後聽消息吧。她倒這般能耐的!」孟雲房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景雪蔭雖在廳裡是一個處長,可文化廳裡除了廳長,上下哪個敢小覷了她?說出來你冷牙打顫,如今省上管文化的副書記是她爹的當年部下,宣傳部長也曾是她爹的秘書。老頭子現在調離了陝西,在山西那邊還當著官,雖人不在了陝西,老虎離山,餘威仍在嘛!」周敏聽了,說:「這我知道了,景雪蔭莫非就是莊老師當年的相好?」孟雲房說:「你怎麼知道?」周敏說:「潼關出了莊之蝶,潼關就流傳著他的軼聞趣事,以前我還以為是人衍生的事,沒想倒真是這樣!她一見到信就說了,莊之蝶好大架子,一個條兒來,人也不見面了」孟雲房說:「你怎麼說?」周敏說:「我說,之蝶老師說了,他現在正寫一個長篇小說,過一段日子就來看你的。她還說看什麼,已經老了,不好看了!」周敏說完,笑了笑,卻說:「孟老師,事情這般順當,倒讓我擔心。之蝶老師以後要怪咱們的。」孟雲房說:「正是這樣,我才趕寫一篇他的作品的評論文章的。」周敏千謝萬謝,直說到自鳴鐘敲過十二點方離去。

  唐宛兒一整天沒有見到周敏的面,知道是在外邊為工作奔波,將中午做了的麻食又溫了一遍,就熱水洗了身子,漱了口,換一身噴過香水的時興褲頭和奶罩,專等著男人回來慰勞他。但周敏一時未回,就歪在床上讀起書來。夜深聽得門外腳步響,身子就軟溜下來,把書遮在臉上裝睡著了。周敏敲門,門卻自開,原來並未插關,進來看床燈亮著。婦人悄然無聲,輕輕揭了書本,人睡得好熟,就站著看了一會睡態,不覺湊下來吻那嘴唇,婦人卻一張口將伸進的舌頭咬住,倒嚇了周敏一跳。

  周敏說:「你沒有睡呀!脫得這麼赤條條的,也不關門!」婦人說:「我盼著來個強姦犯哩!」周敏說:「快別說混話,一天沒回來就受不了?」婦人說:「你也知道一天沒回來呀。」周敏就說了怎麼去見孟雲房,孟雲房如何寫條兒又見景雪蔭,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婦人高興起來,赤身就去端了溫熱的麻食,看著男人吃光,碗丟在桌上,也不洗刷,倒舀了水讓周敏洗,就滅燈上床戲耍。【女人一上床,就扭著身子要周敏為她脫,偏不肯自己動手。周敏除去奶罩,借了月光,見一對熱烘烘的奶子如白兔般脫跳而出,便一頭紮下,噙著乳頭嗚咂起來。婦人忍不住一聲歡叫,死死抱住周敏,側身將另一隻奶子也擠過來。周敏在女人乳溝裡一陣亂拱。一會兒,婦人便急切地叫道:「我濕了,你進來吧!」接著抬起腰身,自行將褲頭褪了一截下去。周敏弓起一隻腳插在婦人光滑的腿間,順勢輕輕一蹬,褲頭就滑落床下。女人先是攥了周敏,接著卻又將周敏按倒,起身騎了上去。周敏說:「你今天好威猛!要倒插梔子花嗎?」婦人說:「你個沒良心的,跑了一天,我怕累著你。」說著把周敏套了進去。周敏便不再吭聲,只挺身去迎合女人。女人下身早已濕透,衝撞起來就叭叭地響,且不住地顫聲浪叫著,周敏被撩撥得火起,忍不住一陣狂顛,二人便大呼小叫著同時過了,各躺在床上喘粗氣。】婦人問:「景雪蔭長得什麼樣兒,這般有福的,倒能與莊之蝶好?」周敏說:「長得是沒有你白,臉上也有許多皺紋了,腳不好看。但氣勢足,口氣大,似乎正經八百,又似乎滿不在乎的樣子,喜歡與男人說笑的。」婦人把男人的頭推到一邊,嫌他口裡煙味大,說:「哪有女人不喜歡男人的!」周敏說:「我聽孟雲房說了,她是個男人評價很高、女人卻癟嘴的人,她沒有同性朋友。」婦人說:「我猜得出了,這號女人在男人窩裡受寵慣了,她也就以為真的了不得了。如果是一般人,最易變態,是個討厭婆子。她出身高貴,教養好些,她會誘男人團團圍了轉,卻不肯給你一點東西,這叫狼多不吃娃,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周敏說:「你這鬼狐子,什麼都知道,可潼關縣城畢竟不是西京城。她若是那樣,莊之蝶一個條兒就那麼出力?!」婦人說:「要說我不明白,也在這裡。可我敢說,這號女人是惹不得的,別人只能為了她,她是不能讓別人損了她的。既然人家肯這麼幫忙,你就多去孟雲房那兒,免得以後莊之蝶知道借了他的名分兒生氣,也好讓孟雲房頂著。」周敏就說起給夏捷買玉鐲的事,說他想好了,把婦人戴的菊花玉鐲給她,只給一隻,婦人沉默了半日不言語,周敏就不敢多說,爬上去又親那一段身子,婦人掀開了,說:「這是你給我買的,現在你又送她,姓夏的是大城市的時髦女人,樣子自然好,只怕她日後也是你的了。」周敏說:「你盡胡說,她穿著時興,可一端兒個黃臉婆,一個玉鐲子值幾個錢?能在編輯部尋個事兒干,或許往後會尋訪到我所要的東西,咱們又可在西京長長久久生活下去,哪頭重哪頭輕,你能掂著的。若不願意,我明日重買一個是了。」婦人說:「好吧。」當下褪了一隻鐲子在床頭,背過身睡去了。

  三日後,周敏帶了玉鐲送與了夏捷。孟雲房不在家,兩人就說起編輯部的事,周敏心裡多少有些忐忑,夏捷說:「不看僧面看佛面,景雪蔭會盡心的。」周敏記起唐宛兒的話,也笑了問道:「莊老師與她到底是怎麼個關係呢?卻始終沒結婚!」夏捷說:「之蝶現在是大作家了,可當年哪裡就比得了你?愛情這東西說不來,做夫妻的不一定就有愛情,有愛情的倒不一定就做了夫妻。」便講了莊之蝶過去的瓜瓜葛葛,使周敏聽得心怦怦然跳,連聲歎息。夜裡回去,就將這些故事又渲染了講給唐宛兒,婦人興趣盎然,要求講了一宗還要講一宗,苦得周敏只好瞎編排,說:「咱們在一塊肏屄,你倒讓我只說他們的事,你是要作了那景雪蔭嗎?」唐宛兒說:「我倒幻覺你是莊之蝶哩!」噎得周敏全無興趣,赤著腿立在那裡多時,就把褲子穿上了。

  後來編輯部果然通知周敏去打雜,好似旱六月落了白雪。周敏帶了許多禮品一一給編輯部的人見面送了。每日早去晚歸,跑印刷,送稿件,拖地,提水,博得上下滿意,他又是聰明之極的人,抽空閱讀來稿,也能看出個子丑寅卯。待到一日拿了自寫的一篇稿子讓主編鐘唯賢看,驚得鍾主編大叫:「你也能寫東西?!」文章雖最後未能發表,卻知道了他的才幹。周敏就從此來勁,早晚沒去城牆頭上吹動塤聲,買了莊之蝶許多書讀,又有心打問莊之蝶的事,回來說與唐宛兒喜歡。唐宛兒在家擀面,一邊用勁擀動,晃得兩個肥奶鼓鼓湧湧,一邊說:「你真要能寫,何不就寫寫莊之蝶?潼關流傳他那麼多事,你又知道了他在西京的情況,寫了如果能在《西京雜誌》上發表,雜誌靠寫名人提高發行量,你寫名人說不定也會出名。再說,寫了他,替他擴大影響,他回來知道是借他的名分去的編輯部,他若高興也感激你,就是不高興,也沒什麼太難堪你。」周敏聽了,直嚷道高見,當下奪了擀面杖,說要「幸福」女人,女人手也不洗,兩人就去臥室快活一氣。

  周敏果然寫成三萬字的文章,他雖未見過莊之蝶,卻儼然是莊之蝶的親朋密友,敘述他的生活經歷創作道路,以及在生活與創作中所結識的幾多女性。自然,寫得內容最豐富的,用辭最華麗、最有細節描寫的是同景雪蔭的交往。景雪蔭的名字隱了,只用代號。鍾主編看後,頗感興趣,決定當月採用。眼看著出刊日期將至,周敏每日去孟雲房家打問莊之蝶回來了沒有,沒想孟雲房近日正陪了智祥大師去了法門寺看佛骨,夏捷卻說莊之蝶已回到城裡,昨兒晚還來了電話,就寫了莊之蝶的住址,讓他不妨先去見見。

  周敏心急,搭了出租車徑直去北大街文聯大院。車行至一半,卻叫停下,步行前往,要鎮定緊張的情緒。到了大門口,見有許多人在那裡,不禁又緊張起來,就遠遠蹲在一邊只向這邊張望。門是鐵門,並不大的,有一婦女牽了一頭花背奶牛,一邊與旁邊的人說話,一邊拿了瓷杯在牛肚下擠奶。院子裡就有一人趿了鞋出來,個頭不高、頭髮長亂,穿一件黑汗衫,前心後背都印著黃色拼音字母,奶牛突然長叫了一聲。眾人就說:「牛在叫你哩!一片哄笑。那人說:」牛叫我是怕你們把奶吃了,是我建議牽著牛來賣奶的,可頭口奶總是讓你們吃了!「婦女說:」一月光景不見先生了,這牛一路上也牽不動的,奶也下得少。今日進城,它是哪裡也不肯停,直往了這裡,我尋思怪了:莫非是先生回來了?果然先生就回來了!人怎麼整整瘦了一圈的「,那人說:」沒有奶喝能不瘦「?婦人說:」肚子卻大了!「那人笑笑,拍拍肚子,就趴到牛肚下邊,口接了奶頭用手擠著吮起來。這邊瞧著的周敏倒覺得好笑:文聯大院往的這幫文人,果然出怪,現場擠鮮奶不燒生喝也夠奇了,哪有直接對了奶頭就吮的!就又聽旁邊人還是論說那人的肚子大小,說:」肚於當然大了的,你問先生在哪兒去了?「婦女說:」哪兒去吃山珍海味了?街上的民謠說『八類人搞宣傳,隔三岔五解個饞』,先生又開什麼會了?「旁人說:」你瞧瞧先生的衫子,上面的拼音是什麼?前心寫的是漢斯啤酒,後背寫的是啤酒漢斯,肚子能不大嗎?「只聽噗地一聲,在牛肚下吮奶的人就笑噴了,白花花的奶汁濺了一臉一脖,也就不再吮,付過錢,又說笑幾句,吸著鞋噗噗沓沓返回去了。婦女清點著錢,叫嚷多付了,要退的。旁人說:」他那一吮,或許吮得多哩,再說別人是擠了賣,他是親自去吮,這價錢自然高的。「婦女說:」前日南街一個年輕人買奶,說某某某是吮著買奶,他也要吮,結果是吮不出來,反叫牛尿了一頭臊水!「旁人說:」這還好,他要搞錯了,不準兒噙了牛的別的什麼也吮了!「一陣爆笑,婦人拿拳頭打那貧嘴,牽了牛走去,買了奶的也各自散了。周敏見那婦女牽牛走去,買奶的也各自散了,站起來抖抖精神走過去,正好門房的老太太出來關鐵門,拿眼光就直直盯他。偏巧有騎自行車的極快地將車停在門前,老太太擋住問:」你幹什麼?「那人說:」我找王安,他是作曲家,在後樓住著的。「老太太說:」你是哪裡的?「來人說:」查戶口嗎「?老太太躁了:」查戶口怎麼著!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文聯的大門就是我看守的,這是我的責任「這種人我常見,在事業單位看門的都這樣。來人說:」好,好,我是雁塔文化館的,姓劉、叫……「老太太說:」我不管你叫什麼,我叫叫他。「就在門房裡對著一個麥克風,噗噗地吹,回頭問:」有聲沒?「周敏說:」有聲。「老太大說:」王安老師,下來接客!王安老師,下來接客!「喊了三遍,滿院轟響,老太太探頭說:」人不在,改日來吧!「就問周敏幹什麼?周敏本來說要見莊之蝶,但突然決定不見了,想,這老婆子這般叫喊,活脫脫是舊時妓院的老鴇嘛,如果真讓莊之蝶來接客,自己怎麼介紹自己,又是站在門口,一句兩句能說得清嗎?就返回孟雲房家,恰好孟雲房才回來,要領了他再去。他心下還是緊張,說還是等雜誌出來,讓莊之蝶看了文章,話就好說了。

  待回去說與唐宛兒,唐宛兒就罵道:「你還講究要尋找新的世界的呢!你才是個呆頭!莊之蝶已經口到城裡,你不急著去見,要待他先去了景雪蔭那兒,露出了事情的原本發火嗎?」周敏悔得直拍腦袋。唐宛兒說:「那這樣吧,咱托人家的福貴,何不辦了酒席請他來家?」周敏說,「那人家肯來嗎?」唐宛說:「讓孟老師去請,先說原委,再說寫了文章的事。如果事情順當,他就會來的;如果不來,到編輯部的事就算結束了,也用不著再去人家那兒受難堪。」周敏忙去說動孟雲房,孟雲房去和莊之蝶說了,回復同意吃請,喜得一對男女如沒腳蟹一般連日籌辦酒菜,日子定在這月十三日。十三日一早,周敏起了床就在廚房忙活。因為臨時居住,灶具不全,特意又去近處飯館租借了三個碗、十個盤子,五個小碟、一副蒸籠、一口砂鍋。回來見女人掃除了屋裡屋外,放了買來的幾本莊之蝶的小說、散文選集在桌上,直喊來西京時帶的那張潼關地圖放哪兒了?周敏說:忙處加楔,尋那幹啥?女人說:「貼在牆上嘛,周敏想了想,說一句」鬼狐子!「,在女人屁股上擰了一把。女人哎喲一聲,撒了嬌就撩裙子讓看一塊青,然後就宣佈她什麼也不幹了,她要打扮呀!」周敏開始剖魚,一會兒女人跑出來讓瞧大紅連衣裙好不,一會兒又換了一件黑色短裙。那襯衣、鞋子、項鏈、襪子,也一件一件試。周敏說:「你是衣服架子,要飯的衣服穿著都好看哩,莊老師是作家,正經人物,又是初次見面,還是穿樸素些好。」女人就在沙發上的一堆衣服裡挑了一件黃色套裙穿了,於鏡前搽脂抹粉,畫眼影,塗口紅。這時候,孟雲房夫婦來了,提一桂罐花稠酒,又一包杏子。周敏說:「誰讓帶東西、這不是反著來嗎?」夏捷戳了周敏的額,說:「這酒是我給宛兒拿的。你莊老師愛吃杏子,我怕你們不知道他的嗜好。宛兒呢,讓我瞧瞧這個妹妹,什麼美人坯子?!」唐宛兒忙迎出來:說:「你瞧吧,瞧了就不願認這個妹妹了!」周敏說:「怎麼是妹妹,稱師母才是!」夏捷說:「我才不要那個名分!果然稀罕人材!」兩個女人見面,嘰嘰喳喳說了許多女人的話,無非是你這衣服好看,你這麼年輕,用的哪一種化妝品?使過豐乳器嗎?唐宛兒就說:「周敏呀,你張羅吧,我要陪夏姐玩棋子呀!」拿了棋子棋盤拉夏捷上到二樓的亭子裡。房東前三日闔家出外旅遊了,樓上的三間房鎖著,那平台上修個木頭亭子,裡邊安放著一張石桌四個鼓形石椅,兩人一邊說話下棋玩兒,一邊睃眼兒看樓下的大街。周敏已端了茶水、糖果、西瓜、桃子上來。夏捷說:「小周,今日就看你給我們吃什麼山珍海味?」周敏說:「今天可得委屈你了,一是沒什麼好東西,二是我也不會做,聊表個心意吧。」夏捷說:「我也不圖在你這兒宴排場,等你以後發達了,只要不忘了我就是。」便對樓下孟雲房喊:「喂,你今日得上灶呀,別也充老師,盤腳搭手喝清茶!」孟雲房說:「在家我做飯,出門在外也得做飯?」今日我怎麼啦,莊之蝶出場,我就成鬼孫子啦!「話雖說著,卻也去水池洗手。兩個女人包斜了眼,只顧在樓亭上嗤嗤笑。

  原定十點莊之蝶到,已經十點過十分了,門前還是清靜。孟雲房切好了肉絲,炸畢了丸子,泡了黃花木耳,將魚過了油鍋,鱉也清燉在砂鍋裡,說:「街巷門牌說得好好的,他總不至於尋不著吧?我去前邊路口看看。」就走到街上。路口處行人並不多,站了一會兒,卻拐進一條小巷,匆匆往清虛庵裡去了。

  清虛庵這些日沒有修建,山門掩著,推開進去,一個老尼問找誰,孟雲房說找慧明師父,老尼姑就領了去後邊的大殿。大殿裡涼颼颼的,身上的汗立即就退了,卻因才從太陽下進來,什麼也看不清。立了一時,方見殿角安有一床,撐一頂尼龍蚊帳正睡著一個人在那裡。孟雲房覺得不妥,便往出走。帳裡的人醒了,叫了一聲「孟老師!」孟雲房回過頭來,床上坐的正是慧明,衣領未扣,臉色紅潤,自比平日清俊許多。慧明說著,分掛了帳簾,卻並未穿鞋下來,依然偎在床上:「來這邊坐吧,今日是路過這裡嗎?」孟雲房嚥了一口唾沫,說:「是有人請吃飯。」慧明說:「我知道你是呆一會兒就走的。」扭頭對老尼姑說:「你幹你的事去吧。」老尼姑就笑了一下,拉了殿門出去。

  半個時辰,孟雲房出了清虛庵,小跑往十字路口來,一抬頭卻見路邊停了一輛木蘭牌摩托車。覺得眼熟,瞅了瞅,摩托車的右把掉了一塊漆,後座上用繩子縛著一塊碩大無比的磚。就左右看去,果然在路邊的一家舊書攤前,站著莊之蝶。走過去,莊之蝶也看見了他,說:「老孟,你快來看看,這裡有笑話哩!」孟雲房見是一本舊書,卻是《莊之蝶作品選》,扉頁上有莊之蝶的親筆簽名:「高文行先生惠正」,下邊是X年X月X日,「莊之蝶」三字上還加了印章。當下替莊之蝶尷尬起來,罵道:「這號東西,要賣人送的書也該撕了扉頁才是,莊之蝶的書也不至於這麼不值錢呀!」莊之蝶問:「你記得這高文行是誰?孟雲房想不起來,莊之蝶說:」是趙京五的一個朋友。那日見了我,說是,我的崇拜者,硬要我送他一本書的。「就按價又買了,當場再在簽名處寫道,」再贈高文行先生惠正。X年X月X日於日書攤。「孟雲房說:」這書你給我,這才有保存的價值了。「莊之蝶說:」我還得給他寄去才是。「孟雲房說:」這你讓他上吊了!「兩人過來推摩托車,孟雲房說周敏在家等得快要瘋了,怎麼才到?莊之蝶說他路過東城牆根,那裡堆了好多爛磚石,就在裡邊翻了翻,翻出這塊城磚,是塊漢磚的。哪兒還能找著這麼完整的!就說:」這兒離清虛庵近,你沒去那兒?「孟雲房臉紅了一下說:」我到那裡幹什麼,快走吧。「莊之蝶讓他先回,自個去郵局寄了贈書。

  孟雲房回來說莊之蝶馬上就來,自去廚房炒菜,慌得唐宛兒從樓亭上下來,一悄悄問周敏,瞧她的頭髮光不光?周敏說兩邊總有散發撲撒下來,要記著往耳後夾,女人就要周敏隨時提醒。周敏說,我咳嗽為號。女人就又上得樓亭與夏捷走棋。這當兒門外有馬達聲響,孟雲房在廚房喊,「來了!」同周敏就跑出門口。唐宛兒看時,一輛「木蘭」門前停了。跳下一個又瘦又矮的人來,上身是一件鐵紅砂洗布短衫,下身穿一條灰白色長褲,沒穿襪子,一雙灰涼軟鞋。一時有些吃驚:這是莊之蝶嗎?聲名天搖地動的,怎麼一點不高大,竟騎的是女式「木蘭」車?更出奇的是一下車,並沒有掏了梳子梳頭,反倒雙手把頭髮故意弄亂起來。就聽得門口孟雲房在介紹周敏。他客氣地握了一下周敏的手,並且說小伙子好精神,頭上上過油喲!又四顧了,問怎麼住在這裡,怪清靜的呀!進得院裡,直嚷道有院子好,院子裡這棵梨樹好,牆上這架葡萄好。「我住在那樓房上像個鳥兒,沒地氣的!」唐宛兒覺得這名人怪隨和有趣,心裡就少了幾分緊張。等到周敏在下邊喊她,急急下了樓來,不想一低頭,別在頭上的那只雲南象骨發卡掉下去,不偏不倚掉在莊之蝶的腳前碎了。

  莊之蝶和孟雲房說話,聽見周敏叫唐宛兒下來見老師,先是並不在意,冷丁發卡掉在腳下碎了,一抬頭,樓梯上兩個女人都「呀」了一聲,一個長髮就嘩地散下一堆,忙舉手去攏,立時一邊走下來一邊在後腦處盤,人到院子,發也盤好了。眼前的兩個女人:夏捷四十餘歲,穿一件大紅連農裙,光腿,腿肚兒肥凸,臉上雖然脂粉特重,感覺不乾淨。唐宛兒二十五六年紀吧,一身淡黃套裙緊緊裹了身子,攏得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臉是瓜子形,漂白中見亮,兩條細眉彎彎,活活生動。最是那細長脖頸,嫩膩如玉,戴一條項鏈,顯出很高的兩個美人骨來。莊之蝶心下想:孟雲房說周敏領了一個女的,丟家棄產來的西京,就思謀這是個什麼尤物,果然是個人精,西京城裡也是少見的了!

  唐宛兒見莊之蝶看著她微笑,說聲:「我好丟人喲!」卻仰了臉面,大大方方伸手來握,說:「莊老師你好,今日能請老師到我們家真是造化,剛才還以為你不肯來呢。」莊之蝶說:「哪裡不去,也不能不去見鄉黨啊!」唐宛兒說:「莊老師怎麼還是一口潼關話?」莊之蝶說:「那我說什麼?」唐宛兒說:「什麼人來西京十天半月的,回去就變腔了,我還以為你是一口普通話了!」莊之蝶說:「毛主席都不說普通話,我也是不說的!」大家就笑起來。周敏說:「都進屋說話吧,院子裡怪熱的。」進得屋內,周敏自然沏茶敬煙,反覆說地方窄狹,讓老師委屈了。夏捷說:「小周,不要說那麼多客氣話了。你和你孟老師只管去拾掇飯,我來替你招呼就是。」孟雲房和周敏就去了廚房,唐宛兒還是立在那裡,往旋轉的電風扇上噴淋茉莉香水。夏捷說:「之蝶,來,坐到嫂子這邊,你一走這麼長日子,想得人天天打問你。」莊之蝶笑著說:「蒙嫂子還有這份心!近日忙什麼了,編排出好的舞蹈了?」夏捷說:「就為這事要求你的,市長指示我們拿出一台節目的,可排出幾個來又覺得不行,愁得頭髮一掉一把的。」莊之蝶說:「你現在有孟哥,還來叫我?」夏捷說:「他不行,雲苫霧罩的,開口是中國古典舞蹈如何,西洋現代舞蹈又如何,動不動就自己導演起來,人家演員都煩他了,你來看看,我相信你的感覺。」莊之蝶說:「是些什麼內容?」夏捷說:「一個是『打酸棗』,一個是『鬥嘴兒』,一個是『挑水』,寫的是一對男女由井台上相見而鍾情,再是結了婚逗趣兒,後是有了身孕要吃酸的。」莊之蝶說:「構思不錯嘛!」夏捷說:「是不錯吧?就是舞蹈語彙不多。」莊之蝶說:「你看過潼關陳存才的花鼓戲《掛畫》嗎?」唐宛兒說:「陳老藝人的戲我看過,六十歲的人了,穿那麼小個鞋,能一下子跳到椅被上,絕的是抓一個紙蛋兒,空中一撂,竟用腳尖一腳踢中!解放前他就演紅了,潼關人說:寧看存才《掛畫》,不坐民國天下。」夏捷說:「戲劇是戲劇,舞蹈是舞蹈,那不是一回事的。」唐宛兒臉紅了一層,便窩在沙發裡不動,似聽非聽地迷糊著。莊之蝶說:「你可以吸收那跳椅子的形式,比如井台挑水,能不能讓演員雙腳跳在桶沿上?」夏捷想了想:「對,對,為了表現她的興奮,也要顯誇她的一雙新鞋,讓她一腳踩一隻桶沿,挑擔還在肩上,那麼雙腳換著一步一步走。」就喊唐宛兒尋出一張紙來,她要讓莊老師幫設計設計的。唐宛兒見一時插不上話,又給兩人添了水,便走到院子裡去。

  莊之蝶在屋談了一會,藉故上廁所,也到了院子。唐宛兒在葡萄架下,斑斑駁駁的光影披了一身,正無聊發怔,見之蝶出來,立即就笑了。莊之蝶說:「聽你口音,是潼關東鄉人?」唐宛兒說:「老師耳尖,你去過東鄉一帶?」莊之蝶說:「那裡最好吃的是豆絲炒肉。」唐宛說:「這就好了,我說老師來了我做一道豆絲炒肉的,周敏倒取笑我,說一般人吃不慣的。」莊之蝶說:「那就太好了!」拿眼看女人,女人低了眼簾。莊之蝶兀自說這葡萄是什麼種類,這時節了還青著,就跳了一下,要摘一顆下來,但沒有摘著。唐宛吃吃發笑,莊之蝶問笑什麼?女人說:「他們說你愛吃酸,我不信,一個大男人家的怎麼愛的吃酸,又不是犯懷的。果然老師愛的!」就站到一個凳子上去摘葡萄,籐蔓還高,一條腿便翹起,一條腿努力了腳尖,身彎如弓,右臂的袖子就溜下來,露出白生生一段赤臂,莊之蝶分明看見了臂彎處有一顆痣的。周敏端了菜從廚房出來,見了說:「你怎麼讓老師吃青葡萄,牙酸壞了怎麼吃菜的?」莊之蝶也笑笑,才趕忙去了廁所。

  回來洗了手,桌上已擺好了三個涼菜,又開啟了幾瓶罐頭,莊之蝶自然坐了上席。夏捷喝自帶的桂花稠酒,孟雲房只享用杏仁果露,周敏就捧滿盅白酒敬道:「莊老師,您是西京名人,更是咱潼關人的驕傲,學生蒙您關照到了編輯部,這恩德終生不敢忘的。今日我要說的,是為了去編輯部,其中有些做法不妥,假借了您的名分寫條兒,還望老師諒解。至於寫您的那篇文章,我才學著寫的,讓您見笑了。」莊之蝶說:「事情已經辦成了,就不必那麼說了。那篇文章我也沒看,現在寫這樣文章的人多,雖說是宣傳我,可也是人家的文章。以前有人寫了讓我看,我看了主張不發表,可人家最後還是發表了,寫文章的人都有發表慾嘛,所以後來這類文章我都不看。」周敏說:「老師這麼大度,真是意想不到,那就受學生一敬,滿喝了吧!」之蝶接過仰脖喝了,說:「孟哥你真的戒了?」孟雲房說:「當然戒了。」莊之蝶說,「這何必呢?咱們學習佛呀道呀的,主要是從哲學美學方面去借鑒些東西罷了,別降格到民間老太太那樣的燒香磕頭。其實寺廟裡的那些和尚、尼姑也是一種職業。」孟雲房說:「這你就不懂了,不在局中,不知局情。練氣功不戒酒肉蔥蒜,氣感就不上身;有了功能,吃酒肉蔥蒜又不舒服。」莊之蝶說:「修煉修煉,世上真正的高人都是修出來的,只有徒子徒孫才整日練的。」唐宛兒嗤嗤發笑,眾人看她時,卻抿了抿嘴,擰頭看窗外的那株梨樹,梨樹舉著滿枝綠葉,彎曲蒼老的身子上有一個洞。莊之蝶看見唐宛兒神情很美,問道:「你要說什麼的?」唐宛兒說:「你們說學問的,我聽個熱鬧。」孟雲房說:「什麼學問!我們常抬槓慣了,我現在越來越和他想不到一塊了。」莊之蝶說:「我是覺得你愛走極端化,說戒酒就戒了,這意志我做不到。可滴酒就不沾了?這可是真正的『五糧液』哩!」孟雲房說:「是茅台,也不喝的!」夏捷已經自個喝了一碗稠酒,又喊周敏倒了一碗,說:「之蝶你才說對了,他一生就是吃了走極端的虧!你來西京時,他已出了名的,可這些年了,你一片煌輝燦爛了,他還是他。現在文章也寫得少了,整日價參佛呀,練功呀,不吃這不吃那,也害得我寡湯寡水的肚裡沒有了油!」周敏說:「這就叫孟老師沒口福。世上那些個體戶做生意的,福而不貴;孟老師貴而不福。」孟雲房說:「這話是對的,你莊老師福貴雙全,活到這個份上,要啥有啥地風光!」莊之蝶聽了,定睛看從窗欞裡射進來照在菜盤上的光柱,光柱裡有活活的物浮動,臉上就是一絲苦笑,說:「是什麼都有了,可我需要破缺。」孟雲房一怔,問道:「你說什麼?」莊之蝶又重複了一遍:「破缺。」孟雲房說:「我現在也難吃摸透你了。說實話,你能去啤酒廠那麼長的時間我沒有想到,近日在報紙上寫的那些文章似乎觀念也大不同了以前。」莊之蝶說:「我也吃驚過我自己,是順應了社會,還是在墮落了。」孟雲房說:「這我不能結論,怕就像我怎麼迷上氣功要戒酒戒肉一樣吧,一切都是生命的自然流動,如水加熱後必然會出現對稱破缺的自組織現象。」兩個人這麼說著,周敏和唐宛兒就聽得似懂非懂,雖然還在笑著,笑得僵硬。夏捷就嘖嘖嘖地咂著口舌,說:「孟雲房同志,今日是被人請了來吃酒的,不是開學術會,你們別販賣那些名詞。」莊之蝶就揮揮手,說:「不說了不說了,咱們喝酒吧。」端起杯自個就喝了。

  喝來喝去,只有莊之蝶和周敏喝,氣氛不得上來,周敏就提議能否和莊老師幾拳熱鬧熱鬧,莊之蝶一再推辭,周敏仍不停地糾纏,唐宛兒一直笑吟吟看著,見雙方都在堅持,就說:「周敏你別把你那一幫閒人的法兒待莊老師。莊老師,我也敬你一杯了。」莊之蝶趕忙站起,端了酒杯。婦人說:「結識了莊老師,我們才在西京呆住了,以後你還要收了周敏這個學生,讓他跟你學著寫文章。」莊之蝶說:「周敏現在是編輯部的人,日後我投稿子還得求他。」婦人說:「那我先喝了!」一杯飲盡。臉色緋紅。莊之蝶遂也喝淨杯子,婦人又是一連三杯。周敏咳嗽了一下,婦人伸手將鬢邊散下的頭髮夾在耳後,那臉越發地鮮美動人了。莊之蝶也乘興喝下三杯,將剛才的冷清滌盡,倒抓了酒瓶在手,不服唐宛兒的海量。

  眾人嘻嘻哈哈熱鬧了一番,孟雲房又去炒了三個葷菜、三個素菜,再端上松子煎魚、火爆腰花、一盤田雞肉、一砂鍋清燉甲魚。夏捷直叫甲魚好,說看誰能吃到針骨誰就有福,在外國、針骨當牙籤,一個五美元的。動手把肉分開,每人面前的小碟夾了一份。唐宛兒著筷翻動自己碟裡的,發現一塊裡卻有針骨,就說:「我在潼關吃黃河裡的鱉吃得多的,倒嫌有泥腥氣,莊老師你身子重要,這一份給你吧!」不容分說倒在莊之蝶的碟裡。莊之蝶知婦人牽掛自己,便也夾了一塊回給她說:「這是好東西,你不能不吃。」唐宛兒看時,夾過來的竟是鱉頭,黑長猙獰,很是嚇了一跳,斜眼看莊之蝶,莊之蝶故作平靜。婦人就將鱉頭夾起在口裡噙咂有聲,待莊之蝶投目過來,耳臉登時羞紅。夏捷已經瞧著,要說一句笑話來,莊之蝶便搶先道:「哎呀,我吃出針骨了!」夏捷就說:「之蝶就是命好。去年大年初一我在餃子裡包了一分錢,誰也沒吃到。他來了,讓他吃,他不吃,說你嘗一個吧,夾一個給他吃了,沒想那一個裡就有著錢。」唐宛兒嚥下了鱉頭,羞紅方褪,卻不敢去瞧夏捷的眼睛,說是她去炒個豆絲肉片的,起身倒往廚房去。

  莊之蝶又喝了許多酒,不覺頭沉起來。聽得廚房裡叮叮光光一片響,說:「一聞到味,我就坐不住了,讓我看看怎麼個炒法?」夏捷說:「那有什麼看的,你要愛吃,以後讓唐宛兒到你家給你做。你老實坐著,吃我這杯敬酒,借花獻佛,權當我讓你看我的舞蹈的謝意了。」莊之蝶笑著又吃了一杯,拿眼就瞥了門外,堂屋門口正對了廚房,廚房沒有掩門,唐宛兒在那裡忙活。

  唐宛兒在廚房切了肉片,點了煤氣,火彭彭在響,就生出許多念頭。只將一面小鏡子放在灶前的案板上,鏡子正好映出坐在正位的莊之蝶,就想:若論形像,作家是不夠帥的,可也怪,接觸了短短時間,倒覺得這人可愛了,且長相也越看越耐看。以前在潼關縣城,只知道周敏聰明能幹,會寫文章,原來西京畢竟是西京,周敏在他面前只顯得是個小小的聰明罷了!這麼想著,油就煎了,慌不迭要放豆絲,卻放了一塊未切的姜,姜上有生水,嚓,油花亂濺,一滴就迸出來,只覺得臉上針扎一般,哎喲一聲就蹲下了。

  堂屋裡聽見婦人驚叫,周敏就跑過來,掰開女人手,「臉已燒出一個明水泡兒,婦人急拿了鏡子照,眼淚就流出來。眾人忙問怎麼啦,周敏說:」沒甚事的,臉上濺了一點油。「扶婦人到臥室去塗獾油,孟雲房說:」現在這女人,除了生娃娃,啥也不會了。「夏捷說:」你別這麼說,我連娃娃也沒給你生的!「大家又笑起來,自然孟雲房又去了廚房。

  臥室裡,唐宛兒悄聲說:「真倒霉,讓我怎麼去見人!」周敏說:「沒啥,莊老師不是那種講究的人。我見了他吃了一驚,我給你說的趴在牛肚子下吮奶的那人吧,你道是誰,正是他哩!」女人說:「他不講究可不比你我的不講究,你我不講究是拖遢,他不講究就是瀟灑哩!」

  周敏出來又陪吃喝,自把那雞肉撕開,把雞頭夾在莊之蝶碟裡。莊之蝶也夾了一隻雞腿給夏捷,又夾了一隻雞翅在碟裡要周敏端給唐宛兒。周敏就說:「宛兒,你快出來,莊老師給你夾了菜的。」婦人走出來,不好意思捂了臉,說:「真對不起。」夏捷說:「怎麼對不起?」婦人說:「爛臉給大家,不尊重人哩!」莊之蝶心下就說:這婦人好會風情的。孟雲房笑道:「你臉細皮嫩肉的,這麼爛一點,也是一種對稱破缺嘛。」婦人就坐下,那臉一直沒褪紅,一碰著莊之蝶的目光就羞怯怯地笑。莊之蝶帶些酒,心就慌起來,推說去廁所走出去。一進廁所關了門,那塵根已經勃起,卻沒有尿,閉了眼睛大聲喘氣,腦子裡幻想了許多圖像,兀自流出一些異物來,方清醒了些。復來入席吃菜,情緒反倒消沉了。到了下午四時,酒席撤去,莊之蝶起身告辭,周敏如何婉留,言說去阮知非那兒有要事的,周敏就送了客人到十字路口。回來見唐宛兒還倚在門口,叫了一聲,婦人竟沒有反應,說聲「你發什麼呆兒?」看那臉上燙傷已明泡消癟,結著一個小痂。唐宛兒回過神來,忙噘了嘴說:「今日我沒丟人吧?」周敏說:「沒有的,你今日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漂亮!」說著親婦人一口。婦人讓他親著,沒有動,卻說:「他們都挺高興的,什麼都好,遺憾的是莊老師的夫人沒有來。」周敏說:「聽孟老師說,她近日住在娘家,她娘有病的。」婦人說:「夏姐兒說他夫人一表人材。」周敏說:「都這麼說的。莊之蝶會娶一個醜老婆嗎?」唐宛兒長歎著一口氣,回坐在床上呆著個臉兒。

  這天晚上,莊之蝶並沒有回文聯大院的家去,阮知非邀他同市裡的領導審看了新排的一台節目,幫著改寫了所有節目的串台詞兒,一幫演員就鬧著和他玩兒牌取樂。一直到了深夜,莊之蝶要回家,阮知非卻又強扯了去他家喝酒。阮知非是新裝飾了房間,也有心要給莊之蝶顯派兒;莊之蝶偏是不作理會,只悶著頭兒貪酒,心想以前還以為阮知非是浪子班頭,戲子領袖,辦一個樂團有那麼多俊妞兒圍著,卻原來這幫演員一個個如青皮柿子並未發開,顏色上倒差唐宛兒也遠了。心下暗想了白天酒席上的諸多細節,不免有些小得意,酒便喝得猛了。也知道阮知非的老婆這晚並沒在家。這對夫婦是一個擔柴賣,一個買柴燒,平日誰也不干涉誰的私事,只規定禮拜六的晚上必須在一起的。所以也就脫了上衣,一邊喝一邊海空天闊地窮聊,直到都昏昏沉沉了,方擠在阮知非單獨的臥室床上呼呼睡去。翌日醒來,已是日照窗台,倒驚呀阮知非的屋子確實裝飾得豪華,阮知非也便得風揚了碌碡,說他用的壁紙是法國進口的,門窗的茶色玻璃是意大利出產,單是上海的名牌五合膠板,買了三十七張還不甚寬裕的。又領了莊之蝶去看了洗澡間的浴盆,再看廚房的液化氣灶具,又看了兩間小屋的高低組合櫃,只有靠大廳那間門反鎖著,阮知非說:「這是你嫂夫人的房間,她那兒掛的是正經日本貨吊燈,你看看稀罕吧!」掏出鑰匙擰開鎖,莊之蝶吃了一驚,那一張碩大的席夢思軟床上,並枕睡著了兩個人:一個是阮夫人,一個是位男人,男人的嘴角流著涎水,不認得的。莊之蝶腦子登時嗡地一聲,迷惑如夢,卻聽見阮知非還在介紹:「這是我老婆,……她什麼時候回來的,咱睡熟了竟沒聽見門響?」莊之蝶不知道回答些什麼,不說話又覺得不圓場了阮知非,越是想把話說好,越是說岔了嘴,竟說道:「那個呢?」阮知非說:「那是我吧。」說完拉閉了屋門,牽莊之蝶又回到他的臥室,竟嘩啦打開一個壁櫃門,裡邊是五層格架,一儘是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女式皮鞋。「我喜歡鞋子,」他說:「這每一雙鞋子都有一個美麗的故事。」莊之蝶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看著阮知非眼角白白的眼屎,說:「你擦擦眼角。」恍惚間想,如果這是為一些女人買的,為什麼又沒送去?或許送一又買一,在這兒當作另一種的檔案嗎?阮知非卻取了一雙給莊之蝶,說:「這一雙是前日西大街商場朱經理送我的,它沒編號,沒故事的,我轉送弟妹吧,你一定要收下。」莊之蝶帶了皮鞋,匆匆離開了阮知非家,摩托已經騎過廣濟街十字口了,方記得身上有一張稿費通知單,掉頭又返回鐘樓郵局領取。錢並不多,二百餘元。出來見街上行人驟多,看看表已是下班時間,手裡提了鞋盒兒晃晃蕩蕩去停車處,倒覺得自己怎麼就接受了這雙皮鞋,幹了件沒趣的事兒,兀自笑笑,忽然心有所動,遂到電話亭裡撥通了景雪蔭家的電話。電話裡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直問:「誰呀?誰呀?」莊之蝶知道這是景雪蔭的丈夫,咯登放了電話。又給景雪蔭的單位撥,一詢問,才知景雪蔭去父母那兒探親去了,人還沒有回來,便拍了拍鞋盒兒,怏怏地走出電話亭,百無聊賴地在旁邊的報欄下看報。一個青年就一晃一晃雀步近來,悄聲說:「要眼鏡嗎?」衣服一亮,背心的前胸處掛了一副圓形硬腿鏡。說:「不瞞你說,這是小弟偷來的,真正的石頭鏡,商店裡明碼兒標價八百元的,小弟要錢花,急於出手,你給三百元,拾個便宜吧。」莊之蝶抬頭看看天上,太陽白花花的,眼睛就瞇著笑,在身上掏,掏出來了,不是錢是一張名片,說:「小弟,不瞞你說,哥哥也是幹這生意的。交個朋友吧,這是我的名片。」那人接過名片看了,啪地倒行了個敬禮,說:「原來是莊老師,實在榮幸!我聽過你一次報告的,但你胖了,有了小肚子了,我認不出你來了!」莊之蝶說:「你也喜歡寫作?」那人說:「從小就夢想當作家,市報上去年還發過我一首小詩的。」莊之蝶說:「西京了不得,天上落一顆隕石,砸死十個人,有七個就是文學愛好者了!」那人羞慚走開。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看他,莊之蝶覺得好笑好氣,就鑽進一家雜貨店去,一時將那二百元稿費看得很賤了,買了一套景德鎮的瓷盤瓷碟,一個炒勺,一個蜂窩煤爐子,還有一套茶具,當下寫了唐宛兒家的地址,囑店家妥善送運,自個卻騎了「木蘭」逕直往雙仁府街的岳母家來。

  五十五年前,城北遠郊的渭河岸上有過一位姓牛的奇人,能「仰觀象於玄表,俯察式於群形」,神出鬼沒。那時楊虎城才結束了關中道上的刀客行徑,拉竿子在西京城裡作了糾糾武梟,就請他當幕僚。這奇人只有一顆野心,不願在城中居住,依然在鄉里築三間茅屋,置一畝薄田,過懶散自在日子。但凡楊司令有了什麼重大事情,方肯進城一次。不久,河南軍閥劉鎮華圍攻西京,整整八十天未能攻破,就採用了日本人的計謀,從外打地道。城裡的人都知道了敵方在打地道,卻不知地道將在哪兒出口,日夜在地裡埋下土甕,盛了水,看水的動靜,各處都惶惶不可終日。奇人來了,長袍馬褂的打扮,在各街各巷走了一遍,歇下來,坐在教場門的一塊石頭上吸水煙,吸了十二哨子,說:就在這兒挑泥鑿池,置一個湖吧。楊虎城半信半疑,但還是引全城的水積蓄在那兒。結果地道出口正打在湖底,某一日湖心陷落,水從城外溢出,劉鎮華只好潰退了,楊虎城感念此人,賞了雙仁府街一條巷讓他居住,此人卻還是回到渭河岸上,巷子就由兒子住下。因為這地方正是西京城四大甜水井中最大一口井的所在,兒子便開設了雙仁府水局,每日車拉驢馱,專供甜水了。這一段歷史,莊之蝶最樂意排說,惹動得家有來客,總要夫人牛月清拿出那張她祖父的照片來看,拿出水局的骨片水牌來看,看罷了,還要走到雙仁府街巷上,指點當年牛家獨居這條巷子的情景。牛月清就訓斥過莊之蝶:「你這麼四處張揚,是嘲笑我牛家後世的敗落嗎?我娘就是沒生下個兒來,若是有兒,也不至於現在只守住那幾間平房的!」莊之蝶總要涎了臉說:「我哪裡是嘲笑了?牛家就是敗落,不也是還有我這上門的女婿?!」牛月清這時候就喊娘:「娘,娘,你聽見了嗎?你女婿這口氣是說他是名人,給牛家爭了臉面了!你說說,他現在的名分兒有沒有我爹我爺爺那時的名分兒大?」雙仁府的小院裡還住著老太太,她是死活不願到文聯大院的樓上,苦得莊之蝶和牛月清兩邊扯動。莊之蝶每一次一進這邊的街巷口,就油然浮閃出昔日的歷史,要立於已經封蓋的那口井台上,久久地注視井台青石上繩索磨滑出的如鋸齒一樣的渠槽兒,想像當年街巷裡的氣象,便就尋思牛月清訓斥他的話是對的。

  日在當頂,熱氣正毒,莊之蝶騎著木蘭一拐進巷道,轟地一股燥氣上身,汗水立時把眼睛都迷了。偏一隻游狗,當道臥著,吐著一條長舌喘氣。莊之蝶躲閃不及,木蘭就往牆邊靠,車沒有倒下,左手的小拇指卻蹭去了一塊皮。進了小院門口,趙京五正在屋裡同牛月清說話,聽見摩托車響就跑出來,說:「總算把你等回來了!」幫著先把車後的城牆磚抱了進屋。牛月清尖聲叫道:「快別把這破爛玩意兒往家搬!」莊之蝶說:「你仔細看看,這是漢磚哩」牛月清說:「你在文聯那邊屋裡擺得人都走不進去,還要在這邊擺!一塊城牆磚說是漢朝的,屋裡的蒼蠅也該是唐代的了!」莊之蝶看著趙京五,一臉難堪,卻說道:「這句話有藝術性;你那藝術細胞只有在發火時最活躍。」讓趙京五把磚又放到木蘭後座上縛好,招呼進屋坐了。這是幾間入深挺大的舊屋,柱子和兩邊隔牆的板面都是上好的紅松木料。雖浮雕的人蟲花鳥駁脫了許多,畢竟能看出當年的繁華。左邊的隔牆後間,八十歲的老太太睡在那裡,聽見莊之蝶的聲就喊叫著讓過去。老太大五十歲上歿了丈夫,六十三歲上神志就糊塗起來。前年睡倒了半個月,只說要過去了,但又活了過來,從此盡說活活死死的人話鬼語,做瘋瘋癲癲的怪異行為。年前冬月,突然逼了莊之蝶要給她買一副棺材,要柏木的,油心兒的柏木。莊之蝶說你這麼硬朗的身子還要活二十年的,現在買了棺材幹啥,況且城裡人不准土葬的。老太太卻說我不管的,我就要的,我看著我的棺材我就知道還有個我哩。不吃不喝,進行要挾。莊之蝶沒法,只好托人去終南山裡購得一副。老太太卻就把床拆了,被褥放在棺材裡去睡,牛月清和娘鬧,認為這樣讓外人看了多難看,以為兒女虐待老人,莊之蝶便對牛月清說,娘多半患了自戀症,她喜歡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奇怪的是她以棺材為床後,每每出門,臉上就要戴一個紙做的面具,氣得牛月清不讓她多出門上街。莊之蝶卻喜歡逗她,說她有特異功能;如果自己能這樣,不用學外國的魔幻主義小說,照直感寫出來自然而然就是魔幻小說的。老太大喊叫他,他就走過去。那房間裡窗子緊關,窗簾嚴閉,莊之蝶忽地沁出一身汗來。老太大說:「這熱什麼呢!我年輕的時候天才叫熱的,六月六就炸了紅日頭,家家掛了絲綢被褥曬。老年人的壽衣也曬,你爺爺卻夾了傘從村巷裡走,一句話不說的,村裡人趕緊收拾衣服,緊收拾慢收拾,雨就嘩嘩啦啦下來了!現今天不熱了,你覺得熱是心熱,你蘸口唾沫塗在奶頭上就不熱的。」莊之蝶笑著沒有說話,老太太手指頭蘸了唾沫塗在他的奶頭上,他頓覺兩股涼氣直鑽心中,打了一個激靈兒。老太太說:「之蝶,剛才你爹回來了,就坐在你坐的那地方,給我說他潑煩,說他的新來的鄰居不是好鄰居,小兩口整天價吵,孩子也頑皮,常過來偷吃他的饃饃。你給你爹點一炷香吧。」屋裡一張案桌上放著岳父遺像,香爐裡香灰滿溢。莊之蝶點了香,抬頭見牆角上一個蜘蛛舊網,塵落得粗如繩索,拿了枴杖去挑。老太太說:「不敢動的,那是你爹來了喜歡呆的地方!」莊之蝶還要問,老太太就說:「他來了,香一點著他就來了。你死鬼剛才在哪裡著,這般快就來了?」莊之蝶扭頭四下看看,什麼也看不見,香燃著,煙長如絲,直直衝上屋頂。老太太又說老頭子在開水牌匣子,罵道:「家裡傳下來的古董就這些水局的牌子,你還要拿走嗎?上次市長也來家專門看過的,人家再來看拿什麼看的?」當枕頭一直枕在頭下的小匣子,老太太就壓在了屁股下。莊之蝶只覺得好笑,還要說什麼,牛月清在外屋喊:「你淨跟娘在那裡說什麼鬼活呀!你說完你走了,唬得我還敢進屋嗎?」莊之蝶走出來,說:「娘說的事情也怪,怕是一種心靈感應吧!六月十九日是爹的生日,雖說十多年都不過了的,今年這生日別忘了買一刀麻紙給爹燒燒。」就問趙京五有什麼事,趙京五說:「論說起來也沒什麼大事,想讓你去我家那兒看看。我家是舊式四合院,市長決策在我們那兒修建一座體育館,一大片房子就得全拆,你要再不去看,便再也看不到了。」莊之蝶說:「總說要去,總是抽不開身子。可我還要提醒你,你說要送我幾件古董的。」趙京五笑道:「沒問題,隨便從床下取個什麼,也比得你那塊城牆磚。今日午飯嫂子就不必做了,我做東,咱們去吃葫蘆頭去。我還有一宗大事要說給你的。」牛月清說:「大熱天的葫蘆頭怎麼吃,臭哄哄的,我才不去的。」莊之蝶說:「這你就不懂,葫蘆頭是西京小吃第一碗,雖說是豬大腸泡饃,調料不同味道就不同了。你以前吃過東門口福來順的,當然差了,正宗的在南院門的春生發,傳說祖上是得了孫思逸的真藥方子,吃起來就不一般。你經年便秘,那是腸子上有病,吃什麼補什麼,該去吃的。」牛月清說:「吃什麼補什麼,那京五就吃不得了!」莊之蝶說:「京五怎麼啦?」牛月清說:「京五剛才給我說冤枉,他看中唐坊街一個女於,又不好意思向人家說破,見天去街口等候那女子去上班、下班。相思了一月,三天前去街口聽見劈劈啪啪燃鞭炮,近去瞧熱鬧,才知道那女子結婚了,新郎不是他!京五什麼都行,就是不會戀愛,有二兩豬腦子哩,還要再去吃豬腸子?」莊之蝶說:「京五失戀了?吃什麼補什麼,那就吃女人!」趙京五哈哈笑起來,說他準備獨身主義呀,起身拉莊之蝶就要走。牛月清說:「先不要走的,把我的事辦完了,你們走三天三夜我也不管的。」莊之蝶問:「又什麼事啦?」牛月清說:「今早我去朱雀百貨大樓給娘買了個撓手,娘老說身上有虱,哪兒有虱,人老了皮膚發癢。買回來,誰知隔壁王嫂也孝敬了娘一把撓手,王嫂的倒比我買的做工好,我想把買的退了回去,只是擔心退不了,你們出出主意怎麼個退法?」莊之蝶說:「一個撓手值幾個錢,費這心思。」牛月清說:「你好大方,你是龔靖元嘛!」趙京五說:「嫂子過日子仔細。」牛月清說:「男人再能掙錢,婆娘不會過日子,也是白搭。何況他耙耙沒齒,我匣匣還敢沒底?京五,我想去了商店當然盡說好話,誇這撓手材料好,做工也好,我是實心實意買了的,可誰想到孩子他爹也給老人買了,而且又都是你們的貨!你想想,一個老人撓癢癢,能用了兩個撓手嗎?都是吃工資的人,一分錢也是不易的,多買一個放在那裡,這不是浪費嗎?所以希望能退掉一個。如果人家堅持不退,那就講理兒了,說買賣要公平,如今共產黨員都有退黨的自由,買個貨也不能退嗎?現在的售貨員都年輕,誰吃這一套,要變了臉兒吵怎麼辦?那咱也變臉,吵!你說說,吵起來用書面語言還是用粗話?」莊之蝶說:「讓我聽聽你的書面罵語?」牛月清說:「你們強詞奪理,混蛋,小王八羔子,操你娘的!」莊之蝶說:「你說粗話說順了,書面語言說著說著就滑了,操你娘應該說操你母親的,這就文明了!」氣得牛月清說:「京五你瞧瞧,你莊老師就是這號男人,從來不為我遮風擋雨!」趙京五說:「莊老師在外邊可是年輕人崇拜的偶像哩!」牛月清說:「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偶像。硬是外邊的人寵慣壞了他,那些年輕人哪裡知道莊老師有腳氣,有齲齒,睡覺咬牙,吃飯放屁,上廁所一蹲不看完一張報紙不出來!」趙京五隻是笑,說:「我給你出主意,如果變了臉還不頂用,你就尋他們領導,領導不見,就給市長撥專線電話。」牛月清說:「就這麼著,我立馬就去,你們等著我回來再走!」

  老太太聽見牛月清要出門,卻一定要牛月清化了妝走。牛月清不喜歡在臉上搽這樣塗那樣,就不理娘,兀自走了。老太太在臥屋裡嘟嚷不休:「讓戴面具不戴,連妝也不化,人的真面目怎麼能讓外人看了?」牛月清一走,莊之蝶說:「我在外邊前呼後擁的,回到家裡就這麼過日子!」趙京五說:「嫂子這不錯了,她文化淺些,可賢惠卻比誰都強。」

  莊之蝶說:「她是脾氣壞起來,石頭都頭疼。對你好了,就像拿個燒餅,你已經吃飽了,還得硬往你嘴裡塞。」就讓趙京五在這兒坐著,他先騎車把城牆磚送到文聯那邊的房裡去。

  剛返回來,一杯茶還未喝淨,牛月清就進了門,提了一包剛出籠的肉包子,喊叫娘快先吃著,一臉紅光光的,說:「你們猜猜,結果怎麼樣?」趙京五說:「這麼快回來,人家還是不退?」牛月清說:「退了!」趙京五說:「嫂子行,出門在外到底要強硬呢!」牛月清說:「哪裡就強硬了?我一去站在櫃檯,人家售貨員問買什麼,我支支吾吾說不清,人家就笑了,問是退貨吧?我立即說退的。人家接過去就付了款,完了!」趙京五吃了一驚:「完了?」牛月清說:「可不就完了!這麼的容易,我倒沒意思起來了。」三個人都不言語起來。莊之蝶說:「咱們常常把複雜的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但也常常把簡單的事情想得太複雜了。」牛月清撇了嘴道:「作家這陣給我上課了!」老太太吃包子,還嫌味淡,便取了碗在她的臥室裡舀甕裡的醋。甕很大,揭了布囊蓋兒,滿屋中都是味。趙京五說:「什麼香,這麼濃的?」牛月清說:「娘,你攪醋甕了?」釀醋是每日都要用一根淨棍兒攪的。老太太說:「不用攪了,熟了。」趙京五說:「你們家自己做醋?」牛月清說:「你莊老師有怪毛病,街上的熏醋不吃,只吃白醋,我釀了一大甕的。味兒真是純的,給你盛一塑料桶吧!」趙京五說:「我沒莊老師挑剔,什麼都吃的。如果泡有泡菜,我改日來嘗嘗。」牛月清說:「那你尋著地方了,我們家有泡菜、鹹菜、糖蒜、辣子,只要你喜歡吃!」當下便尋了塑料袋兒,竟各類給裝了,讓趙京五走時帶上。莊之蝶說了幾句他們家有鄉下人口味的話,突然記起鞋子的事,就從提兜取出來給牛月清。牛月清說:「給我買的?」莊之蝶沒有說是阮知非送的,她噁心阮知非,罵是流氓。就說是昨日在孟雲房家,夏捷送的。牛月清見是一雙細高跟的黑色牛皮尖腳鞋,叫道:「天神,這麼高的跟兒,這哪裡是鞋,是刑具嘛!」莊之蝶說:「我最討厭你這麼說話,如果是刑具,滿街女人都是犯人了!」牛月清就一邊脫了舊鞋來試,一邊說:「你總希望我時髦,穿上這鞋,我可什麼也不幹了,你能伺候我嗎?穿進去,前邊就凸鼓起來,一立身直喊疼。」牛月清的腳肉多,且寬,總是穿平底鞋,莊之蝶為此常歎息,說女人腳最重要,腳不好,該十分彩的三分就沒有了。牛月清當下臉上不悅起來,說:「我要穿高跟,只能穿北京產的,上海產的穿不成。」莊之蝶只好將鞋收起,說那就還給人家好了,免得落一場人情。就和趙京五出門走了,裝鞋的兜兒掛在摩托車上。

  一出街口,趙京五見莊之蝶情緒好起來,說起南郊十里鋪有一農民企業家,姓黃的,人極能行,辦了一個農藥廠,已經有三次尋到他,說是一定要莊之蝶為他的藥廠寫點文章,文章可長可短,怎麼寫都可以,只要能見報紙。莊之蝶就笑道:「你又拿他什麼錢了,你偷了牛讓我拔樁?!」趙京五說:「我怎麼敢?不瞞你說,這廠長是我姨家的族裡親戚,姨以前給我談說,我推托了,這廠長又三番五次上門求我,我就尋你了。我也想,為什麼不寫呢?這號文章又不是創作,少打一圈麻將不就成了?稿酬我敲定了,給五千元的!」莊之蝶說:「那我署個筆名。」趙京五說:「這不行,人家就要你的三個字的名。」莊之蝶說:「我的名就值五千元?」趙京五說:「你總清高!現在的世事你清高就清貧吧,五千元也不是小數,你寫一個長篇大不了也是這個數。」莊之蝶說:「讓我考慮考慮。」趙京五說:「人家說好今日也來我家的,你拿定主意,錢的事你不要提,我要他先交錢再寫稿,現在這些個體戶暴發了,有的是錢。」說話間,兩人到了趙京五家。一個爆玉米花的小販在門前支攤子生火爐,煙霧騰騰的,趙京五近去踢了火爐,罵了:「哪裡沒個地方、在門口熏獾呢?」小販手臉烏黑,翻了白眼要還手,撲了幾撲,還是嚥了口唾沫把火爐提到一邊去了。莊之蝶等煙散開,看看門牌,是四府街三十七號。門樓確是十分講究,上邊有滾道瓦槽,琉璃獸脊,兩邊高起的樓壁頭磚刻了山水人物,只是門框上的一塊擋板掉了;雙扇大門黑漆剝落,泡釘少了六個,而門墩特大,青石鑿成,各浮雕一對棋鱗;旁邊的磚牆上嵌著鐵環,下邊臥一長條紫色長石。趙京五見莊之蝶看得仔細,說這鐵環是拴馬的,紫色長石就是上馬石,舊時大戶人家騎馬上街,鞍韉上鈴丁冬,馬蹄聲嗒嗒有致,倒比如今官僚坐小車威風的。莊之蝶很欣賞門墩上的雕飾,說西京城裡什麼風物都被人挖掘整理了,就是門墩浮雕無人注意,他要拓些拓片出來,完全可以出版一本很有價值的書的。進了大門,迎面一堵照壁,又是磚雕的鄭燮的獨竿竹,兩邊有聯,一邊是「蒼竹一竿風雨」,一邊是「長年直寫青雲」。莊之蝶拍手叫道:「我還未見過鄭燮的獨竿竹哩,你何不早拓些片呢!」趙京五說:「現在要拆房子了,我準備把這完全揭下來。你要喜歡,你就保存吧。」莊之蝶說:「這兩句詩當然好,但畢竟嵌在照壁上不宜,未免有蕭條之感。」入得院來,總共三進程,每一進程皆有廳房廊捨,裝有八扇透花格窗,但亂七八糟的居住戶就分割了庭院空地,這裡搭一個棚子,那裡苫一間矮房,家家門口放置一個污水桶,一個垃圾筐,堵得通道曲裡拐彎。莊之蝶和趙京五絆絆磕磕往裡去,出出進進的人都只穿了褲頭,一邊炒菜的,或者支了小桌在門口搓麻將的,扭過頭來看稀罕。到了後進程的庭院,更是擁擠不堪,一株香椿樹下有三間廈房,一支木棍撐了木窗,門口吊著竹簾,趙京五說:「這是我住的。」進了屋,光線極暗,好一會兒才看清白灰搪的牆皮差不多全鼓起來。窗下是一張老式紅木方桌,桌後是床,床上堆滿了各類書刊,床下卻鋪了厚厚的一層石灰。莊之蝶知道那是為了隔潮的。趙京五招呼在兩隻矮椅上坐了,莊之蝶才發現矮椅精美絕倫,一時歎為觀止,說:「我在西京這麼長時間了,真正進四合院還是第一回。以前人總是說四合院怎麼舒服,其實全成了大雜院。這要住一家人是什麼味道?」趙京五說:「這本來就只住我們一家,五0年,城市的貧民住進來,住進來了就再不能出去了;且人口越來越多,把院子就全破壞了。」莊之蝶說:「是你們一家的,以前倒沒聽你說過,能有這麼個莊宅,上輩人是有錢大戶了?」趙京五說:「說出來倒讓你嚇一跳的,豈止是有錢人家!你知道清朝時八國聯軍攻北京吧,慈禧太后西逃西京那是誰保駕的?那是我老爺爺。老爺爺做刑部尚書,是名震朝野的大法家,這一條街全是趙家的。八國聯軍攻到了京城,他是朝裡五個主戰人物的領袖,且暗中支持過義和團。朝廷對抗不了洋人,慈禧西逃,李鴻章留京與鬼子簽了辛丑條約,洋人就提出要嚴懲主戰派,點名要交出我老爺爺,由他們絞死。慈禧無奈,在西京下了聖旨,西京市民在鐘樓下六萬人集會反對;聲言若交出我老爺爺,慈禧就不能呆在西京。慈禧一方面迫於民情,一方面也不忍將自己的大臣交給洋人,就下了一旨賜死。我老爺爺便吞黃金,吞後未死,又讓人用紙蘸濕了餬口鼻而亡。死時五十歲。從那以後,趙家一群女人,為了生計,一條街的房就慢慢賣掉,只剩下這一座院落。你瞧瞧,現在留給我這後代的只有這兩個矮椅了。」莊之蝶說:「霍,你原來還有這般顯赫的家世,半年前市長組織人編寫《西京五千年》,我負責文學藝術那一章,書成後,看到有一節寫了清朝的一個刑部尚書是西京人,知道這段故事,想不到竟是你的祖上,要是大清王朝不倒,你老爺爺壽終正寢,現在見你倒難了!」趙京五笑了:「那西京的四大惡少,就不是現在的這般崽子了!」莊之蝶站起來,隔了竹簾看見對門石階上有紅衣女子一邊搖搖籃的嬰兒一邊讀書,說:「世事滄桑,當年的豪華莊院如今成了這個樣子,而且很快就一切都沒有了!我老家潼關,歷史上是關中第一大關,演動了多少壯烈故事,十年前縣城遷了地方,那舊城淪成廢墟。前不久我回去看了,坐在那廢城的樓上感歎了半日,回來寫了一篇散文登在市報上,不知你讀到沒有?」趙京五說:「讀過了,所以我才讓你來這裡看看,說不定以後還能寫點什麼。」竹簾外的紅衣女換了個姿勢坐了,臉面正對了這邊,但沒有抬頭,還在讀書,便顯出睫毛黑長,鼻樑直溜。莊之蝶順嘴說句:「這姑娘蠻俊的。」趙京五問:「說誰?」探頭看了,說:「是對門人家的保姆,陝北來的。陝北那鬼地方,什麼都不長,就長女人!」莊之蝶說:「我一直想請個保姆,總沒合適的,勞務市場介紹的不放心。這姑娘怎麼樣?能不能讓她在他們村也給我找一個。」趙京五說:「這姑娘口齒流利,行為大方,若給你家當保姆,保準會應酬客人的。但院子裡人背他說,主人不在,她就給嬰兒吃安眠藥片,孩子一睡就一上午。這話我不信,多是鄰里的小保姆看著她秀氣,跟的主兒家又富裕,是嫉妒罷了。」莊之蝶說:「那就真胡說了,做姑娘的會有這種人?」兩人重新坐下,趙京五就關了門,開始打開一個木箱,取出他收集到的古玩給莊之蝶看,無非是些古書畫、陶瓷、青銅器,錢幣、碑帖拓片、雕刻件,莊之蝶倒喜歡起那十一方硯台了。趙京五最得意的也正是這些硯台,它不僅是端硯,兆硯、徽硯、泥硯,且所產年代古久,每一硯上都刻有使硯人的名姓。他一方方拿起來讓莊之蝶辨石色,觀活眼,用手撫摩來感覺了,又敲了聲在耳邊聽。然後講此硯初主為誰,二主為誰,歷史上任過幾品官銜,所傳世的書畫又如何有名,熱羨得莊之蝶連聲驚道:「你這都是怎麼收集的?」趙京五說:「那幾方是收集得早了,有些是和人交換的,這一方花了三千元買的。」莊之蝶說:「三千元,不便宜喲!」趙京五說:「還不便宜?現在把這方拿出去賣,兩萬元我還不讓的。月前去蓮湖區博物館,因市上建了大博物館,各區的文物都要上交,區博物館就把所收藏的一些小件東西未人註冊登記,想處理了為職工搞福利。我去見了這硯,愛得不行,要買,他們說一萬元,還了半天價,畢竟熟人好辦事,三千元就拿走了。」莊之蝶半信半疑,又拿過硯來細細察看,果然份量比一般硯重了幾倍,用牙咬了咬,放在耳邊有金屬的細音,而硯的背面一行小字,分明寫著「文征明玩賞。」莊之蝶罵道:「京五,你懂這行,再有這等好事,要忘了我可不行,你的什麼事我也不管了!」趙京五說:「你不急嘛!最近有人給我透風,說是龔靖元的兒子龔小乙手裡有一方好硯,他是吸大煙的,說是單等他爹出國訪問後就出手,等我去看了,如果是真貨,弄了來我一定先滿足你。我說過要送你東西的,這兩件怎麼樣?」莊之蝶看時,是兩枚古幣,又翻來覆去了半日,嘿嘿笑道:「京五,你個鬼頭,騙別人倒好,竟來唬我,這孝建四銖珍貴是珍貴,卻是漢五銖錢脫胎換形來的,這枚靖康元寶也是普通宋幣制的!」趙京五尷尬他說聲:「我是試你的眼力的,還真是行家裡手!那我送你一塊真傢伙,這可是稀罕物的。」便取了一個紅絲絨小包,打開了,是兩枚銅鏡。趙京五比較著,要揀出一枚給了莊之蝶。莊之蝶認得一枚是雙鶴銜綬鴛鴦銘帶紋銅鏡,一枚是千秋天馬銜枝騖鳳銘帶紋銅鏡,心下喜之不盡,一伸手全拿了過來,說:「這活該是一對兒,要送就送個雙數。你收集的硯台多,趕明兒我也送你一塊,你湊你的百硯好了!」心下自喜。趙京五卻一時為難了,說:「我送了你,但你得向汪希眠給我求一幅畫的。」莊之蝶說:「那還不容易嗎?改日我領你去他家,要什麼畫什麼,他還得拿酒肉招待的!」當下拿了鏡到窗前觀看。

  這時節有人敲門,趙京五問:「誰?」並未回答,忙示眼色,莊之蝶立即將鏡揣入懷中,趙京五自個也關了木箱上鎖放好,上邊堆一些破舊書報問:「誰呀?」回答:「是我。」趙京五拉開門就叫道:「是黃廠長?!你怎麼現在才來,莊老師已經在這裡等你了半天,一塊去吃飯的,我們的肚子早都餓得咕咕響了!」莊之蝶看時,此人又粗又矮,一臉黑黃胖肉,卻穿一件雪白襯衣,繫著領帶,手裡拎了一個大包。站起遂與之握手。黃廠長握了手久不放下,說:「莊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今天總算見到了!我來時說去見莊先生呀,我那老婆還笑我說夢話。這手我就不洗了,回去和她握握,叫她也榮耀榮耀!」莊之蝶說:「噢,那我這手成了毛主席的手了?!」三人都呵呵大笑。黃廠長說:「莊先生真會說笑話,真是人越大越平易!」莊之蝶說:「我算什麼大!弄文學的只不過浪個虛名,你才是財大氣粗!」黃廠長還在握著莊之蝶的手,握得汗漬漬的,說:「莊先生,話可不能這樣說,我看過你的一些報道,咱都是鄉下窮苦人出身,過去錢把我害苦了,現在錢是多了,但錢多頂得住你的大名?我可能比你年長,說一句不客氣的話,以後有什麼手頭緊張,你給哥哥說一聲,有我的就有你的。咱那藥廠生意正好,101農藥市面上很緊俏,你幾時能賞臉兒去看看,我們隨時恭候哩!」趙京五說:「事情我對莊老師說了,咱也不必繞圈子,都是忙人,莊老師從來不寫這類文章的,這回破了大例。你安排個時間,哪日去廠裡先看看,然後是五千元你交給我,見報是沒問題的。話可說清,只能是五千字!」黃廠長這才鬆開了手,給莊之蝶鞠了一躬,不迭聲他說:「多謝了,多謝了!」莊之蝶說:「那幾時去呢?」黃廠長說:「今下午怎樣?」莊之蝶說:「那不行的,大後天下午吧!」黃廠長說:「行,大後天我來接你好了。京五,莊先生這麼看得起我,我太高興了,咱們出去吃飯吧,你說上那個飯莊?」趙京五說:「今日我做東,我們商量了去吃葫蘆頭的。」黃廠長說:「吃葫蘆頭太那個了吧!」莊之蝶說:「吃葫蘆頭方便,這兒離春生發又近的。」黃廠長說那就依你,掏了包兒裡一瓶西風酒,三瓶咖啡,兩包蓼花麻糖,一條三五牌香煙,讓趙京五收下。趙京五不好意思,說:「見一面分一半,莊老師你把香煙拿了吧。」莊之蝶拒絕不要,說洋煙大爆抽不慣的。黃廠長就說了:「京五你不要讓了,莊先生愛抽國產煙,改日我買三條五條紅塔山送去。這點小禮品再推讓,我臉上就擱不住了!」趙京五收了禮品,卻仰面對莊之蝶笑,笑了笑說:「肚子是饑了,可你難得來我這兒一趟,能不留個筆墨嗎?只寫一幅,耽擱不了些許時間的。」莊之蝶就說:「你是個笑面虎,你一笑,我就知道又要有事了!可你什麼沒有,倒要我的字?」趙京五說:「名人字畫嘛,我也要保存幾張的。」立時桌子安好,展了宣紙,莊之蝶提了筆卻沒詞兒,歪著腦袋問:「寫些什麼?」趙京五說:「隨你的便吧,把你近期感悟的事寫上最好,日後真成了驚天動地人物,研究你,我就有第一手材料了!」莊之蝶略有沉吟,揮毫寫了:「蝶來風有致,人去月無聊。」趙京五看了,說:「這是什麼意思?上句有個『蝶』字,這是暗指了你;下句有個『月』字,莫非又暗示了牛月清嫂子?『有致』、『無聊』能祥出,『來』與『去』我就弄不明白了!」莊之蝶也不搭理,又提筆在旁寫下一行小字:「趙京五索字,遂錄古人詩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吾一字雖不值千金,但三百年後也必是文物,一字可賣八百元吧!如此算來,趙京五若有後代,已得我上萬元了!不寫了,不寫了,莊之蝶就此擲筆。」趙京五一字字念完,樂得撫掌大笑:「這最好,這最好,真的值上萬元的!」黃廠長在一旁看得眼饞起來,說:「莊先生也賞我一幅吧,我會裱得好好地掛在中堂的!」不待莊之蝶應允,就過來添墨汁,沒想用力過大,墨倒了一手,就跑到院中水池裡去洗。莊之蝶悄聲說:「他這一洗,將我的榮耀洗沒了!」一兩人就吃吃笑。趙京五說:「給他寫一幅吧,有錢的暴發戶喜歡個風雅的。」莊之蝶說:「噢,現在是只要一當了官,什麼都是內行了。咱們的市長原是學土壤學的大學生,當了市長,工業會上他講工業,商業會上他講商業,文聯會上他又講文學藝術創作,你還得一字一字去記!這些暴發戶一有了錢,也是什麼都有了!」趙京五說:「他就是再有錢,還不是要附你的風雅嗎?」莊之蝴即寫了:「百鬼猙獰上帝無言;星有芒角見月暗淡。」趙京五正要說「妙」,竹簾一挑,一個聲音先進來:「哪個是作家莊之蝶?」莊之蝶看時,門裡跳進來的是對門的小保姆。

  原來黃廠長在水池裡洗手,小保姆問幹什麼呀,弄得一手的墨?黃廠長說請作家莊之蝶寫字的,小保姆看的正是莊之蝶的書,在嬰兒口中塞了奶嘴兒就跑過來了,莊之蝶從沒遇到過誰這麼當面直喊,連個老師也不稱呼,但不知怎麼卻喜歡了她的率真,便看著那一張俏臉兒說:「我是莊之蝶。」小保姆瞧了瞧,卻說:「你騙我,你哪裡會是莊之蝶?」黃廠長倒吃了一驚,拿眼看趙京五。趙京五問:「你說莊之蝶是什麼樣子?」小保姆說:「他起碼比你要高,這麼高的!用手比劃著。」莊之蝶說:「哎呀,這物價天天長,個頭就是不長,要當莊之蝶也當不成了!」小保姆才認真起來,又仔仔細細打量一番,臉就通紅,但立即說:「實在對不起,冒犯你了!」莊之蝶說:「你在對門那家當保姆?」小保姆說:「是個小保姆,您該笑話我了!」莊之蝶說:「哪裡敢笑話,剛才我還對京五說:這姑娘一邊看孩子還一邊讀書,在保姆中不多見的!」保姆說:「您不賤看我,那您就該贈我一幅字了!」莊之蝶說:「憑你這種口氣,我敢不嗎?叫什麼名字?」保姆說:「柳月。」莊之蝶愣了愣,喃喃起來:「又是一個月?」遂寫了一聯古詩:「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趙京五在旁說:「柳月,你好福氣的,我攤的筆墨紙硯,倒讓你撿了便宜!莊老師給你寫了字,你得介紹一個你村裡的姑娘來給莊老師家當保姆。」柳月說:「莊老師是什麼人家,我們那兒的人粗腳笨手的,可沒有能入得眼的!」莊之蝶說:「看一個就知道一群,你一定會找一個好的。」柳月想了想,說:「那就只有我了!」趙京五怎麼也沒有想到她說出這般話來,忙給柳月使眼兒。莊之蝶卻合掌叫道:「我就等著你說這話的!」得意得柳月哇地一聲,嘲笑了趙京五:「你還給我丟眼色的,怎麼著,我一證實他是莊老師,我就感覺我要當他家保姆了!」趙京五說:「這不行的,你和對門那家訂的有合同,你走了,他們知道是我介紹了去別的人家,不知該怎麼罵我了?!」柳月說:「我當他家童養媳?」莊之蝶卻平靜了臉,說:「這樣吧,等你同那家合同期滿,你就讓京五找我吧。」

  三人吃飯來到街上,莊之蝶說柳月壓根不像是鄉里來人,可乖呢。趙京五說:「誰能想到她出落得這般快的。初來時,穿一身粗布衣裳,見人就低了眉眼,不肯說話。有一天,那家人上了班,她開了櫃子,把女主人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在大立鏡前照,正好被隔壁的人看見,說了句你像陳沖,她說是嗎?卻嗚嗚地哭。誰也不曉得她為什麼哭!頭一個月發了保姆費,主人說,你給你爹寄些吧,黃土屹嶗上的日子苦焦;她沒有,全買了衣服。人是衣裳馬是鞍,她一下子光彩了,滿院子的人都說像陳沖,自此一日比一日活泛,整個兒性格都變了。」莊之蝶提說柳月,是覺得這姑娘性格可愛,無意間露嘴兒一句,卻引得趙京五說了一堆,見趙京五又說出:「你真的要她去你家嗎?可別雇了個保姆卻請了個小姐!」就不願多搭理,自個兒往前走了。走過一條小巷,看見近旁誰家的院子,枝枝杈杈繁密了一棵柿樹,一片泛黃的葉於被風忽地吹來,不偏不倚貼在他的右眼窩上,便突然說:「京五,從這條巷拐過去是不是清虛庵?」京五說:「是的。」莊之蝶說:「我新識了一個朋友就在那附近,何不喊了也一塊去吃葫蘆頭熱鬧!」趙京五說:「你是說尼姑慧明吧?」莊之蝶說:「人家是佛門人,去吃豬大腸?」干趙京五說:「得罪了,既然是你的朋友,叫來我也認識認識。」莊之蝶說:「我速去速來。」發動了木蘭,嗖地一聲騎著去了。

  車一在門前響,低矮的院牆上就冒出一個油光水亮的頭來,喊:「莊老師!」莊之蝶看時,正是唐宛兒,吟吟對他笑哩。牆頭上罩滿了爬壁籐,莊之蝶尋思這女人怎麼這樣巧地就發現了他,油頭粉臉卻在一片綠中不見了,遂聽牆內一連三聲:「你稍等一下,我來開院門!」

  原來婦人正上廁所,蹲在那裡看牆根被水浸蝕斑駁的痕跡,看出裡邊許許多多人的形狀來,不知怎麼就想起莊之蝶,兀自將臉也羞紅了。偏這時聽見摩托車聲,慌亂中站起來一看,恰恰就是莊之蝶,急拉起了溜脫在腳脖處的米黃色褲裙,顫和和跑出來。

  莊之蝶從門縫往裡瞧,婦人一邊跑一邊系褲帶,卻並沒有跑來開院門,倒進堂屋,正看著了豐滿的微微後翹的臀部的扭動,心裡就地嗖一陣麻酥。

  唐宛兒在屋裡當鏡又整了整頭髮,用一塊海綿蘸了胭脂敷在顴骨處,塗了唇膏,跑出來把門打開,便長久地倚地門扇上給客人慈眉善眼了。莊之蝶看著那一對眼睛,看出了裡邊有小小的人兒,明白那小人兒是自己,立即說:「周敏呢,周敏不在家?」婦人說:「他說今日要去印刷廠,一早就走了的。莊老師你進來呀,這麼大日頭的也不戴了帽子!」莊之蝶一時有些迷糊,弄不清周敏不在對於自己是一種失望還是一種希望,便提了兜兒走進來。落了座,婦人沏茶取煙,把風扇打開了,說:「莊老師,我們怎麼感激你哩,你這麼大名氣的人,別人要見也見不上的,我們倒受你太多的恩惠。」莊之蝶說:「受我什麼恩惠?」婦人說:「你送來那麼多餐具,甭說我們現在用不完,就是將來正式成家過日子,用也用不完的。」莊之蝶這才記起讓雜貨店送餐具的事,就笑了:「那有幾個錢。只花了一篇小文章的稿費。」婦人把凳子搬在莊之蝶面前,也坐下了,絞了腿,說:「一篇小文章就買到那麼多東西?」周敏說,發稿酬算字數,標點符號也算字的。那你寫一本書,光標點符號就要值多少錢的!「莊之蝶噗地笑了:」如果只有標點符號,就沒有人付稿費了。「婦人也就身子抖動,笑得放出聲來,但立即,她提了提脖前墜下的圓領衫兒,因為在笑時圓領衫兒擁過來,已經露出很大很白一塊胸口了。偏這一提,倒使莊之蝶心裡咯登一下,以後眼光一到那裡就滑過去了。婦人說:」莊老師,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寫的作品中,人物都有模特嗎?「莊之蝶說:」這怎麼說呢?好多是我推想的。「婦人說:」你怎麼能想到那麼細?我對周敏說了,莊老師是個感情豐富細膩的人,有這樣一個丈夫,他的妻子真幸福。「莊之蝶說:」她說她下一輩如果還轉世,再也不給作家當老婆!「婦人似乎甚是吃驚,悶了一時,低了眉眼說:」那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哪裡嘗過給粗俗男人作妻子的苦處!「竟噗嗒掉下一顆淚來。莊之蝶立即想到她的身世。莊之蝶沒有見過她的那個丈夫的,但莊之蝶現在能想像出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了。於是安慰道:」你是有福的,就你這長相,也不是薄命人。過去的事過去了,現在不是很好嗎?「婦人說:」這算什麼日子?西京雖好,可哪裡是我長居的地方?莊老師你還會看相,就再給我看看。「婦人將一隻白生生的小手伸過來,放在莊之蝶的膝蓋上了,莊之蝶握過手來,心裡是異樣的感覺,胡亂說過一氣,就講相書上關於女人貴賤的特徵,如何額平圓者貴凹凸者賤,鼻聳直者貴陷者賤,發光潤者貴枯澀者賤,腳跗高者貴扁薄者賤。婦人聽了,一一對照,洋洋自得起來。只是不明白腳怎麼個算是跗高,莊之蝶動手去按她的腳踝下的方位,手要按到了,卻停住,空裡指了一下,婦人卻脫了鞋,將腳竟能扳上來,幾乎要挨著那臉了。莊之蝶驚訝她腿功這麼柔韌,看那腳時,見小巧玲嚨,跗高得幾乎和小腿沒有過渡,腳心便十分空虛,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節一節筍尖的趾頭,大腳趾老長,後邊依次短下來,小腳趾還一張一合地動。莊之蝶從未見過這麼美的腳,差不多要長嘯了!看著婦人重新穿好襪子和鞋,問:」你穿多大的鞋?「婦人說:」三十五號碼的。我這麼大的個,腳太小,有些失比例了。「莊之蝶一個閃笑,站起來說:」這就活該是你的鞋了!「從兜裡取了那雙皮鞋給婦人。婦人說:」這麼漂亮的!多少錢?「莊之蝶說:」你要付錢嗎?算了,送了你了!「婦人看著莊之蝶,莊之蝶說:」穿上吧!「婦人卻沒有再說謝話,穿了新鞋,一雙舊鞋嗖地一聲丟在床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