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 第十一章

  莊之蝶下樓騎了「木蘭」就在大街上瘋一般地跑,雨後的小巷和商店門口還積著泥水,大街的中間人車碾踏卻早干了,騰一層塵土。他想像不出昨日還是泥水汪汪的,阿燦是怎樣尋到他家的,一心一意盼望能見到他,能讓他去看看可憐的阿蘭,又給牛月清訴說自己的苦楚,牛月清卻攆了她,她是怎樣個破碎的心下了樓的?是怎樣哭著回去對瘋了的妹妹講的?腦子裡就一片混亂,恨牛月清,恨姓王的賊,恨留下他寫文章的市長、宣傳部長和那個黃德復。「木蘭」一直騎到了尚儉路,他才清醒阿燦已與丈夫離婚了,是不會住在那窄小的房子裡。今日去送阿蘭到精神病院,多半還是在病院裡沒回來吧!就掉頭又往城南的精神病院駛去。果然,在郊外通往病院的那條兩邊長滿荒草的泥濘小路上,莊之蝶恰好碰上了返回的阿燦。他先是並沒有注意,只看見路邊一個人低頭走過來。「木蘭」駛過時,濺起的泥水灑了那人一衣,他扭頭要道歉,才發現是阿燦。他叫了一聲:「阿燦!」車子在三米外的路上剎住。阿燦抬頭看著他,木木地看了半天,突然哇哇哭著撲過來,撲在他懷裡了。她那身上的泥水沾了他一身,她的鼻涕和眼淚就濕了他的衣襟。他說:「阿燦,阿燦,我不在家,我真的不在家,剛才才聽說你去找我了。」用手去為阿燦揩眼淚。阿燦後退一步,不哭了,卻掏了一面鏡子照著把零亂頭髮攏好,搓了搓臉面,說:「我的事你知道了嗎?」莊之蝶說。「知道了。」阿燦眼淚又流下來。莊之蝶就把「木蘭」調頭,讓她坐上來,說去看看阿蘭。阿燦卻說不用了,那地方不是正常人多呆的,她呆了半天差不多也快神經了;再說阿蘭才去,醫生也不會再讓出來的。莊之蝶無言地仰頭看著高空,心裡說不出的難受,就又把車調了頭,說:「阿燦,我領你去個地方說說話吧。」阿燦說:「你不嫌我?」莊之蝶說:「嫌你就不來的。」阿燦就坐上了摩托車的後座,車子開動起來了,她才說:「你不來,我今日還是要去你家的。你夫人就是罵我打我,我也要見你一面的!你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你要帶我去一個沒外人的地方,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有話要對你說的!」現在是莊之蝶淚流滿面了,迎面的勁風呼呼猛刮,吹乾了流下來的淚,而新的淚水又流下來。他沒有回頭,也沒用手去揩,他感覺是臉上已有了淚水沖刷出的坑渠兒,就像井台上井繩磨出的坑渠兒一樣深了。

  兩人到了「求缺屋」,莊之蝶詳細詢問了事情的經過,就埋怨不應該在阿蘭發瘋後對王主任採取那種方式的報復。阿燦告訴他,她原本也沒想到要這樣行動,她是先去找主管街道辦事處的區政府的,但區政府卻說現在是什麼時代了,組織上還能為這類事情上綱上線?何況這事沒有旁人證明,單聽一個當事人這麼說,那另一個當事人又會那樣說,組織上該如何來下結論呢?區政府又說,這王主任是區裡能幹的街道辦事處主任,抓工作有力,更突出的是發展了許多集體企業和個體經營,正是因為效益好,他才積極為本區域修建公廁。如今來告領導人的很多,不是說貪污受賄,就是說有男女關係。以前查過幾宗,最後呢,處理誰了?要改革開放,過去的道德觀念、價值觀念都發生了變化,許多過去認為是絕對不允許幹的事現在卻正是要肯定或算不了什麼,這其中就有了許多誣告,鑒於這種教訓,作為上級領導要善於全面掌握情況,該糾正處理的當然糾正處理,該保護的也要保護。區政府甚至還說,至於王主任和阿蘭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組織上可以瞭解,但值得懷疑的是阿蘭是不是王主任的情人呢?如今興情人的風尚,因為阿蘭年紀是不小了,是該有頭腦的人,這事又是在王主任的辦公室,不是在阿蘭的房子呀!她阿燦是聽區政府這麼說了。心裡黑灰,覺得上告是沒有希望的,才氣憤之中自己來處理。但要報復這條惡棍,怎麼報復?她是女人,女人也只有以女人的可憐的辦法。莊之蝶想到自己正捲入的那場官司之中的苦衷,將心比心,深深地為阿燦歎息了。但他仍是埋怨阿燦沒有及時來找他,便說:「既然事情已成這樣,咱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辦著好。那姓王的雖然會壞些聲譽,卻不一定就能影響了他繼續當官,這個街道辦事處呆不成,也可能調到另一個街道辦事處去還是個主任的。據說他現在反倒散佈謠言低毀你和阿蘭,使你們蒙受冤枉,你應該往市上告。這是我帶來的龔靖元的一幅字,必要時就送給有關人,我也去找找市長,市長我畢竟還是能說上話的。」阿燦說:「算了,我沒那個勁頭了。我作為一個平頭女子,在這個城市裡沒有保護好妹妹,但我也盡了我全部力氣。如今落到一個壞女人的地步,尤其在你家受到夫人的賤看,我的自信更沒了。我是累了,實在是太累了。我還能怎樣呢,就是把那姓王的罷了官,抓了牢,還能把我和阿蘭的損失補回來嗎?反正我已經把氣出了。與穆家仁離婚,是我提出來的,他是個沒多大能耐的人,好的一點是人老實。生活在一起我老早也沒有多少熱情。如今出了這事,我也不願影響了他。我現在到處說是他提出離婚的,為的是讓他在人面前能長長做男人的志氣。今日見到你,這我沒敢想的,可你卻能來找我,天神保佑竟又在路上碰著,這我多麼感謝你!我現在只有一個要求,我求你不要笑話我,你如果還願意,我想一絲不掛地和你睡一覺,坦坦然然睡一覺,你能讓我給你生個孩子嗎?」莊之蝶把女人抱起來。兩雙眼睛看著,兩雙眼睛都流下淚,兩人就抱在了一起,各自都在使著力氣地抱,那口液和眼淚也便在吻時往下嚥,喉嚨裡呃兒呃兒地發著響。這時候,阿燦掙脫開了,笑著說:「咱們都不要哭了,都不哭!歡歡樂樂在一起吧。你等等我,我要再美麗一次給你的!」就走到浴室去。在水龍頭下沖涼水澡,刷牙,梳頭,然後就坐在鏡子面前,從提兜裡取了眉筆認真描眉。搽脂抹粉。莊之蝶進來要看,她不讓,竟把門也拉閉了。過了好久好久,她赤條條走出來,容光煥發,美艷驚人。莊之蝶過來就要抱她,她說:「你讓我給你跳個舞,我在單位業餘文藝比賽中獲得過第三名的。」就揚臂抬腳,翩翩而舞,竭力展示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然後突然蝴蝶一樣撲過來,【一對兒膩白如凝脂般的奶子便由於雙臂的後展而格外豐挺、起伏跳躍了。早已看呆的莊之蝶忙迎了上前,一把將阿燦抱起,止住渾身的戰慄,整個臉孔在阿燦乳溝裡深深埋了下去。阿燦也緊緊摟著莊之蝶的頭,好讓這個自己心愛的男人陶醉在那一處的香滑與柔嫩裡。她真希望時間能在這一刻永遠停止,她也許就能忘了這一世生而為人所遭受的一切苦痛和屈辱。良久,兩人鬆了力,莊之蝶抬起頭來,看著阿燦呆呆的說道:「我真想做你的孩子!」阿燦「撲哧」一笑說:「那你就吃我的奶吧!」於是扳著莊之蝶的腦袋噙了乳頭。卻陡然間想起自己的兒子,眼窩裡忍不住一陣發酸,便更用力地抱了莊之蝶的脖頸。莊之蝶吮了兩口,頓覺齒舌生香,接著輕輕地一咬,阿燦就呻吟著叫了起來,雙股便奮力攀纏了在莊之蝶腰間。莊之蝶一面兩手順勢下滑托起阿燦臀部,使她端坐了在自己的手掌,一面咬著阿燦的乳頭,蹣跚著走向床沿。阿燦喘著氣大聲說:「不要放下我,我不重的!我要你一直這樣抱著,我不重的!」莊之蝶就只好這樣用力端著她,趔趄著腳步在屋子裡來來回回的走。一會兒,感覺身後被沙發一跘,終於不支,順勢坐倒在了下來,沙發就「吭」地吼了一嗓子,兩人就同時大笑起來。莊之蝶鬆開手,要起身除去衣褲,卻被阿燦阻止了說:「別動,還是我來給你脫吧!」說著,就將按倒莊之蝶,開始用牙齒咬了他胸前一隻扣子的旁襟。莊之蝶看她一個個地咬開了下去,奇怪整個環節裡阿燦竟不曾用手一下,只是一頷首再一昂頭,自己胸前便一片清涼了。莊之蝶大張著嘴,驚訝得不能出聲,直到扣子都解畢了,又見阿燦叼起皮帶尾朝反向裡一拉,只聽「啪」的一聲,皮帶扣就無力地鬆弛了下去。莊之蝶終於忍不住起身,興奮地呼叫了一句「阿燦!」就將上衣甩掉在了一邊。阿燦正笑吟吟抬起頭來,卻緋紅了臉把莊之蝶重新按倒說:「我不要你說話,我要你閉上眼睛呢!」一隻手就蒙了上來。莊之蝶便聽話瞇了雙眼,下面早已發硬的一根塵柄卻於褲頭內跳跳起來,支起一頂帳篷在塌塌鼓鼓著。莊之蝶從阿燦粉紅色的手縫裡,知道她跨了在自己身上,接著卻不知從什麼地方尋出一張報紙將他臉蓋了,彷彿又丟過來一個媚笑,然後就背對了他,俯下身去。在莊之蝶的感覺裡:先是兩排手指沿他小腹的兩側輕輕插進,接下來,自己就被一雙充滿汗漬而倍覺滑膩的手指緊緊攥住了,再接下來似乎是一側溫潤的臉龐,一隻手正捉著自己在那臉龐上輕輕敲打……】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兩人都燃燒起了人的另一種激情,他們忘卻了一切痛苦和煩惱,體驗著所有古典書籍中描寫的那些語言,並把那語言說出來,然後放肆著響動。感覺裡這不是在床上,不是在樓房裡。是一顆原子彈將他們送上了高空。在雲層之上粉碎;是在華山日出之巔,望著了峽谷的茫茫雲海中出現的佛光而縱身跳下去了,跳下去了。所有曾在錄像帶中看到的外國人的動作,所有曾在《素女經》中讀過的古代人的動作,甚至學著那些狼蟲虎豹、豬狗牛羊的動作,都試過了,做過了,還別出花樣地製造著新的形式,兩人幾乎同時達到了高潮,在劇烈的呼叫中,阿燦說:「你射吧,你射在裡邊吧,我要孩子,我要你的孩子!」如黃河之水傾瀉,如萬戽泉水湧冒。他們死一般地擺在那裡是沙灘上的兩條魚了。這麼靜靜地躺著,如躺過數百年,讓日落時的晚霞從窗外照進來,慢慢滑落過一道玉梁又一道玉梁。後來兩人相視一笑。阿燦說:「你說這孩子該是怎樣個孩子呢?」莊之蝶說:「一定漂亮如你。」阿燦說:「我要他像你!」兩人就又抱在一起,【你捉著我,我摸著你,不放過對方身體的每一處角落。莊之蝶說:「想不到你你竟然是那麼香的!那天沒能好好親你,今天還不肯嗎?」阿燦說:「肯的,我當然肯,那是我第一次見你,你還是我尊貴的客人,我只想讓你知道我是香的。現在我已經把你當我的男人了。」說著,來吻了莊之蝶額頭。莊之蝶伏下身去,於氤氳中仔細親吻了那一叢芳草,異香充斥,不禁一陣神飛,只覺那一股香彌蕩了口舌,直沁心脾,縈迴在臟腑間。莊之蝶一時竟在繚繞中迷失了,直到阿燦起身再一次抱緊他方才驚醒。】莊之蝶笑著說:「香!」阿燦用手捏掉了他嘴唇上的一根毛。又在自己的唇上塗上口紅,吻他的一個部位。再塗一次口紅,吻他一個部位,莊之蝶已滿身紅圈,似掛了一身的勳章和太陽。

  當他們就要分手的時候,已經是夜幕沉沉。阿燦說:「我最後一次感謝你!」莊之蝶說:「最後一次?」阿燦說:「最後一次。我再不來找你,你也不要想我以後怎麼生活,你答應我,徹底忘掉我!我不能讓人知道你認識我,我要保你的清白!」莊之蝶說:「這不可能,我去找你,你就是處境什麼樣兒,我不管的,我是要找你的!」阿燦笑笑,說:「你瞧瞧那窗外,天那麼黑的了。」莊之蝶扭頭看去,窗外確漆黑如墨,遙遠的地方,一顆星星在閃動著。他說:「那星星是在終南山那邊吧?」回過頭來。阿燦臉上是一道血痕,她的手上拿著頭上的發卡,發卡上染紅了血。莊之蝶驚得就去看那傷痕,阿燦卻抓了桌上一瓶墨水倒在手裡,就勢摀住了半個瞼,那露著的半個臉卻仍在笑著,說:「傷口好了,或許有疤,若是不留疤。這墨水就滲在裡邊再褪不掉的。我已經美麗過了,我要我醜起來。你就不用來見我了;你就是來,我也不見你,不理你!」莊之蝶癱坐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她去打開門。門打開,一隻腳已經跨出了門檻,莊之蝶抬起身要去拉她,阿燦卻把他按住了,只是說道:「你不要起來,你就看著我走吧。你如果還要給鍾主編寫信,原諒我不給你轉了。我大姐那邊我會去信告訴她,你就直接按原地址寄她好了。我帶了你的孩子走了;孩子是你的,你有一天能見到你的孩子的。你哭什麼?你難道不讓我高高興興地走嗎?」就轉過身去,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下,下一個台階響一個登聲。莊之蝶聽到了七十八個登聲。

  莊之蝶恍恍惚惚回到家裡,已經是夜裡十一點。牛月清沒在家,柳月埋怨他,說好的晚上去司馬恭家,孟雲居和趙京五都來了,就是等地等不回來,牛月清只好代表他和他們去了。臨走時又發現沒有了龔靖元的那幅字。才想起他中午出去時拿了一卷東西的,只好讓趙京五又去畫廊那邊重新取了原存的那幅字。柳月說:「你是到哪裡去了嘛?」莊之蝶說:「我找了阿燦。」柳月有些氣憤了:「阿燦有這官司重要?!」莊之蝶冷冷地說:「當然重要。」說完,進了臥室,卻又回來,手裡拿了一條毛毯,到書房的長沙發上睡下了。

  孟雲房、趙京五和牛月清去了司馬恭家,司馬恭態度溫和,茶是沏了,煙是取了,也展了龔靖元的字批點了一番,卻說:「景雪蔭起訴一事,老白給我說過幾次。起訴書我看了,景雪蔭夫婦也來找我談過,那女人不僅僅是個有風采的,而且是能量很大的角色兒。我也看出她對莊之蝶內心深處還有一份情意。聽口氣多半是在丈夫面前說不清楚,再是高幹子女,一向順當,從沒受過什麼委屈。而且事情鬧開來,雜誌社和作者,包括莊之蝶一直未能向人家賠軟話,沒有台階下,所以事情越來越升溫,弄到了不能互相諒解,不能調和的地步。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能讓她撤訴,現在看來困難。我也曾想冷處理,不說立案,也不說不立案,擱置在那裡一個時間,或許她冷靜下來了也有撤訴的可能。但是她見天去找庭長,找院長。質問為什麼遲遲不立案?今日下午院長就來通知立案,這案便已經立了。」牛月清聽了,早嚇得如五雷轟頂,話也說不出來。孟雲房就問:「這事沒有退一步的可能了嗎?」司馬恭說:「這是不可能的,除非你們讓院長改變主意。但是,身為院長,他也不可能把立了案的決定又推翻掉的。」牛月清一股氣就頂在心口,眼淚塔嗒地掉下來,趕忙用手擦了,鼻子卻發酸,不停地吸動著。孟雲房就說:「你那鼻炎還沒有好嗎?我這裡有紙。」牛月清立即知自己失態,說:「我有紙的。」去廁所裡又流了一股眼淚,擦了,平靜了一下情緒出來。司馬恭從糖盒取了一顆糖給牛月清,牛月清笑笑,接受了,卻捏在手裡,說:「你說吧,司馬同志。」司馬恭說:「立了案也不一定證明起訴人會贏,官司誰勝誰負,要法庭作全面調查後,依據法律條文才判定結果的。莊之蝶沒來,你們可告訴他,讓他作好心理準備來打官司,一等起訴書副本轉給他,他得好好起草一個答辯書。事情就這麼辦吧。我也不好留你們,案子接到手,我也要避免與當事雙方在家裡接觸。龔靖元的字你們也就帶上吧。」說罷就要轉身回臥室看電視,對孩子說:「你去送送叔叔阿姨吧!」三人只得起身出門,在樓道裡匆匆商量了一會。就又趕來白玉珠家。白玉珠問了情況,叫苦不迭:「你們這幾日都幹啥去了?那麼大的雨,我兩次都在法院門口遇見一個女人攔了院長說話,我問那是誰,有人告訴說那就是景雪蔭,可你們遲遲不來!今日莊先生也是應該來的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不管名人不名人的,如果官司打輸了,這不也要損害名人的聲譽嗎?」牛月清便說:「老白批評得對,這事都怪我們。也是遭了水災,市長硬拉了之蝶去寫文章,遲遲不能回來,今日晚上又是市長召去了的。他怎麼能不來的?改日他一定要來看看你和司馬審判員的。剛才司馬審判員態度還好,怎麼說出話來倒使我心裡好沒了個底兒。」白玉珠說:「他具體接管這個案子,話也只能說到那個份上,不可能現在就對一方有明確表態,萬一說出,對方反映上去。這還了得?我說一句不該說的話,法律是有法典的,但執行還是人來執行的。」牛月清就說:「老白呀,咱們也都是朋友了,這事就全要靠你!立案就立案,判案卻只有你能與司馬審判員說上話的。」白玉珠說:「這個你讓莊先生放心,不管事情結果如何,我白玉珠要盡我的力量的。」牛月清說:「那怎麼能說不管結果如何呢?這我心裡又是沒底的深淵了!」白玉珠就悶了半日,說:「這樣吧,我現在做幾碟涼菜,過去叫司馬恭來家吃酒,他當然知道我與你們的關係。若是他不肯過來,這他必是看了起訴書後覺得事情難辦。這就指望不大了;他著肯來,這事就有三分指望。來了以後,我給他糞靖元的字,他若不收。這事就又沒了指望,他是怕收了禮將來判你們輸就不好意思;若是收了,這事就又有了六分指望。收了字,酒就喝得有了幾成,我必然要問關於這宗案子,他若閉口不說,這事就又難了。他不敢對我說了大話,證明他心中沒譜或是有了傾向;若是願意說,就是要徵求我的看法,這就有八分到九分的指望了。」牛月清連連叫好。孟雲房說:「哎呀老白,你這是一肚子《水滸》嘛!那一套話直像王婆說的!」白玉珠說:「我愛讀的還是《三國演義》。」牛月清就讓趙京五快去街上夜市置辦幾樣涼菜和酒來,白玉珠說家裡有的。牛月清還是掏了錢,讓趙京五去了。不一會兒,抱回來三瓶五糧液,一包調好的牛肚絲,一包口條,七個醬豬蹄,五顆變蛋,一隻五香燒雞。白玉珠就讓他們迴避去樓下,他這裡以開合窗子為信號。第一次開窗子是司馬恭來了;再合窗子是收了字了;開第二次窗於是說明談開案子了。如果第二次合窗。他們就可以放心回家了。

  三人便下樓蹲在馬路對面的牆根處,開始一眼一眼瞅著白家的那扇窗口。果然,先是那窗子被打開了。三人對視一笑,然後就急切切盼合窗,但窗子遲遲不合。馬路上的人已很少,遠處那條巷口是個夜市,聽見有人在吵架,吵著吵著就打起來。孟雲房扭頭看了一會,覺得沒意思。蹲在牆根,說:「京五,你年輕,脖子不痛的,你好生盯著那窗子,我閉個眼養養神兒。」就脫了一隻鞋墊在屁股下,那只光腳搭在另一個腳上,一套頭就呼呼嚕嚕開了。約摸過了二十分鐘,窗口前人影一閃,窗扇就合上了,趙京五搖著孟雲房說:「孟老師,司馬恭是把字收了!」孟雲房沒言傳。牛月清說:「他也累了,你讓他睡吧。京五,你也打個盹吧。」趙京五說:「我不困的,孟老師是一隻眼,睜了一天。兩隻眼的困讓一隻眼受著。他是該合合眼兒的。」孟雲房卻說:「京五你放狗屁!」趙京五說:「你原來沒睡著的?」孟雲房說:「我才真正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你們聽見什麼聲響了?」趙京五和牛月清就說:「夜市上已不打架了。」孟雲房說:「你們再聽聽,好像是周敏又在城牆頭上吹他的塤哩。」兩人靜耳聽了,果然隱隱約約有塤聲。牛月清說:「周敏心裡也苦,夜夜都去那裡吹的,可他偏吹那什麼塤,聲音哀不兮兮的,越吹反倒越霉氣的!」孟雲房說:「這小伙不是個安生人,他心性高,運氣不好。我看過他的相了,他鼻樑上有個痣的,鼻樑上有痣的人一生孤單。要成事就成了不得的大事,不成事就一塌糊塗。」牛月清說:「我也覺得是,他拐了唐宛兒跑出來,那一家人就毀了。一到西京卻又出了這事。咱不敢說他有什麼壞心,可偏就攪得天昏地暗。不說他了,酒喝到這個時候,是不是老白自己先喝醉了忘了提案子的事?」趙京五說:「那白玉珠不敢的,應人事小,誤人事大,莊老師不是一般人,況且他喝的還是咱的酒!孟老師,你能看周敏的相,你也給我看看。」孟雲房說:「我不給你看的,但我只說一點,你近日下便火結!」趙京五說:「這你怎麼知道的?!」牛月清說:「雲房還真能的?」孟雲房說:「那當然了!這用的是『奇門』法,你瞧瞧你坐的方位,咱三人都是隨便坐在這兒的,你偏偏坐的是路燈桿下,這路燈泡兒是圓的,那像不像你長的東西?可這燈罩兒被哪個孩子丟石子打碎了一半,就象徵了你那地方出問題的。我還可以告訴你,左邊那個房子裡必定住著個光棍!為什麼?他家門前那棵槐樹光禿禿的沒枝沒葉只是個柱兒。我剛才一來就這麼感覺了,不信你去問問?」趙京五站起來說:「那家燈亮著,我去說借個火兒看看去。」剛要走,卻叫道:「窗子開了!」牛月清喜歡得說:「這老白行的,過後咱得好好補謝補謝人家哩!」就又說,「京五,別去了,你問人家是個光棍了。你孟老師就越發得意的;要是沒說准,你孟老師的一張老臉又沒趣的。你和你孟老師去那夜市上吃烤魚去!」把四十元塞給了趙京五,直推著他們去了。四十分鐘後,牛月清來到了夜市上,對著賣醪糟的攤主說:「來三碗,每碗臥三個雞蛋的!」孟雲房和趙京五就明白她的意思了,一人過來吃了一碗。

  回到家裡,已經是夜裡兩點。柳月在廳室的沙發上看書,頭卻往前一傾一傾地打迷怔兒。牛月清奪了書在她頭上一拍,說:「你夢見誰啦?」柳月笑著就去倒茶水,牛月清卻脫了高跟鞋,嚷道快取了刀片來她要削腳心的雞眼,就扳起腳來,小心翼翼地拿刀片剜。柳月說:「這麼大個硬甲喲!」要了刀片幫著來剜。牛月清說:「這都是穿高跟鞋穿的!男人家只知道女人穿了高跟鞋漂亮,哪裡又知道女人受的什麼罪?錚兒錚兒的鑽心地疼哩!」柳月終於剜下來一片,一個大片,但卻沒血流出來,牛月清說沒事的,穿了拖鞋在地上跌踩,便悄聲問:「他回來了沒?」柳月說:「回來了,他一個人睡到書房去了。」牛月清就不免傷心歎氣,說:「不理他!我也懶得去理他,讓他上法庭被告席上逞他的威風去吧!」便進屋去睡,把屋門也從裡邊反鎖了。

  第二日,莊之蝶起來梳洗,知道夫人已經上班去了,問柳月昨夜回來說了什麼,柳月說沒說什麼的。莊之蝶又撥電話問孟雲房,然後在書房坐了喝悶酒。上午八點左右。郵遞員就送來了法院的通知,附了一份起訴書副本在裡邊,要求準備答辯書,等候法庭傳訊調查和開庭辯論。莊之蝶看了三頁起訴書。字跡是景雪蔭的,行文的語調卻明顯是別人的,知道果真有人是在她的背後出謀劃策,煽風點火,就罵娘了三聲。再往後著,被起訴的是五個人:首位周敏,其次他莊之蝶,後邊依次為鍾唯賢、李洪文、苟大海。雖然自己是被告二號,但罪狀用辭最多,又極盡挖苦,把他描繪成了聲名頗大而靈魂齷齪,是忘恩負義,出賣友情,以編造自己的風流韻事不惜損傷他人的一個卑劣男人。莊之蝶兀自臉色燙燒,知道景雪蔭已經完全撕破那過去的絲絲縷縷友請了,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已一文不值,倒也不免一番委屈,一番傷了自尊心,蓬蓬勃勃生出一大片火氣來。他把半瓶酒咕嘟嘟灌進肚裡,搖搖晃晃出門去了。他去周敏家找周敏,周敏已經收到了法院的通知,也是在家喝酒,兩人坐下繼續喝。周敏就說雜誌社接到起訴書副本,分析說這是武坤的代筆,武坤善於寫這種聲色俱厲的文章,說有人看見姓景的和武坤好得幹了什麼什麼事了,而那丈夫卻信賴他……莊之蝶就把酒杯摔了,大聲喊:「不要說她!不要說她!」人就醉在地上。這一醉直到中午還不醒,唐宛兒就給牛月清打電話,牛月清回答:「我可管不了他!」話未說完就放了電話。唐宛兒倒生了氣,心裡說:你不管了,那也別說我是灌醉了他在家裡。回家來和周敏抬了莊之蝶在床上,周敏又要去雜誌社注意隨時的動向,就讓唐宛兒在家守著,小心莊之蝶醉中從床上跌下來。

  周敏一走,唐宛兒關了院門,回來見莊之蝶還長醉不醒,且滿頭滿臉汗水,就解開他那件白衫兒的扣子讓敞著,自己拿了一本《紅樓夢》坐在床邊來讀。讀著讀著,她就讀不下去,覺得這種環境非常地美妙——他在床上勻勻地發著鼾聲,我在這裡靜靜地讀書,窗外的小風吹得梨樹枝吱兒吱兒響,那一隻老鼠在頂棚下的擋板上出現了,睜著明溜溜的眼睛看他們了許久,就隨著那電燈繩兒往下溜,溜到床頭被子上了,一閃兒,不見了。唐宛兒立即墜入了一種境界去,認作床上的真正是自己的男人了;男人的睡去,完全是在聽著她讀《紅樓夢》時不知不覺睡去的。於是她說:你真壞,讓我讀得口乾舌燥,你倒睡著了?!就放下書,趴過去把他的嘴唇吻了;他還不醒,倒耍惡作劇一番,竟拿了一支毛筆來,就在那肥肥的肚皮上作起畫來。唐宛兒將莊之蝶的一雙乳畫作了眼睛。將那肚臍畫作了一張口,那口向上翹角兒,就是一個笑的面孔對著她了。她說:你笑什麼?不讓你笑我的!就又在那雙眼下畫了一串珠淚。那面孔就似哭又笑,似笑又哭起來。這麼畫完,莊之蝶還是沒醒。她說:你還不醒嗎?你假睡著的!但莊之蝶真的沒有醒,唐宛兒這時候就卻盼他一醉長年不醒,便趴近去解他的褲帶,竟把那一根東西掏出來玩耍。【女人眼見那物件兒在手指的撥弄下逐漸由小變大,再由溫到熱,】不覺自己下邊熱烘烘起來,起身看那坐過的小凳子上,出現了一個溫濕的圓圈,就不顧了一切,【埋下頭去開始親吻了起來。她用臉去觸摸,用脖頸去夾裹,女人在她無盡的瘋狂裡,感覺自己捧的不是勃起的陽具,而是抱了一顆樹。】她兩條腿在地上蹭來蹭去,連鞋也蹬脫了。正得意忘了形狀,腦門上梆地挨了一擊,她猛地就趴起來,臉色頓時煞白。回頭看時,身後並沒有人,再轉過來,莊之蝶擠著眼睛給她笑,唐宛兒立即雙手去捂了他的眼睛,卻也髒腳髒腿地上了床,壓下去套上了。莊之蝶說:「你這不要臉的?」唐宛兒說:「我不要你說,我要你醉!」用嘴又堵了他的嘴,莊之蝶一下子翻上來狼一樣地折騰了,一邊用力一邊在擰,在咬,在啃,說:「我是醉著,我還醉著!」【身下便堅硬如一根長矛,拚命地搗進女人深處,只藉著酒力去猛烈地抽送了。女人剛才的飢渴終於得到釋放,便陶醉了雙眼大聲哼叫著,彷彿哭泣一般,任憑莊之蝶擺佈了自己。莊之蝶雖訝異了女人的叫聲,卻覺得這痛哭一樣的叫聲更是銷魂。尤其在每次衝撞抵達盡頭的那一刻,女人伴隨著哭喊也便趨於極致,令莊之蝶有了一種異樣的興味,便也帶了哭腔來配合女人,不想兩人竟在這哭聲裡一下子同時激動了起來,都顫抖了身子,死死摟住對方,一時胳膊勒進了肉裡。】窗外的光線越來越暗了,莊之蝶癱在那裡,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又吁了一口氣。說:「天黑了,宛兒。」唐宛兒說:「是黑了,天怎麼這樣短的!」莊之蝶說:「你是在酒裡下了迷昏藥了,宛兒?我從來是喝不醉的,我得回家去,現在腿軟得怎麼回去?」唐宛兒說:「不回去就不回去了,天已黑了,你就睡在這兒,睡在哪裡都是睡在夜裡的。」莊之蝶說:「你說什麼?你再講一編的。」唐宛兒說:「睡在哪裡都是睡在夜裡的。」莊之蝶說。「這話說得好的,光這一句話,宛兒你可以做詩人的。」唐宛兒跳過了莊之蝶的頭去取壁櫥裡的一件褲衩穿了,一邊整裙攏發,一邊說:「是嗎?那你是作家我是詩人,今夜裡周敏回來了咱們好好聊一夜,還一定需要回去和你老婆親熱不可?」莊之蝶說:「回去我也是睡我的書房,我沒有愛情了,沒有了愛情的人就像這天一樣的黑。」唐宛兒就說:「那我給你光亮!」伸手去拉電燈繩兒,卡卡了兩聲,燈卻不亮,就罵道:「又是停電了!西京城裡三天兩頭停電。我要是市長就撤了電業局長的職!沒電了,我給你劃火柴!」嚓地劃了一根,兩人都在幽光裡笑了,隨之就滅;又劃一根,倏忽又滅了。唐宛兒還要劃,莊之蝶說:「說你是詩人。你越發把自身都變成詩了!算了,別浪費火柴了。周敏呢?周敏上班去了?」唐宛兒說:「上班去了,他每日晚上要去吹塤的,今日這麼晚了不見回來,怕是雜誌社又有了什麼事?你穿吧,我給做拌湯來吃。」莊之蝶說:「飯不吃的,等他回來,看見家裡電燈不亮你我黑漆漆在房裡,他就要起疑心的。」唐宛兒說:「你這時走,說不定剛出門就碰上他回來,他才要疑心的。這樣吧,你穿了衣服再醉睡,我把門全鎖了到街上去,就說鎖了你一下午的。等他回來了我再回來。」莊之蝶罵了一聲女人比男人鬼,卻從口袋掏出一卷鈔票說:「你要去街上就到商店給你買一套時裝吧,大商場十二點前關不了門的。我總想給你買的,但又怕不合體,你自己去吧。」唐宛兒不要,莊之蝶不悅地「嗯」了一聲,唐宛兒把錢收了,出來鎖了院門往街上去。

  這一夜裡,莊之蝶真的沒有回家去睡。直到周敏回來開了院門,叫醒了他,唐宛兒才帶著一套時裝回來,狠受了周敏一頓責斥,唐宛兒就說她親自做飯來向莊老師賠個不是。點了燭吃過飯,周敏留莊之蝶不要走,又去叫了孟雲房,四個人就在一起玩麻將。唐宛兒說:「你們這些文人一整兒都墮落了,原說晚上來好好談文學的事,卻又打開麻將!」孟雲房說:「玩麻將怎麼墮落了?胡適那夫子就說過:讀書可以忘掉打麻將,打麻將可以忘掉讀書。依我看,讀書、打麻將都可以忘掉煩惱。可之蝶和周敏是讀書寫文章惹出了一肚子煩惱,不打麻將又靠什麼忘掉煩惱?!」這麼一打就打了個通宵。天明孟雲房又把莊之蝶叫到他家去散心。莊之蝶在孟雲房家呆了三天,一塊去一家賓館參加了畫家們的一次集會。賓館的經理山珍海味招待大家吃了,又叫了幾個通俗歌手來唱歌作樂。莊之蝶就想,這些畫家活得這般瀟灑!古人有攜妓遊山玩水,恐怕和這情形一樣了。孟雲房就在他耳邊說:「你瞧見那個歌手嗎?長得甜吧,笑起來兩齒之間舌尖顫動好有性感的,咱『求缺屋』要舉辦什麼活動,也叫了這幾個歌手去湊湊興。」莊之蝶說:「你眼睛不好,應該多閉目養神兒。」孟雲房氣得手在桌下擰了莊之蝶的腿。歌手們捏腔弄調唱過曲子,一人得了二十元酬金走了,經理就支了案桌,擺上文房四寶,拱手說道:「各位都是名家高手,能來小店,機會難得。本人也是一心愛字畫,能否賞瞼留些墨寶呢?」莊之蝶就低聲問一個畫家:「不是說飯店提供方便畫家集會清談嗎。怎地又作畫了?那畫家說:」說起來畫家比你們作家要受歡迎,可餵了雞食為的是要雞下蛋,畫家其實倒比作家賤哩!「就見畫家們依次去畫;畫好了又各自從口袋掏出印章來蓋印。莊之蝶就悄聲又說:」你們不願意,倒都早早帶了印章出來?「那畫家說:」只要有人來請吃飯,就知道有什麼事了,哪能不帶了印章?「莊之蝶就坐在一邊笑。剛笑過,經理就來請他也能賜賞。莊之喋說他不會畫的;經理說我不讓你畫,你一手好文章,毛筆字也好,何不在他們的畫上題個序跋什麼的?莊之蝶只得在每一幅上題詞寫詩。他沒帶印章,按一個指印。眾人就說:」這更是真的,偽造也偽造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