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之蝶帶了三幅字回家展開看了。果然是龔靖元書法中的精品,倒不忍心全送那司馬恭,遂抽下兩幅讓趙京五收留了將來佈置畫廊。怎麼去見司馬恭,莊之蝶卻有些為難,說他從沒有這麼樣求人的,顯得太是下作。趙京五說這你得去,韓信當年還鑽人褲襠的,身在屋簷下怎能不低了頭?莊之蝶就要讓孟雲房陪他,孟雲房能說話,以免在那裡冷場。臨去的那日晚上,趙京五去叫孟雲房,孟雲房不在家,夏捷說不是為官司的事去白玉珠那兒嗎?原來白玉珠的母親害腰病,孟雲房就陪同著家醫生給白玉珠的母親治病去了。趙京五回來說了,兩人就往白玉珠家來,果然孟雲房和宋醫生在那裡。宋醫生為老太太按摩了腰,正在燈下開藥膏處方,一見莊之蝶,就問腿傷如何,莊之蝶趕忙感謝了,腳在地是跺著說藥膏真好,五天裡什麼痛感也沒有的。白玉珠雖是去過文聯大院五次,但還沒真正見過莊之蝶,熱情招呼,就拍腔子說官司的事有他便沒事的。莊之蝶也說了幾句感激話,拿出龔靖元的一幅字讓他看,問送這樣的字行不行?司馬恭會不會接受?如果接受了不說,不接受了又怎麼辦?孟雲房說「這有什麼不敢接受的,不是冰箱電視大件東西,不是現款鈔票,文人送字畫是文人的本行,雅事哩!你送著不丟人,他收著不尷尬,他也可以公開對人說這是誰送的,既不落受賄名,反覺榮耀哩!你要還不自在,我陪你去。」莊之蝶說:「我來就是要你一塊去的。」白玉珠就說:「你們先坐了,我去他家看看,如果他家有客人,你們就不先過去。如果人在,我也先去嘮嘮話。瞧瞧他情緒怎樣。若正為別的事心煩,這去就不保險了。若情緒好,什麼話都可說的。」孟雲房說:「對對,我們在這兒等你。」白玉珠出了門。莊之蝶就問起宋醫生現在有了行醫執照了嗎,最近見過王主任沒有?宋醫生說:「我一直想去找你,只怕你早知道那事了,就沒去打擾你。」莊之蝶問:「什麼事的?」宋醫生就去了廚房洗手,示意莊之蝶過去說話。到廚房掩了門,宋醫生說。「你真的不知道他的事嗎?那個設計員你還記得?」莊之蝶說:「記得。好久日子沒時間去找她的。」宋醫生說:「她瘋了。」驚得莊之蝶差點叫出聲,忙河:「瘋了?她怎麼能瘋了?!你是聽人說的,還是親眼所見?」宋醫生說:「她人我沒見到,可這事沒假。為辦執照,我去了王主任那兒三次,他總是說忙,改日一定去的,並約了我的日子。那天我去了,剛坐下要說話,進來一個女的,那女的說她是阿蘭的姐姐,說阿蘭瘋了,羞丑不知道顧了,她是來向王主任問問阿蘭是怎麼瘋的?王主任聽說阿蘭瘋了,也在說:」他瘋了?她一瘋這設計工程怎麼辦?「阿蘭姐姐就掏出一件衣服放在桌上,問王主任這是怎麼回事?我看清了,是一個小褲衩,女人穿的褲衩。褲衩卻破了,分明是用剪刀鉸開的。王主任就對我說」你看,今日又有事了,你先回去吧。三天後來找我。『「宋醫生說著頭伸到水龍頭下,張口喝了水,咕咕嘟嘟漱了一會兒,吐出來,說。」三天後我去了,王主任沒在,問旁邊房子的人:說王主任住院了。我想人家住了院就得再買些禮去探視一下才好。便問得了什麼病,住在哪個醫院?房子裡的人就哈哈笑,我才知道了事情原委。事情是這樣的:王主任是借讓阿蘭設計公廁,不停地招阿蘭來談方案,阿蘭那女子也是設計心切,便識不破王主任的壞心。那一天阿蘭去了,王主任說方案定下來了,要慶賀的,拿了酒讓阿蘭喝。阿蘭是喝了,喝醉了,王主任就把她放倒在桌上,剝了人家衣服,因為急,褲衩也用剪刀鉸開,把阿蘭糟蹋了。阿蘭醒來就鬧,王主任就說你要嚷,我就說咱們是通姦的,我沒有去你家,是你自動來我這兒的。阿蘭忍了,回去越想越氣。給她姐姐說了。她姐姐也是氣得要死,又罵阿蘭搞什麼設計。這麼大的人了沒個心眼。阿蘭越發想不通,就瘋了。那日見到她姐姐,她姐姐就是來找王主任的,王主任是跪了求她姐姐。她姐姐是有心人,一是要報復王主任,故意軟了話,說要饒他;二是王主任賊膽太大,竟看她姐姐比阿蘭長得還要好,既然阿蘭姐姐話軟了,還對他笑,說過你找我婦人也就罷了,你找黃花閨女,還讓我妹妹找人家不找的話,他就上來抱阿蘭姐姐。阿蘭姐姐竟應允了他,喜得王主任姐呀姐呀地叫,當下提出他要離婚,盼望阿蘭姐姐嫁他。阿蘭姐姐第二天就尋到了王主任家,對著王主任的老婆說:「我愛老王,老王也愛我,我們相好三年了,你能不能成全我們?』說完就坐在床上,自個倒了一杯水喝起來。她真厲害,氣勢和風度竟將王主任的老婆鎮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阿蘭姐姐就站起來,說,你記住,我叫阿燦,阿燦才有資格配作這個房子的主人的!說罷就大步走了。這老婆一見她走了,在家大哭起來,跑到辦事處找王主任,可主任正主持會,衝進去揪了他的耳朵出來,滿院子叫喊王主任流氓,在外蓄小老婆,讓小老婆到家去欺負她了。兩口子就在院子裡打起來。當晚王主任就去找阿燦,阿燦直笑,說:」你不親親我嗎?『王主任撲過去就親,阿燦一口把他舌頭咬下來一截。王主任才知道阿燦一切都是在報復,捂著嘴跑了。莊先生,莊先生,你這是怎麼啦,你有心臟病嗎?「宋醫生自管自說下去,抬頭看莊之蝶,莊之蝶臉色蠟黃,閉了眼睛,身子靠在牆上慢慢往下溜,就慌了,急忙叫趙京五和孟雲房。兩人過來,嚇了一跳,把莊之蝶放平在地上就按摩胸口。莊之弊睜開眼來,說:」沒事的。「慢慢坐起來。趙京五倒了開水讓喝,孟雲房說:」宋醫生。你在說什麼了,剛才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成了這樣?!「宋醫生說:」我給他說件閒事的,他突然就順牆往下溜。「莊之蝶說:」不關宋醫生的事,這些天怕是累了,有些虛脫吧。「眾人見他喝了開水,臉上漸漸紅潤開來,都鬆了一口氣,說或許有心臟病,過幾天一定得去醫院查查。
過了一會,白玉珠回來,說是院裡領導在司馬家裡。看樣子還得等一陣兒,等領導走了再過去。莊之蝶說:「老白,既然是這樣,閒聊沒個長短,夜也不早了,我們改日再拜見司馬審判員吧!」趙京五又說了剛才莊之蝶犯病的事,白玉珠想了想說:「那也行的,你一定是心急病的,不要急嘛,我說有我嘛,我連這點事都給你辦不了,我不是白在法院工作了?!」一直送他們出來,和莊之蝶握手告別時還親熱地抱了一下,說下次來先給他打個電話,他還要準備個照相機,要和大作家合個影榮耀榮耀的。
莊之蝶回到家裡,趙京五說了犯病的事,嚇得牛月清和柳月眼淚都流下來,說從來沒有犯過心臟病呀,就沖糖水讓喝,燒薑湯讓喝,問想吃什麼。莊之蝶說:「我想睡。」就睡下了。客人走後。牛月清輕輕脫衣睡在丈夫的身邊,莊之蝶卻醒過來,牛月清問覺得怎麼樣,莊之蝶說沒啥事的。牛月清說:「沒事了我就放了心。」身子就偎在丈夫懷裡,說:「你好心硬的,要不是出了這場緊事,你怕還是不理不睬我的!瞧你也瘦多了,這犯病兒怕也是心上吃力惹下的。你男人家心胸要大的,天大的事也都有個過去的時候,你說呢?」莊之蝶就把胳膊從夫人的脖子下伸過去摟了她。牛月清身子麵條似的軟軟貼緊,卻感覺到有什麼東酉墊著,手一摸,摸到那枚銅錢,說:「這哪兒的銅錢,稀罕得戴在身上?」莊之蝶支吾了,說:「戴著好嗎?」牛月清說。「男人家戴這個算什麼樣兒,一定是誰送你的,這段時間不管你了,哪一個不要臉的騷貨就給你騷情了?」莊之蝶說:「別自己捏個鬼兒又讓鬼嚇住!那日阮知非叫我去他家,他說一個氣功師給他枚銅錢上發了功,戴上可以避邪健身,就送了我的。」牛月清說:「阮知非的話十句九句謊的,送你一枚銅錢兒倒說得那麼玄乎,為啥戴上了還犯心臟病?」莊之蝶立即把話岔開,就把阿蘭和阿燦的事說給了她。牛月清當然咒罵了一通那個王主任,卻也怪阿燦那樣去處理何必呢!女人畢竟是女人,她為了報復,也不該真地與王主任摟抱了親嘴的。莊之蝶說:「你不懂。」牛月清沒有回嘴,心裡卻想:他這麼病了,原來是為了那姐妹倆兒,萍水相逢的人,即使同情也不至於到這個份兒上!便說:「我不懂,你就懂她,你是怎麼懂她的?」莊之蝶卻輕輕打起鼾聲,假裝睡著過去了。
一連三天,西京降起了大雨,這雨如白色的麻繩,一股一股密密麻麻從天上甩下來。三天裡正晌午光線都是暗的,每個四合院,居民樓院,水都是一腳脖子深,從水眼道流不及,就翻了大門檻往外流。自來水龍頭卻沒水了。消息傳來,原是西城門外一段路塌陷,水管斷裂,柳月就提了盆子去涼台口接雨水,盆子一伸出去水就滿了,取回來卻只有半盆,如對了瀑布接水一樣。莊之蝶有許多事心急著要去辦,出不了門,背上倒不痛不癢地生出一溜七個瘡來。牛月清害怕是什麼毒東西,莊之蝶說沒事,可能是下雨潮氣所致,就塗了些清涼油。牛月清就操心起雙仁府那邊的老娘和老娘住的平房,撥電話,電話線又斷了,要柳月和她一塊過去。柳月哪裡肯讓夫人去林這麼大的雨,就說她一個人去。這當日,啞了幾天的門房韋老婆子的播音器突然響起來,照例是噗噗噗吹了三下。牛月清就說:「這麼大的兩天,難道還有來訪人嗎?」話未落,韋老婆子的聲音就透過雨聲在院子裡迴響:「莊之蝶下來接客!莊之蝶下來接客!」牛月清瞼就變了色,莊之蝶問你怎麼啦?牛月清說。「現在是一有急事,我這心就驚了!」柳月說:「我反正要下去的,我去看看是誰?若不是重要事,我就打發了;若是緊事。我讓他進門到家裡來。」便穿了雨衣,登了雨鞋跑下去。大門口裡濕湯湯地立著一個人,卻是那拉車收破爛的老頭。柳月並沒理會,對韋老婆子說:「沒人呀,誰個找莊老師的?」韋老婆子拿嘴努努老頭。柳月就奇怪了,過去問:「是你找莊老師?」老頭說:「我找莊之蝶,不找莊老師,我沒有老師。」柳月就笑了:「什麼事,你給我說!」老頭看看柳月,說:「你給過我兩個饅頭的。」柳月說:「你好記性,我不用你謝的。」老頭說:「我沒謝你,罵你的,那天夜裡我積食了,肚子脹得一夜沒睡好!」柳月說:「這麼說,冒這麼大的雨你是來罵我的?」不再理他,兀自往街上去。老頭說:「你走的好。你老師背上還要生瘡的!」柳月就站住了,覺得驚奇:他怎麼知道老師背上生了瘡的?就說:「哎,你說什麼?」老頭說:「雙仁府的牛家老太太讓我順路捎話,說她老伴回家幾回了,沒做幾頓好飯菜的,女婚女兒一個都不來,老伴用鞭了抽女婿哩!」柳月說:「她哪裡有老伴,死了八輩子了!老太太又是犯了病的,我這才要過去,大爺你還要往哪兒去?」老頭說:「我往哪兒去?大雨天街上沒人了,我到省府市府去了我就是省長市長,我坐在交通指揮台上我就是警察,我進了飯館裡我就是發了財的人!你要去雙仁府,你坐了車,我路上就是司機,到了雙仁府,我就是你爺的。」柳月說:「你話這麼多的!那我就上車呀,我真不好意思,讓你這麼大年歲的人拉了我。」老頭說:「那你拉了我,我就是坐小車的官人!」柳月說:「我哪裡能拉了車?」老頭就把車拉上街小跑起來,說:「你頭暈不暈?」柳月說:「不暈!」老頭說。「那你是坐車的命,不當官也是官太太。」柳月樂得直笑。但一笑,雨就灌了一口,忙把雨衣裹緊身子,看著老頭茅草般的頭髮一綹一綹全貼在臉上,衣服濕淋淋的了,清清楚楚顯出瘦骨磷峋的脊樑。柳月又不忍心了,要把雨衣讓給他。老頭說:「姑娘你這命就薄了!」柳月說:「怎麼又薄了?」老頭說:「那你怎麼要把雨衣給我?我在西京城裡跑了這幾年,人人都把我當瘋子,不把我當瘋子的只有睡在城門洞的那些人。」柳月就不言語了,心裡一時亂糟糟的。街巷的積水更深,簡直是一條條河,沿途那些地下水道通口的蓋子全揭了,為的是盡快讓水流走,但有的通口卻往外冒水,積水就幾乎到了人的膝蓋。老頭就繞了路的一邊拉車,一邊給柳月指點。哪一堵圍牆是塌了,哪一根電線桿下的地面泡軟了,桿子倒斜斷了線、柳月就又看見有幾輛汽車窩在幾個下陷的坑裡;而平路上一輛卡車和一輛麵包車相撞了也癱在那裡,這卡車樣子是要超車的,但沒有超過,一頭卻碰在麵包車的前半截,兩車癱在那裡組合了一個『入「字。老頭就呵呵地笑。柳月說:」你笑什麼?「老頭說:」你瞧瞧那卡車幹什麼了?世上萬物都有靈性的,這卡車是看見了麵包車就忍不住騷情,強行去要親嘴吧,這不,禍就闖下了!呵,你看著那東西好,那你只能看著。手抓火炭兒,火炭能不燙了手?!「柳月再看時,越看越像是那麼回事兒,也就笑;笑過了,心裡卻有些不舒服。老頭猴子一樣不正經拉著車走,一會兒從水面上撿起一隻塑料破盆兒,一會兒又撈起一隻皮鞋,反手丟上車來,說這皮鞋是新的,一定是水進了誰家房子而從門下漂出來的,可惜是單只,怎麼沒有漂出個彩電和一捆人民幣呢?柳月就又笑,想這老頭自己說他不是瘋子。也是離瘋子不遠的。突然老頭就大聲叱喝起來了:」破爛——承包破爛——嘍!「柳月在車上說:」我在你的車上,我是破爛啦?!「老頭說:」不喊喊我嗓子疼的。「柳月就說:」你要嗓子疼。你怎不給我唱念著謠兒?「老頭第一次回過頭來,嘩嘩的雨裡,他一臉皺紋地笑。笑得天真動人,說:」你也愛聽?「柳月說:」愛聽的。「老頭就飛快地拉著車跑起來,沒膠皮的鐵轱轆在水裡比旱路上輕快,攪得兩邊水白花花飛濺,柳月於是聽到了有趣的語兒:中央首長空中行。省市領導兩頭停。縣上的,帆布篷。鄉鎮的,」壹三零「。農民坐的是」東方紅「。市民騎的是自搖鈴。
老頭又回過頭來,說:「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柳月說:「柳月。」
柳月乘的是水中龍。
柳月就叫道:「我不讓你編排我名字,我不願意嘛!」老頭還是繼續著反覆唱,街兩邊避雨的人就聽到了,立即也學會了。柳月便聽見身後那些人都在狠一樣的吼著嗓子唱叫起來,最後一句仍也是「柳月乘的是水中龍。」柳月就生了氣,從車子上往下跳,一跳跳坐在水裡。老頭卻沒有聽見,也沒有感覺,竟還拉了車子飛也似的在雨中跑。
柳月一到雙仁府這邊,滿街巷裡,都亂哄哄的是人,老的少的差不多都用了塑料布、雨衣、薄膜紙包著大小包袱和家用電器。往屋簷下跑。許多警察在那裡大聲吆喝,一些人就被車拉走;一些人卻死活也不上車;更有一群人急急往老太太住的院裡跑,叫嚷著快打電話,打急呼電話!柳月第一個念頭就是老太太出事了!不顧一切地往家跑,家裡果然站滿了人,而老太太卻在門口的籐椅上盤手盤腳坐著的。柳月一下子抱了她,說:「大娘,你沒事吧?」老太太說:「我沒事的,昨日一天你大伯一直陪了我的,他今日又來,你們都不過來,」他就發火了,他說他用鞭子抽打了女婿,他手重的,我倒擔心他把你老師打壞了!「柳月說:」哪有這等事,莊老師背上只是出了些瘡的。「老太太說:」那不是鞭打的又是什麼?我年輕的時候。水局裡有個趕馬車的劉大瑜,掙了錢上不敬老,下不娶妻,整日趕車回來就去闖勾欄,入局子。那年夏天打雷,他背上一片烏青,那就是被雷批了文的!你莊老師讓鞭打了,他還是不過來,等著要雷文嗎?「柳月說:」莊老師事情多得走不開,才讓我冒雨過來的。「老太太說:」你大伯就說女婿不會過來的,果然他不過來!你大伯只能欺負了我,要我給他做花椒葉煎餅。天潑大雨,老東西逼我去院裡那花椒樹上摘葉子,那面牆就倒了。你說怪不怪,那牆不往這邊倒,偏就倒過去,把順子那駝子娘砸死了。你大伯怎地說,他說。為啥牆沒倒過來,那是一個女鬼在推牆的看見了他,他給人家笑笑,女鬼就把牆推向那邊。這老不正經的!「老太太說著,還氣呼呼地喘氣。旁邊幾個人也聽了一句半句,問:」牆不是淋倒的?是人推的?「柳月說:」鬼推的,我這大娘陰間陽間不分,你哪裡就信了?你要信,你問她,我那大怕死了幾十年了,你問她現在人在哪兒?「老太太癟了嘴罵柳月和她總是反動,是反動派,說:」我說你大伯,你在那邊還花呀?!他和我吵,吵得好凶。他們一夥進來要用電話,你大伯說聞不慣生人味,頭疼,才走了的。「旁邊人就笑了,知道果然是個神經老太木。打電話的打了半天電話總算是通了,向眾人喊:」市長馬上帶一批人就來救災了,市長說還要帶電視台記者,報社記者,還有咱莊作家的。「一群人歡叫著就擁出門去。老太太說:」這麼大的雨,市長還叫你老師來,要他去抽水?你大怕打他也打不過來,市長一叫就叫來了,市長是官,你大伯就不是官?你大伯在城隍爺手下是個頭目的!「柳月說:」市長怕是讓他來寫文章的。「老太太說:」那你出去瞧著,他要來了,就叫他回來給你大伯燒些紙呀!「柳月沒吭聲,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打了傘也出去瞧熱鬧了。
院子的左牆角果然塌了一面牆,牆是連著隔壁的順子家,牆後真的是個大茅坑,茅坑裡落了許多磚石,糞水溢流,而茅坑邊是一堆扒開的磚石。柳月往日只知道這一片也是個低窪區,只有莊家的屋院墊了基礎,高高突出,但沒想到院牆過去就可以清楚看到整個低窪區的民房了。這裡的建築沒有規律,所有房子隨地賦形、家家門口都砌有高高的磚土門坎,以防雨天水在溝巷裡盛不了流進屋去。那橫七豎八的溝巷就一律傾斜,流水最後在低窪區的中心形成一個大澇池。以前是有一台抽水機把澇池的水再拍出來引入低窪外的地下水道流走,現在三天三夜的雨下得猛烈而持久,澇池的水抽不及,水就倒流開來,湧進了幾乎一半的人家。柳月跳過了院牆豁口,順子的娘還沒有盛殮了去火葬場,身蓋著一張白色床單停在家裡。家裡的水雖然沒進,小院裡的水卻快要齊平台階,順子的媳婦和順子的胖兒子,頭纏了白紗條在屍床前擺設的靈桌下燒紙,哭已經是哭過了,因為來幫忙救災的人多,便再沒哭。順子一邊用手在小院門口築一個泥坎兒,一邊用盆子向外舀著水潑,一邊給新來探望的熟人在說:「下雨了,我也沒去街上擺煙攤,顛倒了頭在床上睡,一個夏天的乏勁都來了,越睡越是睡不夠,就被匡地一聲驚醒了。想,這又是什麼倒了?出來看看,那邊茅坑的牆倒了。這兒日誰家不倒個牆、塌個屋簷角的,倒就倒吧,天晴了再說。我就又去睡。睡卻睡不著,想我娘怎地不見?我娘在對面那間小屋住著,她腰駝了,耳朵卻靈,每有動靜都是她要出來,不是喊我就是喊我兒子,說誰家又怎麼啦,快去看看呀!院牆倒得這麼大聲響,怎不見她叫喊?我就叫我兒子去看他奶在不在,兒子去了說不在,我還以為我娘去溝巷裡看水了。又睡了一會,尿憋,起來到茅坑去,站在那兒,卻發現了我娘的那隻小腳鞋在茅坑漂著。我心裡就慌了,彎腰去搬那倒下的幾塊磚石,我娘的一隻手就出來了。我娘是在上茅坑時,被那牆倒下來活活窩死在那裡的。這鬼市長,他整天花了錢造文化街、書畫街,有那些錢怎不就蓋了樓房讓俺們去住?!讓雨下吧,再往大裡下吧,把這一片子房子全泡塌了,人都砸死了,市長他就該來了吧!」旁邊人就趕忙說:「快不要這麼說,你沒看電視嗎,這幾天市長像龜孫似的到處忙著救災哩!聽說西城門北邊那片低窪地房倒了三百間,人死了十二個了。剛才已打了電話,市長立馬就要來了,你可千萬別說這話!市長心盛盛地來救災,肯定要下決心撥款撥物給這一片居民。市長也是人嘛,你話說得難聽了,他不生氣?生了氣該撥一百萬救災費也可能只給五十萬。」順子點了頭,雙手接過了一個鄰居跑去買來的童男童女泥塑,眼淚流著進屋擺在了他娘靈桌的兩旁,跪在那裡老牛一般地放了哭聲。
柳月不忍心見人哭喪,忙踏了泥水往別處去。聽見遠處有車響,有人聲,順了一個窄巷一腳高一腳低走過去,褲子又成了兩簡泥水,就看見有人肩上扛了攝像機在拍攝。一堆人的,有抬了三台抽水機往那邊跑的,有扛了塑料布捆的,有醫生,有擔架。柳月便看見莊之蝶了。柳月走過去,扯了他的後襟,說:「莊老師你真的來了?」莊之蝶說:「市長打電話要我來現場看看,我怎地不來?!老太太設事吧?」柳月說:「甚事也沒有,她只讓你去給大伯燒紙,說大伯今天回來。」莊之蝶說:「我怎麼走得開?這兒忙活完了,可能還要到西城門北邊那片低窪區去的。」柳月就回身走了,卻又返回來,悄聲問:「哪個是市長?」莊之蝶指了指已走入巷頭一群人中的那個高個。柳月說:「當市長倒還這麼辛苦!」莊之蝶說。「你以為的,市長也不是好當的!」柳月卻癟了嘴,說:「咱是看見賊娃子挨打哩,卻沒看見賦娃子怎麼吃哩!」莊之蝶瞪了她一眼就攆那群人去了。
這一晚上,雨開始住了,莊之蝶沒有回來。電視上的專題節目是市長向全市人民作關於搶險救災的報告。他說這個城市是太古老了,新的市政建設欠帳太多,在已經改造了四個低窪區後,今年市政府還要下狠心籌集財力物力,改造西城門北段和雙仁府一帶的低窪區。而莊之蝶就住在一家賓館裡,由宣傳部組織了幾位報社的記者和莊之蝶連夜撰寫這次搶險救災的紀實報導。他們由災後的沉思,今年低窪區改造的規劃,洋洋灑灑共寫出數萬字,於第三日中午全文發表在市報上。離開賓館時,黃德復代表市長來擺了一桌酒席慰問大家;席面很豐盛,但大家因疲勞過度胃口不佳,菜剩了一半。黃德復說:「莊作家你家養了貓嗎?用塑料袋包了這幾條魚帶回去,也不浪費呀!」一句話倒使莊之蝶想起了汪希眠的老婆,便把那吃剩的幾條魚裝了袋子,出得賓館,便徑直到菊花園街汪希眠家去了。
汪希眠是買了一處舊院落而自修的一座小樓。樓前一株大柳,蔭鋪半院。又在樓的四旁栽了爬壁籐,籐葉密罩,整個樓就像是一個綠草垛子。莊之蝶先在那院門框上接了門鈴,半天沒人來開,一推門,門才是掩著的。深入了,院子裡還是沒有人,也不見保姆和老太太出來。寬大的石階上生滿了綠苔,一片落葉,葉柄兒纏在那綠苔裡,不知怎麼著了風,絲絲兒發著顫音。莊之蝶覺得一場雨後使這院落不是清靜,而是有些陰冷瑟瑟了。正疑惑著人呢,一隻貓就悄然從樓庭裡跑出來,三步之遠蹲下,拿很亮的眼睛看他,然後尾巴搖搖,又朝樓廳去了。莊之蝶知道這就是女主人的那個龐物了,跟了貓進去,貓在廳裡卻不停又往牆邊的轉梯上爬,爬上去幾層,回過頭來再看他,他就也上了樓梯。如此上到二樓,他瞧著樓梯口的那間房子裡,汪希眠老婆病懨懨歪在床頭,正給著他一個無聲的笑。莊之蝶忙放下塑料袋兒,走過去問:「你病了嗎?」女人說:「身子不舒服,不能到樓下去,可腳步還在院子我就聽出是你來了!從哪兒來的?怎麼就知道我病了?」莊之蝶說:「我還不知道你是病了,哪兒的病?看過醫生了嗎?」女人說:「前日清早起來。覺得背上疼,讓保姆來看了,說是出了幾個瘡疔的,我並不在意。不想昨兒夜就疼得厲害,整個脊背部成了硬的!今早保姆帶我去醫院,醫生說是化了膿的,開了刀敷了藥,疼是不疼了,但卻沒有了一絲力氣。」莊之蝶說:「讓我瞧瞧,到底怎麼樣了?」女人說:「不用看了,原本光光的脊背長了那爛傷,怪難看的。」說著,欠身讓莊之蝶坐在了床沿上。莊之蝶說:「希眠又是沒在家?老太太和保姆也不見的,你是吃過了?」女人說:「他還在廣州沒回來,老太太和保姆恐怕去郵局給他拍電報了,你自己給你倒水喝吧。」莊之蝶說不渴的,說:「這也是怪事,我背上也是出了瘡疔的,但卻不痛不癢,你的倒這般厲害?」女人明顯地吃了一驚說:「是嗎?哪有這麼巧的事?你怕是安慰我故意耍開心的。」莊之蝶就解了上衣讓她看,女人果然看見他背上有七顆瘡疔,形狀如七斗星勺的。女人當下也發了愣,悶在那裡出神兒,等到莊之蝶轉過身來扣衣服扣兒,她說:「之蝶,你還戴著那銅錢的?」莊之蝶說:「戴著的。」婦人突然眼簾垂下,撲撲簌簌掉下一串淚珠來。莊之蝶心裡一時翻騰,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也不知該做些什麼好。他看見了一件繡花薄被的角下露出了女人的一隻小腳,白白軟軟地那麼斜放著,伸手拉了拉被角蓋住了,手卻仍在那裡顫動。女人就擦了眼淚,又一個無聲地苦笑,說:「你給我帶來了什麼嗎?」莊之蝶趕忙把手伸回來了,說:「我從賓館來的,有幾條吃剩的魚,給貓帶的。」女人說:「你真有心,還記著我的貓!它這兩天還真沒吃到魚的。剩魚也好,你快拿了讓它去解解饞吧!」莊之蝶把那塑料袋打開,卻沒個盤兒放了讓貓吃,記起口袋裡裝著那登載了紀實報導的報紙,就取一張排在地板上,魚一放上去,貓就咪地一聲歡叫了。
莊之蝶陪了汪希眠老婆又說了半晌話,老太太和保姆還沒有回來,他就告辭了要走。汪希眠老婆不能送他,抱了貓說:「你該認下他是誰哩!」貓竟知趣地叫聲:「咪!」她就又說:「代表我去送他吧!」貓就跳下懷往樓下走,莊之蝶卻把貓抱起來了,說:「不用送的,好好陪著你的主人,啊!」眼看著婦人,嘴卻在貓的腦袋上吻了一下,吻得很響。回到家來,莊之蝶精疲力盡。牛月清接他如接駕,一邊看那報上的紀實報導,一邊讓他去臥室睡覺。他已經睡下了,牛月清卻記起了一宗事,進來說:「白玉珠剛才是第二次來電話了,說不敢再耽誤了時間,最遲也要今晚上去司馬恭家的。現在好好睡一覺,晚上去好了。」莊之蝶睡下並沒有睡著,腦子裡還想著汪希眠老婆的清冷日子,替她心裡發酸。卻又轉想,自己和這女人雖然清清白白,卻有一種說不清的情感繫著,連背上生瘡疔都幾乎是同一時間同一個位置,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兒的緣分兒?這麼想著,情緒也興奮起來,就穿衣下床。一邊問牛月清看了報上的文章感覺怎麼樣,一邊讓柳月燒了開水,說要叫孟雲房、趙京五來喝喝茶的。便從口袋拿出一包極精緻的盒子說:「你來瞧瞧這是什麼茶,君山毛尖!市長送的。」先自己在杯子裡沖了。牛月清看時,那葉子在懷裡一半著水,一半浮出,都是細長的未開綻的芽尖,竟一律豎著,如縮小的一片森林。待葉子一支支豎著又沉下去,杯麵上就一層一層漾白中泛綠的霧氣,一股幽香就在滿屋子裡暗浮了。牛月清說:「我真沒見過這等好茶的。」莊之蝶說:「去打電話叫孟雲房、趙京五,還有同級兩口子,都讓品品。」柳月說。「我看過一本書,說霍去病在河西走廊作戰時,皇帝獎賞了他一罈酒,他把酒倒在一個泉裡讓全軍士兵來喝,那地方後來就叫了酒泉。市長送了你一包茶,你叫這個來那個來,真還不如把茶葉放到自來水公司的水塔裡去,讓全城都知道市長的恩典了!」莊之蝶說:「你這是笑我受寵若驚了?這你別嫉妒,市長就是送我一包茶葉不送你哩!」柳月說:「那你別小瞧我!」牛月清說:「叫人來喝茶就叫他們來喝吧,不必喊動唐宛兒了,女人家能品出個什麼好賴的?!要我來嘗,好茶葉聞著香,喝到口裡只是澀和苦。」莊之蝶說:「你是關中人,喝茶只是解渴,也或許是關中道上水有鹽鹼,放些茶是要遮水味罷了。南方的水好,喝茶倒講究品了。唐宛兒雖是潼關人,原籍卻在陝南,她能品出味兒的。上次我在阿燦家,她那茶葉是江蘇陽羨茶場買來的,味道真是美,喝了就連葉子也吃了,臨走還抓了一撮在口裡干嚼,幾天口裡都有香氣的。」柳月說:「你那麼遜眼的,喫茶葉渣?」莊之蝶說:「這你陝北人就更外行了,你看的書不少了,你說為什麼古書上常寫了『喫茶』?那就是古人把茶葉搗碎了沖了糊狀吃,或是撒在飯裡吃的。你平日只是牛飲!」柳月說:「我們都是牛,只有像你這樣的高級人才叫喫茶的。可我看呀,阿燦那麼懂喫茶,卻幹出那種事來?!」莊之蝶問:「你也認識阿燦?她幹出什麼事來?」柳月說:「她昨兒下午來的,我真擔心大院裡人知道她是阿燦了,會怎麼說咱家的!」莊之蝶就問牛月清「阿燦昨日來過?她來說什麼了嗎?」牛月清說:「柳月這張臭嘴,也學得和孟雲房一樣,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也說!阿燦是來過的,你給我說阿燦長得多好多好的。就是那麼個青眼眶女人呀?她說她妹妹瘋了。醫院裡是說治不了,建議送精神病院去,她讓你去看看她的妹妹,她要今日就去送哩。」莊之蝶就問:「她還說什麼了?」牛月清說:「還能說什麼?就給我說她和王主任的事,她也真是,竟然還紙包了那姓王的一疙瘩舌頭肉,差不多要干臭了!她說她與丈夫離了婚……」莊之蝶就叫道:「離了婚?離什麼婚呀,這阿燦!你怎麼不去看看她妹妹,你怎麼安慰她了?為什麼不就留下她在咱家多呆呢?」牛月清說:「我把她攆走了。」莊之蝶說:「什麼?你攆她走了的?!」牛月清說:「現在外邊誰不知道西京城裡有一個咬男人舌頭的女人?那王主任是色狼,能被咬了舌頭就少不了是兩人摟過親嘴,能摟了親嘴誰知道還有幹了什麼?聽說又有一種說法了,是說她們姐妹倆爭一個王主任,妹妹爭不過姐姐而瘋了,姐姐和王主任通姦時要人家高數額錢,人家不給,一氣才咬了舌頭的。這號女人,連她丈夫都嫌噁心把婚離了。她要你去看她妹妹,你能去?咱家來人多,留她多呆。碰上多事人出去到處張揚,咱名聲就好聽了?」莊之蝶臉色鐵青,胸部一起一伏,說:「不要說啦!你一貫是慈腸善心的出了名,你這次做得好!你攆走她是用掃帚把攆走的嗎?你怎麼不用了菜刀?她是壞女人,不殺了她,怎麼顯得出你的高貴?!」牛月清見莊之蝶說出這等活來,就一肚子委屈了,說:「我把她攆了,你就這麼恨我?我高貴不高貴我干了丟你人的事了?我這是為了誰?我是狠毒女人嗎?多少在門口的要飯人哪一個我沒端了吃喝?家裡沒有,我也要上街買了蒸饃給的!可我就是眼裡容不得這種不正經的女人!我這家裡就不許那號人進來髒了地面!」莊之蝶冷笑了一聲,站起來去書房拿了那幅龔靖元的字出來,偏咳嗽著就吐一口痰在地板上,說:「都髒了,都是髒的,只有你是乾淨的,你就乾淨著吧!」拉了門走出去,門竟連閉也不閉。牛月清在客廳裡說:「柳月,這你都看見了。我在他眼裡橫豎都不是了麼!我越是百般迎合他,他越是煩我,你說這到底是啥原因?他處處為別人著想,唯恐傷了這個,屈了那個,卻全然不顧我呀,你說我這名人老婆就這麼難當?!」就嗚嗚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