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 第十九章

  莊之蝶拿了筆來,手卻突突地抖,幾次下筆。又停了下來,取了一支香煙來吸。煙才點著,又抓了筆,汗卻從額頭滲出來。汪希眠說:「之蝶你身子不舒服?」莊之蝶說:「我心裡好生混亂,總覺得龔哥沒有死,就立在身邊看著來寫的。」汪希眠說:「他生前喜歡看你寫字的,一邊讚你的文思敏捷,一邊卻要批點某個字的間架結構,以後也難得有這麼個朋友了。」莊之蝶聽了,不覺心裡一陣翻滾,眼睛一閉,幾顆淚珠下來,就勢著墨在那紙上的淚濕處寫了,也是一聯。是聯是:「生比你遲,死比我早,西京自古不留客,風哭你哭我生死無界。」下聯是:「兄在陰間,弟在陽世,哪裡黃土都埋人,雨笑兄笑弟陰陽難分。」寫完,已淚流不止,又去靈前跪了,端了一杯水酒去奠,身子一歪就暈了過去。牛月清一聲叫喊,忙扶了掐人中,灌開水,方甦醒過來。眾人見他緩過了氣,全為他悲痛感動。汪希眠說:「人死了都別再難過,龔哥若有靈,知你這麼心裡有他,也該九泉含笑了。」就讓快送回家休息,這裡的一切由他照料。牛月清和趙京五一言未發,知道莊之蝶心中苦楚,也不便說出,自去街上雇了出租車來,一路服侍著回去。

  回到家裡,莊之蝶直睡了三天不起,茶飯也吃得極少。牛月清自不敢多說,只勸他再不要去龔家。莊之蝶也就沒再去見返回的龔小乙地娘,直到龔靖元火化,也沒去。牛月清卻每日買了許多奠品過去,幫著龔靖元老婆處理雜務,幾天幾夜,眼圈都發了黑。

  過了十天,慢慢緩過勁來,莊之蝶突然覺得已是許多天沒有吃到新鮮牛奶。問柳月。柳且也說沒有見到劉嫂的。一日、莊之蝶悶著無聊,約了唐宛兒去郊外遊玩。不覺竟到了一座村子莊之蝶說:「哎呀,這不是貓村嗎!劉嫂家就住在村南頭,多日沒有喝到鮮牛奶,莫不是她病了,去看望看望吧。喝了那麼長時間牛奶,若說吃啥變哈,我差不多也會變了牛的。」婦人說:「你就是有牛的東西哩」莊之蝶挽了袖子,說:「你是說我胳膊上汗毛長嗎,還是指脾氣拗?」婦人說:「你有牛犄角哩!」莊之蝶不解,婦人卻說她講一個民間故事吧。於是講:從前,有母女倆開店,幾年間就暴發了。原是這店裡有條黑規定,但凡過路商販來住宿,夜裡母女倆都要陪睡的。如果商販最後支持不住了,天明空手走人;如果母女倆吃不消的,商販願住十天半月也不收飯錢床鋪錢。結果沒有哪個商販不放下行李貨物等空手羞愧而去的。這就有一漢子憤憤不平,挑了貸擔投宿此店,這漢子自恃身強力壯,偏要為男人爭一口勇氣。但心底畢竟生怯,臨去時以防萬一,還暗揣了一個牛犄角。這一夜到四更天。漢子果然也力有不支,便黑暗中拿牛犄角捅去,母女倆就敗了。漢子當然心虛,哪裡敢繼續吃住?天不明就一逃了之。第二天早上母女收拾床鋪。一揭枕頭,枕頭下骨碌碌滾出個牛犄角來。母女並不知這是牛犄角,做娘的就對女兒說。「嚇!怪不得咱娘兒倆吃敗仗的,你瞧瞧,不知那東西怎麼長的,光蛻下的殼就這麼大呀!」莊之蝶聽了,樂得直笑,一邊用土塊兒擲婦人,一邊罵:「你在哪兒聽的這黃段子?就是牛犄角你也是不怕的!」卻突然蹲下來,讓婦人給他掏掏耳屎。婦人說:「耳朵怎麼啦?」莊之蝶說:「你一說那故事,我就不行,走也走不成了。掏掏耳朵,注意力在耳朵上一集中才能蔫的。」婦人說:「我才不管的,硬死著你去!」一路先跑進村子裡去。

  持兩人尋到劉嫂家,劉嫂正在門道處安著的布機上織布,天也太熱,穿著個背心,褲腰四周還夾了許事核桃樹葉。哎呀一聲,忙不迭下來,只是叫嚷:「天神,你們怎麼來啦!他大姐怎麼也不來鄉里散散心的!多日沒去城裡,直想死我了,剛才就腳心癢癢的;腳心癢見親人的,我尋思這是誰要來呀,不是我娘我舅的,倒是你們!」莊之蝶說:「你只是想我們,可我們走得乏乏的卻不讓坐。也不讓喝口水的。」劉嫂噢噢叫著就拍腦門子,拉進屋坐了,就燒開水,就煮荷包蛋。端上來,婦人不吃,說吃不下的,只喝水;劉嫂讓不過,在另一個碗裡夾了,端出去銳聲叫小兒子吃。莊之蝶卻把自個碗裡的兩顆撥在婦人碗裡,說:「你要吃的,你看這像不像那兩件東西,你怎不吃?」婦人低聲說:「這裡可別騷情,人家把你當偉人看的!」劉嫂返身進來,看著他們吃了喝了,又說了許多熱煎的話,莊之蝶問:「好些日子咋不見了你?沒牛奶喝,這身子都瘦了。」劉娘說:「今早我還托去城裡賣菜的隔壁吳三,說要走過你家那兒了,就捎個活兒過去,告訴你牛是病了。」莊之蝶說:「牛病了?!」劉嫂說:「已經許多天不吃不喝的,前三日我還拉著它溜躂溜躂,昨日臥下就立不起了身。可憐這牛給我家掙了這麼長時間的錢,我真害怕它有個一差二錯的!讓一個牛醫看了,人家說看不來得了什麼病,或許過幾日會好。好什麼呢?還是不吃不喝。孩子他爹去前堡子請焦跛子了,焦跛子是名獸醫。」莊之蝶就往牛棚去,只見奶牛瘦得成了一副大骨頭架子,不禁心裡一陣難過。奶牛也認識了來者是誰,聳著耳朵要站起來,動了動,沒能站起,眼睛看著莊之蝶和婦人,竟流下一股水來。婦人說:「可憐見的,真和人一樣傷心落淚!瞧瞧這奶囊,身子瘦了,只顯得奶囊大。」三人蹲過去,揮手赴起那蚊子和蒼蠅。

  說話間,院門環響,兩個人就走進來。劉嫂的男人和莊之蝶見過一面的,身上背了一個皮箱,後邊相跟著是一個跛子,便知道是獸醫了。相互寒暄了數句,跛子就蹲在牛身邊看了半天,然後翻牛的眼皮,掰牛的嘴,掀了尾巴看牛的屁股,再是貼耳在牛肚子上各處聽,末了敲牛背,敲得彭膨響,臉上卻笑了。劉嫂說:「它是有救?」跛子說:「這牛買來時多少錢?」劉嫂說:「四百五十三元,從終南山裡買來的。這牛和咱真有緣分,來了就下奶,脾氣又乖,是家裡一口人一樣的。」跛子又問:「賣奶有多長時間啦?」劉娘說:「一年多天氣。可憐見的,跟我走街串巷……」跛子說:「那我得恭喜你了,不要說這賣了一年的奶已撈回了買牛的錢,這將來上百斤牛肉,一張牛皮,它還要再給你幾千元錢的。它是得了肝病,知道嗎?人得肝病牛也得肝病,可牛的肝病是牛有了牛黃,牛黃可是值錢的東西!別人想方設法在牛身上培育牛黃,你家這是銀子空中來,你愁個什麼?」劉嫂說:「你這說哪裡話,我不稀罕那牛黃不牛黃的,我心那麼狠,為了得牛黃就眼睜睜看著它死?它也是我們家一口人的。你就開了藥方,讓它吃了藥好好休息。」跛子說:「你這樣的人我還是第一遭見的,心好是心好,可我告訴你,要治好我是治不了的,恐怕也沒人能治得好。聽我的話,明日讓人殺了還能剝些肉來,若殺得遲,命救不下來,一身肉也熬干了!」劉嫂就轉身去屋裡哽哽咽咽哭起來了。劉嫂的男人叫給跛子做飯,她不理,還是哭。男人就有些氣躁了,罵道:「是你男人死了,你哭得這麼傷心?!」罵過了,看看莊之蝶和婦人,倒有些不好意思,說:「我這婆娘天地不醒的。你們坐呀,讓她過一會給咱們做飯吃。」莊之蝶說:「劉嫂養這牛時間長了,總是心上過不去的,甭說她,我是吃過牛奶的,聽了也好難過。」屋子裡就一陣水和盆響,男人說:「你在和面嗎?那就做些擺湯麵。」過了一會兒,劉嫂端著一個盆兒出來了,盆裡卻是綠豆糊糊湯、放在了牛的嘴邊讓牛吃,跛子就臉色難看說:「我就不多呆了,前村還有人叫我去看牛的。你付了出診費吧,牛是保不住了,我也不向你多要,隨便給十元八元的。」男人留他沒留下,把錢付了,送跛子出了門。莊之蝶和婦人見劉嫂難過,也就要走,告辭了走到院門口,聽見奶牛哞地叫了一聲。

  出來,莊之蝶直搖頭,說:「這一個時期不知怎麼啦,儘是些災災難難的事,把人心搞得一盡兒灰了!」婦人說:「你後來還和柳月在一起沒?」莊之蝶說:「說正經事兒你也要往那上邊扯?」婦人說:「你們在一搭了當然就災災難難的要來了;你要再下去,說不定不是你就是我有個三長兩短的!」莊之蝶罵句胡扯淡,心裡卻咯咯登登起來,暗暗計算時間,倒也有些害怕了,就說:「我哪裡還和她來過,她現在和趙京五戀愛的。那趙京五咋甚事沒有?」婦人說:「那是時間沒到的。」兩人上到環城路,莊之蝶要擋一輛出租車來坐,婦人說走著說話好,莊之蝶不知怎麼突然間想起阿蘭來,問她願不願意去精神病院看看阿蘭的?阿蘭和阿燦的故事,莊之蝶老早給婦人說過,只是隱瞞了與阿燦的私事。這陣提出去看阿蘭,婦人倒不高興,說:「你是不是常想阿蘭,後悔和阿蘭沒及時相好?我和你在一起,你也能想到她,真是吃不到的都是香的,香的吃多了就煩了!」莊之蝶說:「這條路往東去是可以通往精神病院的。所以我想到她,你就生出這麼多醋來;她要不是個瘋子,不知你又該怎樣啦?」婦人說:「我該怎樣啦?滿足你,去病院。讓我也瞧瞧阿蘭是怎麼個美人兒,只怕你去看她反倒更傷害她的心,她是一個人在柵欄門裡,你卻是挎一個佳人在柵欄門外。」莊之蝶聽她這般說,便也猶豫了,說:「這樣我就不去了。她是瘋子,恐怕也認不得我是誰的。」婦人就說:「可是你不願意呀?!」眼睛眺著,瞇瞇地笑。莊之蝶掐了一根草去拂她,她跳躍著走到路邊一個坎下,說要尿的。一片半人高的蒿草裡,人在草裡走著。頭髮在草梢飄著,忽隱忽現,撲朔迷離,情景十分地好。莊之蝶說:「往下蹲,路上過車,甭讓車上人看見你那屁股了!」婦人說:「他看見了個白石頭!」就輕輕哼一支曲兒。

  婦人還從來沒有唱過民歌,唱了幾句,應之蝶就想起柳月曾經唱陝北民歌的那一幕,就說:「宛兒還能唱嘛!」婦人說:「我什麼不會?」莊之蝶說:「這是什麼歌子?」婦人說:「陝南花鼓。」莊之蝶就高興了,說:「你再唱唱,好中聽哩!」婦人也就看著尿水沖毀了一窩蟻穴,一邊輕聲唱道:口唇皮皮想你哩,實實難對人說哩。

  頭髮梢梢想你哩,紅頭繩繩難掙哩。

  眼睛仁仁想你哩,看著別人當你哩。

  舌頭尖尖想你哩,油鹽醬醋難嘗哩。

  莊之蝶在路邊聽著,又擔心怕過路人也聽到了往這邊看,前後左右扭著脖子遼哨。先是一隻野兔從路的這邊躥向路的那邊,迅疾若一隻影子,後又見前邊千米左右站了四五個人,忙壓聲兒說:「好了,劉唱了。」卻見那些人並沒走過來的意思,明白那裡是個停車站的,就放心地取一支香煙來吸。偏這當兒一輛公共車開了停在那裡,車上就下來一個人朝這邊走,就忙焦急問婦人好了沒有。再看那來人,不覺大吃一驚,竟是阿燦。莊之蝶叫了一聲,阿燦是聽見了。抬頭看了看,迎面的太陽光似乎照得她看不清,手遮了額看一下,猛地呆住,逆轉身卻往回跑。上車的人已經上了車,車門已關,她就使勁敲車門,大聲叫喊;車門開了,便一個側身沖擠上去。莊之蝶剛剛跑到車門下,門呼地關了,阿燦的上衣後襟就夾在車門縫裡,車開走了。莊之蝶揚著手叫道:「阿燦!阿燦——!你為什麼不見我?你為什麼不見我?你是住在哪兒的啊——?!」就攆著車跑,跑過來又到了剛才站著的地方,車已經走遠了。一撲沓坐在草地上。

  婦人在草叢中小解。無數的螞蚱就往身上蹦,趕也趕不走,婦人就好玩了這些飛蟲,捉一隻用頭髮縛了腿。再捉一隻百縛了,竟縛住了四隻。提著來要給莊之蝶看,就發現了這一幕,當下放了螞蚱出來,見莊之蝶傷心落淚。也不敢戲言,問:「那是阿燦?」莊二蝶點點頭。婦人說:「今日真是怪事,說阿蘭,阿燦就來了!她怎麼見了你就跑?」莊之蝶說:「她說過不再見我,她真的不見我了。她一定是去病院看了阿蘭回來的,就住在附近,看見我又不讓我知道她住哪兒,才又上了車的。」婦人說:「這阿燦肯定是愛過你的。女人就是這樣,愛上誰了要麼像撲燈蛾一樣沒死沒活撲上去,被火燒成灰燼也在所不惜;要麼就狠了心遠離,避而不見。你倆好過,是不是?」莊之蝶沒有正面回答,看著婦人卻說:「宛兒,你真實地說說,我是個壞人嗎?」婦人沒防著他這麼說,倒一時噎住,說:「你不是壞人。」莊之蝶說:「你騙我,你在騙我!你以為這樣說我就相信嗎?」他使勁地揪草,身周圍的草全斷了莖。又說:「我是傻了,我問你能問出個真話嗎?」你不會把真話說給我的。「婦人倒憋得臉紅起來,說:」你真的不是壞人,世上的壞人你還沒有見過。你要是壞人了,我更是壞人。我背叛丈夫,遺棄孩子,跟了周敏私奔出來,現在又和你在一起,你要是壞人,也是我讓你壞了。「婦人突然激動起來。兩眼淚水。莊之蝶則呆住了,他原是說說散去自己內心的苦楚的,婦人卻這般說,越發覺得他是害了幾個女人,便伸手去拉她,她縮了身子,兩個人就都相對著跪在那裡哭了。

  終於返回唐宛兒家來,周敏沒有在,桌子上空空放著那只塤,塤的黑陶罐口裡插了一支小野黃菊。莊之蝶瓷呆呆看了一會,沒有敢動。婦人熱水讓兩人燙腳,叫嚷莊之蝶的腳趾甲太長了,說:「她也不給你剪剪?」取了剪刀來修。莊之蝶不讓,但還是修剪了,幫他穿好鞋,卻將自己的一雙小腳放在莊之蝶懷裡,說:「我倒讓你給我揉揉,我為你穿了一天的高跟鞋了,好酸疼的!」莊之蝶就揉著,婦人嗤嗤地笑,乜了眼說:「我不行了。」莊之蝶說:「不敢的,到下班時間了。」婦人說:「他每天回來都是天黑。你今日心緒不好,要鬆弛只有我哩。你要怎麼著你就怎麼著,只要你能高興。」說著把頭上挽髻的卡子拔了;烏雲般的長髮就撲嚕嚕披散下來。院門外偏有了車子響,婦人立即把散發攏後紮了一個馬尾巴狀,雙腳抽下來去穿皮鞋,口裡叫道:「誰呀,誰呀?」跑去開院門。莊之蝶將床邊的一雙絲襪忙收好掛在牆上的鐵絲上,也走出來,周敏已經在問候他了:「莊老師來啦?我準備吃了飯還要去你那兒。宛兒你做什麼好飯了?」婦人說:「我去買菜,十字路口碰著莊老師,叫了一起剛進門。莊老師,你吃什麼呀,攤雞蛋餅熬黑米稀飯怎樣?」周敏放下車子,說:「你就去做吧。莊老師,聽說你病了,身子好些了吧?」莊之蝶說:「也沒什麼病,只是龔靖元一死,心裡不好過的,睡了幾天。」周敏說:「這事大家都在議論,說你對龔靖元感情那麼深的!」莊之蝶說「是這麼說的?」周敏說:「可不就這麼說!一樣都是名人,你是那樣一個形象,人人尊敬,龔靖元卻是那樣的。」莊之蝶說:「不說這個了。你說要去我那兒,是又得了什麼風聲?這麼長時間法院那邊沒有再開庭,又沒個動靜,處理個案子這般長久的,哪年哪月才是個頭,是鬼都拖得不耐煩了。可白玉珠卻跑得勤,不時來找我辦個這樣,辦個那樣。」周敏說:「我何嘗不是三天去見一下司馬恭的,大件的東西倒沒送,去一次也得二三十元的水禮!今日下午我又去了,他總算佛口開了,說不需要再開庭了,事情已經搞明白了,咱們送去的那些作家、教授的論證很及時也很重要,他們審判庭的意見要結案哩!」莊之蝶忙問:「透沒透如何個結法?」周敏說:「他說了個大概意思,是文章有失誤之處,但不屬於侵害名譽權,又鑒於原單位已經給了作者處理,建議法庭召集雙方經過最後調解,達成諒解消除誤會,重歸於好。這麼說,這官司就是咱們勝了!但司馬恭說,景雪蔭得知他們這個意思後,反覆尋院長,也尋到市政法委書記,院長就要求重寫結案報告。司馬恭還算哥兒們,也生了氣,依舊上報原來的結論。院長說,那就上審議委員會吧。現在的問題是全院委員會六個人,有三個委員傾向咱,院長和另外兩個委員傾向景雪蔭。雖說一半對一半,可院長在那邊,若院長首先表態,這邊的委員話就不好說,或許變了態度。即使不變態度,有一個人棄權不發言,那就是三比二了。」周敏說過了,見莊之蝶仰在抄發上雙目閉著,就停下話,說:「莊老師你聽清了嗎?」莊之蝶說:「你說你的。」周敏說:「情況就這些。」莊之蝶眼睛還是閉著,問:「那你的意見?」周敏說:「這是到關鍵關鍵的時刻了。委員會是十天後召開,因為院長去北京開一個會,十天後回來的。我想,在這十天裡,你是不是找市長談談,讓他給政法委書記和院長做些工作?」莊之蝶說:「這話我怎麼給市長說?市長不是像你孟老師那樣的朋友,啥活都可以直接來。以前倒是求他辦過事,但都不是原則性的,他才會給有關部門暗示暗示。這事讓市長怎麼去說?人家是領導,要考慮的是在不損害他的地位、威信的情況下才能辦事啊,周敏!」周敏洩了氣,說:「那……」莊之蝶要說什麼,卻沒有再說,兩人就都不言語了。婦人聽屋裡沒了聲,進來看時,知道話不投機,忙先把煎好的三張軟餅拿來讓吃。莊之蝶吃了一張,推說吃好了要走,周敏再留也沒留下,就說:「那你慢走。」還一直送到巷子頭。

  莊之蝶還沒有到家,周敏就去巷口公用電話亭給牛月清撥了電話,說了他和莊老師的談話。還是讓師母多勸勸老師。莊之蝶一進門,牛月清就問起官司的事,力主去找市長,說抹下瞼皮也得去找的,官司打到這一步,要贏的事卻要輸,這口氣就更難嚥了。莊之蝶發了脾氣,罵周敏心太奸,已經把什麼道理都給他講了,自己還沒到家,電話就來了。牛月清又正說反說,莊之蝶勉強同意去找,倒又罵自己無能,就這麼被人裹著往前走哩!

  第二日去找市長,市長不在,回來一瞼的高興。牛月清說:「人沒找著,你倒高興?瞌睡總得從眼皮過!」莊之蝶說:「你別這麼逼我!」牛月清說:「我知道求人難堪,但只有八九天時間了,你再找不著人怎麼辦?」莊之蝶說:「那我明日再去吧。我是作家!我還是什麼作家,我也不要這張瞼了!明日我就在他家死等!可我把話說清,為了找市長,有的事我要怎麼辦,你卻不要阻止的!」二次去了,便沒有去市長家,逕直找了黃德復,只打問市長兒子的情況。市長的兒子叫大正,患過小兒麻痺症,一條腿萎縮了,雖然勉強能走,但身子搖晃如醉漢,現三十歲了,在殘疾人基金會工作,一直未能婚娶。黃德復說:「病情倒沒什麼發展,只是婚姻之事仍讓市長夫婦操心,找了幾個女的,大正卻看不中,他是想要個漂亮的,可漂亮的女孩子誰又肯嫁給他呢?所以脾氣越來越古怪,動不動在家裡發火,市長奈他也不得。」莊之蝶說:「世上真是沒十全十美的事。兒子的婚姻不解決,甭說市長,逢著誰也是過得不安。以先反對市長的人就背地裡嘲笑過市長後人殘廢,若連個媳婦也找不下,不知又該怎樣臊市長的體面了!我倒一直留心這事,終算物色到了一個,年齡可以,高中畢業生,人也精明能幹,尤其是模樣好,大正不用問,絕對會看中的,只是不知市長和夫人意見如何呢?」黃德復說:「是有這麼好個姑娘嗎?只要大正看中,市長他們絕沒不同意的。夫人已托我幾次了,可我總碰不著合適的。你快說,這姑娘在哪兒?叫什麼名字?在何處上班?」莊之蝶說:「說出來,你恐怕也見過。我老婆說她一次在街上碰見了你,那次和我老婆相廝的那個姑娘你還有印象嗎?」黃德復說:「是不是雙眼皮兒,右邊眉裡有顆症,長腿,穿一雙高跟白皮涼鞋,一笑右邊有顆小虎牙?」莊之蝶聽了,心裡倒暗暗吃驚,便說:「她就是我家的保姆叫柳月的。柳月什麼都好,只是現在還不是西京戶口。」黃德復說:「哎呀,那是多標緻的人才,打了燈箱也難尋的!女人就是這樣,天生了麗質就是最大的財富,農村戶口算什麼,解決城市戶口,尋個工作,還不容易嗎?」當下就同莊之蝶一塊去科委辦公樓上見了市長夫人。夫人聽了,熱情得直握了莊之蝶的手說:「這我先謝你的操心了!為了這孩子的事,我今年頭髮都白了許多。你給人家姑娘談過了嗎?我倒擔心人家姑娘看不上大正的。以前就是這樣,大正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人家看上的,大正又看不上。你要對姑娘說時,一定不要隱瞞,大正是什麼就說什麼。」莊之蝶聽了,心裡倒沒底起來,卻立即說:「我給她轉彎抹角提說過,她只是臉紅,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看樣子問題倒不大的。柳月模樣好,心也善良,但有頭腦,又不是小鼻小眼角色,幾時方便,讓他們見見面得了。」夫人說:「還挑什麼方便日子?晚上你要沒事,領了她就到這兒;或者你忙,就讓她自個來。各自他們心裡明白,見面大人也就不用直說,打開窗子說亮話,讓他們說去。能成就好,不能也交個朋友嘛。但不管怎樣,我卻要謝你的!」莊之蝶也便應承了晚上見面。

  回到家裡,牛月清和柳月正說話兒,問見到市長沒?莊之蝶說:「要坐牢我去坐牢,飯也不讓你送的,你恐慌什麼呀?!」就讓柳月到他書房來。柳月笑著說:「大姐不給送飯,我去送飯。」一進書房,莊之蝶竟把門關了。柳月匯擺手,悄悄說:「你好大膽,她在哩!」莊之蝶說:「我要給你說個事的。你啥時見的趙京五?你給我說實話!」柳月臉通紅,說:「好多天沒見的。趙京五給你說什麼了?」莊之蝶沒回答,又問:「你和趙京五那個了?」柳月說:「你要問這個,我就出去呀!」莊之蝶正經了臉面說道:「我的意思是你真對趙京五有感情了?」柳月說:「你今日在外是喝了酒了!趙京五是你做的媒,我對他有沒有感情,你難道還要再給我做個媒的?」莊之蝶說:「就是。」柳月倒愣了。莊之蝶說:「我考慮了,趙京五是不錯,但在社會上走得多,見識廣,人也機巧能變,尤其長得英俊的男人後邊排的女孩子多,我只擔心將來持你不好,這就把你害了。我雖不是你父母或者親戚,但你在我家當保姆,我就得有一份責任。我如今碰著一個人,論長相是比趙京五差些,但社會地位、經濟條件絕對十個趙京五也比不得的,且立即就可以解決城市戶口,尋下一份工作。說白吧,就是市長的兒子!」柳月眼睛立即亮了,說:「市長的兒子?」但又搖了頭,說,「你在哄我的。」莊之蝶說:「我怎麼哄你。這麼大的事哄你?」柳月說:「你要不哄我,市長的兒子怎麼能娶了我?今輩子能在你家當保姆,能和你那麼一場,我這已經是燒了高香了,好事情還能讓我一個都佔了?!」莊之蝶說:「奇跡就在這裡。你人聰明,漂亮,這就是你最大的價值。我給你實說了,就是長相上差一點,這你得考慮好。如果同意,趙京五那邊你不要管,我會給他說的。」柳月說:「怎麼個差法?」莊之蝶說:「腿有些毛病,小時候患過小兒麻痺,但絕不是癱子,也用不著拄枴杖兒,人腦子夠數。一心想嫁他的人特多,但市長夫人全沒看中。她見過你的,十分喜歡你。」柳月說:「這就是了,原來是個殘疾,你是來我這兒推銷廢品的!」莊之蝶說:「你是聰明人,我也不多說,你坐在這兒拿主意,我可要看書呀。一會兒你回答我。」就去取了一本書,坐在那裡看起來。柳月長長地出口氣,閉了眼睛靠在沙發上。莊之蝶斜目看去,那一雙睫毛撲撒下來的眼裡溢出了兩顆亮晶晶的淚水,他心裡終有些發酸了,合上書站起來,說:「好了,柳月,權當我沒說這些話,你去和你大姐說說別的去吧。」柳月卻一下子撲過來,坐在他的懷裡,淚眼婆娑地說:「你說,這行嗎?」莊之蝶為她擦眼淚,說:「柳月,這要你拿主意的。」柳月又問一句:「我要你說,你說。」莊之蝶抬起頭來,看著書架,終於點了點頭。柳月說:「那好吧。」從懷裡溜下來,站在那兒說:「我相信我的命運會好的。我有這個感覺,真的,我一到這個城裡,我就有這種感覺。你就給人家說,柳月同意的。」莊之蝶開了門出去,牛月清說:「鬼鬼祟祟地說什麼?」莊之蝶說:「說什麼,你知道嗎?出了大事啦!」嚇得牛月清問:「什麼大事?」莊之蝶低聲說:「希特勒死了!」自己先笑了。氣得牛月清說:「貧嘴,這就是你幾個月來對我第一個笑臉嗎?」莊之蝶立即不笑了,說:「我有個事要給你談談。」柳月正走出來,聽了,扭身卻到她的臥室去,把門也插了。莊之蝶說:「我介紹柳月和市長的兒子訂婚,你有什麼看法?」牛月清叫道:「你是倒賣人口的販子?你把她許給了趙京五,又要許市長的兒子?!」莊之蝶說:「我有言在先,為了找市長,我幹什麼你就別橫加干涉!」牛月清聲軟下來,說:「你現在心狠了,把柳月嫁給市長的兒子,官司或許能贏了;但你想沒想,趙京五那邊怎麼交待,?洪江咱不敢信了,現在就憑這個赴京五的。」莊之蝶說:「沒瞅下個出水處怎麼就敢入水?」說罷就鑽到房裡睡去了。

  牛月清在客廳裡坐了半晌,掂量來掂量去,覺得莊之蝶怎麼就能想到這一步?他原本優柔寡斷之人,如今處事卻幹練了,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不安。可這事是自己催督他去找市長時幹出來的,也不能再說他什麼,於是又盡量想好處:表面上好像是為了巴結市長。虧待了忠心耿耿的趙京五。但是虧待了一人。卻要保住更多人的利益的。牛月清就叫出柳月來問:「柳月,你是要嫁給那個大正?」柳月說:「嫁就嫁吧。他是個殘疾人。可我想這也是我的命,即使和趙京五結婚,也可能趙京五要出什麼事故,不是缺腿就要少胳膊的。」牛月清聽了,便覺得柳月比自己想得還開通,也高興了,說:「瞧你把話說到哪兒去了!大正我是見過的,也不是你想像得那麼嚴重。可話說回來,大正就是沒了胳膊和腿,比起有十條腿十個胳膊的人還強十倍的!你將來到那邊去了,住的也不是現在住的,吃的也不是現在吃的,千人眼熱,萬人羨慕的,但別也從此就忘了我們。」柳月說:「那可不的。我當然就認不得你了,我讓公安局的人來抓了你們,或者趕出城去,因為我不能讓你們總感到我曾是你家的小保姆!」說完就哈哈大笑。牛月清見她笑,也笑了。

  到了晚上,柳月對著鏡子化妝,牛月情幫她抹腮紅,莊之蝶在一旁看著,總賺眉骨那兒搽得紅少,又反覆了幾次。換衣服時,柳月鮮衣不多,牛月清的又都顯得太素,莊之蝶就騎了「木蘭」去找唐宛兒。唐宛兒和周敏聽是把柳月要嫁與市長的兒子,各是各的喜歡。唐宛兒拿了幾身衣服,坐了摩托車和莊之蝶過來,路上卻說:「柳月命倒好哩,一下子要做人上人了。今日穿我的衣服,趕明日人家不知穿什麼綾羅綢緞,丟了垃圾筒裡的咱去檢也爭不到手的。看來,你到底離她心近,只想著她的出路,我是死是活,可憐見兒的有誰管呢?」說著帶了哭腔。莊之蝶說:「我讓你嫁給那個殘疾你去不去?你不要看著別人的米湯碗裡清一張皮兒就嫉妒飯稠!你是要樣樣都佔住的人,要有情,要有錢,要能玩又要人長得好,更要人……」婦人說:「更要人什麼?」莊之蝶說:「你知道。趕明日我要發現比我強的人了,我一定讓你們好,我一口氣兒也不歎的!」婦人就拿雙拳在他背上擂著說:「找誰也不要,我就要你,我只要你快些娶我!」

  柳月在浴室的鏡前盤髮髻,她只穿了褲衩和胸罩。浴室門大開著。莊之蝶和唐宛兒一進大門,柳月呀呀地亂叫忙把浴室門掩了。唐宛兒帶了一沓衣服進了浴室。說:「你讓他看他也是不敢看的,他想要市長剜了他的雙眼嗎?」兩人就在裡邊嘻嘻哈哈。一會兒出來,唐宛兒說:「師母你們快來瞧瞧,我這衣服怕不是給我做的,壓根兒就是為柳月的,一樣的衣服她穿了就高貴了,那大公子見了,不知喜得怎麼個手舞足蹈的!」柳月瞼上卻不自然起來,牛月清忙拿眼瞪唐宛兒,唐宛兒背過身去竊笑。牛月清說:「趕明日嫁過去,柳月的照片要上雜誌封面的。校有枝花,院有院花,西京城裡要選城花,除了柳月還有誰?」柳月說:「要說城花,是人家宛兒姐,人家當年在潼關就是縣花!」唐宛兒說:「我呀,走個後門是興許還可以。」莊之蝶連使眼兒,便對柳月交待怎麼著去,去了如何觀察對方。若是看中,過幾日選個日子雙方吃頓飯就算訂婚。至於結婚的事兒,就由你和大正自個去定。當下和柳月要走,唐宛兒也要回去,相廝了就一塊出門。牛月清在門口了,仍給柳月叮嚀要不卑不亢,大大方方,說:「權當我們是你的娘家,成與不成,不能讓那大正小瞧了咱!」莊之嘩說:「好了,好了,這些柳月倒比你強的!」

  出了大院,唐宛兒卻一定也要送柳月,三人到了市府門外,莊之蝶說兩個小時後他仍在這裡接她,柳月揮揮手就進去了。莊之蝶對唐宛兒說:「柳月去談戀愛了,咱也談去。你去過含元門外那片樹林子?那裡邊天一黑儘是一對一對的。年輕時倒沒享受過在野外戀愛的滋味,現在過了年齡了,卻不妨去補補課。」唐宛兒說:「太好了!沒想到你還有這份心思,你比年輕人還年輕了,你知道這是誰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