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 第二十章

  含元門外的樹林子很大。果然裡邊儘是一對一對少男少女。他們相距都不遠,但互不干涉,各行其樂,大頭接耳,擁偎嬉鬧。莊之蝶和婦人往裡走,先總是不自在,尋不著個僻背處,凡經過那些男女面前,兀自先把頭低了。一婦人說:「你往哪兒走呀,咱年齡過了,真的這地方就沒有咱的份兒了?」雙手就勾了莊之蝶的脖子。趨勢拉坐在一課丁香樹下的石頭上。莊之蝶說:「這丁香好香的。」眼睛仍在左右逡視。婦人扳了他的頭,要他看她。兩人就摟抱起來。一時墜入境界,莊之蝶倒把婦人端坐了懷裡,將那一雙高跟皮鞋脫下掛在了丁香樹枝上,擺弄得她如貓兒狗兒一般。婦人說:「別人看哩!」莊之蝶說:「我不管的。」婦人說:「這陣膽就大了?」莊之蝶說:「我這才理解樹林子裡人最多,又都最放肆,原來林子這麼好,夜色這麼好,這麼好的時光談情說愛。人就成聾子瞎子了!」婦人說:「你說,柳月這陣和那殘疾幹啥哩?」莊之蝶說:「你說呢?」婦人說:「怕是那那個了!那殘疾患的是小兒麻痺,那個地方是不是也麻痺?那才好哩,讓她嫁過去白日吃人參燕窩,晚上哭個淚蠟燭!」莊之蝶說:「不敢咒人,柳月待你也不錯哩。」婦人說:「說說你就心疼了?我早說過她是白虎星。怎麼著,趙京五來災了吧?市長的公子命裡要娶柳月,所以早早就麻痺了。」莊之蝶還是不讓她說這個,婦人就生氣了,說:「你是處處護了她的,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瞧她長得好,自己不可能一夫多妻的,又不想讓別人佔了她,偏要給個殘疾人,給了人家了心裡又難過是不是?」莊之蝶被她搶白,心裡毛亂,不讓她說。越不讓說,這婦人越是要說。莊之蝶一丟,將她跌在了草地上。如人說:「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卻又說,「我那衣服我平日都捨不得穿的,今日倒讓她穿了,你是等她走了,以後我穿了那衣服,你就要把我當了她了。」莊之蝶說:「你說這些,又是要我給你添置新衣服了?她穿著合適你就送她,我給你重買就是了。」婦人說:「我才不給了她的,那件套裙還是你給我買的。我怎捨得送她?昨日我去北大街商場,那裡有一件皮大衣,樣子好帥的。冬天裡你得給我買的。」莊之蝶說:「那不容易嗎?只要你穿著好。趙京五去廣州推銷一批字畫去了,走時我已讓他給你買一條純金項鏈的。我想他一定也會給柳月買了時裝,等回來柳月不與他好了,他買的衣服沒了用場,我就買過來都給了你。周敏有什麼發覺嗎?」婦人說:「他只覺得你對我好,但他沒多說什麼,他有什麼證據?我害怕時間長了他會看出來的,你不知道我一夜一夜夢裡都是你,擔心在夢裡叫出你的名字來,你不能最後閃了我啊。」莊之蝶說:「我閃不了你的。但你也要體諒我的難處……無論如何,你要等著我的。」婦人說:我怎麼又說這話了,讓你又生氣了嗎?「莊之蝶搖了搖頭,說:」在家裡你得克制點自己的情緒,別讓周敏看出破綻。「婦人說:」看出來也好。早看出來我早和他結束!「莊之蝶說:」這可不敢!「婦人說:」這有什麼不敢的?「莊之蝶說:」我心裡很亂很苦的,宛兒,自認識了你,我就想著要與你結婚,但事情實在不是那麼容易,我不是年輕人,不是一般人……。我之所以一直勸你先不要和周敏分手,就是因為我不是一時三刻就能離了婚的,你得給我時間,得讓我戰勝環境,也得戰勝我自己,而你有周敏也可讓他照看你的生活。可我心裡又是多麼難受,你我本來應該在一塊的,都不得不寄存在別人那裡。「婦人說:」我更是這樣呀,我是女人,他要和我幹那事,十次是拒絕了九次,那一次還總得服從他吧?我像木頭人,沒有慾望,沒有熱情,只央求他快些。這苦楚你是體會不到的。咱們奮鬥吧,奮鬥到那一天吧!若不能生活在一起,你我的心身就永沒個安靜的時候了。「莊之蝶緊抱了婦人,兩人再沒有說話,渾身顫抖著,使得那丁香樹也嘩嘩嘩地搖著響,惹得不遠的一對男女往這邊看。兩人分開了,說:」回去吧。「站起來往回走,一時倒後悔今晚不該到這裡來。婦人說:」咱快活些吧。「莊之蝶說:」快活些。「說完了,卻還是尋不著快活的話題。走回到市府門口,已經是兩個半小時了,柳月卻並沒有在那裡等候,婦人說:」是不是她出來早,瞧著沒見咱們,自己先回了?「莊之蝶說:」再等一會兒。「等了又一個小時,柳月還是沒有出現,兩人都站困了,到馬路對面的一家商店門前台階上坐了,一眼一眼盯著遠處的市府大門。約模又過了半小時,大門口的燈光處,柳月往出走來。莊之蝶要喊,婦人說:」不要喊,讓我瞧瞧她的走路樣子,我就會看出談成了還是沒談成的。「柳月走到門口卻站住了。因為身後有一輛小車開來;車也停下了,司機走下來繞過車的這邊拉開了車門,柳月便鑽了進去,車隨之嘟地一聲開出來順大街駛遠了。婦人破口大罵:」她這才在談著戀愛,她就真的拿了市長兒媳婦的派頭了?說好的你在這兒等著,她竟看也不看就坐小車走了?!「莊之蝶沒有言傳。兩人那麼站了一會兒,莊之蝶說:」我送你回去。「送婦人到了家門口,獨自再往文聯大院走去。

  莊之蝶把柳月坐車而回的事說知牛月清,牛月清很有些生氣,但也未指責柳月。三日後,在阿房宮酒店裡吃了訂婚宴席,市長夫人按老規矩送給了柳月一大堆禮品:一條項鏈,一盒進口化妝品,一襲睡衣,一雙高跟紅皮鞋,一雙高跟白皮鞋,一雙軟底旅遊鞋,一個小電吹風機,一領皮大衣,一套秋裙,三件襯衣;一身西裝。柳月從沒有過這麼多好東西,要把那雙高糧紅皮鞋送牛月清,牛月清不要,也便買了一雙絲光襪子讓做大姐的收下,自個每日濃妝艷抹,煥然一新。動不動就鑽進房間照鏡子,衝著鏡子作各種笑。人一盡兒換了行頭,思維感覺也變了,買菜大手大腳,買得多回來吃不了,一環就又倒了。家裡來了人,也不管來人是什麼身份什麼地位,沏了茶,就穿了那黑色繡花睡袍坐在廳裡,時不時也插話,一邊批點評說,一邊吃蘋果,嘴翹翹著,刀子切一塊,紮了深送口裡。牛月清就有些看不慣,說:「柳月,你嘴疼呀?」柳月說:「我怕把口紅吃沒了。」牛月清長出一口氣,讓她去廚房燒開水;她一進去,牛月清就把廚房門拉閉了。柳月知道夫人不讓她和客人說話,從廚房出來臉吊了老長,故意從客人面前嘟嘟嚷嚷地發牢騷著走去臥室。牛月清耐了性子,直到家裡沒有人了,就問說:「柳月,是你那日晚上獨個坐了車回來,讓你莊老師空坐在馬路上等嗎?」柳月一邊用電吹風機吹埋頭髮,一邊說:「市長有專車,大正讓司機非送我不行,我就坐上了。我要是不坐,人家倒笑話我,也給你們丟人的。」牛月清說:「那你出了大門,也得給你在老師打個招呼呀,他辛辛苦苦送了你去,你在那邊吃水果呀,喝咖啡呀,你莊老師就一直等在馬路上,吃什麼了?喝什麼了?等你到半夜,你坐了小車屁股一冒煙就走?!」柳月說:「這是莊老師給你訴的苦?我出來哪裡就見他了,他還這麼給你翻是非!那麼長時間他能在馬路上等我?鬼知道他們幹啥去了?!」牛月清說:「他們?他總不會把你孟老師也叫了去馬路上吃酒閒聊?」柳月瞧她總是不信,就更氣了,說:「還有誰?唐宛兒她出了咱院門並沒回去,廝跟了一塊去的。我進了市府大門,他們就在馬路上,還需要什麼吃喝嗎?」牛月清說:「柳月你說話不要圖舌頭快,你莊老師朋友多,男男女女的多了,你現在雖然氣壯了,說這樣的話,你莊老師聽了會痛心的。再說宛兒待你不薄,那晚上不是拿了那麼多衣服讓你挑選了穿……」柳月就笑道:「大姐是彌勒佛,大肚能容難容之事,你要不信就權當我沒說。反正大姐對我有意見,我想我也在這裡不會呆得多久了。」牛月清聽了,心裡就琢磨柳月的話來。回想以前夫妻雖三天兩頭吵鬧一次,吵鬧過了也就沒事了,白日還是一個鍋吃飯,夜裡還是一個枕上睡覺,房事也五天六天了來一次的。自從認識了唐宛兒,這情況真是慢慢變了,吵鬧好像比以前是少,近來甚至連吵鬧也不吵鬧了,一月二十天的兩人卻不到一塊兒的。牛月清這麼想著,又思謀會不會是柳月胡說的。莊之蝶在家懶得說話,愛往外跑,恐怕也是災災難難的事情多,惹得他沒個心緒罷了?就說:「柳月,我是不起事的人,你能到我家做保姆,也是前世緣分。我哪一處沒有把你當妹妹看待,我怎麼就嫌棄你了,我盼不得你永遠就呆在這裡。可這是不可能的事,不久你就是市長家裡的人,這也是我和你莊老師想方設法為你做的好事。我們不指望你來報答,但你人還沒走,也要沉住得氣,否則讓人看著,我們不說,外人就會議論的。」柳月說:「大姐話說到這裡,我也就說了,我這是哪裡沉不住氣了?如果我不是保姆,是城裡一般家庭的姑娘,你是不是也這樣著說話?我現在只是穿得好了些,化了些妝,這與城裡任何姑娘有什麼不一樣的呢?你眼裡老覺得我是鄉下來的,是個保姆,我和一般城裡姑娘平等了,就看不過眼去!我當然感激你們,願意一輩子呆在你們家,我去跟那個殘疾人,坐下了孫猴啃梨,睡下了兩腿不齊,立起了金雞獨立,走路了老牛絆蹄,我是攀了高枝兒上了嗎?!我只是要過的讓人不要看我是鄉下來的保姆的生活!」柳月說罷,倒委屈起來,到她臥室裡抹眼淚水兒。

  原本是牛月清要教訓柳月的,柳月卻把牛月清數說了一堆不是。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還想辯白,卻撲索撲索心口,不再說了什麼。第二日吃飯,莊之蝶草草吃了兩碗就又進書房去,牛月猜想起柳月說他和日完兒在馬路上的事,肚裡立時覺得飽了,筷子在碗裡拔過來攪過去,就是不想扒到嘴裡去。她說。「吃完飯。你也不坐在一塊說說話的?」莊之蝶說:「飯前飯後,我情緒是最躁的時候,你們最好不要打擾我。」牛月清說:「咱這個家也只是飯前飯後有個說話的空兒,你要不是我的男人,我當然不會求你說一個字的!」莊之蝶聽她的口氣帶著氣兒,就不走了,說:「這話是對,我的老婆讓街上過路人纏著說話,我還罵他是臭流氓的!那說吧,今日天氣晴朗,風向偏西,最高溫度三十四度,最低溫度……」一甩手還是到書房去了。牛月清閒了嘴,鼻子里長長地出氣,一推碗筷偏跟進來。就坐在他的對面,突兀兀地說:「你實話實道,你和唐宛兒好?!」莊之蝶冷不防經她一說,當下愣住,遂噴了一口煙去,盯著夫人說:「好!」牛月清本是心裡疑疑惑惑莊之蝶與唐宛兒的事,又盡量往好處去想,希望她問了他,他就一口否認,甚至發誓起咒,暴跳如雷,她也就全然消釋那團疑霧了。可莊之蝶偏偏平靜如水,正經八板地說了「好」!牛月清就受不了!臉頓時鐵青,說道:「算你老實。你說你們好到什麼份兒上?那天送柳月去見大正,你能一個人一直坐在馬路邊上嗎?!黑漆半夜地回來那麼晚,還說柳月坐了車不叫你!你和唐宛兒到底到哪兒去了?幹啥去了?嗯?!」莊之蝶見她這般說,知道事清終於要發生了,他剛才平平靜靜說了「好」字,有心要看看她的態度,現在卻後悔起來了!就叫道:「柳月,柳月,你怎麼給你大姐說的,你讓她尋我的事?!」牛月清說:「你不要叫柳月,什麼事我都知道,我只要你說!」莊之蝶說:「幹啥去了,唐宛兒和我把柳月送到市府門口,她就回去了。你說我們幹啥去了?」牛月清一時倒沒了話。莊之蝶說:「你要不知道,我給你說,我們去馬路上當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睡覺了!和她又去了她家,當著周敏的面睡覺了!」牛月清說:「聲說得那麼高是吵架嗎?」莊之蝶聲更高了,說:「你就是來吵架嘛!你讓柳月來說嘛!」牛月清說:「你能行的,那我就相信你的話是了。可我得告訴你,為你的生活、身體、事業、前途,我是啥苦啥累都能吃得受得,但我不能容忍你在外邊胡搞!你和景雪蔭當年感情友好,我從沒說過你吧,要不她這次翻臉不認了你,要低毀作,我也是不管的,因為以前的景雪蔭畢竟還是正經人,你和她往來,對你的事業也有益處,我不是那種吃醋的人吧?可現在社會風氣壞了,到處都是貪圖錢財、地位、權勢和只管自己享樂的壞女人,我就不允許你讓她們勾引了!」說畢開門出去,又坐在客廳吃飯。

  事情以為已經過去,沒想牛月清去上班了,靜坐在辦公室裡腦子裡還是擺脫不了柳月說的那句話:「你是彌勒佛,大肚能容難容之事。」就品出這話裡畢竟還有話。聯想平日裡唐宛兒來她家,莫不喬裝打扮,一雙桃花眼水汪汪地萬般多情,那是最能勾動男人心魄的。莊之蝶雖然老實膽怯,但寫作之人生性敏感,內心細膩豐富,他不會不有許多想法。若唐宛兒不主動范他,他或許只是有份賊心沒份賊膽的,但唐宛兒卻不是安分雌兒,能從潼關和周敏私奔出來,哪裡又保得了不給莊之蝶騷情?若她有丁點表示,男人的賊心就生了賊膽,要做出見不得人的事體來!牛月清於是搜尋著往日的記憶,想那日能當著我的面為莊之蝶掖被角,這不是一般客人所能做到的,沒有親近的關係,那動作即使要做起來也沒那麼自然的。還有那次兩人怎麼就去了清虛庵旁邊的樓上,被她撞見了,唐宛兒瞼色那般難看,說是為找人尋臨時工作的,怎麼從未聽說過她還要找事幹,後來也再不提說?心下狐疑了,便給雜誌社撥了電話找周敏。周敏接了,牛月清問柳月去相見大正的那個晚上,唐宛地回來沒事吧?周敏說那夜唐宛兒回來快十二點了。我還以為師母要留了她住在了你們家的。牛月清說:「是十二點嗎?」周敏說:「是十二點。師母你問這,有什麼事嗎?」牛月清忙說:「沒事的,我擔心天黑了沒人送她,這多日不見,還以為出什麼事了!」

  周敏放下電話,心裡也覺得奇怪:。牛月清就為這事打電話給他嗎?她這麼強調唐宛兒那夜回來的時間,是唐宛兒沒有送柳月?可唐宛幾夜裡回來說她和莊老師一塊去陪柳月的呀!那麼師母這麼問又是什麼意思?憂心忡忡回來,見唐宛兒正趴在床上往一份掛歷上數什麼。擦身看了,那幾張掛歷下的日期。有的被紅筆畫了圓圈,有的被畫了三角,有的旁邊還批有歎號。說:「你在作什麼記號?」原來婦人每次與莊之蝶相會,回來都要在日曆上有所記載,沒事時就數著,一邊計算著次數,一邊作所有細節的回味。猛地被周敏問起,嚇得一個哆嗦,胳膊上也頓時生一層雞皮疙瘩來,將掛歷在牆上掛好了,說:「做什麼記號?我計算咱家一斤菜油吃了幾天,哪天買了肉,一月能買幾次的。你這麼不聲不吭地溜進來,我還以為是壞人的!」周敏見她說得頭頭是道,也沒往心上去,就說:「真要是個壞人突然進來,你會怎麼的?」婦人說:「你說會怎麼的,我就和他睡覺啊!你今日怎麼啦,陰陽怪氣的,好像我在家養漢偷漢了?!」訓很周敏倒理屈起來,忙笑笑,一切事才了了。

  而牛月清回去,這一夜卻和莊之蝶吵鬧開來,說莊之蝶一定是和唐宛兒相好了,好得不是熟人朋友了,要不為什麼騙她說唐宛兒早早回去的?莊之蝶再三勸解,牛月清只是不行,立逼著要交待與唐宛兒怎麼好起來的,好到了什麼個程度,親嘴了還是做愛了?在哪兒做的愛?怎樣做的愛?莊之蝶到了這一步,只是閉口不吭。越是不吭氣兒,牛月清越氣,莊之蝶惱得從客廳坐到書房,她攆到書房;莊之蝶又從書房去臥室,她又跟到臥室。莊之蝶合著衣服蒙了毛巾被睡去,牛月清也睡下去,還是在追問。然後科喋喋不休地數說她在這個家裡的辛苦;說結婚以來,莊之蝶太虧了她了,逢年過節,星期天假日沒陪過她去上街,沒陪過她看一場電影,買煤買面沒動手過,做飯洗衣設動手過,她照看了他的吃的穿的。還得照看應酬家裡來往客人,她是把單位的工作不當了一回事,是把自己的親娘冷落在一邊,只說一切來適應自己的男人了,可男人卻心在別人身上!她說:「你還是用不吭聲來應付我嗎?你以為這麼不吭聲就過去了?以前你這麼待我,我饒過了你一次又一次,這次可不行了!你得說出個一二三來,你說呀!你得給我說個明白」但莊之蝶劫窩在毛巾被裡睡著了,且輕輕地發出鼾聲。牛月清一下子扯了毛巾被,抓了莊之蝶的衣領使勁搖。罵道:「你瞌睡了;你竟然瞌睡了?你就這麼不把我當人,我給你當的是什麼老婆,是貓兒狗兒你也不會不理不睬就瞌睡了?!」莊之蝶忽地坐起來用力一抖,摔開了牛月清,下了床又去了書房。牛月清就嗚嗚地哭起來了。柳月在那邊屋裡聽了,知道事情全是為自己惹起,卻也有心想看看河畔裡漲水。但聽得牛月清放聲哭開來,心裡也有了緊張,就過來勸解。柳月一勸解,牛月清知道柳月是聽見了他們吵架的內容,又覺得在柳月面前丟了臉面,便全不顧了,撲下床又到書房裡、一把奪了莊之蝶正看著的一本畫冊扔到了地上。莊之蝶說:「柳月你瞧瞧,她多賢惠,能摔了東西了!」柳月偏說:「莊老師,你把桌上的筆拿過,你就憑那支筆吃飯哩,大姐在氣頭上,小心把筆讓她摔壞了!」牛月清聽了,竟然去抓了筆狠狠砸在門上,說:「我就這麼賢惠能摔東西了,我摔了讓你看看我的賢惠!」又開始罵柳月,「柳月,你給我到你房子去,有你攪和什麼?!」柳月說:「我攪和什麼了?我沒攪和的,你真有氣了,你罵罵我麼,我是保姆,我不怪你的。」更氣得牛月清回到臥室放聲大哭。

  一夜不安生過去,三人起來眼睛都腫腫的。柳月做好了飯,端了給兩人吃,「莊之蝶呼呼嚕嚕吃了,牛月清不吃。莊之蝶說:」吃吧。吃飽了和我致氣才有勁兒的。「柳月說:」莊老師,該你說話的時候你不說,不該說話的你卻這麼多的靈醒話!「莊之蝶說:」都是你柳月作怪,是你給你大姐說我和唐宛兒怎麼啦?「眼睛一夾。柳月就說:」你們能怎麼啦?!我說你和唐宛兒在市府門口等我的,那又有什麼!你就說說你們在等我時說些什麼呀不就得了?!「莊之蝶說:」隨便說的話我能記得?以後有經驗了,得出門買個錄音機帶在身上。「牛月清一句一句聽,卻仍不言語。莊之蝶說:」吃吧,吃了飯你和柳月到市長家去,正事還是要辦的。你就給市長夫人提說官司的事,再讓市長去找找政法委書記和院長,這事緊前不緊後的,就是市長去說這個情,那也得三兩天的。沒日子了,不敢耽擱了!「牛月清終於開了口,說:」讓我去給市長夫人說,這陣又需要上我了?「莊之蝶說:」女人家對女人家好說話嘛。「牛月清說:」我不說!你愛景雪蔭麼,你愛女人麼,你還怕她告狀?桃色官司,多中聽的名字!你不是也常說,寧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法院判你殺了頭,那才多風流,我去說什麼?自己的男人和別的女人艷事露了馬腳,我倒去滅絕風聲,我這女人就這麼不值錢,不識體面?「莊之蝶見她再這麼說,又是一聲不吭了,待她氣喘咻咻起來,問:」說完了沒有?「牛月清說:」你有理由你說麼!「莊之蝶說:」你不去找市長說話,我也不去!你說我和唐宛兒好,我就是和唐宛兒好,好到啥程度,你願意怎麼去想像你只管去想像;你也再給周敏打個電話,也可和周敏一塊去調查!「說完,就走出了門。走出門了,又返身回來,拿了桌上那包香煙。

  於是,牛月清上午沒有去上班,趴在屋裡哭得傷心悲慟,腳手都是發涼。柳月先是去勸,落得一片訓斥,索性坐到書房呆呆地隔窗去著窗外馬路上的行人車輛。而拉著鐵轱轆架子車的老頭卻一個多小時地在馬路邊上吆喝:「破爛——!破爛嘍——!承包破爛——嘍!」吆喝得心煩。隔壁單元的人就火爆爆地開了後窗叫道:「收破爛的!收破爛的!」老頭仰了頭來,說:在這兒,有破爛嗎?「那人說:」我操你媽的!「老頭不惱,拉了架子車一邊走一邊卻又念唱了一段謠兒:一等作家政界靠,跟上官員做幕僚。二等作家跳了糟,幫著企業編廣告。三等作家入黑道,翻印淫書換鈔票。

  四類作家寫文稿,餓著肚子要清高。五等作家你潦倒了,×擦溝子自己去把自己操。

  下午裡,牛月清和柳月仍是去了市長家。市長忙著哩,要開會。市長夫人和大正熱情接待她們,就提出了結婚的事,說一個月後的今日,柳月到這裡將不再是客人;而你家夫人再來時,柳月卻要作招待大媒人的主人了。牛月清聽了,臉上自然是一團笑。市長夫人又說,柳月的父母不在城裡,你們對柳月那麼好,就是柳月的娘家人,到結婚那日,娘家人按民俗要陪嫁妝的,迎親的車輛還要上你們家接新娘的。牛月情心裡犯啼咕,嘴裡卻笑著說這當然的這當然的。市長夫人就樂了,說:「這真的當然了?!你們做了大煤,還要你們出水,那不讓人把我們家笑掉了牙?嫁妝不要你們花一分錢的,事先大正著人會把嫁妝先抬過去,那一日再體面地抬過來。」牛月清就喜歡他叫道:「哎呀,大正就是不事先抬嫁妝過來,我們也不能讓柳月空手甩著過門呀!既然你們想得這麼周到,要給我們個大臉面,我和之蝶盼不得永遠做柳月的娘家!」兩個女人就以親家的關係說起話來,完全是女人所操心的事,如做哪些傢俱,傢俱做什麼式樣,塗如何的顏色,招待哪些親戚朋友,在哪兒請客,請什麼價格的席面,誰作陪娘,誰作司儀,誰來證婚,囉囉嗦嗦直說了一個下午。末了,牛月清才把這日來最主要的目的不經意地說出。她詳細地敘說著官司的起根發苗,滿面痛苦地嘮叨官司以來所蒙受的折磨,就反覆強調實實在在走投無路了才來求救於市長的。牛月清說這話的時候,不看市長夫人的瞼,節奏極快,說過了又覺得語無論次,又重新說。心裡嘰咕,我豁出這老瞼了,我不能看她的表情,她若面有難色,我就說不下去了;等我一古腦把話說完了,她若回個模稜兩可的話,我這就立即告辭走了。她終於說完,臉色通紅,又說道:「哎呀,你瞧瞧我給你說些什麼呀,老莊叮嚀我千萬不要在你們面前提說這事,我怎麼就說了?這事是太丟人了,外邊紛紛揚揚議論老莊,他整日在家煩得坐立不安,這給你說了,你們怕也該恥笑他了!」市長夫人卻笑了,說:「這有什麼丟人的?打官司是正常的事麼!老莊這些文人好面子,有這宗事也不見他來給大正他爹提說?!」牛月清說:「他呀,只會寫文章,出了門木頭石頭一樣的!前幾日幾個人還對我說,作家天上地上沒有不知的,你和莊老師在一起,生活一定豐富極了!咳,他那寫書全是編的,其實生活中啥也不懂,家裡日子才叫枯燥哩。你問問他,除了編寫故事,他還會什麼?甭說和市長比,比個科長也不及哩!一俊遮了百丑嘛!」市慶夫人說:「可我就是不會編,你也不會編嘛!一個市長能選得出來,一個作家可不是能選出來的,他是咱的市寶哩!」牛月清說:「喲喲,你把他還說得那麼高的!可那景雪蔭就是告了他嘛。要成心把他搞臭嘛!」市長夫人說:「這我告訴你,一個人別人是打不倒的,除非他自己。西京城裡不能沒有個莊之蝶,誰要打倒莊之蝶,市長也不會答應的。」就一邊用抹布揩桌上的茶水漬,一邊說:「這事我給大正他爹說:」牛月清心裡清亮了,卻真擔心她會忘掉,就又說了市長不幫忙就可能出現的嚴重後果。市長夫人就說:「我記得著的。柳月呀,你到冰櫃裡給你大姐沖一杯檸檬冷飲。」柳月端了冷飲,過來說:「大姐,你今日可把莊老師作踐夠了。人家是大作家,你倒把人家說得一錢不值了!」市長夫人說:「你大姐哪裡是作踐你莊老師,她哪一句不是在誇說?」牛月清笑著說:「我老早就說了的,下一輩子再托生女人,死也不嫁個作家了!」市長夫人說:「好呀,只要你現在露這個風兒,你看西京城裡有多少人要搶他了!」牛月清說:「誰會要了他?只有我這傻女人了當年嫁了他,這會兒誰要我給了誰去,我興得念佛哩!」柳月就說:「是嗎?是嗎?」牛月清就拿眼睛瞪她。

  吃飯的時候,牛月清堅持不肯留下吃飯。又使了眼色讓柳月幫她說話,柳月也只好說大姐是擔心莊老師在家一個人的,她們要趕回去給他做飯哩。牛月清說:「不回去給他做飯,他只得去街上吃。街上的飯館碗筷不乾淨,吃下了病可不得了的!」市長夫人說:「你管他哩,有了病了,我給你找個科長過活去。你不是說嫁他還不如嫁個科長嗎?」牛月清就笑了。市長夫人說:「早聽說你是賢妻良母,果然是這樣,那我就不留了。大正,來送送你們的大媒人吧!」大正卻在內屋裡叫柳月,柳月問什麼事,只是站著不動,牛月清就推了她進去,自個只和市長夫人在走廊裡又說衣服,說飯菜。說了一會,柳月還遲遲沒有出來,出來了,市長夫人說:「柳月,你怎麼啦,嘴唇發白?」柳月說:「沒什麼呀!」大正就一步三搖也出來,臉色紅赤赤地,說:「娘,娘。」市長夫人突然就拿拳頭敲自己腦門,對牛月清說:「老了,老了,咱都老得沒個樣子了!」

  走到街上,天已經黑下來,牛月清要柳月和她一塊去夜市上吃飯,柳月說:「那不回去了,莊老師呢?」牛月清說:「不管他!他把我不放在心上,我也不在心裡來回他了!」買了兩碗餛飩,又買了四個肉餡餅。柳月說:「我吃一個餡餅就夠了,你能吃多少?」牛月清說:「吃不完了,不會帶回去下頓吃?」柳月心下會意,就說:「我真賤,怎麼就問多餘的話。」牛月清一筷子敲在柳月頭上。回到家裡,客廳裡一片黑,唯有書房亮著燈。牛月清去廚房看了,冰鍋冷灶,知道莊之蝶並沒有做飯。柳月卻到了書房,對著已經在沙發上蓋了被子躺著的莊之蝶說:「你猜我們到哪兒去了?我們要辦的事都辦了!」莊之蝶說:「真的?」柳月說:「大姐嘴上說不去,但要辦的事還是辦的。」牛月清在客廳裡說:「柳月,柳月!你嘴那麼長?你給他說什麼,讓他取笑我這沒出息的女人嗎?哪兒還有酵母片兒,你找了給我吃幾片;你也吃吃,今晚肉吃得太多了,夜裡不好消化的。」柳月就笑著說:「你還沒吃吧,給你帶了兩個肉餡餅的。」莊之蝶說:「我吃過了。」牛月清就又喊:「柳月,你在那兒騷什麼情呀,你怎麼還不去睡覺?!」柳月說:「睡呀睡呀!」聽見牛月清已進了臥室,就對莊之蝶說:「今晚你又要睡這裡?她中午哭得好傷心的,下午卻還出去辦事,你得去慰勞慰勞,暖暖她心哩!」就走出去回自己房裡睡了。

  莊之蝶想了想,抱了被子過去。牛月清已經滅了燈,他在黑暗中脫了衣服,後來又去浴室洗了下身,就摸上床來。牛月清把被子捲了一個簡兒裹了身子,他硬鑽進去,竟伏了上去。牛月清沒有反抗。也沒有迎接,他就默著聲兒做動作。【正出入間,牛月清放了一個長長的響屁,莊之蝶方一住停,牛月清便氣洶洶地說:「怎麼,我是消了氣了!」莊之蝶忙著辯解:「我不是!」牛月清說:「你就是嫌了我?】莊之蝶極力想熱情些,故意要做著急促的樣子。便拿嘴去噙她的舌頭,牛月清牙齒卻咬著,且將頭滾過來擺過去。莊之蝶噗地一笑,說:」給你說個故事吧。有個急性子人吃飯,菜盤裡是菠菜燴鵪鶉蛋兒。他用筷子一夾,鵪鶉蛋滾到一邊;再一突,鵪鶉蛋又滾到那一邊。夾了五六筷子夾不上,他急性子就犯了,把鵪鶉蛋一撥撥到地上,上去一腳就踩爛了!「牛月清噗地也笑了,說:」那你一腳也踩死我嘛!「莊之蝶說:」好了,沒事了,夫妻吵架睡這麼一覺就雲開霧散了!「牛月清說:」你想清了,良心發現了?「莊之蝶沒有言語。牛月清又說:」你今晚要是不來,我真就對你徹底失望了!你來了就好,我可以放你一馬,不說過去的事了。但我得吸取教訓,要防著你了。你必須與唐宛兒斷絕一切來往,你要到她家去,我跟你一塊去,沒我允許,她也不准來咱家。「莊之蝶還是沒吭聲,只是在動著。牛月清說:」你現在倒這麼有能耐,我不行的,你得說說故事我聽。「就把莊之蝶掀下來。莊之蝶在黑暗裡呆了一會,他沒有好的故事講,就拉燈起來說看看錄相吧。牛月清說:」是那些黃帶?「莊之蝶已經把錄相放開了,立即畫面出現亂七八糟的場面。牛月清說:」這哪兒是人?是一群畜牲嘛!「莊之蝶說:」好多高級知識分子家裡都有這種帶子,專門是供夫婦上床前著的,這樣能調節出一種氛圍來的,你覺得怎麼樣,可以了嗎?「牛月清說:」關了關了,這是糟踏人哩嘛!「莊之蝶只好關了,重新上床。他跪伏了一邊,開始親吻婦人小腹,之後舌尖兒就沿了婦人的一側胸脅、從奶溝兒一徑舔上來,牛月清說:」你和唐宛兒也是這樣嗎?「莊之蝶就又不吭聲了。牛月清還在問,他說:」不要說這些了,要玩就說些玩的話!「牛月清半天再沒出聲,突然說:」不行,不行的。我不能想到你們的事,一想到我就覺得噁心!「莊之蝶停在那裡,後來就翻下來,不作聲地流眼淚。

  一日,牛月清一早在涼台上晾衣,鴿子就落在窗台上咕咕地叫,牛月清平日也是喜歡這個小精靈,見白毛紅嘴地叫得甜,當下放著衣益就去捉了,在掌上逗弄一回,卻發現了鴿子的腳環上有一張折疊的小紙片兒,隨便取了來看,上邊寫著:「我要你!」三個字又被塗口紅的嘴接了個圓圈。牛月清立時征往,想想這必是唐宛兒寄來的約會條,便把鴿子用繩子掛了,坐在客廳裡青等柳月買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