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 第二十二章

  唐宛兒一連幾天去那棵樹下,但莊之蝶依舊沒有在那裡出現。唐宛兒就猜想莊之蝶一定是處境艱難,身不由己,走不出來了!當莊之蝶終於在藥盒裡招來了消息,這婦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大場後,就鐵了心發誓:我一定要見到他,即便是今生的最後一次,我也要見他最後一面!

  柳月的婚禮定在了九月十二。前一天,牛月清和柳月準備著接待迎親人來時的水酒飯菜,大正娘提說這太破費了牛月清,要送了酒菜過來;牛月清堅決不依,雖然柳月不是自己的女兒或妹妹,但既然市長家也承認她是親家。親家出嫁妝已送了過來,外人不知細底的,還真的以為莊之蝶和牛月清給陪的,這已經是給了多大的體面了!酒當然是最好的茅台酒,菜也是雞鴨魚肉之類。準備好了,牛月清讓柳月好好在家洗個澡,她又拖著酸疼的腿去了市長家。她是放心不下明日具體的細枝末節,唯恐有個差錯,要和大正娘再一宗一家複查一遍的。牛月清一走,柳月就在浴室放水洗澡,莊之蝶先是在廳室裡聽著浴室中的嘩嘩水響,想了很多事清,後來就默然回坐到書房,在那裡拚命地吸煙。

  突然。門被推開,柳月披著一件大紅的睡袍過來了。柳月的頭髮還未干,用一塊白色的小手帕在腦後攏著。洗過澡的面部光潔紅潤,眉毛卻已畫了,還有眼影,艷紅的唇膏抹得嘴唇很厚,很圓,如一顆杏子。柳月是格外的漂亮了,莊之蝶在心裡說,尤其在熱水澡後,在明日將要做新娘的這最後一個晚上。莊之蝶看著她笑了一下,垂了頭卻去吸煙,他是憋了一口長氣,紙煙上的紅點迅速往下移動,長長的灰燼卻平端著,沒有掉下去。柳月說:「莊老師,你又在發悶了?」莊之蝶沒有吭聲,苦悶使他覺得說出來毫無價值和意義了。柳月說:「我明日兒就要走了,你不向我表示最後一次祝福嗎?」莊之蝶說:「祝你幸福。」柳月說:「你真的認為我就幸福了?」莊之蝶點點頭,說:「我認為是幸福的,你會得到幸福的。」柳月卻冷笑了:「謝謝你,老師,這幸福也是你給我的。」莊之蝶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柳月。柳月也看著他。莊之嘩一聲歎息,頭又垂下去了。柳月說:「我到你這兒時間不長,但也不短。我認識了你這位老師,讀了許多書。經見了許多事,也聞夠了這書房濃濃的煙味。我要走了,我真捨不得,你讓我再在這兒坐坐,看看這個你說極像我的唐侍女塑像,行嗎?」莊之蝶說:「明天你才走的,今晚這裡還是你的家,你坐吧,這個唐侍女我明日就可以送給你的。」柳月說:「這麼說,你是要永遠不讓我陪你在書房了?」莊之蝶聽了這話,倒發楞了,說:「柳月,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我沒有想要送你這侍女塑像,我要送你一件別的東西的。」柳月說:「別的什麼東西,現在能看看嗎?」莊之蝶便從抽斗裡拿出一個精美的匣子給了柳月。柳月打開,卻是一麵團花銘帶紋古銅鏡,鑲有凸起的窄稜,稜外有銘帶紋一周,其銘為三十二字:「煉形神冶,瑩質良工,如珠出晝,似月停空,當眉寫翠,對臉傳紅,倚窗繡幌,俱含影中。」當下叫道:「這麼好的一面古銅鏡,你能捨得?」莊之蝶說:「是我捨不得的東西我才送你哩。」柳月說:「唐宛兒家牆上懸掛了一面古銅鏡,大小花紋同這面相近,只是銘不同。我問過她:你怎麼有這麼個鏡?她說,是呀,我就有了!沒想現在我也就有了!」莊之蝶說:「唐宛兒的那個鏡也是我送的。」柳月怔住了,說:「也是你送的?你既然送過了她。這該是一對鏡的,你卻送了我了?」莊之蝶說:「我不能再見到唐宛兒了,看到這鏡不免就想到那鏡……不說她了,柳月。」柳月卻一撩睡袍坐在沙發前的皮椅上,說:「莊老師,我知道你在恨我,為唐宛兒的事恨我。我承認是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大姐,一是因為大姐在打我,她下死勁地打我,二是她首先發現了鴿子帶來的信。但是。她看到了信只是懷疑,她就是把我打死我不說,事情也不會弄成現在的樣子,而我就說了,說了很多。我給你說,我之所以能這樣,我也是嫉妒唐宛兒,嫉妒她同我一樣的人,同樣在這個城裡沒有戶口,甚至她是和周敏私奔出來,還不如我,可她卻贏得你那麼愛她,我就在你身邊,卻……」莊之蝶說:「柳月,不要說這些了,不是她贏得了我愛她,而是我太不好了,你不覺得我在毀了她嗎?現在不就毀了嗎?!」柳月說:「如果你那樣說,你又怎麼不是毀了我?你把我嫁給市長的兒子,你以為我真的喜歡那大正嗎?你說心裡話,你明明白白也知道我不會愛著大正的,但你把我就嫁給他,我也就閉著眼睛要嫁給他!是你把我、把唐宛兒都創造成了一個新人,使我們產生了新生活的勇氣和自信,但你最後卻又把我們毀滅了!而你在毀滅我們的過程中,你也毀滅了你,毀滅了你的形象和聲譽,毀滅了大姐和這個家!」莊之蝶聽了,猛地醒悟了自己長久以來苦悶的根蒂。這是一個太聰明太厲害的女子。他卻沒有在這麼長的日子裡發現她的見地,而今她要走了,就再不是他家的保姆和一個自己所喜愛的女人了,她說出這麼樣的話來,給他留下作念。難道這柳月就像一支燭,一盞燈,在即將要滅的時候偏放更亮的光芒。而放了更亮的光芒後就熄滅了嗎?莊之蝶再一次抬起頭來,看著說過了那番話後還在激動的柳月,他輕聲喚道:「柳月!」柳月就撲過來,摟抱了他,他也摟抱她,然後各自都流了淚。莊之蝶說:「柳月,你說得對,是我創造了一切也毀滅了一切。但是,一切都不能挽救了,我可能也難以自拔了。你還年輕,你嫁過去,好好重新活你的人吧,啊?!」柳月一股淚水流下來,嗒嗒地滴在莊之蝶的手臂上,說:「莊老師,我害怕和大正在一處了我也會難以自拔的,那麼往後會怎樣呢?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哩。那我求你,明日我就是他的人了,你在最後的一個晚上能讓我像唐宛兒一樣嗎?」她說著,眼睛就閉上了,一隻手把睡袍的帶子拉脫,睡袍分開了,像一顆大的活的荔枝剝開了紅的殼皮,裡邊是一堆玉一般的果肉。莊之蝶默默地看著,把桌上的檯燈移過來拿在手裡照著看,【只見那一處美穴正隨著柳月的逐漸舒展而微微綻放了。伴著新浴後的濕潤和香澤,還是他第一次見到的那樣豐盈白膩。莊之蝶怔怔的看著,彷彿那是一瓣兒海棠著了雨,一束芯蕊於濕漉漉的霧氣裡對著他吐出一抹嫩紅。這是一具怎樣鮮活的肉體啊!自己吹綻了她的同時也毀滅了她。遲疑了半晌的莊之蝶,陡然間從這潔淨裡看到了自己以往的骯髒和醜陋,忍不住心頭一顫,一時泛起的便不單是情慾,還有說不出的愧疚。只是愧疚終於被柳月不斷起伏的峰巒再次淹沒,他甩手丟了檯燈,猛地一頭紮下去,追逐著那一叢芳草吸舔了起來。】柳月叫了一聲,那沙發就一下一下往門口擁動,最後頂住了房門,呼地一聲,把兩人都閃了一下,柳月的頭窩在那裡。莊之蝶要停下來扶正她,她說:「我不要停的,我不要停的!」雙腿竟蹬了房門,房門就發出匡匡的響動,身於撞落了掛在牆上的一張條幅,嘩嘩啦啦掉下來蓋住他們。柳月說:「字畫爛了。」莊之蝶也說:「字畫爛了。」但他們並沒有了手去取字畫。【兩人都沉醉在令彼此亢奮的動作和呻吟裡,只顧了去回應對方下一個的動作和呼叫。直到柳月不能自支,從沙發上斜躺下去,腿根兒已是濕亮亮了一片。莊之蝶尋紙巾祭拭了,便伏身將臉埋在柳月的肚皮上,頭一擺一擺地拱著,鼻孔里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柳月感覺那鬍鬚在自己身上癢癢的地蹭,就忍不住「咯咯」地笑,反手從沙發角尋了靠枕墊在莊之蝶膝蓋下,將雙腿軟軟的搭了在他肩上。莊之蝶用手挽了那腿,軟骨滑肉如溫泉過手,不禁萬分的憐愛,終於遲疑了一下說:「柳月,我真的不敢再玷污你了,我對你犯下的罪惡,已經不可饒恕!」說完就定定地木在那裡。柳月一愣,目光直視了莊之蝶,幽幽地說:「你這會兒知道罪惡了,你當初做什麼去了?我現在也沒有怨恨你啊?!因為我愛過你,我不能得到你一世,還不能得到你一天嗎?」說完,兩道淚水就淌落下來。莊之蝶一把將柳月抱在懷裡,不停地吻著那腮上的淚,直到漸漸又融為了一體。兩人由沙發搬到床上,又從床上滾到地毯,在極力的瘋狂裡品嚐著天旋地轉,終於如一對遺落在沙灘的魚兒筋疲力盡了。柳月用腳從茶几上夾了煙盒,取一支自己咳嗽著點燃了,幫種到莊之蝶嘴裡,然後躺在莊之蝶胳膊上看他吸。莊之蝶一支吸完,再接一支……兩人就這樣靜靜躺著,很久,誰也沒有力氣說一句話。】柳月離開了煙霧騰騰的書房時,說:「我真高興,老師,明日這個時候,我的身子在那個殘疾人的床上,我的心卻要在這個書房了!」莊之蝶說:「不要這樣,柳月,你應該恨我的。」柳月說:「這你不要管我,我不要你管的!」把門拉閉出去了。莊之蝶一直聽她走過的腳步聲,一直聽她開門的吱呀聲,然後一頭栽倒在沙發上。

  翌日清早,牛月清老早起來打掃了屋裡屋外,又去廚房燒好了粥,才去喊柳月起床。柳月起來,就不好意思了,忙去把莊之蝶也喊醒,三人一桌吃了飯。飯後柳月坐在客廳裡梳頭,畫眉,插花,戴項鏈和耳環,一定要讓了牛月清和莊之蝶就坐在旁邊當顧問,從頭上到腳下直收拾了兩個小時,鋪天蓋地的鞭炮就響起來了。牛月清就立即要柳月脫了鞋,坐在臥床上去,而自個把房門大敞。這是一支幾十人的迎親隊伍,開來的小車是二十二輛,文聯大院裡放不下,一字兒又擺在大門口外的馬路上。得了紅包的韋老婆子跑前顛後,給每一個接親的人笑著,又嚴厲地防範著街上閒人進入大院。胸佩了紅花的大正,被人攙扶著恭恭敬敬地要向莊之蝶和牛月清行磕頭禮,他的麻痺的右腿已經往後撇去要趴下去,莊之蝶把他擋了,只要求鞠個躬就是。大正便深深一躬,又去臥室為柳月穿鞋,再將其拖下來,把一朵與他胸前同樣艷紅的花朵別在她的胸前。柳月靜靜地看著他,當大正別好了花,捏了她的手向唇邊去吻的時候,她撇撇嘴,對門口觀看的莊之蝶和牛月清說道:「他還在學西方那一套呢!」羞得大正耳脖赤紅。然後來人坐下吃煙吃葷吃酒,欣賞牆上的字畫,去書房門口瞧裡邊塞滿的書。擺鐘敲過十下,說一聲「上路!」趴在樓門洞上的窗台上的人就將三萬頭的鞭炮吊下來點燃,聲音巨大,震耳欲聾。大正牽了柳月雙雙往下走,三個照相機和一台攝影機就鎂光閃動,大正一笑,禁不住發出一個嘎兒之聲,柳月就拿白眼窩他。大正一臉莊重了,又竭力要保持著身子的平衡,但不免開步之後左右搖晃,不停地便撞著了柳月,後來就不是他在牽著柳月,而是柳月在死死抓著他的手,那手臂就硬如槓桿,把整個身子穩定著。樓門洞上的鞭炮還在轟響,紅色的屑皮如蝴蝶一樣翻飛。柳月害怕有一個斷線的炮仗掉下來落在自已頭上,一個跌子就跑過門洞口。因為猛地丟了手,險些使大正跌倒,一直跟在旁邊的牛月清就喊:「柳月!柳月!」柳月只好回過頭來等著。樓下的院子裡站滿了人,柳月這回是挽了大正的胳膊,盡量地靠近,不使大正搖晃。牛月清說:「好!好!」指揮了四個人把剪好的五彩紙兒往他們頭上灑,一對新人立時滿頭滿身金閃銀耀。接親而來的幾十人依次往車上搬嫁妝,長長的隊列從大院順序走出,馬路上圍觀的人就潮水般地湧過來。人們在對著新郎新娘評頭論足,說新娘比新郎高出了一頭,說新娘必定是一個新的家庭的掌權人,說新郎不久將來就得戴上一頂綠帽子了。有人就說新郎是市長的兒子,市長的兒子脾氣一定是暴躁的,他是能在氣勢上和威嚴上絕對征服了新娘的。於是又有人說,要揍這美人兒?那他必須要等美人抱他到床上了才能揍她的。這些議論柳月自然聽在耳朵裡,急急就鑽了那輛車裡去。

  婚禮是在西京飯店的大餐廳中舉行的。莊之蝶和牛月清所乘坐的車剛在飯店門口停下,就看見偌大一群人已擁了大正和柳月進了餐廳大門。鞭炮不絕,鼓樂大作,正疑惑人這麼多的,有人就過來說:「你二位今日可得坐上席的,市長他們已經在那裡了。」兩人入得廳去,但見一片綵燈,光怪陸離,人皆鮮艷,喜笑顏開。穿著旗袍的服務員穿梭往來,正往每一張桌上放了花籃,擺了水果、糕點、瓜子、香煙、茶水、飲料。人亂哄哄地,也不知是哪路賓客。大正和柳月已經在進門時接受了兩個兒童獻上的花束,被人安排著從鋪著的一條約兩米寬二十米長的紅綢上緩緩向廳的那一頭走。那一頭搭就了一個稍高的平台,紅毯鋪就,盆花擁簇,前有麥克風設備,後有四張上席主桌。司儀黃德復,讓新人轉過身來,招呼所有帶相機的來賓拍照新人倩影了,人們大呼小叫,要他們靠近些,再靠近些,要笑,要舉了花束,或者一個手搭了另一個的肩,一個摟了另一個的腰。大正和柳月不做。不做不行,有人上去為他們擺姿勢了,又是哄然大笑,滿堂喝彩。莊之蝶停在那紅綢邊,看清了紅綢上卻有金粉書寫了鄭燮的一副聯語:「春風放膽去梳柳,夜雨瞞人在潤花。」旁邊寫有「恭賀大正柳月婚喜」字樣,然後是麻麻密密的數百位恭賀人的簽名。莊之蝶想,一般會議典禮留念都是參加者在宣紙上簽名,這不知是誰的主意,倒把恭賀人名寫在綢上,又以綢代替紅地毯,也覺別出心裁,有趣有味。便有人拿了筆過來說:「請簽個名吧。」莊之蝶在上邊簽了,那人叫道:「你就是莊先生?」莊之蝶笑笑點頭,那人又說:「我也愛好文學的,今日見到你十分高興!」莊之蝶說:「謝謝。」要往前走。那人卻還要和他說話:「莊先生,那新娘是你的保姆,是你熏陶出來的?」莊之蝶說:「哪裡!」那人說:「我真羨慕她!我有個請求不知先生肯不肯答應?我也想去你家當保姆,一邊為你服務,一邊向你學習寫作。」莊之蝶說:「我不請保姆了,感謝你的好意。」那人說:「你是嫌我不是女的嗎?我是能做飯,能洗衣服的。」莊之蝶幾乎是擺脫不了他的糾纏,牛月清便前去給黃德復講了。黃德復正在介紹著各位嘉賓,立即大聲說:「今天參加婚禮的還有著名的作家莊之蝶先生,我們熱烈鼓掌,請莊先生到主桌上來!」大廳裡一片歡叫。掌聲如雷,那人只好放了莊之蝶。莊之蝶上了主桌,與已坐了的各界領導和城中的名流顯赫一一握手寒暄。剛在一個位上落身,卻跑上來兩個姑娘,要請他簽名留念。莊之蝶以為是在筆記本上簽的,姑娘卻把身子一挺,說:「這心口專是為莊先生留的!」看時,那穿著的白棉毛衫上已經橫的豎的簽滿了人名,莊之蝶說:「呵,這麼好的衫子怪可惜了!」姑娘說:「名人簽字才有價值的!平日哪兒尋得著你們,聽說市長兒子結婚,尋思你們肯定是來的。你們簽了,我們招搖過市,這才是真正的文化衫!」莊之蝶說:「讓我先看看誰都來了?」便見上面有汪希眠、阮知非、孟雲房、孫武、周敏、李洪文、苟大海的名字,就把筆拿起來,在姑娘的胸前寫了。另一個姑娘看了,卻得寸進尺,說先生文思敏捷,能不能寫一首詩,四句也行的。莊之蝶為難了,說:「這兒哪是寫詩的環境,寫什麼內容呢?」姑娘說:「今日是婚禮,寫點愛情的吧!」莊之蝶在姑娘背上寫開了。那姑娘讓另一姑娘給她唸唸,就念道:把桿杖插在土裡!希望長出紅花。

  把石子丟在水裡,希望長出尾巴。

  把紙壓在枕下,希望夢印成圖畫。

  把郵票貼在心上,希望寄給遠方的她。

  姑娘就笑了,說:「莊先生你是在懷念誰呀?」莊之蝶說:「這是叫單相思。」姑娘說:「對,我就喜歡單相思。我找了那麼多男朋友,但我很快就拜拜了,這世上沒有我相信的人,也沒我可愛的人了。但我需要愛情,又不知道我要愛准?單相思最好,我就放誕地去愛我想像中的一個人,就像是我有一把鑰匙,可以去開每一年單元房!」莊之蝶就笑了,說:「姑娘你有這般體會一定更愛著具體的人的,怎麼會不知道要受誰?」姑娘就說:「那沒有成功麼。我發誓再不去愛他的,我天天都在這裡警告我的。」莊之蝶說:「可你天天都擺脫不了對他的愛。這就是不會相思,學會相思,就割相思;不去想他,怎不想他,能不想他?」姑娘叫道:「哎呀莊先生你這麼個年齡的人也和我們一個樣的?!」姑娘就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來,似乎很激動,有作長談的架勢。莊之蝶忙提醒婚禮開始了,咱在這兒說話,影響不好的,就把姑娘打發了下去。這時候,又一人彎了腰上來,悄聲地對在之蝶說:「莊先生,大門外馬路左邊有個人叫你去說句話的。」莊之蝶疑惑了,是誰在這個時候叫他?如果是熟人,那也必是要來參加婚禮的呀?!就走出來,飯店的大門外,人們都進餐廳去看熱鬧了,只停著一排一排的小車,莊之蝶左右看了看,並沒有人的。正欲轉身返回,馬路邊的一輛出租車搖下了窗玻璃,一個人叫了一下:「哎!」莊之蝶看時,那人戴了一副特大的墨鏡。莊之蝶立即知道是誰了,急跑過去,說:「你是要參加婚禮?」唐宛兒說:「我要看看你!」莊之蝶仰天歎了一聲。唐宛兒說:「參加完婚禮,你能去『求缺屋』那兒見我嗎?」莊之蝶看看身後的飯店大門,一拉車門卻坐了進去,對司機說:「往清虛庵那條街上開吧!」唐宛兒一下子把他抱住,瘋狂地在他的額上、瞼上、鼻子上、嘴上急吻,她像是在啃一個煮熟的羊頭,那口紅就一個圈兒一個圈兒印滿了任之蝶整個面部。司機把面前的鏡扳了下來。

  車到了清虛庵的街上,婦人說:「她們都去了?」莊之蝶說:「都去了。」婦人說:「那我們到文聯大院樓去!」不等莊之蝶同意,已給司機又掏了十元錢,車調頭再往北駛來。

  兩人一到住屋,婦人就要莊之蝶把她抱在懷裡,她說她太想他了,她簡直受不了了,她一直在尋找機會,她相信上帝會賜給她的,今天果然就有了,她要把這一個中午當作這分隔的全部日子的總和來過。她要讓莊之蝶把她抱緊,再緊些,還要緊,突然就哭起來了,說:「莊哥。莊哥,你說我怎麼辦啊,你給我說怎麼辦呢?」莊之蝶不知道給她怎麼說,他只是勸她,安慰她,後來他也覺得自己說的儘是空話,假話,毫無意義的話,連自己都不相信了,唯有喃喃地呼喚著:「宛兒,宛兒。」就頭痛欲裂,感覺腦殼裡裝了水,一搖動就水潑閃著疼。

  他們就一直抱著,抱著如一尊默寂的石頭,後來鬼知道怎麼回事,手就相互著在脫對方的衣服,直到兩人的衣服全脫光了,才自問這裡又要製造一場愛嗎?兩人對視了一下,就那麼一個輕笑,皆明白了只有完成肉體的交融,才能把一切苦楚在一時裡忘卻,而這種忘卻苦楚的交融,以後是機會越來越少了,沒有機會了!莊之蝶把婦人放到沙發上的時候,唐宛兒卻說:「不,我要到床上去!我要你抱我到你們臥室的床上!」他們在床上鋪了最新的單子,取了最好的被子,而且換了新的枕巾。唐宛兒就手腳分開地仰躺在那裡,靜靜地看著莊之蝶把房間所有的燈打開。把音響打開,噴了香水,燃了印度梵香。她說:「我要尿呀!」莊之碟從床下取出了印有牡丹花紋的便盆。婦人卻說:「我要你端了我的!」眼裡萬般嬌情,莊之蝶上得床去,果然將她端了如小孩,聽幾點玉珠落盆。【待婦人尿畢,莊之蝶尋了紙巾要幫婦人祭拭,婦人腿翹了看他祭,就嫵媚如一幅畫。莊之蝶將便盆倒了回來,卻同方才一樣重新端了婦人下床。婦人疑惑著問莊之蝶,莊之蝶不答,趔趄著端婦人走到立櫃那面大鏡前。婦人登時明白了他的用意,眼裡就萬種著風情。待見到自己臀部因下墜著而益發顯得碩大圓亮,一下子羞紅了臉,嗔笑著掙扎了道:「瞎!這又不是什麼好看地方!」就不等莊之蝶去看清那一道溝壑在鏡中的映像,雙腿便奮力一夾,一隻腳竟落在地毯外的水泥地上,「呀」地叫了聲好涼,急拖著莊之蝶逃回了床上。

  婦人將一雙白腿緊緊纏在莊之蝶腰間,之後身子一伏,把兩個的奶子罩了在莊之蝶鼻子眼睛上。莊之蝶就喘不出氣來,笑著叫你想悶死我嗎?婦人吃吃笑著,一面問莊之蝶:「你知道這是在哪嗎?莊哥!」莊之蝶便愣一下神:「溫柔鄉!」婦人接著說:「你在我懷裡這個樣子就是在溫柔鄉。」莊之蝶喝彩道:「好,說得好!宛兒,你真有一套設計的。」說著,起身一把將唐宛兒攬在懷裡:「宛兒,我一定也會給你一個『溫柔鄉』的。」婦人聽了,將頭枕在莊之蝶臂彎裡,心滿意足地說:「我相信你,莊哥!你不會扔下我不管的。眼下你確實作難,我也不想太難為你,我等得起的,我會一直等下去的,只要你還要我。」莊之蝶一時語噎,只用力摟緊了婦人。婦人口中喃喃:「只要你還要我,只要你不煩我。」莊之蝶歎了口氣:「宛兒,我永遠要你,我不煩你的,只是現在我還不知該怎樣和她攤牌,我有時真想拋棄了這一切帶你走。」婦人說:「莊哥,我不要你犧牲這麼多的,也許事情沒咱們想得那麼糟。我就想,如果我們今天就一直在這裡做愛,就在這床上赤身露體等她回家,一切不都很簡單了嗎?」莊之蝶只當婦人說玩笑,苦笑著正要搭話。卻又聽婦人說道:「我不怕她,我也不怕周敏!」說罷,也不等莊之蝶答覆,就翻身騎了上來。莊之蝶心裡一緊,不由暗自叫苦,但見婦人已開始癡醉了擺弄自己下體,一時也只得竭力應付。兩人又舔又咬的纏綿了許久,】但是,怎麼也沒有成功。莊之蝶垂頭喪氣地坐起來,聽客廳的擺鐘嗒嗒嗒地是那麼響,他說:「不行的,宛兒,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嗎?」婦人說:「這怎麼會呢?你要吸一支煙嗎?」莊之蝶搖著頭,說:「不行的,宛兒,我對不起你……時間不早了,咱們能出去靜靜嗎?我會行的,我能讓你滿足,等出去靜靜了,咱們到『求缺屋』去,只要你願意。在那兒一下午一夜都行的!」婦人靜靜地又躺在那裡了,說:「你不要這麼說,莊哥,你是太緊張也太苦悶了,雖然沒有成功。但我已經滿足了,我太滿足了,我現在是在你們臥室的床上和你在一起,我感覺我是主婦,我很幸福!」她說著,眼盯著牆上的牛月清的掛像,說:「她在恨我。或許在罵我淫蕩無恥吧,她是這個城裡幸福的女人。她不理解我,她不會理解另一個環境中的女人的痛苦!」便站起來把掛像翻了個過兒。

  他們出了文聯大院,隨著一條馬路無目的地走。然後在飯館裡吃飯。吃完飯,路過一家影院,就買了票去看電影。他們商定看完電影就去「求缺屋」的,要買好多食品和飲料,去真正生活一日,體會那日夜廝守的滋味和感覺。莊之蝶說:「一天一夜。」婦人說:「兩天兩夜!」莊之蝶說:「不,三天三夜!」婦人說:「那就睡死去!」莊之蝶說:「死了也是美死的!」婦人說:「如果真的那麼死了,以後被人發現,那『求缺屋』不知會被人當作殉情之地歌頌呢,還是被罵作罪惡之穴?」兩人就嘿嘿地笑。他們這麼說著笑著在影院裡看銀幕上的故事,婦人就把頭倚在莊之蝶的肩上,莊之蝶剎那間卻記起了以前照過的那張照片,但他不願意再想這些,覺得他們現在的這個樣子,實在是一個有意思的字,悄悄說給婦人。婦人問:「什麼字?」莊之蝶在她的手心裡寫了一個「總」字。婦人卻在莊之蝶手心裡寫了一個「兌」字。莊之蝶就把婦人的兩條腿提了放在自已懷裡,脫鞋來捏。突然附在她耳邊說:「我真沒出息,該用它的時候不行,不用了倒英武!」婦人於黑暗中去探,果然如棍豎起。就解了他的前邊鈕扣,彎下頭來,【用舌頭去舔了,舔著舔著,就一口含進了嘴裡,開始嗚咂起來,身子也隨著頭的起伏而顫慄抖動了。】莊之蝶恐後邊的人看出,用手努力支開了。婦人說:「我已經濕了。」莊之蝶伸手去試,果然也濕漉漉一片,就擰了婦人鼻子羞她,說:「我去買點瓜子來嗑吧。」站起來從過道往出走。他瞧見了在那邊的牆根有兩個人靠牆蹲了下去。他以為是遲到的人在那裡尋查座位,還指了一下手,意思是前邊有空位子,但同時為自己的舉動感到好笑:那麼黑暗的,人家哪裡懂得你指一下手的意思,也何必為他人操這份心?!「於是在休息室的服務台前買瓜子兒,瓜子兒卻是葵花子兒,他說:」我要南瓜子兒!「南瓜子兒不上火。但南瓜子兒沒有了。莊之蝶記得剛才進來時離影院左邊三百米左右有家食品店的,就給門口收票的人說了,匆匆往街上跑。五分鐘後,莊之蝶來到影院座位上,卻沒見了婦人,而婦人的小手提包還放在那裡。莊之蝶想:去廁所了。他甚至想到她從廁所回來後,他一定要問是不是愛不了了,到廁所又去用手滿足了嗎?但是,十分鐘過去,婦人還沒有回來。心:裡就疑惑了,站起來太廁所外喚她,婦人沒有回應。讓一個過去的女人看看裡邊有沒有人,那女人出來了說」沒有「。莊之蝶就急了,想她能到哪兒去呢?是在休息廳裡?休息廳沒有。他知道婦人愛逗樂子,一定是在影院的什麼地方故意藏了,等著他經過時突然跳出來嚇他的,就開始在劇場一排一排查看,在前院後院尋找,沒有。這時候,電影結束了,觀眾散場,莊之蝶站在出口一眼一眼看,直等到劇場裡沒有一個人了,仍是沒有婦人的面。莊之蝶慌了,給孟雲房撥電話。孟雲房問他怎麼在婚禮中出去了再沒見人,是幹什麼去了?莊之蝶只好告訴了他一切,讓他去周敏家看看是不是唐宛兒提前回去了?孟雲房說他和周敏參加完婚禮,一塊去的周敏家,並未見到唐宛兒,他也是才從周敏家回來的。莊之蝶放下電話,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她先去了」求缺屋「,便搭出租車趕到」求缺屋「,那裡還是沒有。莊之蝶最後趕到孟雲房家,一進門就哭起來了。

  牛月清眼看了莊之蝶在婚禮開始時出了餐廳,一直沒有返回,心裡就起了疑惑,因為他的所有朋友都在參加婚禮,會不會是去幽會了唐究兒呢?但牛月清無法離開,當市長和夫人向她打問莊之蝶哪兒去了,她推托說有人叫了出去,一定是有什麼緊事吧,市長夫人就要她一定在吃罷飯後去新房看看,要等著新郎新娘鬧過洞房了再回去。牛月清於夜裡十一點回到家,她一眼就看見了有人來過了臥室,心賊起來,仔細檢查了床鋪,於是發現了一根長長的頭髮,又發現了三根短而卷的陰毛,而且牆上她的掛像被翻掛著。她怒不可遏了,抓起了那枕頭扔出去,把床單揭起來扔出去,把褥子也揭了扔出去。她大聲叫喊著,踹了書房門,把那裡的一切都弄翻了,書籍、稿紙、石雕、陶罐,攪在一起踩著;摔著,後來就坐在那裡等待著莊之蝶的回來!

  牛月清等了一夜,莊之蝶沒有回來。第二天又是一天,莊之蝶還是沒有回來。牛月清沒脾氣了,牛月清懶得去摔東西砸傢俱了,她在一隻大皮箱裡收拾起自己的換洗衣服。這時候,門在敲響著,她去拉開了門閂,卻並不拉開門扇,轉身又去了浴室,在那裡用洗面奶擦臉。她在鏡子裡發現了一條新的皺紋,大聲唏噓,開始做英國王妃戴安娜的那一套面部按摩。她說:「你回來了,冰箱裡有桂元精,你去沖一杯補補元氣吧。以後幹完那事,你得把毛掃淨才是。」但是,回答她的卻是哇的一聲哭。

  哭聲異樣,牛月清回過頭來,當廳裡跪倒的不是莊之蝶,是那個黃廠長。牛月清走出來並沒有扶他,冷冷地問:「你這是怎麼啦,生意倒閉了嗎?」黃廠長說:「我找莊先生呀!」牛月清說:「你找他就找他,哭哭啼啼跪在這裡幹啥的?」黃廠長說:「我老婆又唱了農藥。」牛月請坐下來,卻拿了鏡子照著描眉,說:「又喝了農藥?那她是肚子饑了渴了吧?」黃廠長說:「我說的是喝的農藥!」牛月清說:「你那農藥她又不是沒有喝過?!」黃廠長從地上站起來說:「她這次真的是喝死了!」牛月清身子抖動了一下,鏡子從手裡掉下來裂了縫兒,問道:「死了?!」黃廠長說:「我只說這『102』是喝不死人的,她要喝就喝吧,拉了門出來了。晌午回去,一掀鍋蓋,鍋裡什麼飯也沒有,我就火了,罵道你越來勢越大了,連飯也不做了?!去炕上看時。她一條腿翹得老高,把腿一板,整個身子卻翻過來,她是死得硬梆梆的了。」牛月清聽了,好久沒有言語,待聽到黃廠長還在那裡嘮嘮叨叨,說這是一場什麼事呀,農藥要它有毒的時候它沒個毒勁,不讓它有毒時它卻真把人毒死了!牛月清就笑了,說:「黃廠長,死了好的,你那麼有錢,什麼都心想事成,就是缺一個洋婆娘嘛!她死是她命裡不配你,這不給你騰了路,你還愁找不到個十八的,二十的?」黃廠長說:「她喝藥前也是這般說的,可離婚就離婚麼,我已答應給她十萬元的,她偏要去死!我知道她是不想死的,是要嚇唬我的,可誰知道這藥竟又有了毒性!她這一死,她的那些娘家兄弟就托人寫了狀子給法院寄,給區政府寄,聽說給市長也寄了,全是告我的『101』是假農藥,『102』也是假藥。」牛月清說:「噢噢,你來找莊之蝶是讓他再給你作一篇文章宣傳產品,或者去市上領導那兒為你開脫罪責?」黃廠長說:「是這樣。我現在只有尋莊先生這一條路了,他不會不救我的。」牛月清說:「那你就在大院門口那兒等你的莊先生吧,我要出門的,這門我還得鎖了的。」黃廠長一臉尷尬說:「這,這……」牛月清叭地把那鏡子在地上摔得粉碎,罵道:「你給我滾出去!你們這些臭男人還有什麼,就是有幾個錢嘛!你老婆讓你逼死了,你不忙著去料理她的後事,哭喪著來讓別人找門子。你還有臉給我說?你還領了誰來,是不是把那個不要臉的野婆娘也領來了?是不是她還在樓下等著你?你把她領來我瞧瞧,害女人的又都是些什麼大人?想沒想過你今日害了這一個,趕明日又有她一個來害了你一個?!你滾出去,滾出去!」黃廠長被她一把推出去,門就匡地關了。

  門關了,牛月清瞧著地板上一片泥鞋蹭下的污垢,只覺得噁心,就拿了拖把來拖,拖了一遍又一遍,回坐到床沿上呼哧呼哧喘氣。

  這個下午,莊之蝶依舊沒有回來,牛月清寫下了長長的一封信,歷數了她與莊之蝶結婚十數年的和睦生活。追敘著當初他是怎樣的一副村相,怎樣的窮光蛋;是她嫁了他,她完全把自已犧牲在了他的身上,鼓勵他,體貼他,照料他,使他一步一步奮鬥到今日。今日他是成功的了,名有了,利也有了,當然她是不配作他的夫人了,因為她原本就不漂亮,何況現在老了,更是因為十數年裡全為他在犧牲,已經活得沒有了自己。很長很長的時間了,他們的婚姻已經死亡,兩人同床異夢。與其這樣,我痛苦,你也痛苦,不如結束為好。牛月清寫到這裡,就寫了另一段話,說她到底不明白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是她哪兒做得不對?對於他,對於這個家庭,她嘔心瀝血,而你莊之蝶一次一次傷她的心,難道一切都是假的嗎?人活得就這麼樣的假?但是,牛月清寫下了這一段,她又用筆抹去了,她覺得沒必要再寫這些。於是又寫道,為了保全他的聲譽,為了他今後的幸福。她不願同一般人一樣在最後分手時打打鬧鬧成了仇人,只希望和平解決,不通過法院,而到街道辦事處辦理離婚手續就行。她說,她現在是要住到雙仁府那邊去,請不要找她,要找就是寫好了協議書一塊去街道辦事處吧。牛月清寫完了信,提了裝滿她的換洗衣物的大皮箱,從文聯大院走出去,她感到了一種少有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