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百廿六折 迢遞咫尺,寶刀慇勤

  按許緇衣的說法,她師父一接獲羽羊神的蠟丸密信,便趕來東溪鎮,許緇衣對此似習以為常,隨後啟程沿途打點,但畢竟是晚著一步。她在杜妝憐於根潭落腳的客棧上房裡,發現師父留下的記號,猜測是讓自己在此等候的意思,替杜妝憐會了房錢,果然等到從無乘庵倉皇而回的師父。

  杜妝憐說要覓地閉關,鑽研得自憐清淺的兩本秘笈,以破解天覆功的岔疾,短期內不會回斷腸湖,讓許緇衣安排人手監視無乘庵,也隨口提到了羽羊神之事。畢竟更荒唐的情況許緇衣也曾替她善後過,並未驚慌失措,反而推斷出羽羊神必不會放過無乘庵諸人,無奈不及提醒杜妝憐,索性連叩幾家腳店驛棧之門,僱車徑往此間等候,賭一賭眾姝的運氣,對自己也算有個交待,稍稍減輕些「袖手旁觀」的心理負擔。

  莫婷心想:「她連天覆功和羽羊神之事都知曉,看來杜妝憐的確信任她。」覺此事極不尋常。她說不上認識杜妝憐,依其無情利己的性子推斷,絕難信人,也不像守不住秘密。

  許緇衣年紀與己相若,人自然是極聰明的,但言行間顯露出某種不夠世故的少女氣息,顯在侍奉杜妝憐一事上游刃有餘,並沒有過多的壓力和隱忍,故能保有一絲天真。這樣的性子,決計不會是共享秘密的合適對象,不管怎麼想,杜妝憐都沒有讓她涉入如此之深的必要,除非水月停軒如血甲門般,也被邪惡的思想所毒化,然而這又與許緇衣連夜救人的善心義舉相扞格。

  「……原來如此。」憐清淺聽完少女自述,似笑非笑回望:

  「所以,你是打算把我們悄悄送走,然後嫁禍給羽羊神麼?」

  莫婷聞言一凜。這……就像是血甲門的思路了,邪魔外道。

  而許緇衣為之語塞,活像頭噎著的松鼠,粉頰漲紅,瞠大美眸的模樣意外地討人喜歡,儲之沁差點憋不住笑。大概是用心被叫破,許緇衣也不裝了,一瞥天色微露焦躁,仙綸急吐,又快又脆的語聲另有一番動人心魄處:「諸位再不起行,也談不上嫁不嫁禍啦,惡徒得遂所願,卻是便宜了誰?」

  「如此盛情,卻之不恭。」憐清淺笑道:「小姐,咱們上車罷。」眾人隨許緇衣來到林間,分坐三輛大車,趕到狗尾渠時天才濛亮,碼頭魚市已是熙攘雜沓。

  眾姝俱是花朵般的人兒,許緇衣在車裡備了尋常農婦的衣裳頭巾等,供眾人喬裝改扮;車到了狗尾渠村外,便將酬勞結與車伕,打發離開。儲之沁一瞥她給的錢囊甚是沉甸,不禁咋舌:「便是連夜發車,水月停軒也太闊氣了。」

  許緇衣道:「那是三日的車錢連住宿。接下來他們會分走三條路線,載滿了貨才回到根潭。這幾日內無論誰往根潭打聽,都只能查到載貨一事,等閒追不上這條線索。」

  儲之沁恍然大悟,佩服道:「你這心眼兒也真是。」

  許緇衣笑而不答,連劍帶鞘沖眾人一拱手,豪邁的江湖應對頗不襯閨秀氣質,不覺勾翹的幼嫩尾指卻洩漏了一絲少女的嬌俏。「我不問諸位的去處,如此便毋須欺瞞家師,讓她找羽羊神討去。諸位善自珍重,咱們後會無期。」

  憐清淺道:「我們沒打算逃。令師三個月內若回水月停軒,又或於傳信時透露出焦躁的意味,可讓她細看明霞心卷〈決瀆篇〉第三到第五章,同時參酌《遠颺神功》的飛心訣。你記心應當不錯,我說段口訣讓你背熟,記得一字不漏,絕不能以你的理解轉述。」附耳說了一陣。

  憐姑娘並不禁旁人聽取,湊近只是讓許緇衣能集中精神,以免疏漏。一旁言滿霜蹙眉靜聽,忽露詫色,喃喃道:「原來如此!如此一來……能行……說不定真可以——」頓又陷入沉思。

  「莫非憐姑娘她……藏了一手?」儲之沁瞧不大明白。

  「或是在這步行車載之間,她便想出了某種解決之道。」莫婷輕道:「起碼是能安撫住杜妝憐,讓她再安安分分練上一陣子的可行方向。」

  小師叔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人這麼聰明真的可以嗎?」

  莫婷笑道:「幸好憐姑娘和我們是一邊的啊。」

  憐清淺確定許緇衣背牢了,輕拍她手背道:「從現在開始,你的生活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不是仇人上門刀頭喋血的那種,艱辛處或又甚之,以你的才智絕對可以平履如夷。若被柴米油鹽壓得喘不過氣時,可往執夷城風花晚樓,我替你留一筆錢,你就當作是今晚的車資和謝儀罷。」許緇衣眼中掠過一絲疑惑,但終究沒問出口,惦記著追兵將至,忙催眾人登船。

  依她的思路,「無乘庵眾人被羽羊神所殺」是最好的偽裝。她師傅是鬼,羽羊神也是鬼,鬼打鬼說不清,待杜妝憐意識到眾姝說不定是逃了,她們也已逃到天邊海角,未必用得上那急就章的百字口訣,遑論往風花晚樓取錢。

  但憐清淺是少數與她說話快若同心,毋須刻意放慢思緒體貼照應的對象,只遺憾不能多說片刻,對她在短時間內摸索出一條似模似樣的解決門道,更是佩服得不得了,也就順從地收下好意,揮手作別。

  舟出狗尾渠,憐姑娘雇的是艘平底糧船,空間較蓬舟寬闊,收了重金的船老大將水手全趕到底艙或甲板去,把艙室留給眾姝休息。但登船後,梁燕貞的臉色卻不怎麼好看。

  「要去龍庭山用不上這種船。」面對凝重氣氛始終從容養神的憐清淺,似乎更激怒了梁燕貞,逼得她主動發難:「小船不是更不容易引人注目,更容易在水道間鑽繞麼?這船也不夠快,萬一——」

  「我們不去龍庭山。」憐清淺毫無斡旋安撫之意,直接掀了沸水鍋蓋:

  「我們回執夷。連韭丹都被策反,迎仙觀的那幾個丫頭也須控制起來,以免生出禍端。應付杜妝憐及那強大的黑幕,非但一著不能走錯,連走慢都是致命的!所以我們不去龍庭山,須趕回風花晚樓,重整旗鼓。」

  她說得越冷靜,梁燕貞就越靜不下來,但內心深處知道憐姑娘是對的。憐姑娘或許永不犯錯,可阿雪他——

  「……便不去龍庭山,也能救出韓雪色。」

  眾人聞聲轉頭,目光全集中在莫婷身上。

  莫婷卻轉向一旁的母親,不容她再閃躲。莫執一莫可奈何,乾咳了兩聲,訥訥道:「我在龍庭山上有個眼線,若能與他聯繫上,或可將韓家小子弄下山來。」

  ◇    ◇    ◇

  龍方颶色讓手下做了簡易的擔架,兩兩一組,分抬顧挽松和韓雪色,余仨人散於週遭,看似警戒,其實防的始終是遠遠跟在後頭的鹿希色。先前言語囂狂的顧挽松,出乎意料地一路安靜,龍方替他簡單包紮了左眼和身上的傷處,瞧著就像個年邁體衰的重病之人。

  一行人兜兜轉轉,越走越僻,驀地前頭的龍方颶色撥開樹叢,忽露出一幢亮著燈火的茅頂破屋,屋前的篝火堆餘燼猶熾,其中一名九淵使者自角落的柴堆裡揀出一根粗柴往裡扔,被山風潑喇喇一刮,倏又劈劈啪啪地燒了起來。

  「此間風大,還請主人屋裡避風。」

  龍方指示手下將顧挽松抬進屋裡。那茅草屋中砌了座土炕,燒得正熱,桌頂的粗陶壺煙絲裊裊,顯示其中茶水猶溫;從打掃乾淨的地面和簡單家俱來看,就算本是廢棄之地,也經人悉心整理,絕對是龍方預先安排好的撤退點之一,而非偶然尋至。

  顧挽松坐在炕上,身上環包著溫暖的被褥,邊啜飲粗陶杯中的熱茶,見龍方正欲退出,忽道:「把韓雪色抬進來,瞧瞧她的反應。」龍方微微頷首,行至屋外,對另兩人叫道:「把人抬進來,莫教夜風吹死了他。」餘人間爆出一陣蔑笑。鹿希色坐在離篝火最遠的樹影底下,似乎沒什麼動靜,但兩床擔架一放落,突然便有四人空出手來,恁她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同時與七人為敵。

  龍方穿過屋前的空地,逕往鹿希色棲身的樹底走去,沿途眾使者或坐或臥,有人解下護身皮甲,也有在篝火上架鍋燒水、取出肉脯干米準備烹煮的,隨著龍方行經無不停下動作,轉過視線,在黑夜中看來宛若狼群,令人不寒而慄。

  「除傷病為先,女子亦有優遇。」龍方在她身前停下腳步。那是較女郎劍臂所能及還遠了一尺有餘的距離。他看見她眼底明顯的譏誚,卻未動怒,露齒一笑:

  「你要是賞臉進來坐坐,我給你熱壺酒。咱們多久沒喝一杯了?」

  「喝醉了好讓你干我麼?」鹿希色哼笑,貓兒似的小臉在陰影中看來頗有些陰鷙,超越夜色的白皙彷彿是明珠玉石一類、毫無溫度的無生之物,使她那極具個性的美艷帶著濃濃的妖異之感。「得了吧龍大方,我們沒這種交情。你應承我的五千兩櫃票交出來,我立刻走人。」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市儈了?」龍方颶色誇張地搖了搖頭,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若儲之沁等能夠親睹這一幕,或能從這個幾近陌生的男人身上,約略瞧出記憶裡的龍大方來。「開口閉口全是錢。我還以為你是認清了形勢,明白誰是真正的強者,才做出如此明智的選擇——」

  「你永遠不會變成應風色。」鹿希色冷冷打斷。「他想要什麼,會直接了當地說,理直氣壯地拿,沒有這些個畏畏縮縮扭捏作態。你從瞧我的頭一眼就想幹我,只是沒膽子說;便到了這當口,你依舊說不出口,更別提有說服力地說。

  「一旦沒有了應風色,接替他的人就會變成第二個應風色——就算你這樣想,這種事也沒有發生,故你恨透了無乘庵裡的那些人。你希望我自褪了衣裳,爬到你跟前讓你幹,把你弄硬,引導你進來,求你變成應風色……但這絕無可能。除了迎仙觀那幫送上門的女人,你誰也幹不了。」

  她霍然起身。

  龍方颶色在感覺熱血上衝之前,已本能小退半步,身後傳來諸人按劍的紊亂鏗響,他想也不想便舉起手示意無事,任無邊狂怒靜靜焚燒著他的尊嚴——若鹿希色猝不及防的一擊尚未將其粉碎的話。

  「你贏了,而他已是一具死屍,繼續糾結下去,可憐的是你自己。」鹿希色轉身往林中行去,蛇腰款擺長腿交錯,行動間一扭一扭的團鼓臀瓣像在嘲笑他似的,令他硬到痛恨自己的地步。龍方颶色從沒想過性慾竟能如此逼人,卻又如此令人憎惡。

  「我會再上山同你拿那五千兩,別讓我白跑了。」

  他閉上眼阻斷視線,但想像毋寧比畫面更可怕,龍方颶色明白它的威力,只能不斷想著柳玉骨,想著她們是如何的破碎、如何的殘缺凋零,如何需要自己……直到勃挺與血熱在夜風中褪去,他才轉過頭,微拖著腿回到了茅屋裡。

  「怎麼樣?她說了什麼?」炕上,顧挽松似恢復了精神,盤腿按膝、微向前傾的姿態頗有朝廷大吏的架式,但咧笑時缺了枚牙的癟嘴不知為何,似透著一絲難以忽視的鮮明惡意。

  ——他是故意的。

  韓雪色在半路上便已昏死過去,誰都瞧出杜妝憐轟他的那掌,是存了取命的心思,但這毛族雜種的命比牲口還韌,居然扛住了沒死。鹿希色不管是什麼理由才在最後一刻履約反水,絕不可能是為了毫無瓜葛的毛族賤種,那白皙嬌腴的美人大夫莫婷瞧著還更像些。

  在降界中以操弄人心為樂的顧挽松,不過是想讓鹿希色狠刮他一頓罷了。

  這廝是看出他對鹿希色的覬覦,也看出鹿希色對他的不屑麼?

  「沒……沒什麼,死要錢罷了,主人勿憂。」拘謹地一欠身,試圖將女郎誘人的曲線和鄙夷的神情雙雙逐出腦海,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重頭戲。

  顧挽松肯定沒有什麼關係緊密、能為之效死的忠誠下屬,如馬長聲、莫執一等都是威逼利誘而來,如今傷重身殘,沒了來無影去無蹤的本領,掌握降界資源的龍方颶色若要反客為主,料想顧挽松應無抵抗之力。老人一路沉默,大概就是在轉這個心思。

  讓龍方在鹿希色處碰得一鼻子灰,是他取回掌控權的第一步。

  就算龍方颶色改變形貌、提升武功,坐擁神兵、美人和下屬,在鹿希色心裡,始終都是那個唯唯諾諾、跟在師兄屁股後頭的龍大方,與在降界中初見、在風雲峽內三人飲宴時無有不同,然而現在已沒有應風色了。

  他沒有了挑戰的目標,也沒有可供倣傚的對象,鹿希色殘酷地點出龍方颶色的困境,拆穿他欲取無乘庵眾姝之命的表象下,所潛藏的自卑與焦慮。

  「……你佈置了這些,我應該誇你一聲『周全』才是。」老人緩緩開口,焰影在他滿是血污和皺紋的面上跳動,益發顯得陰沉怕人。「但既有這樣的兵力,你該做的是斬草除根,尤其不能走脫了言滿霜和那女陰人。杜妝憐被我一嚇,決計不能去而復返,你最不該做的就是在此浪費時間。還是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我沒有……屬下沒有。」

  「你是何人?」

  「我、我是統率九淵使的——」

  「不該是羽羊神麼?」顧挽松咧嘴一笑,映上身后土牆的黑影如陰霾般吞噬了大半幢茅屋,似欲壓頂。

  「主人……主人才是羽羊神,屬下不敢——」

  「讓你的人通通趕回無乘庵,莫留活口!」顧挽松淡然道:「再把所有的屍首物證集中在庵裡,一把火燒了。做得俐落些。」

  龍方颶色遲疑道:「主人傷勢嚴重,無人保護,出了事怎生是好?」顧挽松見他游移不定,更添宰制的信心,用還能活動的一隻手冷不防地攫住他臉面,一把拖近,獰笑切齒道:「你就是這樣,才教鹿希色給瞧扁了!那個小妮子,興許是比你更好的九淵統帥,更適合率領幽泉九淵的混沌大軍,代替應風色來血洗這個污穢人間!誰讓你去同她說話了?你該做的,是狠狠教訓她一頓,打折她的手腳,剝去她的衣裳往死裡干!

  「你希望她歡喜你,對你死心塌地,不如讓她畏懼你,哭求你的寬恕和原諒!你且在無乘庵那幫丫頭身上試試,膽子練肥了,或許下回再遇上她,也不致縮成這副卵樣。」龍方悶哼一聲,撐著炕沿微微顫抖,豆大的汗珠滑落面頰,嘴唇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顧挽松另一隻理當受創嚴重的手,不知何時探入胯下,死死攢住他的陰囊,捏得龍方眼前發白;若非老人傷後乏力,這下能捏得他口吐白沫,當場昏死過去。戲耍夠了,顧挽鬆鬆開手掌,龍方颶色單膝跪地,不住荷荷喘息,半晌才扶牆而起,走到門扇邊。

  顧挽松笑道:「露顆腦袋出去行了,別教人瞧出端倪。」龍方夾腿彎腰的樣子有多難堪,他自己也清楚得很。那屋門是向內開的,他勉強開了門,倚著門扉支撐身體,探頭道:「你們……別歇了,回頭往無乘庵,全……全殺了滅口。我……我一會兒便跟上。」

  有人笑道:「頭兒,那些姑娘一個比一個標緻,殺了未免可惜,能不能比照之前的任務,讓兄弟們樂一樂?」周圍口哨、怪叫聲此起彼落,旁人起哄:「留哪個給你啊頭兒?我要那個黑衣膚白奶子大的……嘖!饞死我啦。」

  龍方咬牙道:「快……快去!莫要走脫了人。若庵內無人,十有八九逃去了根潭,循水路離開。只消確實滅口,我不管她們是怎麼死的。」眾人歡叫而去,轉眼便走了乾淨,怕比來時還要精神。

  顧挽松笑道:「你調教得不錯啊,堂堂奇宮名門教下,倒比土匪還流氓啦。」

  「那也是主人教得好,屬下附得驥尾,幸不辱命罷了。」

  龍方颶色緩過氣來,依然手撐門板,垂眸道:

  「主人的傷勢不可小覷,但兌換之間的丹藥目錄中,能憑空修復經脈、恢復功力的幾種靈丹妙藥,屬下恰巧都沒帶在身上;唯今之計,還得靠主人自救。」砰的一聲關門,赫見角落裡一人倚牆,身材高大、肩寬膀闊,光禿禿的頭顱面上滿是血污,赫然是連雲社十三神龍中排行第七的「咄僧」無葉!

  這茅草屋子不大,屋內亦無隔間之牆,顧挽松進門時便已一眼看到底,非常確定沒有其他人在。不過這個變戲法的路數效果十足,原理卻不難猜,那扇向內開啟的木板門扉就是最好的障眼之物,擋住了顧挽松的視線,趁此一瞬,外頭的人將無葉和尚的屍體拖進屋,安放在與土炕呈對角的角落凳上,待龍方把門一關,無葉的屍首便出現在眼前。

  換了不通戲法的其他人,或能被這手嚇得面色如土,不幸顧挽松是變戲法的大行家,這個障眼法他甚是在應風色等人的第一輪降界時,於「副丞化狼」的橋段中用過,讓他們在「顧挽松」的房外見剪影由人化狼,但其實衝出的卻是得自邵鹹尊處、鑽研《青狼訣》失敗的試驗品之一。

  「屬下聽說,儒門有一禁招,名曰《摘魂手》。」龍方颶色走到角落裡,伸手於無葉頹然垂落的腦頂上比劃著。「乍聽是懾人魂魄、摘取心識記憶的手段,但其實是誤傳。這門功法與其說博大精深,其實邪門得緊,可將人全身之精、氣、神集中於一處,大概就是這個位置,連對新死之人也有效。

  「這聚渾身精華於一處的肉丹,又名『血解留神』,據說破開腦殼即能看見,是枚紅通通、佈滿血筋,兀自噗通噗通跳著的渾圓肉芝,服之可增益功力,修復經脈乃至丹田,吊命尤有奇效。

  「儒門前賢既嫌這部功法殘忍,又捨不得堙滅這等神奇的效用,於是想了個自欺欺人的法子:流通於儒脈中的《摘魂手》不過是原有的十之一二,當作懾魂之法可也,而真正的造丹取丹之法僅以口傳,那就是『自己用不妨,將來失傳也怪不得老子』的意思,其後果然也就斷了真傳。

  「不過在後來發掘的三奇谷寶庫中,遺有《摘魂手》原典,主人所學,正是這部神功之精髓。無葉和尚的修為不錯,新死未久,取其肉丹奪其元功,對主人大有補益。」

  顧挽松面上的血色漸漸褪去,喃喃道:「你是如何……如何知曉?」他非常確定兌換之間的武學目錄未收錄《摘魂手》,讓莫執一轉交給女兒的那部,經他重新謄寫變造,更不會有「血解留神」的記載,頂多是啟發她治療魚休同的方向而已,龍方颶色卻是從哪裡知道的?

  奚落完龍大方,鹿希色頭也不回地走進密林中。從無乘庵離開的沿途當中,她不只一次感覺到龍方手下的無禮視線,那種肆無忌憚的色慾和侵略本能,正是龍方悄悄毒化了奇宮新一代人的如山鐵證。

  以一敵三她還有逃跑的自信,一旦抬著擔架的四人空出手來,雙方的勝負優劣簡直毫無懸念。龍大方對她或懷有某種微妙的心結,未必敢厚著臉皮用強,但他養出來的這幫狼子絕對是劍及履及,寧殺錯不放過的,適才茅草屋外的形勢可說是相當嚴峻。但她不能——

  一人扯著她的臂膀,猛將女郎拽進一株老樹後,鹿希色回神時才驚覺自己半身酸軟,來人在掐住她臂內的瞬間,已然將她的反擊抵抗一併斷去。這是非常可怕的對手,所幸她嗅到了熟悉的淡淡香息,才沒摁下劍格的毒針機括。

  「……你幹什麼!」她用力一振臂卻沒能甩開,益發確定此前每次都能掙脫,其實是冰無葉留了手。

  驀地身子一輕,靴尖離地,冰無葉居然將她掖在脅下,就這麼騰空奔行起來,從她十歲後冰無葉就不曾這樣做了,鹿希色還來不及羞惱,耳鼓一霎間灌滿了風,彷彿迸出「轟」的一聲巨響般,勁風幾欲撕裂她本能閉緊的眼皮,以致驟停之際,她「嘔」的乾嘔起來時,兀自像只脫力的野兔掛在他臂間,急遽湧起的反胃和暈眩持續了像是幾個時辰。

  (可……可惡……)

  顫著手試圖拭去滿面涕淚,但她連踹他一腳的氣力也提不上,如果有的話,鹿希色會毫不猶豫捅他一刀。而冰無葉沒打算放過她,鹿希色才緩過氣來,他又拎起她急奔,像是計算過女郎承受風壓的極限,連一息的餘裕也不肯給。

  (很……很好!你這個……這個混蛋!我一定不放過——)

  就著模糊的淚眼和刮目的風切望去,她瞥見冰無葉唇面皆白,透著一股奇異的淡金色澤,忽地口鼻溢血,隨風脫體飛去,意識到他正鼓盡餘力狂奔,超過了他的身體所能承受。

  儘管冰無葉從未明言,但她一直知道師父受過很重很重的傷,是嚴重損傷功體的程度。冰無葉的游刃有餘是得自於他的算計極精,能不鬥力的話就絕不鬥力。

  (是什麼……他在逃離什麼?是……為了我麼?)

  兩人陡地失衡,鹿希色沒來得及瞧清他踩著什麼,又或單純只是氣空力盡,冰無葉摟她著地滾去,翻滾的劇烈程度和持續時間都遠遠超過了鹿希色的預期,即使被緊緊抱在懷裡,她的手腳腰側都痛到像是骨折一樣——就算真的骨折了她也毫不意外。

  最終還是她先掙扎爬起,攙著滿嘴滿頷全是鮮血的冰無葉倚樹坐起。他雖也受了多處外傷,但血量和出血位置對不上,肯定是過度催鼓以致內傷復發,簡直比皮肉傷嚴重多了。

  「快……你先走……回……回幽明峪……快!」冰無葉恢復意識後的頭一句,說得斬釘截鐵,那不是商量或勸告,而是最緊急的命令。在冰無葉看來,幽明峪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其實對鹿希色而言也一樣,只要敵人不是冰無葉的話。

  讓她返回幽明峪而非待在他身邊,可見情況之危急。

  「別傻了。」鹿希色扛起他的臂膀,用肩頭頂起高瘦頎長的俊美男子,一跛一跛地向前拖行。「我帶你回幽明峪。但你得告訴我,咱們究竟在躲什麼?」

  她在茅屋外圍的樹影下之所以突然起身,是因為看見對面的林樹間,冰無葉衝她打的手勢。即使在這樣的距離內,他絕對能使用「傳音入密」之類的法子,既毋需現身,更不需要比手畫腳。

  鹿希色並不相信他,尤其是他極可能已看穿她真正的意圖,畢竟要瞞過龍庭山上最聰明的人,對她來說實在是過於艱難的任務。這種事一向都是應風色負責的,她根本做不來。

  ——他是看穿我的目的,來阻止我做傻事麼?

  ——還是他存心加害,要讓我徹底斷了念頭?

  回過神時,鹿希色發現自己遵循了身體的本能,想也不想起身離開,逕往深林去。當冰無葉拎小雞似的將她拖離,鹿希色才會如此憤怒:明明已決心離開他,兩人再無瓜葛,為何事到臨頭還是選擇了相信?

  萬一在這段時間裡,龍方颶色殺了他呢?

  看到冰無葉的模樣,才明白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樣簡單。

  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看到他失去從容,為了讓兩人離開那間茅草屋子,不惜自損如斯,令女郎禁不住地戰慄起來:那幢破屋裡,到底有什麼?

  「……死神。」冰無葉悶鈍的聲音透胸而出,不知是不是錯覺,鹿希色總覺聽著似有一絲不甘,彷彿在某種情況下——或許是他未受傷的那會兒——這「死神」不足為懼,可惜今非昔比。

  「一旦被他察覺,我們就一定會死。趕緊……趕緊走,未至護山大陣之內,這世間無一處安全;無論逃出多遠,他要的話就一定能追上。」

  「你是如何……如何知曉的?」顧挽松澀聲道。他心底隱約知道答案,只是不肯承認而已。畢竟,地獄實在是太可怕了。

  「迢遞兩鄉別,慇勤一寶刀。」一人在他耳畔吟道,笑語溫煦,宛若春風:

  「自然是我告訴他的,挽松。多年未見,你的老毛病始終未改,總不肯面對現實。」

  「啊————!」顧挽松慘叫一聲,如遭雷殛般滾落土炕,手腳並用向後挪,卻重重撞上牆壁,被草屑泥灰澆了一頭,赫見一名初老的布衣文士坐在炕沿,肩背微佝,髭鬢灰染,含笑望著自己,從頭頂涼到了腳心,顫聲道:

  「先、先生,怎地……怎麼會是您?」

  文士搖頭歎道:「誰遣聰明好顏色,事須安置入深籠。你都知道讓杜妝憐趕緊躲去,難道沒想過我早已在附近瞧著你,只是尚未現身而已麼?挽松啊挽松,作繭自縛,莫甚於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