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百廿五折 浮生相救,寒盟不棄

  她定了定神,雖然很快就從情緒中抽離,眾人仍能感受到她的痛楚。無論是殭屍或鬼魂,都不會有這樣的反應,憐姑娘或有不死之軀,但無疑是個人。

  「我服侍小姐已逾十年,將來也會一直服侍下去,只有死亡能將我倆分離。如欲成立歃血盟,我推舉我家小姐為盟主。」

  梁燕貞的武功有目共睹,要說在場有誰能匹敵,也只滿霜一人。但身兼風花晚樓和迎仙觀之主、直面羽羊神與之周旋的經驗魄力,不是誰都能有,更何況梁燕貞在面對葉藏柯與韓雪色之事,以及鹿韭丹的背叛時,所流露的重情重義令人印象深刻,確是眼下最合適的人選。

  但誰都沒想到,率先提出反對意見的,是梁燕貞自己。

  「『唯有死亡能將我倆分離』這一句,我很歡喜。」女郎是嚴肅的,只有說這句時忍不住咬唇微笑。颯爽的女子一旦害羞起來,意外討人喜歡。「但我做不了頭兒。而且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一定會很不高興。」

  憐姑娘含笑回望,似不意外,也瞧不出有什麼不悅。

  「我們該要一邊逃,一邊爭取時間鑽研那個天覆功,可我不與你們同去。我答應了阿雪帶他離開奇宮,須趕在他們回龍庭山之前劫人,否則奇宮大陣連你也闖不進,難道要再等上十年?

  「還有顧挽松那廝,沒親眼見他嚥氣,我意難平!我對破解內功一竅不通,打架毋寧更拿手些。你同兩位大夫和滿霜姑娘好生研究,我單獨行動反而容易得手。萬一……哼哼,也沒啥好萬一的,就算沒成功,他們也絕不好過!」一拍大腿,意興遄飛,彷彿已乘夜奔襲,殺得對手屍橫狼藉,一槍挑了顧挽松,偕韓雪色揚長而去。

  就算救出韓雪色,她也不會回來了罷?莫婷心想。

  瞧她的模樣,肯定要去找葉藏柯的,便因此死於杜妝憐劍下,她也沒有悔恨。憐姑娘那句「只有死亡能將我倆分離」聽在她耳裡,不知是什麼滋味?是不是既想哭、又想笑,既覺此生足矣,但又愧疚得無以復加?

  「……就你了。我贊成她當盟主。」

  莫執一舉著手,無視女兒的錯愕,瞇眼對憐清淺道:「要只有你,老娘就不玩啦。杜婊子愛殺誰殺誰去,命就一條,拿去不妨,休想我躲著她過日子。你家小姐有點兒意思,這十年約或可期待稍稍。」嬌慵的如絲星眸斜乜著梁燕貞,小巧濕潤的丁香舌尖一舐唇瓣,濡得雪潤晶亮,蒼白的玉靨隱約浮現出一抹酥紅,就連女子瞧著都不禁有些怦然。

  言滿霜舉起小手。「我也贊成由梁小姐來做血盟之主。」

  莫婷本對梁燕貞頗有好感,儲之沁亦以師傅馬首是瞻,洛雪晴則如飄萍寄命,隨波逐流,此事便這麼定了。梁燕貞為難道:「就算你們這樣說,我還是要去救阿雪——」

  「大夥兒一起去。」滿霜打斷她,卻非責難,明顯抑著一絲笑意,似乎被梁燕貞的豪語所感染,眼神堅定。

  「還有顧挽松那廝,也決計不能放過!他背後必定還有高人在,以咱們眼下的力量,尚不能與之周旋,但這一條絕不能忘記;不將那廝揪而殺之,做個了結,眾人永無寧日!」

  她始終不忘那將自己制服、交給羽羊神埋入連心珠的幕後黑手。杜妝憐的武功修為固然在她之上,交手之後,滿霜卻不以為杜妝憐有這樣的本領。這個迄今仍隱而未現的敵人,較白髮赤劍的殺人女魔還要可怕得多。

  這麼一想,邊躲避喜怒無常的杜妝憐、邊鑽研天覆神功之秘,似乎也不是多難當的事了——眾姝相視而笑,原本籠罩在大堂之上的游移不定各自驚疑,頓有雲開霧散之感,儘管敵人十分強大,自己並不是孤身一人,無所依恃。只要與同舟之人團結攜手,終有突破困境的一天。

  一眾女子行事,較起真來,精細處尤較男子為甚。

  原本按憐姑娘之意,結盟不必拘泥形式,梁燕貞卻請儲之沁取出香燭,舀水刺血,率領眾人焚香告天,完整行了一遍結盟的儀式,果然大大提升了士氣,眾姝益發有一體之感,就連喪母后渾渾噩噩、行屍走肉般的洛雪晴,黯淡的眼眸中似都恢復了些許神光,彷彿將溺者攀住浮木,突然有了漂流的方向。

  「……將門虎女,還真有點門道。」莫執一喃喃低語著。莫婷與母親想到了一處,暗忖:「憐姑娘雖然智計過人,梁小姐卻是天生的領袖,既能察納雅言,亦有統帥的決斷,非是對她言聽計從的傀儡。」

  忽聽魚休同道:「杜妝憐應下這十年之約,與憐姑娘交出《明霞心卷》和《遠颺神功》脫不了關係。老朽料她貪圖神功,必藏身於安全處,忙著參酌秘笈找出解法。此人自視甚高,又沒甚耐性,少則數日多則一旬,一旦受挫定然毀約,返回此間殺人,不可不防。」

  憐清淺微笑道:「天君慧見。我心中的估算是兩日,但天君與杜是舊識,熟悉她的性格。若能爭取到三日之裕,我有把握將杜妝憐甩在後頭,就靠這份優勢逃上十年,興許不是癡人說夢。」

  「……算上我們去救阿雪的時間?」

  「算上我們去營救韓宮主的時間。」

  「太好了!」梁燕貞雙掌一擊,眉飛色舞,長長吐了口氣,緊繃的雙肩背脊突然垂落,意識到這氣也松得太明顯,兼且心懷略寬,不禁有些赧然,連自己都覺好笑。諸女亦都笑了,對這位新盟主益發有好感。

  魚休同靜待片刻,才接著說道:「適才憐姑娘提及敝派《洪洞經》,雲萊祖師傳下此功時並未著落於文字,十八脈先人有的遵循祖師遺教,僅以口傳,有的則借留下心得札記等,避免神功絕傳,但說到底,也非一字不差的經文原典。

  「我房內的衣篋底,收著一部札記,乃本觀歷代掌門修習《洪洞經》所得,僅傳承於掌門間,不列宗門衣缽。小女不知從何處知有這本札記的存在,多年來始終不肯放棄,變著法子施壓刺探,逼我交出。百花鏡廬既不以內功見長,還不夠說明此物文勝於質,其野難洽麼?老朽教女無方,慣出這麼個蠢笨丫頭來,實是汗顏之至。

  「這本陳舊薄冊,稍晚讓之沁取出來,呈交盟主,卻萬不能與憐姑娘的犧牲相提並論。」

  憐清淺還未搭腔,莫執一便搶白:「魚休同,你是怕投名狀不夠份量,先拿言語來擠兌麼?與其繞來繞去地拽虛文,不如先說你要什麼,人家也好估價插標,明買明賣。」

  魚休同也不生氣,微微一笑。「夫人所言甚是。我想讓盟主起個誓,無論遭遇何等危難,不棄盟中一人,不以眾人為犧牲,同生同死,休戚與共。」莫執一翻起美眸:「尤其是你那寶貝徒兒?」魚休同神色自若,怡然撫鬚:「那自也是包含其中的。」

  歃血為盟,難道還不算保證麼?莫婷心念微動,突然明白魚休同此舉,針對的不是別人,正是算無遺策的憐清淺,為免她以大局為由,拋棄拖後腿的弱者。與其說是擔保,更像某種提醒;萬一憐清淺提出類似的建言,此際梁小姐所立之誓,會讓她做成迥然相異的決定。

  對軍師來說,這無疑是麻煩之至的枷鎖,戴上這副枷鎖的背後意義卻極誘人。

  莫執一也好,魚休同也罷,甚至是滿霜……這些人都不信憐清淺。女陰人的智謀是雙面刃,為保住她的小姐,誰也不敢保證她不會犧牲旁人。

  但他們信任梁燕貞,信她的誓言具有效力,她的擔保將進一步凝聚這個小小的同盟,激盪出更多的可能性。沒有一個立於王座側畔的軍師,能抗拒這樣的誘惑。

  「天君便未捐分毫,我家小姐也決計不會棄盟友於不顧。」憐清淺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轉,慣見的優雅中微露一絲淘氣,促狹的意味甚囂塵上,看來是打算以說笑揭過這盅:

  「但我很好奇,有什麼東西的份量,能重過鏡廬歷代觀主秘傳、魚映眉魚道長求之不得的《洪洞經》札記的?天君若不嫌冒昧,祈願一觀。」

  母親明顯也想到了這一節,才激老人亮出壓箱底的法寶——莫婷會過意來,嗔怪似的瞥了母親一眼。莫執一抿著梨渦似笑非笑,明眸卻直勾勾地盯著魚休同,依稀猜到了這個份量驚人的投名狀的輪廓,只是還不敢確定而已。

  「我可能知道在顧挽松和杜妝憐的背後,究竟是何人指使。」

  滿霜倒抽了一口涼氣,憐清淺柳眉挑飛,沉聲道:「莫非,天君想起了大桐山當日之事?」老人頷首。一瞬間,彷彿被什麼肉眼難見之物帶走所剩不多的血肉,原本就單薄的身子更加空空蕩蕩,只餘一層枵空的皮膜般,望之令人心涼。

  「天君適才當著顧挽松之面不說,」憐清淺恍然大悟:

  「……是擔心那人潛伏在側?」

  老人淡淡一笑。「杜妝憐全身而退,我才確定他不在。」

  滿霜猛然轉頭。「你……快些立誓!」

  梁燕貞並指抬臂,舉掌齊耳。「我梁燕貞對天發誓,無論遭遇何等危難,不棄盟中一人,如違此誓,教我受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魚休同點了點頭,緩緩說出那人的名號。

  「……『衝霄一劍』魏王存的本領,便合杜妝憐、顧挽松二人之力,也難以拾掇,遑論生擒下來。眼看形勢即將逆轉,忽地三人凝於半空……不,不只是人,飛鳥、落葉,汗水血珠等,瞬間再也不動,像被施了定身妖術。

  「那人便自虛空中行出,袍袖一轉,掖著魏王存自長劍、鐵筆間穿過,彷彿信步閒庭,轉眼又遁入虛空裡。直到我聽見自己失聲叫出,才發現天地再度恢復了運轉……」老人娓娓道出當日所見,目焦虛空,彷彿陷入一個不醒的惡夢。

  ——原來如此。

  無乘庵大堂內,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能聽見。

  若是那人的話,一切就都說得過去了——連杜妝憐都不得不懼怕、不得不躲避的,確實該是這樣的怪物。只是這等樣人,卻如何能夠……與之對抗?

  「我始終猶豫著該說,還是不該說。」

  老人長長吐了口氣,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帶著難言的疲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歉疚。「有些事就算知道,也只帶來絕望。但我須盟主保證這孩子的安全……我一定得試試。憐姑娘,知曉這個秘密是好呢,還是不好?」

  「『知道』永遠不會是壞事。儘管有時會帶來痛苦,但絕對是優勢。」女郎眸中異芒竄閃,不知怎的卻不似人,更像呲牙露爪的雌獸,忽來了狩獵的興頭。

  「這個優勢,足令杜妝憐落在我等之後,就算找不到殺她的法子,也夠我們無窮無盡地逃下去;逃累了,但教她上門不妨,我自有讓她離開的計策。那人如不知我們知曉其身份,知是他在背後操弄陰謀,說不定也有機會扳倒他,起碼能不受其害。」

  滿霜自聞那人之名,俏臉一片茫然,彷彿被洩去渾身氣力,聞言瞪大美眸,彷彿難以置信:「我們能……能扳倒那人?」

  「有這個機會。」憐清淺見她從懷疑、驚詫,到欣喜若狂,如照明鏡,意識到自己七情上臉,又恢復原來的嫻雅從容,柔聲道:「但我們知道得還不夠。把這事放在心上,沉住氣搜集情報,避免打草驚蛇,靜待時機,便有得一鬥。」滿霜恍然而悟,緩緩點頭,不再游移驚懼。

  魚休同喃喃道:「如此說來,這是好的?」

  憐清淺點頭。「『知道』是巨大的優勢,從我們知曉的那一刻,杜妝憐就失去了勝機。」魚休同一怔回神,拊掌大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這樣,我就放心了啊!」笑聲宏亮,與前度直若兩人。儲之沁嚇了一大跳,忽有些不安,拉他袖子低道:「……師父!」

  魚休同興致不減,拍拍她的手背示意無事,清澈的眸光投向簷外,含笑朗吟:「仙都欲召掛霞衣,碧夜蒼蒼鶴鷺飛,九轉丹成花落盡,殘香一縷伴雲歸!甚好,甚好!哈哈哈哈哈————」笑聲次第沉落,終不可聞,竟已是油盡燈枯,得一大解脫。

  餘人多半略見端倪,連儲之沁也不是毫無所覺。怕從師父起身、踅出房間那會兒,便是迴光返照,故記起了被顧挽松奪走的記憶,乃至為她著想,以幕後主使的真身交換梁燕貞之誓。

  但知道是一回事,面對則又是另一回事,見莫婷為老人號脈後輕輕搖頭,儲之沁「哇」的一聲撫屍慟哭,哭得柔腸寸斷,眾姝無不惻然。

  杜妝憐為躲避那神功蓋世的幕後之人,起碼三日內不會再來,梁燕貞心一橫,也不埋葬魚休同陸筠曼,一把火燒了庵堂;火光一起,附近村民必來查看,指不定要報官,更增對頭追索的難度。言滿霜等俱無異議。

  庵外不見連雲社眾人之屍,想是龍方手下移去。眾姝在庵內遍灑菜油,以易燃的紙張布匹佈置火線,憐清淺設機關引火,直到眾人行出無乘庵一刻有餘,才於夜色盡處見火舌竄升,灰煙滾滾。

  莫執一由女兒攙扶,在莫婷耳畔咕噥:「我瞧她淨拿些無關緊要的物什,還道是虛張聲勢,這火肯定點不著。你說她怎就這麼能幹,殺人放火都是槓槓的?」莫婷又氣又好笑,輕聲啐她:「你少說兩句當歇著罷。老較勁不累麼?」

  按梁燕貞的本意,最好埋伏在火場附近,逮住龍方派來的探子,摸清其落腳之處,殺他個措手不及。無奈鋩血劍毒全賴人體化消,內功派不上用場,人人像大病了一場,汗流浹背氣虛力竭,連說話都費勁。

  雖說調息應能改善,一來追兵若至,形同送頭,二來在夜風中運功,稍有不甚寒氣侵脈,可不是吐幾口老血就能揭過。頂著風走上一刻,梁燕貞沒敢再逞英雄,心知眼下承受不起一場戰鬥,遑論劫囚。

  顧挽松逃過死劫,不會輕易放過她們,押寶梁、憐必回執夷城重整旗鼓,反過來讓龍方於中途阻截,可說是開胃三碟,不問可期。誰能快一步抵達水運碼頭,將決定今晚最後的贏家。

  根潭是東溪縣治,水陸交通便給,距東溪鎮又近,還有衙門官差,乃是撤退點的首選。不幸這道理誰都明白,萬萬去不得,憐清淺相中稍遠一處叫狗尾渠的小鎮子,得繞點兒路。

  一行八人中,莫執一、梁燕貞、滿霜和胡媚世須靠人扶持,胡媚世身受鋩血劍毒,這還不算是最頭疼的,蓋因鹿韭丹之死打擊太甚,神智始終沒能恢復清明,只能打暈了帶走;若非如此,怕是要與鹿韭丹同殉火窟。

  行進拖沓,不免令憐清淺焦躁起來。

  要是天亮才到狗尾渠,都夠龍方颶色在根潭撲空後,循往東溪鎮的回頭路追上來。盱衡形勢,憐姑娘絕對會果斷地捨棄胡媚世,但小姐既不是她,也不會讓她這麼做。憐清淺煩透了這種以寬仁為名的愚昧,更無欣賞梁燕貞犯傻的閒心,儘管過往她是很享受的。

  與梁燕貞相遇的十年,憐清淺始終將她捧在掌心裡。最初,這麼做僅僅是為了找個繼續下去的理由罷了,但她逐漸在過程中找到樂趣。梁燕貞做什麼她都覺有趣極了,如豢養小貓小狗般疼愛著。

  然而再可愛的小動物,總有不聽話的時候。斥責處罰或會傷到那樣的可愛,憐姑娘用的是更高明的手段:創造個假想的外部威脅,以恐懼為鞭,讓它們在犯渾時得以回歸正軌,又不致損傷天真可愛。

  嵧東俞氏、羽羊神……全是這樣的角色,她在聽到「兔」渾名的霎那間,就知是顧挽松,像他這種輕易敗給自身的貪悅、無法自制地留下破綻的可憐蟲,哪怕將「恐懼」這種情感再塞回女陰人體內,她也只覺輕蔑可笑,不以為是威脅。應付他甚至不需要武功。

  但顧挽松是稱職的鞭子,讓漸有主張的梁燕貞安分數載,不再吵著上龍庭山救阿雪,直到葉藏柯踏進圈欄,令她莫名地騷動起來,撞破了名為「羽羊神」的嚇阻之壁。

  憐清淺對挑選新鞭子一事有些煩惱。安逸久了,她在不經意間把梁燕貞養得太過強大——武功組織都是——讓疼而不傷的好鞭子更難物色。

  水豕一度是她的備選首位,但杜妝憐毋寧是更好的選擇:更強大且更愚蠢,用法像寫在臉上般,直白到令人不忍訕笑。

  而魚休同居然向她說出了那個名字。

  這一切……實在太有趣了!

  若因意料之外的慢速緩行,被龍方颶色之流的小角色阻截,最終僅有主僕二人全身而退,以致在未來的十年內錯失了玩轉這兩根鞭子的機會,憐清淺或將重新體會「憤怒」這種情感也說不定。

  臂膀搭在她肩上的梁燕貞忽然停步。幾乎在同一時間,女郎全身的筋肉繃緊如鋼,另一物先於戰鬥本能,滲出她健美婀娜的胴體,具現到令憐清淺難以忽視——

  恐懼。

  憐清淺在抬頭之前,便知來的絕不是龍方颶色,甚至非是顧挽松;十年來這是梁燕貞第二度臨陣微怯,恐懼先於戰意而出,距離上一次甚至還不足一個時辰——

  ……杜妝憐!

  月光下,女子手提裙擺,碎步而來,充滿少女氣息的動作令手中的黃穗劍頗有些格格不入。

  但凹凸有致的穠艷剪影,渾圓結實的修長玉腿,與先前所見並無二致。即使背著月華,五官輪廓仍清晰可辨,眾姝對其印象之深,決計不能錯認……直到開口之前,在場每個人都這樣想。

  「……無乘庵的諸位,你們來得實在太晚啦。」

  「動聽」若有定規,增減一厘不得擅稱的話,就該是這樣。

  分明此際無風,柔潤的嗓音卻彷彿隨風而至,從耳內一路搔到心尖。不是令人發狂的癢,而是有一下沒一下、又期待再一下的,若有似無般的撫觸,所有的緊繃應聲酥化,「唰!」流淌一地。

  這聲音很年輕,莫婷心想。決計不是杜妝憐。

  女郎赫然發現:全場僅憐姑娘身姿不變,餘人或多或少有著脫力似的弛軟,顯然那入耳鑽心的甜嗓並非是出於自己的想像。憐清淺像塞住耳朵似的不為所動,讓莫婷對她的修為和定力更加好奇。此或與陰人的某些異能有關。

  觀察力隨著理智恢復,莫婷驚覺女子一身白衣,及腰的烏髮如瀑,以綢帶在腦後繫了個大大的蝴蝶結子,無論衣著髮色,抑或週身洋溢的青春氣息,俱與杜妝憐無半分相似,益顯兩人身形樣貌像到一模印就的地步,是何其怪異的一件事。

  「你是……杜妝憐的替身?」莫執一以眾人皆能聽見的聲音喃喃道,或因錯愕太甚,這才即想即出。

  娘是怎麼說話的?實在太失禮了!莫婷攔之不及,代母親福了半幅,歉然道:「姑娘勿怪,我母親口無遮攔慣了,實無惡意。姑娘是要打聽無乘庵麼?」最末一句假裝糊塗,自是試探之用。

  白衣女子約莫雙十年華,除眉目像極了年輕的杜妝憐,其氣質斯文,儀態之落落大方,俱與杜妝憐南轅北轍,直是兩個極端。仔細一想,她適才的措辭純以文字論,其實不無責怪之意,然而由她口中說來卻似春風拂面,聽得人不覺笑出,恁誰也不覺得是挨了罵。

  女子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轉,像是忍住了翻白眼的衝動,鼻息曼吐,尷尬中帶點無奈,略略抵鞘拱手,壓低嗓音道:「我叫許緇衣,是水月掌門首徒,家師約略向我提過諸位之事。」

  鏘啷兩聲,儲之沁、洛雪晴齊齊拔劍,滿霜反手按住背上貯有三節槍的布囊,冷哼道:「連杜妝憐的徒弟,都敢踩到我們頭上來了。你是藝高人膽大呢,還是目無餘子,女娃娃?」

  自稱「許緇衣」的白衣女子卻不驚惶,確有大派首徒架勢,其修為以同齡人看算是出類拔萃,但未高到言滿霜無法掌握。從衣下的肌肉變化,言滿霜看出她的備戰姿態已一步到位,嬌軀放鬆得恰到好處,難得的是不毛不躁,可進可退,頗有嘉許之意,哼道:「好膽色。可惜功夫不夠。」

  許緇衣從容道:「我自決意救人,便有了喪命的覺悟,求仁得仁,沒什麼好怨的。」便開口出聲,真氣絲毫不洩,以一敵三未必不能傷人,讓她動聽的語聲更添說服力。

  「你,是來救我們的?」莫婷大感詫異。

  許緇衣道:「羽羊神的手下若去而復返,哪怕先去根潭,這會都該追過來啦,諸位再不上船,哪兒都去不了。我在前頭林子裡備有幾輛車,一刻內可至狗尾渠,天亮前能發船。」

  莫婷聽到「羽羊神」三個字,倒抽一口涼氣:「杜妝憐也同她說得太多。知道了這些事……還能做好人麼?」卻聽憐姑娘質問:「你怎知追兵先去的根潭?」

  「我不知道。」

  許緇衣蹙眉,表情明顯就是「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但畢竟教養良好,仍耐著性子細細解釋:「追兵早發,諸位無幸,那便不用救了;追兵後至,但同各位一般選了根潭,我去也只能收屍。唯一能救到人的,只有追兵晚發且先去根潭,而諸位往狗尾渠。我其實沒有選擇,就只能等在這兒。」

  莫婷聽到一半就明白了女子的思路,仔細一想,果然如此。儲之沁、洛雪晴則面面相覷,聽完都不知說的什麼繞口令。

  憐清淺似不意外。「確是這樣沒錯。但我很難想像,杜妝憐會派人等在路上,救人不是她的思路。令師若覺羽羊神一方有威脅,會直接將他們殺光,在她看來要比救人省事。」

  白衣女郎的神情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像是突然在一群土著中,聽到有人操著標準的平望官腔,終能與她詩文酬唱也似,原本強自按捺的不耐一掃而空,正色道:「我師父的確不會救人,只會殺人。是我要救你們——從我師父的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