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百廿七折 魂留命去,奉玄幽影

  被抬離無乘庵不久,應風色便跌入了虛境中。

  「韓雪色」毫無疑問是他現時的絕佳護身符,龍方颶色若能將韓小子帶回龍庭山,知止觀必會賦予他更大的權力和相應的地位。死掉的毛族宮主換不了好獎品。

  被龍方引為心腹的六名九淵使者裡,他只認出了其中一個叫譚劍英的飛雨峰弟子。透過「開枝散葉」引上龍庭山之人,部分不會冠以奇宮的字輩排行,通常是外派嫡裔乃至繼承人,就是來過個水罷了。

  譚劍英是嵧西「神功拳」掌門人譚元府之子,在譚氏五子中雖居長,卻是譚元府長女的乳母所生。此事實說不上光彩,譚家大房奶奶約莫被逼得急了,居然誕下二子,連二房和小妾也都各自得男,譚劍英在譚家的地位頓時尷尬起來,才被父親送上龍庭山,表面上是結盟通好的象徵,其實是堂堂嵧西一霸的「繡獅」譚元府,也頂不住妻妾聯手的壓力。

  譚劍英根骨不差,家傳《神功拳》練得頗有架式,經飛雨峰幾位長老點撥,連內功都進步神速。當日在玄光道院接過匕首、滿院子追著韓雪色跑,最終給潑得一身黃白穢物的倒楣鬼,正是這位譚家大公子。

  他上山三年有餘,應風色在大比上見過他與一幫色字輩打得有來有去,對他的身手和聲音有點印象,這才認了出來,然而露出鬼面眼洞的那雙獰惡眸光,卻令應風色異常陌生。

  不說他在庵前無視滿地血污屍骸,黏膩的視線淨往莫婷身上巡梭,不住伸舌舐唇,就差沒滴落饞涎;離庵後這一路蜿蜒難行間,只有他毫不掩飾頻頻回頭,盯著鹿希色瞧,雖說品味與自己堪稱一致,但應風色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比起臨陣背叛,他更想不通鹿希色為什麼要跟過來。

  鹿希色從一開始就是冰無葉的臥底,一旦任務完成,又迫不及待離開養育她、傳授她武藝的冰無葉。這種反覆無常根源於涼薄的天性,無論背叛誰,又或為了什麼理由背叛,應風色都不會感到意外。

  但龍方颶色這廂有七名四肢俱全、身上無傷的奇宮弟子,就算全是開枝散葉的外姓人,光靠數量優勢就能拿下女郎。她憑什麼覺得能全身而退?這種愚蠢到不講道理的自信,簡直快把應風色給逼瘋。

  他越不敢想像七名餓狼般的男子一擁而上,將她的衣甲撕得粉碎,殘暴地淫辱女郎的畫面,想像力便越發鮮活起來。令他難以承受的除了焦急恐懼,還有那毫無來由的心痛心慌——

  為何會如此?對背叛者而言,這樣的下場豈非罪有應得?有甚好捨不得的?

  「……因為你畢竟是個好人。」

  冒牌貨叔叔搶在他幾欲跳起大喊「快逃」之前,將應風色拉進虛境裡的田圃小院,諂笑到他拳頭都不自覺硬起。「是不是想聽我這樣說?別客氣啊,再說三遍可好?你是好人,你是好人,你是好人……還有哪裡需要加強的?」

  「滾開啦。」

  他沒好氣道,應無用那身剃頭擔子的行頭化煙散去,又恢復成原本羽衣赤足的飄逸造型,只廊下多了具鐫滿經絡穴位的銅人立像,雖是羅漢般的光頭裸身,面孔卻是韓雪色的模樣。應風色一凜:「詳細的損害報告出來了?」

  「先說好消息。三色龍漦的逸失已經計算出來,我只抓個概數,你心裡有底就行。」應無用道:「龍漦之用乃三者比例上的分配,雖有主次之別,卻沒有哪種是可以獨立運作的。你使用青龍漦加固莫執一的手腕,造成八成的青龍漦離體,連帶損失約莫五成的白龍漦,以及兩成的赤龍漦。」

  「這樣……還能再使用『無界心流』麼?」

  「發動倒不成問題。」應無用神情嚴肅。「但,僅有一半份量的白龍漦,調節的機能不可能不受影響,經過我無數次的模擬推演,大概抓原本三到五成的時間是比較安全的,兩次發動間的間隔則要延長至少一倍。

  「比較麻煩的是青龍漦,在『無界心流』發動時負責保護你的心脈,以免加速數倍的血行鼓爆了經絡臟腑。剩餘的兩成青龍漦將無法提供足夠的防護,就算韓家小子的身體壯實得像頭牲口,也未必扛得住。」

  而這居然還算是好消息。應風色做好了心理準備,蹙眉道:「那壞消息呢?」

  「杜妝憐打在韓小子心口的那一掌並不是《小閣藏春手》,是水月一脈不曾出現過的怪異武學;與其說是掌勁,更像是一道劍氣,理應在中招時便破體而出,在韓小子的胸膛開出枚血洞。這掌沒讓韓雪色死得苦狀萬分,恐怕杜妝憐自己也覺得奇怪。

  「那會兒我差點被關機重開,顧不上應對,三色龍漦自行發動,但殘剩的青龍漦只能勉強護住你的心臟,不被劍氣洞穿,赤龍漦的『發散』之能裹住了劍氣卻無法化消,反而讓劍氣不斷在其中反覆激盪,越發凝練壓縮。

  「此際全靠白龍漦引血髓之氣調節,勉強維持住平衡;一旦血髓之氣耗盡,又或劍氣凝聚到足以突破赤龍漦的禁錮——」

  「我的……韓雪色的胸口便會炸開一枚血洞?」這消息簡直是糟透了。

  「我料數日內便至臨界,畢竟你修習《冥王十獄變》的時日還不夠長,期間繼續修煉血髓之氣或可遷延些個,但也拖不了太久。」應無用正色道:「你須盡快做個決斷。」

  應風色知他指的是從莫執一身上回收龍漦,但這會兒已不知無乘庵眾姝逃往何處,更遑論脫出龍方的掌握。

  「有個糟糕的權宜之計,你姑且聽之。」應無用道:「找高手運功為你護住心脈,看你是要犧牲哪只手腳,以青龍漦做成一條引導劍氣的通道,從手心或腳心釋出。如此一來,雖不免殘廢,總比爆體而亡好。」

  奇宮最不缺的就是高手,或許被龍方帶回山上,比無頭蒼蠅似的找莫執一回收龍漦靠譜。應風色靈機一動:「若由內功深湛之人,以真氣為我化去劍氣呢?」異種真氣入體,在消除劍氣的同時,也會對經脈臟腑造成傷害,畢竟增損相歧,一氣不能兩全。

  但應風色有三色龍漦護體,說白了就是同那道殺人劍氣比命長,誰扛得住異種真氣的消損,誰就能笑到最後。以目前赤龍漦猶能裹住杜妝憐的劍氣來看,這廂的贏面是要大些。

  「也可行。」應無用答得乾脆。「只是此法須耗大量內功,韓小子身負三色龍漦這點也不容易交待清楚。要各脈長老捐輸功力拯救毛族宮主,這真得你叔叔才能辦到。不妨召魏無音上山,讓他想想辦法。」

  應風色滿心不願,也明白嘴硬只會害了自己,隨口道:「我進來久了,出去透透氣,免得龍方起疑。」正欲抽離,冒牌貨叔叔臉色忽變,一把拉住他的神識:

  「慢!這會兒你別醒著,外頭……有些不對勁!」

  外頭……不對勁?這不是更該清醒才能應付麼?

  一股異樣的波動盪進虛境裡,透體而過的瞬間,應風色只覺渾身戰慄,難以相對,是會雙膝一軟、不由自主跪地癱軟的程度,彷彿鬼神倏忽降臨,凡人根本無法抵擋。

  「這、這是何……何人所發……」他立刻就明白,是冒牌貨叔叔將外界的感應傳入虛境,這比任何言語都更有說服力。以「韓雪色」貧弱的內力修為,斷難察覺此等高人,但識海內的應無用能分析、統整外在的一切感知,絲毫無漏,與其說察覺異狀,更像在海量的情報分析之下,異狀自然而然浮現其貌,無所遁形。

  「我無法讓你『看見』外頭的樣子。」應無用罕見地露出凝肅之色,但原因不難想像。

  應風色的意識遁入虛境,韓雪色形同昏迷,即使能被動接收聽覺、觸覺等,但視覺決計無法運作如清醒時。冒牌貨叔叔必是利用類似靈犀感知之類,更虛無難控的非常途徑,耗用的資源更多,負擔更重。這對初初恢復的識海來說,毋寧是雪上加霜。

  況且調控龍漦壓制劍氣,也不是輕鬆活兒,實在勻不出手來,讓應風色待在虛境裡舒服看戲——

  還有一個辦法。應風色心念微動,冒牌貨叔叔便已獲悉他的想法,意識中並無強烈的抵抗,該是允可之意。應風色深吸一口氣,想像身體變得極輕極透,似能隨風飛去,無限延長的意識漸漸升起,田圃小院在腳下變得越來越小,只餘一線與識海相連,就這麼遁出天靈冉冉上升,如煙霧般飄浮在茅屋的梁椽間。

  (成功了!)

  他看見顧挽松攫住龍方之面,拖近身前呲牙威懾,看見傷重的台丞副貳冷不防地出手,捏住龍方胯下之物,鳥爪般的冷硬枯掌繃起青筋,光瞧便覺痛極;看見龍方扶牆丁步,勉力開門說話;看見闔上門扉的一瞬間,忽然出現在門後角落裡的無葉和尚——

  等一下。魂靈態的感知力是足以超越現實之限的,就像他一凝眸,就能看見挾著鹿希色發足狂奔的冰無葉。這種感知固然有其極限,但在範圍之內,時間、距離等現世之物,對靈體來說其實沒什麼意義。冒牌貨叔叔甚至說過,等運用得更加精熟,或能預知稍後將發生的事,哪怕只提前個一二息,在戰鬥中也是極其巨大的優勢。

  那為什麼……他瞧不見是誰,又是如何帶來的無葉和尚?

  驚魂未甫,驀聽顧挽松慘叫跌落,炕沿卻多了一名白襪黑履的初老文士,漫聲吟道:「誰遣聰明好顏色,事須安置入深籠。你都知道讓杜妝憐趕緊躲去,難道沒想過我早已在附近瞧著你,只是尚未現身而已麼?挽松啊挽松,作繭自縛,莫甚於此啊。」

  應風色身魂劇震,差點震脫了與識海相連的一縷牽繫,心底一片混亂。這個身影和聲音他無比熟悉,對此人的無端挑釁幾乎送掉他的命,所幸在應無用的提醒下扭轉局勢,得以安然脫身——

  若說先前老人是以氣勢震懾,讓應風色意識到挑釁他是何其危險的事,此際超越魂靈所感、無聲無息現身屋裡的藏林先生,其武功之高,身法之難以想像,算是徹底顛覆了應風色的認知。他為自己的愚蠢狂妄感到羞愧。

  問題是:藏林先生與龍方颶色,是怎麼勾串在一起的?難道今夜之事,竟是針對顧挽松所設的一個局?

  這個「故舊重逢」的場景,二十年來在顧挽松心裡試演了無數次,只是他萬萬想不到,先生居然會紆尊降貴,用上龍方颶色這等微不足道的小棋子。

  不對。若非先生拉拔,當年他就只是個混跡於北方的小門派之間,重複著拜師殺師、奪寶冒名的小人物,血甲之傳的擘畫圖謀再怎麼宏大,於他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半點也不現實。

  是先生發掘了他,教他讀經學文,變化氣質,最終為他換上了這件平川顧氏的身皮,送進碧蟾王朝澹台氏的朝廷裡。恁誰也想不到,堂堂埋皇劍塚的台丞副貳,望重朝野學冠文武的「天筆點讖」,竟是出身馬戲班子、在馴獸鞭子和鐵籠檻欄間長大的孤兒罷?

  這麼說來,先生確是偏愛兵卒之流的弱棋的。

  執「赤土九逆修」之牛耳、堪稱血統純正的血甲之傳呂圻三與自己相爭的那會兒,先生最終是信了他的說法,親手埋葬當世血甲門最強大的土字一系,任由他處置呂圻三遺留下來的研究材料。

  但呂圻三是死有餘辜,不算太冤,顧挽松只是告發了他而已,並非嫁禍栽贓。

  先生平生未有敵人——隱於暗處、事事假手他人者,豈能招至怨恨?誰都不知背後有這麼個人在左牽右引,生出如此事端。先生做這些事時,一貫是沒有什麼情緒的,如弈棋品茗般,行止若已自帶風雅,何須引入喜怒好惡,徒亂心耳?顧挽松對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也是原因之一。

  唯有那次,先生是徹徹底底被惹怒了。

  奉玄聖教那幫蠢材妄測天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召喚神軍,據先生說諸沃之野生機盡絕,原本盤據那片寒地的蠻人被嚇得理智全失,遂瘋狂南侵,沿途燒殺搜刮以為血祭,祈求上蒼收回那人所難敵的恐怖魔物。澹台家的朽爛朝廷經不起折騰,王脈斷絕,五道無主,天下從此陷入動盪。

  神軍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蠻人復歸諸沃之野,連奉玄聖教也不知所之,二十多年間不露聲息,彷彿憑空消失了似的。先生對奉玄教的愚行怒不可遏,更令人惱恨的是連個興師問罪的對象也無,縱以凌雲三才之智、五極天峰之能,莫說奉玄聖教的總壇崇武行殿杳如黃鶴,想抓個落單的教徒來拷問亦不可得,那時顧挽松才知道:原來先生不但是有脾氣的,且狂怒起來竟是如此駭人。

  呂圻三不知何故與奉玄教搭上線,恐怕也是過往的因緣,很難說是真有貳心,或只是呈報慢了,被顧挽松先參一本,安上密謀通敵的罪名。土字一繫在棲亡谷的試驗基地沒留下半個活口,估計就算呂圻三能預見危險,也料不到正替先生研製刀屍的自己,會遭遇殺豬屠狗般的對待,多少是被「鼎鼐之重不憂讒」的自以為是害了性命。

  先生名列「凌雲三才」,是天下間公認最最聰明的三位奇人之一,顧挽松明白不可能蒙騙他一世,待先生怒火平息,理智恢復,會明白呂圻三押上血甲門土字一系的身家,為先生投入妖刀禍世的陰謀擘畫之中,雙方利害一致,沒有半途變節的道理;也會知道顧挽松是為了獨佔莫執一,才利用了他對奉玄聖教那無處宣洩的怒火。

  廿年來,顧挽松一直在等這東窗事發的一天。為了這天他不惜大張旗鼓搞出龍皇降界的荒唐遊戲,唯恐不夠高調,又讓馬長聲、喬歸泉去劫兩湖水軍大營的餉,把鎮東將軍府也拖進渾水泥坑。

  「先生……先生!」他蜷身匍匐,以額叩地,撞得額頭滲血,在夯實的硬土地面砸出一朵朵棗色的花印子,顫聲道:「小人……小人該死!小人……小人有罪!請先生高抬貴手,饒……饒了小人一回罷。」

  藏林先生撣了撣膝腿,神色微慍:「你好歹也是兩朝大吏,正道七大門派的魁首之一,這般模樣像什麼話?看來,這些年是我太縱容你啦。感時惟責己,在道非怨天!自己說罷,你究竟所犯何事,莫教我冤枉了你。」

  顧挽松聽他頗有見責意,反倒吃了顆定心丸,就怕他溫言笑語,那才是動了殺心的意思,趕緊打蛇隨棍上,縮頸嚅囁道:「小人自……自把自為,以先生……先生之名使喚杜妝憐、邵鹹尊等,又將主人交付的本門珍寶任意揮霍,小人該死,小人罪該萬死!」說著嗚咽起來,伏地顫抖不休,醜態畢露。

  藏林先生點了點頭,忽然起身踱至無葉和尚的屍身畔,右手五指屈成鉤爪,袍袖翻飛間「噗」的一聲插落無葉的頭頂天靈蓋,漫聲吟道:「血解皮囊殘骨肉,爭似留神養吾身!」運勁一汲,原本魁梧壯碩的僧屍迸出若有似無的絲絲吸啜聲,白慘的四肢軀幹驀地緊縮塌癟,整個人彷彿小了一圈,風乾橘皮似的肌膚表面浮露蚯蚓似的青筋,似乎只有經絡沒有縮水,故而突顯出來。

  初老文士的手腕輕旋,揭盅般提起無葉的腦殼兒,只見僧人之腦亦縮小大半,顱中頗有些空洞;濃粥也似微微冒騰的灰質皺折之間,嵌了枚殷紅濕濡、活心般的渾圓肉球,約莫荔枝大小,正是先前龍方所說,聚渾身精華於一處的肉芝「血解留神」。

  按說無葉和尚斷氣也有大半個時辰了,血冷身僵,體內絕不該有這般活生生、兀自卜卜跳動,表面佈滿經絡血行的組織。相較於這枚過分鮮活的肉球,屍身余處格外明顯的凋萎蜷縮,益發令人怵目驚心。

  顧挽松知上古儒門的《摘魂手》有此異能,但一來他練的是速成的版本,精於懾魂奪魄,而非屍解留神;縱使練得完整功法,以他的修為,也絕不能從已死的屍體上搾出如此豐沛的生元。而嚇人的還在後頭。

  「你天資聰穎,肯下苦功,也能練到這等境地。」

  藏林摘下血淋淋的的鮮紅肉丹遞去,龍方颶色俯身並掌,恭恭敬敬捧過。

  文士運功一抖,隨手將指掌間的鮮血蒸成血霧,被刮進屋裡的山風吹散,踅回原處坐定,怡然道:「循屋後小徑行出約莫三十丈,有一隱密洞窟,你按我所傳心訣服丹化納,一刻內盡力將丹內生元轉為己用。連雲社諸人的屍體,我已並置於洞外的空地上;有了無葉僧的功力相贊,你可試著從龐白鵑的屍身上取丹。其餘諸人之丹,稍後我再為你拔取。」

  (先生竟將《摘魂手》傳給了龍方!)

  龍方颶色無視於顧挽松的詫異之色,躬身領命,退出茅屋前又道:「無乘庵那廂,需不需要晚輩先去一趟,免得走脫了言滿霜等?」藏林先生擺手道:「毋須費事,此際已追之不及。憐清淺不是擺著好看的花瓶,便即追上,也有教你殺不下手的法子。他會那麼說,只是想支開你們罷了。」下巴朝顧挽松處抬去,微微一哼。

  龍方遂不再多言,捧著肉丹倒退而出,腳步聲迅速消失在夜風裡。

  藏林先生垂落視線,淡然道:「你故意提到邵鹹尊,是想測試我讓他知道了多少,會不會威脅到你的地位。退萬步想,萬一他不知道,代表我不想或不該讓他知道,如今他既已知曉,我就得做出處置。」

  然而那小子並不知道。顧挽松心想。

  先生現身於此,那麼是誰在通知杜妝憐時做了手腳,已然不言自明——運古色雖未必聽龍方的指示,若教海棠在床笫間咬耳朵,挑唆他將「言滿霜身份可疑」一事提前洩漏給杜妝憐,說這樣便能壞龍大方的事,運古色還不跑斷腿腳?

  龍方颶色的城府在同齡人中堪稱深沉,但不惟杜妝憐涉入妖刀陰謀,連青鋒照掌門「文舞鈞天」邵鹹尊也是共犯,肯定大出這小子的意料。顧挽松從龍方乍現倏隱的一抹詫異中,看出形勢還是對自己有利的,可憐兮兮道:

  「小人這點心思,何時瞞得過先生?我……我就是條癩皮狗,沒了主子看管,樂得上竄下跳,忘乎所以,把東西咬破咬爛耍著玩。但玩耍再樂,總不及瞧見主人樂啊!龍方是年輕,但說到忠心耿耿,小人這三十多年來只有先生一個天,就算老了,不中用了,也沒一刻忘記過先生。」

  藏林笑道:「所以我讓你交待清楚,自己犯了什麼錯。知過才能改,對不?」

  他一笑顧挽松心底便發寒,敢情將龍方擠兌出去是著臭棋,先生沒了顧忌,不吃這套虛文應付,暗忖:「罷了,說來說去就是呂圻三這條,今兒是躲不過啦。」此事亦在沙盤推演內,一抹眼淚收了哭聲,跪地垂首:

  「小人貪戀呂圻三他老婆的美色,弄大了婆娘的肚子,恰巧得知那廝勾串奉玄教的龜孫子,想讓先生……替我治治他,免得東窗事發,呂圻三驚覺腦門上碧油油的,來找小人算賬。

  「那廝素來瞧小人不起,又得先生器重,小人……甚是妒忌。要弄死了他,先生便只倚重我啦——差不多是這般齷齪心思,才告發了他。但呂圻三與奉玄教之人結交是千真萬確的事,若無這條,憑小人也栽不了他的贓。」

  藏林先生微微一笑。

  顧挽松心底益發沒譜,看來事隔二十餘年,先生聽到「奉玄教」三字仍是十二萬分的不舒坦。正自忐忑,忽聽藏林先生接口:「呂圻三的死真要計較,你至多出了一成力,你便未告發他,我遲早是會知道的,結果相去不遠。況且你接替呂圻三之後,差使確實辦得不錯,堪抵土字一繫上下。我不會說呂圻三死得好,他得如此下場,我甚是惋惜,但這並不能算是你的過錯。」

  顧挽松如聆仙樂,連滾帶爬撲前,奮力攀住藏林膝頭,如忠犬仰望主人般涕淚縱橫:「嗚嗚……先生!」藏林先生撫他手背,狀似安慰,緩緩低頭湊近:「但有件事,我始終想不明白。」

  顧挽松愕然抬頭。「什……什麼事?」

  「證據。」

  「證……證據?」

  「對,證據。」藏林先生悠然道:「呂圻三嚥氣前,什麼都招了:奉玄教是怎麼同他接頭、如何約定牽制於我,事後的酬謝等。研究人身痛楚極限的人,未必比普通人更能忍受痛苦。

  「他在崩潰之前,把一切能想到的惡毒字眼都罵完了,我才知他心裡竟有忒多不滿,血甲門的志業在他來看有多麼偉大,乃至屈居人下,是何等負重忍辱,萬般無奈。

  「我當時太生氣了,挽松,我是真賞識他。直到棲亡谷內再無一名活人,我才想到忘了問他一件事。」

  初老文士盯著他,目光似欲攫人。「像『幽泉鬼醫』呂圻三這種人,是無法靠言語說服的。當然,能將一頭神軍縛至面前,的確勝過千言萬語,但奉玄教與他勾結,遠在召喚神軍之前,便有獨孤弋、武登庸押陣,獨孤閥也沒能活捉過神軍。奉玄教諸子庸碌,我料無此能耐。

  「呂圻三肯定明白背叛我的風險,他究竟看到了什麼,又或拿到什麼證據,才促使他做出如此決定?我搜遍棲亡谷,沒找到這個關鍵之物,只能認為是被人順走了。」

  顧挽松臉色微變,該不該抽手——明知是沒用的——只在腦中猶豫了一霎,喀喇數響,伴隨撕心裂肺的劇痛,右掌已被藏林先生捏成一團,不比一隻女童拋玩的五彩沙包大上多少。

  「啊————!」

  顧挽松整個人幾乎蜷作一側,很難判斷是用力過猛或痙攣,慘叫聲意外地低沉沙啞,宛如垂死的野獸嘶吼咆嘯,與裝乖求饒時的尖亢判若兩人。或許這才最接近真正的他也說不定。

  「我討厭苦刑折磨,挽松,你是知道的。我和你們不一樣。」

  藏林湊近他冷汗如雨的白慘額面,柔聲道:「我太生氣了。這些年裡我窺視過你無數次,料想至少該拿出來瞧幾回,取戰利品不就為了這個?但你一次都不曾拿出過類似的物事,讓我幾乎以為:原來你一直知道我在瞧你。這也極令人惱火。」

  若不明白找的是什麼的話,又如何能知找到了,或找不到?

  所以,你不確定能否從屍身上搜出此物,這才留我一命麼?

  這真是太諷刺了。顧挽松面孔扭曲汗如雨下,竭力忍住冷笑的衝動,旋即又來的另一陣痛楚令他眼前煞白,幾乎暈死過去;回神依稀見得,文士的一隻鞋下血肉模糊,間或露出白慘慘的碎骨和粉筋一類。那被踏得攤平汩溢的,竟是自己的左腳腳掌。

  「我需要你親手拿將出來,挽松。這只要拇、食二指便能辦到,但你還能留住你的右手。」藏林先生循循善誘,彷彿瞧的是舞雩歸詠的六七童子,頭頂晚霞,徜徉於水風之間。

  顧挽松是拷掠折磨的大行家,痛楚幾時能令他崩潰不好說,但從逐漸模糊的視線和意識,及劇烈跳動後又迅速沉落的心搏來看,他命征漸去,再拷問下去絕對是死路一條。先生雖然絕頂聰明,但畢竟也是個人,且沒有鑽研此道的嗜好,盛怒之下是有可能弄死人的,呂圻三便是血淋淋的例子。

  「我……拿……在……別……殺……」

  眼已不能視物,顧挽松探手入懷,在裡衣腰際解下一隻繡銀的緋錦魚形囊。

  「銀魚袋?」藏林先生啞然失笑。「你從呂圻三處順走的是魚符還是官印?」

  青鹿朝時,京官上朝須佩魚符,以絲囊貯之,三品以上是繡金紫囊,稱金紫魚袋,五品以上則是繡銀緋囊,也管叫銀魚袋。金貔朝取消了魚符的制度,到碧蟾朝才又恢復,白馬王朝的典章制度多因襲前朝,但入朝早已改成持笏核名,魚符魚袋不過裝飾而已。

  劍塚的正副台丞雖非京官,因身份特殊,也獲賜魚符,但日常無用,連裝飾都稱不上。此物顧挽松有時隨身攜帶,有時便大剌剌置於房中桌頂,藏林曾經潛入探視,發現其中裝的是副台丞的金印,以為是顧挽松的權欲心使然,時時念著回京高昇,不值一哂。

  文士打開銀魚袋,冷蔑的目光忽地一凝,愀然色變。

  囊中物通體漆黑,不帶一絲光澤,茅屋內若無燭照,黑暗中恐不見輪廓。形如卵,小於雞蛋卻大於鴿蛋,體積與一枚金印相若;觸感很難說是冷硬或溫黏,彷彿時時刻刻在兩者間任意轉換似的。黑煙、烏雲或陰霾凝聚成形,指不定就是這副德性。

  「這是……」藏林倒抽一口涼氣,喃喃道:「幽魔核!」

  他曾在死去的神軍體內見過這樣的東西。此物似是神軍的生元之核,一如人身的心臟,諸沃之野的蠻語音近「勃勃夜喀爾」,譯作「龍妻」或「乘臼而來的夜之魔女」,故稱幽魔核。破壞此物才能打倒神軍,然而每頭部位不盡相同,不能以人畜類比。

  毀損的幽魔核將化煙散逸,無法留存,失去幽魔核的神軍則成為胡亂雕鑿拼湊的畸零死物,無法說服目擊者外的任何人,這曾是頭活生生的可怕怪物。

  所有關於神軍的描述,因此不一而同,恍若囈語:有人說它們是風,有人說它們是黑雪,有人說是活過來的沼澤與山巖,更多的則認為是山神或惡鬼,是食人的「勃勃夜喀爾」;是夜的具現,為吞噬一切光明而來——

  「這可……可不是幽魔核,不是……不是那種低三下四的東西……」顧挽松啞聲咕噥著,垂首劇顫。藏林先生好半天才終於聽出,他那混在血咳與粗濃紊亂的吞息間的,居然是笑聲。

  「這是自……自奉玄教聖物取下的一小部分!呂圻三以為……那物什與召喚神軍的異術,必有關連!奉玄教那幫孫子,根本……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麼,突如其來便開啟了末世之門,忽又連同崇武行殿齊齊消失,呂圻三才意外留下這枚受托解密的樣本……」

  藏林望著銀魚袋裡的卵核,罕見地蹙眉,似乎正在釐清這當中噴薄而出的巨量信息。在失去意識之前,顧挽松豁出去也似,睜著迅速失焦的瞳仁豺聲厲笑:「先生若是未能從呂圻三那廝口中,拷掠出此一節關竅來,未必便是呂圻三輸了!噗哇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