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百十一折 禽作人語,利在義先

  未蒙面的五人中頻以白絹掩口、低聲輕咳的俊秀公子,出自湖陰暗器名家「細雨門」,以他的眼力都沒能看清少年做了什麼,這手易形移位的本事直若妖法,餘人震駭可想而知,以致過了半晌,才意識到少年所報家門,是何等的不可思議。

  賬房模樣的中年人眉眼一挑:「我聽說奇宮宮主是西山韓閥來的質子沒錯。你見過麼?」卻是問那名披頭散髮、背負氈笠的浪人。浪人搖搖頭,目光不離庵前少年,低聲道:「毛族做不了鱗族的頭兒,事有蹊蹺。」

  天鵬突然叫起來:「韋長老也來了麼?韋長老,小道在此,還請……請長老現身一見!」將金錢劍插入後領,團手抵額,長揖到地。「道鏸」之名響遍斷腸湖南北兩岸,眾人慣見其目中無人,從未見他恭敬若此。但天鵬可不是初出茅廬的楞頭青,儘管「事有蹊蹺」,但眼前少年與龍庭山關係深厚,應該是可以確定的。

  應風色所能仗恃者,僅有心搏二十數內的高速異能,以及應無用操盤的「無界心流」。赤龍漦再神奇,在言滿霜和嚴人畏手下都嘗過苦頭,一敵十四太不實際;用來搶馬誘敵或許可行,但上得馬鞍,後頭就不歸赤龍漦管了,便能將眾人引了開去,應風色也沒有甩脫的把握。

  想來想去,只能拿來唬人。

  韋太師叔大半生深居簡出,未有渾號,同山下尋常百姓往來還多過陽山同門。老人在風雲峽外識得的山上人,早死得一乾二淨,若非為了刻墓碑,應風色翻出老人收藏在屜櫃深處的少量簡牘,甚至不知韋太師叔叫什麼名字。

  老人唯一對他和龍方說過、主角是他自己的江湖軼事,就是修理了個名叫天鵬的、跩得二五八萬的青壯道士。

  應風色對「鏸」字的揶揄諷刺,原封不動地搬自當年韋太師叔把天鵬揍成狗,蹺腳坐於背上敲他腦袋的訓斥內容,雖非一字不差,怕也相去不遠。

  這場慘敗徹底改變了天鵬道人。他費盡工夫打聽,但誰也不知道龍庭山有位姓韋的高手;風雲峽出了「琴魔」魏無音、「刀魔」褚無明,更別提驚才絕艷、技壓陽山的「四靈之首」應無用……上溯至寒字輩的前輩高人、記名入室等,就沒一個姓韋的。

  「……我就是個無名小卒。」天鵬記得那人對他如是說,微溫的旱煙鍋敲完屁股又敲腦袋,明明極是折辱人,回想起來卻是敬畏大於憤恨,可能是他比一葦航的師長更像鄉下老家的長輩之故。「風雲峽……不,在陽山九脈的同輩中,我是本事最低微、最不足論道的邊緣人,你若覺天地太小、自己又太大時,不妨想想我。」

  敗戰之後,天鵬道人發憤練功,終成一葦航有數的高手,天門龍跨海強勢殺入兩湖城地界時,他能在武力上得保不失,分庭抗禮,最後將外壇悉數逐出,皆拜這「天地太小時想想我」的教訓所賜。

  應風色一見他說話的口氣神態,便直覺想到韋太師叔——當然韋太師叔年輕時是美男子,就算老了,也比他好看一百倍不止。天鵬只學到夾槍帶棍的俚俗聲口,遠不及老人機鋒冷峭,形似而神異,但會想模仿到這種地步,對老人的敬意不言可喻,恰可利用。

  聽得天鵬之言,應風色怡然道:「稟道長,敝脈韋長老仙逝多年,遵他老人家遺命,並未對外發喪。本座還記得,韋長老聽說道長將紫星觀龍跨海一黨逐出兩湖城時,特命人溫了酒飲,對著雪景擊櫺笑道:『好打殺!』」天鵬田鼠般的瘦臉上露出歡容,尚未笑開,又連著眼底水光抑下,整襟再拜:

  「多謝宮主相告。龍庭山外人去不得,敢問韋長老大名尊諱,我在本門太蒼觀中設壇祭拜,送他老人家一程。有幾句深藏多年的話,想要同韋長老說。」

  應風色點頭。「道長有心。我太師叔祖之諱,上『物』下『移』也。」

  天鵬一怔,驀地仰天大笑,聲動簷瓦,遠遠傳出,似千鴞齊鳴,既鷙且悲;笑著笑著,眼角忽淌下一行淚水。

  「原來是物字輩!哈哈哈……居然是『物』字輩!哈哈哈哈!」

  「韋太師叔」本來就是應無用、魏無音等人所稱,應風色與龍方颶色沒有耆長手把手的引上山,跟著福伯等下人一通胡叫,但韋物移不以為意,說不定還會為年輕了一輩而竊喜。物、寒兩輩凋零,山上對這位不曾佩過鱗綬的耄朽老人姓誰名啥,自是毫不關心。

  天鵬道人這聲「宮主」一出口,同伴中便有質疑,須不好當他的面說。蒙面首領自不能輕易揭過,捨了金一飛越眾而出,隨意往應風色儲之沁身前一站,即如嶽峙淵渟,應風色忽有「我打不過這廝」的強烈之感,抑住轉身逃跑的衝動,極力保持從容。

  蒙面人抱拳一拱。

  「宮主有何見教?」

  「玉鑒飛和惟明師太俱是鱗族之人,相信諸位武林同道也很清楚。」應風色微笑:「我陽山高手在此盯梢近旬,大致掌握妖女動向,若非今夜各位忽至,本座預備在這一兩日間動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既是鱗族家事,可否請幾位賣奇宮個面子,交予本座發落?」

  蒙面首領打量他一會兒,忽然失笑:「頂了張毛族面孔,卻口口聲聲的鱗族,也是夠怪的了。」餘人皆笑,眸中面上殊無笑意,望之益寒。只天鵬不忿道:「老四你要這樣說話,全當江湖規矩是屁了。」那首領微微舉手,示意他噤聲,轉頭揚聲道:「老九!」

  潑剌剌一陣拍翼響,一頭夜梟從天而降,黃爪長伸,箝落於浪人高舉的左臂。

  斗蓬背笠的黑衣浪客伸出右手食指,輕撫夜梟額眼,就著月光一瞧,他食指戴了枚扳指似的物事,材質應是銅鐵一類,無甚出奇。

  奇的是扳指伸出的第一、二節指頭,非是肌色,而是霧濛濛的乳白,通透不如水精,又比玉石色淺,居然是雕得維妙維肖的義指,靠著那扳指似的金屬粗環連接指根。

  濃髮披覆的浪客垂落眼簾,原本不住輕轉細顫的獵禽忽然凝住,須臾之間,霧絲水精雕成的義指依稀亮起,人鳥同時回神,壯碩的夜梟急急振翼,轉眼便沒入夜色中。

  「他說謊。」浪人語調平板,不知是毫不意外,抑或意興闌珊。「周圍沒有埋伏,只不久前有個年輕姑娘由後門潛入,肯定不是奇宮的。」

  (居然有能跟鳥說話的傢伙!這幫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能貯存和讀取人心的寶物,此世並非不存,如價值連城的飛廉珠據說就有這等奇能。製成那半截義指的,極可能是近似之物,浪客既有招來野禽的能力,借此讀一下它們的見聞似也合理。

  他連「有個年輕姑娘潛入」的事都說中了,絕不是扮高深的騙子郎中,應風色見蒙面首領眸光一霎轉狠,心知破局,半點時間都不浪費,立刻發動赤龍漦和「無界心流」,在週遭幾乎停滯的高速時區裡一把抄起儲之沁,猛往庵內扔去!

  飛出的綠裳少女像被絲線吊在半空中,雖較諸物為快,在應風色看來,卻是能好整以暇將她剝個精光再穿戴回去的程度。高速異能加諸在她身上的結果,無論儲之沁摔在哪兒或撞上什麼,很難不折頸碎脊,香消玉殞。應風色須趕在墜地前將她接住輕放,避免救人反成了殺人。

  但這總比帶著她移動更方便。在高速時區內,重量質性皆未改變,發動赤龍漦前打不破的牆壁、提不起的重物,發動後依然如此。高速只會使你撞上牆時碎得更細緻,或把斷臂留在重物上而已。

  他謹記著前兩次的教訓,絕不徒手與敵人接觸,距他二人最近的蒙面首領這兩足未移,靴底激塵緩緩揚起,雙拳搗出。應風色認不出這起手,非因太精妙,而是太平凡,卻不敢有輕視之心——這人發勁連腰胯都不動,激反靴塵高至小腿,造詣何其驚人!

  視線所及,首領身上連柄匕首也無,應風色想捅他一刀都沒門,心搏已數到第五,只剩十五下的安全裕度。

  還有時間。應風色小退半步環視戰場:不計首腦,七名恢復視力的蒙面人各擎兵刃,奮力邁步;五名露臉的數字排行之輩,只天鵬沒有動作,其餘四位連同那老十三紛紛自刺客間穿出,輕功更勝不止一籌。

  那拿白絹的俊秀公子俯身如鷹,幾與地平,在一片靜止的高速時區中移動得最為明顯,甚至快過了拋飛的儲之沁,竟是輕身功夫最高的一個。輕功暗器不分家,他逆風揚起的大褂之內有四排革袋,密密麻麻插著飛刀、飛匕、稜脊尖刺等暗器。應風色大喜:

  「……天助我也!」飛步竄至,拈出一柄稜刺朝公子擲出。

  飛刀脫手後凝於半空,對正白絹公子的兩眼正中,他還特別朝刺尾點了一下,替它加加速,眼看離眉心已不足一尺;要不是考慮到距離不夠,無法讓飛行之物保持前進,應風色實想直接扔在那張俊臉前,讓他連閃都沒得閃。

  覆面首領、和尚、浪人還有賬房先生,再加上言語詼諧的老十三,這五人是敵方陣營最棘手的點子,偏偏散得極開,而應風色只剩十下心搏的時間可用,趕緊拈出幾柄飛刀滿場飛轉。

  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過大的場域和過於複雜的操作,遠比他想像中更費力也更耗時。

  首領離庵門最近,故留在最後處置,老十三躲得最遠,不得不放在倒數第二。

  念在他捧哏逗哏的爭取了不少時間,應風色把飛刀朝老十三皮粗肉厚的左肩一扔,點尾都省了,忽見他腰後斜斜繫了個狹長的匕首皮鞘,左大腿和兩腳靴袎都有相同的隱密設置,居然夾帶四把長匕,只腰後皮鞘是空的。

  應風色猛然轉頭,順著懸浮的沙塵間、若有似無的淡淡行進痕跡望去,離鞘的長匕不知何時已飛到庵門簷影下,距將被拋入門內的儲之沁僅七八尺之遙!

  (混賬……王八蛋!)

  老十三和身經百戰的嚴人畏、言滿霜一樣,在意識到少年身負「移行換影」的高速能力之後,對即將爆發的戰鬥進行了預判;搶先擲出匕首,應當是為了封住應儲二人的退路,料不到應風色的速度遠甚於此,到此際才發現。

  心搏剛數過了第十九下。應風色來不及料理這個狡詐之徒,掉頭急追,轉身的瞬間腳踝一痛;赤龍漦發動之際,痛感會被降至幾乎察覺不到的程度,然而這回的運使,卻涵蓋了大範圍的移動和小角度的趨避回轉,身體被迫在兩種相悖的運動型態間切換,負擔之大不言可喻,可眼下也顧不上了。

  他從老十三所在處直衝庵前階梯,至首領斜前方時腳下不停,將僅剩的兩柄飛刀朝他下腹間擲去,以避開首領雙拳;點足躍上階台,忽然一股巨力撞至,像被疾馳的馬車撞個正著,以他的速度之快,也被削下大片連著油皮的背衫衣布,身子一偏,失速撞於階頂,撞得磚石迸裂,碎礫濺揚!

  落地的剎那間,倒栽蔥般的應風色看到先前扔向蒙面首領的兩柄飛刀,在黑衣男子身前偏開,由其反彈偏轉的路徑,幾能描繪出雙拳吐勁的軌跡,而一路擴張成磨盤大小的拳勁末端所指,正是他方才躍起處——

  原來在高速時區中除了自己,還有一物是行進如常的,就是內力。

  武學中本有「發在意先」的說法,蓋指在武者動念前,內息已自行感應氣機,相因而出,是極高的境界。若要解釋成「內力的反應快於意念」,似也不是全無道理——赤龍漦以血髓之氣發動,正是高速行動的基礎,內力有相近的質性也能說得過去。

  他在墜地的瞬間發動青龍漦,護住撞擊點,僅被疼痛剝奪了極短的意識和行動力,急催血髓之氣,再次發動赤龍漦;被淡化的痛感仍教他掙扎了近兩拍心搏才撐起,起身時驚覺動作迅速趨緩,就像頭一次使用時,在高、低速兩個時區切換的感覺。

  他畢竟沒有連續發動赤龍漦的成功紀錄。無間斷的運使,顯然無法維持穩定。

  已沒時間揮開飛匕了,應風色搶在血脈鼓動的異感消失前竄入庵門,穩穩將儲之沁橫抱在懷裡,時間的流速就在這一瞬恢復正常,左肩胛一痛,飛匕已入男兒肉中,餘勢所及,摜得他向前仆倒,危機卻尚未解除。

  無乘庵外,明顯更強的和尚、浪客、使暗器的白絹公子和賬房先生,還有被稱為「老十三」的蒙面黑衣人等齊齊一頓,或避或接,公子甚至疾行倏停、一個弓腰鐵板橋向後折落,才狼狽閃過自家暗器,反被七名刺客超前;蒙面首領更是長驅直入,躍入庵門,拳如雷落,呼嘯著往地上的應、儲二人招呼!

  千鈞一髮之際,一條黑影橫裡殺入,以拳對拳,「砰!」一聲巨響,蒙面首領順勢倒縱,欲化消拳上剛力,豈料來人也跟著躍出,兩人半空換得幾招,四爺借力躍回到空地中央,落地時倒退兩步,險些頓止不住;忽覺夜風微涼,一摸臉上空空如也,黑巾不知何時已被對手摘落。

  庵前的拳腳呼喝突然消失,七名刺客全躺地上,來人滿臉于思,食指轉著他的蒙臉帕子,伸腳由左到右,蹂踏死狗似的點過地面七人,懶憊笑道:

  「飛星化四門的『掌星判命』金一飛,黑羆山『霸槍』彭勝威,湖陽三千太乙軍的『飛將』華高魁,這幾個勉強過得去。至於那兩柄打爛的虎頭鉤嘛……原來如此,連『雙鉤』賈漣這種獨行大盜都找了來,四爺也是窮途末路,拿死馬當活馬醫了。這會兒連雲社邀人入伙,不避拐瓜劣棗了都,可歎可歎。」

  那被摘了覆面巾的首領,正是「連雲社十三神龍」行四、以「屹天秀岳」之名威震斷腸湖南北岸的喬歸泉。

  喬歸泉在兩湖人面極廣,認得他的人著實不少,不得不蒙面。他記心甚佳,幾乎過目不忘,這名武功難測的落拓漢子卻十分眼生。「掌星判命」金一飛這種貨色倒下了便罷,真正的骨幹兄弟一人不缺,猶操勝券,冷哼道:

  「尊駕何人?有何目的,不妨劃下道兒來。」

  落拓漢子笑道:「我盯馬長聲忒久,想必他早已通知你,讓你小心提防,你居然能問出這種問題,實在廢得可以。雖說物以類聚,也不能不厚道,四爺招募這些個兩湖城的地頭蛇,說幹完這票就帶他們入連雲社,補上『十三神龍』之缺時,有沒提到貴社折舊勤猛,動輒出缺,不是什麼好門道?」

  喬歸泉忽明白他是誰了。

  此人與雷萬凜暗中配合,弄垮他二哥「笑遮天」雷彪,然而行事隱密,直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喬歸泉相救無門,未能親見本尊;事後撇清推諉唯恐不及,更加不會去招惹,不意今夜在此見得。

  「……原來是你,葉丹州!」

  ◇    ◇    ◇

  見葉藏柯趕到,應風色終於放下心來,緊繃的精神一弛,肩胛隨即劇痛起來。儲之沁被他抱在懷裡,嗅得毛族身上濃烈的男子氣息,既慌又窘,雖是俏臉酡紅體溫升高,細薄的胸脯裡心子怦怦直跳,卻非動情之故,而是真的非常困擾又不好推開;不知該往哪兒擺的小手摸到溫膩血漬,偏偏瞧不見傷在何處,急道:「快……快來人啊!他受傷啦!」

  一人自牆頭躍下,熟悉的體香鑽進應風色鼻腔,恍如夢中;勉力睜眼,卻見女郎轉開視線,低聲道:「別說話,我找人救你。」竟是鹿希色,看來她是同葉藏柯一起趕來的。

  儲之沁一見是她,忙道:「你挪他個位子,讓我起來。」見鹿希色相應不理,又說了一次,鹿希色蹙眉道:「壓著你傷口了?」儲之沁微怔,俏臉一沉,聽著也有些惱火:「我沒受傷。」

  「那你急什麼?」女郎似笑非笑,譏誚蔑冷:「忒也金貴,片刻都壓不得?」

  「又……又不是碰你身子!」綠裳少女怒火騰騰,不知想到了什麼,眼圈兒一紅,突然便不說話。言滿霜和洛雪晴各從把守處過來,都沒動手處置他,直到一抹裊娜麗影漫出廳堂,雪膚黑綢,映得分外精神,卻不是莫婷是誰?

  「讓我來。」她歎了口氣,從醫箱裡一一取物備便,柔聲道:

  「會有點兒疼,你且忍耐。」

  這樣說或許對小師叔很不好意思,應風色之所以沒有「逃跑」的選項,是因為他判斷莫婷已在庵裡。以義指識讀禽心的浪人所言,算是證實了應風色的猜想。

  莫婷的小院雖近,畢竟不在無乘庵裡,故兩邊約好,庵中早晚升起白幡,代表「本日無事」。白幡回映月華,大概是夜裡少數能眺見的顏色,未升白幡就是出事的意思,這暗號鹿希色也知曉。

  應風色尾隨大隊來時,見桅桿上未懸幡招,當時並未細想,料想是滿霜發現敵至,依約撤下,向莫婷示警;若鹿希色也在附近,見著了自會展開行動。

  後來一想,才發現不對:除非莫婷熟睡到不被馬蹄聲驚醒的程度,否則她見無乘庵撤了白幡,定會想辦法潛入庵裡,如約應戰。

  除了「莫婷很仗義」、「莫婷很守信」之外,更重要的是在這個當下,應風色離戰場遠遠的,女郎無有牽掛,更沒有不遵守盟約的理由。

  他應該先回小院去的。想到這一點,應風色不無後悔,所幸葉藏柯既來,尚能周旋一二。

  莫婷拔出匕首,用白酒為他清洗傷口,再縫合敷藥;待包紮妥適,才聽葉藏柯喊出了喬歸泉之名。儲之沁異道:「這個連雲社,是雪晴她爹那個連雲社罷?我記得露橙提過喬四爺,說生得好看,還送過她金花。這是……喬四爺?」

  洛雪晴湊近閉起的門縫一瞧,半晌才點頭道:「是喬四爺,我認得他。他為何說滿霜是女魔頭?肯定是弄錯了。我同四爺說去。」便要開門。

  「且慢。」儲之沁拉住了洛雪晴,搖頭道:「我還是成冶雲的師叔哩,他一樣不聽我的。咱們先聽她怎麼說罷,她是跟葉大俠一塊來的。」望向鹿希色。

  鹿希色搖頭。「我沒同他一塊來,是在鎮外遇上而已。他連停下來跟我說話都沒來得及,只做了個『跟上』的嘴形,便繼續趕路,我也不知道他來做甚。」拾起隨應儲二人撞入庵裡的那張懸紅圖影,柳眉一挑,滿眼釁意:

  「該不會是為了這個罷?『紅蝠鬼母』玉鑒飛這個萬兒,我在龍庭山倒是久仰久仰。就問一句:你是不是言滿霜,還是在『言滿霜』之外,尚有別的身份?你說個是字我就信了,再沒有第二句話。」

  這也是應風色想問的,卻不能問。他挨這下若稍稍提升「毛族小子韓雪色」在無乘庵小隊的地位,出得此言怕能跌到地獄第十九層。

  果然言滿霜尚未回話,儲之沁叉腰怒道:「別瞎說!這有什麼好問的?說好聽是誤會,講白了就是誣攀!這種隨便亂畫的東西——」

  「隨便亂畫怎不像你?」鹿希色懶與她吵,將圖影舉在頰畔。「還是再隨便點像我?」儲之沁簡直氣炸胸膛,偏又無可辯駁。

  莫婷歎了口氣,接過圖影豎於肩上,淡道:「你們難道不覺得臉再畫圓點,便有些像我?把揚起的嘴角改得平潤一些,就像洛姑娘?」儲之沁睜大美眸,認真看了半天,撫頷沉吟:「這麼一說還真是。」

  「有些人美得極有特色,你和鹿姑娘都是,有些美人則不易以圖畫呈現,簡單說就是缺乏鮮明的特徵。」莫婷分析道:「獸形是特色,妖魔鬼怪也是特色,是因為它們具備了能被一眼辨認出來的特點,本與美醜無關。

  「你的濃眉很有英氣,臉蛋又忒小,鹿姑娘則有張好看的貓兒臉,這些都是鮮明的特徵。把這張圖影的臉形改小改尖,眼角改得更嫵媚些,畫上濃眉就像你,柳眉就像鹿姑娘了,對不?」

  儲之沁恍然大悟。「是這樣沒錯!」

  「我們只能說,言姑娘是我們之中最像這幅圖影的人,但最像的還是笑起來的樣子,然而言姑娘並不常笑,是不是?」以指幅測量畫中人的眉距鼻樑等,比對言滿霜。「在我看,此人五官的比例與言姑娘不符,若是如實繪製,這人肯定不是言姑娘,最多就是親戚姊妹,才會既相像又不一樣。」鹿希色默默測了眉距,便閉口不語。

  這場內哄危機就此消弭,只有應風色留意到,滿霜始終沒說出那個「是」字。

  ◇    ◇    ◇

  「葉丹州」名號亮出來,場中餘人也知是平生僅見的強敵,擺出接敵架式,連天鵬也不例外。

  瘦黑的銅冠老道並未抽出領內的金錢劍,而是雙掌交錯,潛運內元——他擅長的本就是內功掌法,紅繩串錢的法器拿來欺負不如己的敵人,不過是糟踐的手段而已,不足以應付「赤水大俠」這種級數的對手。

  葉藏柯仍是一派輕鬆,轉身啪答啪答地來到階台下,一屁股坐落,解下行囊擱在一旁,跨腿倚背,簡直就像吃撐了的碼頭粗工,渾無半點大俠風範,沖不遠處虎視眈眈的七人舉起右手,豎直食指。

  「洛乘天怎麼死的,有誰知道?」

  庵內眾人無不詫異,洛雪晴更是湊近門縫,唯恐漏聽。

  喬歸泉聞言,眸底精芒一掠,袍袖「呼!」隱隱鼓風,靴底揚塵。在他左側,那名賬房模樣的中年人垂落視線,能召禽鳥的九指浪人眉目一動,罕見洩露一絲情緒,木雕般的死面忽地鮮活起來。

  葉藏柯嗯嗯兩聲,心領神會,隨手一扯「行囊」,喀喇喇地翻落整捆木片,居然不是什麼布囊,不過是一塊破布束著木片而已。他撿起一塊插在地上,削平的木片上以墨寫著「連雲社十三神龍行四 『屹天秀岳』喬歸泉」幾個大字,字跡橫削縱剖,如刀劍所劃。

  「你他媽最壞,自己也知道,這是沒跑的了。」葉藏柯笑著,又接連豎起兩塊木片,以拳擊頂,捶入地中,彷彿是亂葬崗頭草草掩埋所用,反正無人祭祀,爛自爛耳。

  「連雲社十三神龍行八 『明堂欲退』計簫鼓」

  「連雲社十三神龍行九 『客書途恨』踏雁歌」

  賬房先生模樣的中年人,正是湖陽九大行會最負盛名的仲裁人計簫鼓,素以公正受人尊敬,人稱「計爺」,幾曾受過這樣的污辱?驀地激動起來,握拳嘶聲道:「葉丹州!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要回護那妖女便罷——」

  「我不跟殘殺手足的畜生說話。」

  「我沒——」計簫鼓渾身顫抖:「不是我……你怎能……」

  葉藏柯冷笑:「知情不報在先,無意昭雪於後,到底算不算殘殺手足是能討論一下,但『畜生』哪個字不是說你?」計簫鼓瞠目良久,雙肩垂落,不再言語。然餘人皆未露出詫異之色,這要說全不知情,怕是連三歲孩兒也不信。

  「勞駕勞駕,」葉藏柯再度舉起食指:

  「鐵鷂莊霍鐵衫幹的勾當,有誰知道?」

  俊秀公子聞言劇咳,那鐵塔般的黑衣和尚定定望著葉藏柯,不閃不避;寒威凜鑠之餘,似還有些悲憫,只不知是悲狐抑或悲兔。被稱為「老十三」的蒙面人卻嘿的一聲,微瞇起了眼睛。

  「連雲社十三神龍行十 『口血荼蘼』龐白鵑」

  「連雲社十三神龍行七 『咄僧』無葉和尚」

  「連雲社十三神龍十三 『時雨春風』忽傾城」

  「你還漏了『湖陰第二名劍』和『東海快劍第三』這倆頭銜。」黑巾蒙面的老十三忽傾城笑道:「字寫小點不妨,我這人很低調的。」

  忽聽一人厲聲道:「鐵鷂莊舉莊被戮,是你幹的?」卻是天鵬道人。

  葉藏柯上下打量他片刻,豎起「連雲社十三神龍行六 『道鏸』天鵬道人」的木片,哼笑道:「沒喊到你,你倒以為是清流了?喬歸泉騙你們說他從兩湖水軍大營弄走的官餉,連同霍家父子的賊贓計三十萬兩,全在這宅邸中,你們才眼巴巴來『除魔』不是?敢有哪個是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