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庵中諸人面面相覷,應風色心想:「不算死了的雷彪和霍鐵衫,這『十三神龍』餘下的十一人裡,起碼有六人同喬歸泉是一邊的,對洛乘天的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或參與其中,洛總鏢頭死也不冤。難怪陸師叔神智尚清醒時,帶著女兒和徒弟倉皇離開湖陽城;再慢得一些,只怕便走不了了。」
忽聽咿呀一響,竟是洛雪晴推開了庵門,夢遊般跨過高檻。
應風色一動便疼得冒冷汗,難以舉臂牽挽,儲之沁已提長劍跟了出去,鹿希色也佔據門邊的位置,藕臂一伸,便能抓住洛雪晴的背心拖回;言滿霜不便露臉,側身避入簷影,妙目不離洛雪晴的背影,若她遇上危險,料想不會袖手旁觀。
白衣如雪的少女立於階頂,月華灑落在身上,籠了圈若有似無的光暈,美得令人生不出半點淫穢念頭,彷彿天女降世。
雖無骨肉之親,但洛乘天一向寶愛這個女兒,過往陸筠曼也沒少帶她在公開場合露臉,連雲社諸人都不陌生,只是夜色加倍……不,興許是數倍乃至十數倍地烘托出少女的脫俗,掩去她木美人般的遲鈍,夜風裡人聲俱靜,十四隻眼睛直勾勾盯著她,無人開口。
「喬四爺……」過了一會兒,洛雪晴才道:
「是你殺了我爹麼?你為什麼……要殺他?」
喬歸泉冷笑不語,階下「嘖」的一聲彈舌,卻是葉藏柯。
這正是應風色想拉住她的原因。
洛乘天的死或是派系鬥爭,或因發現喬歸泉與馬長聲勾結,將大半個連雲社捲入殺人越貨的勾當裡,也可能牽涉其他更複雜的層面,此際卻非深究的時候。洛乘天死則死矣,關鍵在喬歸泉用了什麼手段,才讓享譽湖岸的名俠殺害結義兄弟,投身這等黑活?
那俊秀公子龐白鵑乃湖陰暗器名門「細雨門」的三當家,上頭除了外公和舅父也沒有別人了,門內前呼後擁,門外一擲千金,日子之舒爽,同皇親國戚也差不了多少;能通禽鳥的九指浪人踏雁歌,則是兩湖碼頭馬擔幫四大龍頭之一,以消息靈通著稱,是武林中著名的情報販子。
這種人在黑白兩道皆罕有對頭,如同大夫、巧匠一般,難保什麼時候會有求於他們,誰也不願意輕易得罪。出身大道一葦航的天鵬道人,以及不二空有寺的無葉和尚,則是兩湖武林的名宿,聲望尊隆;能讓他們甘心為之驅使的,也只有潑天富貴了。
如那筆三十萬兩的鉅款。
葉藏柯故意說「喬歸泉騙你們三十萬兩在這宅邸中」,就是試圖解去他驅役眾人的鞭執,這種疑心生暗鬼甚至毋須證據,只消眾人一覺有異,就會越想越不對,戰陣之上理也理不清,莫說六人齊齊倒戈,便是分作兩邊內哄,也比葉藏柯以一敵七強。
但洛乘天的女兒和老婆躲在這兒,事情就不一樣了。
應風色不知喬歸泉是拿什麼理由,攢掇眾人接受了「洛乘天必須死」的結果,然而只要和這筆三十萬兩的鉅款有關,此際洛雪晴的現身,就是連雲社眾人說服自己的絕佳借口。喬四爺甚至不用開口,他們便能在心中自行圓說,驅散方才一瞬間的動搖,堅信有價值三十萬兩的金珠寶貝同白銀埋藏在無乘庵裡。
果不其然,無人回復少女的質問。
將被滅口的,哪裡還算是人?不過是塊肉罷了,充其量也就是塊絕頂的美肉。
老十三——或該稱他為「時雨春風」忽傾城,近年於斷腸湖南北岸嶄露頭角,號稱「百決無敗」的風流劍客——眼尾笑了起來,與眸中豺狼般的獰銳竟無扞格。
但他清楚看見方才四爺同葉丹州交手的瞬間,明顯是吃了虧的。
想要百戰不殆,光靠劍法可不夠,審時度勢、無所不用其極的兵法,才是「百決無敗」這面旗招得以屹立不搖的根本。忽傾城小退半步,微微後仰,故意借老七無葉和尚那城牆似的魁軀,擋去喬歸泉示意他出戰的眼色,裝出一副凝神細察的模樣,不住打量葉藏柯,其實就是在划水。
無葉和尚見老四投來眼色——其實瞧的不是他——精眸一眥,沉聲道:「搶自澗流山百富山莊的那截天佛遺骨,是藏在這座庵裡沒錯罷?」喬歸泉點頭:「按約定,此間人人皆能拿到一份分成,遺骨自歸大師。」
無葉搖搖頭。「我不要銀兩。」提著兩尺來長、杯口粗細的圓木棍,大踏步上前,沉穩拉開架式:「……拜候。」葉藏柯笑道:「大和尚不宣佛號麼?但不拿銀兩也沒有比較高尚,搶就是搶,一樣是賊。」呸的一聲吐掉了口中草稈,懶洋洋地按膝起身,乜著眼一拱手:
「領教。」語聲方落,無葉魁梧的身軀倏地不見,烏影挾風飛至,木棍削破風壓,在爆出至極的震音前,已然砸落於葉藏柯的腦門!
(……好快!)
應風色甚至沒看清他的起步,然而速度和力量雙管齊下,就算是烏木棍也能硬生生砸彎鋼鐵,從響厲到稍嫌刺耳的破風聲判斷,怕連頭顱都能削下半片來。
葉藏柯應勢兩分,聲音卻在無葉的身畔響起:「好砍劈!這就是不二空有寺的《生滅七轉識》麼?」棍下空空如也,所劈竟是殘影。
應風色不及喝采,無葉肩低腰旋,轉滑如水,木棍「呼!」一聲掃向發聲的來源,葉藏柯卻從他另一側的脅畔鑽出,角度刁鑽,難想像是以何種體勢為之,除非是蛞蝓一類的無脊蟲,還得有蜂飛鵠起般的速度。
葉藏柯的身法固然不可思議,應風色的目光卻全被黑衣和尚的《生滅七轉識》吸引。以其臂長身量,於騰挪間競快本無意義,《生滅七轉識》靠的是大違常規的扭轉、拉伸以及彎折,沒有多餘的空揮或收式再發,才能超越身體所限,應風色不禁聯想起莫婷提過的「三摩地之術」。
無葉和尚駐錫的「不二空有寺」,是斷腸湖南北岸除水月停軒之外,最負盛名的佛門武宗,與大道一葦航、三千太乙軍、飛星化四門等,並稱湖岸南北四大武林勢力;江湖地位雖較列名三鑄四劍七大門派的水月停軒低,其規模卻有過之而無不及,是少數以武學著稱的東海叢林。
不二空有寺雖屬大乘教下,據說武功根源卻來自昔年的大日蓮宗,體系與現今東洲通行頗不相同,寺內稱有絕學三十三部,呼曰「卅三不二」。
無葉和尚成名逾二十載,精悍的外表卻如四十歲上下的模樣,所習這部《生滅七轉識》是「卅三不二」中少見的外門,包含戒劍、短鏟、棍棒,乃至三鈷杵的路數,無葉以一根烏木棍打遍斷腸湖環岸,振聵發聾,破敵如問道,故得「咄僧」渾號。
兩人不曾移位,卻劇烈變換前後左右的位置,足不沾地,一黑一灰兩條影子纏繞翻轉,片刻未停,瞧得人目眩不瞚,舌撟不下。
但,《生滅七轉識》畢竟是承自蓮宗的絕藝,葉藏柯仗著身法伶俐只閃不攻,終有極限,喀喇一響碎木飛濺,寫著「連雲社十三神龍行七 『咄僧』無葉和尚」的木牌被烏木棍攔腰打斷,約莫是葉藏柯避無可避,隨手拔起擋了一記。
無葉越戰越狂,颼颼颼地轉棍如圓,眥目乘勢,照準葉藏柯腦門又是一棍!黑棍呼嘯直落間,風聲驟靜,獰猛之招宛若泥牛入海,忽然失去了存在感。
無葉一怔,驀然省覺:不是消失,而某物於瞬息間「吞噬」了棍招——
萬劍齊至。
明明眼前只一閃,鐵塔似的黑衣狂僧卻覺正面彷彿中了無數劍,狂風暴雨似的劍式粉碎了他的兵器、招式、內息,當然還有意志……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坐在一丈以外的泥土地上,雙手似抱頭似遮擋,早已不成法度;酸軟到支不起身子的下盤仍不住踢掙挪退著,彷彿本能使然,只求多移開屁股一寸也好。
喉底乾裂如火灼,片刻後五感漸復,夜風裡兀自迴盪著他失聲尖叫的餘音。無葉的頭臉胸膛全是血,幾乎找不到完好的皮膚。其實他還練有「卅三不二」裡的另一門《破妄不二體》,非但刀槍不入,運功於雙拳之上時,還有信手破碑的強大威能,此際丹田內什麼也提運不起,怕是中劍時本能催動,連著被一併擊碎,根基全毀。
葉藏柯手持「『咄僧』無葉和尚」那半截,提劍也似,平平舉起僅一尺多一些的殘木,尖端滴滴答答地往地下墜著烏濃血珠,參差的木裂間還夾著些許肉屑。
「就這樣?」他哼笑著。「有點別的沒有?」
無葉和尚站不起來,垂頭縮頸地呆坐著,如垂死的老熊,身子顫抖。
被《刑沖之劍》打破功體,也沒這麼丟人——但葉藏柯不想告訴他,懶憊的眸光掃視全場,淡然道:「你們可以一個一個上,也可以一起上,結果是一樣的。不過有件事你們得知道,兩湖水軍大營丟的軍餉是五萬三千兩,從來就沒有十五萬這個數兒,這不是喬歸泉唯一騙你們的事。
「銀子在與喬歸泉勾結的那人手裡,喬四爺丟了軍職,坐吃山空,自己也缺得很,才受那人指使,攛掇你們跑腿賣命。但這筆賊贓你們是分不到的,因為我找到了那人涉案的證據,送交鎮東將軍之後,起贓抓賊,一提就是粽子一串,誰也跑不了。」
邊角傳來一陣笑:「我懂啦,葉大俠的意思是讓我們帶罪立功,先抓四爺,再抓那位大人,到了將軍府衙門裡,就不是粽子啦,算是……幫忙賣粽的?」眾人紛紛轉頭,對他怒目而視,自又是那老十三忽傾城。
「老十三,開玩笑得看場合。」喬歸泉切齒咬牙:
「你若殺得這廝,今晚之事,我可以不與你計較。」
忽傾城笑道:「那就要看四爺的話怎麼說了。兄弟們都想知道,那筆富貴是不是真在無乘庵裡,老五是不是真吞了大夥兒的錢,社裡才用的家法。要我說,洛乘天這人雖無趣,實不像這種人,我初聽就覺不對勁,只是人都死了,多說無益。今晚不同,四爺須給個交代。」
眾人雖不喜他言語輕佻又不看場合,但這點與他是利害一致的。且不說葉藏柯如此硬手,眼前絕難善了,大夥兒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黑衣夜行,可不是給他喬四爺做人情來的,若是打下無乘庵、喬歸泉卻兩手一攤,改口說銀錢在他處,又須如何才能拿贓,豈有個了局?
眾人瞧向喬四,連滿臉血污的無葉都勉力翻起眼皮,強凝目焦。
喬歸泉沒料到葉藏柯武功高到這等地步,還能在三言兩語間翻轉局面,正自頭疼,卻聽兩聲乾咳,居然是那賬房似的「明堂欲退」計簫鼓先開了口。
「帶罪立功,仍是有罪。霍家父子干的那些破事,條條都是死罪,咱們不管是同謀、分贓,還是知情不報,哪條不用坐牢、不用沒入身家?就算有命出來,下半輩子也完了。」他定了定神,對喬四道:
「四爺,我只要五千兩,你保證我一定拿到,該幹什麼便幹什麼。你向老五動手時我沒問,今晚我也不會問。五千兩,一句話。」喬歸泉點了點頭。
葉藏柯冷笑:「計爺名動湖陰湖陽,恁誰都豎起了拇指贊句『公正嚴明』。你四郡出身,要不是當年選了江湖不應舉,什麼官不能做?開口五千兩,也實在太掉價了。」
計簫鼓晃著額前垂發,說不出的疲倦蕭索。「公正嚴明了大半生,能得罪的全得罪光了,什麼也沒留住。這數兒葉大俠看不上,我兜裡連百分之一都沒有,不干最後一票,這輩子白活了。」取出一柄精鋼判官筆和一小面銅琶,眸靜如狼,卻無半分猶豫。
他使鐵骨折扇銅算盤,扇骨之中還有能打出透骨釘的機關,已知今夜之行不無凶險,就不帶這些擺設了,改用點實際的。
那九指浪人踏雁歌低道:「我隨計爺。」斗蓬一翻,擎出兩柄奇門鴛鴦鉞。
手持白絹的「細雨門」三當家龐白鵑倒不缺錢,他少年心性,加入連雲社、乃至喬歸泉的黑活,本就是為了好玩,與連雲社排行十二的「寸陰是競」雷雨塘、十三的「時雨春風」忽傾城流連風月,人稱「湖陰三雨」,錢能買到的早玩膩了。況且還有洛乘天的漂亮女兒。
「……我要她。」遙指階頂的洛雪晴,龐白鵑沒看四爺,彷彿知道他一定會同意,只瞧向忽傾城。「老十三,你要不來,她便歸我了,一會可別爭搶啊。」忽傾城舉手示意「請便」,眸裡全是笑意。
天鵬道人點了無葉身上幾處大穴,攙至一旁歇息。
葉藏柯笑道:「道長肯定要錢的,與大和尚不一樣。」天鵬翻起怪眼,陰鷙一笑:「你打了老子的結義兄弟,不會以為就這麼算了罷?」葉藏柯連連點頭:「也是。」忽然拔起,就這麼飛過大半個空地,凌空一掌,居高臨下,猛朝天鵬頭頂轟落!
且不說這一躍之遠簡直不可思議,他雖挫敗無葉,扣掉觀望的忽傾城敵方還有五人,俱都列名「連雲社十三神龍」,無一庸手。鎖定所在位置最深的天鵬,這是退路都不要了。果然餘人回神立即圍上,飛刀颼颼聲落,除喬歸泉鐵拳押陣,計簫鼓的判官筆、踏雁歌的鴛鴦鉞亦至,四人分佔四角。
龐白鵑刻意落在其餘三人之後,以其輕功,這是能立即補上的缺口,把陣形拉成了個斜長的袋子,意在誘敵深入,這甚至毋須事先商量,顯出絕佳的默契。
四掌相接,葉藏柯轟得天鵬烏靴入地,五內翻湧,掌勢猶未催盡,天鵬卻已招架不住,忙運起一葦航的《上法圓天功》,頂著他滴溜溜地轉如陀螺,將山巖壓頂似的雄渾掌勁散入地面,暗忖:「這廝沒練過圓天功,轉也轉暈了他,還不乖乖作肉靶?」心知多撐一刻,葉藏柯便成眾矢之的,不敢放鬆,越轉越快。
驀地一股寒勁入體,刺得他頭顱劇痛,幾欲嘔血,睜眼卻迸出冰渣來,不禁脫口:「淬……淬兵……是淬兵手!」開聲氣洩掌勁貫體,七孔都濺出血來,血珠落地前便已凍結,如整把珠粒撒出。
葉藏柯鬆手落地,隨意起腳,被踢得身子一歪的天鵬湊向飛刀,哼都沒哼便翻身栽倒。他靴尖一踏,《淬兵手》寒勁所至,地面上薄霜倏凝,計、踏二人腳底驟滑,立足不住,葉藏柯卻踏著霜跡自二人當中滑過,不理遠處的龐白鵑,逕取喬歸泉!
喬歸泉大驚之下不失法度,踏碎堅霜,雙拳連搗!葉藏柯以拳應之,雙方你來我往,拳面對拳面,眨眼間已換過十數招,砰砰震響如連珠滾雷,直到喬歸泉踉蹌後退,紅腫瘀紫的拳頭微顫,連握起都痛得咬牙。
計簫鼓和踏雁歌面面相覷,一時間不敢上前,龐白鵑亦不禁停步;遠處忽傾城抱臂撫頷,若有所思。葉藏柯卻無意追擊,從懷中取出一物,高高舉起,揚聲道:「這廝是沒法替你拿回此物了。你不來拿,我便交慕容柔啦!」
應風色一凜,卻聽鹿希色道:「那是……『淚血鳳奩』!」
一人森然道:「小小蟊賊,逞什麼威風!」竟從無乘庵大屋的簷角傳來,經竹簧變造的嗓音異常熟悉。眾人齊齊轉頭,見一名黑衣勁裝、腰背上各負一柄長刀的夜行客立於月下,覆面的羊首全盔散發似金非金、似骨非骨的異樣光澤;連雲社諸人和葉藏柯興許是初見,然而對九淵使者來說,這是惡夢最真實的形狀。
(是羽羊神……不,是刀鬼!)
(第十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