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百一十折 水火相憎,鏏在其間

  成冶雲就趁她這一霎分神,右手火炬一扔,垂落的左袖也「唰!」落下什麼物事,俯身按劍,如箭離弦,眨眼越過丈餘距離,踏階躍起,借力撲至門前,一片青光往身前掃開月弧,眼看要沒入儲之沁的柳腰!

  (這廝……忒也凶殘!)

  欺師滅祖乃武林大忌,成冶雲藝出名門,又有官身,應風色料不到他竟痛下殺手,敢以拔劍式傷人不說,還狠得下心將個千嬌百媚的少女開腸剖肚。

  卻見青衫客身形一頓,劍光忽散,束影還形的青鋼劍盪開,儲之沁劍鞘一遞,包銅的圓鈍鞘尖像打上蛇身七寸,化解了腰斬之危。

  成冶雲倒退一步,圈轉長劍,唰唰唰連環三式,每一劍卻歪得離譜,俱都刺在空處。原來劍至中途,少女鞘尖已先挪至他胸前或肘臂內側,若不避開,等於把要害送上門,逼得成冶雲急急變招,法度大亂。

  他每出一劍便退半步,旁觀者若眼力稍欠,簡直分不清這是在攻擊還是逃命,儲之沁單手持劍,從屈肘到平舉,姿勢沒怎麼變,見成冶雲第四步踩下階頂,穩住身形,青白的瘦臉上戾氣大盛,是無停手的打算了,輕聲喟歎:

  「師長難道沒告訴你,《靈谷劍法》才是根本,且專克你這樣勇猛躁進的狂戾心魔?」裙擺輕揚,蓮瓣似的茶白緞鞋尖踏前一步,手中帶鞘長劍在成冶雲的眼中突然大如梁椽,呼嘯著塞滿視界,滿眼俱是光澤黯淡的圓鈍包銅;劍氣非是貫穿了他,而是像山牆倒塌般碾壓而至——

  回過神時,青衫逆揚的東溪縣令已落足階下,幾乎是倒縱著回到了原地,握劍之手滿是冷汗,想不起剛才發生何事,彷彿小師叔那莫名一劍,連同記憶將他的反擊一併碾碎,什麼都沒剩下。

  而她的劍甚至未曾離鞘。

  他聽過魚休同藏私不授、以致父女反目的耳語,沒想到掌教真人居然把絕學傳給一名床頭侍寢的黃毛賤婢,令他當眾出醜,恨怒交迸,左手摸索地面,攢住先前拋下的纏絲細柄,起身時繞頭一甩,「唰」的細銳破空聲中,勁風削下棄地火炬的最後一點焰光,迅雷不及掩耳掃向階頂的少女!

  熾芒乍明倏滅,應風色終於看清他揮出的,是條極細極長的蛇索,月下幾無反光,不知是何材質,從細銳的破風聲判斷份量甚輕,理應極難操縱。成冶雲以索將懸紅圖紙紮入門中,不得不說鞭索上的造詣十分驚人;之後他便將長長的鞭圈連同鞭柄一併留於原處,除了爭取偷襲所必須的速度,怕也有留後手的寓意在。

  他於奔行間以拔劍式斬人,還能說是臨機應變,這無影蛇索使將起來,「殘毒凶險」四字都不足以形容,第一擊砸碎了儲之沁掛於門畔的燈籠,碎片挾著火星濺上門板,隨夜風旋攪反彈。儲之沁差點兒驚叫出聲,連忙躲避,不自覺地走下了台階。

  成冶雲露出詭笑,蛇索一抖,尖端如蛇信昂起,原來索末繫了枚三寸長的烏鋼稜鏢,借此帶動輕索;烏鏢颼轉幾圈,速度突然變快,圈圍也急遽縮小,眼看就要把少女纏入其中!

  儲之沁瞧清鞭索鋼鏢的來勢,俏臉上的倉皇一霎而隱,歎道:「你的噁心倒是鐵。」長劍「啷鏘」出鞘,意態闌珊地虛刺幾劍,原本靈動如生的獰惡蛇索無聲墜地,彷彿被人洩盡了靈氣,又恢復死物頹貌。

  蛇索的控制全繫於烏鏢的重量,成冶雲只覺手中的鞭柄再感覺不到半點迤邐揚動,像被她隨意幾刺便放干了勁力,駭然間儲之沁已至身前,蹙眉嗔道:「你再不認錯,我要教訓你啦。」年輕縣令脹紅瘦臉,銀牙咬碎,低咆如磨鐵砂:「……小賤人,死來!」青鋼劍呼嘯戟出,憤然朝少女細胸貫落!

  破天門鞭索一脈之法,儲之沁在師父的嚴格督促下,不知練過幾千幾萬次,想也不想輕抖細腕,劍刃搭上成冶雲之劍的瞬間連圈帶轉,仙子凌波般迎刃前行,將雙劍交纏間不住堆疊碰撞的勁力,推向對手的劍鍔劍柄;纖勻藕臂由直而屈,袍袖鼓脹,瞧不清持劍有無,直欺入成冶雲臂間,雙掌印上青衫男子的胸膛。

  風雲倏靜。下一霎眼,成冶雲背衫爆開,整個人向後拋飛兩丈有餘,口血長釃如虹,落地復彈、一連兩度,第三次墜地後才平平滑出尺許,更不稍動。

  兩柄脫手長劍筆直摜地,一前一後嗡嗡顫搖。庵前階上,四散的燈籠殘餘至此燃盡,除頭頂月光,以及眾騎士所持炬焰,少女身後重又陷入一片幽暗,一如眾人來時。

  不只藏於樹叢間的應風色,在場十數名黑衣人也多看傻了眼。

  誰都看得出她是用了某種借力打力的手法,將成冶雲至猛一擊反覆催加後又還了回去。天門開山祖師雲來子以靈谷、洪洞兩功混一百觀,這手說不定便是《洪洞經》裡的絕學。

  但成冶雲修為不弱,被他稱為「小師叔」的少女不過十七八歲,便打娘胎裡習武,也比他少練了幾年。同門相鬥先達者勝,再來就是根基深的壓過淺的,怎麼都不該是如此懸殊的結果。

  原本對儲之沁品頭論足的兩名蒙面黑衣人,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忽聽一人低喝道:「先押人質,再破庵門,上!」二人如夢初醒,掄著兵刃竄出,一同行動的還有其他六名黑衣人,散成半月形的大圈子圍上。

  腳程最快的恰恰就是那兩名言語粗鄙之人,一使虎頭雙鉤,一使峨嵋對刺,分作左右犄角,直越過儲之沁才放緩腳步,斷了撤回庵中的退路,顯是經驗豐富。

  仍留在原地不動的,僅有六人;除發號施令的那名首領模樣之人,其他全都露出臉孔,換句話說,衝出去的八人是來干黑活兒的,不敢以面目示人,這五名不遮臉的明顯武功更高更難應付,即使樹叢外的人少了,應風色仍不敢妄動。

  成冶雲連包圍儲之沁的八人都叫不動,堂堂一縣父母官親任先鋒,地位居然是整團人裡最低的,也令人匪夷所思。

  敵陣中去了大半,應風色終於有機會打量五名露臉之人:

  五人中明顯有一僧一道,除所用的衣料是皂黑以外,形制就是道袍和僧人穿的木蘭衣。道人年紀不易判斷,鬚髮稀疏,略見灰白,大概五六十歲間都有可能;乾癟黝黑如田鼠,頗有農工為生活奔波、未老先衰之感,偏偏神情桀驁,抿著一抹譏冷,毫無長者風範,遑論修道人。

  他束髮的蓮冠泛著霧濛濛的古舊銅色,拎了柄一尺長短、以銅錢紅繩紮成的金錢劍——這種扶乩用的法器也沒法更長了——當武器未免托大,不是輕拍左掌,便是伸進衣領撓癢癢,無賴懶憊兼而有之,一身市井潑皮習氣。

  僧人卻正好相反,魁梧昂藏、筋肉虯結,猶如鐵塔一般,看著像是四十出頭,神情堅毅沉靜,眉目不動,輪廓分明的方頷闊面上並未留須,實際年齡可能要更大些。

  另外三人一個瞧著像賬房先生,一個則是面色蒼白的俊美公子,拿了條太過醒目的潔白絹兒掩口,不時輕咳幾聲,還有一名披著大氅的行腳浪人。三人彷彿是從酒樓茶館不小心走入此間,被人塗黑也似,扣除這一項,實不像殺人買命的夜行刺客。

  另一廂,八名蒙面黑衣人已完成包圍,便忌憚少女的手段,也瞧得出儲之沁沒有以一敵八的能耐,首腦既已下令,須得力求表現;也多虧成冶雲慘敗,拿下此姝即為一功,未必遜於率先攻入庵內。

  那使虎頭雙鉤的,人稱「雙鉤」賈漣,乃斷腸湖地界有數的獨行盜,年來接連打了幾場精彩的武決,江湖聲望水漲船高,走到哪兒都有人認出他來,不好再干隨興採花之事。況且身上背的幾條決鬥人命,都不是好相與的,壓得賈漣有些喘不過氣,他需要在今晚的行動中證明自己,換來一個夠大的靠山。

  四爺說了庵中不留活口,言外之意令賈漣浮想翩聯,心癢難搔。那女魔玉鑒飛聽說貌美如花,吸嬰血就是為了永保青春,肏起來豈非鮮嫩如少女?誅殺之前對她幹點什麼,諒必湖城名俠們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沒看見罷?

  但這成冶雲的「小師叔」也未免太勾人了。

  細細的柳腰,既嫩又薄的屁股蛋兒……騷!這骨子裡透出的騷氣,委實難忍。賈漣覺得他的獎賞就在這兒了,哪怕得罪未來的靠山,也非干死這小淫婦不可。

  他在少女身側約兩丈外拉開架式,雙鉤垂落,不動聲色地調勻氣息。

  賈漣能以無門無派的獨行盜之姿,不斷在一對一決鬥或毫無章法的大亂鬥中斬殺名門子弟、一方強者,蓋因沒人知道他最擅長的其實是內功。堉州大通門的《混冥功》是拿不出手的大路貨,但他偶然得到的那部抄本,卻是物主歷千辛萬苦、得蒼城山「霓電老仙」厲金闕修改的寶物,僅僅拿掉一章,添上兩段,平平無奇的低階功法便脫胎換骨,成為由外修內的上乘武學。

  他練成改良的《混冥功》前也就一攔路匪,在虎頭鉤以前,使過短槍、銅瓜、鏈子飛撾,朴刀單刀之類好入手的就更不用提,兵器秘笈全是搶來的,跟姓名渾號一樣,早不知換過幾輪。

  拜《混冥功》之賜,連在湖陰名頭響叮噹的「飛星化四門」少主、人稱「掌星判命」的金一飛這種名門子弟,都來主動結交。兩人今夜相約齊至,自是為了更上層樓。

  這回搭上四爺,他決心讓「雙鉤」賈漣的萬兒跟著自己長些,指不定就是一輩子。收山從良之前,能痛奸這般上等嫩貨,恣意逞足獸慾,只能說是祖師爺關照。

  賈漣並不打算等他人先動手——與他遙遙相對的金一飛亮出招牌的峨嵋對刺,顯然就是這等心思——他會是最先撲上去的那一個。

  旁人一見他動,自會跟著出手,搶著與那水嫩嫩的標緻小花娘對第二招、第三招……乃至更後手。因為一招肯定拾奪不下,先等前頭耗盡氣力,後頭才有便宜可撿。

  就算少女瞥見他,同樣的速度之下,人會本能先應付來自正面的威脅,待賈漣一施展《混冥功》,瞬間速度提升一倍,衝進餘光內的死角,神不知鬼不覺將人拿下!

  結實精壯的黑衣漢子一錯雙鉤,生怕她沒發現似的「鏘啷啷」擦出火星,低吼著撲前,盡力扮演他一貫予人的糙莽印象。其餘七人就像熟讀他心中的腳本,連動身的順序都分毫無錯,急色堪與他一拼的金一飛果然鎖定了第三擊的身位,算是眼光老辣。

  眼見包圍圈縮至一半,賈漣暗提內元,蒼城山版《混冥功》所至,周圍彷彿都慢下來,只有他維持原速,泥鰻般「滑」近綠裳少女,差尺許便能碰著她婀娜緊致的小腰。

  眼前突然金芒炸裂,宛若數不清的元宵炮仗同時燃放,龍掛般的勁風呼嘯著捲至,瞬間吞噬了賈漣!

  他無法區分是劍刃帶起的銳風抑或鞭風,也弄不清是劍芒還是鞭梢絞碎了炬焰燈芒,身不由己在巨大的渦流中攪動,似乎過了很久,又像僅一瞬,直到背脊重重撞落、碾著地面的粗礪砂石一路滑出,才終於回過神。

  賈漣搖晃著撐地而起,發現自己是被轟出最遠的,其他人約莫是回到動手前的距離,只有他硬生生又多飛出兩丈餘。少女一手持劍,一手握著成冶雲遺下的無影蛇索,細小的奶脯嬌嬌起伏著,雪靨微紅,嘴唇卻略嫌蒼白,似乎被硬生生搾乾了氣力。

  他原本想把她肏成這副模樣的,怎會……外表粗豪的黑衣漢子試著舉起雙臂,發現掌中空空如也,他那兩柄虎頭鉤斷成四截,落在少女繡鞋畔;怪的是鉤刃上佈滿破碎的砍斬痕跡,跟刻花的鮮魷沒兩樣,他卻不記得方才擋過什麼神兵,短短一霎又豈能留下這等狼藉?

  賈漣試圖支起膝蓋,但沒什麼效果,又慌又惱、又感迷惑的莽漢咬牙低吼著奮力一挺,終於冉冉站直;下一霎眼,數不清的血柱從他畸零破碎的外表勁射而出,肉眼難以分辨迸裂的是衣衫或皮膚,他在極短的時間內化作血人,層層覆蓋血漿的表面濕濡軟爛,失去了原有的形狀,最終像澆濕的泥塑坍塌倒地,緩緩汩溢攤散。

  「……『玉梢金翅引龍媒』。」

  應風色看呆了,回神才聽那把玩金錢劍的銅冠老道喃喃道:

  「夠殘、夠絕、夠狠霸!不愧是天門鞭索一脈的七言絕式。魚老道啊魚老道,你把這等大威能、大殺性的絕招傳給個暖床丫頭,難怪你那寶貝女兒要同你拚命。荒唐,實在荒唐!」

  (這就是觀海天門的「七言絕式」!)

  觀海天門按左手所持器械不同,分十八宗脈,各脈均有一式經千錘百煉、融舉脈武功之最精粹的絕學,以七字為名,稱之為「七言絕式」,是為鎮脈至寶。應風色到這時才知鞭索一脈的七言絕學名喚「玉梢金翅引龍媒」,轉念一想,又覺無比貼切。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他默默吟誦詞句,想起了閉眼前的最後一瞥。

  儲之沁應是在那使虎頭鉤的矮漢欺近身時,才施展七言絕式的。

  鞭劍捲起金芒,如滿身都是煙花炮仗的舞龍旋起,明明從放招到收式的時間很短,瞧著卻有種迤邐漫蕩的悠轉之感,才像舞龍而非真龍;繼之金芒一收,將範圍所及之人往內卷,而後震出,應是氣勁迸炸所致。

  使虎頭雙鉤的壯漢距離最近,因此死相絕慘,差點便要攤作肉泥,餘人傷勢卻遠不及他慘烈:次近的兩名衣衫破裂,覆面巾下血漬浸濡,也僅是如此而已,剩下的五人更連明顯的外傷都沒有。看來「玉梢金翅引龍媒」的聲勢雖烜赫已極,卻只有收尾的氣勁轟散能以一傷多,攻勢還是集中於單一目標上,非為團戰所創。

  這下……可糟了。

  看儲之沁的模樣,也知沒有再來一次的餘力,怕連轉身上階、悶著頭衝回庵門內,速度都快不過幾近無傷的七名對手。她不可能不知「玉梢金翅引龍媒」是一對一的殺著,該趁氣勁爆發的當兒撤退才是。

  場上七人如泥塑木雕般,維持原有姿勢不動,幾人胡亂轉頭,像是在傾聽著什麼。

  「押人質、破庵門……還不動手!」發號施令的蒙面人低喝,震得應風色耳鼓生疼,卻聽場中一人道:「四、四爺!我瞧不清,是不是大夥兒都……都把火炬給熄了?」喉音啞顫,也知可能性極低,不敢多抱奢望。

  應風色驀然省覺。「玉梢金翅引龍媒」雖只一式,卻是完美的三段攻擊:鞭劍集中攻擊主要的敵人,收式前的氣震破開包圍;而烜赫如煙花、迤邐漫蕩的盤龍金芒,非是華而不實的裝飾,意在奪去範圍內的敵人視力,以絕後患。

  他在金芒大盛時,本能低頭閉眼,舉臂遮擋,這是從降界任務中學得的重要一課——優先保護雙眼,一旦喪失視力,就只能任人宰割。寧可不見,也絕不能看不見。

  被稱作「四爺」的覆面人劍眉擰鎖,不知是手下全被一名荏弱少女廢去照子可惱,還是干黑活兒時被自己人叫出名號更令他火大,揚聲怒哼:「老十三!你他媽也瞎了麼?」

  這「老十三」是場上七名覆面黑衣人中站得最外圍的一個,離首腦和五名未蒙面者要更近些,一身夜行衣,頭臉以黑布裹得嚴實,身後負了柄青鋼劍,與不特別高也不特別矮、胖瘦適中的身材一樣毫無特徵,只特意背在背上這點有些滑稽。

  「不好說。」聲音沒甚辨識度,但忍笑的那抹輕佻聽著就不是正經人。「再歇會兒就知道了。沒事,你們先忙啊,當我不在。」

  應風色見那「四爺」捏緊拳頭,估計打死他的心都有,只為鎮住場面,不好發作,大步走向使峨嵋刺的「飛星化四門」少主金一飛,經過蜷縮在地的成冶雲時竟未繞道,逕起腳踢至一旁,可見火氣。

  四爺粗厚的大手搭上金一飛肩膀,蒙面青年身軀微顫,察覺來人是誰後隨即寧定下來。四爺翻開他的眼皮瞧了瞳孔,另一手在背後掀按幾下,低聲問道:「好些沒有?」金一飛遲疑片刻,點了點頭:「似……似能見些光亮。」

  含僧道在內的五名未覆面者見狀,各選了一人,運功於其腰背的命門、腎俞等穴推活血絡,獨獨沒人搭理那老十三。

  忽聽儲之沁道:「你們……你們聽著!庵裡我是武功最差的一個,識相的趕緊離開,別自討沒趣!這『玉梢金翅引龍媒』的七言絕式在我師父使來,就不只是這樣了。」扔下纏絲鞭柄,拄劍為杖,緩緩退向庵門,額前幾綹紊亂的垂發與卷鬢被汗水濡濕,黏在香腮口唇邊,月光下看來格外淒艷,益顯動人麗色。

  那拎著金錢劍的銅冠老道翻著怪眼,枯掌之下,點、按、擊、推片刻未停,火氣騰騰,陰陰鷙笑:

  「女娃兒!口氣別這麼大,我同你師父打交道時,你只怕還在上一世人未曾投胎。魚休同若在庵裡,你且叫他出來,說『道鏸』天鵬要問他,緣何包庇『紅蝠鬼母』玉鑒飛這等妖人?還是但凡女子美貌、又肯陪他睡覺,這老東西便忘乎所以,俠義道都能拋諸腦後?」越說使勁兒越狠,「後」字方落,身前蒙面人「嘔」的一聲吐出大口鮮血,空洞的眸焦連眨幾下,忽然恢復了神氣,踉蹌躍開,只這「謝」字怕是不易出口。

  人稱「四爺」的首腦聽道人自報家門,眉山怒揚,霍然回頭:「……老六!」

  自稱「道鏸」天鵬的銅冠老道咂咂嘴,怪眼一翻:「怕什麼?行俠義之事,藏頭露尾做甚?我來殺玉鑒飛那惡毒的婆娘,又不是來幹她,怕誰說去!」旁邊噗嗤一聲,卻是老十三掩口縮頸,笑聲全摀在黑巾裡,抖如搖篩一般。

  儲之沁俏臉漲紅,此人辱及師父,大大踩踏少女的禁區底限。但他若真是他聲稱的那個人,憑儲之沁還不夠格罵他,遑論為師父出頭,只不知輩分如此高的天鵬道人,何以會出現於此,夥同成冶雲誣指滿霜。

  觀海天門乃東海武林最負盛名的道門勢力,東洲道脈卻不只天門一支,不說央土北關,便在東海之內,也有不屬天門統轄、仍據道脈一席的勢力;據斷腸湖南北兩岸,於湖陰、湖陽二城坐擁鼎盛香火的「大道一葦航」即為代表。

  一葦航的總壇太蒼觀,開基甚至早於真鵠山,經營湖陽的時間差不多始於天門成形之初。待真鵠山漸成氣候,想把勢力拓展至斷腸湖,然而武已有水月停軒,湖域南北的道壇香火則全在太蒼觀手裡,不容外來者覬覦。

  觀海天門最終透過結盟,與水月停軒合稱四大劍門,化解了發展過程中不可免的衝突,但傳教說白了就是爭奪香火供奉,非常現實,沒法靠名位這種虛的東西加以調解。

  為抵抗外來的強敵,太蒼觀師法對手,將勢力範圍內、利害一致的廟觀合為一派,以觀門匾書為名,改稱「大道一葦航」,江湖人多以「一葦航」呼之。

  從結果來看,天門是進取無功的一方,斷腸湖沿岸終是一葦航的天下,從魚休同時便是如此。之後短暫掌權的天門掌教龍跨海,曾想插手兩湖道壇版圖,最終也隨其失勢而不了了之。

  「道鏸」天鵬道人是一葦航耆老,輩分極高,連時任掌門的「道鏡」凌萬頃都得喊一聲師叔。他在魚同休、龍跨海任內,均有直薄敵壇、摘匾毀之的輝煌戰績,乃一葦航有數的高手,應風色更是聞名久矣。

  「『鏸』這個字,是鋒銳的意思,也有說是三叉矛的。」韋太師叔曾對他和龍方如是說。記得是講到觀海天門、龍跨海欲在斷腸湖擴張,手下卻老踢到天鵬這塊鐵板,弄得狼狽不堪。

  「那『道鏸』天鵬很厲害囉?」小孩子只關心這個。

  「沒你太師叔厲害。打起來不是很過癮,就還行唄。」

  韋太師叔哈哈大笑。「是龍跨海那廝太膿包,空有大略卻無雄才,就是他奶奶的這副熊樣。要是咱們風雲峽去搶一葦航的香火,兩湖城便只燒一家香了。」

  儲之沁從她師父處聽來的,肯定不是韋太師叔這種葷腥不忌的大實話,但以魚休同之八面玲瓏,和龍跨海的野心昭昭,兩人都間接在天鵬手裡栽了跟頭,儲之沁聞名色變也是理所當然。

  包含「四爺」在內,與天鵬同來的五人,見他重手解除了「玉梢金翅引龍媒」的致盲效果,紛紛倣傚。

  忍痛的悶哼此起彼落,蒙面人們接連恢復視力,十幾道怒氣騰騰的視線集中到少女身上。但儲之沁離階台還有一丈多的距離,先前為防被看出她氣力不濟,才緩步而行,這會兒反而坑死了自己。

  金一飛朝「四爺」微微欠身,掌中峨嵋刺唰唰飛旋,如握兩輪寒月。

  「這小賤人歸我了,還請四爺恕罪。」覆面首領點點頭,並無二話。

  應風色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暗罵:「你們不是什麼湖城名俠麼?欺侮少女算什麼玩意!」不抱希望地往識海裡一喚,卻聽應無用笑道:「你該不會想去救她這麼刺激罷?要不先聽聽建議方案一二三?」

  「你他媽死哪兒去了?」應風色如攀浮木,差點噴淚,但架子還得端住。

  「不就是硬件冷卻,正常磨合的空窗期麼?每回都有的。是你沒等它磨合完便急著上場,熱身不夠,這樣會縮短使用期限喔。」應無用熱情推銷:「這樣,你搶匹馬逃回鎮上,讓他們追,看是要引嚴人畏幫忙扛呢,還是讓藏林先生應付——」

  「……藏林先生不在!」應風色沒好氣地打斷他。「閉嘴聽好,倘若這般……然後再……如此一來……最後這樣。你覺得能做到不?」

  「我就是你。」應無用笑著說,聽來沒有嚴拒之意。「冒的險就是那樣,你自己清楚。儲之沁會感謝你,可她對應風色是一心一意,除非說明奪舍之事,還能讓她信你,否則逞完英雄也沒甜頭吃。」

  「……少囉唆!」

  應風色緊了緊腰帶,「唰!」一聲自樹叢中立起,緩步行出,朗聲道:「天鵬道長之言,的確是很有道理,但我有些不同的意見,可否請諸位一聽?」

  眾人齊齊轉身,赫見月光樹影間,走出一名高大俊朗的漁村少年,濃髮微卷、劍眉星目,發頂回映的銀色月華之中帶著淡淡金紅,襯與雕像般浮凸鮮明的五官,居然是毛族。

  天鵬道人冷笑:「你他媽是個什麼玩意,敢來與道爺囉皂?」少年露齒一笑,雪白齊整的牙列間,看得出異常發達的犬齒,笑起來如狼一般,與他招搖過市般的從容姿態相映成趣,毋須扈從簇擁,瞧著就是大有來頭的人物。

  「我風雲峽中的一位長輩提起過道長,說道長這『鏸』字,不知是自稱還是尊稱?」

  天鵬神情一僵,田鼠般的小眼瞠圓,突然不答腔。同行者知他素來口快,沒有無端端安靜的道理,均覺有異,一時間瞧他的人還多過了瞧少年的。

  應風色要的正是這個效果。

  他覷準一條與眾人都保持距離的路線,恰能從中穿過,忍著悚慄露出背心,以示無懼。忽聽一人道:「自稱如何,尊稱又如何?」又是那老十三。

  四爺幾時要打死這廝,請務必通知我——應風色咬牙按下腹誹,極力模仿冒牌貨叔叔的欠揍口吻,既要走得閒適,又不敢稍稍慢下。「鏸字自解,乃犀利之意,亦三隅矛也;若是當作左金右彗的『鏏』字異體,那就是煮飯煮菜用的無耳之鼎,亦作小貌解。」

  老十三笑道:「我們鄉下人沒讀書,半點聽不懂。」

  「若是自稱,那是自誇裡帶著謙遜,別人說你是三股矛,其實是無耳鼎,非是你太利,是世人太鈍了。若是他人所稱,不免有滿滿的惡意,表面上恭維你銳不可擋,暗裡笑你是個飯鍋,還嫌你有點小。」天鵬面色極是難看,額際微汗,嘴唇動了幾下,卻沒發出聲音。

  老十三笑著鼓掌道:「原來如此!真有意思。」天鵬如夢初醒,轉頭怒視。黑衣人撓著腦袋連連欠身,卻感覺不出有絲毫歉意。

  拜半路殺出的相聲搭檔捧哏,應風色終於走近儲之沁,對她使了個眼色。

  少女身臂微動,「呀」的一聲挺劍戟出,看似自衛;毛族少年步履未停,輕飄飄地並指而出,簡直是憑虛御風,態擬神仙。

  天鵬喃喃道:「通天劍指……這是通天劍指!」眾人眼都來不及眨,毛族少年忽已轉身,儲之沁半倚半靠地倒在他懷裡,長劍脫手,摜立於二人身後,但如何卻成了這樣,自是沒有一人能瞧清。

  除天鵬老道,其他人一瞬間不約而同擺出應敵的姿態,緊繃的氣氛一觸即發,連老十三也解劍在手,連鞘架上橫舉的左臂,露出黑巾的雙眼已無一絲笑意,精芒狠厲,勝似豺虎。

  「……你是何人?」

  最後還是四爺開了口,唇齒間如滾焦雷。

  而毛族少年就這麼摟著儲之沁,勉力疊掌,打了個聊備一格的四方揖,眉目疏朗,露齒笑道:「本座乃奇宮之主韓雪色,率同陽山九脈,多多拜上兩湖城諸多名俠!少時若有開罪,應是誤會一場,還望諸位念在我年少無知的份上,莫與奇宮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