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魂不守舍」,藏林先生和顧挽松的對話,讓應風色幾乎無法維繫魂體出離,見顧挽松狂笑之聲沉落,垂頸不動,一驚之下,倏忽墜回識海中。
「青、青鋒照的掌門邵鹹尊……就是那個『文舞鈞天』邵鹹尊!他竟是妖刀陰謀的黑手!」他抓著冒牌貨叔叔自顧自說,忘了應無用正是他識海中多餘的運算能力所化,本體之知即為其所知,毋須言詮。
身為終結妖刀之禍的英雄「六合名劍」之一,杜妝憐其實是借誅殺刀屍之名,行弒師奪權之實;對抗妖刀聲名大噪,晉身新一代正道領袖的邵鹹尊,更是策動妖刀禍世的陰謀家;遑論羽羊神的真身,竟是大名鼎鼎望重武林的「天筆點讖」……檯面上的正道棟樑、東海七大派首腦,居然近半數是惡徒,且是惡中之惡,有什麼夢魘能比這個更可怕的?
「冷靜一點。」應無用寬大的袍袖連圈帶轉,隨手將他按落廊沿,遞過一杯碧幽幽的氤氳香茗。「這你就坐不住了,一會兒怎麼聽我的驚天大發現?來,喝口茶醒醒神。」
「什麼驚……好燙!你想殺了我嗎?呸呸呸!為什麼我在識海中會被燙到!」
「是不是清醒多了?舌尖近腦啊,效果才好。不喜歡熱茶的話,下次給你換花椒油罷。」應無用抿著一抹狡獪,乾咳兩聲,斂起嘻皮笑臉。「魂體不受物限,簡單說那樣差不多就快成仙了,眼色遠超凡人,也是理所當然。
「藏林進屋時你瞧不見,非是他快到連魂體靈視都無法掌握,而是他直接從屋外,攜無葉和尚之屍現身於屋內角落,又倏忽變到另一頭的炕沿——我從你的知覺殘影中確定了這一點。」啪的打了聲響指。
應風色眼前一花,置身於整片陰翳般的黑暗裡,在不斷擾動跳躍的黑線和黑影之間;週身的桌椅、土炕和牆壁等,皆以灰白雜線勾勒而成,僅有輪廓而無實體,若有似無,因此知覺也能穿透屋牆,鮮明地「看」見同以潦草的灰白線條塗鴉成的篝火林樹。
藏林——當然也是雜線白描——挾無葉僧的屍體自林中行出,於屋前忽地消失不見,下一霎眼便出現在門後的屋角,隨手將屍體放落後又消失,然後才現身於土炕邊。
(這……簡直就是妖術!)
這是人能做到的麼?這般瞬移法門,是能用真氣、內功,抑或攻守進退的道理來解釋的嗎?如若不能,那便是現世不存之物,是如假包換的妖術啊!
「……我也很想這麼說,這樣一來就簡單多了,可惜沒忒好的事。」應無用再一彈指,將應風色拉回小院廊間,肅然道:「你並不是頭一回見識到這種身法。在通天壁那會兒,你遇過更厲害的,為此還做了好一陣惡夢,長大後你就不願再回想起這段往事了。」
通天壁……是十七爺!
他始終傾慕神功蓋世、談笑殲敵的獨孤寂,也記著臨別他那番「日子難過可來白城山找我」的好意,但正如冒牌貨叔叔所言,通天壁的煉獄景況在其後幾年間,未有一夜離開過他的夢境,好不容易才得擺脫,實不願再想起,連帶對十七爺的印象日漸淡薄;一經點醒,才想起十七爺分光化影的神奇身法來。
「武功練到這等境地,算上隱而未現、無籍籍之名者,我料天下五道間不逾雙掌十指之數。藏林的身份,可說呼之欲出。」應無用邊說邊扳手指:
「獨孤弋已死,韓破凡遠颺,武登庸行蹤不明,『天觀』七水塵是和尚;鳳翼山四平爵府的當主中行古月,年歲則要比他小得多,這廝更不是你叔叔我……『凌雲三才』、『五極天峰』當世七大高手之中去其六,你說他是哪個?」
應風色的雙目逐漸瞠圓,喃喃道:「是殷——」
「噓!」應無用以指抵唇,低道:「小聲點,別讓他聽見啦。顧挽松、杜妝憐之流,也只配做此人的馬前卒,他若意在龍庭山,那可麻煩得緊。」
十七爺闖通天壁時,傾奇宮之力也沒能攔住,幾乎滅了大半個奇宮的曠無象、人面蛛,更靠十七爺出手才能收拾。沒有了叔叔應無用的指劍奇宮,難與三才五峰等級的高手相抗衡。
這不僅僅是武力差距懸殊而已。
藏林隱於暗處,策動顧、杜等人掀起的妖刀之禍,將二十多年前的東海正邪兩道徹底清洗了一遍。為藏林所支使的這幫人乘亂上位,影響之大、算計之深,早已跨越門派立場所限,思之令人膽寒。
要說有什麼差堪比擬,約只有昔日血甲門鍛陽子的雙城之戰,將對立上升到整個武林的規模,最後仍被展風簷揭穿,祭血魔君鍛陽子身死收場。藏林和他的黨徒卻是功成圓滿,坐收漁利。
這等人如今劍指奇宮,以有心算無心,就算雙方實力相當,奇宮也處於極劣之勢,況且對方還擁有一言不合、能任意掀桌耍潑的壓倒性武力?
龍方就算為羽羊神所驅使,也未必會毀滅奇宮,說到底血甲門干的還是鳩佔鵲巢、借屍還魂的勾當,毀了屍巢,便無可供寄生處。但與藏林勾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此人連一國都能隨手抹煞,隨心所欲地造王,同羽羊神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惡棍。
應風色無法忍受。曾經他以為自己能放下一切,與莫婷遠走高飛,遠離已無法以「應風色」的身份遂行的龍主之夢;即使沒有他,龍庭山也會一直在那兒,千年不移。如今他才意識到,這個想法何其幼稚。
就像在孩子眼裡,父母永遠都在,能為自己遮擋一切風雨,直到發現他們其實脆弱不堪,不比自己更強大。認知並接受這樣的破滅,稚子才會長成獨立的個體,毋須再仰賴母親的奶水哺育。
這份危機感甚至超越了他對龍方的仇恨、對魏無音的憎惡和不滿,對失去身體的自憐自傷,此際正於胸臆裡熊熊燃燒。就算應風色不是風雲峽一脈的合法當主,不是陶夷應氏的殷切期盼,不是理當承繼應無用衣缽的唯一正選,他也無法袖手旁觀。這就是你我之間的根本差異,龍大方。應風色心想。
所以你不配。
「有人來了!」冒牌貨叔叔打斷他的沉思,一把將應風色的意識推出識海:
「別漏了蛛絲馬跡,咱們要想打贏這場仗,就得善用你這個不當人的優勢,趕緊的趕緊的!記得莫要飄遠了啊,這會兒可沒工夫擺壇招魂。」
咿呀一聲門扉推開,一抹玲瓏浮凸、卻又結實緊致的嬌小身板閃入,渾圓的兩瓣翹臀裹得裙布緊繃滑亮,撐大的糸眼將棉布張得極透極薄,彷彿多用一分力便會「嚓!」一聲迸開,原本漆黑的襦裙下隱約浮出雪膩的肌色,貼肉如以最輕薄、最具彈性的蛛絲織成,擰腰抬腿間,臀肌的張弛虯鼓纖毫畢現,直比赤裸還誘人,竟是簡豫。
她的臀形如鮮滋飽水的、熟透了的鴨梨,股瓣肉呼呼的十分豐盈,卻非是綿軟如沙餡般的膩潤手感,無比緊致的肌膚雖是極細極滑,卻充滿彈手的肌束柔韌,便是被冰無葉押著勤加鍛煉的鹿希色也比不上。
在茅屋搖晃的燭焰之下,浮出滑亮黑襦的曲線清晰可辨,應風色這才注意到她連接髖骨、臀股的臀小肌和臀中肌異常發達,鼓脹偏又滑潤如水的曼妙肌線一路上溯至圓凹的小腰乃至脅腋,美得兼具危險及誘惑。
身段比更窈窕修長的女子,應風色隨口就能舉出三五位,但簡豫的胴體魅力正來自「結實」、「強壯」等與傳統的審美大相逕庭處,男兒不由得想起陽物滑入她濕漉漉的臀底,被小手和強有力的臀肌夾得丟盔棄甲、一瀉千里的舒爽,陡一激靈地打了個冷顫,差點守不住魂靈出離的狀態,趕緊收束綺想,見簡豫拎進一隻長得過分的黑布包袱,定睛一瞧啞然失笑,竟是連頭髮都被裹入黑氅的阿妍。
仔細一想,簡豫這麼個嬌小玲瓏的人兒,要帶著穴道被制,甚或直接被打暈了的阿妍滿山遍野地跑,似乎除了將她裹成蛹狀提在手裡,也沒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阿妍身段出挑,兩條長腿不遜於成年男子,簡豫便想背她,拖地的兩條腿子也夠礙事的了。這件猩紅襯裡的烏黑大氅約莫是從無乘庵裡拿的,將阿妍裹成只露出臉蛋的長蛹,腳踝雙膝以衣帶纏束,雙臂則直接縛於體側,再以一根帶子串接這些橫綁的束圈,提於全身重量分佈的中心處,差不多就是市井的肉攤之上以荷葉包裹豬肉的概念,不能不誇簡豫一聲「聰明」。
藏林先生也被逗得嘴角微揚,點頭道:「這倒是個好法子。」
簡豫彷彿足不沾地,輕飄飄地進了屋,隨手將阿妍扔在韓雪色身畔,嬌軀落地時砰的一聲,也不知是不是摔了腦殼兒,要是撞醒了阿妍固然令人擔心,但沒醒也頗有些不妙。
「要是把人弄醒了,可怎麼辦?」果然藏林先生還是說了。在應風色聽來,是比有外人在場時要親暱得多,遠遠稱不上是責備。
簡豫垂落的袖管中寒芒閃掠,一柄短劍無聲滑出,霜亮的劍尖穩穩停在散開的黑氅交襟間,阿妍那雪一般膩潤的修長頸側,距離微微鼓動的頸脈僅有分許,是倘若一不小心沒能停住,劍刃便即沒入的程度,嚇得應風色差點跌回識海。
「殺了就好。她來不及出聲的。」
簡豫淡淡的口氣,比霜刃更令人心寒。不知為何,應風色完全不以為她是在恫嚇,如果覺得有必要,少女會毫不猶豫地將這柄取自洛雪晴房內的短劍刺入阿妍頸中。
這一刻應風色只祈禱藏林先生明白她的兒女情思,千萬別是不解風情的半截木頭。其他女子常見的醋海興波,到了簡豫手裡就是一劍沒頸的事兒,以藏林的武功或能阻她行兇,但阻止的結果說不定更糟。
微佝的初老文士微微一笑。
「傻丫頭,這女娃兒現在還不能死。她要為我嫁入平望都的帝王家,且與龍庭山的毛族宮主藕斷絲連,糾纏不休,為十年、二十年後的天下武林投入變數,成為操縱家國興亡、朝野盛衰的關鍵。她要死在這兒,我可就傷腦筋啦。」
簡豫靜靜聽著,微瞇的鳳眼依舊看不出喜怒,只差分許便要刺入阿妍雪頸的劍尖卻微微顫抖。「就像我為你嫁到阜陽那死氣沉沉的古老大宅裡,任秋意人享用我的身體一樣麼?」
藏林先生微露詫異,旋即垂眸輕笑,再抬頭時眸光潮潤如鹿,直欲醉人。
「若教你產生了這樣的誤解,看來我是老啦,話都說不清了。在這世上,沒人能同我的素素相提並論,素素是獨一無二的,是我無從失卻、無可取代的圓滿,是我這孤獨無用的老叟,尚能苟存於世的理由,誰也比你不上。」
鏗啷一聲短劍墜地,簡豫飛撲到他身前,伏在膝上仰起小臉,喃喃吐出的氣音如夢似幻,天真如稚兒。「誇我……再誇誇我……還要……還要……」
藏林捏著她貓兒似的尖頷,指觸光瞧便覺無比寵溺,輕輕搔刮腮幫頸頷,彷彿複寫著她那既滑順又充滿個性的輪廓,簡豫美得瞇眼,眼縫裡透出瀲灩波光,盈盈欲滴。
應風色想起是同一隻手,揉紙也似將顧挽松的手掌捏作一團,所幸這恐怖的一幕始終沒發生。
「你的劍法進步了,雖未拾掇下杜妝憐,但於激戰間隔空發出劍氣,在場無人能覺,杜妝憐、嚴人畏的修為雖在你之上,純論境界,她二人未必能勝你;我雖叮囑你不得出手,從結果看,是我低估了你的進境。若能維持心念一專,三五年間,杜妝憐便不是你的對手了。」
簡豫偎在他的膝腿間閉目聆聽,似還嫌誇得不夠,唇勾微抿,似笑非笑:
「我還替你生了阿潔哩。阿潔她多漂亮啊,小小的、粉粉的,活像只奶貓……她吃奶的樣子可討人喜歡了。可我不讓她吃奶,這般啜呀啜的,啜得這兒又扁又黑醜死了,你不歡喜的,對不?」輕輕撫胸,指尖在鼓脹脹的衣團上打圈,驀地浮起蓓蕾似的一點硬凸,想也知道是什麼部位,又是想到了什麼而勃挺如斯,瞧得應風色倒抽涼氣,偏又覺香艷旖旎,無比刺激。
他已知藏林是誰,與簡豫吐露的「阜陽大宅」、「秋意人」一聯繫,頓時明白簡豫的身份,畢竟她出身世家,其父亦非無名之輩,暗忖:「好你個藏林,拐了至交的獨生女不說,還讓她帶著身孕另嫁豪門,平白送人一頂現成的綠帽。那秋意人據說是花叢老手,風流名聲傳遍天下,洞房合巹,豈能不知新婦已非完璧?看來那樁意外絕不單純。」
阜陽三合郡的「回潮別業」秋意人乃東海名劍客,便不提父蔭,此人早年在武林中也是聲威赫赫,甚至是聲名狼藉的——關於他仗著英俊面孔和厲害手段,勾引名門淑女一夕風流、始亂終棄,與其父兄師長等比武得勝後從容脫身的傳聞,連遠在龍庭山的應風色都聽過幾樁。
繼承家業的秋意人似乎收斂許多,少在江湖流言中被人提及,直到娶得世交之女為妻,瞧著像轉變性情好好做人了,卻傳出在妻子臨盆前墜馬,落了個半身不遂的下場,自此絕跡江湖。這約莫是三兩年前的事,算上消息傳遞的時間,或許發生在更早以前也說不定,當時應風色只覺詫異,並不如何關心。
簡豫就算現下也還是少女,不比阿妍大多少,卻至少在三年前便已誕下那名喚阿潔的女嬰,藏林給她破瓜時,簡豫非但仍是幼女,這齷齪事怕還是在她家中、在其父母家人的眼皮子下發生的,不愧是宰制顧挽松等人的黑手,無論歹意手腕皆是惡人中的惡人。
藏林先生輕撫少女發頂,和聲道:「你就是你,怎樣我都喜歡的。況且,你不是給秋意人弄得欲死欲仙,誇他在床笫間堪稱賣力,才留他一命的麼?要早說了不歡喜,我立刻便去接你的。」
應風色差點連魂體都給噎著,沒想到更可怕的還在後頭——簡豫趴在藏林先生的膝頭露出饞貓兒似的淘氣一笑,微皺起小巧的瓊鼻,輕哼:「他現在沒用啦,但這個毛族不錯,我想留著他試試。」
「今兒不行。」藏林沒伸手捏爆韓雪色的狗頭,彷彿不當回事,笑道:「龍方颶色須盡快帶他回龍庭山,好不容易大魚兜網裡了,事不宜遲,得趕緊收網。」
簡豫支起身子,見角落裡腦殼枵空的僧人屍體,微蹙柳眉。「你說這『血解留神』甚耗真力,何必替龍方取?他的死活,與我們有什麼干係?」
「我只是想看看,他能走到多遠。」
藏林道:「顧挽松對他十分器重,想培養作血甲之傳,那是將來要殺他,或被他親手殺死之人,我原本只想看場好戲而已。豈料奇宮金、青二鱗綬的長老,已被他殺完一輪,這可是連『通天壁慘變』都沒能達成的偉業;若得裨助,不定陽山四百年的傳承,便要斷絕在這一代,如同龍王應龍身死業消,一切重頭再來——這不是很有趣麼?」
簡豫的表情似乎並不覺有趣,應風色卻已從頭頂涼到了腳底心——倘若他有身體的話。
藏林對她的反應毫不意外,悠然道:「『血解留神』不是好東西,世間沒有憑空而得、毋須付出代價的功力。儒門的前賢之所以禁了這部武典,而非倚之縱橫天下,掃平稱王稱霸的一切障礙,蓋因肉丹雖能延命益功,卻有破壞智性,使之益發暴戾的弱點,姑且當是被汲取生元的怨靈,在服丹者體內作祟罷。
「顧挽松讓邵鹹尊在龍方臍內所埋的火元之精,給了我靈感:若最終秘穹的試驗無法在他身上獲得效果,『血解留神』或許是模擬出刀屍威能的另一條途徑。下回奉玄教再祭出神軍這項法寶,便無其餘的五峰三才在手,我也有應對的棋子,毋須處處斟酌進退,為人所掣肘。」
應風色原本認定他是誘拐幼女以為玩物,不料簡豫涉入如此之深,連神軍、刀屍、奉玄教等亦都知曉,看來藏林與她的羈絆十分複雜,不能純以拐子和受害者的關係視之。
「肉丹能幾服,多服有什麼害處,得靠龍方為我們揭明。我料他那奪權大計的最後一步,亦須以韓雪色作為引子,便讓他帶人回龍庭山罷。這位韓宮主龍非池中物,我對他亦有期待,若能反戈擊倒龍方颶色,我便看好他成為龍庭山之主,日後或能稱霸江湖,乃至逐鹿天下,亦未可知也。」藏林笑道:
「待他顯露出這等資質,再讓你嘗嘗王者的滋味不遲,肯定好過秋家小子那頑愚劣物。」
簡豫神情淡淡的瞧不出心思,瞇起鳳片糕兒似的狐仙媚眼,睇向韓雪色身側。
「那她呢,也讓去龍庭山麼?」
「不,你送她到陽雪縣的仰秣村,那是魏無音的直領,把她交給魏無音。」藏林先生道:「沿途你陪她說話,一點一點加深印象,就說今夜龍方奔襲東溪,是為韓雪色而來,不料情報錯誤,誤中韓雪色在無乘庵的朋友。
「韓雪色本可乘亂遁走,卻為營救朋友,被龍方抓回山上,不知是死是活。如此,魏無音便有非出席長老合議不可的理由,不能再自掃庭雪,不理山上之事。」
簡豫微歪著千嬌百媚的小腦袋。「像說睡前故事那樣,就行了罷?」藏林點了點頭:「就像那樣。你把她交給魏無音,便離開仰秣,到這裡與我會合,我們要旅行去遠一點的地方。」以指尖沾了茶水,在桌頂寫了幾字。
字跡隨風佚失,應風色也不忙確認,讓冒牌貨叔叔往知覺片段中搜尋,便知他寫的是什麼。簡豫一怔,忽然瞪大眼睛,掩口道:「我們……一起去麼?」雪靨漲紅,淚水瞬間盈滿眼眶。
「我以為……你又要丟下我了……」
「我得到奉玄教的聖物了。揭露聖源的意旨,就剩下這最後一程路。」藏林含笑伸手,為她抹去淚水。「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去。你怕不怕?」
簡豫沒有回答,似乎仍深深沉浸在幸福之中,睜著動人淚眼仰望他,整個人輕飄飄的似欲飛起,全沒聽進他說了什麼。
應風色這才明白:少女並非天生淡漠,她的情感儘管扭曲,甚至是畸零的,卻比什麼都要專注純粹,一如她的劍。
藏林不知使什麼骯髒手段調教,非但以少女為禁臠,更徹底毒化了她,令其所思所想、舉止言行皆背離世俗常道。「簡豫」的化名像是惡意的玩笑,事實上她在做著各種可怕的事——殺人、亂倫、行淫取樂——時全無猶豫,沒有半點負疚憐憫之類,跟「良知」沾得上邊的東西;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比顧挽松更渾然天成的惡人,惡得澄澈通透,完美無瑕。
「把阿妍交給魏無音,東海這廂就沒我們的事了,之後再來看結果就好。」藏林撫摩少女的發頂,低柔的口吻愛憐橫溢,蘊有催眠般的奇異魔力,微擴的目焦散於虛空,彷彿與聞者同醉。「這往北方的最後一程路,說不定你是要替我死的。你怕不怕?」
「不怕。」簡豫笑了,也不知有沒聽清,滿臉的幸福洋溢。
應風色遁回識海時面色陰沉,彷彿下一霎眼便要嘔出。除非冒牌貨叔叔有意弄他,譬如那杯能燙熟舌尖的茗茶,否則在自己的識海內不應有絲毫不適。人絕不會在夢中弄痛自己。
他有股想向顧挽松致歉的衝動。
羽羊神毫無疑問是個惡棍,全無愧疚地玩弄著所有人的人生:把有為有守的謹慎官僚馬長聲,變成殺妻採補、唯利是圖的惡魔,讓梁燕貞做出將柳家姊妹送入降界的極惡決定,一步步設計高傲的奇宮弟子墮落成姦淫燒殺的土匪……但他沒有玩弄,至少應風色沒能看到他玩弄一段如此純粹的孺慕之情。
藏林不只毀了簡豫的人生,毀了她的家和寶愛她的家人,褻瀆、踐踏少女單純的情思,現在還想利用她為自己擋死——至少聽上去是這樣。
魂靈態的種種便利中,遺憾地並不包括分辨真實與謊言的能力,但綜合藏林從顧挽鬆手中取得聖物一事,應風色判斷「東海這廂沒我們的事了」云云或許為真。
不管龍方颶色的大計為何,對藏林他就是個不太重要的試驗品罷了,連試驗的結果都只須事後再看,沒有亦步亦趨的必要;毀滅奇宮四百年基業於他也就是這樣了,甚至不具備親睹隳壞過程的價值。
(怎能……怎能教你們如願以償!)
「龍方要怎麼奪權我還沒有頭緒,但按藏林的說法,他已經除掉相當數量的青鱗綬和部分的金鱗綬長老。」應風色雙手抱胸,沉聲道:「那個計劃再荒謬他都會動手。志得意滿,已經沒有什麼能阻止他。」
「除非藏林說謊。」冒牌貨叔叔攤手。
識海內的應無用就是他,兩人共享同樣的信息,沒有唱反調的必要。應風色明白這是意識的自我反詰,用以核實思路有無漏洞。
「這個可能性也有,但我已大致明白龍方的手段。我能想到的他也能。」應風色分析:「讓莫殊色頂替韓雪色,固然與韓閥使者有了默契,但非長久之計。這段時間裡,知止觀必派各脈人馬下山尋找;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只教青鱗綬去,由他們率領幹練的弟子跋山涉水,無頭蒼蠅似的到處瞎找。」
剩下的部分就很簡單了。
開枝散葉的外姓弟子既有家中人脈,對山下的世界也更熟悉,必然是搜索隊的骨幹。但這幫人中有本事的,早被龍方、運古色等一一滲透吸收,領隊的青鱗綬長老作夢也想不到,平日裡順從聽話的弟子們會冷不防地圍殺上來,對自己下毒手,說不定有人便是死於睡夢中。
複製這個模式,各脈搜索隊遂成一支支高效的送葬隊伍,自長老身上盤剝的秘笈、丹藥、珍寶等即是現成的獎勵。反正千里間關舟車勞頓,十天半個月內無有消息傳回龍庭山,顢頇日久的長老合議也不覺奇怪,一徑讓各脈加派人手下山,更利於九淵使者的行動。
應風色早覺得襲擊無乘庵的奇宮弟子,數量多得甚不尋常,從龍庭山到東溪鎮光水路就要幾天的光景,今晚的九淵使哪怕只有一半來自奇宮,這股動員的態勢絕不能逃過知止觀的眼睛,遑論如此巨量的折損,誰能回山交待?
若有搜索行動加以掩護,一切就說得通了。
藏林提到的「收網」也是根源於這個道理。龍方找到韓雪色,回山自是大功一件,長老合議下令召回搜救隊,當中少則數日,多或能有十天左右的緩衝,龍方將利用這段空檔發難,趕在知止觀察覺有異之前,控制住山上中樞。
龍方一側有多少兵力難以估計,但以飛雨峰大長老「匣劍天魔」獨無年為例,就算十幾二十名弟子蜂擁而上,一次近身也就四五人,獨無年怕是一招內就能輕易擺平,如此二十人不過就四招,靠數量除非異常懸殊,否則怎麼想都不是條路。
當然,山上如「匣劍天魔」這般修為的長老,便在紫鱗綬內不過就三五位,白鱗綬就算倍數於此,戰力也不是乘上去就作準數。龍方必以「用最少的犧牲控制最關鍵的人」為目標,故藏林先生才欲借阿妍之口,賺魏無音上山,替龍方的大計省點事——
應風色靈機一動。「我有個法子,不知你能不能辦到?」簡短口述一遍,也順便替自己整理下思路。
應無用沉吟起來。「倒不是不能,效果如何卻不好說。此法雖與內力無關,但通不通訣竅肯定有影響。若是鹿希色那丫頭——」
「別說這些沒用的!」應風色不欲讓女郎的身影擾亂心緒,隨手一揮,咬牙狠笑:「幹不幹一句話。能成,咱們就是拿棋盤上最沒用的卒子,狠狠將了他一軍!有什麼比這更解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