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八二折 銷得此病,才盡重生

  翼陽刀截斷之處,倏為高熱所封,斷口焦灼,連鮮血都未濺出,俱化作腥臭煙氣,連斷肢之痛彷彿也被封在殘剩的半截上臂裡,久久未褪,每一霎都像被滾燙的利刃劃開血肉、斫斷臂骨般的疼痛著。

  應風色本能捂臂彈滾,眼前頓白,意識在頃刻間斷線、又駁起……反覆數度,恍惚中欲尋半癡劍,卻聽「匡」的一聲鞘殼尖端拖行,卻是龍大方隨手拾起,對著燈燭舉劍微轉,仰頭喃喃道:「這把劍,你可是一次都沒讓我瞧過啊,師兄。」

  應風色肩背一疼,才知撞上了牆壁,忍痛貼牆支起,汗淚模糊了視線,張嘴本欲吞息,喉頭卻如萬針攢刺,差點就這麼站著昏死過去,勉強以鼻孔呼吸。

  此刻之前,他從未想過龍方颶色有背叛自己的可能。

  雖然基於全然不同的理由,青年才發現自己對他的信任與鹿希色竟無軒輊。針對運古色、顧春色,乃至平無碧可能背叛的情況,應風色均有應對之策,獨不曾想過龍大方。

  他……是為了什麼才下此毒手?覬覦寶物麼?這未免太過愚蠢。

  難道他不明白降界的一切,只是個局?這些寶物沒一樣能帶回「現實」,不過是羽羊神用來騙人的假象罷了。唯有擺脫此局,才能重獲自由。

  殺死最可能揭破陰謀、扳倒羽羊神的自己,這蠢才到底在想什麼!

  察覺青年血紅的視線,龍大方老實不客氣將半癡劍收入革帶,好整以暇。

  「師兄,兌換之間的高階目錄裡,你想要的都得到了麼?」見他赤目陰鷙,笑得猥瑣曖昧,意有所指:「還是在降界外所得,已滿足了師兄,降界內的寶物也不那麼緊要了。」

  應風色悚然一驚。

  該不會是江露橙的事……但他也只在降界中享受少女送上門的曼妙胴體,回到現實那丫頭仍是完璧。真放不下,也沒人攔著你出手啊!連追求都不曾付諸行動,至於為了這種事翻臉?

  龍方颶色似讀出了他的心思,悠然道:「都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江師妹的事我雖在意,豈能為了她與師兄結怨?

  「當日第三輪結束,師兄狠狠教訓我一頓,小弟心中難過,若一死能補失劍之過,怕立時便抹了脖子,拿這條爛命與師兄抵帳。待師兄離山,小弟左思右想寢食難安,索性走了趟執夷城,欲一探那玉霄派迎仙觀,將功折罪。

  「我雖沒見玉蒸妹子,她卻把第三輪所歷,一五一十告訴了姐姐,玉骨又告訴了我。嘖嘖,師兄你這叫一個不厚道啊,咱們第二輪遇見的漂亮妹子,你倒是插了個遍,卻不讓小弟去東溪鎮……這太噁心人啦,師兄你說是不?」

  居然……是為了這種無聊的理由!憑你這資質,沒有了我,這下怕是要死在降界裡——應風色狠狠咬住一口湧上喉頭的溫熱腥甜,怒極反笑,睜著血絲密佈的黃濁眼瞳,恨不得用視線將眼前的愚蠢胖子撕成碎片。

  「但衣服嘛,扔了也就扔了,沒啥緊要的。我剛說到哪兒了?對,正說到兌換之間的高階目錄。」龍方颶色轉了幾個帶焰刀花,「鏗!」將天火翼陽刀插入地面青磚。離了他的指掌,刃上的沖天紅蓮忽然隱沒,如被仙人一口吹滅,刀鋒表面的七彩流暈迅速消褪,只餘週遭空氣不住顫晃,可見熾熱。

  「雜項的高階目錄裡,有個叫『龍王筋』的寶物,據說是取自『天河龍王』應龍身上的一截筋絡。應龍將洗鱗功練到出神入化之境,其筋適性絕佳,能移植給各人、乃至人體各處使用,價值五千點。

  「而移植龍王筋所需的神醫手段,更達兩萬之譜。兩萬五千點,師兄,存夠兩萬五千點,我就不必再拖著這條半殘的腿腳走路,能練上乘的武功,毋須像個沒人要的廢物,在山上諸脈間流浪。」說著拍拍了腿,露出赤子般的嚮往之色。

  即便正承受著劇烈的痛楚,應風色也知世上沒有能保存四百年的腿筋,不管那是什麼,絕對蘊含了羽羊神滿滿的惡意。理論上羽羊神能對昏迷不醒的九淵使者做任何事,但用你冒著生命危險積攢的點數,來換取他惡搞你的身體,死羊頭能得到的愉悅,怕遠超過向無知無覺的對象下手。

  應風色只覺荒謬得想笑,卻半點也笑不出來。

  他是最出色的九淵使者,所得也不過近一萬五千點,就算龍大方的點數全攢下來,什麼也不換,合計須耗兩萬五的「換筋」不啻天價。

  但,龍大方似乎真沒換過什麼有價值的武器防具。應風色突然意識到,他唯一一次大手筆換來的,就是——

  「用來『修復』赤霞劍的《百兵之魂.摩雲金翅》珍寶目錄,是我換過最貴的物事,此前我花掉的點數加起來不過幾百點。」龍方颶色淡然道:「我不會說『都是為了你』這樣的話,畢竟赤霞劍是師兄之物,我不過借用而已,善盡保管之責也是理所當然。

  「我沒那麼蠢,師兄,但羽羊神說劍壞了,哪怕劍好好擱在面前,它也只能是壞的,我們什麼也改變不了,不得不認命接受——這道理我還是懂的。我花三千點討柄神兵回來,只是為了向你交待,這個道理,你卻不能不懂。你懂麼,我的好師兄?」

  應風色「骨碌」一聲嚥下唾沫,彷彿硬生生吞了枚滿佈棘刺的珠子,疼得眼角迸淚,身子顫抖。

  龍方颶色微瞇的小眼中掠過一絲悲憫,搖頭笑道:「其實我也不明白,不懂和不在乎有什麼分別,但你對身邊人一直是這樣,對我、對福伯,對茗荷……你知不知道在福伯心裡,始終認為是他害死了茗荷?他告訴我,直到現在,他常轉頭就見茗荷垂首站在牆角,掉著眼淚,嘴巴無聲歙動著,如怨如訴。而你,甚至不許他明著祭奠茗荷!

  「你知道福伯為了聽明白茗荷想對他說什麼,把份子錢全花在求神拜佛、尋巫問卜上了麼?直到囊中羞澀,他都不敢用風雲峽的錢,只來問我借。你見慣了福伯卑躬屈膝,見過他老淚縱橫,哭嚎著拿腦門猛叩階牆,說他害死了好好一個花朵似的姑娘麼?福伯是從小照顧我們倆長大、張羅我們吃飯穿衣的人,你怎麼就將他逼成了這樣?」

  (你……你就為了這種事,與我兵刃相向……)

  在奇宮四百年的基業之前,福伯算得了什麼,茗荷算得了什麼!你竟把我和他們相提並論!應風色眸光怨毒,鼻端虎虎噴息,握住斷臂的左手五指不覺掐緊,彷彿忘記疼痛。

  枉費……枉費我拿你當兄弟,當你是和我一樣的人。韋太師叔說得半點兒也沒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為英雄,應風色心想。就算把龍大方拉拔到自己身邊,給了他與自己一般的高度,他看的還是這般短淺。為下人出氣?荒謬絕倫!

  龍方颶色端詳半晌,不禁啞然失笑。

  「師兄你的眼神裡除了怒火,還有滿滿的委屈悔恨,估計在想『虧我拿你當兄弟,你卻為女人和下人與我翻臉』云云。但,想做兄弟的始終只有我,你在夏陽淵時便拋下我了,是我一直追著『應長老』的背影亦步亦趨,而你,只當我是四周圍觀簇擁的人群,連張臉都不配有!

  「這些年我輾轉於諸脈之間,你問過我一句麼?你連我還在不在山上,都一無所知!三年前,我好不容易打聽到你要往拏空坪尋范長老,專程去等你,你卻連我在飛雨峰都不知道。從那時起,我便知我再回不了風雲峽。

  「風雲峽一直是你當家,你試過在長老合議上為我說一句『讓龍方回歸本脈』麼?沒有。不是有誰攔著我回去,而是你根本不曾要求。獨佔一脈資源的滋味可太爽,怎能讓半殘的瘸腿胖子沾光?我大風雲峽面子掛不住啊。」

  說到酣處,仰頭大笑的壯碩胖子拔刀一砍,磚碎挾著熾烈火花四濺,沾上的簾幔、木質家俱等無不竄起縷縷煙焦,宛若煉獄。

  「……這樣,你還有臉說『我什麼時候扔下過你』?就為著你的自私和無良,你扔下了所有人!福伯、茗荷……還有我,我們把你當自家人,關心你、照拂你,你把我們當成了什麼!」

  應風色瞠目結舌,就算此際咽喉無損,也擠不出隻字片語反駁。

  他不是沒有猶豫心軟過,但舒適的現狀誰也不想改變;而那些犯下的過錯無論無心或故意,承認、面對毋寧太過痛苦,為什麼不放自己一馬,眼不見為淨?最終的結果就是這樣了。

  這不是我的錯。應風色想。

  換作是你,你也會這樣的。別再拿這些冠冕堂皇的話騙自己了,我們……其實沒有這麼不一樣。人都是這樣。

  「剛說到哪啦?是了,龍王筋,兩萬五千點。你瞧我,老是岔題兒。」天火翼陽刀烈焰熄滅,余煙裊裊,龍方颶色垂落刀尖,緩步走近,自顧自地笑道:「安安分分積攢點數,約莫第十輪都存不到這個數兒,而降界是一次比一次艱險,要是堪堪死在第十輪上,豈不是白忙一場?」

  這正是應風色的疑問。龍大方可不是笨蛋,出身經商致富的龍方本家,他骨子裡有商人的長袖善舞和精明,沒有合理的途徑,兩萬五千點目標形同虛設——應風色口口聲聲要換「召羊瓶」,甚至不惜一擲所貯,先換了小召羊瓶,是為對羽羊神施行心理戰,並不是真信有什麼異能。

  召羊瓶價值一萬五,能在現實中召喚羽羊神,「一萬五千點」這個門檻,可視為是連接現實與降界的基礎值。高於這個價格的獎勵,能從降界帶回現實界,龍王筋駁上斷腿顯然符合此一標準。

  「所幸玉骨告訴了我,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龍方颶色聳聳肩。「據她們在兌換之間聽過的語氣不同,玉骨認為最少有四位羽羊神,其一是女性;和使者、鬼牙眾一樣,四位羽羊神也在降界中競爭,具體的規則不清楚,可能是比誰舉辦的降界被破關得更快之類,這點還缺乏更清楚的情報。

  「但四位羽羊神各在降界裡,放了一樣寶物,各有異能,也能透露羽羊神的真身;我們尋得其中一樣,便是那只『淚血鳳奩』。」

  「淚血鳳奩」將應風色引至鐵鷂莊,因緣際會結識葉藏柯,聯手取得「刀鬼」可能是當今執夷城尹馬長聲的珍貴線報,應風色雖未將個中細節和盤托出,但龍大方知此物與刀鬼的真身有關聯。

  「而玉骨她們一直在找的,則是這一樣。」從懷裡摸出一隻青玉為軸、錦緞金繡的小巧卷幅,赫然是應風色與鹿希色在第一輪白城山顧挽松房中五斗櫃,所尋獲的隱藏任務標的。

  「此物名為『青雲繡卷』,據信是直指羽羊神真身的線索。狼鬼那輪玉骨她們未能參與,錯失寶物,與我參酌之下,原本混沌不明處豁然開朗,終於在上一輪入手。師兄若未隱瞞東溪鎮無乘庵之事,大夥兒開誠佈公,此物料想難出師兄彀中,原是輪不到小弟。」

  應風色盯著他手中玉軸繡卷,眥目欲裂。

  龍方颶色笑道:「師兄是想說『打開它,揭破羽羊神的身份』麼?若如此,今日在此斷臂垂死的,恐怕就是小弟了。你如果是那位主宰降界的羽羊神,會把自己身份的線索老老實實放入降界,由著使者們任意競逐,好在現實之中反抗你、擺脫你,將組織和陰謀公諸於世麼?便是世上最傻的傻子,也不會這樣做。

  「小弟以為,這『青雲繡卷』本身就是兩層考驗,在降界中尋獲此物,考驗的是使者的能力;而如何使用此物,考驗的則是使者的忠誠。我在上一輪結尾的兌換之間裡,正確地使用了這只繡卷,因而得知它的兩項異能。

  「其一,『持有青雲繡卷者,該輪所得到的點數自動翻倍』。師兄若在第一輪選擇了『不屬此世之秘』,就會得到『獲悉寶物主人的身份』和『獲悉寶物異能』兩個選項,進而選擇交還或保留繡卷。」

  回想起來,當初在兌換之間甦醒時,繡卷已不在身上,而是被擺放在羽羊神身下的鐵箱之內。但羽羊神並沒有說繡卷不是他的,只說閱讀內容須耗費三千點,用這種掐頭去尾的曖昧說明,使應風色放棄了這個選項。

  ——降界就是這種東西。

  充滿合理的謊言和欺騙,各種文字遊戲繞來繞去,毋須老著臉皮違反規則,羽羊神就能將眾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就算換得利器神功、奇珍異寶也無法安全,唯有打倒羽羊神才能永遠結束這一切,而非屈從威脅利誘,甘為爪牙……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被羽羊神狠狠擺了一道。

  將柳玉骨分配給龍大方,不僅大大提升了龍方颶色的自信與野心、埋下他得知無乘庵小隊一事的伏筆,更讓他與迎仙觀那廂背著自己結盟,透過尋獲青雲繡卷,削減應風色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

  當不再需要倚賴「應師兄」才能過關,兩人間的矛盾立時浮上檯面,而柳玉骨正是龍方颶色的鹿希色,他願為她赴湯蹈火,拋頭灑血,殺掉一直以來背棄自己的應師兄,又算得了什麼?

  「你不用拿那樣的眼神看我。」龍方颶色拖刀來到身前,輕聲道:

  「我答應了玉骨,讓她毋須再入降界,而我和你最不同處,在於我說到做到,絕不敷衍塞責。今晚,將是我們最後一次入降界——」

  (什……什麼?)

  應風色聞言一怔,驀地腹間劇痛,猛將趨近的龍大方推開;低頭見腹間血漬滲出寶衣鎖子甲,龍方颶色左手所持的運日筒不知何時轉出匕尖,前端鮮血淋漓,出自何處不言可喻。

  眼前霎白,他搖搖晃晃便欲栽倒,驀地一人自破窗躍入,及時將應風色癱軟的身子攙住,似被他斷臂重殘的模樣嚇了一跳,哇哇大叫:「……龍大方!你怎麼搞成了這樣?」聲音十分熟悉,正是運古色。

  龍方颶色冷笑不語,應風色忍著喉疼,正欲開口,身側忽又一痛,本能回過左臂,運古色卻搶先拔出筒匕,如踢一隻破麻袋般,踹得他踉蹌歪倒。斷臂造成的重心不穩,令應風色行如雛雞,撞上屋柱才得頓止。運古色約莫覺得滑稽,鼻端逸出冷哼,雖未開口,道盡涼意無算。

  「捅得忒深,都不等其他人?」龍方颶色蹙眉。

  運古色本沒想理他,見應風色滿臉的不可置信,眉梢微挑:「你囉皂了半天,他還不曉得是怎麼回事?你們不是穿一條褲子長大,至於讓他死得不明不白?」

  龍方颶色面色一沉,還未接口,運古色已自顧自轉對應風色:「麒麟兒,教你做個明白鬼,不枉大夥同門一場。在降界裡肏屄掙點,殺人掙點,你肏自己人掙得滿盆滿砵的,沒想過殺自己人也能發大財麼?」

  他那匕捅得極深,不似龍大方僅入匕尖,利匕一轉之後才拔出,與放血也沒什麼兩樣,流得應風色頭暈眼花,卻遠不及聞言的心涼於萬一。

  「那撈什子『青雲繡卷』,上輪咱們所有人全摸了一遍,就算宰了你平分你所有積點,還是肥得流油。你利用言滿霜脫身,咱們也利用了言滿霜,把那幾個愣頭刀引到她那廂去,自好是拚個兩敗俱傷,省得她之後還要替你報仇,咱們得多費力氣制服。」運古色嘖嘖道:

  「想不到她個小女娃娃的模樣,武功居然這麼高,你替她隱瞞咱們,太也不夠意思。雖說此事是罪不致死,要怪,就怪你自個兒太能掙啦,麒麟兒。既然是最後一次的降界,咱們總得撈個夠本啊。鹿希色和無乘庵那幾個妹子我是信不過的,一會兒一一送她們上路,你別擔心會寂寞。」說話之間,顧春色、何潮色、平無碧等三人也各自回到主屋,披血帶傷,面色凝重,見了現場的模樣也無訝色,逕取運日筒在手,扭出匕尖,緩緩朝他聚攏過來。

  ——這是……設計好的。

  應風色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喉頭受創無法言語,固是意外,但即使未曾受傷,此際怕也不能扭轉逆勢,說得他們回心轉意——在他洋洋得意、滿心以為一切盡在掌握的前兩輪,龍大方早已背著他結成同盟,而自己正是同盟的祭品。被獻祭的牲禮,豈有與獵人談判的餘地?

  難怪殺燕無樓時,眾人幾乎沒什麼猶豫。已經準備好要殺同門了,殺一個和殺一雙,又有什麼分別?

  但「最後一次降界」是什麼意思?分明已危在頃刻,應風色卻無法忽視,捂著側腰濕膩成一片的創口,惡狠狠地瞪著面色陰沉的龍方颶色,宛若垂死之獸。「青雲繡卷的第二項異能,可耗費五萬點,使之化為『召羊令』——這是打通兩界的通道,在陽世小範圍形成永久降界的特殊道具,讓使者身處之處形同降界。」龍方颶色陰陰一笑:

  「陽世既如降界,那在不在降界,是不是就沒有了區別?」

  大量失血使應風色難以集中精神,思考開啟「召羊令」的意義,但五萬點的門檻此際沒有任何人能跨過,便有青雲繡卷也辦不到。

  「而開啟『召羊令』是團體任務,參與者貢獻的點數總和五萬即可。」龍方颶色怡然道:「要不是運古色下手太重,留你活到玉骨她們折回,能掙更多的點數,每人出個幾千點,自能打開那召羊令。」

  運古色皺眉道:「你砍了他一隻手好意思說?半癡劍是歸你了,但他身上的寶衣鎖子甲得歸我。」龍方颶色笑道:「那你得問問其他三位的意思。」運古色疊聲催促:「你們快些!別磨磨嘰嘰的,萬一鹿希色或那姓言的女妖怪來了,這事還辦不辦?」

  顧春色撕下衣襟裹好受傷的左臂,緩步而來,明快地刺了應風色一匕,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口;何潮色卻比他更果決,想都沒想,運匕直搠應風色心口,應風色及時避開,只被刺中肩頭。

  眾人催促平無碧,他卻攢著匕首猶豫不決,巨量的失血令應風色視線模糊,四周越來越暗;餘光見龍方颶色執起翼陽刀、嘴角微揚,心知已到最後關頭,奮起餘力低咆一聲,彷似傷獸掙扎,逕往平無碧的刃尖撞去!

  殺應風色正是入伙的投名狀,運古色等無不略略閃開,讓他碰死在平無碧的匕上,連龍方颶色都停刀不動。平無碧嚇得魂不附體,運日匕本能一戳,鏗的一聲脆響,正中應風色胸口。

  這絕不是利刃入體的聲音——念頭方起,在場的所有人翻身栽倒,微微抽搐片刻,再也不動,彷彿著魔一般。

  應風色撞在平無碧身上,被昏厥脫手的筒匕劃傷了身體某處,但比起已受的重創,這實在算不了什麼。應風色咬破嘴唇,以疼痛維持意識,掙扎起身,染血的碧色琉璃破片從襟口滑落一地——

  他已無力氣捏碎小召羊瓶,或說能在不驚動眾人的情況下弄破,只能借由一撞之勢,假平無碧之手擊瓶召羊。

  如預料般羽羊神並未出現。這種無視距離環境,可以無遠弗屆地將人或物召喚至眼前的道具,根本就不存在;能辦到的話,簡直是妖法了。

  應風色始終認為,召羊瓶系列玩弄的手法,絕對和使者們無從抵擋的意識喪失有關。然而,他並沒有自外於此法的豁免手段,一旦使出,就是所有人齊齊失去意識,之後便只能期待羽羊神介入,或者硬生生拖死了自己,落得失血而亡的荒謬收場。

  但還有什麼,能比眼前的眾叛親離更荒謬可笑的?

  應風色直想仰天大笑,但事實上他連起身的力氣也無,倚著牆壁喘息片刻,支起時瞥見地面一窪液漬裡,有兩片金屬薄片緊緊黏合,幾乎是豎著懸浮在水中,不住原地打轉。

  他方才見過這兩片的,卻不是這般模樣。

  如果還有持刀殺人的氣力,他絕對不會放過橫七豎八的這些人,但飛快流失的體力已不容耽擱,萬一一刺之下反將人弄醒,那可真是蠢得沒邊了。應風色艱難地懷裡摸出最後一包虎合止血散,直接捏碎了摀住運古色所捅的腰側,握著一枚復功丹,步履蹣跚地摸出主屋,下雨似的滴著鮮血,緩緩扶欄行於廊間。

  他快死了。應風色能強烈感覺到,身體的傷損已到了無法修補,或說等不到修補痊癒的地步,等到視界完全陷入黑暗,便是長眠的時刻到來。

  (不甘心……好不甘心……)

  如果能夠重來一次,該怎麼做才好?是對龍大方推心置腹、開誠佈公,還是搶先一步幹掉他和柳玉骨,將青雲繡卷握在手裡,而不是被淚血鳳奩引開注意力,以致步步失著,慘絕於斯?

  鹿希色知道他死了,會不會傷心欲絕,孤老終生?不,該擔心的是主屋內那幫叛徒醒轉,守株待兔,等毫不知情的鹿希色、儲之沁回轉,將她們先姦後殺——

  劇烈的心痛令男兒回神,才發現自己本能地回到廊側的廂室之前,被他殺死後拖入樹叢中的婢女還在原地,樹影下依稀見得並排的一雙腳兒。

  一股異樣掙扎掠過心版,彷彿在極遠極遠的深海,有另一個心意相通的自己不住下沉,正於一片漆黑深黝中呼喊哭號,徬徨無依……

  應風色突然意識到,是什麼將自己喚回了現實。

  想像鹿希色將有什麼樣的恐怖遭遇,無法如此劇烈撼動垂死的身心,波動的來源無疑更近也更具體。

  他踉蹌撞入房中,不過在榻前趴倒片刻,半間屋室的地面已全是血。所幸韓雪色就在床底,毋須費力按開機括,或把人拖出來——這都是此際他難以辦到的。

  應風色仰躺在地,眸光渙散,不受控的喉管不斷嗆咳著血,好幾次只差一點便順不過,就這麼嗆入受損的肺中。僅存的一條左臂如阿米巴蟲般蠕動著劃過血泊,好不容易才構著了毛族青年的額際太陽穴,抹得他半臉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