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聞一聲嘶叫,宛若殺雞,卻是平無碧雙目眥紅,揮劍撲上來。
「……幹什麼!」應風色以半癡劍架住,餘光見五人拔出筒匕,齊齊搠入燕無樓體內,驚怒交迸,大叱道:「鹿希色!你——」
語聲未落,驀地燕無樓吐氣開聲:「滾開!」
眾人被無形震波撞飛,兵刃離體的瞬間血瀑釃空,分作數道刺目長虹,繼而一股腥腐臭氣漫出,燕無樓踉蹌坐倒,扭臂環腰,身下迅速匯成一片血泊。
夏陽淵的鎮脈絕學「金粼劍波」本應凝氣如劍,貫穿眾人身軀,然而燕無樓在受創的瞬間,以筋肉箝住利刃,真要說起來,是鹿希色猝不及防的一刺重創了他,其餘不過皮肉傷而已。
腰腎畢竟是要害,運功之際真氣鼓蕩,撕裂創口,鮮血瘋狂湧出;燕無樓後繼無力,氣刃中途失形,無由貫穿六人,而是像六隻銅帽棍首撞上胸膛,龍大方、運古色等無不口吐朱紅,遠遠摔飛,一掙之下竟起不了身。
夏陽淵並不以武學見長,燕無樓厲害的是手腕眼光,近年來借「開枝散葉」之便左右逢源,恃以聯外,結交不少武林勢力,另一方面又頗能安撫五郡六姓等舊有門閥,讓他們的不滿始終維持在不致爆發的安全範圍內,漸漸主導了長老合議,成為山上的實質領導者。
武功非是燕無樓的強項,頗不及昔年「心鑒神魔」玉無葭、「金匱神魔」晏無方,在白鱗綬中都不算強手,破格升到紫鱗綬後,難免有「武不配位」的耳語。但燕無樓胸懷甚寬,不以為意,長老合議上笑罵由人;時日一久,眾人終於明白此一節其實傷不了他,說的人也就少了。
奇宮眾人膽敢以下犯上,蓋因對上的是燕長老。換成「匣劍天魔」獨無年,莫說動手,怕獨無年一抬眼全得嚇跪,還管得了什麼降界什麼任務?毋寧說燕無樓重創之餘,猶能一擊放倒八人,才是最最出人意表處。
應風色挺劍架住平無碧,成為唯一一個背門中招之人,縱有瑚鐵鎖子甲、紫苑寶衣,這下也撞得眼冒金星,推著平無碧一併仆倒;起身見平無碧兀自攢劍,眥目嗚哇哇叫個不休,反手抽他一耳光:「閉嘴!」平無碧如夢初醒,愕然睜眼,胸膛起伏,豆大淚珠自眼角滑落。
眾人之中,言滿霜毫不意外最早撐起,幾個深呼吸調勻氣息,抬頭已無一絲委頓,霍然轉對垂首倚坐、眸光漸渙的燕無樓。
「等一下!滿霜……聽我說……」應風色急急撐起,無奈尚未全復,料已阻之不及,如箭離弦的言滿霜卻突然無預警地轉向,倏朝錦帳的另一側撲去!
飄揚的藕紗間,忽穿出一抹窈窕烏影,旋過日輪般的兩條熠燿青光,接下言滿霜矯矢靈動的矛尖。
滿霜的蛇矛拆分三截,堂室裡長兵不便,僅以首截應敵;雖具短槍之形,但玉一般的白皙小手單持柄末,使的竟全是劍法,依稀見得是觀海天門的路子,造詣猶在儲之沁之上,法度嚴謹,一徑搶攻。
對手兩尺來長的雙股短劍漸封不住凌厲攻勢,翻飛的烏綢袍影、漫天青絲等一一還形,白似蛋殼般的尖翹鴿乳、細直長腿自袍襟間乍現倏隱,似還微透著光,為這場令人喘不過氣的三刃交擊連環鬥,平添一抹異樣的刺激香艷。
與燕無樓同床共枕的女子,反應比愛郎機敏得多,一見不對,立即翻落榻底,取了隨手褪於地面的烏褸披上——欲在夜色中遁形,黑綢總比她那白過象牙乳沫的雪肌方便些——待燕無樓放倒眾人,才欲翻窗脫逃,無論時機的拿捏抑或冷血的程度,俱教人咋舌不已。
若無言滿霜,這一下她便能順利脫身也未可知。
應風色罕見如此清瘦的胴體,露出衣襟的胸膛似有些嶙峋,但椒乳的下緣墜得沉甸甸的,半弧飽滿,晃蕩起來如貯水絲囊,乳肉像豆腐般綿顫。更別提那雙細直長腿,以及梨脯似的扁臀——
青年完全能理解,長老何以在女郎身上耗去全副精力,以致應付不了襲殺。
應風色愛女子穠纖合度,最不濟也得是豐臀盛乳,此姝按理難入眼中。然而她那半遮半掩的清瘦胴體卻充滿濃濃的色慾與魅惑,意外地令男兒興致昂揚,一霎間幾乎忘了身在戰場。
鏗的一聲清響,雙股劍之一急旋直上,「篤!」插在塗了朱漆的椽間,女郎左袖曳地,血珠點落;幾乎在同時,身後繡窗嘩啦一響,五條玲瓏衣影挾破片飛入,其二較尋常女子更高挑修長,被夜行衣裹得曲線宛然,勝似裸身剪影,縱是鬼面、臂甲亦掩不去誘人的風情,正是柳玉骨、柳玉蒸姊妹。
龍大方與運古色兩支小隊會合後,玉霄派五人被留在主屋外,當作備援。此際突入,只留海棠守住破窗,其餘四人接連掠過烏褸女子身畔,足下不停,柳家姊妹的四柄短劍居然全往言滿霜身上招呼。
身若女童、梳妝亦如女童的雙鬟女郎不慌不忙,小退半步,折出第二截矛桿一格,輕鬆架住二女,另兩名玉霄派弟子則截住鹿希色和儲之沁。
乘著滿霜格擋之勢,柳玉骨倏地擰過蛇腰,易倒退為疾衝,猛撲向披烏褸的女子!
(這……她要搶分!)
應風色會過意來。柳玉骨是降界老手了,對形勢掌握極精,玉霄派五人在突入階段毫無優勢,就是跟著完成任務而已,若未搶下重采,怕連過關的點數都不夠;易地而處,應風色無疑也會一搏。
「鏗」的一響單劍揮開雙刃,居然是柳玉骨踉蹌倒退,烏褸女子短劍斜指,露出一張冷極艷極的白皙俏臉,濃髮披面、唇紅頷尖,竟是玉霄派的二把手「紫華癡客」胡媚世!
應風色曾在迎仙觀偏院裡,隔著人牆遠眺過她,今兒在驛館因分屬賓主,皆為陪從,也沒能照面說上話,但比之眼前的清麗佳人,應風色才知此前她看似未施脂粉,其實是帶淡妝的;妝容所補,卻是那股子難言的幽寂清冷。
素著臉的胡媚世膚質絕佳,雪靨透出勻細紅潮,似乎快美未褪,襯與頰畔幾點淡淡雀斑,瞧著比先前的印象更小更嫩,也更有人味。
認出戴著鬼角半面的柳玉骨,她的錯愕不下愛徒,喃喃道:「降界……怎會開在此處?」急切抬頭,衝口問道:「玉骨,大師傅呢?是她讓你們來——」回神一凜,但話既出口,已不及收回,冷面略僵。
柳玉骨渾身劇震:「您……知道有降界?」
胡媚世俏臉一沉,沒理女郎質問,垂落劍尖,趨近低問:「這輪目標是什麼?羽羊神是怎麼說的?它讓你們幹什麼來了?玉骨、玉骨……振作點!」青光一閃,竟是柳玉骨揮劍將她格開,像驅趕什麼可怕的怪物。胡媚世柳眉倒豎,寒聲叱道:「你幹什麼!」
「為什麼……」
柳玉骨死死攢著劍柄,明明她才是舉兵相向的那一個,瞧著卻脆弱不堪,彷彿被惡狼逼到角落的小動物,切齒嗚咽:「為什麼不放過我妹妹?我已經……我已經給你們做牛做馬了啊!」
「啪!」胡媚世一揚手,受創的左掌在她面上留下一枚血手印,摑得柳玉骨天旋地轉,趕在修長的女郎失衡仰倒前,一把揪住她襟口,拖至面前,壓低嗓音:
「我們的性命,皆是主人所賜,此節未來得及與你們細說分明。你只要記住,你的命是主人的就行了。降界有變,主人危如累卵,我等須盡速趕到主人的身畔,快與我說任務——呃啊!」低頭見劍尖搠入腹間,儘管血珠汩溢、劇痛難當,仍不相信愛徒會對自己下手。
「……任務就是殺了你們倆,二師傅。」
柳玉骨眼角的淚水終於失載,滑落面頰,神情卻無一絲動搖,喃喃道:「一有機會,你說的那個主人我也會殺,還有羽羊神……總有一天我會帶玉蒸離開降界,離開你們這些操使我們、玩弄我們的人。
「我的命若是那撈什子『主人』的,你且讓它來拿。在此之前,只是我的。」搠至柄沒,更未稍停,穿肉而出的「嚓——」一長聲令人牙酸耳刺,不忍卒聽。
「……二師傅!」正牽制儲之沁的玉茗捨了對手,發瘋似撲來。柳玉骨一腳踹開胡媚世,乘勢拔劍,轉身格住師妹,顫刃甩飛鮮血,濺得頭面上殘紅點點,如繪雪梅。
「你……欺師滅祖!」餘光越過女郎肩頭,瞥見趴倒在地的胡媚世,玉茗忍無可忍。
「而你是通風報信的那一個。」
柳玉骨仗著力大,壓著她掉了個頭,踉蹌退向繡窗。「那日應風色離開後,你便去見了師傅,一五一十地說了,是不?你在降界中也沒少受了污辱,當你呼喊哭叫、傷痕纍纍,被那些禽獸恣意淫辱時,她們可曾來救你?就算她們事後許了你好處,你敢信她們會遵守諾言,如約而行?」
「我……不是……」玉茗止不住退勢,面紅氣竭,兀自強辯:「師、師傅養我育我……你也是……嗚嗚嗚……怎能……啊————!」嬌軀一顫,赫見小半截劍尖穿出酥胸,血污稠濃。
身後海棠笑吟吟道:「跟她說這麼多!這丫頭沒救啦。叛徒就是叛徒,與咱們不是一路。」拔出短劍,在玉茗身上抹淨,彷彿殺的是街邊的野貓野狗,而不是從小一塊兒長大、同門習藝朝夕歡笑的姊妹。
不止柳玉蒸目瞪口呆,奇宮眾人亦都一凜。
但海棠說得沒錯,開弓無有回頭箭,不殺燕長老,今夜必死;要做就只能做盡做絕,三心二意猶豫不決,神仙也難救。
便在此時,鼎沸人聲忽然湧至,十數名莊客模樣的持械大漢殺將進來,為首三人卻非生面孔,都是燕無樓的弟子。「……師尊!」一名斜背劍鞘、金冠束髮的羽服青年瞥見師尊慘死,怒紅雙眼,脫鞘的青鋼劍幻出銳芒,直取最近的何潮色。
何潮色經降界磨練,又頗得天予神功之助,武功今非昔比,認真起來連平無碧都能打著玩兒。此際在青年劍下卻無招架之力,狼狽倒退、血花四濺,末了鬼角半面更被一劍挑飛,雖舉臂遮面,卻已來不及了。
「何潮色!」青年一怔:「怎地是你?」
何潮色面如死灰,不發一語。
運古色拄「璜余谿釣」躍至,及時接過青年之劍,冷笑:「忙著敘舊啊?你有這閒工夫麼,岑華色!」羽服青年舞劍成團,半步也不退,一一還擊,次序井然,哪怕先前有滿腹狐疑,此際俱都沉落,寒聲道:「深夜偷襲,殘殺同門,運古色,你們飛雨峰這是反了!」
運古色哈哈大笑:「反你媽的!金屋藏嬌、勾結外人,你也好意思說個『反』字?」
此人是當今夏陽淵色字輩首席,也是唯一領有四字門欄的新生代好手,「天閬絕耀」岑華色。
岑氏乃唐杜玉氏遠系分支,式微既久,雖靠玉無葭的關係送上龍庭山,也只能拜在燕無樓座下。
燕無樓不以武功見長,徒弟按理也不諳此道,但此前毫不起眼的岑華色,近年表現出眾,頻於年度大比中露臉,不僅取得四字門欄的頭銜,長老合議還特許他用「天」字。雖是燕無樓檯面下運作所致,若無足堪匹配的武技,料想燕長老也不易使力。
岑華色不以「無劍」為目標,規規矩矩運使青鋼劍,與飛雨峰的唐奇色是一條路子。不同於被譽為奇才的「紫辟天風」唐奇色,岑華色在劍招上沒有特別驚人的表現,運古色、顧春色這兩年在大比上經常小輸他半招,看著像是內力修為的差距所致。
大家都是老相好了,運古色那陰陽怪氣的嗓音他一聽便知。運古色在這點上頗有自知,索性挑開了說。
青鋼劍與百變棍激烈交擊,響似連珠,劍光棍影漸失其形,彷彿重現去年大比的掄元之爭,結果卻未必相同。
鏗然一震,「璜余谿釣」將缺牙卷口的青鋼劍刃磕斷,趁運古色閃避疾旋而至的半截斷刃,岑華色左袖微晃,凌厲的指風朝他胸膛點落!
全力交擊後,猶能騰手施展《通天劍指》,威力不減,簡直像是擁有第二處丹田。大比上,運、顧不是被他削斷兵刃,就是在雙方相持之際,忽被一股莫名的潛勁撞退半步,顯露敗象,這才慘遭淘汰。
眼看避無可避,運古色胸膛一縮,鬆開長桿,讓過指風的同時雙掌運化,纏著岑華色的左手你來我往,硬生生拖老了招式,冷不防一腳踹他腹部,踹得岑華色倒撞粉牆,一口血箭噴出,顫巍巍地扶牆撐起,想不透運古色如何能在舊力用盡的同時,又生新力發招,彷彿還有一處丹田也似。
「天予神功嘛,以為只有你會?」戴著鬼角半面的瘦削青年「唰!」轉了圈玉桿,倒持如掖槍,露出森森白牙,緩步而來。「你個老陰屄用這種招數耍了爺爺幾年,這筆賬咱們今兒要來清一清。」
岑華色不知師尊傳授的雙修秘法《瓊符仙鶴功》怎被改了個名兒,竟連運古色也練得。近五年間,他被師尊帶來這個距離本山不遠的秘密莊園練功,換過諸多合修道侶,好不容易才在大比上吐氣揚眉。看來師尊暗中培植勢力一事,被諸脈中實力居首的飛雨峰察覺,竟利用西山使節來訪期間、舉山上下鬆懈之時,猝然下手襲擊。
無論如何,山上是回不去了。但師尊既與玉霄派、冷月四刀聯手,只消生出此地,不愁無處投奔——
岑華色忽嗅到一股若有似無的焦味,彷彿炙燒油脂皮革也似,餘光瞥見不遠處趴臥在地的胡媚世,心念微動。
柳玉骨弒師時他尚未趕至,否則會更早意識到,腹間之劍拔出,胡媚世應是仰天倒落才對,俯臥未免太不自然。精通醫理的燕無樓煉有一種名為「血火封」的秘藥,剝開藥殼後潛運內力,使裹於其中的藥芯發出高熱,封住傷口,但此法只能止血,對治療傷口並無助益。
胡媚世微翻的右掌心焦爛一片,泛起大片水泡,必是用上了「血火封」,流淌一地的血泊乃另一名少女所出,而非女郎。若能救出玉霄派二把手,迎仙觀肯定會收留他。
而救星恰於此刻趕至。
眾使者才清光了莊客,只剩兩名燕無樓的親傳弟子苦苦支撐,冷月四刀之中的林江磬、戴禪關又殺進來,運古色不得不捨了岑華色,與何潮色等聯手合戰。要不多時,發現過雨山慘死的方病酒也來到主屋,此消彼長,雙方頓時陷入僵局。
岑華色抓緊機會躍起,有驚無險地穿過大半間屋子,攙起半裸的胡媚世,雙雙穿出破窗;落地時一踉蹌,胡媚世輕扯他袖子:「帶我走……快!」混著血氣的香息噴入耳蝸,青年為之血沸,瞥見女郎露出烏褸的雪白胴體,也不知哪來的氣力,將玉人橫抱於臂間,纖細的女郎彷彿只比棉襖稍重些,更添幾許成功脫逃的希望。
岑華色精神大振,色膽橫生:「姊……姐姐勿憂,我定帶你逃出生天。」當初師尊讓他喊她「二掌門」,執弟子之禮;改以姐弟相稱,可就成了平輩。胡媚世偎在他懷裡,濃睫輕顫,更襯出渾無血色的面龐比羊脂玉還白。
「全……全靠弟弟了。」居然直認不諱,岑華色欣喜若狂。
屋裡鏖斗正酣,冷月三刀乃現今大清河派鋒頭最健的少壯英俠,便是當中最年輕的林江磬,也和葉藏柯一樣年近而立,修為縱不及赤水大俠,一對一連應風色都感吃力;況且三人衣著齊整、兵刃稱手,並非倉促應戰,扣掉洛雪晴、平無碧等無效戰力,九淵使者一方差不多是二打一,才得勉強扛住。
岑華色攜走胡媚世,大出眾人意料,柳玉骨與龍大方交換眼色,領海棠、玉簪越窗追去;柳玉蒸猶豫了一霎,也跟著去了。
己方人手減少,但儲之沁接連放倒那兩名燕無樓的弟子,多半也乘了二人目睹師兄捨己不顧、愕然失神之便。運古色百忙中不忘一槍一個,將兩人戳了個前胸穿後背,儲之沁忍著不豫回頭支援應風色,鹿希色趁機躍出戰團,跟在玉蒸後頭穿窗而出。
應風色與她心念相通,兩人對望一眼,便知彼此心意。
胡媚世無疑是連接「降界」與現實的關鍵,玉霄派與羽羊神組織必有牽連。柳玉骨等遭降界蹂躪,由怒生恨,一旦明白師傅其實是羽羊神的幫兇,亟欲除之而後快,殊不知胡媚世身懷組織的重要情報,就算要殺,也要問清楚了才能殺。
柳玉骨對應風色提防甚深,由鹿希色去追,毋寧是更好的選擇,且晚不如早,決計不能斷了這條線索。
若教應風色親自操辦,說不定會找個身形相似的婢女之屍剝去衣裳砍花面目,換上烏褸魚目混珠,設法將胡媚世藏匿某處,賭一賭在降界外重遇的機會,又或扔進河裡什麼的,總之須設法讓胡媚世活著,對羽羊神的壞處肯定大過自己。
主屋內屍首橫七豎八,處處殘肢血泊,既滑膩又礙腳,影響進退趨避,這是不分敵我的。雙方越打越開,「伴醉刀」方病酒素不耐煩,打著打著氣悶已極,長刀掃開身周纏戰不休的三人,仰天虎吼:
「兀那小賊,出來受死!」攀著窗櫺翻出,不進不退,逕立於月下搦戰,身姿囂狂。運古色一口血唾啐地,抹唇狠笑:「就你這屁大本領,裝他媽什麼屄!」挺槍躍出,重招居高臨下轟至,與方病酒雙雙撞進庭樹林影間,眾人迫不得已,只得隨後打扎——
◇ ◇ ◇
兵器交擊、呼喊叫囂……聲音逐漸遠去,偌大的主屋再度陷入死寂。夜風偶爾從破損的門窗牆隙刮入,吹得燭火撲簌亂搖,將滅未滅。
誰也料不到頭一個折回的,竟是應風色。
把冷月三刀拆開來對付,怕是連平無碧都能明白……不,該說是從降界活著回來的人,差不多也該具備這種程度的直覺了。只有像方病酒那種把練武當作詩文酬唱般的愛好、人生迄今全活在溫室裡的公子哥兒,才會蠢到於實戰中放棄優勢,圖個無聊的「一快」。
他們只消聯手幹掉己方任兩名主攻手,奇宮小隊就會在眨眼間崩潰。但林江磬也好,方病酒也罷,他們所受的訓練、習慣的戰鬥方式如非比武單挑,就是踐踏一群遠不如己的嘍囉;一旦對手太強或敵我數目太過懸殊,他們就會放棄武鬥,改以「江湖規矩」解決。
但降界裡,就沒有這種過家家似的愚蠢選項。勝負與生死一直是同義詞。
像這種一望難知優劣、充滿複雜變數的團戰,遠超出這些名門公子哥的經驗所能應付,無知者無所畏懼,隨心而行,最後的下場就是完蛋大吉。
方病酒能哭能歌,素以豪俠自居,眼見情若手足的過雨山慘死,滿腦子只想報仇,其武功對運古色並無壓倒性優勢,只消保持車輪戰的節奏,讓平無碧與何潮色補上運古色調復的空檔,磨都能磨死他。
而運古色的狂態不過偽裝罷了,成功釣上方病酒與他鬥氣,運古色玩的卻是謀略。
三人中最棘手的,反倒是年紀最輕的「岸楓刀」林江磬,由應風色與言滿霜應付,龍大方則與顧春色聯手牽制住戴禪關。儲之沁負責保護洛雪晴,一邊尋找江露橙的下落,一邊持續掃蕩零星的莊中活口。
三處戰團在徹底脫離彼此的視界之前,應風色與龍大方、運古色換過眼色,回頭一瞥主屋——這是「完成後主屋碰頭」之意——眾人心領神會。
林江磬以一敵二游刃有餘,試探兩人的兵器路數之餘,兀自談笑風生,所使的「岸楓刀」乃是一柄罕世神兵,他的渾號便是由刀而來,與半癡劍對擊毫不遜色,倒是滿霜的蛇矛堅銳頗有不及,須避其鋒,屢屢成為林江磬壓制二人的破口。
三人且戰且走,不覺退入一片遍鋪青磚的庭院,與屋舍廊廡間隔著矮牆,並無藏身處,不怕有人窺看,是獨立的角落,十分僻靜。
應風色忽收劍後躍,林江磬大笑道:「想逃麼?」忽覺一股巨力直撲面門,瞬目及至。他嚇了一大跳,本欲使個弓腰鐵板橋避過,回神不見有什麼實物擊來,而是那女童身形的女賊挪了個位置,橫在他與那鬼面青年之間,僅僅是這樣便斷了他的追擊路徑,不管怎麼繞都會撞上女賊似的,林江磬不由一凜,又覺是巧合。
這種以勢逼人的絕頂造詣,他只聽師父說過,連他老人家畢生都練不成,何況是一名蒙面夜行、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鬼祟丫頭?
「交給你了。」應風色收劍成鏟,貼於臂後,就這麼頭也不回地走出小院。
「兵器還挺得住麼?」
「用不著兵器。」滿霜輕輕一笑。「你要的話,他那柄寶刀我可以換給你。」
從頭到尾,應風色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奇宮之人沒有回頭路了,定不讓他救燕長老;儲之沁對己雖有情意,堪稱言聽計從,可惜她沒有收拾林江磬的能耐,無助應風色抽身。言滿霜是唯一,也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且滿霜和他一樣,是真心想擺脫羽羊神的掌控,完成任務於她,不過是破解陰謀的途徑罷了,她既不沉迷,也不屈從,能明白應風色若做出違背任務之舉,絕對是為了對付降界——
只是這個想法未必全對。
應風色蹲在燕無樓身前,細探其脈搏呼吸。燕無樓的身體還是溫的,但已無氣息,他終究晚了一步。
(該死……該死!)
他是未來的奇宮之主,奇宮就是他的底線。
生命毋寧十分可貴,但在敵人劍指宗門之際,生命是可以犧牲的;指劍奇宮傲視武林四百年,所有的榮耀和地位無不由此而來。陽山九脈若是貪生怕死,苟苟營營,何以伏魔,又談什麼平災!
若羽羊神的目的是龍庭山,他必須活著把這個消息帶回通天壁,並弄清楚燕無樓是擋了羽羊神的陰謀才被害,抑或喪失利用價值,慘遭滅口,山上還有沒有其他同謀等。要是死羊頭連夏陽淵的紫綬首席都能策反,使者中難保沒有他的暗樁,此事絕不能大張旗鼓地做。
「長老……燕長老!我來救你……醒一醒啊,長老!」
他將隨身的「虎合止血散」傾滿燕無樓的前後創口,又點了附近幾處要穴,滲血一遇藥末即凝成暗褐色的膏泥。應風色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止血散有此神能,更可能是死體已無血行,沒期待有什麼立竿見影之效。這只是施救前的預備手段。
小心撬開燕無樓牙關,餵入三千點一枚的珍貴道具「復功丹」——這種混了老參精華與蛁血的藥丹,能令驟停的心臟恢復跳動,一霎間的脈搏足以讓血液遍行百骸,將死之人可倚之一擊;剛嚥氣不久的,甚或能還魂也說不定。
應風色按摩著中年羽士的喉管胸腹,確定丹藥入胃,雙掌抵住他胸口膻中穴,徐徐度入內息,以催發藥效,也不知過了多久,燕無樓始終垂首不動。
「長老……求求你,醒過來……長老……」應風色耗去大半內息,累得額間滲汗,萬般無奈,終於接受事實,雙肩垂落,以額頭輕叩屍體之首:「是誰背叛了本山?你說啊……你倒是說啊,可惡!」忽聽一人啞道:
「……不就是你?」
應風色悚然驚起,已避之不及,燕無樓右臂一翻,染滿鮮血的手掌扣住他腦後頸背,劇痛透骨而入,「嘶」的一聲,竄出燒焦似的惡臭。
應風色不知有「血火封」的存在,他耗盡內力催發的丹勁,恰給了瀕死的燕無樓最後一擊的氣力,拼著掌骨燒穿,也要拉叛徒同下地獄。
沒人比燕無樓更瞭解如何發揮「血火封」的至極威能,青白相間的熾焰幾乎透掌穿出,接觸一霎,應風色已痛得暈醒幾度;千鈞一髮之際,一抹紅芒削斷燕無樓的右掌,火刃橫掠,反手斬落其頭顱,斷口焦封如炭,血氣化為縷縷紅煙,竟無半滴血滲。
應風色痛得在地上打滾,燕無樓「黏」在他頸後的斷掌瞬間化為雪白無瑕的骨炭,旋即迸成齏粉。「血火封」至此燒盡,應風色頸後肌膚焦爛一片,隱約可見白骨;醒來才發現自己趴跪於地,狀似犬伏,分不清是汗、淚或組織液的水漬披麵點落,在鼻尖下方匯成小小一窪。
液窪微鼓的表面,浮著兩點怪異的金屬鈍光,像鐵汁滴入冷水中凝成的薄薄皮片。應風色以為看錯了,不由得晃了晃昏沉的腦袋。
而本該痛到麻木的痛覺,仍以此起彼落的鮮烈大幅改變認知;勉力凝起視線,才知是龍大方及時趕回,以天火翼陽刀救了自己。
「師兄,你真傻。」他的口氣輕鬆平淡,像在風雲峽聊天似。看不清五官等細節,應風色才發現他的身形似乎更結實強壯,不似過往那般圓滾富泰。
「長老不會聽你說的。叛徒就是叛徒,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應風色一動下頷就痛得流淚,喉間如遭火灼,不看也知道絕不可能毫無傷損,就算就此失去言語的能力,也不是難以想像之事。我為什麼……要回來做這種多餘的事?但後悔也來不及了。
「可惜這裡沒有鏡子。」
身後,龍大方忽然一笑。「我們是不一樣,師兄。你真該看看,自己現在成了什麼模樣,就像是……就像是叛徒該有的樣子。」
悚慄掠過心版,應風色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裝出痛苦摀喉的模樣——其實也不用裝——勉強聚起一絲內息,右手伸向地面的半癡劍。
然而龍大方彷彿已為這一刻等上許久許久,紅蓮焰刃搶先一步,好整以暇地往上一撩,灼風過處,齊肘而斷的右臂飛上半空,肌肉結實卻不粗礪,是很好看的、很招人喜歡的手;修長的五指虛抓著什麼似的,實則什麼也沒抓住。
難以形容的劇烈疼痛攫取了應風色。
他蜷起右側身子,活蝦般滿地騰扭。
(我、我的手!那是……我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