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武功出東海」不是隨便說的。
白城山以東的一府廿九郡百廿六縣,號稱東洲文明之始,精研武學已逾千載,遺有神功無數;西山民風剽悍,南陵百花齊放,亦有可觀處。央土恐怕是天下五道中,武藝最不發達的地方,排名還在抵禦外族第一線、深受東西武脈影響的北關之後,令「央土武林膽寒」云云,只怕作不得數。
但應風色偏偏聽過「潑天風」虞龍雪之名——在評書裡。
太祖武皇帝駕崩後,二子密山王、羽淵王年幼無德,兼且北關未定,群臣遂敦請時任大將軍、中書令、北關道三府總制、征北大都督的定王獨孤容,以皇太弟身份繼位,改元「順慶」。
有趣的是:原本不肯臣服的北西諸藩,在順慶皇帝登基後,一個個像下水餃似的歸順聖天子,百姓都說定王征北那幾年,德行感化了這幫軍頭,除開少數幾場戰事,雙方都沒怎麼打,北地早在悄悄恢復,乃有如今的欣欣向榮。
這話反過來講,可就不好聽了。
但獨孤容天生是當明君的料子,為人所不敢為,上位沒多久,民間便有《說巡北》這樣的評書流傳開來,講述順慶爺登基前征伐北關未定之地,不忍見百姓膏鋒鍔、填溝壑,遂率文武僚屬,微服潛入民間傾聽疾苦,順便摸清各藩不肯歸順的理由。
評書裡的北關諸藩多半不是壞人,有的忠於故主,有的身負奇冤,多為貪婪作惡的屬下所蒙蔽,而結尾處無一不被順慶爺的寬大襟懷所感動,痛哭流涕,易幟來歸。
韋太師叔說,古今帝王中,十九八九是不讓百姓議論的,妄議時政都能整成死罪,況乎議君父?但獨孤容是個明白人,他坐了兄長的大位,堵不了天下人的嘴;橫豎都得讓人說,乾脆整點娛樂性高的。
都說官方造謠最為致命,《說巡北》有磅礡的戰爭場面,各種兒女情長、陰謀詭計,足以滿足聽眾的需求;狂打貪官惡藩之臉,嚴懲居間上竄下跳的小人,除了老百姓大呼痛快,順便警示新朝小吏一把:今時不比往日,犯在聖天子手裡,仔細汝等狗頭。
過往只能偷偷議論的事,如今在大庭廣眾下說,不僅呼朋引伴增添樂趣,還帶說學逗唱,比市井耳語動聽百倍。而評書裡除了劇情所需的若干虛構人物外,要角全是時人,格外地新鮮刺激。
「潑天風」虞龍雪,便是《說巡北》中人氣極高的角色,被描述成一名愛穿紅衣、武功高強的奇女子,不只刀法超卓,更能百步穿楊,多次搭救順慶爺一行人,最後更加入了隊伍,擔任順慶爺的護衛。
小時候應風色總覺得她該嫁給順慶爺當皇妃,以致聽到後頭虞龍雪與順慶爺的文膽健南先生越走越近,儼然是要被配成一對時,氣得連瓜子糕點都不吃了,彷彿被人塞了滿嘴的死蒼蠅,那份難受迄今記憶猶新。
「她最後嫁給袁祐了啊。」韋太師叔居然還惡意暴雷,完全不給人活路。「嫁的時候袁祐還不算太老,一個是新朝顯貴,平步青雲,一個是俏美紅妝,收拾了師門叛徒,正是意氣風發,平望都傳為佳話,沒提兩人年歲硬生生差了一十八。你想不想知道他們有沒生娃?」
生……一點都不想!男童臉都氣歪了,回過神時還偷偷掉了眼淚,心裡像有什麼活脫脫地碎裂開來,散得滿地狼藉零落。
接掌風雲峽後,應風色常出入通天閣,才知虞龍雪出身的「猿臂飛燕門」乃央土武林少有的、具有真才實學的一方異數,從地緣上看,此派該被歸入北關武學源流,雖以刀法開宗,於射藝上的極致鑽研,才是它們傲視武林的根本,是故象徵張弩彀弓的「猿臂」二字,還置於象徵刀法的「飛燕」之前,可見一斑。
猿臂飛燕門興於金貔一朝,於前朝碧蟾朝發展到極致,一度成為北方武林的魁首,門中精英遂入央土,遍及軍旅行伍、世家門閥,乃至皇宮大內,因而在異族鐵蹄入侵,白玉京付諸一炬的同時受到毀滅性的打擊。
虞龍雪並不是虛構人物,她那雌威凜凜的外號「潑天風」也不是。
《說巡北》中最著名的武戲段子,即順慶爺一行對上當時盤據旃、圪兩州,自號「白狼王」的原旃州節鎮渾邪乞惡。渾邪乞惡域外胡種,身材奇偉力大無窮,麾下大將嚴人畏更是當時公認的猿臂飛燕門第一高手,人稱「醉和金甲舞,大雪滿弓刀」,威名震動天下。
無論碧蟾或白馬朝,這兩人都只能以武力壓服,沒有了太祖武皇帝,沒有虎帥韓破凡和刀皇武登庸,渾邪乞惡遂據險自雄,再不受制。
而旃州和圪州的兩場戰役,也是獨孤容那慢條斯理、宛如春遊的北伐過程中,少數動了真格的野戰和攻城戰,幾乎所有傷損都交代在了這兩處。
旃州狼兵勇猛善戰,朝廷從未公佈確切的傷亡數字,欲蓋彌彰反而勾勒出戰事慘烈的鮮活印象。
按《說巡北》的段子,嚴人畏打敗獨孤容麾下所有喊得出姓名的武將,主公渾邪乞惡伏誅後仍不肯投降,最後是虞龍雪單挑斬殺了這位「大雪滿弓刀」,於第三度交手中取勝,潑天之風吹散覆弓之雪,猿臂飛燕門至此完成了世代交替。
沒想到評書中的人物,居然就這麼出現在眼前,與自己僅有一門之隔,彷彿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
虞龍雪——或該稱她為「袁夫人」——比想像中更美麗也更有女人味,可能是年少時對女性的幻想過於貧瘠,連拿來當自瀆對像、矯健婀娜的紅衣麗影,也不及真人的風情於萬一。
儘管虞龍雪要比他想像中年輕太多,似有蹊蹺,並未改變阿妍的擔憂。應風色握著少女軟滑的小手,忽然一笑:「那晚我們約好了逃出驛館,你原本打算安排我去哪裡?」阿妍想也不想,便道:「我姨父在蒼梧郡有座園邸,我與那兒的僕人相熟,暫住一陣子不妨。」
應風色腹中暗笑,故作訝然:「你……沒打算和我拋下一切,逃到天涯海角,再不理這些煩心事麼?」
阿妍被戳中痛處,俏臉霎紅,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兒似,正欲跳起忽又沉落,頹然片刻,才像辯駁般小聲嚅囁道:
「我、我早同你說過,我是訂……訂了親的,沒法嫁給別人,你說你能明白,我們……我才同你交……交朋友。我也想拋下一切,什麼都別管,逃得遠遠的,可沒法子。這樣……會害了我姨娘姨父,和其他許許多多無辜之人,我不能這樣做。我只能……只能幫你逃走,至少我們當中,有一個人……能走掉。」說到後來聲如蚊蚋,唇瓣輕歙了幾下,似說了「對不起」三字,卻始終未開聲。
應風色低頭追著她的眼,溫柔而堅定地,不讓少女慌亂逃去。「那你覺得,從小最疼你、最寵你的姨娘,她心裡懂不懂你,知不知道阿妍是這樣一個捨不下無辜受累之人,不敢任性妄為的孩子?」
阿妍一怔,詫異地抬起眼眸。
應風色和聲續道:「袁夫人若擔心你毫無責任心,會因為一時糊塗,令眾人蒙受誅夷九族的大不韙之罪,豈敢放你在外頭胡亂遊玩?早把你鎖起來啦。」
阿妍破涕為笑,嘴上兀自不肯饒,反口道:「鎖我做甚?我又不是小狗,鎖你還差不多。」忽然發覺他用了「大不韙」三字,心底有些慌,猶豫了一會兒,才小聲道:
「你……你發現了?」
應風色微笑道:「扇兒我沒帶在身上,但也是反覆看過了的,每回想你便拿出來瞧,沒一萬也有八九千次了。」阿妍紅著臉啐他:「瞎……瞎說!」心裡甜絲絲的甚是受用。
知她是「潑天風」虞龍雪的外甥女後,瞧她總覺分外明媚,阿妍的容貌身段本就無可挑剔,又是未來的太子妃,再加個「評書角色具現化」的屬性,饞人何止攀升數倍?暴增十倍都有餘。
推算虞龍雪在定王帳下任事,差不多就是阿妍的年紀,頂多再長三兩歲,她是《說巡北》中那紅衣霜刃的「潑天風」更嫩更完美的版本,是他情竇初開時的美好投射,雖說現今的袁夫人虞龍雪依舊美艷,說不定熟得恰到好處,正是採擷品嚐的好時節,但未嫁人的阿妍猶是處子,啖啖頭湯還是極具吸引力的。
若非顧慮莫婷,恐失玉人芳心,以莫氏母女高超的外科手法,修補少女的純潔之證還不是信手拈來?飽嘗阿妍後再還皇帝陛下個完璧的太子妃,綠得未來的天子一頭,想想都覺過癮。
「……喂,你想什麼笑得這般猥瑣?」阿妍輕撞他一肘。她雖不會武,這下卻甚有力,足見身子壯健,不似花朵蔫弱。「她……那位姑娘來啦。」
應風色回過神,見黑襦少女喂完乳糜,拍哄著嬰兒走到門邊,空靈的眼神輕飄飄地投往這廂。
「要不進來坐會兒?阿潔吃飽啦,我正要燒飯。」氣音虛渺,卻未予人有氣無力之感,稚拙中透著股難以形容的韻致,就跟她的外貌衣著一樣,既矛盾又迷人,神秘得讓人想層層剝開她週身的迷霧,直到再無絲毫遮掩。
阿妍膽大,嘴裡說著「怎好意思」,卻無意離開,但心底不無猶豫;畢竟幽暗屋裡兩具搖籃輕晃,雖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差不多是鄉野奇譚的畫風了。
黑襦少女淡掃一眼,忽綻微笑。
「她們還沒走遠,我能感覺到。不想進來就在院裡坐,現在出去,方才就白躲啦。」轉身入屋,將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小東西放回搖籃裡,皺著小巧挺翹的瓊鼻逗弄,精緻的側臉宛如玉砌,挑不出半點瑕疵。
這畫面委實太美,再懷疑是狐仙什麼的,阿妍都覺對不起她,拉應風色走進屋內。從她背後居高臨下一眺,搖籃裡的嬰孩小臉如熟透的紅蘋果,饜足閉眼,撮拳頰畔,邊緣似能透光。還好嬰兒不是假的。
阿妍辨不出小孩年紀,喃喃道:「她是女孩兒麼?好漂亮啊。」語聲中充滿感動。少女推著搖籃並未回頭,輕渺酥嫩的氣音裡聽得出一絲笑意。
「是啊,阿潔是女孩。我也覺她挺漂亮。」
「我叫阿妍,他叫阿雪,同阿潔一樣,都是『阿』字輩。」阿妍笑道:
「是了,你怎麼稱呼呀?我還沒謝你,方才幫了大忙。」她本想管少女叫「姐姐」,瞧著總覺她比自己小,又不好充大。旁人若以「你」逕呼初識之人,難免顯得無禮,阿妍卻說得大方自然,不致令人反感,反覺親切。
「我叫簡豫。」
「阿潔……是你女兒麼?」猶豫半天,阿妍仍再確認了一次。
自稱「簡豫」的黑襦少女搖頭,繫著鬟髫的雪白絲絛輕晃著。
「阿潔是我妹妹。」兩人這才放下心。
雖說幼女嫁人乃至懷胎時有所聞,應風色和阿妍都不希望發生在她身上。以她超齡早熟的應對,應風色本以為是生活銼磨所致,此際心懷一寬,突然失笑:
「那阿潔豈不是叫『簡潔』?」
簡豫俏臉上的詫色一現而隱,繼而微露恍然:「也是,那她真得叫簡潔啦,這名兒怎取成了這樣?」三人皆笑,登時拉近距離。
少女話少,瞧著像不想回答時、怎麼問都會被無視的類型,以致閒聊半晌仍難知根柢,只知她管屋主叫「先生」,那人是名大夫,她與阿潔寄居於此,與先生一同生活,其餘一概問不出。
另一具搖籃裡鋪著厚厚被褥,瞧著是空的,不知為何要替阿潔準備兩個搖籃。兩人對育兒皆是外行,無從問起,索性跳過。
片刻簡豫眉目微動,起身道:「她們走啦。你們坐會兒,我去瞧瞧。」自顧自走出去;回來時拎了幾個荷葉包,正是先前應風色在市集購買,遺落在暗巷裡的物事。
「豬肉、筍子……你還會煮菜?」阿妍詫異極了。
「我愛吃筍。」簡豫更是直接。「你做什麼菜式?」
且慢,是你說要燒菜,一副留人吃飯的樣子,怎問起我來?
最後就是這樣了,應風色邊切筍片邊腹誹著。講到編派男人做什麼,兩個初識的小妞都能聯手得忒自然,比同門手足還有默契。
所幸廚下雖狹仄,倒也收拾得有條不紊,不致令他這個庖鼎新手噁心得踏不進去,斃命於吊簾之前。
冒牌叔叔這道菜有個名目,叫「峒州山筍」,也有管叫寶劍筍的,聽著頗有躍馬江湖的豪氣,兼且美味無比,想必當年精於烹調的應無用也炮製過。
應風色沒有看過叔叔煮菜的印象,可能年紀小不記得了,更可能是翻過哪本食記殘留於識海的片段,被冒牌叔叔拿來獻寶。他出門採購前興致勃勃,眼下卻是硬著頭皮上場,萬一難以入口,臉可就丟大了。
東海道西界的白城山延入央土峒州地界,盛產竹筍,尤以執夷左近的寶劍灘最佳。書上說「籜紅肉白,墮地能碎」,鮮滋飽水自不在話下,堪比瓜果。
古時從這裡出發的商船,往往在甲板上以炭盆瓦罐燉煮新采的鮮筍,與豬肉雞肉同煨,船至越浦時,筍肉煨恰到好處,揭蓋但見湯色乳白,鹹鮮撲鼻,打上一碗能解旅途勞頓,遂成三川名菜。
這「峒州山筍」的主角其實不是筍,而是肉;且不只鮮肉,須得新陳同煮,才能激盪出這等鮮美到能吞下舌頭的佳餚。除了新鮮的豬肉雞肉,還需發酵過的鹹肉才行,新陳肉的比例是新三陳七,但冒牌貨叔叔堅持五五對開,說這樣滋味更鮮。
應風色在集子裡買到一大塊鹹蹄膀肉,切開之後紅白相間,紅如染櫻白似雪,直瞧得人心曠神怡。
通通洗淨切好,先扔鮮肉與筍進瓦罐,小火煨上半個時辰,再入鹹肉。正從廚房探頭抹汗喘口氣,前院裡「砰!」一響,柴門已被人踹開來,大片腳步聲沙沙沙踩進,一把清脆的嗓音叫道:
「兀那妖人,教你造孽!」正是去而復返的袁夫人虞龍雪。
應風色正欲入屋,驀地勁響破空,一枝狼牙羽箭射入屋裡,削過簡豫雪頸,帶著金芒「篤!」釘入牆,箭羽嗡顫。掀簾的應風色動都不敢動,餘光瞥去,赫見入牆的半截箭鏃紮了條細金鏈子,正是簡豫的耳飾。
前院中,虞龍雪拈箭彀滿,彷彿不曾變換姿勢,對屋裡目瞪口呆的外甥女道:「阿妍出來!有姨娘在,這妖女不敢對你怎樣。」語尾一揚,森然道:「你若膽敢碰一碰搖籃,我不介意送具屍首結案。」殺威凜凜,自是對端坐於搖籃邊的黑襦少女說。
應風色都聽懵了,什麼妖女,結什麼案?
阿妍比他更著急,心知神箭無眼,取命不過一念間,忙道:「姨、姨娘!你先把弓放下,這位簡豫……簡豫妹妹不是壞人,姨娘莫誤傷了她!」
屋外虞龍雪銀牙咬碎,差點跺腳,暗忖:「這孩子平素機靈,偏在這要命的當兒犯糊塗!」明白寶貝甥女拗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動,唯恐妖人乘隙挾持,冷哼道:「你忘了咱們這趟出門,除替你姨父找大夫,還為什麼事來?」
阿妍脫口道:「受東溪等四縣衙門所托查樁案子,但姨娘沒說什麼案,約莫怕我聽得難受——」
「殺嬰案。」
虞龍雪冷冷接口,精鋼箭鏃晃也不晃,比架上石像還穩,呼吸說話都不能稍稍動搖。
「四縣以內,半年之間,七戶不滿週歲的幼兒被劫,共尋獲六具嬰屍,最後一個活口就在這屋裡的搖籃中。我已差人問過左近百餘戶,沒人說得出這屋裡住的是誰;百戶中光穩婆就有兩家,沒有替屋裡人接生的印象,嬰孩是自天上飛來?玉鑒飛,你惡貫滿盈,專挑無辜稚兒下手,今日撞在我手裡,教你後悔莫及!阿妍快出來!」
(玉鑒飛……「紅蝠鬼母」玉鑒飛?她竟是那個玉鑒飛!)
玉鑒飛算不得是東海最頂流的妖邪,但對奇宮之人來說,其名卻是如雷貫耳,原因自是出在那個『玉』姓上頭。玉鑒飛出身唐杜玉氏分家,原也是備受寵愛的千金,沒人知道她是怎麼學會武功,又怎麼懷上的,只知分家匆忙處置掉胎兒,死活要掩蓋醜聞,被迫打了胎的玉鑒飛卻從囚禁處神秘消失。
再出時,此姝便是一身紅衣如血,四處劫持嬰兒,本領似乎又有提高,尋常武人奈之無何,得了個「紅蝠鬼母」的渾號。
紙包不住火,這事終於驚動本家當主,本欲請奇宮對付,時值通天壁慘變後不久,陽山諸脈凋零,顧不上除魔衛道,最後是「三絕」惟明師太出面,將玉鑒飛打成重傷,從此消聲匿跡,道上就當沒了這號人物。
約莫大半年前,東溪、雲桐等四縣轄內,陸續傳出嬰兒失蹤,原本誰也沒聯想在一塊,直到尋獲嬰屍,才想起十多年前有個抱嬰殺嬰的妖女來。東溪縣令深知這不是區區縣衙所能應付,沒敢拖延,趕緊上報東海道臬台司衙門,時任東海經略使的饒清平饒大人既不敢讓將軍知曉,又滿不願開罪唐杜玉氏,暗示縣令成冶雲另尋能人處理,他才輾轉找上了袁健南夫婦。
虞龍雪見阿妍瞠目結舌,卻未動身,強按焦急心火,冷冷哼道:「莫看她十七八歲的模樣,這妖女也四十好幾啦!迷信嬰血能保青春,才幹下這等天地不容的惡行。」硬生生將「阿妍出來」四字咬在櫻唇皓齒間,免被妖女窺破,徒陷阿妍於險境。
應風色心想:「照你這麼說,她的妖法可不能算是迷信,這也太有效了。」然而方才羽箭削過簡豫頸側的一瞬,他清楚見她頸間的肌束乍繃倏弛,顯是察覺對方意在牽制,以不變應之,光是這份心性修為和臨敵判斷就非同小可。
況且「簡豫」之名委實太瞎,怕人聯想不到玉鑒飛的諧音也似,大大增加虞龍雪的說服力。簡豫若真是「紅蝠鬼母」玉鑒飛,出現在無乘庵附近肯定不是巧合。
應風色的心沉到了谷底。
遇阿妍、入此院是偶然,簡豫留他們卻未必。若她早知虞龍雪一行在追查劫嬰案,又窺得毛族少年出入無乘庵,似與惟明老尼的徒弟過從甚密……應風色頭皮發麻,與阿妍交換視線,少女水靈靈的眼波一瞟廚房,無聲地做了個「走」的嘴型。
居然是她更果決——青年苦笑,兩人心念相通,下一霎眼,阿妍脫兔般衝出屋門,應風色則倏然轉身,足不點地,飛也似的掠過狹仄的廚房,「砰!」撞開茅屋後門,落地時單臂一撐,魁梧的身軀斜斜飛起,猶如炮石甩出,颼地飛過一人高的院牆!
不知該高興或寒心,起身瞬間,他聽見弓弦啪響,虞龍雪逮住簡豫分神的一霎出手;算上這倏忽一箭,簡豫面前有三個目標,兩逃一取命,千鈞一髮的當兒她卻瞟向應風色,與百忙中忽覺悚慄、猛一回頭的青年對上了眼。
——干!
他奔跑全靠筋骨之力,這撐地一躍差不多便到了頭,應風色沒敢再瞧,唯恐拖慢了速度,所幸直到出牆,背門皆未有勁風撲近。
身在半空不及調息,四面八方忽爆出連片颼颼勁響,視界裡一霎佈滿烏蠅,密密麻麻的小點又成弧線,由彎而直,滑潤如水,破風聲轉眼即至!
(是……是連珠箭!)
——干!
這半個時辰裡虞龍雪不但排查了週遭百餘戶,更在院外的制高點伏下射手,那幫跟丟阿妍的從人瞧著是酒囊飯袋,原來她另攜有訓練精良的雕弓侍衛,個個能發連珠箭,不愧是從《說巡北》裡走出來的人物。
應風色別無選擇,連通心識,虛境中俄頃千里,速度不知快過現實百倍千倍:「……叔叔!」
「收到!」應無用的從容笑語迴盪於腦海中。
「『無界心流』已準備妥適,隨時都能開始。」
這是他們倆給思緒加速的異能,所取的名目。
「『心流』也者,是指極端專注之下,所產生的超乎尋常的能力,理解成下棋的入神坐照之境就好。」冒牌貨叔叔說道:「現時我們只能在識海內運用,發乎於外,不過是一息之間,所以名為『無界』,就是『無明界內』的意思。
「有朝一日神功大成,心流無分內外,一體用之,那就不再是無界心流,而是『化境心流』,諸界之妙,俱入彀中,而無不自得矣。」
「化境心流」……總有那麼一天,我們定能做到。
「……那就來罷!」獰惡的箭鏃如雨攢至,應風色嘴角揚起,動心即出。
(赤龍漦,發動!)
「無界心流」與血髓之氣齊齊作用,剎那間視界裡一片赤紅,萬籟俱寂,所有流動之物忽然靜止,只有應風色的身體和意志仍在正常的時間流速內。
他從距離週身不到三寸、減速至幾乎不動的箭雨中一躍而下,踏上實地。若非機緣巧合得此殊能,哪怕他身負內功、狀況完美,下一霎眼也只能淪為刺蝟,慘遭幾十枝利箭撕碎身體,死得苦狀萬分。
他本想回頭打開後院門扉,瞧瞧屋裡的狀況,但得到赤龍漦和「無界心流」的過程若教會他什麼事,就是「好運厄運僅一線之隔」,永遠別托大,永遠別作死,危險只在脫離後才不叫危險,沒什麼比安全更重要。
雖對阿妍有些抱歉,這當兒走才是上策,既知她是袁氏義女,再找不難——青年數著心搏,正欲遁去,忽見牆邊倚著一名略顯佝僂的小老頭兒,青衣小帽作僕從裝扮,拿了桿旱煙,煙鍋裡紅絲透亮,但老人的側臉沒什麼肉,活像髑髏上貼了層皺皮,看不出是吸還是吐,也算奇事。
應風色隱生不祥,想悶著頭掠過,赫見小老頭轉過一隻濁眼,與他對上。應風色一驚,還想是不是看錯了,佈滿血絲的濁瞳已「唰!」追著轉來,一股大力將他掀翻在地,急速失衡的結果,應風色鏟著地轉了大半圈,內臟像要被壓爆似;虛疼之間一股腥鹹溢出口鼻,渾身無處不痛。
視野一黑的剎那間,應風色靈光閃現,忽意識到老人對付他的方法雖與滿霜不同,效果卻幾乎一樣好。
她在身側佈滿真氣,這是陷阱流,而小老頭兒只不過是在必經之路上撥了他一下,讓他失去平衡而已;剩下的,光靠失控的極速便能收拾了他。
應風色在渾身磕碰的疼痛中恢復意識。
小老頭提他後腰,一跛一跛走過後院,回到茅屋,應風色的口鼻——可能還有眼耳——滴滴答答地墜著血珠,就這麼蜿蜒了一地。
「他……任伯!」阿妍倉皇的聲音從前院裡來,恐被姨娘看破與毛族少年的關係,未喊出韓雪色之名。
被稱為「任伯」的跛腳小老頭不發一語,扔破麻袋似的把應風色摜在腳邊,靜立在廚房的吊簾前,與屋外的虞龍雪呈包夾之勢。簡豫……不,該說是玉鑒飛的本領尚且不知,但這任伯是比虞龍雪更深不可測的高手,兼有院外高處的強弓伏擊,「紅蝠鬼母」眼看插翅難飛。
「交出嬰兒,別耍花樣,我饒你不死。」虞龍雪寒聲叱罷,嘴角忽揚:
「別誤會了,其實我很想找個借口不這樣做。世上有些人就不配活著。」
茅屋牆底插著第二枝羽箭,應是適才離屋之際,虞龍雪松弦的那一射,落點與第一枝差不到兩寸,深淺一致,可見美婦人控力精準,已至隨心所欲之境。
簡豫仍坐於原處,連姿勢都沒變,很難判斷是她避過了箭,或虞龍雪真打著活捉妖女的主意,但無論原本是何盤算,都隨簡豫無意交出女嬰,即將走到至極相對的境地。
墨玉般凝肅的黑襦女子,令應風色本能感到心慌,彷彿明知深不見底的林影間伏有獰獸,卻什麼也看不見,不知哪一霎眼即欲撲來,身畔那宛若枯木的跛腳老頭也是。兩人的下一動,眼看便是血肉撕裂,劍去刀來;悚慄和壓迫感攫取了青年,即使在降界面對黑山老妖或灰毛巨虎時似都不曾有過。
牆外忽來一陣吟哦悠揚。
「承平久息干戈事,僥倖得充文武備。」
男子嗓音有些濁啞,以應風色對醫道的涉獵粗疏,也知此人肺帶虛火,痰熱阻壅,應在家中好生靜養,實不該於他人的屋牆外吟詩。
然而聲氣聽著舒心,曠達中自帶軒昂挺拔,不迂不闊,中氣不足底氣足,定是飽讀詩書的大儒,非茶樓評書的腔板可比。
另一人吟道:「……除災辟患宜君王,益壽延齡後天地!」中氣倒是挺足的,卻沒什麼記憶點,如耳畔回風,倏忽即逝。
牆外弓刀次第垂落,遠處制高點忽不見了箭鏃的金屬鈍光,似不敢以械對之。
兩名初老的男子哈哈大笑,攜手走進柴門,一人錦衣華服,頭戴烏幘高山冠,五綹長鬚烏灰交雜,相貌清,年輕時必是美男子,惟面色蠟黃,肌膚無甚光澤,明顯有恙,眸光湛然有神,卻是絲毫不遜於年輕人。
另一人肩背微佝,幾乎察覺不出他比身畔的錦衣儒者高得多,中等身量,皮膚黝黑,燕髭與眉鬢略見灰淡,說不準有多大年紀;白棉袍灰褙子、草鞋綁腿,單肩披著棉布長口袋,背了只與莫婷近似的烏木醫箱,只差未持搖鈴,便是鄉下常見的郎中。
兩人相挽而入,引來兩聲驚呼:「……老爺!」「先生!」俱是女子所發。
只見虞龍雪吃驚回頭,原本不動如山的簡豫匆匆起身,提裙碎步出迎,滿身透著撒嬌也似的小兒女情狀,就是十七八歲的樣子,哪兒有半點「紅蝠鬼母」的妖邪架勢?
錦衣儒者笑顧虞龍雪:「你討了任公和飛燕衛去,我知定是要胡鬧的,不想竟鬧到了先生家裡。」連連搖頭,說是斥責卻難掩寵溺,彷彿面對的是坐地撒潑的寶貝女兒,又氣又好笑。
虞龍雪自是不服,但「先生」二字如緊箍咒般兜頭落下,明白自己闖了大禍,歙著小嘴兒嚅囁半天,既不敢反口,又拉不下臉道歉,頓有些進退維谷。
錦衣儒者倒捨不得讓她太難堪,掂量著教訓夠了,對阿妍招手。少女識趣地上前挽住姨娘,乖巧道:「姨父好,前輩好。我叫阿妍,與二位尊長請安。」說著福了半幅。
虞龍雪被她挽住手臂,只能跟著行禮,小聲喊了「先生」,話匣一開,彆扭漸去,低頭道:「多年未見,先生沒怎麼變,袁祐……我家老爺卻無先生的本領,也是我不好,照顧得不周全。天可憐見,讓我夫妻倆又尋到了先生,望先生……袁祐他……」眼眶一紅,倔強地咬唇抿嘴,硬撐著不在眾人面前掉淚,這模樣竟倍添麗色,令人心癢難搔。
——果然是他!
本朝名臣袁祐袁大人致仕多年,如今便沒六十也五十好幾了,猶有如此風采,廿年前意氣風發時,娶得虞龍雪這般尤物嫩妻實不意外。畢竟「健南先生」如雷貫耳,下裡老嫗亦知,也是《說巡北》裡的傳奇人物。
應風色在心裡歎了口氣,正式向童年遺憾作別,卻聽那錦衣大儒袁健南呵呵笑道:「阿妍乖。姨父給你介紹,這位乃是當世奇人,若其有意,大名傳遍天下不過反掌事耳。錐囊之才而欲無名,才是最不容易。」
郎中苦笑搖手。
「承休兄這般取笑,令嬡會當真的。」
「小弟平生最佩服之人,唯先生耳。此乃肺腑之言,如何能說是取笑?」
袁健南走到妻子身畔,悄悄握住她的手,虞龍雪心情平復,抿住笑意,與丈夫並肩而立。牽掛既去,袁健南越發疏朗自在,將寶愛的外甥女牽到那郎中面前,和聲正色道:
「坊間雖有『藏林先生』一說,然而先生不露姓字、潛心杏林的高遠志向,我等不可輕之慢之。你隨姨父和姨娘,也喊『先生』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