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百零七折 藏葉於林,金甲猶雪

  這場錯認妖女的風波,就在舊友相敘間落幕,當然對白挨了一記、全場唯一見紅的應風色來說,不能算是太圓滿。

  被稱為「藏林先生」的燕髭郎中替他把了脈,於肩胸胳膊間一陣推捋,悶鬱頓消,說不出的身輕體健,不由心驚:「當真是好厲害的手法!」收起質疑,確定他就是評書中的那位奇人——

  藏林先生也是《說巡北》裡的人物,應風色當年特別喜歡他。

  這類微服出巡或開國打天下的題材,一定會有軍師型的角色,如「龍蟠」蕭諫紙、「鳳翥」陶元崢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前者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是奇謀紛呈智計無雙,還能仗劍殺敵,有一身高明武功;至於搭七星台執桃木劍,步罡踏鬥,喚雨呼風,火攻水攻土攻獸攻……全難不倒太祖武皇帝的首席軍師、從龍大功臣,有蕭先生就是穩,怎麼都輸不了。

  陶元崢則是辯才無礙、學富五車的儒者,能一眼識破貪官污吏的心思,揭發陰謀反掌間事耳,還能出謀劃策解決水旱澇災、百姓流離失所這類的大難題,就差額頭沒刺上「治世能臣」四字。

  藏林先生和他們不一樣,是應風色最喜歡的類型,逼格之高簡直是突破天際。

  他在《說巡北》出現的次數不多,也非郎中形象,多是遊方相士或占卜攤主,登場必口占一詩曰「告太平」,通常是惡霸欺負民女,或順慶爺一行遇險的時候。

  面對眼前不知死活的壞蛋,藏林先生吟哦完畢隨手一搖籤筒,抖出一支占簽,上頭說「剝床以足」,對手就會莫名其妙斷腳;說「鳥焚其巢」,便沾火星自焚;若說是「羝羊觸藩」,多半掛於籬笆或某處動彈不得……這已經超脫武學的範疇,活脫脫便是妖法仙術。

  蕭大軍師改變天象還得登壇作法,先生只需於無人處——通常是城外曠野某丘頂,說書人必以「雲垂天傾,如聽其請」二句定場——揮動布招,立即風雲變幻;幾次移山倒海逆轉戰局的經典畫外,都有藏林先生悠然行吟的身影,暗示觀眾誰才是關鍵時刻推了世局一把的那個人。

  而此人也是整部《說巡北》中,最早稱順慶爺有皇命在身者。

  面對板起臉來斥其居心的定王,神秘相士總是不厭其煩地要他負起拯救黎民的責任,於一次次飄然遠去間,吟出對順慶爺的天命期許和治世想像,折服順慶爺身邊那些原本質疑他的要角們,得到書中之人「先生隱葉於林,乃真大隱也」的至高評價。

  這樣的角色不是軍師,做不得文武臣僚,而是天使——上蒼派來宣達主角天命的使者。他的話就是天意,無所不能卻不可過度干涉,只能默默引導;主角功成之日,便是他歸返星位之時,比什麼萬軍大將、神機軍師都要厲害百倍。

  應風色和龍大方開始認真讀詩背詩,全是因為他。

  自從知道「潑天風」最終沒能嫁給順慶爺做皇后,頓時失去了對主人公的代入感,橫刀奪愛的袁賤男更是沒人肯扮,不如做神仙罷!藏林先生多神氣,占詩退敵又不用煩惱紅顏綠樹頭,這才叫世間高人!

  只是萬沒料到,本人是生作這副模樣。

  說是「初老」,應風色其實無法斷定藏林先生多大年紀,袁健南對他自稱「小弟」,那是將屆耳順了,然而燕髭男子眸光爍亮,指掌有力,舉手投足從容穩健,要不是穿著儒服長褙子,兼且髭眉之末微帶星霜,頗見風塵,說四十多近五十也沒問題。

  此等健壯來自養生有道,而非武功修為,證據之一就是他為應風色推血過宮時未使內力,這對醫武合修之人如莫婷來說並不合理,徒然事倍功半。且他掌心裡的繭子也不是練兵器掌法所生的模樣,更像勞動所致。

  應風色早過了崇拜星君下凡的天命使者的年紀,「藏林先生連武功都不會」不致使他失望。擁有洞穿世局之能的無名醫者,毋寧更令人欣賞。

  何況藏林雖不甚起眼,落坐板凳推拿時,不知為何予人一種龍盤虎踞似的氣派威嚴,彷彿慣受仰望,隨意一坐便是峰頂是核心,致令蓬蓽瑩然,分映其輝。

  「……多年不見,嚴兄寶刀未老,仍是這般烈如焰,冷如冰。」藏林先生喃喃道,虞龍雪面露憂色,卻被丈夫按住手掌,欲言又止。袁健南轉頭道:「小兄弟傷得重不重?若須名貴藥材救治,我夫婦倆定負責到底,先生儘管吩咐。」

  藏林先生回過神,笑著搖搖頭。

  「這小子壯如牛似,再挨兩下也沒事,用不上什麼金貴藥材。」指節稜凸的瘦長大手一拍少年的胳膊,笑道:「去廚房喝上兩大碗水,慢慢喝,不要急,但得喝足。阿豫你瞧他喝,莫喝少了。」黑襦少女點點頭,領著應風色同往廚下。

  茅屋甚小,隔著吊簾仍能清楚聽見屋裡說話的聲音。

  藏林先生問道:「他還作惡夢麼?」應見袁氏夫婦點頭,接著又問:「多久一次?」袁健南苦笑:「不方便問,任公很少同人說話。是了,阿妍,任伯跟你說過他作夢的事麼?」阿妍似是一愣,也說沒有。

  應風色暗忖道:「原來『任伯』姓嚴,那就未必是任姓之任了,也可能是同音別字。」眾人進屋後便沒見那持旱煙的跛腳小老頭,既知此人本領極大,神不知鬼不覺離開也不奇怪。

  他端著海碗伸長耳朵,邊喝邊聽。

  袁健南久病纏身,連他都看得出,虞龍雪自是千方百計想把救命菩薩請回家,替袁祐去疾延壽。誰知倆老男人打開話匣,一路從江湖聊到朝堂,聊得酣暢淋漓,簡直是重逢恨晚;藏林不望聞問切還罷了,袁健南自己居然也絕口不提治病之事,急得妻子如熱鍋螞蟻,想打斷又沒膽子,坐立難安。

  應風色望出簾隙,虞龍雪恰好側身以對,又顯出不同於原本「苗條修長」印象的別樣風情:腰肢仍是少女般薄薄一圈,連坐著也未見余贅,已逾而立之年的胸乳屁股卻甚豐滿,透著婦人的豐熟韻味。硬料的裙筒全壓不住坐姿屈起的、結實的大腿肌,裙布浮出潤滑如水的修長曲線。

  她臉小而頷尖,腮幫骨銳如刀削,是天生顯瘦、甚至該擔心太瘦,以致稍嫌孤寒的程度——這點阿妍才是恰到好處,巧致的完美瓜子臉蛋穠纖合度,難再增減分毫。

  但歲月補起了虞龍雪的小小缺陷,緊俏的腮頷線條仍在,卻添了幾分肉感,肌光柔潤,不經意透出養尊處優的貴氣,隨著觀者的視角轉移,不住在少女、女郎和輕熟美婦間恣意變化,魅力豈只增加三倍?怎麼都看不膩,處處有驚喜。

  她年少時肯定沒這麼迷人,應風色忍不住想。

  再老一些,年月添上的盈潤嬌腴消耗殆盡了,她天生的瘦底子無從修飾,便會顯出稜峭,變成乾癟癟的老大娘罷?現在是她最好的時候。

  但虞龍雪也不像會擔心這種事的樣子。

  她今日出門前肯定沒想到須與人動武,故未掖衣束腕,應風色見她取下枚精鋼扳指,連鐵胎弓一併交給從人,大袖中偶爾露出半截藕臂,精瘦得無半點膏腴,全是牛筋索似的肌束;明明膚瑩賽雪,線條卻如鋼片般緊繃,這是外門筋力練到了頭所致,難怪開弓若磐石。

  那弓份量甚沉,應非木竹鑲鐵的鐵脊弓,而是全鐵弓身的鐵胎弓,拉滿須得兩臂十石以上的氣力。上下兩端設有套筒機簧,解去弓弦後可裝上短刀,當作長兵器使。

  韓雪色轉述阿妍之語,說姨娘「精擅弓刀」,應風色本以為是弓箭朴刀兩種兵器,殊不知「弓刀」乃指一物,是鐵弓兩頭嵌刀而成,看來虞龍雪自認刀法高於箭藝,才對外甥女如是說。

  應風色不知道的是:虞龍雪並非以一介女俠投入定王幕府,她出身的朔州虞氏是自金貔朝以來的北關貴族,論家系還在東海獨孤氏之上,只是今時不比往日,到她父親虞戡虞世平,就是北關護軍府一介護軍,空有家名,而無權柄。

  須知央土之外,四道名義上由臬台司衙門領政,以經略使為父母官;護軍府領兵,由護軍使指揮,又稱護軍將軍。俟置四鎮總制,許與其便宜行事後,經略使和護軍使便形同虛設,成了仰四鎮將軍鼻息的哈巴狗,連充朝廷耳目都難,淪為廢物擺設。

  至碧蟾朝澹台氏亡於異族鐵蹄,帝國中樞的白玉京徑從地圖上消失,虞戡和其他北地貴族一樣,第一時間拋棄了陷於混亂的體制,連夜趕回朔州老家,徵兵閉城以待風雲之變。

  換句話說,虞龍雪不僅不是助順慶爺對抗北藩的正義夥伴,根本就是藩鎮的女兒。

  北關諸藩與獨孤容談好條件,雙方合演一出征北大戲,讓定王掌握軍隊置於北進要衝,獨孤容的棋頓時便活了。要不是遇上旃州的渾邪乞惡那瘋子,連人都不用死,大夥兒走走過場、虛張聲勢,靜待東風來時同享富貴,豈不樂哉?

  或做為結盟之質,更可能虞戡對閨女的品貌深具信心,把這麼朵嬌花押在了獨孤容處,指不定能弄個國丈來做……差不多就是這種心思。豈料獨孤容於女色上很能把持,一世人死守個小陶後,靠女兒上位眼看是沒戲了,後頭改押的袁健南又被陶元崢鬥出平望,老護軍竹籃打水兩頭空,最終鬱鬱而逝。

  編《說巡北》話本的人,把這些巧妙地繞了進去,藏得若有似無。

  應風色童年時,一心認為紅衣女俠「潑天風」最後會嫁給順慶爺,或許不是出於小孩的天真誤區,不管虞龍雪本人有無這份心思,時人多少是看出虞戡的辛苦盤算,不無諷刺的意味在內。

  或許連虞戡也沒料到,自家的漂亮閨女並沒有身為締盟獻禮的自覺,她是真的愛上了那個大自己十八歲、便做父親也使得的老書蟲,願隨他放下功名利祿,從新王朝的心臟一路漂流到人生地不熟的東海,高掛弓刀、柴米油鹽,只為他的餘生操心煩惱,無日無之。

  袁健南日益衰弱的身子骨,甚至沒法給她個孩子,枉費了新婚的頭幾年,那夜夜燃盡紅燭不肯歇的繾綣恩愛。

  應風色欣賞著美婦惹人憐愛的焦慮不安,小口小口喝完了兩大海碗的水,心想若回到屋裡,始終是有人要問自己的來歷的。正沒區處,一縷鮮香鑽入鼻腔,靈光閃現,在灶前瞧了柴火,揭開喀喀滾顫的瓦釜蓋,頓時滿室肉香,中人欲醉,連屋外的飛燕衛和袁府從人都起騷動,遠近一片嗡嗡低語。

  簡豫首當其衝,瞠大杏眸——這會兒可不像鳳片糕了——露出像孩子般單純的驚訝和嚮往,骨碌一響,雪頸間如滑鴿蛋,生生嚥了口饞涎,連貪婪都無比純粹。

  應風色舀了小半碗乳色熱湯遞給她。「別燙著了。」就著杓裡的殘湯吹涼了一嘗,險把舌頭也吞下去。

  這……這也太鮮了吧!能是我做的?

  五五開的鹹肉與鮮肉在燉煮的過程中彼此融合,卻又相互激盪碰撞。去歲立春以前醃製的鹹蹄膀將肉的鮮味完全濃縮,生出臘香,凝煉已極的葷脂甘美透過熱湯柴火,被鮮筍和鮮肉「借」了過去,藉以褪掉青澀,留下鮮甜;鹹肉發酵風乾的厚重粗猛,則透過新肉嫩筍調和銼磨,滋味變得更可口親人。

  鮮肉的部分,冒牌貨叔叔特別讓他買了肥瘦相間的五花腩,而不用排骨,正為熬出脂肪的甘甜。此間之筍比不上峒州,且春筍時節已近尾聲,索性不以小火煨清湯,而以猛火取奶湯,要的是濃鮮重味,喝得人脾酥胃爽。

  「你覺得這已經很好喝了,對罷?」簡豫一個勁點頭。「錯。今兒喝剩的湯濾淨擱一夜,明兒再加只老母雞、幾枚豆腐皮筋兒,煨好之後拿來燙娃娃菜,那才叫一個銷魂——」

  「喂喂,別當著客人的面說菜啊。」

  簾外傳來藏林先生的笑罵。

  「還不趕緊端將出來,打上幾碗給貴客嘗嘗?」

  「……那就沒得剩了。」他聽見簡豫小聲道,雖仍無甚表情,聲音裡卻有滿滿的不豫,手肘輕碰了碰她的肩膊,眨眼低道:「我再給你煮過更好的。」少女才露出笑容。

  這道「峒州山筍」威力無匹,包含阿妍在內,人人都添了第二碗,果然沒能留到翌日加老母雞百葉結煨娃娃菜。應風色替眾人舀湯遞碗,慇勤接待,除了適才略嘗過杓底的湯汁之外,屋裡只有他一人沒能吃上。

  「我嘗第一口時,便見小兄弟沒添自己的份。」袁健南擱下調羹,忽然歎息:

  「本想著該留些給主人才是,豈料連盡兩碗,難以自制。小兄弟的烹調技藝之佳妙,竟能直指人心的自私貪婪,實令我慚愧萬分。」

  應風色笑道:「畫師作畫,儒者著書,都不是為了將書畫藏在家中欣賞,畫家的審美和大儒的學問早已在他們心中,著落外物,乃饗世人,廚子也是一樣。貴客品嚐菜餚,我嘗的卻是諸位細辨滋味、心滿意足的模樣,此亦十分飽足,大人毋須介懷。」

  袁健南甚異之,打量他幾眼,撫鬚微笑:「先生門下,果無虛士!小兄弟怎麼稱呼?」應風色還未答腔,居然是簡豫搶白:「他是我弟弟,叫阿淨。」說完垂斂眼簾,又恢復成原先那副淡漠空靈、與週遭格格不入的神氣,完全不擔心藏林先生拆台。

  初老郎中怡然道:「家教不嚴,讓賢伉儷笑話了。阿淨,你將碗筷收拾下,阿豫給客人重新沏壺茶。」隨口圓了少女扯的謊,轉對虞龍雪:

  「夫人勿憂,你讓人在落腳處備一隻大桶,貯滿後能容成年男子盤坐其中,水面不能低於鎖骨。待我拾掇好藥材,便即前往,不敢說藥到病除,怎麼也要讓承休兄更舒泰些。」虞龍雪又驚又喜,一時說不出話來,忽起身斂衽,裊娜屈膝,藏林先生趕緊離座相扶,不肯受婦人大禮;見她眼眶又紅,笑道:

  「袁夫人當真轉了性子,我可不記得你從前這麼愛哭啊。」虞龍雪破涕為笑,任阿妍挽著重新落座。桌底,袁健南握住了愛妻涼透的小手,瞧著她的眼神愛憐橫溢,柔聲道:「癡兒!相交多年,先生豈能棄我於不顧?跟孩子似的。」虞龍雪狠狠瞪他一眼:「是,我白癡行不?就你聰明!」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瞧夫君的眼神如釋重負,又似隔世重遇,自此不再無依。

  要不多時,她派往東溪縣治根潭——此亦縣衙所在——報訊的快馬返回,又讓往落腳處打點。東溪知縣成冶雲稍早接獲消息,說玉鑒飛出現在東溪鎮,袁夫人正欲出手,恐走脫了妖人,讓知縣大人點齊皂快,速速來援。

  成冶雲除袁氏夫妻外,另找了「有力人士」來助拳,畢竟江湖事江湖了,只可惜強援未至。

  這位年輕縣令不是膽小怕事的主兒,點了馬快弓手,召集民壯趕來;與虞龍雪遣去根潭通知「弄錯了」的快馬相遇時,大隊正到中途。

  根潭縣衙的胥吏大表不滿,卻遭縣太爺斥責,說沒生事端是最好,認錯總比捉錯或放錯強,身在公門,豈有嫌出勤麻煩的道理?眾人才沒敢再囉皂。

  袁氏夫婦本隱居於陽庭縣,受成冶雲之托才至此間,一面追查妖女行跡,另一方面也是聽說根潭附近的東溪鎮、江沄村一帶,似有位不露姓名的神醫,疑是闊別已久的藏林先生,正好兩件事一起辦。

  藏林先生挑明了說要醫治袁健南,虞龍雪心上的大石總算落地,始有了說笑的閒心,見簡豫個頭雖嬌小,但背影婀娜有致,可說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似笑非笑:「若有喜酒喝,先生可別忘了我夫妻倆。」

  袁健南見她一歡喜便口無遮攔,蹙眉道:「雪兒不可胡說八道。」

  虞龍雪哼道:「就你能娶嫩妻,旁人便娶不得麼?先生高才,換我也肯嫁。」

  藏林先生連忙搖手。「喂喂,賢伉儷放火不妨,莫殃及池魚啊。故人之後,托我照拂,略盡棉薄而已,好在這兩個孩子都很乖,沒怎麼讓我費心。」

  虞龍雪眉山飛挑,一聲「啊」拖得又彎又長,像是在說「原來你沒發現哪」,笑得不懷好意,見丈夫欲言又止,索性先發制人,嬌嬌地橫他一眼,哪有半點像坐三望四的婦人?活脫脫一刁蠻驕縱的鬼靈精少女,就連緊挨著她坐的阿妍都比這位姨娘成熟穩重。

  瞎子都看得出名喚「簡豫」的奇特少女,對先生滿懷孺慕之情,應是藏林先生心懷如朗月,兼且老少年紀懸殊,根本沒往這頭想,居然渾然不覺。袁健南何等眼色,自也瞧得明白,覺得還是不戳破為好,無奈嬌妻就是個好事的,哪壺不開就偏提哪壺,未肯輕饒。

  阿妍察言觀色,接口道:「姨父姨娘,我與阿豫姐姐格外投緣,不敢說學醫,若先生不嫌我蠢笨,我想多盤桓些時日,學點幫姨父調養身子的法門,望三位尊長允可。」整襟起身,盈盈拜倒,瞧著很有些決心。

  袁健南正愁不能引開話題,暗讚阿妍玲瓏心竅,撫鬚道:

  「醫道是大學問,沒有個三年五載的苦功,連門都摸不到。然而學醫不只是學藝,也是學不忍人、無分別心,這點於你將來的路途卻有大用,就是怕太叨擾先生了。」沒說可也沒說不可,無論藏林先生答不答應,都還留有一語翻盤的餘裕,袁大學士於官場漩流中全退,雖被鬥出京城,始終未失皇眷,其來有自。

  但虞龍雪更瞭解阿妍,這孩子不是不體貼不孝順,只是心氣浮躁,骨子裡同男孩一樣好玩好動,半刻不得閒。這瞧著就不舒適的破茅屋裡,定有別樣物事吸引了她,才有此提議。

  她不是沒疑心過高大俊俏、名喚「阿淨」的少年,但他怎麼說也是毛族,阿妍還沒頑皮到分不清輕重的地步。真有可能是與那黑襦少女阿豫一見投緣,又貪圖有「峒州山筍」那樣的好湯好菜,才願意忍受這豬窩也似的腌臢地。聽丈夫四兩撥千斤,心念微動,笑著接過話頭:

  「哎呀,何必如此麻煩?我們在根潭有兩幢大屋,寬敞得緊,先生與二位小朋友不如同去,圍桌吃飯才熱鬧。」

  阿妍只想韓雪色長在身畔,有先生作護身符,料想姨娘不致動刀傷人。根潭的落腳處雖不咋地,總比這裡強,樂見事態發展,未露出失望的神情,眸光閃閃,一副頗贊同的模樣。

  虞龍雪稍稍放心。看來同阿淨無關,是有了手帕交,不是想避姨父姨娘的眼。

  藏林先生見三人目光全集中到自己身上,垂眸片刻,含笑搖頭。

  「非是我不知好歹,拒絕夫人好意,而是承休兄所需諸物之中,有一味『鯉沉草』生於附近水域,非新采者不能用;而浸泡承休兄之水,須取自潭底的靜流處,古書中管叫『龍淵水』的便是,方圓百里之內僅根潭才有,佐藥非它不可。依夫人看,是移動滿桶的水方便,還是移動水草方便?」

  這還真不需要爭辯,三歲孺子亦能輕易做出選擇。

  虞龍雪識趣的閉嘴,轉向良人,袁健南沉吟未久,正色道:「先生若不嫌阿妍礙事,準備藥材的當兒,我便將她寄於此間,多多聆聽先生教誨,想來日後必有大用處。

  「但我內人的姐姐只留下這點骨血,我二人於她臨終之際對天發誓,阿妍出閣前定要護她周全。妖女玉鑒飛近日重出,盤桓左近,恐傷我夫妻血誓,先生若不介意,小弟想請人公就近保護,才得心安。」

  藏林先生道:「如此甚好,我讓阿豫拾掇間空房備著。嚴兄若願一談,或有什麼苗頭,能治好他多年夢魘的毛病,一舉兩得。」

  這回輪到袁健南苦笑了。

  「人公素不愛與人同室,他武功出神入化,便就近保護,也未必現身人前。先生醫者胸襟,小弟十分感佩,只恐先生失望,這才提醒一二,請先生萬勿介意。」

  藏林先生搖頭。「那也是個人緣法,承休兄毋須縈懷。」思索片刻,又道:

  「東溪知縣成冶雲,還算是個好官,但太過進取,是好處也是壞處,賢伉儷莫與他走得太近為好。」

  袁健南知先生嫉惡如仇,成冶雲這年輕人若真有劣跡,不會得到「好官」二字評價,先生的提點,怕是更近於心性一類,沉吟道:「小弟倒沒覺他像是好鑽營的模樣。」虞龍雪蔑笑:「那是人家不拍你馬屁,怎知他不拍別個?縣衙後頭那幾間好房子,怕就是留來『進取』之用,輪得到你袁大學士安生落腳?」

  她自到根潭,便對成冶雲頗為不滿。

  那廝來陽庭時姿態甚軟,瞧著也非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誇誇其談的無用書生,她才勉強答應,讓袁祐拖著病體走一趟。但她家相公的病,成冶雲是親眼見過的,根潭鎮又不是什麼七荒八僻的貧窮鄉間,成冶雲給她們安排的地方卻稱不上舒適,顯是扣著資源,等後頭真正的救星到來。

  虞龍雪是為人妻、為人母的這十年間收斂了性情,換作過往,肯定堵在那「救星」前來的半路上,教他們吹吹刮透旃州戰場的潑天血風。難得先生也瞧成冶雲不順眼,還不往死裡擠兌?

  大事議定,其後都是話家常。袁氏夫婦又留了半個時辰,算一算根潭那廂應該準備得差不多,這才起身告辭。藏林先生與袁健南親熱攜手,一如來時,直送到集市外;阿妍則止步於柴門之前,揮手目送姨父姨母行遠。

  「你……為什麼要幫我們?」她問黑襦少女。

  簡豫空淡淡的眸光自她二人臉上掃過。「你喜歡他,他也歡喜你對不?是你姨娘……不,是世人不許。它們說這樣不行,是不可以的;無論你多歡喜他,你們始終都不能成,是也不是?」

  阿妍猝不及防,聽她單刀直入說「你喜歡他」時本有些害羞,誰知越聽越是嚴肅。她對韓雪色的喜歡,沒有到願意為他對抗整個世界的地步,沒想到簡豫的「好意」如許沉重,猶豫一會兒才道:「差……差不多罷?應該是這樣。」

  簡豫凝視著她。

  「我最痛恨這種事。」黑襦少女道:「你喜歡才是最重要的,關世人什麼事?我就為這個幫你們。在這兒,沒有人能拿這事為難你們。」說完便徑入屋裡。

  應風色與阿妍對望一眼,總覺頭皮發麻,這話從恁嬌小的少女口中吐出,帶著斷金碎玉般的決絕,彷彿劍出無悔,但凡二人情意有變,便要受她制裁一般,不曉得是該開心還是該害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見對方表情實在太怪,「噗」的一聲齊齊笑出,直欲打跌。

  「你們倆倒挺般配,一般的奇怪。」簡豫下了結論。

  奇……只不想被你說啊!有比你更怪的麼?應風色又氣又好笑,猩猩似的猛捶胸口,突然肋間一陷,吸不進半點空氣,眼前金星直冒,膝彎倏軟。

  回神祇覺週身陰涼,倚牆坐在屋裡的板凳上,身畔阿妍歡叫道:

  「醒了……先生,他醒過來啦!您快來瞧瞧!」

  「好了阿妍,你讓開些。」是藏林先生那令人安心的沉穩嗓音:

  「……阿豫!」

  「是。」少女語聲方落,眼前烏影一晃,幽香襲面,挾著獰銳勁風。他本能叉臂護住要害,簡豫白生生的柔荑卻貫入一絞,如玉筷撥鋼棍,硬生生將直逼她大腿粗細的男兒雙臂盪開。

  應風色詫而不亂,正欲以「紅塵四合手」相應,豈料一抬臂胸口便痛如萬針攢刺,寒氣直竄顱底,似欲破腦,癱軟間被簡豫連消帶打,玉掌啪啪啪拍擊膻中、期門、天池、中府各穴,應風色背脊一挺,仰頭吐出一口寒氣;餘光所及,赫見板凳上結起薄霜,竟是適才落手處。

  大驚下喉頭倏甜,連嘔出兩口黑血,第三口血色殷紅,積鬱才徹底袪除。

  藏林先生拂去薄霜,隨意落座,在他前胸後背按幾下,應風色咳嗽漸止,勉力道:「先……先生……我……這是……」

  「你是命大。」初老醫者替他按摩背心,怡然笑道:

  「中這掌『雷鼓動山川』而不死,傳將出去,夠你在江湖上橫著走了。回去問你家長老,三十年前名滿北域的猿臂飛燕門第一高手、人稱『醉和金甲舞,大雪滿弓刀』的嚴人畏,手下留過活口不?敢救治他的對頭,他連大夫都殺!讓我攤上這個大麻煩,你是不是該好生交待來此的目的,韓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