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妍一身雪白錦綾團領袍,褌褲、靴子全是白的,玉帶流蘇,白巾金環,雖作男裝,窄袖束腰的裝束反而裹出一身玲瓏浮凸的曲線;杏眼桃腮,眉目如畫,恁誰都能瞧出是位女公子,喬裝難掩麗色。
她這件團領袍作工精細,質料昂貴,繁複的斜綾凸起暗紋之中雜著朵朵蓮花,金線繡成的飛舞孔雀翎由左肩斜往右胯,延伸到衣擺下端栩栩如生的精繡孔雀,較之花團錦簇的五彩錦緞更低調也更華貴,一望便知此袍所費不貲,而品味還在權財之上。
奇特的十孔棗簫仍插於女公子後腰,看來是阿妍所鍾愛。她故意掉給韓雪色撿的、書有「高台遠吟」四字的玉骨折扇,倒與裝束十分般配,猜測是為搭配那柄扇子,才整治了這身兼具俏麗英氣的男裝。
當日在道院簷間窺視,已覺此姝極美;此際嬌軀入懷,方知阿妍之美,恰恰是「協調」二字的極致展現。
單論眼耳口鼻,乃至肌膚潤澤、胸脯腰肢等,阿妍都不是最突出,然而在她身上卻搭得恰到好處,越看越移不開眼。
他在講丹青技法的書裡看過一說:有些女子的容顏,是畫得越肖似真人,越覺「不像」或「不美」,而親睹臨摹的對象,才赫然為其所懾。蓋因人力有限,模擬不出造化所賦,「巧奪天工」一說雖是恭維匠藝,也點出「天工」之一物非人間應有,故須奪之。
若似古代帝皇以肖像選妃,肯定錯過這等絕色尤物——將少女抱滿懷之後,應風色更加確信這點。
阿妍體香馥郁,嗅之令人心醉,再摻進一點汗潮的淡淡鹹口,就是非常銷魂的催情氣味;隔著薄羅褌布仍能感受肌膚絲滑,非久經鍛煉的虯鼓。這副嬌軀是養尊處優的,卻異常緊致,既酥嫩又彈滑,令人禁不住期待交媾之時,少女腰肢扭動、大腿昂顫的曼妙滋味,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千金可比。
應風色驀地想起她舞扇的動人姿態,把一切全兜攏了起來。
即使出身好人家,阿妍骨子裡極可能是個野丫頭,好動而不好靜,片刻也閒不住,樂於在生活中遂行她那小小的冒險。要不是這樣,怎能勾搭上質於陽山的毛族小子?
從她的反應,應風色判斷阿妍今日必不是為尋韓雪色而來,否則見得男兒,當不致如此詫異。藏身處既未暴露,心懷更寬,低聲笑道:「那晚我被歹人劫走,差點沒命,才誤了約期。你瞧,那會兒受的傷還沒好全哩。」鬆開一手,仍摟少女肩臂,屈指輕敲大腿上的夾板。
自那夜失約,三個多月來阿妍尋遍兩人幽會過的地方,乃至帶人闖入龍庭山下的驛館,差點惹出大事。要不是家中長輩約束,難保少女不會殺上山去,便到不了奇宮,少不得要找找明面上那座知止觀的晦氣。
雖說奇宮之主韓雪色若出了什麼事,決計不能無聲無息,阿妍並不認為少年有生命危險,但從相識之初,她便知他在山上處境艱難,聽他像講什麼趣事似的,帶著清朗的笑容說起這些年種種辛酸血淚,總能強烈激發少女的母性。
她從小就見不得人受苦。路見不平,必定挺身,一根筋地相信朝廷有王法,世上有公道,人人都有秉公持衡的義務。姨娘說她「甚有俠氣」,貼頰摟著她透來溫香的語聲,聽著既驕傲又寵溺。
她會喜歡上這名毛族少年,並不是因為他高大魁梧,生得好看,也不是他性格溫順體貼,能任少女搓圓捏扁,而是他的故事聽得阿妍滿滿的心疼,為他苦命的母親、犧牲性命拯救他的老家人,和故事裡其他形形色色的相聚別離流了數不清的眼淚……最初,應該是這樣的罷?
「肯定是陶五。」姨娘說過,那廝頭頂長瘡腳底生膿,簡直壞透了。陛下忒好的人,才不會做這種拆散骨肉的事,絕對是陶元崢瞞著聖天子私下干的。「等我以後回平望,再請陛下為你作主,放你回故鄉去。」初識時她對他這麼說。
少年只是寂寞一笑,望向遠方。
「那裡……已不是我的故鄉了,也沒有什麼好回的。再說了,我本就哪兒都去不了。」
說不定……她就是在那一刻動了心。
想把他抱進懷裡,輕拍低哄,柔聲說「那就都別去,有我陪你」之類。
闖驛館的事,姨娘罕有地說了她一頓,仍替她收拾善後,沒驚動姨父。阿妍不是被慣壞了的千金小姐,只會使刁耍潑,嗅出其中的嚴重性,突然乖起來,不再出門就是整天不見人,幫著姨娘照顧姨父,侍奉湯藥、陪說笑話解悶,比貓兒還討人喜歡。
阻止韓雪色同她聯繫的無明之力,連身為前刁蠻千金的姨娘都惹不起,顯是超出了紫宸殿大學士致仕、望重朝野的姨父所能應付。但姨父對付不了的,腰帶未必不能,那條碧鱗綃雖是給她的信物,知情之人皆明白它代表的意義,獲賜以來一直是由姨父保管。
阿妍也不是想從姨父處取得腰帶,只想讓姨父稍稍動用碧鱗綃象徵的力量,哪怕小小暗示一下,莫說江湖勢力,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東鎮慕容,料想也不敢不買賬。
但不幸的是:陛下知人善任,古今帝王中亦屬罕見,聖天子把碧鱗綃和阿妍托付給姨父,便是對其為人極有把握,必無營私濫用之虞,令皇家威信掃地。
世稱「健南先生」的袁祐袁承休乃本朝名臣,天下讀書人的表率,明著向姨父求肯,徒然招來一頓教訓而已,須得變著法子引入彀中,才有成功的機會。
只是少女萬料不到,韓雪色居然藏在這個小漁村裡,就這麼從天而降,冷不防跑了出來。詫異、驚喜、生氣……最後是滿滿的辛酸委屈,她狠捶了少年厚實的胸膛兩記,淚水無預警溢滿眼眶,越想越忍不住,撲簌簌地淌下柔嫩的面龐。
這要是韓雪色見了,定慌得手足無措,然而應風色深諳女子心意,一見她的反應,便知少女情苗深種,十之八九沒跑了,信手使出夾板苦肉計。果然阿妍頓收怒容,隔褲布撫摸他腿上的木質觸感,喃喃道:「可你……不是還跳過牆頭麼?疼不疼?」滿臉關懷,竟忘了抹淚。
應風色露齒一笑,溫柔地為她拭去淚漬。
「不妨的。打夾板是怕骨頭長歪,其實已不礙行走。你身子這般輕盈,便扛兩個我都跳過牆頭。」阿妍破涕為笑,輕推他一把,嗔道:「我是米袋麼?哪來倆讓你扛過牆?」應風色笑道:「也是,我的阿妍天下無雙,上哪兒找第二個去?」
少女俏美的小臉「唰」一聲漲得緋紅,本想給他一拳,不知怎的渾身綿軟,連手臂都懶洋洋地不甚聽話,捏著滿掌濕熱,慌慌張張別過頭去:
「你……你胡說什麼呢!就沒點正經。」忽覺韓雪色哪裡怪怪的,怎生怪法又難以形容。毛族少年並不笨,隱藏在溫和的外表下,其實韓雪色反應很快,相處時妙語如珠,從來就不是口舌魯拙的類型,討好的話沒少說過,阿妍都聽膩了。
與過去不同的,應該是……自信吧?少女忍不住想。
眼前這人,似乎做什麼都沒有猶豫,心中早有定見,不再是空長著高個兒、卻茫茫然如迷途羊羔的小可憐,與她的距離彷彿一下拉開,即使肌膚相貼,摟得親密無間,總有種抓不住的感覺。要不是容貌、聲音,乃至襟裡散發的男性氣息無比熟悉,就是她念茲在茲的那人,阿妍差點懷疑自己認錯了,又或是哪個登徒子易容改扮,人皮面具下其實是另一名陌生的男子。
本欲吐出的「放開我」到了唇齒邊,又硬生生嚥回肚裡,小手反而揪緊他的襟口,唯恐只是春夢一場,睜眼男兒倏又飛去,不知落於誰家。
應風色將她微妙的肢體語言全看在眼裡,按捺腹中竊笑,往識海裡呼喚冒牌貨叔叔。「韓雪色的記憶,你能整一份給我不?我在這等,挺急的。」眼下是還沒聊開,一會兒話說得多了,肯定要漏餡。雖說可用受傷的理由矇混一二,但應風色需要阿妍的完全信任,須冒不得這個險。
他並非垂涎少女的美色,才於鎮集邊緣的這條小巷現身。
當然,阿妍的身段美貌甚是饞人,這點應風色無法否認。但他既有莫婷,純論交媾之樂,再好的皮囊未必比得上心愛的女子,他寧可把氣力花在莫婷身上,何必暴露行藏,徒增風險?
蓋因阿妍身份非同小可,若能善加利用,或可倚之脫出困局。
他從韓雪色手中搶來折扇時,曾打開扇面戲耍少年,從而發現「佳兒于歸」之印,研判阿妍身上已有婚約。
問題出在另一枚鐫著「天成某某」的陽刻篆印上。
最末那兩字的筆劃繁複,應風色於篆書涉獵有限,直覺應是「佳偶」二字,佳兒于歸、天成佳偶,似也理所當然。閒居時百無聊賴,同冒牌貨叔叔說起此事,應無用卻笑著說:「不是『佳偶』。」信手一揮,文房四寶倏忽備於廊階雨簷下,提筆寫了「天成佳偶」的四字篆體,其雄渾蒼勁,如暴雪中迎風挺立的老松,竟是大師手筆,連應風色都能看出不凡。
應無用再變出那柄玉骨折扇,「唰!」一聲抖開,兩兩對照,果非「佳偶」二字。「印上這兩字,是『宸翰』。」應無用怡然笑道:「金章紫宸的宸,筆翰如流的翰。知道意思麼?」
應風色還真知道。
宸,天子所居也。如京師又稱宸垣,皇帝親書又叫宸筆,冠以宸字,即為帝王所用。「宸翰」本是指天子所寫的辭文,而後引申有御書房之意。
「天成宸翰」,是告訴識者此扇為何人所出,示以小吏自無作用,但拿到鎮東將軍慕容柔之流的親信面前,折扇實無異於聖旨,持扇者的意志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天子的意志,斷不能無視之。
(……好你個韓小子,居然搞上了當今天子的兒媳婦啊!)
應風色無法確認阿妍的來歷,因為韓雪色這驢蛋連她姓什麼都不知道,但白馬朝開國的武烈帝不通文墨,眾所周知,折扇看著又不似舊物,非前朝所遺,只能認為是順慶爺替還沒冊封的太子訂了門娃娃親,以折扇為信物。此事原是守得密不透風,若非阿妍將扇子給了韓雪色,怕只有身邊寥寥親信知悉,遑論朝野江湖。
折扇離了阿妍,便是無用之物,真正的護身符其實是這名絕色少女才對。
冒牌叔叔反對他——其實是反對他以韓雪色的身體——與朝廷扯上關係,卻無法反抗識海之主的命令,口氣聽來倒是滿滿的幸災樂禍:「先說不是我不幹啊,只是把兩個心識的記憶強拉在一塊,風險委實太高,要試也不是這會兒,不如換個喇子,讓你倆直接說如何?你等下,我調個波形……行了。喂喂喂,測試、測試!」
應風色一頭霧水,正欲發話,韓雪色的聲音卻響徹頭顱:「阿妍————!」彷彿將腦袋塞進鍾裡一陣猛敲,震得五內翻湧幾欲嘔血,怒上心頭:「你閉嘴!」忽聽阿妍詫道:「你說什麼?」回神才發現自己一拳貫入夯土牆中,急中生智,抽手訥訥道:
「我……我是說,怎麼忘了給你找水喝。你渴不渴?」
阿妍噗哧失笑,嬌嬌地橫他一眼:「你道我分不出『閉嘴』同『喝水』的區別麼?」搖頭歎了口氣,急急拉他起身,壓低聲音:
「這下怕是驚動屋裡人啦,咱們快走!別讓我姨娘發現了。」
那院牆雖非磚造,也是摻了乾草木枝夯實的,竟被一擊打穿,怕不是有百餘斤力。應風色任她牽著左手,隨意動了動右手五指,拳面竟不覺如何疼痛,應是溝通識海之際,無意間用上血髓之氣,才得如此;再度打開顱中禁制,摁住韓雪色滿地摩擦:
「下回再呲哇亂喊的,小心我關你黑牢!聽見沒有?」
識海中的時間流速與現實不同,韓雪色顯已被冒牌叔叔教訓一頓,深刻反省,不敢再囉唆,嚅囁道:「長老息怒,我……下次不敢啦。」應風色森然道:「我問什麼你答什麼,若未發問,你敢出半點聲音試試。」問了阿妍家中的狀況,但韓雪色所知有限,幫助不多。
阿妍出身央土富戶,母親故後父親續絃,她與後母處不來,素來疼愛她的姨娘和姨父便收了她作螟蛉,離開是非之地平望,遠赴東海。
應風色本希望能有幾個明確的萬兒,藉以推測少女來歷,但阿妍雖與韓雪色無話不談,提到家人時總不說名字,僅有稱謂。韓雪色的自述也差不多是這樣,無法斷言阿妍是否刻意為之。
「但她姨母會武的。」收聲前,韓雪色忽又補充:
「據說是弓刀皆能,年輕時在平望都很有些名氣。」
「……糟糕!」阿妍的低呼將他喚回現實。少女拉他在柴門邊蹲下,兩人縮成一團,門外凌亂腳步聲忽止,一人開口道:「啟稟夫人,那兒也沒有。」
不知何時,牆外不聞集市的熙攘人聲,原因並不難猜測。阿妍的隨從們跟丟了主子,滿集子凶神惡煞似的翻找,鎮民和攤販們不想惹麻煩,紛紛散去,待這幫外地人離開了再回。
忽聽一把動聽的語聲道:「這兒也沒有,那兒也沒有,難不成飛上天去?你們這幫沒用的東西!」口氣雖橫霸,銀鈴般的清脆嗓音卻不怎麼引人反感,而是嗔中帶俏、颯裡藏嬌,若非如少女般不諳世事,便是仍有一絲爛漫天真,平素待人必不苛刻。
果然從人中領頭的那個小心陪笑:「小姐機靈巧變,不想讓小人們找到,多一倍的人也看不住。人說『母女連心』,小姐最聽夫人的話了,夫人喊幾聲,可比小人們管用。」
應風色見阿妍忍著笑,彤艷的櫻唇做了個「狗腿」的嘴型,被喚作「夫人」的女子一哼,聽著十分受用,再開口時雖像埋怨,卻滿滿都是寵溺:「我還道這丫頭轉性了,月來乖得貓兒似。這可不,一聞到河腥味,本性藏不住,還不乖乖現出原形?」認命似的圈口叫道:
「阿妍阿妍,快來啊!這兒有魚吃——」左右皆笑。
看來,這位便是阿妍的姨母了。婦人嗓音如此動人,樣貌肯定丑不了,阿妍雖是其義女,仍以「姨娘」相稱,可能從小叫慣改不了口,甚或是代皇帝養兒媳婦才收的螟蛉,不過走走流程罷了,自家人相處時自毋須特意改口。
阿妍的姨母等從人笑聲漸落,才道:「還有哪兒沒找過的?大夥兒分開再找一回,別驚動了老爺。你方才說前頭沒有,你們是打這兒走過的,也不可能在來處那頭——」忽然無聲。
應風色心念微動,見角落裡那險被自己打穿的牆洞之外,有烏影晃了一晃,暗叫不妙,果然柴門外「叩叩」兩聲,門隙間依稀見得白裳紅袖,接著響起清亮的嗓音,口吻卻不復先前隨意。
「叨擾了。有事請教,煩請開門。」牆外腳步聲窸窣,明顯放輕許多,應是從人們散了開來。應風色甚至聽見小心抽出兵刃的擦滑細響。
小姐貪玩是一回事,被歹人劫走,則又是另一回事——恁誰瞧了那像被拳頭搗破的夯土牆洞,都會做出相似的結論。姨娘明著是敲門,倘若無人相應,就算破門而入也不奇怪。
從柴隙間望出,「姨娘」一襲月白的綾紋齊胸襦裙,外披胭脂色大袖衫,料子硬挺,罕見於女子裝束,格外襯得纖腰盈握,修長苗條;身量雖不甚高,比例十分修長,此點倒與阿妍有幾分相似。裙胸之上露出小半截雪潤奶脯,居間夾出一道深溝來,這雙峰堅挺的好處也與阿妍如出一轍,看來少女的曼妙身段是承自母親一方的血脈。
應風色原以為姨娘年紀應該更大些,但這等尤物身姿非年長的婦人應有,說是少婦也使得,反令青年心生忌憚。
由她提氣的聲量,可知內功不弱,修為便不及陸師叔,差距也不會太大,是不得不歸於「棘手強敵」的程度。韓雪色說她「弓刀皆能」,而外功靠的是反應和專注力,年少要比年長更難對付。這位姨娘盛年又有修持,直是雙倍的棘手,本想大鬧一場、趁亂帶走阿妍的盤算,眼看是行不通。
二度叩門,這是最後通牒。應風色還沒想到辦法,阿妍卻更果決,反手扯他衣袖,拉著男兒欲往屋內去;咿呀一聲小屋的門板推開,一名少女走了出來,屋裡居然住得有人。
那少女的年紀與阿妍相若,比阿妍矮了半個頭,肩頸線條結實稜峭,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剛健之美,卻有張十分精緻小巧的臉蛋。
濃髮烏溜,梳成似雙平又似雙掛的雙垂髫髮式,兩條系發的白絛垂於背後,襯與垂覆兩額的長長瀏海,直似精緻的骨瓷人偶,透著不似凡物的空靈之氣。
同樣是齊胸襦裙,少女的裙胸卻高系乳上,露出陰影明顯的浮凸鎖骨。
不僅襟領間的一小片胸口肌膚肉呼呼地不見骨,裙胸下挺翹的兩隻玲瓏美乳更如倒扣的玉碗,難以忽視。雖以襦裙掩之,無奈麗質難棄,依舊攫人眼目。
此外,黑襦白裙、烏絛系胸的獨特配色也令人一見難忘,彷彿自圖畫走出的天女,隱居於此,只為侍奉哪位難以割捨的謫仙,俗世煙塵不沾半點,始終維持化凡前的模樣。
比起近乎完美的阿妍,少女身上的不完美處毋須刻意審視,俯拾皆是,如過於剛健的肩頸線條,便與精緻超凡的五官頗有扞格;雖藏在裙裡瞧不見,但以少女的身量,似難期待她有雙長腿,下盤更可能同肩頸一樣,亦是結實有肉;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但她那不似活物般的空靈,連阿妍的美貌也無法壓勝,瞧著瞧著,便忍不住懷疑起「世上真有這樣的人」來。
少女乍見自家院裡鬼祟地躲著一男一女,原本鳳片糕兒似、眼角微翹的美眸瞇起來,又更接近鳳眼些,盈盈眼波宛若夜霧星海,瞧得人細悚難禁,竟有點狐仙的味道。
應風色忽然覺得,她其實很適合畫上眼影。青的、紅的、金銀細粉……應該都極有味道,彷彿在枵空的人偶中注入妖氣,立時便活轉過來,露出無比媚艷誘人的尤物真身。
脂粉未施的素淨少女不知他心中綺想,空淡淡的眸光在兩人身上巡梭片刻,忽揚起嘴角。
這一笑果有勾魂奪魄之威,立時讓阿妍的美貌看上去像是只能遠觀、不可褻玩的無聊擺設,但也不過是一霎,回神應風色見她打了個手勢,示意二人藏好別動,驚疑未定間,少女已至茅簷下拉開柴門,將兩人擋在門後。
門外美婦柔荑虛懸,不知是想敲第三回,或提掌轟開。
阿妍的姨娘果然很美,也確實很年輕。
在應風色看來,她明顯比養尊處優、毫不顯老的陸師叔更小,肯定不到四十,說「風韻猶存」是過火了,根本是風華正茂,眉目間隱約看得出阿妍的輪廓,只是論相貌少女更美,論英氣卻是少婦穩壓一頭。阿妍不只說話像她,姨娘的颯烈爽健才是她不自覺倣傚的對象,但仍差得太遠。
婦人似也被少女殊異的空靈氣質所懾,愣了一愣,半天說不出話來。
「請問,有什麼事麼?」少女的聲音聽著頗甜糯,卻比想像中低沉,是再刻意些便像撒嬌的濃膩,她卻無意如此,呆板的語調加深了「人偶」的印象。
美婦定了定神,飛快打量她幾眼,笑道:「我在找一位女扮男裝的姑娘,穿白色衣裳的,面容很是俊俏。你可能看出她是女兒身,或以為是為翩翩佳公子,有沒瞧見這樣的人?」
「沒有。」少女幾乎在回答的同時便關上門扉,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卻未聞袖臂破風。而美婦在柴門全掩之前「啪!」伸手抵住,同樣快如閃電,柴門竟晃也不晃,完美抵銷了少女施於門上的勁道,彷彿是故意把門扉推到手裡,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再叨擾片刻行不?」美婦笑道。
「不行。」少女拒絕得乾脆俐落。「我家丫頭奶沒吃完,你已打斷過一回。」話才剛說完,屋裡隱約傳出嬰兒啼哭,甚是清亮有力。
美婦雖未曾懷胎生育,也是幫忙姐姐帶過孩子的,覺得哭聲不似口技偽裝,嚇了一跳,蹙眉道:「是……是你的女兒麼?」見少女年紀輕輕,打扮也非已嫁的婦人模樣,奶孩子什麼的也太匪夷所思,倉促之間不及細想,衝口問出。
「是我妹妹。」碰的一聲閉起了柴門,拉上橫閂,逕往屋裡走去,卻未閉起屋門,僅回頭時瞥了應風色一眼。青年會意,仍抱阿妍縮在門邊牆影下,不敢輕舉妄動。
那茅屋內十分狹小,沒了門扉的遮擋,似能一眼望進底牆,幽暗的屋室裡並置著兩具搖籃,少女從其中一具裡抱起嬰孩,熟練地以單臂環托,坐在桌邊用調羹舀起一小匙乳糜,仔細餵入嬰兒口中,哭聲轉瞬歇止。
閉窗無光的暗室,身穿黑襦的少女,怎麼想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組合,映入眼簾的畫面卻全非如此:
她發出無意義的逗弄聲響,熟練而專注地哺喂嬰兒,這時候的少女表情極為鮮活,是活生生的、充滿童心愛意的真人,嬌寵地望著懷中的小生命,能強烈感受兩者間的羈絆聯繫。橫亙在少女與世界當中的壁壘,似乎暫時被移了開來,讓人相信她是會哭會笑、會愛會恨的,而非是一具做工精巧的美麗人偶。
美婦在柴門前佇立良久,才轉身離開,牆外跟著響起錯落的腳步聲。兩人鬆了口氣,癱軟似的坐倒在牆底,相視一笑。阿妍被他握在掌裡的綿軟小手,不知何時翻轉過來,與他十指交握,應風色察覺她掌心全是冷汗。
「你姨娘這般疼愛你,」應風色安撫似的笑道:「就算被抓回去,料想捨不得打你板子,不用這麼害怕。」
阿妍瞪他一眼。「你傻啦?我是怕姨娘對你——」一時說不下去,把他的手握得更緊,片刻才道:「姨娘不比姨父,我的心事從來瞞不了她。要被姨父撞見,還能以言語矇混,最多就是撒撒嬌,沒什麼大不了。
「但姨娘不一樣,她只消看你一眼,便知我……她是決計容不得你的。你忘了麼?那時候我說要走,除了不想你繼續待在龍庭山受人欺負,也是因為姨娘起了疑心,繞圈子打探我是不是認識了什麼人,有了別樣心思。我是瞞不過她的,姨娘早晚會知道。」
她握住少年另一隻手,四目相對,俏麗無雙的小臉上神情凝肅,微顯青白。應風色此前窺視過她許多次,從未見過她如此憂心。
「女子比你想得心狠。一旦下定決心,我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阿妍輕道:「我姨娘是很好很好的人,她極疼我,不容許我的人生有絲毫差錯,遑論重蹈我娘的覆轍,若知有你的存在,她定會殺了你的。你可知十幾二十年前,在平望都提起『潑天風』虞龍雪這名號,多少央土武林豪傑亦為之膽寒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