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地被評書裡掌天命、知未來的絕世高人叫破身份,應風色不及悚然,已開始猶豫:是該否認到底好呢,還是爽快認了,搏個好印象?藏林毫無疑問是聰明人,聰明人不喜歡被當成笨蛋。
相較於此,就連「理應死於虞龍雪之手的猿臂飛燕門叛徒嚴人畏,不但人還活著,且被袁氏夫婦藏匿起來,以青衣僕從的身份保護阿妍」這般猛料,似乎都失去原有的震撼力。
他不知是哪裡漏了餡兒,但就算藏林先生見過韓雪色而韓雪色並不知曉,應風色也不意外,況且還有阿妍。聽阿雪的身份被喊破,她雖未出聲,一霎間露出的訝色也難自圓其說,只簡豫一愣,歪著精緻的小臉道:
「阿淨不就是阿淨麼?還能是哪個?」
阿妍心底頗有些哭笑不得:「你說他是還真是了啊。」
藏林先生見毛族少年不語,似也不在意,怡然吟哦。
「屏跡還應識是非,卻憂藍玉又光輝——」
「……行了,行了。」應風色趕緊搖手,起身抱拳,長揖到地:
「正是區區,先生饒命。」
「這麼乾脆?」初老的醫者以大拇指輕刮下頷戟髭,沙沙作響間,神情饒富興致。「不多掙扎一會兒,年輕人朝氣不夠啊。」
「我是聽《說巡北》長大的,從前最喜歡先生『告太平』的段子。」應風色苦笑:「實不想死於籤詩讖語,還請先生高抬貴手……不,是貴口,莫與小子一般見識。」
藏林先生哈哈大笑。阿妍與簡豫莫名其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聽不懂兩人一來一往,淨說什麼高來高去的江湖黑話。
「莫道陽庭已無仙,虎作龍吟騰上天!有趣,真有趣!」半晌收了笑聲,面上笑意不減,轉對二姝道:「阿豫,帶阿妍到後頭揀藥,就按鯉沉龍淵的方子,讓阿妍記住藥材之名、放置的地方等,明兒教她自個兒揀。」
就算是簡豫,也罕見他如此意興遄飛,詫得挑眉,仍領阿妍穿過廚下,朝後院一座比狗屋稍大、看似蜂房或臘肉間的四方木構行去,看來便是存放藥材處。適才應風色急急奔出,竟未留意到有這麼個奇特的小庫房。
他不是沒考慮過藏林先生此舉,是把阿妍押作人質的可能性——瞎子都看得出簡豫起碼在氣勢上,毫不遜於化名「任伯」的北域高手嚴人畏,即使有他潛伏在附近暗中保護,也不能忽視黑襦少女就近出手的殺傷力。
反正己方盡處劣勢,情況也不能再壞了,應風色賭的是某個合理的假設。
以讖語降伏敵手,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要嘛藏林先生的武功已臻化境,出手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要嘛就是身邊有高人保護……譬如簡豫的父親或師父,少女繼承高人的衣缽,才有這般凜冽精純的殺氣。
若後者為真,一旦屋內有事,領著阿妍去後進的簡豫,還須提防暗處的嚴人畏出手,只憑身無武功的藏林先生,是留不住應風色的;向郎中示弱換取兩人獨處,正是為了支開保護他的黑襦少女,致令「讖語」無效。
「……你的大膽近乎魯莽,孤注一擲,這是賭徒的性格了。」藏林先生含笑抬眸,淡然道:「難道你沒想過,萬一我的人身安全,不是建立在『由旁人保護』這點上頭,你耍弄的這些個心機,或將觸怒一個原本對你尚稱友善的陌生人麼?」
應風色也笑了。「我料此等『心機』,須瞞不過先生。大匠面前弄斧頭,是想讓先生知曉,小子就這點微末道行,玩不出花兒來,非先生之敵;此誠偶遇,別無企圖。至於先生在此專候袁大學士伉儷一事,小子決計不會多口,先生放心。」
藏林先生回望著他。視界裡倏忽一白,應風色顱底生疼,像被兩枚利箭穿透眼窩,回神驚出一背汗浹;對面的初老醫者疊掌含笑,正等他解釋清楚,莫說視線殺人,就連凌厲些的眼神也無,依舊是一派雲淡風輕,從容自若。
(難道……是我的錯覺?)
應風色定了定神,才道:「我在鎮上住了幾個月,不算熟稔,就是個外地人,但連我這樣的外地人都知道,鎮上只有位女大夫。她口碑不算好,就算治好了病,病人和家屬也避之唯恐不及,而上門求醫的就沒斷過。
「這代表附近沒有好大夫。即使謠傳女大夫是女鬼狐仙所化,一天到晚嚇哭小孩,還有奪取男子陽壽這種充滿惡意的污蔑,生了病還是只能硬著頭皮找她。既如此,袁氏夫婦如何能得到消息,說東溪鎮上有神醫?只能認為,是有人刻意引導所致。」一指後院的方向:
「我對醫藥涉獵有限,不曾聽說有『鯉沉草』這味藥材。東溪鎮怎麼看都不像有藥圃,遑論高山深林出產的野生藥草;依『新采』二字推斷,我以為鯉沉草應是『鯉沉藻』,乃是水草。這麼一來,在河川匯流的東溪鎮或江沄村一帶能採集,也就合情合理。
「我瞧院裡那座木構,像熏制或風乾魚肉蔬果之用,處理水藻以入藥,或也是一門用途。先生若非早知袁氏夫婦必至,豈能事先炮製?」
「以毛族來說,」藏林先生拊掌大笑。「你倒是挺懂水邊事的。」
「我六歲就離家了。」應風色淡道:「除了這副改不了的皮囊,我同先生所知的毛族並無太多相似處。」
「動機呢?」初老醫者含笑挑眉,像是面對得意門生,拋出了一道足夠困難、但其實衷心希望他能應答如流的題目。「袁健南重病在身,只要我登門拜訪,任何時候都是他夫婦倆的座上賓,何必繞這麼大個圈子?」
「……因為同樣的錯誤,先生不想再犯第二次。」
雖只一瞬,但應風色清楚看見笑容凝結在藏林先生那波瀾不驚的瘦臉上,及時抑住「骨碌!」猛嚥唾沫的衝動,調勻呼吸,盡量不讓對方發現自己的緊張;按照腳本,把話頭繞開了說。
「誠如小子先前所言,我打小就喜歡《說巡北》,我風雲峽的韋太師叔愛聽評書,每回聽總不忘帶上我。這套評書的主角,自然是英明神武的順慶爺,但只有主角英明神武、其他人全是笨蛋的段子不好聽,沒人喜歡,只怕流傳不廣,如何替聖天子塗脂抹粉?只有形形色色的配角夠出彩,才能留得住客人。
「而《說巡北》的配角可說是膾炙人口,順慶爺身邊的文膽袁健南,武功高強的侍衛苗子軒,還有貌美如花又能打的『潑天風』虞龍雪……說是這些出彩的配角幫忙撐起了整套《說巡北》,絕非溢美而已。直到長大成人,我才發現一個問題:順慶爺最終是登基做天子了,這些人又到哪兒去了呢?
「虞龍雪嫁給袁健南,這算是結局不錯的了;袁健南以大學士致仕,理由是生了重病,但我聽說平望那廂陶相的身子也沒多好,說到底,是政爭失敗,被鬥出京城了罷?
「至於那苗騫苗子軒,有一說受封御前帶刀侍衛,也有說成了帶兵將軍的,但後來怎麼了卻是不曾聽聞,忽然便消失蹤影也似。我韋太師叔說那廝下場不好,窮困潦倒,死於平望某個不知名的腌臢暗巷,連屍首都不曉得有人收埋否。
「先生瞧,這些被編進了評書裡、確有其人的配角們,最後都沒有好收場。」
藏林先生罕見地一怔,旋即失笑。
「你該不是要說,因為他們搶了順慶爺的風采,這才招了帝王之忌,輕則逐出京城,重則身死收場?」
「先生恰恰說反了。正是因為這些人既不能用、也不許旁人用,唯恐有人裝傻或是真不明白,才把他們編進《說巡北》裡,這樣一來,就是是白癡也知道名列其中之人沾不得。」應風色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說巡北》乍看是定王征討北關諸藩,使其順服的故事,然而除了旃州之役外,所謂『北伐』更多的是文鬥,是檯面下的談判交易、合縱連橫,順慶爺和北關諸藩未必是敵,朝廷和定王的天策府也未必是一邊。袁健南、虞龍雪也好,苗子軒也罷,都在這場檯面下的戰爭裡出了力,不只降伏藩鎮,更有可能是奪權。」
涉入過深、甚至可能直接參與了對藩鎮的拉攏密議,讓它們與定王表面相爭,實則扈從響應的袁健南,以及擔任中間人角色的虞龍雪,在事成之後都被排除到了權力核心之外。儘管聖天子對袁氏夫婦仍恩寵有加,但他們已不適合出現在天子身邊,以免引人非議。
而不懂得明哲保身、夾起尾巴做人的苗子軒,則落了個潦倒而死的收場——也可能是他替聖天子做的事更骯髒齷齪,兔死狗烹,本來就不會有好下場。
自從發現藏林先生不是虛構人物之後,應風色很快就意識到了這點。
《說巡北》是基於現實的歪曲和變造,譬如:北伐確實是有的,但目標並非是諸藩,而是定王以此為借口擁兵逗留北關,等待朝廷發生巨變;虞龍雪這人確實是有的,但並不是對抗藩鎮的仗義女俠,而是佔據朔州的虞戡之女,她和嚴人畏的決戰或許不是清理門戶,而是朔州虞氏與定王軍聯合起來,對旃州「白狼王」渾邪乞惡發動戰爭的結果和餘波。
以蒼天敕命之姿現身、暗助順慶爺的藏林,又是何種真相的變造和歪曲?
「造王者。」毛族少年清澈的眼神彷彿穿透時間渦流,回到雲垂風咆的曠野丘頂,凝視著向天伸臂、衣袂獵揚的高人隱士。
「這就是先生在評書中真正扮演的角色,而且成功了。依先生的妙策,本與皇位無緣的順慶爺,終於等到了他的風雲之變,自北關率軍凱旋,黃袍加身;論功行賞,先生自是第一功臣。但順慶爺不知是恐懼先生之能,抑或太想留下聖君的萬世名聲,欲抹去這些見不得光的過往,非但不敢重用先生,反而想出《說巡北》的法子,以評書將這些個不能再用的人,錮而廢之。
「自此之後,若有誰打著『藏林先生』的旗號活動,只會被認為是招搖撞騙的郎中。袁大人以為先生急流勇退,刻意深藏,殊不知是聖天子趕盡殺絕,以假托神仙之說,毀去先生令名,使造王聖手難以致用。」
啪、啪、啪,清脆的擊掌聲迴盪於斗室間。
「精彩。」藏林先生露齒一笑,垂眸搖頭。「陶元崢把你弄到奇宮,不知是幸或不幸。小小年紀早慧如斯,若留於峻陽府內,有機會平安長成的話,韓嵩就要傷腦筋了。」
「先生言重。」
「且慢得意。」藏林悠然道:
「就算你所言為真,袁健南失勢多年,尋他何用?聖上對袁氏恩眷有加,在於他識時務、知進退,無慾無爭;袁健南一旦改變態度,陛下便再也容他不得。就算治好他的病,袁氏夫婦也不會是青雲進路,我圖什麼?」
「阿妍。」
應風色聳聳肩,故作輕巧。
「我倆今日出現在此,雖是巧合,畢竟與先生盤算相去不遠,便無錯認玉鑒飛事,近日內袁氏夫婦也會打聽到先生隱居於此,帶阿妍登門拜訪。
「順慶爺不用先生,在於知先生之能,這份肯定伴隨著恐懼,烙於心中,無從改變。先生要的是張白紙,從未來的太子妃身上著手,確是妙著;讓阿妍信賴的姨父姨母領著她尋到先生,比先生不請自來更好——小子是這樣想的。」
藏林先生單手抱胸,右手大拇指「啪嚓啪嚓」地刮著頷底硬髭,似笑非笑,半晌才搖了搖頭。「挑小女孩下手……你把我想得是夠卑鄙了,但這確是著好棋。有趣,有趣!」眼中迸出銳芒,很難說是饒富興致或氣勢凌人;僅僅是這般對視,應風色已渾身發毛,不是殺氣具現的凜冽,而是被看透了似的、渾無依侍的無助和徬徨。
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強烈體會到「絕望」二字的真義,遠甚於右臂被斷、匕首捅腹的那個血色之夜。
連對死亡的恐懼,都比不上眼前之人的含笑凝視,以及啪嚓啪嚓的刮髭響。
(難道……是我看走了眼,此人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麼?)
「帝闕笙歌自便休,何辜遍野泣聲愁?聞君造得真皇日,棹月風簫聽夜流!」
藏林先生擊節唱罷,斜乜少年道:「便是造王之人,此際天命也不在我了,你是沒見過前朝覆滅之際,那千里哀鴻的模樣,誰都不想再來一回。真要說,此際廟堂雖定於一尊,然而武林仍未有帝皇,我若是造王者,為何不在江湖上造帝王?眼前就有現成的。」
——來了!
雖然事情如預想般發展,令應風色頗不是滋味,但總比失控、甚至危急生命來得好,忙不迭地裝出手足無措的模樣。
「先生這……這是什麼意思?小子不明所以。」
藏林先生輕撫燕髭,呵呵笑道:「奇宮之主,便是龍庭山的帝王。鱗族封山自治,四百年來如國中之國,歷朝皆不敢伸手進去,唯恐攪亂一池春水,引出沉睡的蛟龍。
「只陶元崢不知死活,把你個毛孩子弄上山,料想活不過一年半載,屆時引動東海西山世仇反目,朝廷便有了見縫插針的機會。光是你能夠活到現在,實已出乎各方意料,說有皇者之命,應該不算太沒道理。身為一名成功的造王者,與其將心思花在獨孤容那不成材的兒子身上,我以為韓宮主才是值得投資的奇貨。」
成功的造王者,不會殺害潛在的押注標的。
繞了老大圈子,應風色終於聽見警報解除的關鍵字,如聆仙綸般,忍不住放鬆了緊繃如鐵的肩膀,顱內深處忽響起冒牌貨叔叔的聲音:「……撐住,行百里者半九十,這還不算完。」
我知道……要你囉唆!正欲再謙遜幾句,又聽藏林先生道:「看來,你不瞭解自己的處境。」聲音森然,陡令他心頭一跳,寒毛豎起,揪緊膝腿才沒起身逃出茅屋,深深吸了口氣,俯首誠心誠意道:「還請先生教我。」
藏林先生笑道:「你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全賴魏無音使了招空城計,我料知止觀中沒人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他明擺著任你自生自滅,自是誰也不肯白借殺人之刀。不這樣,風雲峽早已灰飛煙滅,給處理得清楚明白。」
應風色恍惚間,似忘了現在的身份是韓雪色,只覺藏林先生此話是對自己說,心有不忿,正欲反口,應無用的聲音及時在腦海裡響起:
「……如果連藏林先生這樣的人,都覺得魏無音使了條妙計,你為什麼不聽聽他的說法,瞧瞧妙在何處?」
——我聽你們在放屁!
猛然抬頭,初老的燕髭男子雙手交疊在桌上,和煦溫潤的眼光定定瞧著他,那是足以令迷途的幼狼感到心安的神情。
但藏林先生並不知道:抬首以前,應風色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個畫面,是從屋樑間俯視二人的角度,如中陰身所致。但應風色並未施展這種危險的異能,必是冒牌叔叔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讓他看見。
模糊的影像裡,應風色清楚看見藏林先生露出見獵心喜的表情,就在自己握拳咬牙之際。那時他們正說到魏無音。
現在,他安全了。隱於市井、泛舟逍遙的燕髭男子對造奇宮之王產生了興趣,沒理由毀掉新的目標。
應風色自從意識到此人即是《說巡北》中的「藏林先生」一角起,便讓冒牌叔叔在識海深處搜出所有過往聽過的段子,匯整成一份簡明扼要的記憶印象,以求知己知彼,因此打開與識海間的連結,讓冒牌叔叔即辦即傳,勿要耽擱。
萬沒料到,之後應無用便一路沉默,似忙於整理資料,再次開聲時,卻是在他說出「先生在此專候袁大學士伉儷」的剎那間,腦中轟震:「……住口!你這是在做什麼?」
應風色蹙眉垂眼,瞬間遁入意識中——即使未完全沉入識海,這裡的時間流速仍然較現實中稍慢些,可以交流更多信息;代價則是在外人看來,韓雪色就是愣了一愣,大概是眨眼幾下的程度,但在戰鬥中不宜如此,風險過高。
「你鬼吼鬼叫什麼?」應風色迫不得已遁入虛識,火冒三丈:「跟韓小子學壞了麼?小心我關你黑——」
「……不要挑釁你摸不清根柢的對手!」印象中,假應無用幾乎沒用過如此嚴峻、近乎斥責的口吻與他說話,應風色嚇了一跳,氣勢頓餒,應無用卻不見消停,峻聲道:
「『他看起來不像有武功的樣子』,你想這樣說麼?荒唐!青天朗朗,只刀劍武功能殺你?你知不知道,智謀才是殺人最多的?你讓我去識海搜集情報,這是對的,但你等到我的情報了?不依實有而任意決斷,就是魯莽!他說錯你了嗎?」應風色啞口無言。
冒牌叔叔大袖一揮,白芒閃過,應風色頓時想起《說巡北》中關於藏林的所有細節。
「這廝……極可能是個造王之人!」他翻閱記憶片段,喃喃道:
「袁健南不似智謀之士,而旃州大戰前後,正是藏林最活躍的當兒……看來,獨孤容陳兵逗留,乃至暗裡勾結北關七藩的背後,都有此人活動的痕跡。袁健南、虞龍雪不過是他的假手,透過這些人他甚至都不需要和獨孤容直接接觸,但即使如此,獨孤容即位之後仍以《說巡北》錮之,非但欲蓋彌彰,更有可能是赤裸裸的忌憚。」
順慶一朝受到重用的文武臣僚,代蕭諫紙而居相位的陶元崢自不消說,新任東鎮慕容柔、更早之前就被派往北方經營的北鎮染蒼群,以及於營建平望新都上嶄露頭角的工部任逐桑等,都不曾出現在《說巡北》之中,可見「以文錮之」的猜測並非無稽。
而定王北伐期間,這些心腹無一竟攜往征北大營,悉數留在平望待命,對照太祖武烈皇帝突然駕崩,以及民間傳得繪形繪色的「遇刺身亡」一說,實令人不寒而慄。
雖說如何能殺死天下無敵的獨孤弋,這點本身就是個謎,但藏林先生極有可能在北關與平望兩頭都布下了精巧的計策,且雙雙成功,才能讓與龍床失之交臂的定王扭轉乾坤,迅雷不及掩耳地奪得大位,順利登基。
(而我居然……挑釁了只手翻覆天下之人!)
若非身在虛境,應風色怕已出得一身冷汗。
「況且在他身畔,不缺殺你的刀劍。」應無用冷道:
「那名喚『簡豫』的少女,其專注堪比一流刀劍能手,這還是日常應對時。你除了她的美貌身段、白皙雪膚,有無注意到她掌紋特別深刻?還是不冒死摸一摸,就不知她有只慣用兵器的右手,猜不出她的兵器——該是長劍——置於這屋內什麼地方?」
羽衣秀士寒著俊臉一拂袖,哼道:「若你的答案全是『沒有』,還真不配活這第二回。」
他看得出簡豫是有武功的,正如冒牌叔叔所說,那丫頭的威脅不在修為上頭,就算內功平平,她整個人專注得像一柄脫鞘的長劍,蓄勢待發,鋒銳迫人,連應風色自己都遠遠構不到這等境界。他是因著她對阿妍的友好,而放鬆了戒心。
應無用是他內心的智性映照,也就是說,這些原本便是他知道的,是他的輕率魯莽蒙蔽了智性,無意間戳中藏林先生的機謀盤算,發現他意在阿妍——不然也沒有其他的目標了不是?
「我要怎生脫困?」他對著冒牌貨叔叔低下頭,不敢再死撐著面子裝腔作勢。這人若連獨孤弋都能設計殺害,捏死他怕不比捏死一隻螻蟻麻煩多少。「求求你,我……我什麼都肯做。我該怎麼辦?」
應無用捏捏他的肩膀,終於露出往常那樣的從容微笑。「人生難,這關不比別關難過,原本就無分別。你有……不,該說韓小子有樣東西是此人感興趣的,由此入手,可保平安。」
「什麼東西?」
「王座。」應無用淡淡一笑:
「還不屬他的,空懸的王座。」
「你對魏無音充滿怨恨,小子。」藏林先生溫和的語聲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有趣的是:冒牌叔叔也是說起話來極動聽的聲口,便是斥責,也不帶絲毫威逼裹脅,是以道理服人。然而藏林先生的溫煦不知為何,總有莫名的危險之感,似乎糖衣裡裹著其他物事,再怎麼誘人,都無法接過徑吞。
「別讓不必要的情感,影響了你的判斷。」
「就算先生所言為真,」應風色學著他撇清的話術,裝出桀驁不馴——其實也沒怎麼裝——的彆扭模樣,滿臉不豫:「當年既是那廝接下了人質,怎麼也得負起責任。我不求他教我武功,只要說一聲『他是我風雲峽的人』、與我站在一塊兒,便是灰飛煙滅、給處理得清楚明白,小子也不敢有怨。」
藏林笑道:「身死若鴻毛,榮辱有誰知?身為一名有實績的造王者,首先要嚴肅檢討的,就是你這種『便灰飛煙滅也無怨』的錯誤心態。死了就沒了,說再多都是廢話。你連死都不怕,怎沒見你闖下山去問一問那魏無音,為何把你晾在山上不聞不問?」
應風色難置一詞,面上青一陣紅一陣,猛抓後腦勺。「也……也有道理。」
初老的男子疊掌抵頷,刮髭笑道:「相逢自是有緣,今天便來個免費大放送好了,指點韓宮主一條專業的成王捷徑,管教你皇者復臨,令奇宮再次偉大。
「首先你需要魏無音。風雲峽不過是空殼,沒有『四靈之首』應無用,沒有巔峰時期的琴刀二魔等硬手,宮室庫藏都是虛的。你不是風雲峽之人反而好,別背上無用的舊包袱,自縛繭中。待奪得權柄,你愛是哪裡人便是哪裡人,龍庭山上沒人敢說個『不』字。
「而魏無音的價值,在於他是鱗族五郡六姓的指標。」
「……指標?」饒以應風色之聰明,也不由得一怔。
「奇宮近二十年無主了,你有沒想過,為何這是可以被容忍的?」
藏林先生的下巴抵著手背,意態閒適,娓娓說道:「雖在應無用之前,奇宮之主就是虛銜,多的是政令不出一脈的宮主,沒比你韓宮主強,但好歹維持明面上的態勢。偏偏由奢入儉難,有過一個武功蓋世、處事又圓滑周到的『四靈之首』,要選繼任者就頭疼了;想做的人自然還是有的,但上了位也幹不久。換作你,肯被拿去同應無用比較麼?」
當然是不肯。應風色聽著聽著,心頭五味雜陳:藏林先生非是山上人,卻對陽山九脈瞭如指掌,聽外人說起這些內情,既熟悉又陌生,委實怪異得緊。
「鱗族六大姓不是山上之人,卻與龍庭山息息相關,它們需要一個參考指標,來衡斷眼下的奇宮是否運作有序,需不需要插手干預——沒錯,五郡六姓要的話,山下也不是沒有對付山上的法子。」
應風色心念微動:「靠錢麼?」藏林笑了笑,毫不臉紅地無視了這個問題,顯然免費也非不限範圍,全產品適用的。
此一論點可說是別開生面,但細思之下並非全無道理,反有絲絲入扣之感。山上不以為五郡望族低自己一等,除了血脈出身的親切及歲歲皆有的銀錢供輸外,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模糊地帶。
譬如「寄發」這樣的制度,明顯是以山下的規則限制山上,避免單一血脈佔奪陽山,但山上之人對六姓宗族的運作卻無置喙的餘地,出了家門就是世俗之外的練武人,徜徉江湖不歸鄉,什麼宗法繼承、財產歸屬再與你無關。
藏林先生看他若有所思,滿意點頭,花了近半個時辰的工夫,細細剖析最合理的成皇之路:從投奔隱居封邑的魏無音講起,如何聯繫唐杜玉氏、陶夷應氏,分進合擊遠交近攻……鉅細靡遺,直若天花亂墜。
應風色兩眼發直,大氣都沒敢喘上一口,回神驚覺雙掌汗濕,胸中如擂鼓,震得耳膜生疼,怎麼也抑不住。
現今龍椅上的那個人,當年聽他劍作雙指,陳兵北關的同時、於千里外的平望屠龍易幟,頃刻間顛倒風雲的奇策,也是這種心情吧?
世上……是真有造王者的!非是評書演義所虛構。
板桌對面疊掌撐頤的燕髭男子,就是這樣的奇人——
藏林放落手掌起身。「久坐恐礙筋骨,咱們活活血絡。隨我來。」
應風色乖乖離座,遊魂似的跟隨在醫者身後,原本平平無奇的中等身材,此際居然有幾分巍峨之感,儘管亦步亦趨,始終難以企及。
布衣郎中在那座三尺見方的木構前停步。就近觀望,才發現木構的四面「牆」都不是封死的平板,而是由一塊塊翹起的橫條組成,利於通風去潮,果然是某種風乾臘物的特殊木室。
藏林先生於木構一側摸索著,忽聞另一頭言笑喁喁,阿妍和簡豫一前一後鑽出另一幢屋廂,應風色才省起兩人不在院裡是件奇怪的事,異道:「你們不是來拿鯉沉草,卻跑到哪兒去了?」
雙姝面面相覷,終究是阿妍反應快,從掖在腰畔的小畚箕裡抓起一束乾草,蹙眉道:「這不是鯉沉草麼?才從儲藥間裡拿將出來。你胡說什麼呢?」
應風色瞠目結舌,喀喇一聲,藏林先生打開了架高的風臘木構,一股鹹鮮刺鼻的異味猛然竄出,阿妍、應風色連忙掩鼻,卻見木室裡吊著一尾尾風乾臘魚,哪有什麼藥草干藻?
「豐骨輸廟堂,鮮腴借籩簋。」藏林先生取出一尾潤澤滑亮、氣味特別鮮濃的黃魚鯗,露出一抹促狹似的笑意,怡然道:
「適才是順著韓兄弟的話頭,隨意開了個小玩笑,小友萬勿當真。吃了你那一品絕妙的『峒州山筍』無以為報,且燒一道『清蒸文武魚』,也是新陳並濟的家常菜,與二位同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