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八五折 使君入眼,莫謂含情

  應風色若能動,這一照面的震驚足以讓他躍起,撞破床板也不奇怪。近距離看見自己的死相,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太過驚心動魄的體驗。

  但他就是動不了,連挪挪手指都辦不到。

  與其說被點了穴道,更像是意志尚未浸透陌生的軀殼,五感也還不習慣回報新主,各自空轉,齒輪始終無法咬合。

  毫無疑問,他正「待」在韓雪色的身軀裡,《奪舍大法》最終發生了效果,趕在應風色的肉身死去前,透過預留的識海後門,將心識移轉到韓雪色身上。通天閣中關於奪舍的記載,空泛到近乎鄉野奇譚的地步,毫無價值,這也是何物非的盤算何以如此異想天開,引人發噱。

  可應風色成功了。

  興許是天意使然,足以證明應風色是天選之子,但他很快就明白幸運與否,還不到蓋棺論定的時候。

  韓雪色的眼珠子動起來,像睡眠中無意識翻身——自非應風色所能控制——就這麼瞥見臉畔那「物事」:

  一塊比拇指指甲略小、碧瑩瑩的琉璃破片,在半涸的烏沉血泊中格外顯眼。那是在應風色懷裡撞碎的「小召羊瓶」的一部分,夾於衣褶,邊緣沾著極其細碎的血肉,或嵌入傷口,拖命而逃的應風色卻不自知;及至倒地才彈出衣間,被緩緩汩溢的積血推向床底。

  琉璃片內側嵌著小爿螺旋符紋,狀甚繁複,按理一瞥之間絕難辨認,然而應風色的意識尚未與韓雪色的身軀嵌合,「身魂兩分」的狀態與識海內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雖不能如虛境中一般所見即知,瞥見螺符的瞬間,於通天閣翻查過的術法典籍浮上心頭,立刻認出是「飛赴律」的咒式特徵。

  在奇宮的術法系統中,「律」是最基本的構成,通常只管理單一動作;「飛赴律」顧名思義,乃是對合之用,將一組飛赴律分鐫兩處,彼此會相互吸引,直到貼合為止。將其餘限制條件也以「律」的形式加諸於其後,就能構成更複雜的術法效果,稱之為「旨」。

  一個術法符陣最少須有三旨,即提供推力的「引」、導行力量(通常是地力)的「驅」,以及規範其效的「的」,名曰「三旨定綸」。

  飛赴律最常用於定位,從旨構最簡單的「定影咒」,到繁複已極的「山嶽潛形陣」、「周流金鼎陣」等,都少不了飛赴律的螺形刻紋。應風色對於在降界中使者的行跡無不被羽羊神掌握,早疑心是借術法之能,可惜器物攜之不出,只能在通天閣翻遍典籍,複習可能使用的咒式結構,以期窺破降界端倪,印證此節,不料在此時派上用場。

  小召羊瓶內刻有飛赴律,如此一來,羽羊神的手法可說不攻自破。

  瓶子摔碎的同時,不但啟動了迷昏使者的機制,飛赴律也能向鐫有另一半螺咒的術法構式發出對合信號,羽羊神循跡而至將眾人喚醒,完美呈現小召羊瓶「能於降界召喚羽羊神」的功能。

  而他把刻有完整螺咒的破片挾帶至此,怕羽羊神轉瞬即至,再不離開,豈非後悔莫及!

  (動起來……拜託……怎麼不能……可惡!)

  應風色活像自夢魘中回魂、又未全醒,明明意識清晰,偏無法任意使喚身子,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心底把韓雪色的祖宗十八代都罵完了,忽聽喀的一聲響,門扉推開,一雙夜行靴竄入,駐足屍身前,服貼的魚皮革料裹出兩隻比手掌略長的纖巧金蓮。

  想起把玩這雙美足的種種好處,應風色心中一蕩,眼前陡黑,剎那間竟有魂散之感,趕緊收斂心神。而繼眼耳之後,嗅覺似也搭上了線,熟悉的肌膚香澤混著汗潮血味,還有一絲濕漉水汽鑽入鼻腔,讓他幾乎叫喊出聲。

  ——鹿希色!

  女郎是他此際最想見的人,也是唯一能放心依靠的夥伴,能教她頭一個摸進廂房,簡直幸運得無以復加。

  興奮僅持續了一霎,韓雪色的身體全沒有理會他的意思,喉頭仍作聲不得,也無法挪動手腳弄出噪音,讓鹿希色察覺床底有人。正自著急,女郎修長的大腿與渾圓的臀股忽繃緊了褲布,自床沿沉落誘人的曲線,她伸出穿戴著破魂甲的左手,微顫的指尖遲遲無法撫落,就這麼懸在屍體胸前。

  應風色幾乎在同一時間裡感應到她的心痛,像尖刀戳進胸膛一通亂攪、把什麼都剜碎了似地痛著,比運日匕捅進腹間更難當。

  他甚至不知道鹿希色會掉眼淚。

  「答」的一響,豆大的淚珠落在屍身胸口,第二顆砸碎於蒼白的屍顏,第三顆則墜入半涸的血泊……鹿希色揪住屍體的襟口,像要把他拉起來,卻使不上力,光潤白皙的手背繃出淡淡青絡。

  (別哭……我在這兒……我沒死……)

  心碎的感覺並未停止。若能自由控制韓雪色的身體,可能會痛到叫喊出來也說不定——應風色心念電轉,決定冒險賭一把,凝思入神,重又回到識海,鹿希色的心痛在虛境裡感受更強烈,卻非是以疼痛的形式,而是如海潮般一波波襲來,令他幾乎無法維持識海的具形。

  他與鹿希色合修性功,有過在彼此識海相遇的體驗,對她的心痛能有這樣強烈的感應,證明了兩人間不尋常的牽繫。但鹿希色並未運使性功,兩人無法在識海之內溝通,況且奪舍一事說明不易,言語都未必能說清,況乎心識?

  易地而處,若應風色目睹女郎屍體,大慟之下神識恍惚,依稀聽見女郎的魂靈對他說「我沒死,我在別人的身體裡」,回神時,難道會信以為真?可能性微乎其微。

  「……情況沒變,你實不該在這裡。」

  「應無用」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下一霎眼,青衫男子已在面前,與識海一般的震顫動盪,彷彿隨時有可能會崩解。「再不回到現實裡,韓雪色的身體就等不了你啦。他的心識被你禁錮,不得自由,待無主之軀衰弱至死,不過多添條冤魂罷了,這又是何苦?」

  「不行!我……我一定要讓鹿希色知道……」但也明白識海支撐不了多久,咬牙沉聲:「我還有多少時間?」

  應無用兩手一攤。「現實一息,此間一刻。這是非常粗略的估算,眼前境況也毋須我多說了。你想告訴她的事,須得是她此前所不知、但眼下立即能印證的,否則就像黃粱一夢,回神必不當真。」

  雖是意識深層的想像集合體,但這「叔叔」也太靠譜了。應風色精神微振,想起入睡以前,在房中胡亂寫了些東西,其中一紙尤難釋手,帶上床榻輾轉沉吟,最後折成數折放入單衣襟裡,以手按之,這才安心進入了夢鄉。

  那是他經歷了一天迎接西山使節的繁文縟節,冷眼旁觀,心有所感。儘管韓雪色毫無一宮之主的架式,毛族那廂商多於官,也算不上稱頭,畢竟是塞滿驛館大廳裡外的排場,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被人群簇擁的韓雪色極不自在,一旁陪伴的燕無樓卻是躊躇滿志,倒像他才是指劍奇宮的主人,毫不心虛地收下了紛至沓來的客套恭維,滿面春風,不可一世。

  把毛族人的面孔換成三鑄四劍、乃至東海武林各方勢力的要人,差不多就是君臨陽山九脈的感覺了罷?叔叔當年,過的就是這種生活,日日須得應對這些貨色,送往迎來,舞袖回風麼?

  那還真是……半點都不值得啊!

  這是自上山以來,應風色頭一次對宮主大位生出厭棄之感,還不如——

  回過神時,青年已在案前寫落滿紙荒唐,對著其中一張怔怔發呆,甚至攜上床榻,意外地將紙頭帶入此間。

  過往入降界時,連貼身的單衣都被換成降界之物,似乎謹守「兩界之物不得相通」的原則,非但降界所得攜之不去,現實之物也帶不進降界裡。

  這回羽羊神不按牌理出牌,應風色卻是穿著入睡時的衣褲甦醒的,取自兌換之間的裝備是一層接一層往外添,便條好端端收於懷襟,雖說未能取出觀視,著裝時亦曾摸過胸口,確認此物仍在。

  (對了……就是那個!)

  他翻書似的,將自己提筆書寫、躺在床上高舉觀視,最終折入懷襟的畫面一一取出,使勁傳入鹿希色的腦海之中。維持單膝跪姿的麗人如在遠處,低首斂眸,置身於漫無邊際的一片黑裡。應風色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能憑借感覺,認定是念茲在茲的鹿希色,但女郎毫無反應,兀自怔然。

  「在我懷襟……那張字條……寫給你……」看著週遭空間即將崩坍,應風色心急如焚,奮力喊叫:「鹿希色……鹿希色!」

  女郎突然抬頭,四下張望,模糊的面目清晰了起來,倏忽來到身前。兩人視線交會,鹿希色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與他四臂交握,嗓音穿透了寂靜無聲的意識之域,迴盪在青年的腦海裡:

  「是誰?是誰害了你?」

  隨之而來的坍垮崩毀,奪走應風色最後一絲清明。在被拉出識海的瞬間,彷彿回應女郎穿透魂靈的一問,眼前浮現了眾人接連圍上,搠入運日匕的畫面——

  應風色睜開眼,無聲吞著床底污濁、滿是血腥味的空氣,從額角一路蔓延到腦後頸椎的劇烈疼痛,說明了適才的凶險。

  按「應無用」之說,若他沒能及時回到身體裡,而韓雪色的意識仍被《奪舍大法》禁錮在虛空某處,這具身軀就會因為「有體無魂」之故,無法行走進食、沒有意識,終至衰弱而亡。

  不及慶幸逃過第二次「死亡」,床外鹿希色已起身,屍體前襟完好如初,不像被翻動過,鹿希色也未察覺床下有人。不管她有無接收到應風色的意念、有沒有把它當回事,期待的終究沒有發生。

  未聞房門開闔,另一雙夜行靴已立於床尾,無聲無息。或許鹿希色急急起身是因為這個緣故。

  「你不該出現在此。」經簧片變聲的嗓音,明顯是自羽羊盔發出,但語氣不是應風色熟悉的那位,也不是女羽羊神,不是霸道蠻橫的刀鬼,而是不曾聽聞的第四位羽羊神。為什麼……它會同鹿希色這樣說話?

  「若我記憶無差,我方才是讓你伏於原處,待其他使者甦醒,再一同行動,莫要引人注目才是。為何自作主張?」

  「你這麼說……」鹿希色轉過身。

  「是不想讓我看見這個麼,主人?」

  應風色的心沉到谷底。在這世上,能讓鹿希色如此稱呼之人只有一個,便在床笫間擺佈得女郎欲仙欲死、魂飛天外,徹底佔有其身心,他也沒法讓鹿希色改口這樣稱呼自己,哪怕是為了情趣也不行。

  「……你師父就特別金貴,管叫師尊不夠,還要你為奴為僕,做牛做馬?」纏綿過後,兩人膩在汗濕的錦被裡交頸疊身,隨意溫存,不知怎的突然聊到冰無葉,男兒不無妒恨地揶揄她,

  女郎伸手撫他面頰,瞇著媚眼似笑非笑,彷彿寵溺地調戲著心愛的小貓小狗一般,連釁意都無比誘人。

  「繼續啊,別停下。我最喜歡看你這樣,輕輕一掐都能滴出醋來,是沾黃魚好呢,還是拿來燒五花肉?」說著居然吞了口饞涎。每回歡好過後她胃口總是奇佳,這也想吃那也想吃,點菜能為她帶來極大的樂趣。

  應風色不樂意了,板起臉來一甩頭,攫住她修長白皙的腕子,粗魯地拉進了懷裡。

  「我是你的男人,豈能讓你喊他『主人』?我才是你的主人!」

  鹿希色噗哧一聲,約莫是不想太過刺激他,引發什麼誤會,定了定神正色道:「我便是自己的主人,是我選了要愛你、陪你,才能一生不變。若非自主,不免隨波逐流,便許你一生,你能信麼?」男兒無言。

  「別的無垢天女我不知曉,『主人』於我,不過一紙契約罷了,他答應了我一些事,我同意付出相應的代價,在他履約之前,我會一直這麼喊他。」女郎突然笑起來。「就當是提個醒唄。」仔細一想,似乎也有道理。

  其他無垢天女,與鹿希色盡皆不同,個個把冰無葉當祖宗、當寶貝,捧在手裡捂在懷中還不過癮,非要鄙薄天下男子一番,才能顯出主人的高貴不凡。隻鹿希色不來這套,看待冰無葉的眼光客觀到近乎冷冽非情,敬畏他的武功智慧,也嘲弄他的潔癖和審美,絕大多數的時間裡並不會讓應風色醋勁大發,生出自己偷了誰家女奴姬妾的錯覺。

  為此之故,世上能讓鹿希色以「主人」相稱的,也只有那個人。

  (冰無葉……竟也是「羽羊神」!)

  他始終認為山上有羽羊神的內應,衝入主屋時,一度猜測燕長老會不會就是與羽羊神合作之人,不知何故雙方反面,或已無利用的價值,羽羊神才假九淵使者之手滅口。他阻止眾人對燕無樓下毒手,正是考慮到「敵人的敵人或可為友」此節,無奈人急無智,最終誰也沒聽他的話。

  直到發現胡媚世亦是狙擊的目標,應風色更多幾分把握,羽羊神引玉霄派諸女殺之,與龍庭山眾人對上燕無樓如出一轍,萬料不到冰無葉才是真正牽扯其中的正主兒。

  問題是:通天壁慘變後,冰無葉經脈俱廢,同廢人也差不了多少,平日裡極罕露面,應風色見過他一兩次,不是坐著木輪椅,便是倚在肩輿軟墊上;對外宣稱是在慘變中受的傷,其實當日他人根本就不在通天壁,料想是為貝雲瑚之事,遭十七爺下得重手。

  十七爺的能耐應風色是親眼目睹的,冰無葉就算恢復得再好,能幹這種黑衣夜行、裡應外合的辛苦活兒麼?

  應風色這時才意識到,房中這位「羽羊神」話裡的含意:能一氣放倒眾使者的神秘手段,對鹿希色是沒用的,她才能率先來到這裡,「主人」才會讓她「伏於原處,待其他使者甦醒再行動」。她是九淵使者中的眼線,是秘密潛伏回報聲息的暗樁——

  也就是背叛者。

  不,應該說打從一開始,她就是安排好的間諜,混在一群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之中,憑借果斷的行動與過人的身手贏取眾人信任。誰會懷疑表現靠譜又賞心悅目的女隊友?

  況且,她還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應風色如墜冰窖,從頭頂冷到腳底,不由自主地微微發顫著。

  「……我並不知道他死了。」

  發自羽羊盔的竹簧異聲,強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中,被鹿希色稱作「主人」的男子——姑且認定是冰無葉——淡道,平抑的語調沒什麼起伏,也與印象中的幽明峪之主相契。

  「從那時之後,我沒再見你掉過眼淚。不過也難怪,有合體之緣的男人橫死在眼前,我能體諒你的心情,不追究你何以至此。後頭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以免被羽羊神發現,速回山上等我。」

  (她終究……是為我掉了眼淚。)

  應風色心中五味雜陳,與女郎極盡纏綿之能事、彷彿沒有明天似的每一夜翩聯浮現,佔據了所有的思路,他很訝異自己居然不惱也不恨。不同於龍大方背叛時的錯愕狂怒,只要鹿希色是真心愛他,他可以不計較她最初時的別有居心——

  「什麼……原來如此。就算是絕頂聰明的『主人』,也有囿於事象表面的時候啊。」女郎淡漠一如平常,聽不出哽咽,似能想像她一臉嘲諷、似笑非笑,讓人又愛又惱的冷艷模樣。「我一直以為你和別的男人不同,對女子的貞操沒有那些可笑而多餘的無聊想像,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主人。」

  冰無葉沒有答腔,應風色卻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只聽女郎娓娓續道:「雖然起初我沒打算陪他睡覺,走火入魔那會兒是純屬意外,但男人畢竟是男人,睡過之後對執行任務大大有利,橫豎也不是我費勁兒,打開腿兒快活就行,才一路讓他睡到現在。他不是我男人,我更不是他的人;我,才是我自己的主人。」

  冰無葉淡道:「為幾滴眼淚解釋這麼多,看著是挺心虛的啊。」

  「我是為另一件事流的眼淚。看來你還不知道,說不定一會兒你也會流淚。」鹿希色的聲音聽來帶著笑,當然是惡意滿滿的那種。「我殺了燕無樓。約莫比你預定的要早了許多,不過既已踐約,我們之間的瓜葛,差不多該結束了罷,主人?」

  「……你殺了燕無樓?」

  「屍體在主屋裡,你走一趟便知。他是此番降界的目標,羽羊神……終究早你一步。」鹿希色笑道:「現在我能說了,我始終不覺得,你有對燕無樓那廝下手的打算。智謀冠絕當世、偉大的冰無葉之所以同一名九歲的小女孩締約,不過是想將她留在身邊,這手活棋雖不知能怎麼用,時候到了自然有用。無家弱女,價值豈能與夏陽淵長老相提並論?」

  「君子絕交無惡聲。」冰無葉道:「你既完成目標,我也沒有再留你的理由,毋須言語擠兌。你這便要走了麼?」

  「你若想拿回『龍雀眼』,我現在就能挖給你。」喀喀兩聲,似以指甲尖兒輕敲著玉石一類。

  應風色與她親密已極,沒見她身上嵌有珠玉之屬,更別提什麼需要「挖」出來的。龍雀眼又是什麼東西?

  「鹿石價值連城,這一枚尤非凡品,我本來就打算送給你的。」冰無葉道:

  「但也得取出後,你才能兌換銀錢,保後半生衣食無憂。若信我言出必踐,可暫時回轉幽明峪,待我為你取出龍雀眼,換一枚新的義眼與你,另外給你準備些金葉,權作上路的盤纏。」

  (是……是眼睛!)

  應風色想起女郎厚而長的滑亮瀏海,總若有似無覆住左眼,鹿希色不喜歡與人對視,眸光冰冷而空靈;歡好時要不激烈索吻,彷彿難以饜足,便是昂頸扭頭,像承受不住似的弓起嬌軀……男兒總以為是雄風之至,擺佈得她死去活來,如今想來可能是怕他窺出不自然處,刻意避開左眼。

  「我們有這種交情麼,主人?」鹿希色語帶嘲諷,忽然「啊」的一聲,擊掌笑道:「以主人的潔癖,此物裝入我眼眶中,血肉交纏,不管再怎麼價值連城,此後主人只要想到它裹滿奴婢身子裡的汁水漿液,貼肉煨得溫熱一片,怕是連飯都吃不下,恨不得離得越遠越好,眼不見為淨。

  「是了,此物能貯入聲音影像,裝入我體內之後,主人卻一次也未取出觀視,是不是怕見他在奴婢身上奮力馳騁、揮汗如雨的景象?還有歡好時的喘息、呻吟,以及唧唧有聲的濕滑漿響——」

  「夠了。」冰無葉打斷她那毫不掩飾的譏誚,淡然道:

  「我對你母親的遭遇深感同情,或還有一絲遺憾歉疚,但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多。反過來說,想離開也沒那麼難,用不上激將法。既然不願接受我的好意,你就走罷……快些。」

  連在床底下的應風色,都能察覺末尾二字的急促,鹿希色的夜行靴忽消失在視界裡,伴隨著輕細的「喀!」窗櫺閉合,那縷若有似無的肌膚香澤消失無蹤,猶如一場無跡春夢。

  女郎臨去之前,依稀聽見她喃喃道:「……真能走得了麼?」透著難以言喻的自嘲與寥落。

  不及悵然,冰無葉也失去蹤影,隔鄰傳出極細極微、卻無法忽視的動靜,應風色辨出是機關開啟之聲——藏著韓雪色的床底暗格被人打開,安靜不過片刻,幾不可辨的腳步突然變得清晰,來人的鞋履聲帶著明顯的煙火氣,砰砰砰地翻箱倒櫃起來。

  「怎麼……不見……可惡!」儘管刻意壓低了嗓音,竹簧的嗡嗡振響還是能辨別出顯而易見的女子聲線。

  (是那位女羽羊神麼?)

  門扉「咿」的一聲推開,第三雙夜行靴跨過低檻,卻未繼續邁步,來人低喚:「……小姐!」卻是朝外頭喊的。儘管刻意沉聲,卻難掩那股子溫婉,是應風色最欣賞的千金閨秀型,辨不出年紀,只覺十分沉穩,並無一絲倉皇失措。

  第四雙靴子才到門外,經竹簧變聲的嗓音愕然低呼:「怎……怎會如此!」差點沒抑住音量。女羽羊神是個有「小姐」身份的人,應風色暗忖,如非年紀很輕,就是雲英未嫁。

  先進來的侍女,與她沒有明顯的修為差距,起碼從腳下功夫聽不出,來歷絕不簡單。

  女羽羊神徑入室中,屈膝伸手,不死心似的探過屍身鼻息頸脈,嘖的一聲:

  「可惡!怎會如此輕易便死?」難見神情,分不清是惋惜或懊惱。應風色索遍枯腸,想不出鹿希色、柳玉蒸及無乘庵諸女外,還有誰會對自己的生死如此上心,又能符合此姝的年齡武功,只覺其中迷霧重重,摸不著腦袋。

  「……由腹間創口推斷,或是運日匕所為。至少有三處。」侍女蹲都沒蹲下,只一瞥便得此結論,眼光不可謂不毒。

  「窩裡反?」女羽羊神尾音微揚,隱帶殺氣。

  「有可能。」侍女低道:「但小召羊瓶既碎,使者自都昏迷不醒,能劫走點子的,必不是殺死應風色之人。這或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只是不巧撞到了一處。」足尖輕移,從應風色難以望見之處拖過另一塊瑩碧碎片,示以其主。

  女羽羊神「砰!」撮拳掄牆,打得粉塵迸碎,切齒道:「咱們費了這麼多年的工夫,精心佈置,不惜血本拉聯西山的官署商團,在燕無樓和那些央土武林人的身上耗費心血無算,好不容易才等到機會,將阿雪劫出那殺千刀的奇宮,怎會出這等紕漏!阿雪若有個三長兩短,我怎生……可惡!」

  侍女柔聲道:「小姐顧惜舊情,念念不忘,韓公子一定不會有事。橫豎不離此間,咱們仔細尋找便是。」女羽羊神頗受鼓舞,聲音明顯打起了精神,沉吟道:

  「媚世辦事一向牢靠,說不定有什麼顧忌,才把阿雪藏到了別處。找她問個明白。」

  應風色心想:「玉霄派果然與羽羊神有勾結,卻非起初的那一位,而是這名女子所扮。雙方看來並不合拍,起碼這回她是不知情的,不曉得迎仙觀養出的徒子徒孫,竟對胡媚世出手。」越覺女子口吻似曾相識,那一口一個「阿雪」,印象中聽誰這樣叫過韓雪色——

  章尾郡始興莊。

  那宛若妖怪般、枝椏恣意橫生的老樗樹下,還有死而復生的陰人,發狂也似蜂擁而上的平民百姓……

  他想起她是誰了。那依偎在十七爺身畔,蜂腰盛乳、體態婀娜的女子,藍衫圍腰,英氣勃勃,使布包裹起的兩桿短槍的……她叫什麼來著?楊……不對,應該是梁,說是濮陰梁侯之女,也算是將門出身……

  ——是了,梁燕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