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八六折 鱗潛無跡,徘徊忘暝

  應風色甚至不算認識這人,就是同桌吃了頓飯。

  通天壁慘變之後又過一陣,梁燕貞上山來瞧「阿雪」——那會兒,韓雪色還待在風雲峽,魏無音也是。

  當晚四人圍桌吃飯,一樣是廚子老高的手藝,一樣是福伯支使侍女,進進出出布菜服侍,但桌上只他一個是外人。三人就算言語寥寥,偶一交會的眼神也彷彿說著他不明白的許多事,翌日應風色索性不赴正午的送行宴,魏無音也懶得管。

  那時梁燕貞蓬頭褸衣,一身煙塵,雖然身段曼妙,遠不到乞丐婆的地步,與初見時的颯爽明媚直若兩人。容色與其說是憔悴,更像整個人被掏空了,只剩一片虛無。

  魏無音那廝問她有何打算,約莫想順籐摸瓜,安排女郎往他那一畝三分地的封邑。梁燕貞空洞一笑,低頭喝湯,直接漠視了他,應風色差點鼓掌叫起好來,是那晚最令人愉快的瞬間。

  十年來,她沒忘了要帶「阿雪」離開龍庭山,徹底擺脫毛族少年悲慘的質子宿命,這份心意令應風色有些忌妒起來,不明白韓雪色何德何能,能教人如此惦記,甚至願意為他大費周章,不惜與指劍奇宮、西山韓閥為敵。

  能買下這座美園華邸、成為玉霄派背後的「那個人」,梁燕貞定有非比尋常的際遇,才得掌握偌大的權財實力。

  應風色想起迎仙觀外驚鴻一瞥,對鹿韭丹的身形、背影,乃至衣著髮飾的異樣熟悉,卻始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樣一個人;此際身魂兩分,埋藏識海的記憶動念即出,才發覺她像極了十年前的梁燕貞,只從藍衣換成紅衣,再添上幾筆年月痕跡而已。

  他隱約覺得,與梁燕貞一同行動的「侍女」,也非憑空出現的陌生人。

  玉霄派的一把手鹿韭丹若能是梁燕貞的代身,那麼二把手的胡媚世按照梁小姐身邊親信的模樣、氣質培養成材,豈非合情合理?而胡媚世那光裸瘦削、宛若精靈一般,充滿妖異魅惑的白皙胴體,他非頭一回見,印象中也曾目睹如此驚心動魄的女體,在某個炬焰閃動、交雜著月華的詭異之夜——

  「劈啪!」勁響劃破寂夜,磚隙積塵迸出,震得窗櫺格格有聲,宛若焦雷。

  這一震將應風色震回了魂,靈肉因此嵌上齒牙,胸中氣血翻湧,無比難受。

  那侍女輕喚:「……小姐!」

  梁燕貞低聲道:「你先走,這兒我來應付。」

  侍女順從地說:「小姐請留神,切莫戀戰。」靴尖卷塵離地,無聲穿窗而出,勝似幽魂,分不清脂粉或衣發肌膚的幽淡香澤之外,尚有一縷若有似無的腐舊塵土氣息。

  屋外一人怒道:「羽羊神,你這是什麼意思!今晚降界本該開在始興莊,你擅自移來這個鬼地方,是把我當成傻瓜麼?」竹簧振響抵不住怒吼間真氣鼓蕩,竟爾破音,其後全是原本人聲,彷彿近在耳畔,修為驚人。

  另一人道:「哎,你把羽羊盔的變聲簧片弄壞了,要不要報修?吾這就給你報修單。」原汁原味,一聽就知是幽窮降界的始作俑者,別人想裝都裝不來。

  忽聽噗哧一聲,卻是梁燕貞忍俊不住,雖然開聲即抑,然而已來不及。

  「嘩」的一響櫺格迸散,匹練似的刀光破窗而入,女郎靴尖倏移,幾不沾地,金鐵鏗響密如連珠,約莫持續了盞茶工夫,一裡一外的兩人沿窗激鬥,裂木碎紙濺入床底,可想見整排窗櫺被絞得粉碎,屍骨無存。

  應風色被碎屑彈刺得頭臉生疼,才發現被打崩的不只是木件,還有磚石一類,彷彿整堵牆是麵粉砌成,心下駭然:「這兩個人用的是重兵器麼?怎能有如斯破壞力!」

  梁燕貞的夜行靴將至牆底,對撼也到了盡頭,一聲激越清響,半截刀頭落地彈起,「篤!」斜插應風色眼前,距睫毛尚不盈寸,嗡嗡顫搖。冷汗才滑落額際,驀聽鏗響一頓,梁燕貞以杖尾拄地,狠笑道:

  「竹虎,我與你一般,也是來找他算賬的。你這是給誰下馬威呢!」

  被稱為「竹虎」的男子重重一哼,沉聲道:「徒仗兵器之利,逞什麼威風?」應風色定睛一瞧,果然那半截刀頭上缺口卷刃,慘不忍睹,若非遭巨力磕飛,可能還釘不上床底板。

  從兵器看來,梁燕貞極可能是首輪降界中遭遇的艷鬼,竹虎則是刀鬼無疑。梁燕貞對應風色不知抱持何種立場,但從她不惜血本也要將「阿雪」帶出龍庭山,必不致加害韓雪色,可惜動彈不得,硬生生錯過求救的機會。

  忽聽羽羊神殷殷勸解:「二位千萬不要為吾吵架,大伙有話好說,動刀動槍多不好。」梁燕貞一躍而出,拉遠的嗓音明顯強抑怒火:「羽羊神,我也是來討個交待的,莫以為嘻嘻哈哈便能揭過去。你這算什麼意思?」

  這座「養頤家」園邸是她斥巨資買下,經營數年,雖說救出阿雪後十之八九是要拋棄的,以免奇宮或韓閥之人循線追索,刨出根柢。但今夜既未救到人,反而淪為降界戰場,得力的手下胡媚世生死不知,苦心培植的那些玉霄派女弟子,不曉得被羽羊神怎麼了……要說苦主,恁誰來都得排在她後頭。

  羽羊神兩手一攤:「哎呀,你要解釋,他也要解釋,總得等人齊了,才能開始不是?」梁燕貞正欲反口,忽聽竹虎哼笑:「水豕就是你養的狗。拖到他來,以二對二,才好脫身麼?」

  現場驟然一靜。明明風聲、蟬鳴未息,應風色卻覺氣氛凝肅,濾去了鮮活的背景,令人頭皮發麻。

  ——殺氣!

  由竹虎寥寥數語可知:羽羊神確有四位,方能「以二對二」。第四位羽羊神以「水豕」為號,很可能就是冰無葉。但也不排除有第五、第六位羽羊神,竹虎並不知曉,只是今夜預定出現的,就是四位而已。

  「不如趁水豕未至,先聯手宰了羽羊神!」

  這才是竹虎沒說出口的,而梁燕貞聽懂了他的意思。

  「……你們怎這樣盯著吾看?好害羞啊!」羽羊神乾笑兩聲,聽著十分心虛,忙不迭地圈口叫喚:「水豕、水豕,你在哪兒?趕緊出來啊,水豕——」就差沒扯開嗓門喊「護駕」。

  啪嚓一聲細響,像是踏碎半截枯枝,也可能根本沒人動,是高漲的戰意穿透磚牆,侵入榻下,以致應風色產生錯覺。

  自十年前血染通天壁的那場惡戰,他未再經歷過這種具象到似能悶阻呼吸的殺意,原來刀鬼艷鬼聯手,竟能生出這等威壓!獨對二人、且被氣機牢牢鎖住的羽羊神,應風色不敢想像他面臨的壓力何其沉重,直到這股異樣凝肅被一縷細響撕裂開來,對著廊院的整面牆轟然爆碎!

  (是……是鞭子!)

  煙塵浮挹,磚碎簌落,阻礙視線的牆壁崩垮後,月下靜靜立著三條人影,倒拖長兵的婀娜身形自是梁燕貞,刀鬼他也非頭一回見,手持朴刀的剪影與記憶中相彷彿;第三人揚手一抖,漫天粉灰間颼颼颼的旋過一道飛捲長蛇,既輕又重、似慢實快,直到落地時砰的一響,才顯現出鞭索的沉重份量。

  應風色想起第二輪遇上的、戴著糊紙面具的倀鬼。

  原來那回是羽羊神親自上陣。

  他運使鞭索的功力自非泛泛,但一鞭碎牆委實離譜,莊內屋舍工料講究,可不是濫竽充數的西貝貨。應風色一轉念,猜到方才梁燕貞與竹虎交手,刀杖看似搗毀窗櫺,實已損及磚構,羽羊神不過推波助瀾,扮演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連自己都能看出,以梁燕貞與竹虎之能,斷無被唬住的道理,兩人卻未稍動,原本凝聚的殺氣消散,轉為消極防禦。

  與鄰室相隔的牆壁半圮,露出桌畔一抹人影。夜風吹來,煙塵悉數落地,待空氣中再無污濁,那人才撣袍起身,走下狼藉的廊廡,烏沉沉的羊角盔影在月下倍顯妖異。

  那間房本是藏匿韓雪色之用,梁燕貞與侍女在夾層尋人不著,才摸進鄰廂。此人是在雙姝後進的房,竟未發出聲息,如非武功超卓,便是深諳連正主都不知曉的密道,才得出入無跡,如晦如暝。

  由韓雪色倒臥的角度,應風色只能見其走下廊階的步態,但略顯陰柔的微妙韻致既優雅又從容,男子有此步態,令人印象深刻;更何況不久之前才看過,想錯認都難,果然是幽明峪之主冰無葉。

  已盡量不去想鹿希色的背叛,認出他時應風色仍不禁胸中一痛,彷彿又被插上一刀。

  冷靜……冷靜。這不是你現下該想的事,他告訴自己。你必須很專注很努力,再加上足夠的運氣,才能免於再死一次。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白費了得之不易的機會——

  「……這下子,人就齊啦。」

  羽羊神那作死的輕佻口吻幫了他一把,應風色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豎起耳朵。「你個水豕小壞壞,躲著不見人,差點把吾嚇死了,小心肝撲通撲通跳哩。」

  應風色暗忖:「冰無葉不現身,是想讓梁小姐和竹虎聯手對付羽羊神。點出此節對他並無好處,雖說有虛張聲勢、讓對方拿捏不定的效果,萬一弄成三人聯手的局面,豈不糟糕?」果然竹虎冷笑:「原來你不是瘸子。」卻是對冰無葉說。既然水豕與羽羊神也非鐵板一塊,搭話試探一二,何樂不為?

  豈料冰無葉淡道:「我只是平素懶了些。」更無餘話,難知其立場,一切又回到混沌不明的起始點。

  梁燕貞掛念阿雪,索性單刀直入:「今夜我等所蒙受的損失,須得有極好的理由,我還在等你解釋。」竹虎與水豕也將視線投向羽羊神。

  羽羊神摸著尖銳的頭盔頷部,連連點頭。

  「你們都損失慘重麼?很好很好。因為這是懲罰,不能讓大伙有所警惕,吾也會很頭疼的。聽你這樣說,吾就放心了。」

  「開什麼玩笑!」三人一怔之後,竹虎率先咆哮:「這輪是我的降界,輪到我的腳本,你放著始興莊滿庫金銀不取,來這鳥不生蛋——」

  「你暴露了,竹虎。追在你後頭的人,已摸清你出入的習性,這會兒正等在你打道回府的路上。吾要是你,一會兒就換條新路走。」羽羊神口吻未變,仍是輕佻隨意、滿不在乎,不知為何卻有肅殺之氣迎頭壓至,彷彿滿天黑翳,竟望不見半點光明。

  「你們都一樣。沉迷降界的好處,越玩越糙,現在麻煩來了。若吾不作補救,放任你們繼續胡搞,你們全都得暴露——不是被使者掌握信物、循線破獲的那種,而是被外人揪出來。

  「如吾等這般不存於世的幽魂,一旦被人拖到光天化日下,將有何等下場,還用得著吾來解釋麼?」

  三人俱未作聲,或不以為然,也可能深受震撼,以致連現身以來咄咄逼人、張牙舞爪的竹虎,竟也說不出話來。

  應風色想起龍方說的「青雲繡卷」,暗忖:「看來柳玉骨的推測合乎事實。竹虎第二輪暴起殺人,可見『淚血鳳奩』所藏,對他極度危險。」按羽羊神之說,葉藏柯這追在屁股後的「外人」已逼至家門外,竹虎說不定真是馬長聲。

  「這、這不過是你的一面之詞……」

  竹虎嗓音澀啞,沒了竹簧修飾,應風色甚能聽出一絲懼意。

  「我……不,是我們。我們行事都十分謹慎,除非有內鬼,否則身份豈能為外人所窺?真要洩漏了,肯定是你搞的鬼!我等尚且沒來追究你,你倒編派起我們來了。」

  「那你,為什麼不叫吾交還信物呢?」

  羽羊神的聲音明顯帶著笑。

  「是了,因為你第二輪已悄悄將『淚血鳳奩』內藏之物拿了回去,就算身份暴露,誰也沒法指證你的罪行。只消降界之事不被抓個現行,你在現實裡仍是體面之人,啥也不怕不是?所以吾才好心提醒你,今晚可別被人逮到啦,一世清名毀於一旦,下場肯定是慘。」

  「你————!」

  「竹虎,此間人人無不是受制於信物,拿命在搏。」即使透過竹簧,梁燕貞的口吻仍聽得人渾身涼透。「玩得這般下作,是不是那個了點?」

  竹虎狼狽不過一霎,聽她發難,反倒寧定下來,冷笑道:「兔,你地宮那輪把咱們全擋在外頭,也好意思說我?『淚血鳳奩』現下仍在降界流轉,我是違背了哪條規則,尚祈指教一二。」

  「……你說的『補救』是什麼意思?此後降界還要不要繼續召開?」冰無葉冷不防問。梁燕貞與竹虎似未料到他會開口,聽得此問毒辣,直指關鍵,不由得停下爭吵,齊齊轉對羽羊神,但看他如何回應。

  「問得好。」羽羊神打了個清脆響指,怡然笑道:

  「遊戲自是要繼續的,既然扯到現實界,吾等便在現實中分勝負好了。過得今夜,諸位的身份再不安全,隨時有曝光之虞,被揪出來的人左右是個死,那便算輸了。怎麼樣,是不是好刺激好有趣?」

  「且慢!」梁燕貞冷冷插口。「普天之下,只你知道我們三人身份,若你隨意洩漏,我等必敗無疑。已知結果的遊戲,還有什麼玩頭?既無公平可言,算哪門子遊戲?」

  冰無葉微舉起右手食中二指。

  「此外,你並未規範『贏』的條件。只能輸沒法贏,也不算公平。」

  羽羊神拊掌大笑。「非常好!這樣就對了,講究規則,堅持公平,這才是遊戲的精神,竹虎你也學學人家,別老這麼不上道。二位的問題,吾就用一個答案來回答好了:誰能揭破吾之真身,就算是贏。吾會把其他二位的身份秘密交付勝利者,讓贏家決定遊戲要不要繼續。」

  「這是預計贏的人,不會放你一條生路了。」梁燕貞不禁失笑。

  「……你會麼,兔?」羽羊神笑意未減,聽來竟有幾分爽朗,梁燕貞無言以對。

  竹虎沉聲哼笑。「未若咱三人合力,今晚便收拾了你如何?也不必多花無謂氣力,玩撈什子遊戲。大伙收好降界所得,此後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瓜葛,豈不甚美?」有意無意轉對「水豕」,似暗示他毋須動手,作壁上觀就行。

  梁燕貞歎道:「正所謂『會無好會』,你要以為他會不留後手,大搖大擺跑來取笑我們,我都不知道是污辱誰的腦袋了。」竹虎哼道:「適才你那殺氣騰騰的樣子可不是這麼說的。」但也只是徒逞口舌。堵著羽羊神是一回事,但從羽羊神逼出水豕,便知是有備而來,若這廝今夜死於此間,怕三人全要陪葬。

  冰無葉再度舉起了右手。

  「你方才說『過得今夜,諸位身份再不安全』,我想請教這部分的細節。」

  羽羊神點頭如搗蒜,頻頻伸手抹著頭盔上漆黑滑亮的羊眼珠,語帶嘉許。

  「身為主辦單位,有這麼優秀的參賽者真是太令人感動了,吾下定決心,絕不讓大家失望!諸君都犯了一個以上的致命錯誤,按理爽日子只能過到今晚啦,所幸離天亮尚早,亡羊補牢,好歹搏它個出賽資格,要不平明即死,也別想玩撈什子遊戲了。」手一揚,三枚蠟丸分作三方飛去,筆直勝似銅彈。

  竹虎反手抄住,震碎蠟殼,「唰!」抖開內藏的字條,瞥得一眼渾身劇震,急道:「……少陪!」語聲未落,身影已沒入夜幕。梁燕貞嚇了一大跳,趕緊捏開蠟丸,失聲道:「怎麼會……可惡!」也施展輕功離去。

  應風色在床底大氣都沒敢喘上一口,心想若是自己,羽羊神所擲須得是什麼樣的內容,方能教他頭也不回走人:今夜之前,鹿希色的安危或有此份量,如今……胸中刺痛,忍不住搖了搖沉重的腦袋,像要驅離雜識也似。片刻才意識到身子已能約略動彈,至少是能挪挪指掌頭頸,碰出些許噪音的程度,不知為何無一絲欣喜,只覺寥落。

  而冰無葉並未離開。

  他捏碎蠟丸,小心翼翼展開字條,反覆觀看,彷彿小小紙頭上抄了部佛經,半天瞧不完。驀地風起,將紙條刮了去,雖只一瞥,拜毛族夜視能力所賜,應風色清楚看見紙上霜白一片,能反射月光,竟是半點墨漬也無,遑論辭句。

  「就算失望也別亂丟紙屑啊,你們江湖人的衛生習慣就是不好。」羽羊神嘖嘖兩聲,手一招,紙頭又飛回掌裡,卻非控鶴功之類的黏勁,而是巧妙地運使鞭梢所致。

  「原來我是唯一沒犯下致命錯誤的人。」冰無葉淡道。

  「本來沒有,但你剛放走了豢養的小黃雀,我認為比那兩人犯的錯都要再糟糕些。」

  應風色注意到羽羊神不再以「吾」自稱,口氣也有微妙變化——裝腔作勢的丑角感消失,變得威嚴許多,要不是視界裡兩人未動,應風色差點以為是旁人接過羽羊盔說話。

  這是不是真正的他尚且兩說,但無疑是其他人不曾見過的、羽羊神的另一張面目。應風色感覺自己正一步步接近「羽羊神」的真身,不禁渾身戰慄。

  (但為何他會對冰無葉,露出人所不知的另一面?)

  合道的推測,是兩人關係非比尋常。即使在英傑迭出的無字輩,冰無葉都是出類拔萃的佼佼者,能被大長老何物非隔代指定為幽明峪之主,不僅代表冰無葉根骨絕佳,天資過人,出身更不可能有污點。他幼齡上山,也不能是別派暗樁,如此一來,就只剩下一個可能。

  莫非羽羊神的真身,竟是奇宮之人?

  正自驚疑,卻聽冰無葉漠然道:「燕無樓死了,她大仇已報,我沒有再留她的理由。況且為任務犧牲清白,不會對人毫無影響的,忍耐了忒久,一旦雲撥霧散,我能理解她急於求去的心情——」

  應風色腦中轟響,霎時天旋地轉,不知所以。回神冰無葉已說到尾聲:「……你安排她們殺燕無樓,翦除我的降界耳目,不也是目的之一?」

  「你沒料到罷?」羽羊神得意極了。與降界裡的矯作不同,是眸底精芒一掠的那種得意,更內斂也更殘忍,卻比誇張的呲牙咧嘴更令人發寒,彷彿靴裡冷不丁鑽進青竹絲,極細極滑的濕涼鑽入骨髓兀自不停,倏忽竄上脊樑。

  冰無葉冷哼一聲。

  「分明同你說了,燕無樓乃『潛鱗社』之要人,沒準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他一死,線索自此中斷,如何能再——」

  「誰想得到,他這樣就死了啊。」

  羽羊神不客氣地打了個大哈欠,興致索然。「以奇宮不為人知的秘密組織『潛鱗社』的首腦來說,這廝委實太弱,區區幾名九淵使者便做掉了他,你們奇宮將機密交到這種人手裡,真的沒問題麼?」

  冰無葉默然片刻,才緩緩歎道:「……你竟疑心起我來了。」

  「除非你接下來的解釋說服不了我,否則也沒甚好擔心的。」羽羊神怡然道:

  「你在山上多年,是組織忘記了有你這麼個人,未能聯繫,此前你什麼機密都盤剝不出,那是情有可原。但,距我從蕭寒壘的手裡將你救下,倏忽已逾二十載,你說那應無用還在時,對你多所抑制,查不出個子丑寅卯來,我也未曾逼迫於你。他人都失蹤十幾年了,你只給了我『潛鱗社』三個字,總不能怪我耐性不夠,急著要點有用的玩意兒罷?」

  (潛……潛鱗社!冰無葉居然對他說了潛鱗社的事!)

  然而對比其他蹊蹺處,潛鱗社反是羽羊神這段話裡,應風色最不奇怪的地方。

  若羽羊神所言非虛,冰無葉何止騙他,直把羽羊神當笨蛋耍了。

  他隱瞞自己與叔叔應無用的交情,以「多所抑制」搪塞,使這段線報建立在全然虛假的基礎之上。應風色不知冰無葉是不是潛鱗社的一員,叔叔肯定是,沾親帶故的魏無音可能是,但燕長老決計不是——

  「只允許山上最優秀的弟子加入」,正是潛鱗社傳說最迷人處。

  燕無樓連在夏陽淵都稱不上拔尖兒,死於通天壁慘變的玉無葭、晏無方兩位可能性還高些。冰無葉有心助羽羊神解密,最該下手的目標正是風雲峽,但羽羊神未找上魏無音,也不曾向他探問過潛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