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八四折 履其虎尾,咥人之凶

  在陶夷應氏這樣的鱗族名門,就沒有長得醜的。即便如此,眼前的叔叔仍是應風色此生僅見,披頭散髮的人裡最好看的一個。

  以一己之力降伏陽山九脈的「四靈之首」赤著白皙的腳板,褲管捲到膝上,雪白的上襦與外披的大袖衫,皆以布索將袍袖縛於腋脅,襟裡露出小半截玄色中衣的交領;這般不修邊幅,處處透著便宜行事、流水隨心,卻教人難以移目,似覺此人無比耀眼,自圖畫中迤迤然行出。

  但應無用失蹤時,應風色不過三歲,被接上風雲峽還是幾年後的事,他對叔叔的印象非常淡薄,泰半來自院裡——小院是應無用未當上宮主前所居——的那幅肖像。

  肖像並無落款,連魏無音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手筆卻十分高明。畫中應無用所穿,正是這身白底染墨邊、襴袖如山水的長襦衫,執杯斜坐,似笑非笑,輪廓分明的側臉勝似玉雕,眸光極遠,「閒適」二字透畫而出,瞧著不禁嘴角微揚,也想舒臂大大伸個懶腰,步入畫中舉杯並肩,同面颸涼。

  應風色打量「叔叔」,仍無法自夢中醒來,目光從擱在腳邊的金剪子,一路看到了木桶竹杓,乃至週遭的花園苗圃,心念忽動:

  鎏金剪刀是他父親長置於書齋內,用以修剪盆栽,木桶和竹杓則是從小院偏廂清出,所見時已十分陳舊,不似眼前簇新。福伯把叔叔所遺諸物整理好,一一收入庫房,清出院落供他使用。那是應風色接掌宗務後的事。

  這片苗圃應在陶夷老家的某處,橫豎府中院落無數,應風色也弄不清是哪兒,童年時母親常帶他去園子裡看侍女澆水除草,讓小應風色赤腳在沃土上恣意奔跑,摔了也不疼。此間就像是母子倆的隱密桃源,他沒有在這見過父親或太君——他那以嚴厲著稱的曾祖母——的印象。

  這是個七拼八湊而成的虛構場景。

  真實感之所以如此強烈,蓋因一切的元素皆是現實所有,並非空想,只是它們從無機會被聚攏成眼前的模樣;這般人、事、物的組合,本就不存於世。

  「應無用」與他目光一對上,露出讚許之色,寵溺地揉亂了他的發頂,怡然笑道:「很好很好,只瞧一眼便能會過意來,你也是很長進的了,風兒。」

  應風色不覺惱怒,本能仰避,瞬間視線急遽拉高,已能與之平視,正欲反口,忽感極謬:「我在夢中斥責幻影,這算什麼?為何還不醒來?難不成……我是死了麼?」四下打量,卻無一絲虛幻迷離,場景、知覺……無不具象清晰,就跟現實裡完全一樣。

  若非有另一個不可思議的怪異處,他幾乎以為是置身新一輪的降界,假處全是真實存有。

  當他瞥見那把小巧的金剪時,立時便知其所出,木桶竹杓、乃至「叔叔」所穿的山水襦衫等,全都是一望即知;不是有人在耳邊說出來歷的那種「知道」,而是靈光湧現,忽然就明白了是什麼。

  沒有術法和機關能做到這種程度——降界裡常見的幾種術法效果,應風色翻遍風雲峽和通天閣所藏,已有一絲眉目——而夢境通常只有一個來源,就是自己。

  除了「過分真實」這點太不真實,應風色可以確定這是在自己的識海之內,就是他與鹿希色曾抵達並相遇的最深處。但識海不該是這麼穩固、現實感如此強烈的地方,那時他為感應鹿希色的存在,週遭成了一片漫無邊際的黑,但眼前的微風、泥土,甚至圃內混雜了高牆深院獨有的陳腐木構氣息的芽草香氣……都不是應風色日常慣見,令他不禁有些迷惑。

  「應無用」笑起來。「這就是我假冰無葉之手,留給你的性功之妙了。在這個世人多半不知的領域裡,你不知不覺練成高手了啊。」

  應風色忍不住一哼,終於還是同幻影鬥起口來。

  「除非我叔叔早計劃好了要離開,且鐵了心再不回來,還得料到有降界和鹿希色,否則——」忽然微怔,一時失語。

  羽羊神的武功很高,那是不必說了,但他背後未必沒有人。若有個與十七爺同等級的絕頂高手在後頭,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對比通天壁慘變,降界至目前為止還稱不上真正的光怪陸離。

  「……你不能否認,是有這個可能的啊。」應無用解開縛袖的布索,以杓舀桶中的灌溉之水就口。恁誰做來都嫌狼狽輕率的舉動,在他卻再自然不過,瞧得應風色都有些渴了。

  「冰心、補葉二訣,和《九轉明玉功》這樣的武學,你師父是斷不肯練的。他於武道自有定見,也不必強求。」應無用飲盡杓中之水,以袖抹口,倚著廊簷之柱盤起一足,含笑斜坐。「而你,從小就是一臉的桃花相,幽明峪忒多姣美少女,你能忍得住?我借泰岳之手傳功於你,比你師父靠譜多了。」

  應風色料不到在意識之內,會被自己幻想出來的虛像噴得一臉,又氣又好笑,鬥口既無意義,生氣更顯多餘,但這口氣委實難忍,脹得滿臉紅熱:「再用我叔叔的模樣說話,當心我把你變成豬頭!」

  應無用怡然道:「但我迄今仍不是豬頭啊,你想過這是為何麼?」見青年瞠目結舌,正色道:「你在夢裡,何曾是心想事成?夢境若能都隨心意,世上便沒有惡夢了。」

  這虛像說話也太有道理了——應風色意識到自己險些點頭,趕緊抑住。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指你醒時所見、所知、所感受的一切,那些被留存在識海深處的,會在做夢時露出一角,編織成夢境。故夢中有時順心,有時未如人意,蓋因現實如此,投影自也是這般。」

  應風色想起了是在哪裡聽過這段話的。

  小時候,韋太師叔帶他和龍大方看皮影戲,貼近紙幕的皮雕影偶纖毫畢現,連鏤空的花紋、牛皮色染都清晰可見;一旦距離拉開,投影越發模糊,幻化成種種詭異輪廓……

  「對抗惡夢毫無意義。」韋太師叔就著花生米啜飲酒漿,一派怡然。

  「……因為不是真的?」他記得龍大方搶著說。

  「因為那都是真實的一部分。」韋太師叔笑道:「你能逆轉時光,改變已發生的事,或把打翻的水變回原先清澈的那一壺麼?」兩小搖頭。

  「無論影子模糊清晰,靠近或拉遠,皮偶就是皮偶,你沒法讓它消失,也用不著否認,只要把燭火熄滅就好。」老人袖影微晃,「噗!」一聲輕響,紙幕後的燈燭倏然熄滅,台上台下騷動起來。「只要想著『醒過來』,就能離開夢境,別白花氣力同它纏夾。」

  現在一想,才發現自己理所當然地把韋太師叔的比喻,理解成了「夢境是現實的零星碎片」,卻未深究腦袋瓜裡為何要留存醒時都未必記得的片段。

  按「叔叔」所說,識海最深處所保留的不僅僅是碎片,而是全部。

  但就像他醒著的時候,決計想不起爹的那把盆栽金剪,或也不記得跟過的上百場戲曲中韋太師叔的閒聊,卻在此際,在和這個蒙著叔叔外皮的虛影相對下,透過其口一一重歷;這證明他記得所有事,包括當下毫無所覺的那些細節。

  「……所以你說的話,」他抬起眼眸,直視著微笑的「應無用」。「都是我讓你說的?」

  應無用大笑。「你沒讓啊,是我自己說的。你也沒法讓我不開口,不是麼?」拍著手躍下廊階,自顧自的往月門外行去。

  應風色跟了出去,場景卻未如蜃影般倒轉幻變,接鄰的另一處院落仍是花木扶疏,打理得有條不紊,果然是陶夷應府之內。

  目光掃過廊間門牖,想知道裡頭住的是誰,人的長相名字以及另一種姑且稱為「熟悉感」的奇異感應便湧上心頭,雖然怪異,著實方便得緊,應風色很快適應了這種全知似的異能。

  唯一看不透的,就只有前頭信步閒庭的冒牌貨。

  「有種特殊的能力叫『思見身中』,能讓你潛入識海深處,一一翻閱這些在你醒著的時候,決計想不起來的片段。」應無用單手負後,並未回頭,如領著侄子散步一般。「這種能力若是先天所有,必定伴隨著過目不忘的本領,亦可借由道門入虛靜之術練得。但無論是先天後天,均須遁入虛境,可不是閉上眼睛就行。」

  「……我這便是『思見身中』?」

  「不,你的更好。」應無用的聲音裡帶著笑意。「即使是深諳『思見身中』之人,也無法構築出這樣真實的情境,他們就像帶著清醒意識入夢,必須不斷抵抗著從虛境中抽離、拉著心識返回現實的渦流,怕要閒到發慌,沒事找自己麻煩,才能分神建構這些;而追求擬真的講究,足以使他們過分意識到『清醒』這件事,立時便脫出虛境識海。」

  應風色冷哼。「那我為何能辦到,天生神力麼?」

  「《冰心訣》讓你較常人更容易待在虛境之中,就像長時間待在水裡的人,他們呼吸、換氣的方式漸與常人不同,最終長出鰓來,化作鮫人——當然這只是比喻而已。

  「而《九轉明玉功》七大篇章,更是把你的心識當成丹田淬煉,若尋常人的心識普遍是細竹篾子的強度,你現在差不多就是根杯口粗細的白鑞桿,說句『一流高手』是毫不勉強的。」

  儘管「被自己誇獎」令青年心中大起疙瘩,聞言仍是一驚:「這麼厲害!」

  「……當然是有原因的,但平心而論你練得不錯,這方面的天賦也很好,同你一道的鹿丫頭就頗不如。比起你來,她是心眼少了些,沒有忒多紛至沓來的紊亂雜念,意志堅定心性單純,一旦認死,便再不動搖,天生就不適合處理太過細瑣的東西。」

  你這是繞著圈兒罵我罷?應風色忍著沒出口,終究還是小小地「嘖」了一聲。

  「常人的識海宛若初生嬰兒,脆弱得無法站立坐臥,遑論跳躍奔跑,你的卻不同。成長茁壯、鍛煉精實的識海,是無法滿足於沉眠的,它會自行運轉,從你貯存的東西中理出脈絡、汲取材料,構築出基於現實,又未必等同於現實的——」

  「……就跟作夢一樣。」應風色喃喃道:「雖是假的,但它所用的材料、建構的依據……全是真實之物,比我醒著時記得的都還要真實。」

  眼前的應無用並非他想像而出、按他心意行動的傀儡,而是從應風色早已不記得的三歲、兩歲……乃至更早的知覺中擷取信息,包括但不限於第一手材料,譬如畫中人的衣發裝束等,匯總出這個「應無用」來。

  他不是真的,但構築「他」的一切並未摻假;即使基於錯誤的印象,汲取的過程仍是真誠無欺的。便在現實裡,認識一個人也到不了這樣的地步。

  真假二字的判定,在應風色心中初次產生動搖。

  閃電般掠過一念,青年突然對應無用出手,風掌翻飛,無聲無息按向他背門,瞬間剛柔互易,雷掌轟然而出!

  識海中動心即至,渾無罣礙,自天地間有這一式「雷風欲變」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完美的展現,光是這一霎間的感覺體悟,應風色自信若能回到現實,實際操演印證,威力豈止提升一倍?不由得頭皮發麻——若他真能感覺到頭皮的話——熱血上湧,勁力急吐,竟是毫無保留。

  他不知在虛境裡被一掌拍中會如何,但應無用名列「三才五峰」的當世七大高手,便退萬步想,自己也決計碰不到叔叔一片衣角。

  ——瞧你這冒牌貨怎生應對!

  意興遄飛不過一眨眼,應風色立時便發現了不對:明明雷掌將至,週身卻彷彿被看不見的某種黏稠之物所凝,原本呼嘯而出的一掌,與背門相距的分許間全被這種異質澆灌填滿,不僅難進分毫,鼻中也吸不到空氣,身子就這樣凝在空中,連鬢絲都維持怒揚——

  應無用卻像全不受影響似的怡然轉身,微微讓開,異樣的凝結感消失的同時,應風色順著原本的勢頭一掌擊出,貼著身側交錯而過,冷不防被應無用伸腳一絆,倒栽蔥似的頭面著地。

  這般摔法,腦袋怕如西瓜般迸開一地紅碎,應風色連心子都快蹦出口腔,無奈變生肘腋,這點距離莫說從「篋」中運出雜氣,連內息都不及反應;驀地左腕被人一拽,整個人反向離地,滴溜溜地繞幾個圈子,回神仍見應無用站在身前,單手負後,忍著笑正色道:

  「暈不暈?暈了就先歇會兒,莫逞強。」

  應風色還待還口,驀地一股酸氣衝上喉頭,差點沒憋住;瞥見冒牌貨一臉的似笑非笑,益發惱火,一記「虎履劍」呼嘯而出,逕掃他腰際!這回應無用沒再使那將人凝在半空的妖法,仍是單手負後,與他拳來腿去的,繞著廊柱欄杆躍進翻出,打得乒乒砰砰,熱鬧非凡。

  應風色不記得打了多久,只執拗地想搗中他一拳、戳中他一指,無奈平生所學盡展,仍被隨手化解,應無用連汗都沒流,一臉饒富興致的模樣,最後應風色大吼一聲,直接大字形倒地,又不甘心地撐坐起來,指著他眥目顫抖,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

  「你……用的不是本門武功!」

  「哪裡不是?」應無用笑道:「我從頭到尾,就只使了《通天劍指》啊!」

  「通你媽——」應風色差點沒給氣死,轉念間忽明白過來,是在哪裡見過這一幕。

  那年他三歲,叔叔返家省親,太君指示父親將小應風色——當時他還不叫這個名兒——送上龍庭山,繼續為陶夷應氏留住宮主大位。叔叔照例搬出「至親不近王座」的說帖,邊說邊逗弄膝上的侄兒,不想太君這回是認真的。

  她決定了的事,沒有人可以改變。

  父親和叔叔徹夜長談,飲到天明,乘著酒興拉叔叔到院裡,堅持兄弟倆比劃一場:「你別忘了,我當年也上過龍庭山的。要……要不是得回來繼承家業,輪得到你當宮主!」結果毫無意外,以父親大字形癱倒在廊階下作結。

  「他媽的,你使的……不是本門武功!」

  「我從頭到尾只使了《通天劍指》啊!」

  「胡……胡說,你明明用的是掌法!」

  「以掌代指而已,這是讓你啊兄長。」

  母親抱他在窗邊瞧著,罕見地無有笑容。

  叔叔失蹤後,妖刀終戰又過年餘,魏無音乘軟轎來到應府,領約定中那個該叫「應風色」的小孩。他那會兒還在封邑養傷,受不起山道折騰,沒法上通天壁,但風雲峽等不了了,再拿不出重整旗鼓的態勢,陽山諸脈怕不是要聯手分了這個曾出過最多宮主的宗派。

  一向溫婉承教、毫無主見的母親不肯讓他走,不知使了什麼法子,硬把他留在家裡。魏無音與太君商量好,先在府裡住上半年,替應風色打好根基,此後每半年來陶夷指點加驗收,三年之後再帶他返回風雲峽,這事才算有了圓滿的第一步。

  那時候,他是非常、非常喜歡魏無音的。

  儘管魏無音滿臉病容,說話總有氣無力,同鬼故事裡的殭屍差不了多少,但他的穿著打扮像極了叔叔,太君對他很是客氣,而母親流著眼淚綻出笑容、向他盈盈下拜的畫面,更在男童心頭縈繞不去,由是堅信師父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魏無音教他扎馬練氣,還給了他有趣的小人書——父親管那叫拳譜——半年的時間過得特別快,師父離開應府那會兒,他還流了大半天眼淚。

  母親說魏師傅病了,得讓大夫好生醫治,將來身子大好了,才能教你更高深的武功……說著眼眶就紅了,小應風色儘管聰明伶俐,卻無法理解母親到底為什麼傷心。

  「……只要能平平安安長大就好。」母親總是這麼說。

  魏無音信守承諾,無論傷勢如何,每半年就來陶夷郡一趟,在府內住上大半個月,悉心點撥男童武藝,但應風色看得出他越來越嚴肅,沉默比說話的時候要多得多,最後甚至收走了所有的拳譜劍經。

  「那我接下來要練什麼呢?」臨別之際男童問。

  「扎馬就好。至多再練一練『天澤辨』,其他就不必了。」魏無音淡淡回答。

  「天澤辨」是《虎履劍》的入門基礎,練習步法和松胯擰腰之類的熱身動作,應風色連六十四式《虎履劍》都已練得爛熟,功架與拳經所繪一模一樣,以五歲的孩子來說簡直是神童,府中眾人無不將他誇上了天。

  老太君雖不會武,可奇宮高手也見過幾代人了,聞言疏眉垂落,面色有些不好看,只讓父親親送魏師傅一程。

  當晚,應風色罕見地聽見雙親爭吵——說是吵架,但其實只聽到父親嘶啞的嗓音,背景裡那間或依稀、強自隱忍的輕細抽噎,估計便是母親。

  「耘娘,魏師弟不是那種威福自用、愛端架子的人,這事十分嚴重……讓他從根基練起,代表風兒全練錯了,貪多嚼不爛……他不是咱們府上的武師,指劍奇宮更不是什麼三腳貓的四流門派!習武哪有人不上山的?

  「是,要是當了宮主,同二弟一般,雖不能娶妻,不是還有寄發麼?不會讓他出家當和尚的……你是不知道那些個花花宮主們有多少寄發,山下三妻四妾還比不上——

  「你別……別這樣!不能再說這種話了……太君是疼你,能容忍你一回,也是魏師弟給了台階下,太君不得不賣他面子,可一不可再。若人人都這般裹脅,這家太君還能當麼?別……這種話……求你別說了!聽我一回罷,耘娘!」

  從那天起,母親越來越不常笑,總是瞧著瞧著,忽然就對他流下了眼淚。

  他離家的時候甚至沒見著母親,他們告訴他母親病了,卻不讓小應風色瞧去。太君親自牽他步出家門,直到應風色上了軟轎都不肯放開,那草紙也似的粗涼膚觸令如今想來,還禁不住地頭皮發麻。

  「要像你二叔那樣,光宗耀祖,再回來瞧你娘。」老婦人輕道。

  上山之後,太君一次也不曾批准過他回家省親,娘親年年派人送衣衫銀錢到風雲峽,來的既非母親身邊的丫鬟僕婦,也不是應風色熟識的府內人,說話皮笑肉不笑的,問什麼都只得滿口虛文。

  應風色十歲那年太君逝世,遺命他不許回陶夷奔喪,此外再無隻字片語給這個離家多年的孫兒,「該說的在你上轎時都已說完」之意,就差沒遣人刺在應風色手臂上。

  隔年韋太師叔也走了,應風色以宗主的身份,在偏聽接見府中派來的使者,是一名老賬房,應風色還記得小時候讓他抱著玩過。帶上山的禮物十分體面,銀錢更是偌大手筆,卻沒有衣衫靴鞋之類的貼身日用。

  應風色在談話的某個瞬間,忽明白母親早已不在,他們一直瞞著他——自是出於太君授意。母親……是什麼時候走的?他翻著衣櫃底層那些早不合身的衫褲,試圖找出風格丕轉的起始點。

  不對。他上山頭一年,自稱銜母親之命的那人他完全不認識,體貼的母親才不會這樣做。不讓母親身邊的人來,是擔心她們一沒忍住,向他吐露母親的死訊麼?很有可能。

  而他離家那天,母親甚至沒來送他,會不會在那時,母親便已——

  應風色望著月門的另一側怔怔發呆,門裡黑黝黝的,彷彿隨時會跑出什麼噬人的怪物。現在他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了;穿過這座月門,就能抵達母親獨居的小院。

  他會在院裡,找到答案麼?

  應風色靜靜坐了許久,始終沒有起身的勇氣,轉頭望向應無用。

  衫如山水的披髮男子,溫柔地接住他的視線。「你沒看見、沒聽見的,不會在此出現。就像你沒問過我『叔叔你去了哪兒』一樣,在你心裡本能地知道,這不會有答案的。但無論你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她都不會責怪你。

  「她用了一個很傻的法子,或許也是她唯一能想出的法子,想把你留在陶夷,頭一回看似成功了,第二回卻不幸失敗。所以你必須好好活著,努力活下去,這才是她最大的願望。」

  應風色抬起眼眸。

  「你說我的識海與眾不同『是有原因的』,我……是死了麼?」

  「沒有身體的負累,心識自然能更加精純,也更為超脫。」應無用微微一笑,正色道:「你還沒有死。死後有知否,至少你我目前都不知道,你的心識之所以還能運作,是因為暫時寄附於別人的肉體之上;這些原本貯存於識海最深處的記憶片段,如搬倉庫般一一移轉,順便盤點了一下,姑且當是曬太陽罷,所以你才見到了我。

  「但現在,你得做個選擇。你和這具身軀的原主之識,雙雙困於識海,肉身無主,禍福難料。要不你將身子還給他,要不,你得帶這副軀殼離開險境,若是再來一次逼命之危,十之八九無法轉移心識,逃出生天。你知道,人的運氣不會總是那麼好的。」

  應風色被他說得有些懵,隱約記起一絲遁入識海前的意象,因為最強烈的總是疼痛、憤怒,遭受背叛的錯愕與不甘……湧上心頭的瞬間,不免下意識甩頭驅散,以致遲遲無法想起全貌,聽得皺眉:

  「原主之識……這兒還有別人?我怎地沒看見?」

  應無用從腰後取出一把長柄鏡,那黃鏜鏜的水磨銅鏡不過掌心大小,打磨得十分光亮。披髮男子將銅鏡對正了他,忽爾揚聲:「且瞧瞧,你到底是誰!」

  應風色定睛一看,銅鏡中所映,赫然是一名深目高顴、五官分明的黝黑青年,驚駭地掄拳敲打,彷彿被困在鏡裡,沙啞的聲音便在鏡外也能依稀聽見:「長老,救我!這兒……這兒是什麼地方,我怎麼什麼也看不見?我……我這是怎麼了?長老……長老!」

  (不要……我不要這樣……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