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百卅一折 禍劫暗覆,折羽潛鱗

  韓雪色的術法傳送初體驗,沒有想像中糟糕。

  像是地面忽然坍垮,下一霎眼便自橫裡跌出,背後石壁之上的術法陣圖乍現倏隱,眼前再度陷入漆黑;一隻手拽他往後,閃入壁龕似的夾角內。毛族的感官較常人發達,毋須全賴眼耳,碰觸的瞬間他便知是聶雨色,並不驚慌,至於是靠氣味、膚觸還是莫名感應,韓雪色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

  他適應黑暗的速度亦遠超常人,眨幾下眼,赫見龕壁前走過的正是龍方颶色,心臟差點跳停。

  韓雪色捂嘴揪心,唯恐被龍方察覺,但藏身處不過是兩塊岩石夾成的淺角,談不上遮擋,而龍方颶色就這麼擎著火炬從他身前走過,目不斜視,當他是隱形人一般。

  韓雪色大氣都沒敢喘上一口,與聶雨色並肩貼牆,看著纏滿鐵鏈的巨大銅槨拖過,然後是四人肩槓的木棺,而最末壓陣的居然是……應風色!

  簡直見鬼了——仔細一想,他並未親眼見到應風色斷氣,更沒看過應師兄的屍體,所依憑者,不過是識海內與「應長老」的交談,說不定全是自己的幻想;一體雙魂云云,也可以用時昏時醒來解釋……

  「……假貨。」聶雨色迅速下了註腳。「但完成度不錯,給過。」

  「啊?」另一位狼的孩子恨不得扒出自己的眼珠子,看看哪裡出了問題。

  「他比應風色高一點……喏,大概這樣。」拇食二指間拉出約莫一片指甲的距離。「脖頸跟肩膀的比例也不對,腰線也是。應風色的腿比他長些。」

  「但是臉……」

  「我不知道是怎麼弄的。」蒼白的矮個兒兩手一攤,異常乾脆。「但如果只有臉這一處需要解釋,相較於全身比例上最少有五處蹊蹺,我選少的。好了,筷子拿來。」

  韓雪色探手入懷,才發現襟內的布包熱得有些不尋常,取出攤開,見包著牙箸的帕子上繪滿符菉,繞著居間一點褐漬,竟是幹掉的鮮血。

  血點似有些氤氳顫晃,待韓雪色將帕子攤平,也正好「噗!」化煙散去,原先所在之處空空如也,要不是毛族青年對自己的眼力極具信心,還以為看錯了。

  「有些術法是以血發動」這種概念,韓雪色還是有的,靈跡一動,驀地省覺:「剛才龍方他們沒瞧見我們,是不是這條帕……這個術法陣圖的效果?」

  聶雨色哼笑。「這不過是最簡單的飛赴律的運用而已,別露出那種崇拜我的蠢相。術法不是妖術,更近於算學,那滴血是『引』,調動地脈之力為『驅』,執行的符旨是讓符陣前方之人,以山石的型態看見地脈。」

  即使韓雪色不懂「三旨定綸」之理,轉念也明白了箇中的奧妙。

  顯然並沒有某種能直接讓人隱形的符陣,聶雨色用的法子,是加強符陣之前的人對地脈之氣的感知,然後將它們看成岩石。在充滿地氣的環境——如足以構築術法通道之處——置身符陣之後,便形同隱身。

  這幅符陣的「的」——也就是有效範圍——看來就是兩個人並肩的程度,只對前方作用;之所以要貼近巖壁,大概是突出得過分了,觀者還是覺得奇怪罷?

  韓雪色把牙箸交給少年時,發現上頭密密麻麻刻滿符菉,竟是術法道具。聶雨色接過往山壁一搠,箸尖所觸,赫然亮起一人多高的圓形陣環,無論是符菉的數量或複雜度,連外行的韓雪色都能看出頗不及帕上所繪,遑論與牙箸相比。

  牙箸如熱刀切牛油般,毫不費力沒入了陣環中心,一陣氣流蕩漾後,陣環、牙箸俱都消失不見。聶雨色衝他勾了勾食指。「走咧,瞧瞧他們弄他媽什麼玄虛。」

  兩人躲在西側甬道的出口附近,看龍方颶色和假應風色表演,講到了魏無音身亡處。從聶雨色滿臉的不屑,便知魏長老肯定活得好好的,但獨無年無從得知,揮開意欲攙扶的伏無光、單無邪等人,一拍石欄躍出,自三層環階躍入廣場,大步走向棺木;那一掌拍得欄頂石屑紛飛,可見心神激盪。

  伏無光本擔心他過於激動,見獨無年平穩落地,步履輕盈,料想以大長老的修為,這幾日雖大損真元,眼下瞧著沒甚問題。但徑躍入場的舉動勢必擾亂秩序,大長老可以做,旁人卻不行,與單無邪交換眼色,跟著步下階梯,並未倣傚獨無年。

  果然幾名莽撞之徒憑欄遲疑起來,最終也快步拾級,規規矩矩走下,避免了眾人脫序躍下的失控場面。

  使用術法通道禁帶金鐵,獨無年的鐵臂拆在負荊居裡,也有以身作則的意味,象徵長老合議上只動唇舌,休動干戈。右袖空蕩蕩地逆勢揚起,獨無年毫不在意,直奔棺木,龍方等人皆自動退開,躬身相迎。

  獨無年在止步的同時一掌摔出,釘了棺釘的棺蓋如浮置的瓦片般飛起,半分凝滯也無,輕盈得像張紙頭;直到轟然撞壁,墜地無甚缺損,眾人才想起是堅硬如鐵的烏檀木,大長老落掌處碎得不成模樣,是棺蓋唯一受損的地方,不禁咋舌:「好駭人的掌力!」幾個奔近的被這勢頭所懾,或慢或停,識相地不敢再上前去。

  棺中之人長髮披面,青髭紊亂,頎長的身形和不修邊幅的模樣,確是魏無音一貫予人的印象,肌膚灰敗渾無光澤,不似新死,但棺中並無臭氣傳出,這點又符合「今晨仙去」的說法。

  魏無音之死牽連重大,如同他長年留滯封邑不歸,便足以牽制諸脈,光是他還活著、還能支持奇宮,就讓外頭許多有心人莫敢造次。幾時發喪、如何發喪,都可能有截然不同的結果,應風色謹慎隱藏死訊,以這種形式通報山上,毋寧是正確的處置,甚至運回燕無樓之屍,也是意在掩飾,以免走漏風聲。

  獨無年一下無法確定,棺中之人究竟是不是魏無音,只覺既熟悉又陌生。他們太久沒坐下來喝杯茶酒了,但印象裡兩人也沒有這樣的交情,如今追悔已遲。

  額發垂落的無字輩紫綬首席扶棺走近,突然瞪大了眼睛。棺中之人並不是魏無音,但這張臉帶給初老漢子的震撼,絕不在魏無音之下——

  異色。他那死去多年的首徒納蘭異色,此際正安詳地躺在棺中,且非是昔日的少年模樣,而是拉長了臉頷輪廓、長出充滿男人味的如戟青髭,徹底消去半熟的氣息,完完整整度過了十年的樣子,彷彿未死於通天壁,不是那個無有全屍的悲慘結局。

  (為、為什麼……怎麼會……)

  獨無年顫巍巍伸手,即使是心神悸動,他仍在將觸及「屍身」的面孔時,聽見棺中之人胸膛裡的鼓動。

  而襲擊就在同一時間內發動。

  一名拖棺的飛雨峰弟子躍過龍方肩頭,重掌呼嘯直下,轟向獨無年後腦!這等掌力就算在本山十大高手中都能位列前沿,獨無年不敢托大,回身出掌,兩條臂膀間爆出密如驟雨的悶鈍對擊,那人始終未落地。

  雙方棋逢敵手,但終究是獨無年內力更強,一掌擊得他倒飛出去;餘光瞥見來人竟戴著銀絲手套,被鼓蕩的真氣震得破破爛爛,落地前隨手甩去,心中暗叫:

  「不好!」微一踉蹌,見掌心青氣隱隱,散如蛛網,速度雖不快,明顯是中了毒,料毒物應下在棺蓋棺緣之類,無暇細思,「屍身」與抬棺的四人從棺中抽出兵刃,補上那人之缺,六柄明晃晃的長劍封死他週身退路,假扮納蘭之人使的卻是雙劍。

  獨無年心知催動真氣毒發愈快,本想尋隙鑽出,但雙劍的速度快得驚人,劍勢意外沉重,憑身法難以在劍網間騰挪閃躲。獨無年握拳籠於袖中,獨臂一揮,硬生生以拳背將雙劍交疊著同時砸斷!

  兩枚斷刃凌空急旋,連同數道無形氣勁勁射而出,那四名抬棺的偷襲者哼都沒哼,便舉著劍摔落於地。龍方颶色及時閃過一道,應風色卻避之不及,被削中了左肩。

  而左胸、腹間各中斷刃的雙持劍者彷彿全無痛覺,依舊持劍一剪,被獨無年翻掌壓下,頭也不回道:「無疾莫來,速速退開——啊!」

  原來夏陽淵的「青囊神魔」解無疾彼時靠得最近,在襲擊發生的第一時間便衝上來,反令獨無年投鼠忌器,《無向劍敕》只用不到五成勁力,恐誤傷自己人。否則以獨無年的修為,早練至「動念十出」之境,不僅能同時發出十道無形之劍,速度、勁力皆非如此程度而已,定能貫穿雙持劍者之軀,龍方和應風色也絕沒好果子吃。

  豈料語聲未落,驀地背門劇痛,一人持刃重重撞上後腰,匕首幾乎穿出腹間,偷襲的不是別人,正是夏陽淵代行長老解無疾!

  「無疾你——」

  「老鬼!你也有今天!」解無疾咬牙獰笑:

  「教你敢辱我夏陽淵——」噗噗兩聲輕響,正撂狠話的解無疾忽然軟倒,後腦插了枚飛匕。另一枚直標雙持劍者咽喉,那人再怎麼不知疼痛,對逼命之危卻有野獸般的直覺,斷劍一封,堪堪擋住飛匕,獨無年袍底飛起一腳,不偏不倚踹中他插著斷刃的傷處,踹得那人離地飛出,但雙膝也不禁一軟,伸手扶住棺木。

  「……大長老!」伏無光等奔至,驀聽環階頂上一人叫道:「停步!」颼颼幾聲,飛匕連發,搶先沒入銅棺前的地面,正是冰無葉。

  適才也是他發的飛匕為大長老解危,伏無光判斷冰無葉是友非敵,停步攔臂,擋住身後諸人。但「鷹魔」無祁賀若的輕功九脈第一,後發先至,早在他抬手前便已越肩而過,逕撲大長老處。豈料地面突然亮起陣符,以銅棺為中心向四周擴散,顫動的空氣裡似乎隱約看出升起了個巨大的半圓罩子,成形的瞬間,無祁賀若恰好掠進圓罩內。

  眾人眼睜睜看他把兩條小腿留下,切口平滑,能看見層層肌肉包裹骨骼,疾衝之勢卻未止。無祁賀若掠出七八尺後才撲跌墜地,痛得不住翻滾,死死咬著喉中的慘嚎,嗚嗚有聲。

  「……無祁!」獨無年一掙卻未能立穩,遑論上前,心痛如絞。

  無祁賀若一身的藝業全在腿上,若非心繫他的安危,豈會被符陣削斷雙足?怒氣騰騰的視線穿透垂發,獨無年緊盯著假扮飛雨峰弟子、率先出掌偷襲的那人,咬牙道:

  「你方才使的掌法,莫非是『斬龍甲』?你……是玄氏之人?」

  此話一出,全場無不錯愕。「斬龍甲」乃是昔日天河龍王應龍之絕學,應龍遭首輔玄象背叛,致使奇宮墮滅,鱗族六姓遂將涿野玄氏逐出東海。

  數百年來,玄氏之人輾轉流浪於各地,在行商、鏢行,乃至私兵、暗殺者等見不得光的領域裡十分活躍。因始終未放棄回歸故鄉,主和派掌一族大權以來,與六大姓訂下和平友好的約定,完成三件六姓認可的重大貢獻,便許他們卸下先祖的污名,重歸故里。

  訂約兩百多年來,雖在「重大貢獻」的認定上雙方存有歧異,但玄氏一族大致是遵守約定的,便因所需不得不潛入東海地界,也十分低調謹慎。龍庭山更是絕對的禁地,一旦被發現擅自接近,將被視為嚴重挑釁,被解讀為宣戰也未可知。

  涿野玄氏的嫡系雖未得《金甲旋龍斬》的心法,卻繼承了「斬龍甲」的招式,獨無年過去曾與玄氏高手對戰,故爾認出了掌法路數。

  遠處環階上的冰無葉冷道:「他的術法與本山系出同源,理路卻完全不同。」言下之意,也認定是出自涿野玄氏的手筆,才能與奇宮所傳既相似又不同。

  那人扯掉束髮的帶子,搓掉面上易容之物,鬆了鬆襟口,沖冰無葉咧嘴一笑。

  「你這幾枚匕首射得頗有門道,老子本想開個有出無進的阻卻陣,卻被你硬生生截斷,成了砍人腿腳的另一種阻卻之陣。冤有頭債有主,可別找老子要腿啊。」踩著無祁賀若的腦袋當球一樣滾,眾人瞧得雙目赤紅,唯恐他一用力把無祁的頸椎擰斷,沒敢輕舉妄動。

  冰無葉淡淡說道:「我瞧不像阻卻之陣。你們玄氏的術法不講『三旨定綸』的麼?我在你這棺上讀出了『閉』、『絕』、『僭』、『索』四種律紋,雖然辨不出的要多得多,但阻卻陣用不上這四者任一,莫非是怕空著位置浪費了,沒事刻著玩兒?」

  那人眉眼微動,哈哈笑道:「有趣,有趣!老子在山上待了幾日,見你們新設的符陣無不蠢極,以為沒能人了,你丫的有點眼色。」又眺幾眼,撫頷笑道:「你真不是女人?嘖,這等相貌,可惜了。」身子忽顫,像打了個哆嗦似,再抬頭時彷彿變了個人,拘謹地攏起敞開的襟口,動作說不出的陰柔,轉頭輕啐:

  「多嘴誤事!」卻不知是對著誰人說。

  眾人只覺詭譎,卻見他裊裊娜娜轉身,翹著蘭指,拈住銅棺上的樞紐喀喇喇一轉,一陣牙酸耳刺的機關翻動並著清脆的鐵鏈墜地聲,銅棺除了底部接地的其他五面自動翻開,呈平緩的梯形祭壇狀。

  壇上躺著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肌膚青白,嬌小玲瓏,樣貌極美;緊閉雙目的標緻臉蛋很難判斷實際的年歲,雖說差不多是女童的身長,但平坦的小腹間有妊娠所遺的細紋,應已是生養過的,浮凸的曲線也非幼女能有,堪稱尤物。

  便躺著,兩隻沃腴雪乳亦未全攤,仍維持豐盈的丘形,略深的褐色乳尖翹如椒實,可想見還帶著血色的時候,是何等令人銷魂,直欲摟腰貼面輕啜細含,不忍輕釋。

  女子無疑是死了。銅棺開啟的瞬間,混著屍臭的防腐藥氣衝出,連數層環階上的人都本能掩鼻。屍身上並無明顯傷口,硬要說的話,僅喉間留有個比半寸再小一點的豎痕,瞧著像被刃尖輕輕一扎所致。

  這種程度的皮肉傷難以致命——當夜在無乘庵外見過杜妝憐殺人的,恐怕不會同意——無巧不巧,被「無向劍敕」當場格殺的四名刺客,致死的痕跡與此十分相似。

  那人見女屍一絲不掛,皺著眉翻了白眼,彷彿受夠頑童胡鬧的母親,不只充滿女子陰柔,且是上了年紀、保守拘謹的閨閣婦人,能扮得這般維妙維肖,恁誰看了都笑不出,只覺毛骨悚然。

  起初隨龍方拖棺而入時,看上去就是一名普通的飛雨峰弟子,長相無法令人留下印象,年紀介於十六到廿六間,完全符合本山弟子的設定;到了與獨無年對掌之際,卻予人淵渟嶽峙、深藏不露的感覺,與後頭散發敞襟的輕佻模樣直若兩人。

  這樣的違和感,在這名「貴婦」身上達到了最高峰。再遲鈍的人,也覺像是一具身體裡住了幾個鬼魂,那句「多嘴誤事」是對著前一名精通術法的鬼魂說——這麼一想,居然也入情入理。

  「貴婦」拘謹但深疑的嫻雅眸光,移到了獨無年的身上。

  「獨長老,這女子你可識得?」

  獨無年不知這廝弄什麼玄虛,欲爭取時間壓製毒性,扶棺遠眺,登時愕然。

  「她是……玉鑒飛!」

  當世鱗族六姓之首、唐杜玉氏的家主玉尚微的親侄女,也是在十多年前鬧出私奔、殺嬰等醜聞的魔女,人稱「紅蝠鬼母」的玉鑒飛,她在出事前的地位,絕非尋常六姓族裔可比。玉氏家主可說是當世鱗族的魁首,連朝廷都有易改之時,唯有血脈宗親恆久不變;宗族之長的命令,有時比帝王聖旨更不可違逆。

  玉鑒飛的父親玉尚鷹是家主親弟,兄弟情篤,關係非常密切。玉鑒飛自出生至長成,差不多就是郡主娘娘的待遇了,玉尚微又只有一個獨生女,對玉鑒飛這個寶貝侄女極為寵溺,出入經常帶在身邊,因此獨無年也曾見過幾面。

  玉鑒飛接連闖下大禍,卻始終無事,倚仗的便是這層關係,直到越演越烈不可收拾,最後害死其父玉尚鷹,終於惹惱伯父,下了生死不論的緝拿令,玉鑒飛就此失蹤,如自人間蒸發了也似。

  從屍身面容看,玉鑒飛雖仍貌美,看得出歲月留下的痕跡,是躲了十多年後,才於近期被人所殺。

  獨無年瞧她喉間的傷口,明白那人的言外之意,搖頭道:「不是我殺的。」那人轉頭斂眸道:「不是他。兇手的反應不會是這樣。」忽咧嘴朝另一邊大笑:「老子就說不是他了!沒穿衣裳很有趣吧?這幫傻屄眼都看直啦!哈哈哈哈哈哈!」

  「……噤聲!」那人驀地一喝,聲音沉雄蕭索,震得穹頂粉塵簌落,解下外衫披於玉鑒飛的屍身,雖然眉目不動,卻透著難以言喻的悲傷;自裡衫的衣擺撕下布條,紮緊無祁賀若雙腿斷處,點幾處大穴止血,提起無祁賀若向外一扔,擲回伏無光等所在之處,又一顫扭頭:

  「你丫的傻屄啊!他們不就知道沒有阻卻陣了麼?要都衝上來了你打?」

  「但教老夫在此,無人能越雷池一步。小玉兒,咱們便在這兒道別了,來世若不遇,我自去尋你。」末幾句越說越輕,終至無聲。再抬頭時,已是那名拘謹的貴婦人,轉對龍方道:

  「使君,不是他,可以找下一個啦。」轉身斂衽,對獨無年盈盈下拜。

  「獨長老,對不住,對令徒動了點手腳。奴家無意對逝者不敬,只是畏於《無向劍敕》威名,不得不如此。棺上之毒,取自夏陽淵的『透骨向陽釘』,夏陽淵之人身上若無解藥,居所、醫廬總會有的。」與解無疾同來的三名夏陽淵長老已加入龍方側,聞言對他怒目而視,切齒咬牙。

  獨無年拿不準這怪人打的什麼主意。

  聽上去他體內的「鬼魂」各擅勝場:先前與他對掌、使出「斬龍甲」的,是為玉鑒飛披衣的深情老者,模樣輕佻的則精於術法;此刻說話的「貴婦」竟有易容改扮的長項,能栩栩如生模擬出納蘭十年後的長相,莫說生人,連屍體都沒得參照,光是添上的歲月痕跡如何拿捏,便已是匪夷所思。轉念又覺不對:

  「『對逝者不敬』,指的是描摹異色的容貌,『對令徒動手腳』是什麼意思?莫非那被易容之人,也是我的弟子?」凝眸望去,雙持劍者兀自怔立,亂髮披面,虯勁的肌肉鼓出衣衫破孔,腹間斷刃早已透背飛出,創口兀自滴著血,他卻恍若不覺。

  他臉上的易容物正隨汗血化開,露出另一張獨無年需要用想像力,才能自記憶深處翻出的面孔——畢竟已有幾年的時間,他沒機會正眼瞧過他了。

  「奇……奇色!」

  唐奇色毫無反應,他的體型相貌本與納蘭近似,畢竟都是出身唐杜郡的遠房表親,每代之中總會有一兩張瞧得出先祖遺惠的面孔,雖不到孿生子的程度,陌生之人輪著看卻容易混淆。

  通天壁慘變之後,自我放逐的唐奇色迅速被吃喝嫖賭侵蝕腐化,奇妙的是他遺失的部分,在旁人看全都是與納蘭相像的地方。獨無年熬過了恨鐵不成鋼的階段,漸漸不願再端詳昔日愛徒的自暴自棄、自甘墮落,也沉默地配合著放逐了他,眼不見為淨。

  但眼前這個含胸拔背、漸有獸形,徹底失去痛覺的癡傻怪物,絕不是酒色能毒化而成。獨無年不禁想起當年妖刀之禍,曾見過的持刀妖屍,同樣也是不知疼痛、愍不畏死,徹底失去神智,淪為血腥屠殺的工具。

  奇色不是因為墮落才變了樣,他是被奸人所害,才弄成這樣!

  獨無年心痛如絞,腰背間還插著短匕的傷口一搐,劇痛難當,「嘔」的一聲吐出鮮血來,顫著手一戟龍方,怒道:「豎子!你……你對你師兄做了什麼?你對夏陽淵做了什麼?你對我奇宮……對我奇宮做了什麼?」

  兩人對視片刻,重傷的紫綬首席赫然發現,龍方颶色的眸子裡,有著他從未注意到的灰敗與決絕,只餘一片無邊無際的荒蕪,寸草不生。

  悲、喜,憤怒、憎恨……什麼都沒有。

  他早早便留心上龍方近幾個月的改變,本以為和應風色失足墜崖、又奇跡似撿回一條命,臥床休養許久有關——這種身邊人忽遭危難,促使自己發憤圖強的例子並不罕見。他二人自幼親密,其後龍方雖流轉於各脈間,與應風色漸行漸遠,情感還是在的;受此刺激,也不是完全說不通。

  這回尋著韓雪色,劉無任提議給他升青鱗綬,反正有應風色的例子在前,但伏無光幾個總覺他變得太快太積極,多觀察兩年較為停當,遂擱置了此事。莫說龍方颶色不可能聽到風聲,就算聽到了,勾結夏陽淵和玄氏?在知止觀襲擊眾長老?怎麼想都覺得荒謬絕倫。

  毀滅奇宮,殺光圓宮裡的這批人也就是了,但就算再多殺一倍,也統治不了奇宮,坐不上真龍寶座,遑論得到六姓支持。如此策劃陰謀,冒生命危險執行,承受犧牲損失,所為何來?

  但看到他眼中虛無的瞬間,獨無年忽覺心寒。

  若龍方無意統治奇宮,要的僅僅只有毀滅呢?

  那這一切,便再合理不過。

  「好了麼?」龍方沒有回答他,微一欠身,轉頭問那怪人。

  「行了。」怪人一躍而起,咧嘴大笑:「你丫的奇宮王八蛋,老子叫玄四悲,約莫是你們滾回九淵剝鴨蛋前,聽到的最後一個萬兒。泉下有知,記得替老子好生張揚啊!」

  玄氏數百年來多行暗事,族中高手不現江湖,「玄四悲」之名自然無人聽過。獨無年心念一動:「玄舞燕是你什麼人?」自稱玄四悲的怪人神情一霎轉陰,獰笑道:「到了黃泉,你自己問那老王八啊!走啦!」卻是對龍方吼道,也不理他有沒動身,手按祭壇,自顧自地發動了陣法。

  環階上,冰無葉面色丕變,失聲道:「不好……莫走通道!」已阻之不及。

  祭壇的陣符突然大放光明,蔓延到整個廣場,連環階壁面上的術法環陣也都亮起,長明燈明明滅滅,圓宮開始劇烈震動。有人唯恐知止觀坍垮,不理冰無葉的警告,轉身按住壁上環陣,運功誦訣,便要循來時的術法通道退出。

  就看環階各處「噗噗噗」接連爆出膿血,混著骨白漿黃澆入場中,碎肉攤散,發動術法者無一倖免,悉數爆體慘亡,連顆完整的顱骨都沒能留下。

  在圓宮停止震動、長明燈復亮前,有一瞬間,獨無年與冰無葉對上目光,後者神情冷徹,但眸裡掠過一抹異芒,似往地上扔了一物,華光由下往上亮起,非來自石壁陣符,冰無葉倏地消失不見,而非爆成血碎。

  (那是……抱歉麼?)

  獨無年無法確定。

  祭壇之上,龍方回顧玄四悲:「追到了麼?」玄四悲笑道:「他跑不了啦,你這釜底抽薪確實厲害。」龍方閉目仰頭,深深吸了口混雜著血味、屍臭和防腐藥料的地底空氣,彷彿要刻印在腦中似,舉袖掩口,將一物湊到了嘴邊。

  玄四悲本期待他吹出穿腦魔音,讓奇宮王八蛋的頭顱爆成一片,如放煙花。但比陶塤小巧、形似細螺的樂器沒有半點聲響,龍方卻運足了勁吹奏,從他腹間的起伏便能看出。亂髮披面、裡衣交襟大敞,露出清瘦胸膛的怪人「嘖」的一聲,暗啐道:「原來是隻狗笛。你丫的逗老子呢。」

  狗笛能讓狗發狂,這玩意卻是讓人發狂。

  不算玄四悲的七名銅棺曳者中,有一人被《無向劍敕》的無形劍氣波及,倒地不動,就這樣躺著流血流到氣絕,本也不是什麼致命傷。其餘六人兀自垂首,置若罔聞,此際卻與唐奇色一起抬頭,眥目張口,狂嘯起來,也不見抽兵器什麼的,發足向週遭撲去,見人便撕抓啃咬,狀似野獸,而奇宮諸人竟不能抵擋。

  定睛瞧去,這些半人半獸的傢伙突然身形暴脹,虯鼓的肌肉繃著蚯蚓般的駭人血筋,還有幾個傢伙豎起戟刺般的粗硬發毛,渾身肌膚隱隱泛青,氣力速度皆倍於常人,毫無理性的狂亂攻擊,更將戰果擴大到極致。

  玄四悲瞧著都來了興致,要不是急於追蹤「那個」,他還真不想催龍方走,巴不得陪龍方坐在海景第一排,欣賞奇宮四百年基業在尖叫廝咬間崩潰。接下來,又該開啟全新的第三輪奇宮啦——

  「劣子」正幸災樂禍著,「寡婦」便將他壓了下去。

  儘管武力敬陪末座,她一向是眾人中最強勢的那個。

  「使君,危牆不立,該走了。」她皺眉微仰,似對周圍人吃人的煉獄景象感到不悅,但仍盡力維持著禮儀莊重,苦口婆心道:「術法追蹤如狩獵。拖久了,便是頂尖的獵犬,也未必能追索氣味。」

  龍方收起掌中物,點了點頭。「夫人說得是。有勞少君。」玄四悲身子微顫,轉頭獰笑道:「那廝帶走不?」卻是朝應風色說。

  「應風色」唰的一聲俊臉霎白,唯恐被拋下,一個箭步飛跨上壇。玄四悲有意耍他,沒等龍方應答便發動了陣符。千鈞一髮之際,龍方颶色伸手將白衣公子拉進華光,三人齊齊遁入新的術法通道,偌大的祭壇只剩下閉目沉睡的赤裸艷屍,散發著妖異淒婉的死亡氣味。

  廣場的青磚接縫間填滿了鮮血。

  變亂一起,伏無光等人趕著衝向大長老處,就這麼撞進了狂暴化的銅棺曳者之間,「司魔」劉無任首當其衝,分不清哪幾處、被幾人或抓或咬,一把撕成幾段,拖散一地肝腸;伏無光、單無邪兀自想再深入,卻聽一人沉著道:

  「師兄……二位師兄!先帶無祁師兄脫離此間,再援大長老!」卻是帝無眼。

  三人合力將昏死的無祁賀若拖上環階,便只這麼片刻間,發狂的銅棺曳者們已四散追逐其他人,反將廣場中央讓了出來,從銅棺到獨無年身畔,起碼不再是層層疊疊的獸形肉牆、突破無望。

  伏無光終於醒神,顧不上紊發披面,大力拍他肩膀:「晦光,幹得好!」心知自家兄弟幾個的脾性,哪怕傷亡再慘,也非衝到大長老身邊不可,以適才情勢之凶險,終不免全軍覆沒。

  帝無眼借賀若師弟轉移眾人的注意力,其時大長老單對奇色,並未居於下風,待將無祁帶上環階,眾狂徒已離銅棺甚遠,趕到長老身邊反掌間耳。就是可惜了無任——

  伏無光神色一黯,忽聽階下慘嚎聲起,一名獸化狂徒闖進驚震谷的同僚間,以傷換傷有進無退,不旋踵間便折了兩人;瞥見一旁單無邪伸手觸牆,嘴唇歙動,一攔竟無反應,反手甩他一巴掌:「你幹什麼,想死麼!」單無邪回過神,魂不守舍裡夾雜一絲愧疚。

  帝無眼忽道:「師兄,我到銅棺祭壇那邊看看,煩二位為小弟護法。」便欲翻身躍下。

  伏無光一愣:「那無祁……還有大長老……」帝無眼神色平靜。「術法通道不能復原,橫豎是個死。」言下之意,竟是不顧近處肆虐的獸化兇徒,要把傷重昏迷的無祁賀若留於此間。

  伏無光掌一脈大權多年,殺伐決斷直若常事,也非初出茅廬的黃口雛兒,只意外晦光臨事決絕,渾不似過往的印象;心念微動,下巴朝遠處一抬。「何如糾合眾力,從西側離開?」恰也是往大長老的方向撤退,兩計並作一計。龍方既能運棺進來,理當也能由此離開。

  帝無眼乾脆地否決。「師兄不覺得,空氣越來越稀薄了麼?冰長老可是辨出了『閉』、『絕』兩處陣符。」翻欄躍下,不再浪費寶貴的時間和空氣。

  伏無光總算明白過來:龍方那幫人,不但封閉知止觀內的術法通道,以致試圖傳送的人平白撞上地氣之壁,死無全屍,更禁絕了連外的渠道,包括換氣通風用的管路。

  眾人在其中追逐、廝殺、吼叫哀號,迅速耗去所剩不多的空氣,故開始有悶窒之感。若西側甬道暢通無虞,斷不致如此,龍方必是封掉了入口。

  終於體悟眼前情況有多絕望的「冥魔」伏無光,拉著單無邪躍下,甫一落地便被兩名兇徒纏上,即以重手法打碎其中一人的胸骨,聽見響脆的骨裂聲,來人仍揮爪直進,爪風隔著寸許仍能帶偏他的重心;身後響起單無邪的慘叫聲時,伏無光看見乘機擺脫敵人的帝無眼掠至銅棺祭壇邊,專心摸索著其上的陣符圖菉,連一眼都不曾瞥過來。

  遠處,大長老正與持兩柄斷劍的唐奇色纏鬥,既無法拔出腰後短匕,又阻不了戰團飛快移動之間,狂暴的唐奇色持續斬殺同門。「奇色……住手!快住手……奇色!」大長老的吼聲聽不出身負重傷、唯一的一條左臂還中了劇毒,但這更不妙,代表他超用了氣血精力,隨時有暴斃的危險。

  但獨無年無法,再看心愛的弟子死在眼前了。伏無光比誰都明白。

  無任慘死,無祁痛失雙腿……獨無年不只失去了他們,更失去了飛雨峰未來的希望。這樣的苦痛,能上溯至十年前通天壁那慘烈的一天,以納蘭異色為首的、昂然赴死不稍猶豫的孩子們,那令人心碎又無比驕傲的青春一代;他們隕落之後,龍庭山再也沒有那般的璀璨耀眼。

  原來,不是師傅們教得好,是徒弟們太好了。好到他們不配再擁有。

  伏無光不知這場屠殺何時、以何種形式落幕。有那麼一瞬間,他希望一切立刻就結束。

  ◇    ◇    ◇

  直到廣場亂起時,聶雨色兀自反手按著韓雪色,不讓他輕舉妄動。

  「大長老……大長老受傷了啊!」毛族青年著急起來,若非秉性溫馴,早就一把掀翻了蒼白的小個子——純論蠻力他完全做得到。

  「噓!」聶雨色目不轉睛盯著場中,沒好氣道:「他受傷你急什麼?你他媽很能打,還是很會療傷?」韓雪色為之語塞。

  「我弄不清楚他想幹嘛,這很不對勁。」蒼白少年喃喃自語。「我們得盯著龍方,你懂麼?我們是來搞清楚他要幹什麼——」見祭壇亮起異芒,整座圓宮的長明燈胡亂閃爍,廣場開始震動,面色丕變:

  「原來是這樣……不妙,非常不妙!」返身掠進甬道,口中喃喃,雙掌沖石壁劃了個圓,傳送兩人的陣環憑空浮現,煥發幽淡青光;圓心處緩緩退出那根雕滿符菉的牙箸,其上的圖紋繞著牙箸迸出綠芒,放大、解構成數百枚碧綠符菉。

  聶雨色雙掌微收,青華陣環一分數層,旋開成了大小不一的分割扇形,逐漸解裂為更清晰的陣符,有幾枚與銅棺表面的相像,但又不太一樣。

  甬道內與圓宮一般的劇烈晃搖,頭頂礫沙簌落,但畢竟不如穹頂高遠,灑得兩人一頭一臉,「即將坍塌」的末世感怕是圓宮廣場上的幾十倍。

  「要垮……呸呸呸……要垮啦!趕緊的……呸呸呸……趕快逃啊呸呸!」

  聶雨色置若罔聞,不住移動、重組陣符,一一將環中諸元置換成綠芒。每兩三回的操作中,總有一次會發出刺目的紅光然後彈開,聶雨色卻不停手,彷彿連這不順都在預期當中,流暢到韓雪色完全無法對他喪失信心,陣環在聶雨色的操作下迅速轉換成生氣盎然的碧綠輝芒。

  除了有一小部分始終欠缺,即使不斷變換位置,但陣環就是組不回完整的圓。

  這下韓雪色看懂了:陣環無法定住,它每一刻都在變,且是會全盤打散的那種盲變,是聶雨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將符菉重組成圓,並且一次次縮小欠缺的部分。

  這種掀桌似的變動對常人來說,絕對是毀滅性的干擾,只有聶雨色永遠能從中歸納出規則,搾取線索,步步進逼。

  「……你過來!」聶雨色盯著陣環挪不開視線,也不怕外頭聽見了,大吼道:

  「正確的陣環或只能維持一瞬,你貼在我背後,別再亂跑了……快過來!」

  「可是大長老怎麼辦……」

  「大你媽啦,快死過來!」

  狼的孩子怎能放棄師長!他幾乎想這樣吼回去,但恥度終究壓倒了憤怒,韓雪色怎麼都開不了口。「狼的孩子」到底是什麼鬼啦!

  他無法忘記獨無年就站在那兒,在廣場中央背向他,用喃喃自語的口吻,既是對他,也像對自己說。那樣的哀傷一點都不適合錚錚鐵漢的大長老。

  「……我沒想過用『渺小』二字形容站在這裡的感覺。」

  「他本該成為比我更好的人,卻因我的愚昧害死了他。」

  「……我不知你還會不會逃,可我不逃了。」

  劇震突然停住,圓宮中再度大放光明,接著不斷有人爆成血霧,散落的血肉骨麋猶如一朵朵開在半空中的花;圍著銅棺呆站的幾人忽然爆衣嚎叫,化為半人半獸的怪物,不分敵我地開始撕扯、啃咬,開腸破肚——

  那是活生生的煉獄。

  韓雪色回過神,才發現自己渾身顫抖,雙腿軟到無法支撐身體。

  拖著殘肢及滿地肝腸、以四肢著地之姿奔跑撲獵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牛頭馬面之類的惡鬼。毛族青年掙了幾下仍無法起身,單膝跪地,見獨無年被三頭那樣的怪物圍在中間,其中之一特別魁偉,手裡還拿著兩柄斷劍,正是躺在棺裡假冒魏長老屍體的傢伙。

  一會兒沒留意,它瞧著已不怎麼像人了,大長老還一直喊他,只聽不清喊些什麼。

  韓雪色好不容易扶牆站起,膽氣一復,血氣上湧,放聲大叫:「大長老!往這兒逃……快來!往這兒逃!」他甚至沒留意龍方已不見人影,正欲奔出甬道,忽被人拖倒,抓著腳踝倒拖而回。聶色色怒極反笑,以膝壓注他背門,差不多就坐在他身上了,勻出雙手重組符陣,哼道:「安靜!別在術法通道裡張嘴!」光芒一閃,兩人沒入石壁中。

  在消失之前,韓雪色似與大長老對上了眼,披頭散髮、滿面血污的獨無年微露詫色,但瞬間明白了什麼似的,最後笑著對他做出的口型,是「快走」二字。

  ◇    ◇    ◇

  龍方颶色等三人跨出通道,回到石室之中。

  此處雖在地下,照例設有精妙的通風孔道,乾爽微涼,甚至比地表穿風的廳堂還怡人。比起什麼建築都是又高又大、內裡寬廣的飛雨峰,此間顯得十分玲瓏,除壁面開啟術法通道的陣環,石室裡只有一櫃子書、一架胡床,以及一隻舊蒲團,意外地樸素。

  想到它的前主人,是威震天下的「四靈之首」應無用,感覺十分微妙。

  每個進來這裡的人都忍不住去翻書櫃,但裡頭非但沒有武功典籍,還全都是雜書,有話本小說、蒔花圖冊、棋譜,但最多的是食經,可疑到了極點。偏偏就真只是雜書,沒藏什麼古怪花樣。

  以被譽為奇宮四百年來第一奇才的應無用來說,就算他是無心的,這也實在太過分了。

  出了術法通道的「應風色」面色青白,俊俏的面龐繃起明顯的頷骨山稜,劍眉倒豎,切齒道:「玄先生這個玩笑,未免開得過分了。」玄四悲單手負後,回頭沉聲道:「你待怎的?」蒼涼的嗓音如鐵砂磨地,除蕭索之外,還透著股難以言喻的危險,令人頭皮發麻。

  ——是「將軍」。

  據龍方說,玄四悲能在各種不同的性格間切換自如,最奇的是:此人的每種性格,至少對應著一種能力,有的精於術法,有的擅長武功或易容術,有的特別善於說謊……究竟有幾種性格,龍方也說不清,只說此人是計劃不可或缺的部分,須得以禮相待。

  應風色見過的玄四悲只有三個,似乎就是最常替換出來的那三位:「寡婦」最講道理,「劣子」人如其名,是極令人頭疼的狂悖之徒,適才試圖將他扔在知止觀內自生自滅的就是這廝。偏生龍方倚重的就是其術法能力,應風色只能諸多忍讓。

  其中最可怕的,他以為是「將軍」。

  應風色很難具體指陳,何以這廝最令人懼怕,但他有種莫名的偏執和狂氣,有時看似奉行武者自持之道,會做出把重傷的無祁賀若送回敵營之類、光明磊落胸懷大度的舉動,但這種人行惡時非但不猶豫,同樣能說出篇大道理來,比徹頭徹尾的真瘋子、真惡徒還要駭人。

  無論如何,應風色都無法原諒玄四悲。

  他不信什麼一體多魂的鬼話,而玄四悲適才在祭壇上所表現的深情,此刻正可以拿來利用,能戳戳他也是好的。

  對龍大方來說玄四悲不可或缺,但他也是。應風色很清楚自己的利用價值還未能喪盡,龍方颶色應能包容他的小小反擊。

  「玄先生將玉鑒飛的屍體留在知止觀,就不怕那幫奇宮長老死到臨頭,人性全失,毀屍洩忿倒還罷了,萬一不要面皮了,打算在嚥氣前樂呵樂呵……那個畫面,小可著實不忍想像。」

  龍方眉目一動,似是不喜這般露骨的挑釁,應風色只裝作沒看到。玄四悲背對著他垂落肩頭,動也不動,忽掏了掏耳朵,歪頸回頭:「蛤?」居然又換回了「劣子」。

  無論好話壞話,再復誦不免令人尷尬。應風色抿嘴一笑,正索遍枯腸欲覓反擊之詞,玄四悲咂了咂嘴,百無聊賴道:「省省罷,那又不是他的妞。他的妞死了,明白不?那只是一具屍體而已。你也肏屍體的麼?」應風色無言以對,思之極寒。

  龍方颶色無意纏夾,逕問玄四悲:「幾時能找到那個地方?」

  玄四悲一瞥應風色。「把這兔兒爺弄走,別礙著老子,一刻內包管給你滿意的答覆。」應風色慾說還休,在袖裡捏緊拳頭,面上仍露一絲春風微笑,抑住了還口的衝動。龍方颶色衝他一抬頭:「咱們上去。」

  兩人行出密室,來到風雲峽的綠籬別院。

  龍方自坐上大堂主位,應風色一翻袍襴,正欲落坐,卻見他眉目陰沉,心頭喀登一響,訥訥站直,只把折扇拿在手上,略為掩飾尷尬。

  「鹿希色昨晚在你院裡?」沉默片刻,龍方忽然問。

  「是,這會兒還在,估計尚未甦醒。她一向晏起。」意識到此說恐被誤會,趕緊道:「自是睡在西廂。鹿希色她……與小可分院而眠,未曾同榻,雖然親暱,迄今仍是以禮相待的。」

  龍方陰鷙地打量他,半晌才道:「她曾與言滿霜等人說『應風色已經死了』,與我說她只要銀兩,拿到便要遠走高飛,兩者未必全是謊言。在養頤家的下半夜她全沒出現,有可能見到了應風色的屍體,只是與你作戲罷了,你如何分辨她是真心而非假意?」

  應風色以折扇掩口,捋袖輕笑起來。

  「龍主雄才大略,但說到女子心思,小可還是費了些工夫的。她對小可的態度既冷且釁,直說過去是虛情假意,只為任務而已,既然如此,何不遠走高飛,反而留下周旋?此乃口是心非耳。

  「女子喝起醋來,我等絕難想像。無乘庵諸女皆是應風色的紅顏知己,換句話說全是鹿希色的敵人。假傳死訊,令對手死心,完全符合她的利益。就算鹿希色無意與應風色再續前緣,雙宿雙棲,也不會想便宜其他女子。

  「況且,她對小可並無試探,這張臉初能見人時,她瞧著也不甚意外,只為賺取龍主重酬,才往無乘庵做反間。過往如何並不重要,小可只須與她再建立起飲酒吃飯的交情,便能將龍主托付之物……神不知鬼不覺地教她服下。」

  他見龍方對「龍主」這個奉承毫無反應,急著抓住他的眼球,折扇一翻,赫然出現他貼肉收藏的那只油紙藥包。這變戲法般的手段,正是投藥成功的關鍵,果然令龍方颶色眼睛一亮,神色略緩。

  「你叔叔是戲班子出身,此道本是大行家,不想你也是家學淵源。」

  「龍主謬讚。」

  「打算幾時動手?」

  「昨晚本有機會,但小可想讓她更鬆懈些。」應風色怡然道:「不如就定在今兒罷?慶祝龍主馬到功成,一統陽山,沒有比美人酣醉玉體橫陳,任君風狂雨驟更快意了。醒居鱗族首,醉臥美人膝,不知龍主意下如何?」

  龍方颶色的嘴角微微抽動,很難說是強抑笑容所致,抑或他的笑已扭曲到了這個地步。待這張稱得上粗獷英俊的臉上,所有細微的動靜俱都沉落,男子才抬起視線,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但應風色不會自稱『小可』,顧春色。你莫小看了女子。」

  「應風色」笑容一僵,片刻才強笑道:「我在鹿希色面前,一次都未曾說溜過嘴,還請龍主放心。」龍方揮揮手,示意他告退,揚聲道:「福伯,都讓他們起來罷。說說山上諸脈,幾處尚在負隅頑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