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頭來,獨無年的傳功大計終究沒能順利展開。
二宰三輔呈上的兩份調審書狀——有畫押的那份是經韓雪色確認過的,另一份則是由伏、單兩位白鱗綬做成的結論,連三輔都沒能過眼——對毛族青年身上的異狀有著截然不同的見解。
「冥魔」伏無光和「羽魔」單無邪均是白鱗綬中的佼佼者,雖才屆不惑,卻擁有極為深厚的內功修為,便不說燕無樓這種乘勢僭位的偽紫綬,算上各脈中與獨無年同輩的紫綬級大長老,二人仍能排入當今奇宮十大高手之林。
而三輔中的「鷹魔」無祁賀若,號稱是具有白鱗綬頂尖實力的金鱗綬首席,輕功被譽為九脈第一,加上居首的「匣劍天魔」獨無年,飛雨峰在本山十大榜上佔了四位,多年來穩壓各脈,實非幸致。
三輔中有兩位認定韓雪色有傷,「卷魔」帝無眼則懷疑他練有別派內功,卻無法判斷是什麼來路。
依伏、單二人的見解,韓雪色的心脈受損應無疑義,該是遭人以重手法所傷,所幸毛族的體質堪比牲口,這才扛住了沒死。其後有人借療傷為名,在他體內灌入數道真氣,有的鋒銳如劍,有的則纏裹如綿,更多是遲滯隱晦,難以悉辨。
這些異氣纏作一處,置之不理,不定何時忽然失衡,就這麼將經脈扯得四分五裂,輕者淪為廢人,重者爆體慘亡,下手之人的用心可謂歹毒。
這三天裡,腳程最快的無祁賀若已至東溪鎮,調查涉有重嫌的莫姓大夫,鷹書回報醫廬已毀,人也不知去向,但她在當地行醫多時,瞧著不像武林人模樣,亦無與奇宮為敵的理由。倒是鎮外尼庵似有一場江湖仇殺,有人當夜見韓雪色於村中馳馬,指不定是涉入此事,因而受害。
獨無年綜合多方的線報與分析,帶韓雪色縋崖攀巖,不是想讓他看看知止觀那麼簡單,若毛族青年沿途顯露出一丁半點武功,怕在石門前就會受到大長老的嚴酷審問,也別想有後頭的溫情交流了。
所幸在獨無年看來,韓雪色全靠過人的筋骨肌力過關,顯露的是絕佳的身體素質,蠻幹的狠勁也挺對他胃口。雖然青年心脈有損,氣力稍有不繼,但「壯健如牲口」之語毫不摻水,就算過了修習內功最好的時期,專練外門未必不能成材。
況奇宮《奪舍大法》有移轉所知的異能,縱使應無用帶走了四百年累積的真龍之傳,難道就不能從他們這些無字輩的手裡,為本山再鑄新龍麼?四百年後,奇宮的弟子們讀到這段,豈非頭皮發麻,豪氣沖天!
獨無年感覺衰朽的心臟又重新鼓動了起來,熾烈一如少年時。
那是仍有應無用、曠無象、褚無明和歲無多的年代。那時他從未想過未來會是如此灰暗、如此苦澀,充滿悔恨無力,茫然四顧,最後只剩下自己。
獨無年啊獨無年,這名字是何等的諷刺!英傑無年,獨留我在,是該悲歎他們死得太早,還是活下來的我竟如此顢頇無能?
知止觀內氣場絕佳,據說在此閉關,於內功大有助益,這也是他帶韓雪色來的原因之一。但按住青年的天靈蓋一運勁,才知無光他們說的還算保留了,韓雪色脈中雜氣糾結,沒給活活郁死,真得感謝毛族強韌的生命力,換作旁人莫說是縋索攀巖,連床都下不了。
如伏、單所言,雜氣本質曖昧不明,難以廓清,獨無年坐於青年身後,單掌抵背,足與這團雜氣對抗了大半個時辰,卻不覺削減了多少,只折騰得韓雪色唇面煞白,汗透重衫,獨無年一撤掌他便軟倒,幸而獨無年眼明手快一把攫住,要不撞實了,怕能把半頂腦殼兒留在圓宮的地面作裝飾。
獨無年生性執拗,就地盤膝調復後,又抓起半死不活的韓雪色繼續催谷,與他體內的雜氣廝殺起來;過得大半個時辰,韓雪色連粗息都吐之不出,癱在地上一動不動。大長老調勻氣息,正欲再戰,才發現以毛族的牲口體質,這兩輪下來也是出氣多進氣少,再弄下去,治好之前肯定先把人弄死,傻子都看得出不是條路。
初老的紫膛漢子鐵青著臉將他扶起,三度抵掌,卻是將功力輸入他丹田內,走的是固本培元的路子,韓雪色的臉上這才有了血色。
將人弄回院裡,已是入夜之後的事。翌日獨無年召二宰二輔來此,眾人聞訊大駭:大長老吩咐讓韓雪色住進納蘭舊院,召來昔日服侍那孩子的僕婦照拂起居,已令人難以置信;如今親入傷心之地,這是出了什麼事來?
「……就是這麼回事。」獨無年扼要說了昨日情景,也提到以內力化去雜氣窒礙難行。「我想到個法子。對抗雜氣曠日廢時,只能徐徐圖之,我打算將內力度給韓雪色,助他練成內功,讓他自己來化消雜氣。」
「……長老萬萬不可!」「懇請長老三思!」
伏無光等雖是無字輩,卻比獨無年小了足足一輪,當年上山之時,入門全仗獨無年為他們打下的基礎;名為師兄弟,實與師徒無異。以飛雨峰之勢大,始終只有獨無年一人佩掛紫鱗綬,除記取當年「天滄雲漠」齊物溟戀棧權位而令不能出的教訓,更多是眾人出於對獨無年的敬愛,不敢與之比肩。
他提出的法子便不算捨己從人,也必然損及元功,獨無年尚稱壯年,但十年前因自斷臂膀重修了一遍功體,再來一回真元難補,已非能不能練回來的問題,若是因此大病一場乃至減損壽元,那是半點也不奇怪。
獨無年沒有自殘的喜好,此語代表飛雨峰將支持韓雪色的決定不容質疑,哪怕是人人唾棄的毛族賤種,大長老仍為他捐出修為,毫不吝惜。四人面面相覷,欲勸無言,最後開口的,還是資歷最淺、以思慮深長受到器重的「卷魔」帝無眼。
「大長老的決定,便是我飛雨峰的不易方針,我等不敢有異議。」
五綹長鬚飄飄、面貌清秀如少年,絲毫看不出已逾而立大半的白袍書生,持一卷如以細長篾子捲成的竹簡若持折扇,疊掌躬身道:
「但大長老此法,不免有揠苗助長之嫌,於宮主實無益處。宮主無本山內功之根基,貿然度入內力,徒增一道真氣耳,傷上加傷,反而難辦。依我看,此事不妨從長計議,不宜以雷厲手段行之。」
別人若說這話,必遭大長老橫眉怒目,以為敷衍。
但帝無眼處事寬和,在飛雨峰內外人緣俱佳,還是遇著當值之年時,會替韓雪色置辦新衣的那種長老。獨無年相信他也有為「宮主」考量的善意在內,而非陽奉陰違,從懷裡取出一隻錦緞小包,推至眾人面前掀開,內中所裹,赫然是飛雨峰的鎮脈絕學《無向劍敕》。
「大長老還在的時候,雖不禁本脈上下取閱,想必你們也清楚,大長老是機緣巧合服下奇藥,得到半甲子內力,才凝出《無向劍敕》的無形劍氣。他老人家仙去後,除我之外再無人練成,可我並未服過鴻羽丹。」
他口中的「大長老」,所指正是齊物溟。獨無年喊慣了改不了口,但如今在山上,「大長老」這個稱謂唯一所指,也就只有他了。
「大長老抄錄的那部還在藏經閣裡,這是我的心得札記。」
獨無年一一瞧過四人。「我領悟了一種凝力收化的法門,還沒在藏經閣找到前人有類似的闡發,唯恐是我識淺,迄今只敢自珍,未曾示人。
「依靠此法,至少我是練成了《無向劍敕》的,而我打算把它傳給韓雪色。這樣一來,他便能以此法化納我的內力,待積貯漸豐,再一點一點將異種真氣或消或汲,未始不能因禍得福。」
這決定對四人而言,甚至比「飛雨峰將支持毛族宮主上位」更駭人聽聞。傳藝毛族的爭執十年來就沒消停過,祖惠外遺,誰也擔不起這千古罵名。而大長老居然要將誰也沒能練成的鎮脈神功,白送給毛族賤種。
而他們的反應未出獨無年的意料,鐵面未移,肅然道:「我知你們必然不平,這札記非是給韓雪色,他要學的我會教,而是給你們。無祁此刻雖不在,但你們五人要不比我聰明,要不比我人和政通,富有治理手腕;不如者,唯有武功。
「便未傳功予韓雪色,我也是個殘疾人,癡長你等十數載,遲早要退,索性借這個機會,將這點見不得人的心訣給了你們,趁我還在,多少有個人參詳。」四人俱都無言,既感且愧,心中五味雜陳。
各人的政見不同,但韓雪色上位一事,說穿了是個死局。
即使陶相故去,西鎮志不在此,奇宮卻沒有「拔掉韓雪色」的選項。架空、拖著,或許也是辦法,過去的十年他們就是這樣做的,然而江湖畢竟多事,奇宮之主這個目標太過惹眼,長此以往,吃虧的終究是龍庭山。
這回韓雪色驛館遭劫持一事,算是震醒了奇宮部分人,毛族賤種已非孩子了,沒法將他關在籠子裡。無論他能否自保,都不能阻止有心人把歪腦筋動到他頭上,而韓雪色遇害的後果奇宮擔不起。
考慮到這層,是不是要繼續養個廢物宮主等著受累,許多人開始有了和以往不一樣的心思。這個時點來討論扶正韓雪色,起碼讓他像個樣子,或許會有截然不同的結果,大長老的決斷並非全然逆風。
但伏無光等糾結的是另一個問題。
獨無年就算功體全廢也未必會死,但話裡透著的托付之意,卻令伏無光等人難以承受,連過往心心唸唸的《無向劍敕》似都大大消減了滋味,沉重得教人伸不出手去,遑論接下。
「我有個粗淺的想法,斗膽與大長老、諸位師兄參酌一二。」帝無眼忽道:
「不如我等五人與大長老一同為宮主灌輸真氣,順便修習大長老所賜心訣,如此各人的損耗可以控制在安全的範疇之內,我們師兄弟也能在大長老的指點下,與宮主一起練成《無向劍敕》,如此雖然內力微損,然而長遠來看,我飛雨峰佔了擁立之功,兼且實力有增無減,豈非兩盡其妙?」
他這話聽著是好好先生的作派,其實點出了一大關竅:韓雪色是魏無音以風雲峽之名接下的人質,多年來韓雪色輾轉各脈,沒少腿缺胳膊地長大成人,多少是看在魏無音的面子上。魏無音一直賴在封邑不肯回來,打的是以外制內的主意,令諸脈投鼠忌器,韓雪色就算現在想不明白,總有明白的一天。
飛雨峰賠上了一個大長老助其上位,坐實宮主的寶座,可不能為人作嫁,平白便宜魏無音。讓二宰三輔賣他這個人情,只消韓家小子不是頭白眼狼,往後的十到十五年間,這位新科的韓宮主仍是攢在飛雨峰手裡,而非記在他風雲峽名下。
此語一出,不惟獨無年露出讚賞之色,在座皆是奇宮人傑,相顧恍然,連連點頭,只單無邪尚有一絲疑慮。「炮製韓小……炮製宮主之人,縱使不知有大長老的神妙心訣,可以釜底抽薪,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怕也是存了讓我等耗費功力的心思。
「晦光未開口之前,我原本是想,讓諸脈派出代表,同為宮主驅除雜氣,如此消耗更少。但晦光這提醒也極有道理,擁立之功,不宜偕人攤薄,薄則寡恩。但這一來,耗損可全在我們飛雨峰這邊了。」
「晦光」是帝無眼上山前的本名,奇宮弟子得賜名排行之後,便捨棄了原本的名字,但帝無眼身為同期上山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當初被賜名「無眼」時還難過了許久,恐被旁人笑,伏無光、單無邪等幾個年長的大孩子便私下帶頭,仍喊他「晦光」,開些「你是晦光,我是無光」之類的促狹玩笑,將四歲離家的小小男童安撫下來,如今人後他們還是習慣這麼叫。
「既已回山,就毋需擔心這個了。」伏無光擺了擺手,似覺不應在此處纏夾:
「那幾道異種真氣,可沒有來自本山功法的。只消沒有內賊,龍庭山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盡快開始,也好爭取更多調復的時間,免被他脈看出端倪,生出什麼不必要的心思。」單無邪想想也是,便沒再說什麼。
眾人商議停當,獨無年的修為遠超餘人,自成一班,伏無光與帝無眼、單無邪與三輔之一的「司魔」劉無任則分作兩班,以三班之制,輪流為韓雪色運功輸氣,同時修習獨無年創製的收化心訣,待無祁賀若回龍庭山,再行調整,如此又過了五天。
韓雪色被折騰得苦不堪言,五位長老不只是單純地往他經脈裡灌真氣,還讓他按心訣吸收化納,貯於丹田;真氣的循環行經心脈之際,照樣與裹住劍氣的血髓之氣神仙打架,整得他死去活來偏又不能暈倒,得咬著牙繼續引回丹田氣海,才算完事。
每日早、中、晚這麼搞下來,休息時間還要用來練血髓之氣保住小命,而練出的血髓之氣,又將令下一輪的真氣入體更加難受;而「擁有了內力」這點,益發提高他承受痛苦的能力,彷彿補上筋骨肌肉的不足,使他更不容易暈死過去……簡直是地獄級的作死循環,每天都一往無前地朝著下一層失速狂飆。
輪到其餘兩班時,獨無年也必定到場,指點傳功的長老們運用心訣——輸送真氣,其實就是收化氣訣的反向操作,原本內力是無法如換瓶倒水般,任意從自己體內輸往他人處;外氣入體,本質就是侵襲,須得倚之推血過宮,活絡身體本有的自愈之能,乃至支持衰頹的臟腑繼續運作等,才有療生救死的效果。
若完全不懂這些法門,逕自運功往他人體內一送,差不多就是重重轟對方一掌的意思,打哪兒死哪兒,不會有其他的結果。
伏無光等乍聽獨無年將內力度給韓雪色,想的是大長老不惜耗損元功,只是讓韓雪色恢復得快些,至多是替他易經拓脈,省掉修習內功之初的辛苦工夫,怎麼想都是犧牲太大而獲益太少,完全不合算。
但有了這部收化氣訣,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們輸送真氣的同時,就是在逆練氣訣,以此法傳給韓雪色的內力凝而不散,遍走全身經絡後抵達氣海,再由韓雪色以同源氣訣收化,至少有三到五成最終成了他自身的內力,聽著不多,但傳將出去絕對是會撼動武林的程度。
韓雪色最喜歡帝無眼長老的班值,帝長老傳功的步調最溫和,儘管量少,但入體的痛苦也最輕。帝無眼體察毛族青年的艱辛,不會像其他長老那樣,總把時間傳好傳滿,反而經常向大長老請釋疑難,藉機讓韓雪色喘口氣。
儘管白天被弄得死去活來,韓雪色仍不忘在睡夢中練功,希望能盡快讓應風色交換回來,他是快撐不下去了。偏偏應風色之魂卻杳如黃鶴,每天韓雪色睜眼發現還是自己,都難過得要哭出來,心想:「你不能在莫大夫那兒就搶著用身體,輪到飛雨峰練功就不見人,不帶這樣的啊!」
上蒼彷彿聽見了他的哀鳴,用過早膳之後,一名弟子匆匆來稟,說長老吩咐,請宮主在院裡好生練功,切勿怠惰,稍晚來瞧云云。說話間,一陣低沉的鐘聲突然響起,果然是知止觀召集長老合議用的集鱗鐘。依敲法不同,集鱗鍾亦是警鐘,然而此際的確是召集鱗綬長老的敲法。
韓雪色來龍庭山的頭一年,便知並沒有一隻叫集鱗鐘的——以諸脈分佈如此之闊,這鍾要設在哪座山頭才能響徹九脈,還不讓外人聽見?有人說集鱗鍾是術法效果,也有人說是以水脈控制各處的小鐘,但畢竟他是毛族賤種,便有知曉內情者,也絕不會主動告訴他。
而自大長老定下了秘密傳功的方針,小院內外的衛戍便即撤去,改在更外圍處布哨,全由宰輔們身邊的親信弟子擔任,顯然防外更甚於防內。這些人就算還不知飛雨峰即將改換陣營,轉而支持韓雪色,約莫也得師長叮囑,對他的態度明顯改善許多。
來通傳的卻是張生面孔,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口氣甚是不善,韓雪色習慣了這種傲慢,陪笑道:「沒見過這位師兄,莫非是帝長老新收的高徒?恭喜恭喜。」那弟子不耐擺手:「帝長老哪來的弟子?是師兄們都奉命著裝佩劍,忙活著哩,誰有工夫來看著你?別亂跑啊,惹毛了小爺一樣抽你!」韓雪色連連稱是。
突然騰出來的時間,韓雪色也沒敢閒著,盤坐於榻暝想入定,練了一會兒血髓之氣,總覺得坐立難安,索性脫去上衣,在院中打起了那套《還魂拳譜》的功架。
最初練這個只是為了與阿妍見面時,有個能讓她驚呼崇拜的由頭,但按圖索驥還能前後貫串,打起來似模似樣,讓他越來越有成就感。到東溪鎮後,這套拳腳彷彿仍持續在進化當中,每回施展皆有前度有著極其微妙的差異,但越打越順、精神越見暢旺是能確定的。莫大夫也鼓勵他多習練,能出一身大汗、微感疲倦是最好。修習應風色傳他的兩套心法之後,還魂拳譜的套路益發上手,韓雪色漸漸覺得這一切說不定是有關連的。
反覆打過幾遍,韓雪色大汗淋漓,忽覺被人盯著似的,轉身見廊下一名少年盤著左腿,踞於欄杆,手裡的大盤上盛著整只竹蔗燒雞,深琥珀色的微焦雞皮燒得醬濃油亮,肉香四溢,讓人恨不得撕下條肥腿大快朵頤。
少年手持牙箸,慢條斯理挑開皮肉,蘸取迸出的黃澄雞油挾著吃。
箸尖戳破焦皮時的脆、沒入肌理時的綿,撕下雞條時的筋彈肉顫,差點看爆了韓雪色的眼,更別提蘸飽了雞油的雞絲之上,那欲滴不滴的膠潤酥滑,光瞧便覺黏口,吃下去還不齒頰留香,經久不絕?
他比韓雪色矮了大半個頭,個兒雖不高,但四肢結實修長,確不是孩童的身形比例,娃娃臉很難斷定年歲,若裝得可愛些,說十二三歲也有人信。
一身黑衣白褲,粉底皂靴,膚極白而發極黑,全身上下除了腰帶垂落的玉墜金流蘇,就只有對比鮮烈的黑白二色,但相較於他的表情,這衣著風格倒顯得有些平淡了。
即使在最痛恨毛族的飛雨峰,從平日最愛糟踐他的弟子裡,都挑不出一張這樣的神情來,簡直比鄙夷還要嘲諷,比不屑更加憐憫。韓雪色毫不懷疑這人可以一句話都不說,光用冷笑就能逼死人。
不知為何,他覺得少年對自己並無敵意。
他不敢想像少年懷抱敵意會是什麼樣子。
「……我懂。」油膩膩的牙箸衝他一指,少年露出心領神會的樣子。「我也很討厭那樣。」
「討厭……討厭什麼?」韓雪色一臉懵逼。
「討厭被莫名其妙地討厭。」少年頷首著,彷彿與他心意相通。「你是因為外表,我是因為這兒……」用箸尖虛點著太陽穴。「所以毫無理由就被人厭憎。但很遺憾,這世界就是這樣了。你已經算幹得不錯了,繼續保持。」
韓雪色完全無法與他對話,少年卻勾勾牙箸示意他走近,壓低聲音道:「你可能不知道,這世上多數的人是笨蛋,是你能騙他吃下自己的蛋蛋的那種笨。我們不笨,所以他們以為我們瘋了。『蛋蛋不能吃麼?我剛不是吃了麼?你幹啥子讓我吃蛋?啊啊啊啊我的蛋!』像這樣。」
他學起蠢蛋說話來又尖又快,韓雪色未加思索,已噗哧笑出,瞠目掩口,不知所措。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是誰先忍不住,笑得前仰後俯,韓雪色抱腹蹲地,少年差點從欄杆滾落。
「一起笑過笨蛋這麼投緣,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
少年連收笑都是自顧自的,瞬間恢復原先憤世嫉俗的樣子,分了根牙箸給他,約莫是訂交儀式之類。「拿著。記好了,我叫聶雨色。」
「我、我叫韓雪色。」除了牙箸,聶雨色又遞來一條帕子,做了個包裹收藏的動作。韓雪色把象牙箸鄭重包好收進褲腰裡時,真心覺得自己是笨蛋,但沒敢說。
自稱聶雨色的少年滿意點頭。「很好。跟我一樣,不愧是狼的孩子。」
狼……不是,毛族也就罷了,你個龍庭山的鱗族血裔來湊什麼熱鬧?誰跟是你狼的孩子!
比起牙箸,韓雪色寧可他分給自己半隻燒雞,正自腹誹,瞥見貯盛燒雞、汁油金澄的天青色瓷盤甚是眼熟,想起曾在驛館盛宴上瞧過,是紫鱗綬長老和貴賓才能使用的食器,飛雨峰只一位大長老,連二宰三輔都用不得這只盤子,戟指道:
「好啊,這隻雞你是偷來的!」聲音都變了,也不知是給氣的,還是給饞的。
聶雨色一副「你丫的說什麼大常識」的輕鄙,哼道:「不然還能是我燒的麼?自然是偷的。方纔那根你給我收好啊,很珍貴的,當是回禮了。」
韓雪色依然跟不上這指東說西的神仙節奏,好不容易轉過念頭,咕噥道:「燒雞又不是我的,回給我做甚?」聶雨色不耐道:「這幾日我都不曉得吃你幾道主菜了,不比這隻雞少。你沒發現昨晚的藏書羊肉少了半盆,前天那鍋火踵神仙鴨不見了兩條腿麼?」冷不防拎起廊下的木桶,嘩啦潑了他一頭一臉。
「你干什——唔!」
聶雨色扔來一條厚軟棉巾,沒好氣道:「你一身味哪兒都去不了,趕緊抹乾穿衣,咱們辦正事去。」韓雪色已養成逆來順受的性格,況且聶雨色雖言行怪異,比起奇宮弟子欺負他的那些花樣,根本算不什麼,備的清水布巾還格外乾淨,拭淨著衫,默默將包著牙箸的布巾從褲腰移至襟裡。
青白瘦削的少年顯然十分滿意,挑眉道:「曉得知止觀在哪兒不?」
韓雪色一凜。「你想幹什麼?」
「去拉泡屎。」聶雨色露齒一笑,滿臉的桀驁不馴:
「熱熱冷灶,給老地方添點新色彩。你去不去?」
「你————!」心念一動,料他必然去過,起碼也聽師長說過,方知圓宮內遍鋪青磚,渾成一色。雖不能排除是巧合,「拉泡屎」云云恐非真心,不過是頑劣少年的口癖而已。
他一霎間的心思沒能逃過少年的銳眼,聶雨色躍下欄杆端起燒雞,逕自往院外行去,彷彿料準了韓雪色必會跟上,頭也不回,叼著牙箸隨口道:
「奇宮虐你便沒有千百遍,那也不是個人該有的待遇。換作是我,肯定踏平龍庭山,殺光每個得罪過我的王八蛋,在知止觀拉泡屎算甚?誰敢建議我這般了卻仇怨,我連他一起殺!你人倒好,連泡屎也不肯拉,奇宮的這幫王八蛋換了你的腦子麼?」
韓雪色不覺失笑,想想也有道理,正色道:「我不敢說沒想過報仇什麼的,不過試圖污損宏偉之物,說不定到頭來無損於那物事的宏偉,只能凸顯出自己髒。我同那些人的恩恩怨怨,與知止觀無關。」
聶雨色哼的一笑,似說了「有意思」或發音近似的話,轉眼來到崗哨附近。適才傳話的年輕弟子背對二人,百無聊賴拄劍頓首,明顯在打瞌睡。
韓雪色正欲扯住聶雨色,少年忽地踢飛一石,石頭像長了眼睛似的,在週遭的樹幹、石燈籠、簷柱諸物間一陣彈轉,引得那年輕弟子瞎轉半天,最後猛被擊中後腦,「砰!」逕直倒地,竟不曾與聶韓二人照面。
韓雪色不及讚歎,驚覺他是往鐵索橋的方向闖。
聶雨色全沒停下的意思,蜻蜓點水般掠上橋,傻子都能看出是要去負荊居。毛族青年心臟差點跳停,卻無法阻止他,只能跟上,壓抑地叫道:「欸!你別……對面是大長老的居所,你去幹什麼?」
鐵索橋一頓,顛簸益發劇烈,卻是聶雨色停步回頭,單箸挑起一條油潤雞絲甩入口中。韓雪色此前從不知道:原來在索橋上忽然停住,會加劇擺盪的幅度,但上下晃搖的聶雨色頗安於此,猶如波上柳葉,連盤裡的噴香雞油都沒灑出半點。
「你以為這燒雞是哪裡來的?」他發現聶雨色罵人的時候多半是笑著的,可以想見他盛怒之際,是何等的狂氣沖天。好在少年現在應該不算太生氣,至多是不耐而已。
「獨無年蠢歸蠢,做事挺乾脆,要只有他一個,早就去知止觀了。偏伏無光那廝長舌,商量了半天全是廢話,我等不到他們滾蛋,索性去廚房偷雞;在你那兒消磨夠了,這會兒時間正好,沒人礙事。」
韓雪色不懂他的意思,瞠目結舌。聶雨色歎了口氣。
「飛雨峰大堂的密室中,肯定有通往知止觀的術法通路,但那是給其他長老用的。獨無年龜縮在此多年不出,還要走到大堂那廂開啟陣圖,面子往哪兒擺?請罪崖上必有專用的術法通路,從地氣的流向也能推出這個結論……收起你那盲目佩服的蠢臉,我快要吐了。」
韓雪色無法控制自己的震驚,喃喃道:「你到底……到底是什麼人?」
「我們收到你捎的信兒了,師父派我來確認,你說的到底是不是真。」
聶雨色面無表情。「獨無年那龜孫守香餑餑似的守著你,一人守還不過癮,非叫上二菜三哺湊一桌,拖到那鳥人烏龜賀若回山,算是徹底斷了接觸你的指望——普通來說,蠢蛋都是這麼想的。」
但橫空出世的聶雨色可不是普通的蠢蛋,他是狼的孩子,是天才中的天才。確認求救信的真偽,除與求救者接觸之外,還能反著來:盯住預備作案的嫌疑人,也能知道是否有陰謀正在進行中。
「所以我現在才會在這裡。」聶雨色忽親切起來,韓雪色直覺他的耐性即將耗盡。「陽雪縣仰秣村,記得嗎?我師父姓魏。」
韓雪色驀然省覺。「你是魏長老的弟子!」
「答——對了!」少年雙手高舉,奮力張開作歡呼狀,偌大一盤竹蔗燒雞脫手飛出,就這麼呼嘯著飛落於橋底霧中。韓雪色的欣喜之情隨隱沒的雞影慘遭腰斬,只覺心悶悶的,彷彿再也快樂不起來。
「真不愧是狼的孩子,跟我一樣。」聶雨色摟了摟他的肩膀,面無表情隨手推開,牙箸衝他一勾,叫小貓小狗也似。「快來,別再浪費時間了。」
負荊居是座油黃竹廬,意外地相當簡樸,沒有飛雨峰建築一貫的壓人氣魄,令韓雪色想起莫大夫提過的老樗林醫廬。
術法陣圖設置在竹廬後的八角石屋之內。
石屋內裡約莫一丈見方,高度也差不多是一丈,兩人併入略顯狹仄。八堵牆面與鋪地青石刻滿複雜的符菉圖形,凹入的陰刻線槽中填著涸血般的褐墨,倒不怎麼陰森詭譎,可能是屋裡屋外皆無血腥臭氣,令韓雪色自然而然放下心來。
這裡的感覺,和知止觀中有點像,韓雪色心想。
肅穆、安靜,彷彿沉澱著無盡的時光。令人深深感覺到——
「……平庸。」
聶雨色蹲在石屋中心手按陣圖,安靜不過片刻,拍了拍塵灰起身,臉上的表情與其說輕鄙不屑,更像是失望已極。「無聊到令人想哭。這裡只是控制樞紐而已,真正的陣圖埋在外頭的整片空地下。佔了如此豐沛的地脈,用上忒大的陣基,就拿來做通道……飛雨峰是沒人了麼?」
韓雪色回頭望著屋外的空地。石屋之所以突兀,兩人不費氣力便尋到陣圖,蓋因廬後到石屋間的空地太過顯眼,以韓雪色對陣法一竅不通,也覺是不是種些樹木當作藩籬,順便遮一下石屋為好。豈料空地之下竟埋著陣基,不是不遮,實是不能遮。
相較之下,各脈主殿若都有密室藏陣的設置,確比這石屋強多了。
「那都是幾百年前留下的老東西。」聶雨色於八角牆下四處轉悠,但就是看看而已,連伸手的興致也無,滿面落索。「十年前新造的玩意,也就這水平,我接觸術法的頭一年隨手弄弄都不只是這樣。」
韓雪色瞠目結舌。「頭一年……你那會兒多大年紀?」
「差兩個月又三天滿七足歲。差不多就這幢爛屋子建成的時間,我搞了個術法通道,連陣基帶符菉這麼大而已。」伸手比了張棋盤的大小。「能完整傳送貓狗雀鼠,不管傳過幾次都還是活蹦亂跳的,但畢竟動物不會說話,沒法知道傷沒傷著腦子。我本想村里拉個討厭的孩子試試,被我師父阻止了,從那之後他便不禁我潛入本山。」
「潛入本……」韓雪色倒抽一口涼氣。「這、這卻是如何能辦到?」
「偷接現有的術法通道。」聶雨色知道他聽不懂,隨口解釋:「你就當我除了有把萬用鎖匙之外,還有把通道管壁的任一處變成門的本領,啪!鎖匙開門,隨進隨出。」兩手一拍,彷彿真能任意變出一扇門來。
這話不管誰說,聽著都像吹牛,唯獨從眼前張狂跋扈、滿不在乎的小個子嘴裡吐出,韓雪色絲毫不疑,恍然大悟。「難怪魏長老派你來,而非秋師兄。」倒不是他昔年曾與秋霜色有過一面之緣,而是應風色交待此事時,說的是「魏無音會派秋霜色偷偷來找你」。或許應風色也不認為自己會沉睡如此之久,僅是當作備案以防萬一,故未提細節,言盡於此,沒想到真教韓雪色給遇上了。
聶雨色淡淡一笑,回到石屋中央的陣圖核心蹲下,似是埋首做著什麼,只是背對門檻之外的韓雪色,從毛族青年的角度無法看清。
「我每回和我師父鬧彆扭,就吵著上山來把你救出去,讓他們這幫老東西的算計全變成屁!雖說大概有一半是賭氣,但有一半是認真的。自從八歲那年養死了一隻拾來的烏龜,我便非常痛恨『把什麼關起來』這種鳥事。」
聶雨色自顧自地說著,也沒管他有沒有在聽。
被比作烏龜有些哭笑不得,但韓雪色心頭流過一陣暖意。原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個他不認識、也不認識他的人,一直在意著他的自由。現在他開始覺得,能同他一起做狼的孩子或許也不錯,不管那是什麼。
「我現在的想法也沒變,只要你說一句,我立刻放下師父吩咐的任務,先帶你離開。我師父既然派我來了,就知道會有這個風險,你不必管他。」聶雨色拍去手中塵,按膝起身,回頭一笑:
「來,做個決定罷。你雖不能選擇要不要來,起碼可以決定要不要走。機會只有這一次。」
韓雪色並沒有多花時間思考。
「要離開的話,我希望能自己決定怎麼離開。倒不是說不能夾著尾巴逃走,但大長老在知止觀不知會發生什麼事,還有帝長老、伏長老……我不會帶走能令他們轉危為安的人。魏長老讓你來,該是為了這個罷?」
這回輪到聶雨色微微一怔,但也只是一霎間。
蒼白的少年露齒一笑,劍眉橫挑,意興遄飛:
「真不愧是狼的孩子!這麼帥的台詞,也只能由我們來說了啊!滾過來!身上有沒金鐵器物?錢、銀子,小刀匕首鐵調羹……全他媽扔了!一會兒的感覺會有點像跳崖,但你別叫聽到不?在術法通道張嘴很危險。來了啊,三、二————」
韓雪色的知覺就在瞬間消失。
八角石屋內的兩條身影也是。
◇ ◇ ◇
知止觀內——自然是地底那座——的長明燈輝芒,回映於渾圓的穹頂,折射出無數宛若星光的閃爍光點,照得偌大的圓宮一片通明,卻絲毫沒有燠熱之感。
長明燈外,緊扣著無法拆卸下來的、琉璃水精似的燈罩,但近距離觀察,就會發現材質絕非水精;與巖壁接合之緊密,宛若燒融之後再予以塑形冷卻的黑曜石,這是當代仍無人能及的工藝水準,無論看過多少次,都無法不由衷發出讚歎。
而這居然是成於千百年以前。
獨無年在圓宮的長明燈海中,看到的是衰頹與絕望。
甚或有奇宮前賢試圖擊碎燈罩,一探內中的發光原理,但為維持術法陣圖的運作穩定,進入知止觀攜帶的東西越少越好,金鐵尤為禁忌,遑論兵器。能徒手毀去水精燈罩者屈指可數,有這等修為的大能,約莫也不會擅自破壞鱗族的珍貴遺產,況且零星毀壞的燈罩內莫不是空空如也,不知是被取走了發光的裝置,抑或與燈罩同毀,總之看到這種情形,後人也不會再刻意破壞來滿足好奇的心思。
只是不再發亮的長明燈,仔細一瞧還是能看得出來,且為數不少。
——再過多久的時間,它們便不會自放光華呢了?
每回仰望穹頂時,獨無年總忍不住這麼想。
但今兒不適合傷春悲秋,各脈金鱗綬以上、還在山上的長老幾乎都到了。
上一回知止觀有此盛況,是在風雲峽代表奇宮接下韓雪色之後,九脈首腦驚魂甫定,開始有氣力找戰犯了,一下質疑魏無音蠅營狗苟,毫無脊樑,墜了本山四百年的威名,一下說獨無年因私害公,護山不利,竟向獨孤氏的廢侯屈膝,簡直熱鬧得不得了。
獨無年凝眸掃去,忽覺淒涼:這二三十個養尊處優的半老頹物,居然就是當今奇宮的骨幹了。十七爺若然在此,清場不曉得用不用得完三式敗劍?
「……飛雨峰弟子龍方颶色,求見諸位長老!」
來自西側甬道的洪亮聲音迴盪在圓宮裡,蓋過了諸脈長老的竊竊私語。不少目光遮遮掩掩地瞟向這廂,似是在說「就你們飛雨峰架子大」,只是誰也沒膽子當著紫綬首席的面說。
獨無年不動如山,使了個眼色,伏無光朗聲道:「速速來前,莫教諸脈的師長們久候。」「弟子謹遵大長老敕命!」
怪異的悶鈍擦刮聲響傳出甬道,細辨片刻,才知是拖行重物的聲音,八名身著飛雨峰常服的年輕弟子拖著以鐵鏈捆縛的一具棺木,在龍方颶色的引領下來到圓宮最底的廣場中央;再多瞧幾眼,才發現棺上泛著金屬鈍芒,居然是銅鐵一類。
此棺本就大得異乎尋常,讓兩名成年男子並頭而臥都使得,若通體俱為銅鐵所鑄造,無怪乎要由八人以鐵鏈拖進。
知止觀除了供各脈長老出入的術法通道之外,還有與地表相連的實體甬道,用以運輸器物,入口距離龍庭山外部的普通山道不遠,這個設計應該是為了節約人力或畜力。
雖說如此,這個西側甬道起碼也有百年以上未曾使用,一來是知止觀幾乎不會損壞,或說其損壞的部分無從修補,沒有運石料工匠進來的必要;再者,開啟這個通道最少需要六把鑰匙。這樣的鑰匙各脈僅有一把,換句話說,除非得到至少其他五脈的支持,才能湊齊開啟的條件。
但在如今的龍庭山,飛雨峰因計劃性地接收了鰲躍門、絕蜃嶺等名存實亡的派系資產,手上握有四把鑰匙,緊急聯繫了風雲峽和拏空坪,才在第一時間開啟了甬道機關,讓運棺隊伍得以不受阻礙地進入地底圓宮。
夏陽淵的人見到棺木徑行拖入,無不色變,繼燕無樓之後職掌夏陽淵的「青囊神魔」解無疾悲憤難抑,攘臂叫道:「伏無光!今日若是你家中有變,卻只能在公堂上開棺見屍,為親為子者,情何以堪!」他畢竟只是白鱗綬,沒敢質問本山無字輩的紫綬首席,雖然問的是飛雨峰首宰,人人皆知悲號之所向。
伏無光面無表情,冷道:「事涉公案,豈能徇私?正為還你夏陽淵上下一個清白,才召開長老合議的不是?你身為一脈權首,若在外頭作得這般兒女情狀,如何以身作則,教訓弟子!」解無疾含淚咬牙,無話可說,但格格作響的腮幫子繃如鐵山,誰都知道這是風涼話,只有越聽越恨;一脈權首尚且如此,夏陽淵上下可想而知。
獨無年重重一哼,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大長老轉對解無疾,口氣明顯放軟許多。「無疾,先聽龍方的報告,此事關係重大,不能以常情度之。但你怎麼樣,夏陽淵怎麼樣,但看平素的用心與作為,非由一人而決;無樓若真有冤屈,我也不會由著旁人塗污抹黑。我可以向你保證。」
解無疾長揖到地。「多謝大長老!」
「說罷,龍方。」獨無年朝他身後的重棺抬了抬方頷。「你是在哪兒找到燕長老的屍體的?」
原來龍方派人稟報,說在一處火場尋到了燕無樓之屍,正在回山的路上。消息不知怎的被夏陽淵的人知道了,堅持屍首必須先運回夏陽淵,請大長老暨諸脈代表來看,打算半路攔截,奪回燕長老的屍體。
當中諸多角力,情況十分混亂,伏無光本堅持先帶回飛雨峰再說,但餘人皆覺此舉太過蠻橫霸道,甚為不妥,索性直接開啟西側甬道,運進知止觀,起碼停靈於此,誰也沒得閒話可說。
龍方將當夜養頤家之事扼要說了一遍:燕無樓與玉霄派鹿韭丹、胡媚世串謀,偕大清河派的冷月四刀,將韓雪色由驛館的密道劫出,禁於莊園內。此舉據說是受了韓閥中主戰派的指使,欲殺韓雪色生事,不料冷月四刀拿了平望那廂的好處,要把人帶去京城,雙方遂翻臉鬥起來,最後兩敗俱傷,被野火燒燬了莊園,這事竟因此瞞到了現在。
韓雪色在混亂中跳水逃生,險些溺死,被路過的漁人救至東溪鎮,還喪失了部分記憶。
眾人聽得沉默下來。這的確是最糟的情況:韓閥與朝廷暗中角力,不約而同挑上了指劍奇宮,非但討不了公道,往後還會一再發生。此番涉入的玉霄派和大清河派還算是小角色,奈無龍庭山何,但神仙打架的層級繼續升高,奇宮未必能招架。
伏無光與飛雨峰的同僚交換眼色,深憂之餘,總算略有一絲寬慰,看來毋須多費唇舌,待大長老登高一呼,絕對會比想像中順利許多,燕無樓鬧的這一出算是有了代價。
忽聽一人道:「你過程說得詳細,但火場餘燼,恐怕看不出忒多脈絡。這當中多少是你個人的臆測,又有多少已經調查證實?」聲音清冷,聽不出一絲喜怒,不用看也知道是冰無葉。
幽明峪只有一位長老,自何物非死後,冰無葉披的就是紫鱗綬,從來不理長老合議的晉陞規矩。人怪到了一個境界,自然而然氣場強大,週遭兩丈方圓內無人肯近,彷彿他真是塊極冷堅冰,稍近即死。在場多數人,都沒看過在應無用掌權的時代,冰無葉每會必與、每參加必有貢獻的那份積極與活躍,只覺「影魔」今日現身已夠稀奇的了,更難得的是還開口說話。
龍方颶色神色忽變,垂首片刻才道:「長老明鑒。此事確不是弟子查出,弟子只是找到宮主而已。風雲峽魏長老調查數月,明查暗訪,才將真相拼湊出來,更與幕後的陰謀家幾度交手,所得幾乎已是全貌。」
風雲峽之人雖不受諸脈待見,此舉確實充滿他們的風格,一聽就像魏無音那廝會幹的事,以他的才智武功,查出真相也頗符合聞者的期待。然而龍方颶色強忍哀戚的模樣令人不安,魏無音沒來也是。
獨無年蹙眉道:「魏長老立此大功,何不親來知止觀說明?適才你說他與陰謀家幾度交手,難道是受了傷?」魏無音的武功沒人知道恢復到何種境地,但真的相信他是個廢人的,怕是極少。藏龍裝鱉轉身打臉本是風雲峽的拿手好戲,誰信誰白癡。
龍方掉下淚來,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哽咽道:「魏長老他老人家今晨……已然不幸仙逝,陰謀家在他胸膛留了個掌印,弟子扶靈於此,有賴諸位長老慧眼,為他老人家主持公道!」說到後來泣不成聲,甬道中另有四人分作前後,扛出一具普通的木棺來。
眾人驚得紛紛前傾,俯身探頭,直是不敢置信。比起韓雪色,魏無音身死毋寧才是震動武林的大事,不僅「六合名劍」再少一人,能撐住指劍奇宮這塊招牌的擎天支柱,頓時少到了亟欲思危的地步。
獨無年憑欄而起,忽有些暈眩,咬牙立穩腳跟,閉目沉聲道:「有誰……魏長老逝世時,誰在他的身邊?可有交待什麼話來?開棺……開棺!」大步下階,差點踩空,伏無光等齊齊圍上:「大長老!」
「稟大長老,弟子在。」一人朗道:「是弟子侍於師尊左右。先師殷囑,有一事須得面稟大長老,事關本山旦夕危安,不得有誤。來人啊,開啟棺木,與大長老觀視。」
在眾人的注目下,應風色一身白衣如雪,昂然行出甬道,收攏折扇插於頸後,團手做了個四方揖,玉樹臨風般立於烏沉的棺木旁,戚容不減俊逸,盡顯風雲峽之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