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正是滿芳洲照金戺之主,人稱嵧城浦拳劍第一的「劍履紛奪」傅晴章。
傅晴章面色沉落,見他還待分說,怒道:「畜生,一會兒再來處置你。滾!」俞心白略一遲疑,「啪!」一聲吃了記耳光,這才撫著面頰悻悻而出。
傅晴章雖是其業師,也是靠俞老爺子的賞識才能在央土首善立足。梁燕貞無意為難,定了定神,搶在他未開口之前,淡道:
「小小誤會,叔叔毋須放在心上。接下來還須眾人齊心,俞公子那廂,請叔叔不必過份見責。」傅晴章幾度欲言,終是歎了口氣,沖女郎長揖到地,又從懷裡掏出一隻小瓷瓶。
「叔叔獨門的『托萼手』自帶潛勁,滯於體內,必傷經脈臟腑,日久成殘。須得以這瓶『虎蜂三仙醪』推血過宮,方能免除後患。」瞥了掙扎起身的小葉一眼,拈鬢道:
「適才那招『輕仰長懷』,叔叔在兩濮行走多年,是頭一回遇到一掀之下、還能爬起身的。這位葉兄弟深藏不露,莫不是川橫兄暗裡收的傳人?那可真是對不住了。」
梁燕貞接過瓷瓶,搖頭道:「川伯那脾氣,誰也做不了他徒弟。」兩人相視而笑。散落滿地的女子衣物,君子皆難直視,傅晴章告罪再三,倒退而出。
小葉捂著腰也要走,卻被梁燕貞叫住,遞去那瓶三仙醪。
「我知你硬氣,不受人賣好。」女郎直視他,少年一逕迴避,面紅耳赤,胸膛裡的砰響怕連帳外都能聽見。梁燕貞忍著笑耳提面命:「但傅叔叔武功高超,他說托萼手能廢了你,你就得當回事。掀衣。」
小葉恨不得有地洞能鑽,不敢不從,掀開短褐,腰際一片青黃中透著醬紫,比巴掌還大。梁燕貞瞧出厲害,唯恐這頭倔驢抵死不用,讓他當場推抹,回頭摭拾起一地狼籍。
鉸鏈脫牙爆開後,衣箱頂蓋再難閉起,這物什算是廢了。
所幸三口衣箱本未滿貯,其中一口專放被褥的尚有空間,梁燕貞將衣物匆匆疊入,索性並腿斜坐於兩箱間,隨撈隨折隨放,忽撈出一雙靿靴,靴底衲得厚厚的,楦頭靴面縫上皮甲用的長革,提供堅實防護。靴尖綴了枚小小的銅獅面,原本威武的形象縮到如此細巧,加上靴跟那雕成獅尾的鐙片,簡直可愛極了。
阿爹在她十四歲時,便命巧匠特製了這雙靿靴,儘管梁燕貞到十八歲才能在馬上單手執槊,打得獅蠻山諸位同門罕有一合之敵。
她發育甚早,十三四歲便已是大姑娘的模樣,這幾年越發豐熟,除蜂腰依舊盈握,結實得掐不出半點余贅,堅挺的乳峰與渾圓的屁股蛋,絕非是當年的黃毛丫可比。唯獨足掌沒有太大變化,這般修長出挑的身段,居然有雙小腳兒,勉強還能塞進這雙靴子。
將朝廷所托送上白城山時,她不但要換上全身金甲,還要蹬著這雙虎頭戰靴,以父親期盼的英姿,讓世人瞧瞧什麼叫「將門虎女」,然後帶著聖上的褒獎返回濮陰,興復家門。具體要怎麼做梁燕貞也想得透徹,無非就是擇婿誕子,想法子讓他姓梁。
能確保梁府興旺,讓她給俞心白那種貨色淫辱狎玩,梁燕貞也不覺得怎麼樣。她早不在乎世人眼中,自己是何等樣人。青春既不久長,何妨酒換金貂?
所有一切的一切,她只想讓一個人看到。
父親死後,她開始在夢裡一遍又一遍的,重歷父親自刎的瞬間。如非她瘋到憑空生出這般可怕的病臆,只能認為死者有知,是父親在呼喚著無緣的愛女。她決心讓阿爹看見自己揚眉吐氣。
回過神,梁燕貞才發現自己將靿靴抱在乳間,面頰淌落的兩道濕濡水痕了化開薄薄的沙殼,刺癢中隱隱有些疼痛。
「姊姊。」清脆的童聲將她喚回現實。
阿雪站在帳門邊,小小身子成了剪影,辨不清五官等細節,整個人被腰帶分成了兩截,兩條腿沒比上身長多少。這麼一瞧又比明光處更年幼,彷彿一尊泥偶,無法聯想到那縱馬飛馳的騎術。
據說西山牧民無分男女,未斷奶便在馬背討生活,騎馬之於毛族,比用腿更直覺。梁燕貞抹去淚漬,笑著招呼:「進來呀,幹嘛杵在外頭?」
阿雪捏著裙膝,嚅囁道:「姊姊老沒叫我。」梁燕貞噗哧一聲,到此刻才有雲撥霧散之感,招手:「好了好了,姊姊叫阿雪。」小婢一溜煙跑進來,去轉第三口衣箱的鎖扣。
梁燕貞連忙喝止,將靿靴放入箱子鎖起。至於鉸鏈毀損的那口,箱蓋箱體合葉處的木質爆開旮旯角,就算削平打磨,重新上漆,鎖回去的金鐵件也不牢靠。
本想叫小葉搬回車上,或劈了添柴也無不可,正咬牙搓著藥酒的少年卻沒聽見似的,側頭微轉,彷彿被勾了魂去,突然「喔」的一抬頭,大聲道:
「箱子莫燒!可洗……可以洗澡?」尾音拔尖,旋又縮頸,恐小姐問。梁燕貞見他害臊的模樣著實好笑,打趣道:「怎生洗澡?你在箱裡給我燒熱水麼?」
葉藏柯抓耳撓腮,半天才迸出一句:「是……是熱水澡。」說完一片茫然,似無頭緒。能浸在木盆裡放鬆四肢,美美洗上一頓熱水浴,此際可謂拿神仙都不換;不就是莫名錯失了州城執夷,教暖炕熱湯的好事黃了麼?哪壺不開提哪壺!
梁燕貞半天問不出端倪,漸生煩躁,那虎蜂三仙醪的藥氣還特別嗆人,吩咐他看守大帳,牽阿雪揭帳行出。
溯流約莫半里,有座扶疏小林,流水貫穿而過,出林才由溪澗擴成小河,沖積出宿營的扇形地來;除了野鳧水鳥,料無大獸棲息,想解衣梳洗,沒有比這裡更合適的。
而在林前駐足的,反是阿雪。
梁燕貞見這小傢伙滿面關懷,堅定地衝自己搖頭,胸中一熱:「這孩子,不枉我沿途照拂。果然重情重義,自小便能見得。」寵溺地摩挲發頂,笑道:「姊姊本來怕的,有阿雪陪著就不怕。阿雪保護姊姊好不?」
阿雪用力頷首,在前頭拉著她走,東聞西嗅,頗有幾分忠犬架勢。
梁燕貞任由牽引,林影雖仍沉甸甸地壓上心頭,片刻視野一清,溪淺粼粼已入眼簾。阿雪是怕水的,但小溪清澈見底,深不過膝,阿雪轉過一張可憐兮兮的骯髒小臉,似黑水銀裡養著兩丸白水銀的大眼濕潤澄亮,連這點也像極了討奶的乳狗。
梁燕貞抑住一把抱入懷中磨蹭的衝動,手一放:「去去去!」阿雪連衣裳都不脫,球似的拎裙往溪裡一跳,撲通一聲水花四濺,攪出一灘混水,哪還有半點乖巧丫頭的模樣?活脫脫便是只小猴子。
女郎樂不可支,玩過互相潑水、水鬼抓人的遊戲,見日頭漸西,揪了阿雪到身前,仍讓窩在水裡,梁燕貞自褪了鞋襪坐上一塊光潤的溪石,將阿雪剝個精光,鬆開丫髻,深褐中微帶著金紅的捲曲髮梢漂在溪面,宛若水藻。
阿雪見她一本正經,乖乖坐著任她搓洗。
那件擦了血的茜紅肚兜梁燕貞隨手攜出,沿途將扔未扔始終不決,索性當作巾帕,就著溪水洗淨,給阿雪揩抹發面,搓去身上污垢。
她自幼跟著五大三粗的父親參軍,十歲不到,奶脯便已隆起,十一歲上便來了初潮,那會兒就已是大姑娘的模樣,除一逕拔高,也大致有了女子成熟的身板。女童裝束就穿到十歲,此後無論衣甲,均按大人的形制裁製,身邊人都習以為常。
梁燕貞的貼身褻衣多是當時所制,除了尺寸不敷日益傲人的豪乳所用,倒比她日後自行張羅的好得多。穿壞也捨不得扔,洗淨晾乾折好,收進衣櫃深處,彷彿就把往日美好全留在裡頭。
俞心白拿肚兜抹血,挑釁的是她身為女子的尊嚴,但真正踐踏的卻是梁燕貞的珍貴回憶。為此她差點沒忍住搠穿他的咽喉。
來潮後,父親給她找了名老婦照管生活,教她應付月事、系騎馬汗巾之類,只是待不到半年便打發走人。梁燕貞連跟同齡女孩兒都沒話說,何況是老嬤嬤?起居仍由小兵伺候。
出落得明艷動人的大姑娘,鎮日在兵營出入,縱使梁鍞凶暴易怒,總有陽精上腦的渾人犯事。
一名伍長色膽包天,醉後與人打賭,溜出營禁,窺看梁燕貞洗澡。許是少女胴體美不勝收,那人竟捨不得走,被逮到時褲衩褪了一半,兀自不肯放開掌裡那條腫脹猙獰的醜物,捋得滿面酡紅,額角爆出蚯蚓般的駭人青筋。
同他打賭的整伍兄弟給拉去抽鞭子,大多沒挨足數便生生斷了氣。梁鍞沒殺主犯,只給女兒一桿鐵槍。
後來梁燕貞才知道,阿爹同那人說,打贏我的寶貝女兒,便允你一事,莫說保命,就連陞官發財也行。大將出口便是軍令,軍令如山。
「……小姐也行?」
酒醒後面色白慘、被捆成粽子的犯人一怔,回神露出的,既非驚喜僥倖,也不是疑心大將要以什麼殘酷法子炮製自己,而是深深陷溺回味,帶著難以言喻的垂涎和貪婪。左右的親兵甚至來不及憤怒,只覺背脊發寒,如見一名大活人硬生生撕去外皮,內裡爬出一頭色中餓鬼。
虎皮交椅上的梁鍞托腮如折頸,看起來竟像在笑。
「什麼都行。」
抓捕、鞭笞、刑審……血腥的荒謬劇由入夜直鬧到寅卯之交,夜濃未褪的校場上戰鼓慢響,炬焰吹搖,混雜了疲憊與興奮的將士們蜂擁至場邊,黑壓壓的人影環繞數匝,壓抑的鼓噪騷動嗡嗡顫響,彷彿阿鼻獄裡的餓鬼。
鞭死的那幾人吊上轅門,鮮血浸透粗繩,滴答滴答墜落黃沙。
那是梁燕貞頭一回殺人。犯事的伍長武功不如她,卻全程帶著豺狼捕獵般的癲狂獰笑,捨生忘死地撲上來,彷彿掄掃鐵槍勢不可當的矯健少女,不過是塊香腴美肉,志在必得。
大腿刺穿、臂膀削斷,那人仍一次又一次爬起,即被鐵槍搠入腹間,牢牢釘上木樁,也要抓槍桿往前掙,唧唧的漿膩聲聞之腿軟,在鐵桿上扯著散發腥氣惡臭的肉塊,也不知是不是肝腸。
梁燕貞毫無選擇,最後搬起石鎖砸爛他的腦殼兒,極具個性的俏麗臉龐濺滿赤白,雌獸般的粗濃喘息聲迴盪在平明之前,偌大的校場悄靜靜的,幾千人沒一個開口說話。
阿爹的處置雖收嚇阻之效,少女並沒有致那人於死的念頭。上場之初,她連槍尖的皮套都沒取下。石鎖下紅白迸溢的慘烈景象佔據她腦中很長一段時間,若未患上畏懼密林的邪臆,這幾乎是她人生有過最頻的惡夢。
女郎需要一個畫面,來取代校場的喋血夢魘。在狹縫當中,半裸的男子握著異物、荷荷喘息的一瞥,遂成了這段記憶的主風景。
府中不如往昔後,首先遣出的便是婢女僕婦,只一位無處可去的老嬤嬤留下燒飯,伺候每日七八人飽餐。梁燕貞憐其老邁,也不放心她做細緻活兒,貼身衣物都是簡單洗濯,自晾於院中。
發現小葉偷看她洗澡,則是上個月的事。
濮陰城屋舍密集,一到夏天,連河上刮來的風都是溫的。梁燕貞貪涼,夜裡沐浴不閉門窗,反正有川伯約束眾人,連白日裡都不能接近小姐起居的獨院,有事若非傳鐘,便等她現身之後再行稟報。
那日,她不小心在盆中睡著了。
直到水涼驚醒,微睜一絲眼縫,赫見少年在門邊,想往浴房探頭又不敢;說是偷窺,更像猶豫著要不要出聲,扭捏一如平日。
梁燕貞回院時,鎖門前曾聽樹叢裡一陣窸窣,當時正轉著別樣心思,沒回頭探究,想是他不知怎的耽擱了,欲喚小姐又沒膽子,就這麼被鎖在了院裡。
葉藏柯沒等女郎出聲便自門畔消失,這點也頗令梁燕貞詫異。匆匆起身披衣,赤腳從門隙鑽出去。渾圓白皙、未染蔻丹的趾掌,在地面留下小巧印子,貓掌般的濕痕轉眼余半,可見夏日燠暖。
正想著如何不顯尷尬地放人,女郎踏入廊廡的一步突然縮回,閃入牆內,襟袖鼓風潑喇喇一響,急忙收挽。
佇於院中晾竿前的少年渾然未覺,弓著身子探手胯間,急促而充滿規律、帶著獸一般的失控激昂,彷彿下一霎便要爆炸的奇異姿態,梁燕貞異常熟悉。
錯愕、羞赧、氣惱……跑馬燈似的在腦海裡閃現,快到還來不及反應,就這麼輕飄飄過去了。梁燕貞倚著牆,看他繃出衣布的背肌,筋肉隨著抽搐上下滾動,還有那極力壓抑的喘息——
葉藏柯的背影,和她藏在心底深處的那人全不一樣,除了青春壯健,簡直無一處相同。不知為何,在月下忘情自瀆的少年,令女郎想起了那個人,胸口毫無防備地一揪,隱隱刺痛。
她將指尖伸入衣裡,探進兩腿間,暴烈地揉碎傷口也似,一逕刮撫著桃裂般的谷隙。那個渾圓飽滿的部位緊緊閉合,彷彿就沒有心,縱使微泛嬌悚,依舊膩滑,幾停不住指腹,只是並沒有濕。
梁燕貞輕輕揉著,葉藏柯卻比預想中更難以久持,片刻身子一僵,咬牙低咆:
「小……小姐……小姐————!」哆嗦著垂落雙肩,不住喘息。
聽少年叫喚,梁燕貞猛然回神,指尖勾出一抹液感,宛若稀蜜,一顫抽手,難堪地在裙衫抹淨,再不管他,逃命似的回房,鎖房上榻,環抱膝蓋,對著鏤窗外的月娘發了一夜獃,淚流不止。
那晚晾衣竿上的,正是這件滾了銀邊的茜紅色肚兜。
她已非是十二年前的她了,不會再為了這種事殺人。
她甚至理解小葉揮拳時的憤怒。只有生氣到匪夷所思的境地,才能令無師無派的鄉下少年一霎間快得毫無道理,打得照金戺首席弟子招架不及,幾乎下不了台。
想到那一幕,梁燕貞心情又好起來,對阿雪哄道:「起來罷,姊姊洗屁屁。」
阿雪雙手夾在腿間,希罕地脹紅小臉,堅決不從。女郎想到這幾日野地宿營,縱有水源,也不是都緊鄰溪澗,雖給了草紙竹片,誰知西山毛孩會使不?嘖的一聲眉刀倒豎:
「快些!別囉唆。天要黑啦,趕緊讓姊姊洗洗。」一把拎起,見阿雪掩的不是屁股,而是胯間,這才會過意來,沒想到忒小的孩子毛都沒有,也懂顧忌,哈哈笑道:「姊姊又不是沒見過,等你長大之後再害臊不遲。」抓過來前前後後洗了個乾淨。
阿雪耳根都紅了,沒搓幾下又怕起癢來,笑著叫著扭來扭去,也就忘了不好意思。偕女郎擰乾濕衣時,才噘著嘴小聲嘟囔:「我娘說男女授受不親,讓我長大別跟族裡人一樣,沒事摸進帳裡脫女孩子衣服,也別讓女孩子脫我衣服。」
梁燕貞忍笑道:「你娘說得很有道理啊。不過我是姊姊,不是隨便的女孩子,咱們呢也沒做壞事,對不?」
阿雪想了一想,點頭道:「姊姊保護我,是好人。」握拳彎肘,肉呼呼的上臂繃出些許肌肉線條,燦笑道:「等我長大了,換我保護姊姊。」
梁燕貞猝不及防,觸動了心底事,想起那人也講過類似的話,說的卻是「等你長大之後,我來保護你」,幾欲淚湧,假裝仰頭按了按眼角,哈哈大笑:「好啊,一言為定。」
阿雪本就是男孩子。
毛族體魄魁梧強健,雖不滿七足歲,手長腳長的阿雪穿上女裝,看上去便是一名略顯嬌小的少女,加上喉結未生仍是童音,說是十二三歲也沒問題,除非剝衣驗明,任誰也瞧不出破綻。
而這名叫韓握雪的孩子,正是顧挽松派密使委託濮陰梁侯府、欲秘密送上白城山的「鏢貨」。
◇ ◇ ◇
前朝亡後,天下分作兩大陣營東西對峙,大戰一觸即發。
東海獨孤閥之主獨孤弋,和雄鎮西山的韓閥之主韓破凡,不顧兩邊文僚武將反對,相約灞上一會。
有人說他們打了一架,也有說對飲一罈,會後韓破凡以西軍統帥、韓閥當主的身份,通令全軍易幟,向獨孤氏稱臣,兵連禍結的東洲大地復歸一統,為生民減去至少十年的烽火摧殘。
韓閥稱臣後,新朝許其永鎮西山,建牙開府,世襲罔遞,封韓破凡為一等武襄侯,韓破凡掛印而去。
韓破凡無後,族老擁立同宗的韓嵩為主,聲稱是其義子。韓嵩繼承西鎮武銜,然而按降遞之法,爵位自動下降一等,此事西山卻無法接受。
折衷的結果,韓嵩進京述職,補為鎮西將軍,朝廷對襲爵一事扮聾作啞,鐫好的二等延義侯印便擱在吏部,雙方都閉口不提。平望盡力從捉襟見肘的府庫生出更多賞賜,以平息西山的不滿,倏忽已逾十年。
蟄伏多年的龍虎養足氣力,為終不可免的一戰,開始相互試探。
韓嵩上書朝挺,欲討爵封,要的不是延義侯印,而是武襄侯印,禮部吏部卻無人有膽量直斥其非。
最後,病中的老丞相陶元崢提議換封:以東海的一等候,交換韓家世襲之爵,同時要求韓閥派出質子,到龍庭山繼任「指劍奇宮」的宮主,天下嘩然。
須知東海鱗族與西山毛族便不說是世仇,唯一的共通點,大概就是同樣重視血脈。指劍奇宮身為鱗族首望,豈容毛族權領?
殊不知這份不通人情,便是此計精妙處。
面對極不合理的要求,只消為它添上更不合理的但書,麻煩立刻便回到對方手中。你的要求我不是不辦,我想辦得很啊,只要你……我馬上……
——最後往裡頭塞的,全是對手怎麼也吞不下的蒺藜芒刺,再來笑看他跳腳就好。
誰知拖了大半年,韓嵩真從族裡找出人選,決定送質,在韓閥內引起了軒然大波。
以韓嵩近年專斷,韓握雪在離開西山前三度遇刺,其母和自小照顧他的老家人因此身亡,可見阻力。保守勢力不惜採取激烈的手段,也要阻止韓握雪踏入央土,以免毛族純血蒙羞。
撇開宗族不說,從韓嵩送出質子的那一刻起,燙手山芋又回到朝廷手裡。頒一道換爵的聖旨不難,但鱗族中豈無毀玉碎瓦之人,拼著一死,也絕不讓毛族賤種玷污聖地龍庭山?那可是出身指劍奇宮的頂尖高手,個個武功超卓,非同小可,不比尋常江湖客,真要鬧起來,朝廷未必能心想事成。
若韓握雪死於中途,話柄便落到了韓嵩手裡,以此人狠辣,還不知要搞出什麼事來。平望那廂恨不得陶相突然坐起,再出奇策,可惜未能如願,遂把麻煩扔給埋皇劍塚的副台丞顧挽松。
梁燕貞雖不懂政事,這點官場伎倆還是明白的,顧伯伯找上梁府乃至照金戺,背後的意思也一樣。說「卸責」是太難聽了些,就是多閂幾道門,萬不幸搞砸了,也不致被一腳踢穿,沒個遮護。
濮陰梁侯府需要這份功勞,於她這可是久盼不至的機會,只能緊緊抓牢。
前頭樹影傳出異響,梁燕貞抄起包袱,未及起身,阿雪指著相反的方向:「在那邊!」光屁股一溜煙鑽進樹叢裡。梁燕貞探手抓空,赤著腳追去。
樹叢後,在兩塊大石的水岸間,有人以溪石砌出個圍壩,一名披頭散髮、體格清瘦的男子舒舒服服浸於圍塘,水面上熱氣騰騰,竟似溫泉。
梁燕貞悄悄拉過阿雪,阿雪喃喃道:「我以為是兔子。」擔心女郎生氣,趕緊轉移話題:「姊姊,他洗熱水澡!」梁燕貞低聲道:「別亂跑。」躡足緩退,以免驚動那人。
無論這野人般的怪傢伙是誰、為何在此,意欲何為……梁燕貞通通不感興趣,就算李川橫、傅晴章等俱在身畔,她也作如是判斷。沒有比把阿雪平安送上白城山更要緊的事。
那人睜開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好像隨時帶著笑,不知為何,梁燕貞總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但她不認識會把自個兒的頭髮鬍鬚留長如蓑衣一般,身子那麼瘦那麼白,卻又帶著百鍛薄鋼般的結實強韌,獨自在野地裡泡湯的男子。
況且,溪裡怎麼可能有溫泉?
男子的眼睛笑起來,彷彿聽見她的心語,眼角的魚尾紋深如刀鐫,一瞥岸上。
撲滅的柴薪餘燼裡,擱著幾枚烏漆墨黑的卵狀物,兀自冒著騰騰煙氣,仔細一瞧才發現是烤黑的溪石,恍然大悟:原來把石頭燒熱,扔進砌圍,這小小圓塘便成熱湯,說穿了不值幾文錢。
正欲退走,那人忽道:「再帶你瞧個好玩的。」語聲未落,梁燕貞頓覺天旋地轉,只聽潑喇喇一陣風刮,五感恢復時才發現置身樹椏間,阿雪抱在她懷裡,她卻被環於男人臂間。他的身板果然虯結瘦硬,雖如女子蒼白,彷彿沒怎麼曬過太陽,卻有種危險之感,比葉藏柯乃至川伯那一身的肌肉更可怕。
當然他還是一絲不掛,梁燕貞察覺臀後坐了條硬物,同刺瓜也差不多,俏臉霎紅,本能回肘,才動念右臂便垂落,不是被點穴或卸脫關節,指掌兀自行動自如,還能抱著阿雪,就是無法抬肘揮擊。
梁燕貞被激起了好勝心,潛運功力左衝右突,當成穴道被封或經脈阻滯,逕以內息衝開,有時肘後微微一跳,像是禁制鬆動了,她便知此法可用,加緊再試;更多時候則是絲紋未動毫無反應,那也是莫可奈何。
不過直到與怪人分道揚鑣之前,都沒能成功脫出這莫名的箝制。
她不明白這人是怎麼弄的。他兩隻大手都在身前,或攀著樹幹,或覆著她的手背,那是女郎無法想像,遑論理解的武學造詣,更別提那起身無兆、眨眼攜二人飛上樹頭的身法,直如妖術。
梁燕貞應該要害怕的,卻未驚慌失措,還能心無旁騖地玩著以內力衝穴的小把戲,彷彿同那人卯上了似,本能知道並不危險。只是索遍枯腸,仍是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長髮怪客。
「……瞧。」怪人在耳畔輕道,她縮了縮脖頸,想避開又不想讓他覺得佔了上風。不只長相,他的聲音氣味也很陌生,只有那種莫名的感覺不是。
順指尖望去,梁燕貞看到剛和阿雪洗澡的溪岸。她的鞋襪還褪在石隙干地間。
這樹在溪岸斜後,枝葉茂密,左右林冠簇擁,非是獨枝,難怪方才並未注意。
雙槍包袱約留於圍塘,怪人並未攜來,但裸裎夾著她的一大一小渾身濕透,小阿雪更把洗擰過的濕衣包在頭上,梁燕貞的衣裳早被弄濕,三人淨往樹下滴水。
林外忽傳來說話聲,循她和阿雪走過的小徑而來。
為首之人一身白衣,背負長劍,正是照金戺大弟子俞心白。後頭那人卻瞧不真切,依稀也是一抹青白。
梁燕貞可不想被瞧見這副模樣,無奈身子明明能動,想抱阿雪一掙躍下卻不能夠,眼看俞心白來到附近,光是滴水淅瀝便能引他抬頭,豈有不見之理?
一股烘熱透背而出,剎那間遍走奇經八脈,身子暖洋洋的提不起勁,差點舒服地閉上眼。見阿雪轉頭,一摸頭頂衣包,發現二人衣發漸干,怪人原本水草似的髮絲也變得蓬鬆柔軟,甚是烏亮;身上的淡淡木質香隨之轉濃,混雜些許男子氣息,也還算好聞。梁燕貞粉面臊紅,正自心猿意馬,聽俞心白道:
「那姓葉的土包子,真真可惱!待此間事了,定要親手將他碎屍萬段,方能消心頭之恨。」切齒之甚,聞之悚然。
惹上財大勢大的嵧東俞家,此後麻煩不斷。梁燕貞邊替葉藏柯擔心,對傅晴章亦不無愧疚,此事如不能善了,傅叔叔夾在中間定難做人。
後面那人不知說了什麼,俞心白冷哼一聲,還想辯駁:「不……我自沒忘,寶物未到手前,不能打草驚蛇。我只是藉機去探一探,說不定能發現藏在哪兒,不是要對那姓梁的臭花娘幹什麼。」聽著有些心虛,或不意牽動面瘀,劍眉一蹙,拂袖翻臉:
「便姦淫了她那又怎的?早晚要給我享用,先討點花紅不成麼?」
後頭之人似又勸了幾句,俞心白不耐甩手:「知道了,知道了,不還瞞著老狗麼?我看起來有這麼蠢,連這也不明白?所有人一起行動,我不會拖累大家的。擔心老狗本領高強,我還備了後手,不怕他死不了。」
梁燕貞越聽越心驚。
俞心白態度倨傲,顯是跟某位師弟或從人抱怨,口吻粗魯,毫無禮數。
聽其言,他們私下瞞著傅叔叔另有圖謀,不但想對她不軌,甚至有殺人劫鏢之意。
外人不知阿雪才是鏢物,以為押運的是朝廷交付顧挽松,用來說服奇宮受質的重寶,有說是奇宮失傳百年的武功秘笈,也有說是神兵寶甲、罕世奇珍的。
這些傳言連梁燕貞在濮陰都曾聽聞,說得繪聲繪色,明顯是朝廷刻意放出的風聲。為防形跡洩漏時,有個什麼玩意能讓人搶走,劍塚使者特別給她一隻鎖死的密匣,差不多就是箱材的重量。她藏在被褥衣箱的夾層,梁府諸人裡只有她和川伯知曉。
聽俞心白的口氣,照金戺此行多數的弟子均參與其中,還要對傅叔叔不利……女郎頭皮發麻,突然間俞心白大笑起來,笑聲尖銳而放肆,帶著不自然的昂揚:
「這個主意不錯!將那姓葉的土包子折斷四肢,再把梁燕貞那臭花娘抓來,當眾姦淫給他看!讓他瞧瞧他心目中高貴的小姐,如何活脫脫被本公子幹成賤婊,貓兒似的浪叫一氣,欲死欲仙,欲罷不能!好、好!哈哈哈……」說得睜大雙眼,口沫橫飛,狀若癲狂。
梁燕貞心底一寒,想起當年那個雙目赤紅的軍犯,身子一晃差點掉下樹去,還好被怪人環住。
他瘦白的臂膀虯如樹根,隔著阿雪抱她,試什麼似的緊了緊,直到小阿雪的臉被擠上奶脯來回壓按,才知試的是她的乳廓。梁燕貞唰的一聲脹紅俏臉,想給他下巴一肘,又見鬼的出不了手,氣得咬唇。
俞心白溺於猥瑣的想像,啪嚓一聲靴尖入水。身後之人跨出樹影,將他拉回,怡然道:
「梁燕貞是梁鍞的掌上明珠,自小讓她阿爹捧在手裡,臉皮極薄,這種女人羞辱起來,那處緊縮之妙,保管公子一試上癮。往後別的女子再怎麼抽添,都沒有這般滋味。」
俞心白回過神,面上紅熱未褪,見那人縱使口出淫猥,依舊斯文出眾,美儀污口全連不起來,不禁生出形穢之感;乾咳兩聲,還是忍不住問:
「梁家賤婊雖是尤物般的身段,相貌也不差的,畢竟年紀老大不小,還能是人事不知的雛兒麼?我瞧著是真不信。聽說當年在平望,那位十七——」
那人笑起來。
「不過是惡意中傷罷了。當年軍營裡有人偷窺她沐浴,同伍連坐,幾個大活人給抽死了,吊轅門風乾臘肉。她那個爹啊,就差沒給屄掛上金鎖,公子說她能不是個雛兒麼?」
俞心白鬆了口氣,亦發神往,笑道:「既如此,待我好生享用,也給師父您老人家嘗嘗鮮,解解氣。我爹說梁鍞外號梁剝皮,待人刻吝,嫉賢妒能,師父如此大才,料想沒少吃苦頭。新仇宿怨,好生往那嫩屄裡清一清,多與她一些不妨。」
「那就先多謝公子了。」
風裡,傅晴章五綹長鬚逆風飄揚,衫擺獵獵,仍是一派笑意溫煦,如送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