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與山的縫隙間,樹向上伸展著身臂,肆無忌憚地,彷彿要把居間的一線灰天攫下,撕成一綹一綹。難怪天空越見狹仄。她本以為是兩側峭壁彎下了腰,這才發現是樹影攀了天下來,呼號著越扯越近。
天上的雲本該是輕飄飄的,如柳絮或繅絲一般的物事吧?就算穿過身子也不會有感覺。這麼說來,她也可能正奔馳在墜地的雲流裡。被樹爪篩碎的雲影們,會不會發出淒厲的哭喊?
然後她便聽見異獸咆哮般的低吼。本以為是駿馬嘶鳴,直到胸膛爆出擂鼓似的轟擊,才意識到那可怕的聲音來自自己。
救……救命……救我……我不想……不要……
由兩邊包捲下來的樹影巖壁,幾乎吞噬了所有的光,只留下前方小小一點亮。女郎沒有屈從於逃出生天的想望,下意識地抗拒不斷變大的光點,彷彿已知那不是出口,而是盡頭。
小姐……別……快停下……
縱馬躍入白光的瞬間,聲音像被隔絕於極遠處。梁燕貞抬頭見一堵平削如鏡、直直插入雲裡的斷崖,上頭以她不應認得的古籀陰刻著「絕蠱峰」三字,每一筆比大腿還粗,鑿入巖壁的字跡凹處溢著血一般的朱漆,怵目驚心。
視界忽然歪斜。在摔進厚厚的腐土之前,她看見樹海中湧出的南方士兵,彎翹的靴尖以及龜殼似的籐編玄甲充滿異域風情,是她在夢境外從不曾見。
啪的一響,視野定於土上一隅,除了靴子什麼也看不到。烏濃的液漲逐漸漫過眼角,塗得餘光裡一片漆黑。
這靴異常好認。
厚衲寬楦,上覆甲片,靴尖是眥目露齒的鎏金獅面,威風凜凜,襯與同樣款式的黃金鎖子甲,直是天神下凡。阿爹答應了她,等她能使丈三馬槊,也給她做雙一模一樣的。
「小姐……小姐快停下!」
梁燕貞回過神,幾乎被狂奔的坐騎拋下鞍,獵獵的風像鋼刀一樣,刮得她面頰生疼,遑論睜眼。總算女郎訓練有素,棄韁伏低,抱緊馬頸,才沒被勁風迎面掀翻落馬。
戰馬是極具靈性的動物,不會服從反覆的主人。
騎軍衝鋒時,速度須穩穩催加,如此即未蒙眼,戰馬也不會畏懼敵勢,將堅定地衝進刀戟林立,抑或同樣低著頭衝來的騎兵陣中,撕開敵人的攻擊防禦。
在全速衝刺下勒韁,會使戰馬無所適從,輕則人立,重則折腿,梁燕貞從六歲踏鐙那天起,就被教導斷不可如此。
順風回頭,見家將正在遠方奮力追趕,誰也沒料到小姐忽然縱馬,或以為是有意為之,想獨自透透氣之類,待發現女郎恍惚搖擺,已追之不及。載運輜重的八輛大車被遠遠拋在後頭,說不定都還沒駛出那片林子。
梁燕貞很難不生自己的氣。她這一進密林便生邪怔的毛病已有幾年,從父親死後便如此,倒也不是每回見著樹木都來,尚能瞞著手底下人,一貫沒出過什麼事。
此番東行,她刻意避免入山,便揀了小路,亦循緩丘平原走,決計不走夜路。要不是今兒貪程,逕直穿越那片蓊鬱深林,應不致招此禍端。
馬性一狂,就只能等它跑累了停下,若遇阻礙,是可能一頭撞上的。此誠最最危險處,不能由著畜生擺弄。
梁燕貞正試圖撈起韁繩,後方一騎穿出,左突右竄繞過擋路的家將們,宛若流水行雲。馬背上的騎士離鞍,幾乎是站在鐙上,個子嬌小,裙擺獵獵呼嘯,雖作旅裝,也能看得出是婢女服色。
梁燕貞不知小婢竟有此騎術,魂飛魄散:
「阿……阿雪莫來!太危險了……退下!」嘶薄的嗓音未落,被喚作「阿雪」的少女追至後方,相隔數丈,小小的臉蛋在塵浪間卻不避仰,眼睛瞇成兩彎,全神貫注,稚氣未脫的秀美容顏竟有幾分英銳。梁燕貞瞧得忘了喝阻,不覺有些怔傻。
阿雪繼續催韁,眨眼已從馬臀後追上來,兩騎漸漸並馳。考慮到阿雪年幼,梁燕貞特別挑了頭溫馴的小牝馬,不過此際阿雪所跨,與女郎鞍下的望州駿馬一般高大,應是原本繫於車後的備馬,非是阿雪原本那匹。
競逐乃馬性,兩騎一前一後,往往全力衝刺,並駕卻未必如此。阿雪口中吁吁有聲,巧妙放慢速度,落後約半個馬首,片刻梁燕貞的愛馬「烏雪」跟著稍慢,兩馬再度並頭,阿雪又落後些許……烏雪漸漸慢下,吐息越見粗濃。
馬無長性,阿雪眼明手快,一把抄住烏雪的韁繩,隔鞍遞去:「……姊姊!」聲音甚是清脆。
梁燕貞接過韁來,「吁」的一聲撮唇,熟練地安撫烏雪,放慢速度點鞍打浪,以免傷了馬力;回神抿嘴,啐道:「說過多少次了,在外頭要喊『小姐』,同川伯他們一樣。叫什麼姊姊?」才發現自己汗濕重衫,頭面黏滿沙塵,狼狽得不得了。
阿雪「喔」的一聲,縮頸的模樣嬌憨傻氣,渾不復方纔的英颯。梁燕貞搖頭苦笑,想我濮陰梁侯府——
但世上早沒有濮陰梁侯府了。
悵惘間,家將陸續趕到。當先一頭黃驃馬尚未止蹄,鞍頂滾下一名箭衣綁腿、背懸大刀的紫膛大漢,靴尖未沾著地,蒲扇般的大手拎起阿雪,爆出雷吼:「殺千刀的毛小鬼!竟敢偷馬——」
「……川伯!」梁燕貞又氣又好笑,連忙喝止:
「怎說都是阿雪救了我的命,別同孩子瞎計較!」
漢子憤然甩手,阿雪落地一滾,貓兒般竄至女郎身後,衝他吐舌,鬢絲微卷,頗見俏麗,紮了雙丫髻子的發頂在陽光下泛著淡淡金紅,漢子口稱的毛小鬼云云,怕非是空穴來風。被稱作「川伯」的紫膛大漢眥目欲裂,眼看便要發作,又有一騎飆至。
緊跟在雷躁漢子之後,是一名十七八歲的黝黑少年,結實清瘦,粗手大腳,嚴肅的神情裡透著關懷。
梁燕貞記憶猶新,少年來梁侯府的那會兒父親還在,問他叫什麼,還是男童的少年端坐著寫了「葉藏柯」三個正楷字,父親樂呵呵地收了,身家都沒問。這幾年門人走得七七八八,少年一聲不吭扛起粗活,每日忙進忙出,除「小姐早」之類的招呼,印象中和梁燕貞說過的話還不到十句。
但梁燕貞經常遠遠看著他,並不覺陌生,頷首一笑,權作回應。
被暱稱為「小葉」的少年臊紅臉,垂眸縮頸,指節粗大的一雙長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整個人彷彿是憑空多出的一件無用巨物,光擺著都尷尬。
其餘幾騎接連趕至,為首的中年人五綹長鬚,相貌俊雅,若換上儒服青衫,說是教書先生也使得。此際一身武服短打,外披長褙大袖,帕頭軟裹、結巾披背,額帶綴了方小小白玉,頗有武林大豪的架勢。
他身後有少有壯,清一色的青袍白褙,腰繫赭帶、背負長劍,甚是齊整,縱馬間隊形不亂,次序井然。梁燕貞見川伯管帶的自家丁壯除了小葉,其餘皆未能至,更別提前來助拳的府中舊人,不由暗歎:「傅叔叔人中龍鳳,難怪早早離開。阿爹不在,誰也留不住這般人才。」
那傅姓中年人的弟子中有一名與梁燕貞年紀相若、生得頎長俊朗,記得叫俞心白的青年本欲發話,卻被中年人攔住,趨前笑打圓場:
「川橫兄,若非是阿雪身手了得,適才小姐危急,你我可救不了。無事便是大吉,咱們加把勁趕進峒州城,今晚小弟請大夥兒吃酒。」說到一半,其他人等終於到了,聞言大喜,只不敢鼓噪,紛紛轉頭待小姐示下。
那性格暴躁的紫膛漢子李川橫可不是好相與的,但這幾日都在野地宿營,吃睡克難,如有客棧落腳,溫一壺酒切幾斤牛肉也不壞,罕見地沒有反口。
梁燕貞在心裡歎了口氣,淡道:「傅門主說得是。峒州城就剩十幾里路啦,咱們加把勁兒,今晚能喝熱湯睡軟榻,沒準還能洗個澡。」眾人歡呼,安排馬匹在附近的小溪畔飲飽了水,待大車跟上,整隊向峒州的州治執夷城出發。
阿雪又換回那匹溫馴小馬,被梁燕貞帶在身邊,並轡而行。
女郎習慣了眾人簇擁,與小婢言笑晏晏,縱使風塵僕僕頗見狼狽,不掩蜂腰長腿、英姿勃發的姣好模樣,一眾青壯目不轉睛,有人悠然神往,有人想入非非,暗忖自家小姐雖是二十有四的老姑娘,但憑這般姿色,求親怕不得踏穿門檻,若非受梁侯所累,怎會到這時仍雲英未嫁?
梁侯曾是濮陰梁府的主人,諷刺的是,他到死都沒能真正封侯。
這個知交故舊、門客家人喊了多年的空銜,從起初的奉承殷盼,到後頭的失望解嘲,個中五味雜陳。
距發跡東海一道的獨孤氏終結戰亂,建立新朝,倏忽已過十年。梁燕貞的父親梁鍞本是太祖武烈帝的舊部,打仗勇猛,卻始終不受待見。除了性格凶暴,口無遮攔、好犯忌諱這點,恐怕才是梁鍞仕途多舛的主因,從梁燕貞的閨名可見一斑。
鍞、貞字形相近,理當避諱,梁鍞卻安了個火字底的「燕」,生生熔掉「鍞」的金字旁。燕貞燕貞,還有比這更不吉利的麼?
但無論世人如何評說,於梁燕貞,梁鍞是天下間最好的父親。
白馬朝肇建,太祖皇帝的龍椅還沒坐熱就駕崩了,天下落到二弟獨孤容手裡。今上對皇兄舊人可沒什麼好臉色,兢兢業業捱了幾年,皇帝決定出兵南陵,命梁鍞擔任先鋒,總算有機會大展拳腳。
戰況起初非常順利,先鋒大營在一個月裡五度推進,誰知被誘進九尾山的密林樹海,幾被全殲,梁鍞自絕於九尾山絕蠱峰,原來先前的小勝全是南人的減灶誘敵之計。
這場慘敗幾乎動搖新生的帝國。
皇帝陛下足足花費三年的時間,才收拾完敗戰的爛攤,易「南征」之名為「南巡」,剿平幾個乘亂造反的小藩鎮,與南陵諸封國重新議和,談妥了朝貢臣屬的條件。
拜粉飾太平所賜,梁鍞遠在央土的家屬沒遭到清算,但據說陛下一見「梁」字便火冒三丈,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同濮陰梁府攪和在一塊?昔日同袍紛紛劃清界限,府中門客風流雲散,只餘李川橫、葉藏柯等寥寥數人。
梁燕貞母親早故,從小在軍旅中長成,好舞槍弄棒,騎射更是不讓鬚眉,十幾歲便出落得亭亭玉立,梁鍞約莫是對女兒姿色頗有信心,或想封侯之後,能攀上更好的人家,始終不急,送梁燕貞到央土最大的武學堂「獅蠻山」,學了一身精湛的槍法武功。
梁鍞死後,梁府江河日下,四年間只出不進,梁燕貞手頭拮据,再擠不出多少銀錢,這大半年全靠離開梁府自立的父親舊部接濟,如在嵧城浦滿芳洲創立「照金戺」,人稱嵧浦第一武門的「劍履紛奪」傅晴章,便出了大力。
傅晴章從梁鍞閉門潛居時,便常往來於平望、嵧浦等大城間辦差,累積不少人脈。梁鍞喪事甫畢,傅晴章急急辭出,落腳嵧浦,家將間盛傳他私吞銀錢,遠走高飛,對這位梁侯昔日的智囊頗為齒冷。
但傅晴章輕財仗義,本領高強,在嵧浦闖下偌大名聲,連平望都亦有所聞,還不忘回頭接濟少主。在梁燕貞看來,傅叔叔可比那些個一聲不響地連夜離開,從此再沒有回來過的叔叔伯伯們強多了。
這回接到朝廷的差使,光憑梁府這點人手根本辦不成事,李川橫讓她給府中舊人寫信,叫他們出錢出力,勉強召集了十數人,其餘全賴傅晴章傾「照金戺」之力支援,湊成一支四十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出發。
「銀錢之事,小姐毋須掛心。」傅晴章對她說。「侯爺沉冤多年,徒然背負污名。屬下在平望奔走經年,打通了些許關節,這回咱們把差使辦好了,聖上定能回心轉意,還侯爺一個清白。」
梁燕貞已非昔日天真爛漫的小丫頭了,這幾年嘗盡人情冷暖,不再一廂情願信人,但聽他說得赤誠一片,仍不禁有些感動,低聲道:「多謝你,傅叔叔。途中所費花銷,將來我一定還你,但此行危險重重,卻不能不與叔叔分說。」
李川橫讓她在信裡含糊其詞,只說是受東海行司禮台——即江湖人稱的「埋皇劍塚」,雖是朝廷機關,卻名列東海四大劍門之一——所托,由平望出發,押運一物往劍塚所在的白城山,交割給埋皇劍塚的副台丞「天筆點讖」顧挽松。
這種走鏢護物的活兒,人面就是實力。從央土押運到東海,須得穿過大半個帝國;越接近東海,央土方面的人脈就越派不上用場,反之亦然。
況且,李川橫不讓她在書裡講明的,恰恰是此行較尋常護鏢危險十倍、乃至百倍的真正原因。這使得梁燕貞更難面對傅晴章。
「這趟活兒,叔叔知是往刀山鼎鑊才來的,小姐亦毋須介懷。」彷彿看穿她的欲言又止,中年文士輕捋長鬚,笑得溫文儒雅。「點子未出西山,已然三度遇襲,回回見血,死的都是要人;東出大雲關後,在到平望都以前,沿途又遇三次襲擊,第二回甚至死了整批的護鏢隊,不得不換新血……川橫兄不讓小姐說的,大抵是這些罷?」
梁燕貞檀口微啟,久久吐不出話語。事後想來,沒準下巴都掉桌頂了。
她進京密會劍塚使者時,對方所轉交的情報文書之上,可是蓋滿禮部、兵部,乃至刑部大理寺的官防大印,可見層級之高,事機之密。傅晴章又是如何得知?
俊雅的文士笑道:「西山之事確實不知根柢,我也是約略聽聞。一旦過了大雲關,如此慘烈的追擊,折了忒多朝廷和央土好手,道上豈無風聲?只是萬沒料到,顧大人居然找上小姐。」
梁燕貞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轉,抿嘴嫣然。
「要我說,這多半是借花獻佛罷?府裡的情況,顧伯伯也不是不知道。我猜他是想以此為引,才能請得嵧浦第一武門的『照金戺』出手相助。有了傅叔叔仗義相助,此事已然成了一半。」如今,她也能大方說出這種場面話了,絲毫不覺得難為情。
果然傅晴章甚是受用,連稱不敢,對話在愉快的氣氛中告一段落。
有了嵧東滿芳洲『照金戺』的照拂,這趟路果然順利,僅前天進入峒州地界之際,遇上一地死屍,說是匪徒攔劫花轎,與迎娶隊伍鬥得兩敗俱傷,只有一名老嫗和新娘倖存。
傅晴章、李川橫都是見過風浪的,瞧這一老一少確不會武,老嫗應是媒婆,人都嚇傻了,翻來覆去就是「強人打劫」、「全死啦」、「好多血」,此外無他。
新娘甚是年輕,倒比她鎮靜得多,說是東海章尾郡人氏,複姓龍方,本欲嫁往央土,出了這等憾事,只想回家。新娘皮膚黝黑,相貌甚是醜陋,料非富戶所出,僅身段堪可一提,雖穿著厚重的大紅禮服,胸前仍是鼓脹脹一團。
隊裡那些年輕人初見她下轎,莫不血脈賁張,蓋頭一揭卻是個麻皮醜女,人人掃興,倒也無有驚擾。
梁燕貞不忍棄她二人於不顧,得傅、李同意,挪輛車暫予棲身,帶到最近的村鎮再說。老嫗呼天搶地感激涕零,丑新娘仍一派悄淡淡的,有著置身事外般的隔閡冷漠。
一行人車馬魚貫沿大路而行,始終不見人煙。
梁燕貞越走越沒底,微蹙起眉刀,舉手喊停。
她從小就是兩道粗眉,既不彎又不細,說劍眉是好聽了,那眉尾俐落地一揚一收,簡直是口快刀,老被身邊人取笑;豈料年紀稍長,漸看得出杏眼桃腮後,出色的容貌被濃眉一襯,倍顯精神,反而有味道。
女郎不是水靈靈的瓜子臉,也非圓潤的鵝蛋臉廓,而是介於兩者間的桃杏臉蛋兒,顴骨突出,鼻樑高挺,下巴像是稜尖兒裁去一截,由腮幫轉過俐落線條,頷頦挺翹,陽剛中仍帶一絲女子柔媚,美得極具個性。
「怪了。」梁燕貞攤開地圖,敲著寫有「執夷」二字的簡易圖示,雙臂環著玲瓏浮凸的兩丸挺沃,喃喃道:「這圖一路走來沒錯過,按理該到了……這麼大的一座城,能飛了不成?」靈光一閃,轉對傅晴章:
「傅叔叔隨身可帶有路觀圖?」
傅晴章命大弟子俞心白取來,攤開比對,雖是出自不同圖匠之手,但執夷城的位置卻相差彷彿。眼看時近黃昏,眾人又餓又累,前頭一陣追逐時頭臉衣衫裹滿塵沙,被汗水一浸,和泥巴浴也差不多了;再不覓地宿營,只怕軍心有變。
梁燕貞當機立斷,決定在兩里外的河灣紮營,生火埋鍋,解鞍歇息。
這趟所攜的營帳取自梁府庫房,全是昔日東軍所用,才須八輛大車載運。眾人將車繞成一匝,猶如假城,居間大帳是梁燕貞所用,其餘帳篷則分佈於車環的間隙外圍,最外圈才是繫馬柱。
營帳搭好,除了生火放哨的,不知是誰起的頭,忽聽一聲喊,眾人紛紛跳進河裡,洗去滿頭塵泥,身上褪得只剩一條犢鼻褲,鬧騰甚歡。
李川橫焦雷似的嗓門響起,約莫是被看出並沒有生氣,小伙子們依然故我,要不多時河邊已是赤條條的一片,不少老人也被起鬨著下水,錯失了暖炕熱酒的失望似已消散一空。
梁燕貞在軍中長成,見多了男人無狀,到這會兒也不好繼續瞧著,帶阿雪從車頂爬下,笑道:「咱們也找一處清洗乾淨。」
她用的是當年阿爹的中軍大帳,改良自西北牧民的圓頂穹,裡外共分三層:
骨架搭建完畢後,先覆上一層絲綢帳子,如此帳內觸手溫軟,極為舒適,這是只有梁鍞才有的享受。接著覆上革帳——西北牧民用的是羊毛氈,但無論對東海或央土氈子都稍嫌燠熱,換成更加堅韌的牛皮,萬一遭遇夜襲,還能阻擋箭枝,最後外層再覆蓋防水漆布。
大帳距車環約三兩丈,設於車輛間用以堵縫的帳篷,出口一律朝外。整座假城似的車環,僅留一道連通內外,兩側帳篷亦朝通道開口,自是為小姐私隱著想。
車輛所載,除了架設營地須用,其餘皆不卸下,只梁燕貞的三口衣箱例外。
箱中裝著小姐日常所需,當然得放置在大帳內,否則夜裡誰都能摸進車裡上下其手,怎生了得?是以裝卸不避辛苦。
此事向由梁燕貞或李川橫親自指揮,今日惑於地圖之異,女郎爬上車頂眺望,並未盯著,此際牽阿雪走近,見帳門掀起一角,未燃燭炬的帳裡黑黝黝的,立了條青白人影,單手提起衣箱一側,不知在做什麼。
眾人的嬉鬧聲尚在遠方,梁燕貞心底沉落,壓低嗓音:「在這等,莫過來!」沒等阿雪答應,解下背後三尺半的狹扁布包,一竄入帳,「唰!」一聲逕指鼻尖,布包尖嗡嗡震顫,持物之手磐石般晃也不晃,其身亦然。
俞心白笑得露出白牙,從她繃出肩袖的渾圓線條,鶴頸般優雅卻有力的藕臂,一路瞧到堅挺的胸脯,眼神放肆,毫無顧忌。
那副慢條斯理的模樣,彷彿用的不是眼,而是柄鋒銳的剝皮小刀,將她渾身所覆貼肉剝除。梁燕貞甚至能感覺玉肌次第悚慄,隨著俊美青年那無禮的視線。
到得這時,他依然有恃無恐,視線的放肆亦然,令梁燕貞錯愕之餘不禁有些猶豫,到口的斥責抿了抿,半天才由齒縫間迸出一句:
「在這兒幹什麼?出去!」
嵧東俞氏乃是央土豪商,與主持新都營建的嵧西任氏齊名。傅晴章正是收得好徒弟,才能在寸土寸金的嵧城浦內,佔上滿芳洲這麼塊麒麟地,乃至「照金戺」近年聲名鵲起,處處能見俞老爺子扶植的痕跡。
俞心白與她四目相對,彷彿在她眸底巡梭一遍,確定女郎不是欲拒還迎,微露詫異,旋又恢復輕佻神氣,「哎呀」一聲鬆手,衣箱重重摔落,扣鎖雖不致有損,劇烈的撞擊卻使鉸鏈爆開,頂蓋掀倒開來,散出一地女子衣物。
梁燕貞差點給砸了腳,及時躍開,收束在布包裡的一雙短槍,也跟著離開俞心白頸間。
俞心白欺她一介女流,又是武學堂出身,獅蠻山雖歷經三朝,大名鼎鼎,倒也不是以武學著稱,才敢乘隙潛入。但女郎一竄而至的俐落身法,以及出手停槍的勁力拿捏,有一瞬間讓他後悔孤身來此。
兵刃離頸,青年便忘了適才心驚,況且有一樣東西讓他難以忽視。
俞心白撩袍蹲下,從散亂的衣物裡拎出一件茜色滾銀邊兒的肚兜,絲綢滑亮的質感即使在幽暗的帳裡仍能清晰辨得,肚兜上繡著翠青兩色蝶兒,巧則巧矣,卻有種莫名的天真稚氣,尺寸也嫌短了些。目測她衣上撐出的乳廓,穿這等小衣,豈非大半側乳都要露在外頭,兜也兜不住?
如非蝶繡童趣得緊,難聯想到閨房之事,俞心白便要笑她存心勾引,連褻衣都裁作這等淫艷款式;勾著繫繩湊近臉面,陶醉似的一嗅,蹙眉瞇眼:
「……好香啊!」
梁燕貞俏臉通紅,握緊布包裡的槍桿,忍著沒一記標穿他咽喉,嬌軀輕顫。
「……小姐!」
一條人影飛步而入,瞥見他手中肚兜,衣影微晃,落地時卻在俞心白斜側。俞心白吃驚轉身,已然招架不及,被來人一拳搗中面頰,踉蹌而退。
他在照金戺內居弟子首席,得傅晴章傾囊相授,師弟們平日對拆想讓他一招半式,也沒那個本領,況乎一拳打得他鼻青臉腫?
俞心白眼冒金星,憑著一股倔悍踩住腳跟,見動手的竟是那個叫小葉的小廝,想起肚兜還捏在手裡,抹去唇血揉作一團,隨手棄置。果然小葉眥目欲裂,揮拳復來,俞心白退了一步,反手從左袖中揮出一縷寒光,破袖斜掠,待少年自將咽喉撞上。
「小葉!」梁燕貞本欲喝止,這下卻成驚呼,已救之不及。
千鈞一髮,又一人飄入帳內,大袖一揮,也不見小葉與之相接,整個人突然倒飛出去,直滾至帳底,極為狼狽。俞心白右肩痠麻,整條手臂垂落,差點握不住匕首,回見來人五綹長鬚逆風前揚,態擬神仙,脫口叫道:
「師……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