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百十六折 聞君亦好,潸然淚霑

  冰無葉點足飄退,倏忽落於六七尺外,桿尖又至,仍是照準咽喉。兩人一進一退,始終維持兩丈之遙,若有第三者旁觀,不免以為是畫片平移,未見雙方屈腿擺臂,一霎眼便挪了位置。

  青衫女郎數扎落空,一抖桿尾,奇硬的白蠟桿頓時搖如竹槍,唰唰圈晃,打得雪白衣影在林間翻飛似蝶舞,伴隨篤篤扎響,樹幹不住爆出木屑,留下杯口大的洞來。

  冰無葉沒法分神開口,瞧著像賣藝常見的梨花槍路數,在這種硬度、速度下變得極其致命,被掃到恐將失去行動能力。因想「好好說話」的一霎遲疑,被逼著以身法對上女郎的迅辣手法,勝負的天平正急遽傾斜中。

  (原來「秀才遇到兵」是這種感覺。)

  這片空地本是他精心挑選,萬一動起手來,於己有利之處——不想動武不代表不會動武——此一優勢卻被對方利用,造成了眼下的困局。

  丈二的白蠟長桿,差不多是這個範圍內揮灑自如的極限,若在交手之初便退入林間,白蠟桿也只能打打樹玩了。莫非……對方連他的猶豫也計算在內?

  細緻的綢繆,與贗盔女郎不聽人話的魯莽十分扞格,她使硬桿如柳條的筋力也令冰無葉稱奇。都說「外門無捷徑」,運使器械能無視物性到這種地步,實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爆碎的木屑掩去月華,也可能是忽來一片雲翳所致,但白蠟桿總能準確無誤追著咽喉,冰無葉越避越險,有幾次還是貼著頷頰閃過的。看來對方連瞄準何物的心思都與他莫名一致。

  便有捷徑,被毀去的功體也不能在十年間盡復舊觀,冰無葉只能做到「模擬巔峰期近七成的內息輸出」,維持的時限則變得極其嚴苛。不能再拖下去了,男子心想,須在屆臨門檻前,停止這場無意義的拚搏。

  在青衫女郎看來,水豕那廝明顯力不從心,卻妄想利用夜色及木屑遮掩垂死掙扎,渾沒發現她其實是追著羽羊盔的金屬鈍芒,始終打向面具下方兩寸處。

  她為此留了一手,見水豕袍袖掀轉間又讓過一擊,如前度般收桿再出,這回卻屈抬雙臂,蜂腰擰彈,白蠟長桿貼著甩蕩而起的乳側倏然一標,身隨桿動,速度和攻擊的半徑猛然飆升,迅雷不及掩耳地擊中了羽羊盔!

  但她瞄的明明是咽喉——幾乎在同時,兩股集中至極、宛若釘錐的巨力撞上頭盔護面,依稀見得烏影一閃,她本能縮肩,只沒往暗器處想,誰知壓力瞬間透盔而入,直欲貫穿!

  砰砰兩聲重物落地,塵沙飄散,草木屑緩緩沉降,雲間之月再度露頭,赫見白衣男子長髮逆風,在月下露出一張難以言詮的盛世美顏,而青衫女郎衣袂獵獵,粗濃挺拔的刀眉間有道小小擦傷,較之男子的陰柔,她的俏麗更顯英風颯烈,切齒咬牙的表情也是。

  兩人較原先所在又各退數尺,背倚林樹,分置空地兩頭,無論女郎的身法槍法再快,這都不是一擊能至的範疇,而對白衣男子手裡拈著的飛匕,卻是絕佳的出手距離。

  (這廝……使的是暗器!)

  美男子向來是她心頭好,但這種比女人還要靚麗、身形偏又高大頎長的兔兒爺太噁心了,女郎瞧著便來氣,何況他還殺了媚世丫頭,更加不可饒恕。裝著力不從心使暗器,卑鄙、無恥……去他媽陰陽怪氣的死屁精!

  冰無葉蹙著眉,視線停在女郎身前地面,裂成兩爿的頭盔殘骸上。

  羽羊盔內有諸多機關,冰無葉試圖拆解未果,連這雙應無用誇過的巧手都奈之無何,可見高明。無覘孔而可視物,不受外界昏暗影響的獨特采光,能將男女嗓音都同一化的竹簧……這些還不是最巧妙的。

  一旦受外力擊打,超過某個程度——冰無葉認為是足以扭曲結構傷及著盔者,又或防護層被破——整片後盔便會自行彈開,避免變形的頭盔直接殺死戴盔之人。

  此設計之巧,匠藝之高,已逾冰無葉所知,而他擺脫女郎纏戰,恰恰是利用了這點:以盔頂的羊顱吻部硬受一擊,觸動機簧,趁著盔桿一滯點足後躍,同時擲出飛匕阻斷追擊,果然一舉脫出戰圈。

  冰無葉無意傷人,瞄準的同樣是贗盔的羊顱骨,豈料連番閃避虛耗太甚,無法完全掩去擲匕的風切,女郎或因本能閃避,反而被射中護面。落在她身前的贗盔臉部牢牢插著兩柄小匕,透甲足有兩寸,若非後盔及時彈開,以女郎仰避不及,絕不是擦傷而已。

  但贗品怎會有這個機關的設置?

  青衫女郎杏眼桃腮、身段惹火,與胡媚世全無相像處,更近於和她情意甚篤的鹿韭丹。清冷的貴公子眉目一動,喃喃道:「你是梁燕貞!無乘庵前的那個……卻又是誰?」

  此姝正是貨真價實的「兔」梁燕貞。

  她本無意理會召羊令,豈料憐清淺接獲線報,說在東溪鎮覓得晚樓暗號,憐姑娘只瞥一眼便解開了字謎,不真以為是媚世所留。既是請君入甕的陷阱,豈能不順籐摸瓜,乘機反殺他一把?這才定下以小姐為餌,在最後一處號記所在的枯樹附近決戰的計策。

  梁燕貞對水豕並不特別反感,起碼比起羽羊神和竹虎,這廝還讓人順眼得多,雖與羽羊神一鼻孔出氣,但她直覺這人說不定比她或竹虎都痛恨羽羊神,而憐姑娘也難得地同意她的看法。

  「你怎知是水豕帶走了媚世?」她問憐姑娘。

  「媚世在我們到達前便失去蹤影,只有當時在莊園裡的人才能辦到;事後無人從火場逃出,可初步排除是外人所為。九淵使者一度昏迷,除非全體合謀,否則無法藏起媚世,而之後也無人返回火場,同已死在莊園裡的非降界中人一樣,沒有這樣做的意義。」

  「……那嫌疑犯就只剩三羊了罷?」梁燕貞抱臂沉吟。

  憐清淺微笑道:「竹虎膚淺無智,不會為一名女子大費周章,肯定不是他。羽羊神難以預料,的確不能排除其嫌疑,但他今晚需要『兔神』前往無乘庵,玩這手拆自己的台,看不出有什麼用意,留下假暗號的必是水豕。」

  (但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無乘庵前的那個是誰」?)

  難不成,是憐姑娘去了無乘庵?

  正自茫然,一身紫衣臉戴輕紗、纖細若精靈的女郎自樹影間現身,嚇了梁燕貞一跳——憐姑娘是不輕易出現在人前的,這是十年來她們養成的默契,就連粗枝大葉的梁燕貞也明白,此舉非為憐姑娘,是憐姑娘為了保護她才這麼做。

  「我是你最後的武器,就像藏在靴袎裡的匕首,貼身收藏的毒砂……越少人知道,殺傷力就越強。」憐清淺說這話時正替她梳著頭髮,銅鏡裡映出她身後那張垂眸微笑的蒼白美顏,溫婉斯文的語調令梁燕貞無比心安。

  為何憐姑娘不惜打破「最後武器」的持守,也要在水豕面前出現?

  憐清淺沒同她說話,甚至來不及對上目光,便已越過梁燕貞身側,朝白衣男子行去。梁燕貞急得低喚:「別……那廝有飛刀!快回來!」

  紫衫女郎停下腳步,淡道:「原來你就是『水豕』,冰無葉。」

  白衣男子打量著她。

  「……我不認識你。」

  憐清淺道:「我夫君識你。符合你這樣敘述的人,料想並不太多。」

  冰無葉本想稱她為「姑娘」,聞言才改了稱謂。「敢問夫人芳名,尊夫又是何人?」憐清淺怡然笑道:「先夫逝世多年,是在他死前我們才拜的堂,你不一定知道他曾娶妻。」

  冰無葉看著她的眼,瞬間明白她的目的是拖延,等的不是援軍,而是無乘庵那廂諸事底定,再無轉圜。這種不著邊際的話聊上一百年也沒有意義,要摸一個人的底,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壞她的事,人一怒便會顯露痕跡,轉對梁燕貞道:

  「既然二位在此,無乘庵前打得不可開交的兔神,又是誰人所扮?」

  在憐清淺現身前,梁燕貞正想到這一處,只是露面與水豕閒話家常的憐姑娘委實太怪,頓時攫走了她全副的注意力。此時猛被水豕提醒,「啪啦」一聲擊穿另一株枯樹,從中取出裹在錦緞包袱裡的「垣梁天策」,拉著憐清淺低道:「走,咱們瞧瞧去。回頭再跟我說冰無葉是誰。」憐清淺溫順地任她牽去,一如既往,瞧不出她對男兒此舉抱持何等心思。

  梁燕貞沒敢大意,雙目不離白衣男子,倒退入林時想起一事,揚聲道:

  「那晚我若與竹虎聯手,你幫哪一邊?」雪白衣影先她一步沒入林影,夜風裡一抹淡淡的餘音,似帶笑意。「能夠徹底解脫、再沒人來煩我的那邊。可惜你沒動手。」

  「……好!我記住了。」梁燕貞哈哈大笑,拉著憐清淺霍然轉身,全力施展輕功,朝無乘庵的方向奔去。

  ◇    ◇    ◇

  嚴格說來,無乘庵前並非是二對五打成一團,而是分作兩個戰圈:竹虎和喬歸泉合鬥葉藏柯,卻明顯稍遜一籌,兔神的銀槍以一敵三,則互有勝負。

  天鵬內功高掌力沉,調息復原後一改前勢,出手進取,極不好對付;計爺的鐵筆銅琶、踏雁歌的鴛鴦鉞,都是「一寸短一寸險」的奇械,對上長槍本無優勢,但分從三面齊至,若未被「棍掃一片」壓制,便多了欺身突入槍圍的機會,以致身上雖頻添新創,兔神也時不時地險象環生,優劣形勢變化極快,難以久持,似乎給她柄長劍還更好些。

  激鬥間女郎連環三扎,一下比一下狠,彷彿後槍能借前槍之勢,計、踏二人均狼狽避過,踏雁歌甚至被挑飛了一柄鉞鉤,但面對第三槍勢如疊浪的天鵬老道居然不閃不避,硬攫槍頭,十指卻止於三寸之外,硬生生被旋攪的槍勁彈開,指甲全都爆出血來!

  天鵬嘶聲慘叫,被一槍搠入腹中,忙以單手攫住,提起鮮血淋漓的右掌,將槍頭連桿劈斷!踏雁歌乘機竄至,鉞刃一閃,兔神手裡殘剩的槍桿應勢兩分;計簫鼓由九弟身側搶出,鐵筆銅琶連摔帶打,女郎勉強擋了兩輪,斷桿接連被磕飛,虎口迸裂,鮮血長流!

  「小……小姐!」葉藏柯餘光瞥見,兩記重掌震開對手,喬歸泉滾至階前,竹虎卻只退了兩步,扔去扭成廢鐵的單刀,猱身復來,彷彿毋須調息,右手五指指甲黑如墨染,勁風隱含腥氣,不給葉藏柯回身救援的機會。

  葉藏柯料不到他會將天予神功的第二丹田用於此時,暴喝:「滾開!」擬春劍朝計簫鼓背心一擲,左手撮拳,「砰!」拳掌相交,喀喇聲中竹虎倒飛出去,落地連滾兩匝,疼得不住扭動,右掌骨輪便未碎成齏粉,眼看是保不齊了。

  葉藏柯還未收勢,左拳拳背上突然噴出黑血,腥臭難當,原本灰白的左前臂迅速透出駭人青氣,顯是短時間內連出重招,再也壓不住毒患。

  另一廂,計簫鼓高舉銅琶,正欲朝女郎的羊角盔頂砸落,聽見背後的勁風時連扭頭都不及,被來劍射穿胸膛,無鍔闊劍在他身上留下一枚茶碗大的圓洞,當中的骨骼、臟器連同血肉都被剜空;餘勢之至,瞠目張口的初老漢子就這麼趴倒在兔身上,彷彿到死都難以明白,為何汲汲營營的人生竟是如此收場。

  「……老八!」天鵬嘶嚎,踏雁歌的哀悼法卻更實際,無聲無息掠向被屍體壓住的女郎,鉞刃照準盔下的半截雪頸,奮力削去!

  「……小姐!」

  葉藏柯眥目欲裂,幾欲跪倒的膝腿不知哪來的力氣,猛然蹬起,飛也似的撲向前,這一下後發先至,橫裡撞進二人間,舉臂格住鉞刃;碎裂的袖管下,古銅色的虯勁臂肌掠過一抹青鱗暗芒,油皮都未擦破半點,利刃便已彈回。

  踏雁歌一怔,葉藏柯本欲起腳,才一動一口血箭便毫無徵兆地噴在浪人面上,踏雁歌悶聲倒地,手一揚,不知何來的大群鳥雀湧至,發瘋似的撞向葉藏柯。葉藏柯以臂遮面,擋在兔神之前,如萬箭攢射的雀鳥或彈開飛墜,或血肉糢糊,撞得臂間鱗芒頻閃,明滅的青輝迅速黯淡。

  「莫……莫教他回……回氣!」踏雁歌大喝。

  他說話的語調一向喑弱如病,人又寡言,連社中兄弟都不知他能如此狂吼,但「氣」字後忽然無聲,定睛一瞧,赫見他一邊眼窩裡空空如也,怕是遭血箭破眼穿顱,這斷氣前的一揮一吼已是餘力之所注,旋即垂首不動。

  但他拿命爭取來的兩道連擊並未白費,「鏗」的一響,卻是喬歸泉持刀躍空一砍,用力之猛,卷口的單刀應聲碎裂,隨之迸散的還有葉藏柯腦後的青鱗罡氣。只見他張臂一挾,來不及扔掉光刀柄的喬四爺連頭帶臂,活像小黃雞似的被箝在脅腋下,懼意忽湧,饒命的「饒」字只張了嘴形,喀喇一聲給活活夾死。

  「姓葉的……納命來!」天鵬自知無幸,咬牙拔出槍頭,連拖出創口的腸碎都不理,使勁搠來!葉藏柯已無起身之力,銀槍入腹的一瞬間,《焠擊青罡》的鱗紋自溢血的肌膚底下浮現,卻因用力過猛,生生折斷了入肉的小半截槍尖。

  指甲大小的碎鋼斜上激射,天鵬閃避不及,自咽底被貫穿天靈,癱軟於死敵的身上。

  「小……小姐……呃啊!」

  葉藏柯訥訥低頭,顫抖著凝視貫出腹間的劍尖,忽有些迷惘。

  劍卻未止,徐徐貫出近兩尺,他感覺劍柄抵住背門,見到劍身之上填滿膏血的「擬春雨」三字陰刻,才知是擬春劍。上頭的血不只來自敵人,更多是來自他的身體。

  口鼻溢血的落拓浪子轉過身,珍而重之的捧起羊角盔。「兔神」似未料到他行動如常,被這駭人的耐死之能所懾,竟忘了反抗或逃走,怔怔抬望,飽滿的酥胸劇烈起伏。

  「你……嘔……」葉藏柯喃喃道:「不是……不是……」

  不是小姐麼?自然不是。小姐決計不會這樣傷害他。小姐在傷害他那會兒,至少是流著眼淚的。

  原來,是我認錯了人啊!

  名滿天下的葉丹州露出苦澀的笑,雙手一合,連盔帶頭顱硬生生捏扁三分,夾在掌間的女郎一陣痙攣抽搐,紅白膏液溢出盔縫,裙底飄來一陣穢臭。葉藏柯環臂摟緊屍體,如擁夢中情人般,一寸寸將抵著鎖子甲的擬春劍退出身子,直到能反手拔出為止。

  他覺得很累,不想再抵抗睡意了,這種酣倦的感覺葉藏柯已許久沒嘗過。他在夢裡總過著另一段人生,就在濮陰的大宅院裡,還當跑腿打雜的小廝,川伯仍是川伯,傅先生仍是傅先生,毫無疑問的,小姐也依舊是他的小姐——

  「小葉……喂喂,沒死的話……趕緊給我起來!男兒大丈夫,老賴地上成什麼樣?快給本小姐起來!」

  是……是小姐的聲音。

  葉藏柯睜開眼睛,率先映入眼簾的,果然是那張他朝思暮想、未曾稍稍忘卻的俏麗臉蛋,然而與印象中似又有些不同,更豐熟、也更圓潤了些,已沒有離開濮陰梁侯府後,那千里奔波的風霜浸染之色。

  這樣,是過得很好的意思罷?是了,養尊處優。就是這四個字。

  這樣就好。落拓漢子放下心來,睡意益濃,這次他有好的預感,睡著後就可以一直待在那兒,永遠都不用再回來。那裡的小姐無疑更需要人照顧,只要這兒的小姐過得好,也就沒什麼可掛心的了。

  他閉上眼,放任自己沉落夢鄉,露出孩子般的清朗笑容,未察覺淚水如雨點淅瀝瀝落在臉上,化開了滿臉的血污。

  梁燕貞將他抱在懷裡,用力按著他骨碌碌冒著血的腹創,沒有第三條手臂能為他抹去面上淚痕——儘管那全是從她眼中墜下。

  她和憐清淺趕到無塵庵時,戰鬥已然結束,但她仍一眼認出那血人似的高瘦漢子是小葉,搶在他仰倒前穩穩接住。他的身板在十七歲時差不多就定了形,此後便還有發育,也是照辦煮碗,等比放大稍稍;雖然那臉邋遢的鬍渣和毫無美感的土包子衣品令人無言,這確確實實是她的小葉,彷彿自夢憶裡訥訥行出,撓著頭髮面頰發熱,假裝並沒有在偷瞧她。

  葉藏柯的眸焦已然渙散,莫說視物,顯已無一絲清明,她很快就會失去他。

  「小葉……是我,是你的小姐!你……你聽得見我麼?你不準死……不准離開我,聽見沒——」梁燕貞咬牙喃喃道,忽然閉上嘴,心跟著揪了起來。

  他從沒想離開我,是我離開了他。便不在濮陰,他也在某處等我,是我決定跟隨十七郎,像扔掉小貓小狗似的,將他遺棄在不知名的路旁。那個向她叩頭拜別的小葉,不過這個殘忍決定的遺緒罷了。

  到最後,她們倆連話都沒能說上。

  我為什麼不見他?為何不對他說,當初是小姐不好?便無法回應少年的感情,她們仍是家人,理當相依為命,彼此照拂——

  出血減緩,體溫也消褪到觸手可感的程度,即使不是大夫,梁燕貞只消一瞥也知已救不回來:且不說左臂毒患,透背而出的劍創最好的情況,也不可能不傷及腹腸,須得開腔縫合被貫穿的腸子,否則就算縫合表面傷口,腹內遭漏出的腸穢污染也是非死不可,且死得極為痛苦。

  自古戰場之上,穿腹者多半不救,而令其速死,以為解脫。

  葉藏柯在極短的時間內喪失意識,除失血太多,更可能傷及肝、腎等其他重要臟器,也增加搶救的困難。

  梁燕貞按著創口不放,聽一旁憐清淺似乎說了什麼,陡然怒起:「他還有一口氣,怎知沒有得救?我偏要救!」憐清淺柔聲道:「小姐息怒。我是說韭丹已然斷氣,瞧著是葉大俠下的手。」

  梁燕貞既驚又愕,頓時失語,兀自難以置信。

  「那是……韭丹?是她戴的羽羊盔?」

  憐清淺眸光冷靜,微微頷首。「不是我們做的那頂,是更精細的製品,便是羽羊神也未必能辨真假。」在屍身腦後扳得幾下,不費工夫便拆下一片扭曲變形的後盔甲片。

  梁燕貞刀眉一軒,淚痕未乾的美眸從驚疑轉為憤恨,平靜燃起沖天怒火。

  韭丹做為她的半身,忠忱毋庸置疑,但只要是人就有弱點,她的弱點一直都是媚世。後盔分離的機簧,連憐姑娘都勘不破關竅,以致複製無門,韭丹戴的盔有此設置,這哪是什麼贗品?根本就是羽羊神搞的鬼!

  他必是以媚世為餌,釣得韭丹為其所用。要韭丹背叛自己難上加難,但讓她除掉個不相干的、甚至有覬覦本門之嫌的外人,那可就容易許多。

  梁燕貞咬得銀牙格格作響,驀地一聲驚呼,一名白衫素裙、鬢簪山茶的纖細女子奔入場內,至憐清淺身前又突然止步,渾身顫抖,啞聲道:「這……這是韭丹的烏袎靴,束髮的那條帶子是我縫的。這是……這是韭丹麼?」雙腿一軟,伏在屍身上無聲慟哭,纖薄的背脊益顯稜峭,正是胡媚世。

  遠處林間似有一抹白影,待要看清時卻又不見,但梁燕貞知道是誰。

  一男一女從庵門內奔出,女子雪膚黑裙,容色出眾,烏溜溜的及腰濃髮宛若披緞,淡淡的神情卻未予人距離感,一見便招人喜歡。男子肩寬身長,肌膚褐亮,五官十分深邃,卻不是韓雪色是誰?

  與他相偕而至的,自是莫婷。

  須知熟人的親切感最催委屈,梁燕貞一見是他,未及驚喜,鼻中酸楚忽湧,再難自抑,哽咽道:「阿雪!嗚嗚嗚……小葉……我的小葉沒了!我的小葉沒了!」悲從中來,伸手拉住韓雪色衣角,貼著葉藏柯之面,頻頻觸額,淚流不止。

  第六輪降界當夜,應風色便知梁燕貞是羽羊神之一,與那女陰人一路,暗中操縱玉霄派。奪舍之後,從韓雪色處得知梁葉昔日主僕情深,如此葉藏柯盯上玉霄派所為何人,也就不言自明;見兔神現身,以為來了援軍,不料鹿韭丹會假扮她偷襲葉藏柯。

  但梁燕貞的傷心不似作偽,毛族青年定了定神,握她的手道:「梁小姐,這位莫婷莫大夫是阿雪的恩人,年紀雖輕醫術十分高明,你讓她瞧瞧葉大俠可好?」

  梁燕貞如溺水攀浮木,急急仰起:「他……他還有救麼?」

  莫婷正色道:「我也沒把握,總要試了才知道。請梁小姐先借一步。」

  鹿希色與儲之沁從庵內抬出臨時做的擔架,應風色置葉藏柯於其上,本欲與鹿希色合力,梁燕貞卻從女郎手裡接了擔架過去。

  兩人將葉藏柯抬進前院一座偏間,地面遍鋪青磚,清洗得一塵不染,移去床椅等家俱,居間一座平高台,包著打磨光潔的鏜亮鐵皮,約與腰齊;兩面窗牖前垂著濾塵用的薄紗,壁頂另設有通風管道。鐵皮台邊上的瓷盤內整整齊齊擺著刀具、縫針諸物,應風色判斷這屋子是用來進行外科救治之處,卻不知莫婷何時在此做了這等佈置。

  「……她連藥室都弄好了,就在後進。」儲之沁見他滿面狐疑,小聲道。「說是兵凶戰危時,可不能沒有個急救的地方。」自從「韓雪色」冒死搭救之後,小師叔對他的態度,便從微感歉疚轉變成友善;說也奇怪,卸下心防之後,少女一瞧他的神情眼色似乎就能明白其心思,就像這會兒一樣,自然而然便說出了他想知道的事。

  偏間須褪鞋才進得,應風色與梁燕貞將人抬上高台,便給女郎請了出去,只儲之沁留在屋裡,以皂水清潔地面,遍灑白酒淨塵。一人隔著門牖道:「我也略懂醫術,或幫得上忙。」卻是憐清淺。

  莫婷以乾淨的白巾裹住口鼻,檢視創口,頭也不回。「心領了,我與姑娘素不相識,只恐配合不來。」便再也沒搭腔。

  天井間忽響起一把嬌慵動人的嗓音:「那與我配合可好?」應風色寒毛直豎,被踩了貓尾巴似的一把跳起,下意識連退數步,差點撞上牆,失聲脫口:「莫、莫執一!」

  貼身的烏緞曲裾裹出葫蘆瓜似的誇張曲線,膚光柔潤的美婦人款擺而來,風情萬種,踩著木屐的雪白玉足說不出的淫冶誘人,但在她現身以前,誰也沒聽見喀喀屧響,彷彿穿的不是最吵的屐兒,而是貓掌肉墊,才得這般悄無聲息。

  繞腕纏指的金飾被黑衣濃髮襯托得格外精神,白膩的肌膚也是。美婦屈著如茭白筍尖的纖指,揉碎乳溝間的一顆汗珠,應風色「骨碌」嚥下津唾,身畔的儲之沁露出一臉嫌惡,對此人的些許好感頓時煙消霧散,哪知男兒不是饞,而是驚,被毒折騰得半死的身體記憶一霎湧起,此節實屬冤枉。

  莫值一乜他一眼,彤艷的紅唇勾起一抹迷魅,嗤笑:「沒禮貌!有這麼直呼岳母名諱的麼?還是我家的好婷兒干膩了,這才想起她娘親的好處來,不想做便宜女婿了?」

  無乘庵諸人沒想到他和莫婷是這種關係,差點瞠掉眼珠子。儲之沁倒抽一口涼氣,小奶脯都給撐大不少,轉念又想:「不對,莫婷的這位令堂大人可是女魔頭,說話不作準的,肯定是假。同毛族人……那樣,那不是和牲口……差不多麼?怎、怎生弄得進去!」小臉微熱,趕緊甩頭,這才恢復了正常呼吸。

  莫執一在屋外潔手灑酒,玉顆兒般渾圓細緻的拇、食二趾褪出夾腳屐繩,小手舉在耳畔作投降狀,微歪雪頸笑出梨渦;雖是故作嬌癡,竟比在場任一名少女都要合適,既純又欲,也是一奇。

  「外人不行,我來可好?」

  「……好。」莫婷瞥她一眼。「不能添亂,我一定要救活他。」

  「這麼糟哇。」美婦巧笑嫣然,褪屐入室,規規矩矩讓儲之沁為她潔足,朝台上張望著。「你那副輸血針沒了罷?別開腹腔,流也流死他。投藥降低穢染,趕緊縫合止血,還不行就用烙鐵。」隨手接過白巾裹住口鼻頭髮,包得村姑也似,紮起袍袖,快步走到台邊。

  ——你還敢提輸血針!

  東洲醫家視外科為小道,輸送血液尤為異端,死於庸醫胡整的無辜病人不知凡幾,有能力和意願為大夫打造輸血針的匠人極罕,代價亦高。老樗林大火後已過數月,莫婷還沒能弄到第二副,大大降低了葉藏柯的存活可能,聞言益發煩躁,蹙眉道:「你到底來幹什麼?專程取笑我麼?」

  「怕蒼蠅沾上我家婷兒,瞧個心安。」莫執一聳肩乜笑。

  「不想說就算了。」莫婷垂落視線,專注於處理傷口。莫執一卻對毒患更感興趣,聞嗅毒血,端詳片刻,取金針密密麻麻扎於葉藏柯上臂處,泛起的青氣及針而止,洵為奇技。

  「這毒……該如何消解?」儲之沁生出一絲希望,不禁脫口。

  莫執一笑道:「這『破魂血劍』的腐屍之毒,一般是沒治的,不幸遇上了祖奶奶。」突然揚聲:「下毒之人,運起毒功時指甲會轉成烏青醬紫,砍下那條手臂我便能做解藥。記住得活砍。」沖儲之沁眨眨眼:「是這樣才沒治。若毒源交代得清清楚楚,總有法子的。」

  屋外梁燕貞聞言,提著「垣梁天策」衝出庵門,見滿地七橫八豎的死人,才省起忘了問是誰下的手。身後應風色心有靈犀,一指階下:「竹虎在那兒,便是他下的毒!」

  女郎聞言一凜:「那廝是竹虎?」正欲上前,潑喇一聲鞭風甩至,二人堪堪避過,給撒了滿頭滿臉的椽柱碎屑,驀聽一把單調呆板、偏又作死已極的嗓音蜿蜒飄至,入耳悚然:

  「居然都玩成這樣了,怎不等吾來再開始?世無羊權,真個是天理何在啊!」

  來人高近九尺,獸皮為氅、倒拖長鞭,蜷角猩臂,羊蹄反足,正是羽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