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百十七折 休論昇沉,蝶冊合歡

  眾人俱都一靜。

  見過羽羊神的,對於這副惡魔般的面貌,已不知在惡夢中重歷幾回,此際來到月光下,見到它遠高於常人的佝僂形體,毛茸茸且黑似墨染、掌紋深刻的猩手,更別提那雙粗壯如犢牛、膝部向後反折成「ㄑ」字的羊蹄異足,完全是活生生走出來的夢魘。

  皎潔的月色並未拆穿偽裝,顯露出人為的粗陋可憐,相反的,光是它行走間顧盼自如,邁步的穩健與輕靈甚至能看出深湛功力,若這身獸形是披上去的假象,此人怕是從呱呱落地起便扮作這副模樣,才可能自然如斯——

  當然還有更便捷、更直覺的解釋,那就是「羽羊神真不是人」。

  它是從幽窮九淵來到人世,為使龍皇降臨而鞠躬盡瘁的神之使,一旦見了它現世的真貌,眾人再也無處可逃,沒法再欺騙自己那是在暗室中借由易容改扮所致,惡夢與現實間的藩籬忽然消失,惡夢即刻成為現實。

  蜷在階下的刀鬼一見它來,奮力支起身子,啞聲道:「羽羊神……那淚……淚血……我沒輸……點數……兌給我……」他左手臂骨已折,軟軟的舉之不起,勉強顫起的右手掌扭曲到幾乎辨不出原形,直如歪七扭八的珊瑚,卻是被葉藏柯臨危爆發的一擊打得骨爛如麋,令人不忍卒睹。

  羽羊神衝他擺擺手,那只骨甲如鉤的猩猩手上下揮動,說不出的滑稽詭異。

  「行了行了別磣人,趕緊放下,現場還有小朋友哩!各位家長不好意思啊,他這人就這樣,沒惡意的。」鉤爪「喀喇喀喇」撓了撓羽羊盔的下頷,嘖嘖兩聲:

  「你這不好辦哪,馬仔——這麼喊你不介意罷,馬長聲馬大人?大夥兒這麼熟了。你又換《破魂血劍》,又換乾坤鴻羽丹,又換升級版的《逍遙合歡冊》帶十名絕色鼎爐——雖然『絕色』是窯子名略有詐欺之嫌,但營銷也就是這樣了,況且人也不醜哇!奶子還都大。七天之內沒提退換貨申請,就是交易完成的意思,你不點贊也罷了,拿來說嘴可不厚道。

  「算將下來,你在孔海邑池賺的點數非但清光,還倒扣……吾瞧瞧,倒扣七萬五千三百一十二點半,算你七萬五千三百一十三點就好,什麼也兌不了。」

  應風色不由一凜:「果然竹虎便是馬長聲!」

  馬長聲的覆面巾早已鬆脫,奮力掙扎下終於滑落,露出一張眸絲密佈、雙頰凹陷的灰敗長臉,五官輪廓依稀是當年應風色當年曾見,卻彷彿萎縮了肌肉,表皮內縮絞緊,繃出瞠眼暴牙的髑髏模樣,鬚眉稀疏,像鬼還多過像人。

  應風色想起「黑山老妖」——鐵鷂莊莊主霍鐵衫——來,那廝雖是被鐵牙眾鬼面的頷釘折磨得不成人形,但眼中的絕望、惡毒與瘋狂,卻與此際的馬長聲極似。印象中那對待少年溫和有禮、笑容疏朗的劍塚台丞副貳,在此人身上彷彿已點滴不存。

  「你……混賴!」馬長聲濁瞳險惡,血漬半涸的乾癟嘴裡呼嚕嚕地吐著血唾灰沫,狀欲噬人。「老子……幾萬點……明明……怎會……」約莫內傷沉重,難以成句。

  「是這樣,」羽羊神很困擾似的撓撓盔側,微歪著頭,動作鮮活到令人以為那真是他的腦袋。「馬仔你的主動兌換點數看似有餘,可全消耗在被動需求上,這點說明書也有寫,吾想你可能沒有細看。

  「孔海邑池有保護諸位參賽同僚,好生進行遊戲的義務,但這項服務是有但書的,一旦你經常性地面臨危險,超過了免費服務的範疇——就得加錢!很公道吧?

  「你失手掐死老婆時,是誰偷偷為你除掉潛在的目證?老尚書終於發現你害死愛女,你倆翁婿翻臉那回,你該不會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罷?還有勾結雷彪和喬歸泉干的破事……怎麼想都很需要加值服務啊!

  「七除八扣下來,你那區區幾萬點的可憐積攢很快就見底了,賒總不能沒個底啊,吾也是很辛苦的,只好停了你的加值服務;這一停,慕容柔很快便查到你的頭上。現在曉得這服務真的很超值了吧?」

  羊角盔轉了過來,明明知道頭盔兩側的黑眼珠是假,眾人卻不由自主興起一股「被它盯住」的錯覺,配上那親切說明忽然轉冷的口氣,腳底心頓時麻癢起來,冷汗淌滿背脊。

  「馬仔,依吾看,你差不多就到這兒啦,下了唄。」

  下……下什麼下?下去那兒?若非腳踏實地,難不成是入土為安?

  馬長聲驚恐起來,起初他並不信什麼羽羊神,但鬱鬱不得志的苦悶到了令人難忍的地步,連面對瓊娘都覺苦澀,明明嬌妻知書達禮、溫柔貌美,雖秉性剛直,床笫間卻是曲意承歡,願意為他品簫扒穴,不以為羞恥,簡直是完美至極的賢妻……馬長聲不明白自己為何硬不起來。

  瓊娘連這樣都不生氣、不嫌棄,但她越是溫柔體貼,馬長聲就越軟。這是活生生的地獄,男子絕望地想。他上輩子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之事,才得這等報應?

  更可怕的是,他並非沒有慾望。

  靠著偷窺妻子沐浴、更衣乃至如廁,馬長聲排遣了好一段時光,但他渴望濕濡的小穴,帶著淡淡腥臊汗鹹的、混有肌膚香澤的黏膩烘暖,還有交媾時身下女子激烈的反應:喘息、呻吟,甚至是哭喊呼疼——

  但,莫說秦樓楚館,連白城山附近的妓寨他都去不得。

  他是兵部尚書武茂的女婿,是明明匹配不上、卻仍娶走了他唯一的掌上明珠的白眼狼。他的人生夠糊爛的了,還要再添一條流連風月的罪名麼?

  他不敢想像瓊娘知悉時的失望神情,要是還原諒了他,說不定馬長聲真會選擇抹脖子。她那彌足珍貴、毫無保留的愛,怎麼會此沉重?

  羽羊神的出現,並沒有比他那會兒的人生更糟。不,應該說那或許是馬長聲當時糟透了的人生裡,少數還有點鮮活生氣的小插曲。他還記得羽羊神頭一次交付給他的遊戲「任務」,是去攔殺個名叫藍銀蝶的女賊,資料上說她約莫二十七八,從小便同師父好上,後來又姘上了師兄,合謀弒師奪寶後黑吃黑,冷不防地宰了以為人財兩得的姘頭,從此逍遙江湖。

  藍銀蝶不是他的對手,毫不意外地拿身體誘惑他,馬長聲幾乎沒什麼猶豫便褪了褲衩,把不住上下彈跳的雞巴「噗唧!」搠進了女郎的蜜穴裡,藍銀蝶哀喚著蜷縮起來,那股子濕暖緊湊令男子飛上了天——

  他都快忘了自己也能這麼硬。

  握住的手感簡直像是纏了革帶的刀柄,重又憶起那種使刀廝搏、命懸一線,興奮到直欲悚慄的快感。況且依照任務說明,「遊戲」是從插入後才開始,姦淫本就是避不過的一環。

  過去總先入為主地想,像這種以淫技著稱的女魔,該是煙視媚行、妖妖嬈嬈才對,藍銀蝶卻一副受氣的鄉下小媳婦模樣,瀏海齊眉,綁了根粗大烏亮的及腰長辮子,粗布花裙冬襖子的身形瞧著臃腫不堪,扒開襟口才見內裡是件胭脂色的錦緞肚兜,還裹了對尺寸傲人的綿軟巨乳。

  豐乳肥臀、天生肉感的藍銀蝶,還有把圓凹的葫蘆腰,雪白的大腿既豐盈又結實,剝光後直是兩樣風景。

  渾名「血觀音」的女郎挨肏時居然是良家婦女的人設,小手不住推拒著他的胸膛,又或軟弱羞憤地搥打他,對鍛煉精實的強壯漢子來說根本不痛不癢,反而更覺興奮。

  馬長聲揉著女郎水滴形的沃乳,吸吮啃嚙後猶不盡興,又去吻她的嘴兒,藍銀蝶死命抗拒,但被他狠狠頂了幾下,卻不由自主地張嘴伸舌,用力昂起的雪頸繃出淡淡青絡來,顫抖到完全無法抵抗。

  銜住濕潤的小嘴時,男子發現她連舌尖是都涼的,彷彿渾身熱血全集中到了穴兒裡,感覺像插入一團滾燙的油膏,膏中埋著皮索也似,一圈一圈地纏緊他硬挺的肉棒,那種無法自制的抽搐令他充分感受到女郎的無助,征服她的興奮和滿足直欲爆棚。

  「不……不要!啊啊……放開我……淫賊……嗚嗚嗚嗚……饒……饒了我……啊啊……不行了!啊啊啊……好脹……啊啊啊……」

  婉轉相就的妻子從未帶給他如此強烈的快感,便在新婚燕爾時,閨房裡舒適的香衾鴛枕,也遠比不上這野地草叢間的汗血抵磨。

  正值壯年的馬長聲毫不留力地挺動,此生頭一次像野獸般撞擊女子,驚訝於她們竟如此能承受蹂躪,不住積攢的強烈舒爽很快便迎來洩意,他肏得更快更狠,繃顫如弓的藍銀蝶連叫都叫不出,張大檀口眸焦渙散,鱆足似的油潤膣壁箝夾著往內一縮,狠狠地捋出了大股濃精!

  「呀————!」

  女郎魂飛天外,交扣在男兒腰背的蓮足向上一提,杵尖像被咬著往下一沉,陷進一處過狹的窟窿,射精間都沒停下聳弄的馬長聲虎吼著一收胯,竟沒能拔出,索性抵著軟嫩滑脆的小肉窟繼續頂,每下撞得藍銀蝶迸出短促酥膩的一聲「啊」,相連無斷,簡直像彈奏樂器似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

  肉棒甚至不曾軟下,馬眼一酸,又舒爽地射了一回。他略微撐起身子,本想拔出來喘口氣兒,但女郎汗濕的奶脯又大又圓,晃顫如浪,張口渙眸的模樣誘人到難以忍耐的地步;回神時,他已揉著細白雪乳,鑄鐵般的雙手十指深深掐進乳肉間,頂得她哭叫起來,而精水瞬間又將洶湧而出。

  他在女郎酥茫的眼底瞥見一絲嘲弄之意。

  藍銀蝶武功平平,但她自師父處奪得的《合歡冊》又稱逍遙天魔功,乃是昔年「逍遙合歡殿」絕學,其師祖參與了誅殺鍛陽子的除魔行動,偶得此冊,卻沒有練成魔功的天賦,傳到藍銀蝶這代,只剩不甚光彩的採補秘術。

  她十二歲上就讓師父破了身,當作爐鼎同修,師徒倆內外武功均無長進,只她悄悄練出了這門以膣戶盜采男子陽氣的怪異本領。一入其穴,男子便會難以自抑地出精,繼而流失功力;拔屌走人說來容易,卻從未有男人試圖抵抗這種銷魂蝕骨的滋味,直到性命垂危都還捨不得停——瀕死的悚慄與射精的快感,本就是極其相似之物。

  這名忽然上門的黑衣煞星,可說是藍銀蝶遇過最強壯的男人,在她那迷人的銷魂窟裡也只能乖乖地精盡人亡,等到女郎發現自己的連番高潮不太對勁,已然來不及了。

  她美得渾身酥軟,一注一注地洩出陰精,早沒了扣足抓背,或裝作軟弱掙扎的氣力,如一灘爛泥般任男子針砭,隱隱察覺功力乃至方才汲取而來的男子精氣飛快流失,旋又被逼瘋人的快美吞沒,氣若游絲地抽搐呻吟——

  最後馬長聲硬生生干死了她,連帶收取了女郎苦練十五年的《合歡冊》內力,算上她得自於師父師兄處的,怕還不止這個數兒。

  他雖不信神神叨叨的羽羊神,卻有詳閱說明的好習慣,這樣的一板一眼最終救了他。藍銀蝶師徒所習,其實只得《合歡冊》的一半、稱「陽接橋」者,此法專汲陽氣,男子習之無益,僅藍銀蝶悄悄掌握了法門。羽羊神的任務說明裡,有與之相對的「陰走馬」之法,馬長聲的功力遠高於藍銀蝶,拔河的結果就是這樣。

  馬長聲連屍體都未及處理,趕回家中褪去衣衫,闖進瓊娘房內——他們已分房睡了大半年——趁著陽具還硬,痛幹了她一回。瓊娘比村姑般的藍銀蝶美貌百倍,是真正養尊處優的千金大小姐,那股子嬌嫩是從內裡透將出來,渾無半點粗礪,彷彿價值連城的美玉骨瓷。

  就連洞房花燭之夜,他都對她百般呵護,唯恐捏壞了玉人,從未像此際般掀被撕衣,粗暴地進入她的身子,揉得那對沉甸甸的乳瓜恣意變形,雪白嬌軀上佈滿紅通通的抓痕,如遭惡徒強暴,透入窗櫺的月華映亮了滿榻狼藉,說不出的淫靡。

  但瓊娘是歡悅的,膣裡的痙攣從未如此劇烈強橫,那未經採補秘術鍛煉過的蜜壺緊縮之甚,毫不亞於惡名昭彰的「血觀音」藍銀蝶,輕易刮出一注濃精來。嬌喘絮絮、幾欲暈厥的美婦赫然發現,她的相公竟維持著射精那一霎的駭人粗硬,持續刨刮,瞬間又將她推上雲頂峰巔——

  結縭逾二十載,儘管未能生育,瓊娘也不年輕了。馬長聲望著榻裡屈腿撅臀、酣睡若死的赤裸愛妻,才發現她腰腹間有明顯的婦人腴態,不復當年窈窕;肥美的雪股同兩隻乳瓜一般,膚質好到落手微泛嬌紅,青絡淺透,但股瓣下的細紋清晰可見,已無往昔之緊俏。

  就連天仙般的美貌,終究也不敵歲月侵蝕,適才瓊娘快美時無法自抑地張嘴挺舌,竟與藍銀蝶有幾分相似,就是個溺於慾海、極平凡的婦人,被幹得嬌軟無力,也會以粗俗的艷姿趴臥睡去,半點也不高雅金貴。男子望著跌落凡間的妻子,若有所思。

  若非瓊娘發現他的秘密,之後那段時光其實是甜蜜的,有幾分當初新婚時的感覺。以「陰走馬」汲回的女子元陰無法化消,成為丹田里的一團雜氣,大清河派於內功上別無長技,馬長聲只能以自身功力慢慢化去,直到羽羊神透露全本的《合歡冊》中,有煉化雜氣為功力的訣竅,馬長聲因此步步行深,終至不可自拔。

  羽羊神從開頭就沒給他自我圓說的借口。

  殺「血觀音」藍銀蝶不是為了懲奸除惡,替天行道毋須把雞巴肏進女魔頭的屄裡,那廝是要他直面自己心底最深處的慾望,釋放出那頭備受壓抑、忍無可忍的猙獰野獸。

  納藍銀蝶的內力為己用,為馬長聲開啟了武學上的雄心,而透過兌換的功法、神兵、奇藥大幅提升後,權財接踵而來,馬長聲漸不甘於此,這時羽羊神向他提出晉陞半神的邀請,「竹虎神」於焉誕生。

  回頭一看,他擁有的一切全是降界賜予,這個最初他嗤之以鼻的體系,使一介鬱鬱不得志的刀客搖身一變,成為一城之主,「遊戲」再要這麼玩將下去,誰說他爬不上東鎮寶座,乃至指點江山,問鼎天下?區區兩條手臂,怎不能恢復原狀了?點數不夠他就賒!先過了這一關,後頭再還不遲!

  誰會傻到離開遊戲?你休想……我死也不下!

  他咬著牙靠牆站起,行將崩潰的體內諸元連痛苦也一併提升,丹田中如萬刀攢刺,堪比酷刑。他練的合歡冊也好,天予功也罷,全是巧取豪奪不辨精粗、只求速成的旁門左道,這種邪派武功死前往往得承受散功之苦,如佛經中畢生以毒蛇為食的神鳥迦樓羅,須受體內萬蛇之毒反噬後才嚥氣,死得痛苦不堪。

  「我……不下……點數……賒……換……換……」

  「馬仔,你這樣讓吾很難做啊。」羽羊神攤手,肢體動作透著滿滿無奈,可惜沒人笑得出來。「這樣,看在你是最資深玩家的份上,就再讓你賒一樣好了,看你是要治哪只手,還是停止散功……機會只有一次,錯過就等來世!好好選啊。」

  眾人面面相覷,不由得頭皮發麻。這樣的選擇還不如不要:便能憑空復原一條手臂,那也是半殘;止了散功的痛苦,雙手怎麼辦?原本的功力還能保留幾分?不管麼選都不會改變悲慘的現狀,只是延後解脫而已,根本是懲罰。

  馬長聲咬牙喘息著,忍著劇烈的痛楚,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其他……《其他目錄》……卷五……項十七……幽——」唰地一聲血霧沖天,嘶嘶噴濺聲不絕於耳,直到馬長聲「砰!」仰天倒落,眾人才見他喉管橫向切開,其深逾半,身雖死而目未瞑,滿面錯愕,嘴形還停在那個「幽」字上。

  梁燕貞謹記莫執一言,要活取馬長聲右臂,眥目欲裂,不顧鞭風險惡,飛身撲前一滾,隨手抄了柄單刀,運功剁下屍身臂膀,以衣擺胡亂纏起兜在懷裡,點足掠回。

  羽羊神用空著的左手鉤爪撓腦袋,語聲尷尬:「呃,吾說兔啊,你點數是夠的,不管是要火烤還是生吃,給你兌條牛腿可好?保證是上等的黃牛,別這麼將就啊。」

  梁燕貞沒空陪他發瘋,倒是守在庵門前、雙手負後的言滿霜瞥她一眼,冷道:「你是兔?」梁燕貞被睨得心頭突的一跳,本能停步,嬌軀一霎繃緊,然而胸臆裡始終忐忑不定,輕咬朱唇:「先讓我救人,而後有帳一塊兒清,跑不了你的。」

  言滿霜嘴角微揚,又露出那抹小巧的細折,嬌小的身子散發出驚人的氣場,上下打量她,瞇眼哼笑:「倒是個情種。」微微側身讓過。

  梁燕貞頓覺壓力一空,彷彿有堵看不見的巨牆撤去,再沒有那種心緒不寧的悶窒,駭異更甚,不敢耽擱,悶著頭衝進庵門。錯身時依稀聽女童低道:「……也不是她。」卻不明其意。

  馬長聲的斷臂被送進偏廂,披上白棉袍白布裙兜的莫執一,在牆角另一座小得多的鐵皮檯子上給手臂施金針,以維持肌血活性,阻斷真氣流失,下針才覺不對,蹙眉揚聲:「這是活砍下來的?」

  門外梁燕貞遲疑了一霎,嚅囁道:「才斷氣我便砍了,就一下子——」

  「砰」的一響,莫執一一掌打得台臂齊震,器械散落,怒道:「『活砍』你他媽是哪個字聽不懂?這就不能用了啊!」儲之沁嚇了一跳,然而擔心更甚,投來焦急又無助的目光。主台那廂莫婷頭也不抬,一邊趁著麻沸散生效縫合腸創,邊冷靜開口:「既是腐屍毒,不用凝活針法,改用化僵針法如何?如此一來,便……嗯?這是——」忽然提高嗓音:「……娘!」

  「娘也沒用,毒線過金針了對不?」莫執一收拾針械,撒氣似的往斷臂上扎,沒好氣道:「怎麼施針我還用得著你教?把這玩意當藥煉也是不行,他得有命等到試出解方才行,活血對合怎麼也能快些。」

  應風色隔著濾塵紗在門外探頭探腦,雖於醫道所知有限,依稀聽懂了母女倆的對話。如同莫婷透過與他交媾,以自身「萬毒必解」的天賦中和了母親玉宮之毒,《破魂血劍》是練到肉體之中、發動真氣才會產生毒性的活體毒,其理近於蛇蠍雖擁毒囊,而不害自身。

  吃蛇肉或蠍肉並不能解毒,從活取的血中才能提煉出相應的解方。莫執一說的「活血對合」,用的約莫還是女兒之血,拿毒源來試是最快的,中毒之人身上的毒血已摻入更多更複雜的因子,除非與莫婷進行足夠親密的接觸、直接讓對合發生在她體內,否則效果不會太好。莫婷當然不可能這樣做。

  馬長聲既死,毒源已絕,斷臂又不會自行發動真氣、凝出毒性來,活血對合的捷徑形同斷絕。要是能讓這條斷臂一直保持活性,像還接在活著的馬長聲身上——

  應風色猛一擊掌,正欲開口,突然間天旋地轉,氣息一窒,回神時已被掐著喉管挾於臂間,來人肌膚無比絲滑,便隔著幾層衣布也能清晰感受,更別提融融洩洩的乳香,中人欲醉,要不是他毫不懷疑必要時莫執一真會擰斷自己的脖子,老實說這個姿勢還真不錯。

  鹿希色拔出劍來,梁燕貞與儲之沁齊齊開聲:「你幹什麼!」「放開他!」

  卻聽烏裾美婦笑道:「……還是你讓我把寄在便宜女婿這兒的寶貝取出,那也不用對合了,我自有辦法解那小子身上的腐屍毒。只是要快啊,待毒近心脈,別說是娘,大羅金仙也沒法兒救。」自是對莫婷說。

  莫婷正搶時間縫合腸創,以金針阻截血流的時限甚緊,腸子又是臟器中最難處理的部位,按莫執一那投藥止穢閉的做法,本質就是賭博,只要葉藏柯命夠硬就不會死,但十之八九是要死的;莫婷只能在閉鎖腹腔前盡力清創,降低他感染而死的機會。

  偏偏母親竟在分秒必爭的當兒發難——不,她是計劃好了的,無論形勢如何變化,她就是為挾持應風色而來,逼著她解開他心脈上的三色龍漦,好物歸原主。

  莫婷不知該對母親,還是相信她真心想幫忙的自己更失望些,身為大夫的自我要求不容許她輕易動搖,雙手仍專注於眼前的工作,深吸了口氣,正要回話,忽聽應風色道:

  「……只要能維持這條手臂是活的,就行了罷?」聲音悶鈍,卻是自莫執一腋窩裡發出。美婦人微側嬌軀仍憋不住笑,小嘴畔梨渦淺淺,只差沒跳將起來。

  「好癢!喂,別貼著人奶子說話啊,還想不想娶我女兒?岳母雖也是娘,不是讓你這麼吃奶的。」你跨在我身上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當然應風色沒敢說出口,勉力仰開,辛苦地說:「我……在下知道有種藥或有奇效,可就近取得。半個時辰內……不,兩刻間便能往返,不知來不來得及?」

  莫執一饒富興致,柳眉微挑。「撐不了兩刻,最多一刻多點兒。我倒要看看你小子能變出什麼仙丹來。」信手一甩,將偌大個毛族青年扔小雞似的摜出門去,怪有趣似的咯咯嬌笑著,摸了摸被青年呵熱的乳脅,小臉微見暈紅,若無其事地回到角落小台,哼著小曲,白皙柔荑輕按著青紫斷臂,從皓腕一直連到手背指根處的鏤空飾片忽如金水流溢,撲簌簌地滲進了斷臂之中,皮下掠過一抹金燦燦的光脈,眨眼不見蹤影。

  莫婷雖背對著她,兀自抓緊時間搶救,卻不禁有些迷惘。

  運使素蜺針耗用的是血髓之氣,血髓之氣如同筋骨氣力,除非根源受創,否則放著不理也會自行恢復,與真氣不盡相同,但畢竟不是即用即復。母親若為三色龍漦而來,沒有放應風色離開的道理;莫婷自知他不是藉故逃跑的宵小,然而母親既不信人,更不認識應風色,不可能天真到聽信他一面之辭,就這麼老老實實等他取回靈藥。

  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她真正的盤算到底是什麼?

  葉藏柯的身體卻不容她分神思索,突然劇烈痙攣起來,不知是金針阻流所引起的栓塞,抑或毒性擴散到某緊要之處——

  ◇    ◇    ◇

  不知從何時起,場上忽然只剩兩個人——不計遠處盤膝調息的忽傾城,以及功體已廢、半死不活的無葉和尚的話。

  半人半獸的降界之主倒拖鞭柄,意興闌珊地行過庵前空地,隨意跨過地面橫七豎八的屍首時,那雙粗壯的羊蹄反足簡直同山間蹬羚一般歡快,矯健更像野獸而非人,毛皮下隱約能見大腿肌束虯鼓張弛,言滿霜瞧得目不轉睛,卻始終無法看出破綻。

  她自問見識廣博,周遊東海那些年,也遇過夠多奇事了。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騙子,但沒見過忒精巧的易容改扮之術,不只道具精絕,最難的肯定是披著這套半人半獸裝束的扮演者,其技藝已臻化境,不容小覷。

  適才羽羊神揮鞭之際,她其實未必來不及阻止,一來狗咬狗再好不過,竹虎死不足惜,何必攔他?二來,她也想看看那只五枚指甲彎如鷹喙的漆黑猩手,使不使得兵刃。

  事實證明:帶鉤爪的猩手皮套,絲毫未妨礙羽羊神高超的鞭法,去掉裝扮後會更強也說不定,但在同樣擅使長索流星的言滿霜看來,他劃開馬長聲咽喉的那鞭招勁皆巧,已是江湖一流高手的手眼,那就只剩下一個問題——

  在她頸後埋入連心珠的,是不是他?

  羽羊神在數丈開外停步,這是對鞭索相對有利的位置。精明的盤算令言滿霜略感失望,能無聲無息放倒自己並埋入機關的絕頂高手,似不該如此小家子氣。

  從羊角盔頂算起,獸形半神的身長足足超過八尺,嬌小的言滿霜站在階頂才與他一般高,兩人在月下相對,最後還是羽羊神打破了沉默。

  「哎呀呀,該怎麼說呢?吾今晚其實是為你而來……等、等一下!這聽起來哪裡怪怪的,吾真不是煉銅啊,吾一向喜歡奶子大的!不對,你個雖小,但奶子可一點也不小……慢著,雖然這聽上去完全是認罪自白,但你若不是女童,那就完全沒問題了啊。」

  身體每回進出降界時,早已被瞧了個透,就算對女郎做再過分的事,她也一無所知——猥瑣言語背後的真實涵義並未動搖言滿霜,冰冷的杏眸中甚至未露一絲噁心憤怒,令人捉摸不透。

  羽羊神不喜歡這樣的冷靜。這代表她手裡的牌比他預想的多,甚至更好也說不定。「把你塞給我的……怎麼說呢,你知道,就是那種『有力人士』。」屈起雙手食、中二「爪」,如螃蟹般在耳畔動了動。「吾也很頭疼啊,又不能不理,所以花了點工夫調查言滿霜。如你所知,能查到的訊息非常少,差不多就只一條。」

  言滿霜嘴角微揚,細折約隱,然而卻不是在笑。

  羽羊神自顧自道:「什麼都查不出實在太氣人,吾靈機一動,不如從你師父惟明尼姑查起罷,愛屋及烏嘛。但奇怪的是:從前惟明到處踢館時,是有許多人見過她、挨過拳頭的,不是虛構人物,但從她蓋了這座不像尼姑庵的尼姑庵,收了個小丫頭為徒後,江湖上就再沒有此人的消息。

  「吾查了替惟明剃度的寺廟,才發現她的度牒,是唐杜玉氏的玉老爺子花錢買的,她本人既未剃髮,實際上沒出過一天的家,連寺院都沒待過,這到底算不算尼姑,其實還有待商榷。

  「所幸授她度牒的淨禪光明寺,是玉夫人生前皈依處,說她捐了大半座寺廟也不為過,寺內有幅『蓮華天女像』,便是依玉夫人年輕時的模樣繪製。據說玉老爺子迄今逢初一十五便到寺裡去上香,每回在畫像前一待就是大半個時辰,真個是至情至性,死生不渝。

  「吾派人去臨摹了一幅回來,果然是罕世的美人,嬌小玲瓏,難怪玉老爺念念不忘。據說他倆夫婦是姑表結親,親上加親,玉家女子都是小個子,你瞧那玉鑒飛就是。只是吾覺得這幅天女肖像越看越眼熟,你瞧瞧像哪個?」取出畫軸「唰!」抖開,擲至庵前。

  若說玉鑒飛的懸紅圖影與言滿霜有六七成像,這畫中女子就是只換了衣裳、改梳成年女子髮式的言滿霜,沒法再更像了。

  羽羊神扳著猩手骨甲,一條一條數著:「自你出現,惟明便絕跡江湖;你和惟明的母親長得一模一樣,加上最有趣的一項——水月停軒記名弟子言滿霜,十五年前在湖陰城郊的楓林驛,與其師筠莊為邪派妖人所殺,因同行者盡皆遇害,水月門中沒人知道這女童是誰,當作是無辜受累,葬於湖陰城外義莊。

  「後來是收到一封匿名信,說她是筠莊在旅途中所收弟子,到她家鄉一查,果有此事,才把骨灰還給了言家。言滿霜便投胎長成、兩世為人,也已不是你外表的歲數了。可惜這幫九淵使中沒有個正牌的水月弟子,否則此事在門中頗有人知,料想早已拆穿你冒名頂替的把戲。」

  半人半獸的降界之主抱臂支頤,饒富興致地繞著垂眸冷面的嬌小女童。

  「重新介紹一次好了,羽羊神,降界之主,是龍皇陛下最忠誠的奴僕,來自幽窮九淵,目前單身。吾該稱汝為『惟明師太』,還是叫玉未明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