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百十五折 惟思歸引,逝鹿猶見

  (召羊令……羽羊神今夜,居然對無乘庵發出了召羊令!)

  應風色聞言色變,庵內諸女的反應卻不甚相同:

  洛雪晴母女相顧茫然,儲之沁則難掩憂懼;莫婷未曾經歷降界,對羽羊神的理解和忌憚總隔了一層,但也知如黑衣怪客和羊盔女子這樣的高手還有兩人未現身,情況可說是糟糕至極,不禁微蹙柳眉。

  鹿希色那美得極有個性的貓兒臉上一片淡漠,彷彿戴了張生漆面具,明明沒甚表情,瞧著卻還比前度更陰沉。

  滿霜美眸一眥,精芒暴綻,嘴角又浮現那抹小巧細折,竟有幾分躍躍欲試。應風色暗忖:「莫非她是打著卯上四名羽羊神的主意,欲將降界的首腦一網打盡,徹底了結此事?」但莫婷並未替她取出頸後的『連心珠』,受制於人,豈有勝算?

  不對。一定有什麼事是他不知道的。

  莫婷對他毫無保留,可以當作「連莫婷也不知曉」,而莫婷與言滿霜唯一的分歧就在於連心珠的處置,想來鹿希色定是由此入手,與滿霜背著莫婷制定了第二套計劃。

  問題在於:她們打算怎麼做?

  由「應風色」詢問或可得知,但鹿希色和滿霜決計不會告訴韓雪色。他正想對莫婷使眼色,暗示她到一旁說話,忽覺兩道冷冽視線投來,刺得他有些疼痛似的,卻是鹿希色。

  她有意無意擋在二人間,莫婷尚未與他對上眼,又被洛雪晴母女引開注意力。

  那晚的奇異夢境浮上心頭,應風色五味雜陳,既焦躁惱火,又無法直率地厭憎起她來,便已決定對莫婷一心一意,他仍無法討厭那張彷彿嘲諷著一切的貓兒臉,倒不如說正因如此,擺脫過往的應風色沒有了恨的目標和驅力,越發想知道她意欲何為、何不遠走高飛,這裡還有什麼值得她留下?

  那必定關係重大,由此應風色益發焦躁不安,卻毫無頭緒。

  此刻鹿希色瞧著比誰都陰鷙,完全不是記憶裡渾身上下充滿魅力的嬌慵女郎,直到她突然圓瞠美眸,應風色從她未及開聲的唇形辨出「小心」二字。

  中毒跪地的葉藏柯身後,忽傾城不知何時掩至,無聲無息擎劍,待眾人察覺之時,已到了斷首絕命的瞬間!

  葉藏柯擲出的命運之骰,在最危急的關頭,開出了令人哭笑不得的結果。

  這份貼地潛行的本領堪稱化境,極靜轉極動的揮劍亦無懈可擊,忽傾城在近百場的公開決鬥中從未使過此招,只在無有目證的僻靜處殺人時才用,正為保持「出則必殺」的隱密和威力,不讓任何潛在的對手有機會提防。

  而無人知曉的殺著,連名目都不需要。

  忽傾城以此招攔腰斬殺的對手,多到足以讓他練成「斬骨無傷」——骨頭不是弄斷劍的元兇,肌肉、臟腑,乃至封於人體之內、仍保有高度活力的濃稠血液,都能讓極速揮斬的利劍為之一頓,這一息間的阻滯,足夠使未盡的內外勁力加諸於極小的一點,瞬間折斷百煉精鋼,反震的力道甚至能扭傷手腕,或令頓止不住的身臂劃過斷劍,造成重創。

  忽傾城不惜在眾目睽睽下亮出秘招,可見勢在必得。

  這份決心讓他瞬間進入某種近於「無」的狀態,就算斬的是石樁甚至鐵柱,忽傾城似乎都能聽見那極銳極薄的「唰!」穿物異響——

  劍刃上並未傳來絲毫阻滯,彷彿連空氣都被切開。

  從「無」中歸返的忽傾城,準備好迎接熱血潑面、頭顱飛旋,豈料那廝卻回過頭來,灰白的瘦臉似還笑了笑。

  (落、落空了!)

  ——怎麼可能!

  「名動兩湖城的風流劍客」不過是忽傾城精心打造的形象,在決鬥者乃至「百決無敗之人」的身份之前,他先是一名經驗老道的殺手,在劍法未成時便已開始殺人。忽傾城踏步一頓,連腰脊帶劍刃反向而回,爆出刺耳的「喀喇!」輕響,眾人只能眼睜睜看他腰旋劍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逆向回轉,二度斬落!

  葉藏柯笑容倏凝,映於劍刃的歪斜面孔一瞬間放大,頸畔冷鋼令人悚慄,卻連寒顫都來不及打。

  他終究低估了「時雨春風」忽傾城。

  十七爺曾對他說,《元惡真功》有三層境界,須得依序而成:

  先是「所見即所知」,這是連結感官(見)與心識(知)的第一步,再來是連結身心的「所思即所至」,終至「所欲即所成」,將影響的範圍,從自身擴延至外界諸物,於焉神功大成,能以心念輕易殺人。

  「……說是這麼說,你小子是練不成的。」十七爺笑乜著他,與其說輕蔑,更像是調侃,易感的少年並不覺得有想刺傷人的惡意。「你這人太實誠了,你的世界一板一眼,方方正正像個箱子,這樣的人練不了《元惡真功》。」

  葉藏柯都聽懵了。方方正正、一板一眼的世界……有什麼不對麼?

  十七爺哈哈大笑。「我運《元惡真功》時,眼中所見無不歪斜扭動,顏色像潑色料又落進水裡似的,交融流淌;有時能看見聲音,有時又能聽見影像……這樣的世界你能想像麼?」

  的確是不能。十七爺把他的茫然和失望全看在眼裡,叼著草稈怡然笑道:「所以你別想著練成,練成了怕是要瘋,練到『所見即所知』就行了,這對打架有大助益,練了也不虧。」少年訥訥點頭。

  這些年來混跡江湖,刀頭舔血,掙下「赤水大俠」偌大名聲,葉藏柯於生死俄頃間多有體會,終於明白十七爺的苦心。「所見即所知」是他這種無門無派的野路子最強的武器,便不運真功,經年累月下來的眼力和身體協調性,已遠勝於他交手過的名門正傳,更利於實戰中偷師應變,至於精簡招式提升威力等好處,那是更不必說。

  他更依賴這種伴隨而生的手眼身技,而非《元惡真功》自身,原因無他,僅僅是運使「所見即所知」的行氣法門,便會在不知不覺間心生狂氣,直欲鼓爆胸膛,回神才發現「抒發」無非是各種令人難以接受的狂悖之舉,傷己傷人,毫無益處,索性封藏。

  葉藏柯甚至覺得,當年十七爺的狂態說不定非其本心,而是受真功所累,畢竟連他都成了這副吊兒郎當的懶憊模樣,此非葉藏柯有意為之;連飲酒和睡女人的習慣,都是為了轉移練功的後遺症才養成。

  忽傾城的潛行術確實精絕,直到出手前葉藏柯都沒發現,然而殺氣畢竟難以盡掩,老十三揮劍瞬間,猝然爆發的殺氣像在葉藏柯耳畔硬生生炸開一座山。

  無數晨昏的揮汗苦練、無數次生死交搏間所積累,無論懂或不懂的,驀地突破了框架,激盪成完美和諧的一霎,身體和及頸的勁風、劍刃,乃至殺氣內息等忽然同一,如水溶於水中,天下間一切武道醫道之理都無法解釋,血肉之軀如何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貼刃側倒,又如柳條般彈回,快到肉眼難辨;映於刃上那一笑,是葉藏柯既感錯愕又覺離奇,竟致笑出。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忽傾城竟練就逆斬之招,揮空瞬間,又循原本軌跡逆掃而回,光是「頓止反轉」一節,對筋肉骨骼的傷害就難以想像,差不多是以脆弱的腰脊,承受自身所發之力兩倍以上的壓迫,要如何習練而不致殘?

  看來我的無心積累,最終是敗給了有心的積累啊!葉藏柯苦笑。

  千鈞一髮之際,「颼!」一道匹練銀光撞正劍脊,恰恰戳在承力之處,呼嘯而來的劍掃應勢偏轉,如遭巨槌盪開。忽傾城死死咬著一聲嗚咽,腳跟一踏,旋即立穩,長劍不進反退,兩個小半碎步交錯間,幾乎竄進對手懷裡,以劍頂開來人的銀槍,從左大腿皮鞘中拔出長匕,暴雨般朝心口腰腹等要害攢刺!

  出手搭救葉藏柯的,正是四羊神之一的兔神。

  她這一挑以弱擊強,極為巧妙,想不到忽傾城應變快絕,一舉欺進臂圍,饒以兔神的武功,也被殺得措手不及,踉蹌間接連中招。

  忽傾城連戳幾下皆無入肉之感,叮響不絕,卻未見血,登時恍然:「她衣下也穿鎖子甲!」加強壓制,改刺脖頸、腋窩、手背等未覆甲處。

  兔神持槍抵劍,另一隻手卻靈活操縱槍桿,忽上忽下左擋右格,難區分是短槍、拐棍或雙杖路數,配合那雙渾圓筆直的銷魂長腿巧妙走位,起初的亂流很快便控制下來;兩人幾乎是貼著羊角盔纏鬥片刻,兔神長柄忽揚,冷不防地打中忽傾城的下巴。

  那是足以一擊暈厥的力道部位,黑衣皮甲的「湖陰第二名劍」迎勢後躍,卻難立穩,兔握住槍底「唰!」扎出,槍尖徑飆劍客咽喉!

  死生俄頃,忽傾城點足一蹬,再度後躍的同時,以皮甲心口部位接下這一槍,槍尖如中敗革,竟無聲響,也不知內裡藏得什麼,總之是比明光護心鏡更不易傳導勁力之物,否則光是震傷心脈,便足以取他性命。

  雙腳離地的黑衣劍客,眸焦只恍惚了一霎,半空中掄劍擊槍,那青鋼劍暴長盈尺,似乎原本便藏了一截在柄中,加上過長的劍莖,忽成了把雙手帶的四尺大劍,交擊瞬間借勢再躍,倏地脫離長槍的攻擊範圍,落地後疾退數步,單膝跪倒,覆面巾上血漬浸透,喘息粗濃,似有痰聲。

  那正中心口的一槍畢竟是傷了他。

  應風色看得都不禁有些佩服起來。

  這廝實戰確實了得,意志力更是駭人聽聞。且不說那逆掃的一劍須忍受何等苦楚,兔神盪開長劍那會兒,應風色能聽見他全身骨骼肌肉在哀號,常人這時就該崩潰了,他卻一度搶佔上風,連撤退都要確定安全了才跪倒,哪一動不需要鋼鐵般的意念?

  忽傾城敗退,竹虎神——便是刀鬼——終於確定葉藏柯並非偽詐,與喬歸泉齊齊出手,全賴兔神使開銀槍,殺得兩人一時難近;百忙中不忘回頭,呆板的機簧聲仍聽得出滿滿不豫:

  「沒死趕緊起來!男兒大丈夫,賴地上成什麼樣?」

  葉藏柯如遭雷殛,望著女郎葫蘆也似的曼妙背影,突然失去言語的能力。

  雖非小姐的聲音,卻是小姐的口氣。在濮陰梁府的後園天井中,每每被川伯揍得鼻青臉腫、大字形癱倒在青磚地面時,梁燕貞那動聽的甜嗓總是他回神後頭一個聽見的聲音;分明是斥責人,聽著卻很溫柔,帶著一絲莫可奈何似的寵溺,像是他從不曾擁有過的長姊或母親。

  但在慘綠少年時,他從不希望她是母親姐姐,也不敢奢望能擁有她。

  小姐就是小姐,是天仙般的存在。想著小姐自瀆的滋味實令人難以自拔,痛快射完腦子一冷,又是滿滿的內疚自厭,彷彿弄髒了什麼寶貴之物。

  這些年他走南闖北,從未真正下定決心找她,除了怕難以相對,也因小姐已然做出選擇,無論她最終選了什麼,都不是跟他走。直到遇見鹿韭丹,他才發現自己對小姐的思念從未消淡,越發想知道她怎麼了、身邊有沒有人,過得好不好……

  頭戴羽羊盔的女郎,不但身形和記憶裡的梁燕貞一模一樣,連熏香都是相同的味道——這也是尾隨鹿韭丹時,省起此人非是小姐的重要關鍵。氣味是行家識人的刁鑽門道,尤其是在女子身上,天底下沒有哪兩個女人的香味是完全一樣的,便是同一個人,不同年紀不同季節,有時甚或是不同的心情使然,都可能改變用香。但這個味道是千真萬確的梁燕貞,比起柔軟的花果香氣,小姐更愛剛健的木質香,雪松、球果、橘枳木等,須由專人為她量身調配,非坊間可得。

  葉藏柯從兔應對忽傾城欺身搶攻的手法,認出是小姐得自獅蠻山高人的絕學《垣梁天策》。梁燕貞常在濮陰梁侯府的獨院,扎竹排練「長扎、短掃、近欄架」等基本功,雖從不讓他人觀視,但練功前後均由小葉伺候打點,待他練成了「所見即所知」,於夢中頻頻憶起竹排木樁上的擊打痕跡,早已爛熟於心。

  就在女郎分神說話之際,竹虎趁喬歸泉纏住長槍,挺劍徑欺中宮,也學忽傾城搶短。

  他待己不如忽傾城狠辣,但《狂宵無明刀鎖夜》畢竟脫胎自一部上乘邪劍,以擬春劍銳不可當,嗤嗤幾響,兔被忽傾城扎裂的衣襟應聲迸開,連同鎖子連環甲和底下的棉布單衣一齊碎裂,露出鎖骨下的一抹膩白酥胸,以及裹著跌宕雙峰的滾銀茜紅肚兜來。

  葉藏柯渾身劇震,彷彿穿越時光渦流,回到月下的晾衣竿前。不小心看到在浴盆中睡著的小姐胴體、又無法離開上鎖獨院的少年,對那件兀自滴著水珠的濕濡茜紅色肚兜,握住硬得隱隱生疼的滾燙陽物咬牙捋動,苦澀的青春就這麼在手裡恣意昂揚,洶湧地噴薄而出——

  落拓漢子如夢初醒,望向女郎的溫柔眼神僅維持了一霎,右手食中二指如電伸出,捏住擬春劍的劍脊。

  竹虎神一奪無功,兩人對了一掌,竹虎只覺掌輪如遭鐵錘毆擊,想不通掌勁如何能比拳勁更加剛猛,甩手微一踉蹌,驀地一股奇寒真氣自擬春劍的劍柄透入,刺得他趕緊撤劍,改拾另一柄單刀接敵。

  葉藏柯以《淬兵手》與《調砧手》奪回長劍,眾人才見他左肘下肌膚泛灰,如凝霜氣,手背毒創凍成青紫色,竟是以某種至寒功體硬生生封住。

  兔獨對喬歸泉,壓力大減,三兩下便扎得喬四爺濺血飛出,計簫鼓、踏雁歌與天鵬道人等輪番補位,算上遠處就地盤膝、神色不善的忽傾城,形成六打二的車輪戰局面。

  葉藏柯與兔神背靠背接敵,雖未言語,鼻端嗅著熟悉的髮香衣香,越打越精神,不旋踵竟連竹虎都嘔血見紅,左臂軟軟垂在身側,分明是以多欺少,卻是被狠狠壓制的一方——

  ◇    ◇    ◇

  冰無葉凝著林間那抹藍紫衣影,女郎無疑是高挑修長的,便在他精挑細選的無垢天女中,這般身形也不多見。他原以為她該再纖細苗條些,畢竟胡媚世做為她的「半身」,遠較常女骨感得多,但胡媚世也說自己並不是成功的半身,斷鶴續鳧,矯作者妄,誰也學不像那位的出塵清逸。

  「或許……只有恩公這樣的奇男子,才能配得上她。」她說這話時蒼白的俏臉微泛嬌紅,難得洩露出一絲久抑的情思,顯然那位不是重點,「恩公」與「匹配」才是。

  突破她的心房,冰無葉沒花費多少氣力。

  像胡媚世這種習於向男人獻身的女子,對於無意攫取她誘人的媚艷胴體、若即若離,卻在小事上體己的男子,起初只覺無比困惑,就像屠夫對砧板上的魚肉以禮相待,反而令它們不知所措。

  但這名俊美到難以形容、氣質卻較容貌更為出眾的神秘貴公子,似乎只關心她的傷勢,對於她是何人、來自何方毫無興趣,寧可把時間用於撫琴煎藥,為她調養身子上。

  胡媚世痊癒得飛快,隨著身心恢復狀態,形穢之感卻越發強烈。在胡媚世迄今的人生中,初次失去以身體誘惑男人的自信,有時她甚至懷疑自己是遺落在哪個塵世與仙境的夾縫,眼前的男子是躲避天上天下諸般俗擾的逸仙,養著她這一縷本該徘徊於中陰之界的幽魂,聊以打發不滅的永生時光。

  而關於自己的一切,是胡媚世主動說的,冰無葉從未顯露出興趣,總是靜靜聆聽。因為最重要的推論——兔是由兩人輪流扮演——他已從女郎吐露的枝微末節中取得旁證。

  梁燕貞的身份於他不是秘密,身為血甲門曾經風光一時的金字部後裔,其父梁鍞的從龍功臣身份,不過是表面的掩飾而已,是一不小心混得太高調所致;按輩分來看,那廝可是「飛甲明光」鍛陽子的傳人。

  昔年鍛陽子以正道魁首之姿,率領各路英雄投入「風天傳羽宮」和「逍遙合歡殿」兩大秘境的爭戰,幾將大半個武林捲入血腥惡鬥,乃有史以來殺人最多、為禍最烈的祭血魔君。若非事機敗露,被青鋒照的展風簷所誅殺,恐怕此際血甲門已沒有別的分支派系,徹底實現「一甲單傳,血洗天下」的祖訓。

  梁侯的後代在當世血甲之傳眼中,可是令人垂涎的美肉,或為亂倫所生不說,還因搞上造反不成的獨孤十七,斷送了父親的仕途乃至性命……這般奇葩,寫成話本都嫌設定濃厚,居然是個活生生的女人,怎不教一幫極惡之徒激動壞了?

  就連羽羊神,也沒忍住對她下手。

  從結果來看,濮陰梁府及其衍出的照金戺灰飛煙滅,梁鍞一系形同滅門,羽羊神這手玩得挺狠。按理梁燕貞一介孤女,流落江湖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誰知沉潛十年竟成一方之霸,與其說羽羊神陷害未成心有不甘,更像是好奇難禁,直想知道她是怎生玩將出來,才有邀為四羊神之舉。

  冰無葉不識梁燕貞,但識得獨孤寂。連獨孤十七都不要的蠢女人,絕不可能有死地翻生的本領,必是有人拉了她一把。

  若羽羊神有點耐性,或可揪出梁燕貞背後之人,但他就是忍不住將梁燕貞的羊號取作「兔」。從那之後,「那位」的形跡便徹底消失,再不露一絲聲息。

  這別腳的字謎並不難猜。

  者,辶也。兔即為辶兔,寫成「逸」字容易,難在推出背後滿滿的惡意。

  世上知有梁燕貞的人已不多,她是濮陰梁府的千金,是獅蠻山的小師妹,是失身於二度造反的罪人、徹底斷了父親仕途的蠢女人,是復興家門無望的敗犬;對於取次花叢懶回顧的十七爺來說,說不定就只是只多水耐肏的好屄,暖床可喜,除此無他。

  沒有人會以為,梁燕貞是僥倖逃脫的漏網之魚。

  誰也不知她逃過了什麼,除了設計陷害她的人以外。直接或間接參與過這段的獨孤寂、葉藏柯乃至魏無音皆非陰謀家,餘人俱已身亡,答案呼之欲出。冰無葉是真不明白,梁燕貞何以能不明白。

  隱身在她背後、將其推上風花晚樓和玉霄派之主的人,該是由這個「逸」字上推出羽羊神的真身,從情報端徹底封鎖了來向,以致羽羊神無法像最初叩門相邀那樣,保有對梁燕貞的優勢。

  她們甚至使羽羊神陣營依賴起《天予神功》來。

  為梁燕貞操盤的這名棋士,實在是太有意思了。不同於羽羊神老貓燒須的小聰明,此人的周密是無聲無息的,沒有癖癮作祟的躁動,冷澈到令冰無葉生出一股難言的親近,像看著鏡中的自己。

  而被胡媚世以敬畏憧憬的口吻呼為「姑娘」者,正是梁燕貞的高牆和府庫、藏經閣與迷魂陣,也可能是避風港和最後的歸宿,是隔著「梁燕貞」這枚棋子,仍教羽羊神不敢輕舉妄動的狠角色。

  這世上能引冰無葉稍稍駐眸的人或物已然不多,這也是他今夜來此的原因。

  鹿希色的心思他早已看穿,卻仍為她遊說羽羊神發出召羊令,是為了償清最後的人情債,這渾水冰無葉半點也不想蹚。在他看來,鹿希色也好羽羊神也罷,全都無聊透頂,撕咬若是她們所渴望,那便由她們咬去。

  他已將憶鹿的女兒養到他們當初遇著她的年紀,鹿希色從沒信過他,但他不以為意。身為被憶鹿應無用雙雙拋下、踽踽苟活之人,男子自覺責任已了,便是親骨肉他也只打算養到十九歲,其後死生無尤,任爾東西南北風,何況是別人的女兒。

  梁燕貞應是以兔神之姿去了無乘庵,冰無葉用套來的聯絡暗號在附近留下訊息,暗藏字謎,解開自能發現署名是胡媚世,果然一舉釣到大魚。

  頭戴贗盔的女郎停下腳步。

  冰無葉並未刻意隱藏聲息,智囊的武功應不如梁燕貞,未必能察覺自己尾隨;若能察覺則更為佳妙,此等修為的高手能分辨有無敵意,當明白他無意動武,為彼此留住理性對話的空間。

  白衣如雪的羊盔男子足下不停,怡然行出樹影,至女郎身後近兩丈才停步。這是動手稍遠、刀劍難及,轉身逃跑又太近,恐將背心平白予人的距離,除了好好說話,似乎沒有其他選擇。

  「我是水豕,我們見的次數少些,沒記錯的話該是兩回。一回在孔海邑池,另一回在降界。」冰無葉淡然道:「你家小姐此際應在無乘庵,自是以兔之身,此節毋須纏夾。我注意姑娘甚久,有佩服也有疑問,希望這般開場能為你我節省點時間,少些高來高去的無謂口舌。」

  女郎沒理他,從樹洞中掏出一團紙捻,攤開後轉身「潑喇!」一揚,正是冰無葉留的暗號字謎。贗品羊盔的竹簧聲同樣單調呆板,聽著要比梁燕貞所扮的兔沉穩許多,不知是天生清冷,抑或強按心中怒氣所致。

  「媚世呢,她人在什麼地方?」

  「偌大個人,總不能掖著走。」冰無葉垂眸道:「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待與姑娘說完,便將人——」

  「那就是死了罷?」女郎仍不看他,自顧自喃喃道。

  「交給……什麼?」冰無葉微怔,赫見她靴尖一勾,從樹根附近的落葉堆裡挑起一根滑亮的白蠟桿,足有丈二長短,八九斤的份量在她腳上不比一枚羽毽稍沉,抄住平腰一扎,桿尖越過兩丈的距離,直搠冰無葉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