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舞月揚 第9章

  宋紹聖四年,夏天祐民安八年,四月十七,石門峽。

  雖然進入了夏季,但是西北峻峭山嶺上的朔風依舊帶著絲絲涼意,數以百計的西夏軍旗在風中撲啦啦抖擻,一隊一隊的山訛騎兵策馬在山嶺上奔馳,如履平地一般。另有密密麻麻的步兵滿川滿谷,好像黑壓壓的蟻群一般蠕動著,手中的刀槍劍戟閃爍著寒光,彷彿一片銀亮亮的海洋。

  自民安二年西夏在此地屯兵設寨之後,此城便成了涇原路宋軍的眼中釘,地理位置十分險要,距渭州境僅三十里,東帶興、靈,西接天都,瀕葫蘆河形勝,還有耕牧之利。此前,宋軍的硬探哨騎在這片地區是想來便來想走便走,猖狂之極,但是城寨建立之後,宋軍的騷擾便少得多了。

  自三年前興慶府政變之後,西夏國政便完全掌握在梁太后的手中。為了穩定局勢,之後一年,宋夏邊境產生了難得的安寧,雖然小股的衝突依然不斷,但是大規模的戰鬥完全停止。

  但是宋朝新黨當政,對西夏的野心天下皆知,其咄咄逼人的威脅態勢依舊,不停的在邊境上修築堡寨,步步向夏境內蠶食。而西夏女主當朝,國戚和皇族之間的矛盾依舊存在,為了轉移矛盾也不能讓邊境太安靜,所以在和平了一年之後,自認為兵強馬壯戰備已足的梁太后決定尋機開戰。

  民安七年二月,梁太后遣使入宋,要求重立邊界,遭到宋朝嚴辭拒絕。宋主用宰相章敦之策,罷諸邊分畫,令督眾乘勢進討。梁太后震怒,決定先下手為強,發兵突襲綏德界,攻義合寨,大掠而還,重新點燃了戰火。

  對於西夏來說,新年第一戰便是開門紅,顯然是個好兆頭。各部落大酋們也開始頻頻出擊,想把這好運持續下去。然而令所有人大跌眼鏡的是,不知是不是女主當朝令西夏太過陰盛陽衰,義合寨一戰就用完了西夏本年度全部的好運,宋軍除了一開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吃了大虧之外,之後再無便宜可撿。從前威震西北的黨項鐵騎似乎也失去了原先的雄悍作風,之後的戰績當真是與西夏眾將所期望的南轅北轍,慘不忍睹。不但絲毫沒能阻止宋朝的進逼,自身更是連連損兵折將。

  三月,夏軍數萬入侵麟延路,圍寨門寨數日,更是罕見的動用了大量攻城器械,結果始終不克,宋軍援兵大至,被迫撤圍而退。

  八月,數萬夏軍掠保安軍,攻順寧寨,結果遭涇原路宋將張蘊率援軍伏擊,損兵折將過千,大敗而歸。

  九月,梁太后親自策劃,命右廂一帶首領遣使從間道至環慶路,詐言「願舉族歸漢」,誘宋軍出戰。宋將鍾傳、折可適率兵援接,至雞靶嶺,夏軍數萬伏兵大起,四下合圍,但是惡戰一天,竟然吞數千宋軍不下,折可適、鍾傳率軍縱橫衝突,橫殺亂砍,反將夏軍的包圍圈沖得大亂,全軍潰圍而出,全師而退。

  十月,由於前線屢戰屢敗,梁太后親自點集大軍,攜夏主乾順親征,號稱五十萬大軍深入延安府,延帥呂惠卿全境堅壁清野,西夏大軍攻延安府不克,掉頭圍攻金明寨,蟻附登城,宋守軍二千八百人寡不敵眾,幾乎全員戰死,金明寨遂陷,全城糧草五萬石被洗劫一空。梁太后此次親征終於撈回了洪德寨的面子,喜出望外之下至書宋朝:夏國昨與朝廷議疆場,惟小有不同,方行理究,不意朝廷改悔,卻與坐團鋪處立界。本國以恭順之故,黽勉聽從,於境內立數堡以護耕,而麟延出兵悉行平蕩,又數入界殺掠。國人共憤,欲取麟延。終以恭順,止取金明一寨以示兵鋒,亦不失臣子之節也。

  此書明著是臣子的口氣,實際乃是炫耀示威。然而就連西夏內部將領們也不認為此戰能有多輝煌,幾十萬大軍出動,唯一的戰績就是攻破了二千八百人據守的一個邊壘堡寨,搶到的糧草甚至不夠大軍出動消耗的數目,實在是得不償失。

  這種事情若放在景宗之時,只怕就是個笑話,誰也不好意思拿出來炫耀。

  然而梁太后不這麼想,她還將此戰僅有的五個俘虜獻給遼國,以顯示自己的赫赫武功。西夏重臣對此都是暗中大搖其頭,此事只怕還不夠遼國君臣嘲笑的,只怕更添遼國輕夏國之意。

  不管怎麼說,不光彩的勝利也是勝利,太后親自出馬,希望能給前線的將士們轉轉運氣。但是之後的形勢,卻像是一瀉千里。彷彿此戰乃是西夏的迴光返照,之後就是漫長的黑暗。

  十二月,宋太原知府孫覽率軍築霞蘆城,此乃險要必爭之地,否則橫山之險與宋共有。夏軍數萬屯境上,伺機偷襲。結果中了孫覽的驕兵之計,反遭宋軍偷襲,大敗,此戰略要地遂落入宋軍手中。

  這便是夏軍去年一年的戰績,六場大戰,四場敗績,未能拿走宋朝一寸土地,反被連連損兵折將。但是畢竟還是有勝有敗,若是再看今年,當真是慘不忍睹。

  幾乎已有當年立國之時屢戰屢敗朝不保夕的艱難。

  今年正月,由於夏軍常年在麟延路集結大軍與宋軍對峙,右廂種落盡屯河外,以為進取計。結果被涇原路主將王文振鑽了空子,竟然襲破了西夏天險沒煙峽,城寨被燒為平地,死傷數千人,此戰宋軍光是斬首級便有八百級,實是不折不扣地慘敗。

  二月,噩耗由西邊傳來,于闐黑汗數萬騎兵攻破了玉門關,長驅直入,瓜州、沙州、肅州三州皆被攻陷,西平軍司徹底被打垮,整個河西走廊已經是于闐騎兵的天下。黑汗王阿忽都董娥密竭篤使其子詣京師,上表言:「緬藥家作過,別無報效,已遣兵破夏國瓜、沙等三州。」宋主詔厚答之,雙方正式結盟。

  而與此同時,夏軍七萬餘眾攻打綏德城再次失利而回,自從熙寧年間這座雄城被宋軍襲取之後,夏軍一直希望奪回,而此戰是夏軍的第十次奪還失敗。

  戰敗之後的夏軍並未罷休,又轉攻河東麟州,圍攻神堂堡。麟州都監賈巖率藩部馬軍數百巡屈野河,聞訊間道直奔北欄坡,其時夏軍圍攻城寨甚急,賈巖身先士卒,居高臨下從背後猛衝夏軍,宋軍將士感奮無不以一擋百,縱馬直衝敵陣,跳蕩奔突連潰數圍,夏軍軍心大亂,六萬餘眾竟被宋軍數百騎大破於城下,陣斬夏大將七員,數萬人號哭奔潰,自相踐踏,伏屍數里。賈巖自此一戰名動天下。

  三月,夏軍第二次攻打霞蘆城,圍城六日不能克,宋石州知州張構率軍應援,力敗夏軍於城下。夏軍退入河東境內長波川,持險拒守。結果又遭河東折家軍邀擊,雙方冒雨夜戰,夏軍大敗,扔下兩千多具屍體狼狽潰逃,折可行率軍順勢攻入夏境數十里耀武揚威而還。

  可以說自開年到現在,夏軍是連戰連敗,大敗特敗,簡直敗的不亦樂乎。這還沒算最近發生的戰事,十幾天前,渭帥章桀下令築好水寨,夏軍前往爭奪,與宋將鍾傳大戰於金城關,再次大敗而歸。而宋軍則乘勝大舉出兵反攻至夏境內,保安軍知軍李沂大敗巍名濟,攻破洪州,將全城放火燒燬。環慶鈐轄張存率兵入夏界,至三角川,遣銳卒攻破鹽州。自張蘊平毀宥州之後三年,西夏的「祖宗故地」終於全體殘破。

  現在夏軍似乎已經習慣了打敗仗,真正打個勝仗才是稀罕事。

  山嶺間,西夏左廂神勇軍司行將連都霍蘭策馬前行,身邊浩浩蕩蕩的人潮人海乃是連都部族多達一萬兵馬的龐大陣容。連都部乃是黨項大部,此次天都山點兵從連都部抽調的正兵就多達五千,再加上橫山步跋子那些山訛蠻子們,總數已經過萬。能在戰爭中一次性調集上萬壯丁的部族,在白上國可不是等閒角色。

  此次出兵大概是為了報復宋軍越境破城的仇恨,但是連都霍蘭對此興趣不大,宋軍反正又沒打到連都部的地盤裡,況且這兩年多宋夏戰事基本上就是西夏連被羞辱的態勢,怎麼打怎麼不順,誰能保證這次西夏就能轉運。按照他的想法,兩邊永遠不開戰那才最好,各自做著地下交易,悶聲發大財不是皆大歡喜嗎?

  但從宋境傳來的軍情又讓人寢食難安,大概是受了屢戰屢勝的鼓舞,宋軍熙河路、秦鳳路、環慶路等地都開始了大規模的軍事動員,堡寨修築的進度加快,還有大量的硬探哨騎肆無忌憚的越界進入夏境刺探軍情,這一切都表示宋軍很可能即將有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但是石門峽所面對的涇原路似乎很平靜,邊境有謠言說因為石門峽駐有重兵,所以涇原路的宋軍不會輕易動作,他們的任務是牽制住當面夏軍,使他們不能及時援助其他方向。

  這是真的嗎?連都霍蘭為將多年,深悉兵不厭詐之術,這有可能是宋軍放出的煙霧,但是也有可能是真的。而且涇原路的率臣,也就是東朝習慣上稱為渭帥的大官,就是那個讓黨項人又恨又懼的章桀。

  這個在幾年前曾經以少勝多大破黨項十幾萬大軍的章桀,曾經險些生擒梁太后的章桀,現在又回到陝西了。而且擔當的就是宋軍實力最強、地位最重要的涇原路經略安撫使。

  按照宋朝陝西諸路的規矩,誰做渭帥,誰實際上就能調動整個陝西的宋軍。

  像章桀這種在軍隊裡威高望重的人物,當年做慶帥之時就能越境調動其他各路兵馬,更別說現在權威更重。這樣狡詐精明的傢伙,每行一步必有深意。現在涇原路毫無動靜,實際上就有可能真正的宋軍主力就隱藏在這裡,等著西夏露出破綻然後發動致命一擊。

  況且,涇原路沒有動靜這本身就值得懷疑,不是沒有動靜,而是派去的探子什麼也打探不出來,這種反常的情況只能說明宋軍在有意的封鎖消息。

  若真是那樣,宋軍要做甚?直接進攻石門峽嗎?

  若是自己用兵,會怎樣?先讓其他各路佯攻,等石門峽的軍隊前往各處增援之後,在出其不意全力猛攻關城,天下各國各族若論城塞攻守之術,漢人是絕對的老大。若是準備充分,未必不能得手。

  但是這石門峽……連都霍蘭看著眼前那雄峻的關城,又看了看不遠處那個身著白色披風,一身鐵甲策馬而立的監軍大人。這座石門峽大寨可是這位監軍大人向太后獻策督造的,他可也是漢人。以漢人的技術建造的城池,能被漢人輕易攻克嗎?

  這三年裡,誰不知道這位監軍大人乃是太后身邊的紅人,也不知道他立過什麼功勞,但是深得太后的寵信。建造石門峽關城這等工程浩大的軍國大事也就是他一句話的事就詔准了。當然已連都霍蘭的眼光來看,這座關城造的恰到好處,真正是西夏的咽喉要地,可見這位唐監軍對於軍事並不外行,但是這人的來歷實在太過神秘,沒人知道他以前是幹什麼的,現在突然冒起,爬到了許多統兵大將的頭上,這讓不少人心中都有些想法。

  然而拐彎抹角的向此次統兵的巍名阿埋、妹勒都逋兩位老帥打聽,只得到一句「此乃太后心腹人」這樣不知所云的回答。現在眾將有的猜測這人怕是太后的親戚,專門放到這裡來鍍金掙邊功的。

  此次大舉點集,右廂六軍司精銳悉數出動,精兵良馬十七萬之眾,集結地點就在石門峽,而這個石門峽監造者充任監軍,是不是代表了太后陛下的某種暗示?

  但是這些事暫時還輪不到自己來操心,連都氏雖然在黨項中是大部族,但是在西夏上層卻沒什麼勢力,只是個聽命行動的角色。上面怎麼下令自己就怎麼辦,這是連都族一向秉承的政策。上層的權力鬥爭與自己無關,冷眼旁觀擴充勢力,服從勝利者,這就是普遍黨項部族的生存法則,也是連都族的生存法則。

  現在自己真正應該操心的,是在這場即將到來的戰爭中,怎樣保存自己的實力。

  但是僅僅過了一天,連都霍蘭就覺得老天爺跟自己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前一天還風平浪靜的局勢,只過了一夜就天翻地覆!

  隱藏著的宋軍主力終於出現在戰場上了!

  四月十八,距離石門峽不遠的沒煙峽外一夜之間佈滿了人山人海的宋軍兵馬,熙河路、秦鳳路、環慶路宋軍的旗號均出現在陣列之中,顯然,宋軍煞費苦心的暗中將其他三路精兵都悄悄集結到了渭州至鎮戌軍一帶,潛藏多時,然後趁夜突然衝出。接著未至天明石門峽外也湧來了滿山遍野的宋軍,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頭。

  西夏統軍巍名阿埋、妹勒都逋的判斷可說是分毫不差,宋軍此次打的就是涇原路主攻的如意算盤。宋軍主帥乃是涇原路都部署王文振,號稱集四路精銳三十萬,準備踏平興靈。三十萬必定是虛張聲勢,但是實際數字十萬兵馬是肯定有的,就算算上從其他三路調過來的援兵,此次涇原路也是傾巢而出,明顯打算一把定輸贏!

  西夏方面雖然判斷準確,但是沒想到宋軍出兵的規模如此之大,石門峽的守軍人數上佔絕對劣勢根本無力出擊,而沒煙峽年初之時遭王文振偷襲,城寨殘破無法禦敵!

  而宋軍的動作出乎意料的快。

  上午,沒煙峽的求援使者就來了,宋軍所有部隊中頂的最靠前的折可適所部已經到了沒煙峽關下,和沒煙峽守軍展開了激戰。

  到了中午,敗訊已經傳來,守軍大敗,折兵二百餘人,折可適率領二千多馬軍已經破關而入,深入境內四十多里。若是不採取措施,也許宋軍大隊將會順著沒煙峽長驅直入。但是此刻西夏其餘各軍還未集結到位,援兵只有從石門峽派出,而石門峽也是地位重要,所以從石門峽派援兵的話無法多派。

  連都霍蘭實在無法想像這等倒霉差事為何會落在自己頭上。連都部兩千多橫山藩騎馳援沒煙峽,剩下的八千步卒暫時編入其他將領手下,堂堂連都部就這樣被肢解了,連個理由都沒有!

  雖然他心裡不服,但是又沒膽子違抗巍名阿埋的軍令,這兩個老帥在軍中的威信實在太高了,出了名的法紀森嚴。他若敢抗命,立時就會人頭落地。所以他只有懷著必死的悲憤覺悟率領二千騎兵增援沒煙峽,唯一讓他稍有安慰的是,那個「太后心腹人」監軍唐雲大人,居然主動請命和他同去,巍名阿埋樂得順水推舟,命連都霍蘭聽唐雲節制,又從自己的親兵之中挑了二百名武藝出眾的驍勇之士給唐雲作護衛,然後便恭送他們離開。

  連都霍蘭搞不明白這個監軍為啥要跟自己一起去送死,在他看來這就是個送死的差事。折可適乃是威震天下的名將,宋軍又兵多將廣,自己憑什麼是折可適的對手?自己的角色就是一枚棄子,巍名阿埋打算犧牲自己遲滯宋軍,給集結援兵爭取時間。

  但是唐雲的同行又讓他莫名有了希望,有這樣的重要人物同行,大概情況危急的時候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那兩個老傢伙不會坐視不管吧?

  沒煙峽,峻嶺山道之間,喊殺聲震天動地。

  數不清的宋軍騎兵和西夏騎兵在山間縱馬追逐廝殺,攪得處處煙塵飛揚。西夏一方都是精擅山地戰鬥的藩落羌騎,坡度很陡的山坡對於他們來說根本和平地無異。而宋軍則全都是來自熙河的吐蕃馬隊,常年在青藏高原上生活,比起羌人來說更善於在山地戰鬥。雙方混戰已經長達一個時辰,騎兵縱馬衝鋒,刀槍劈刺箭矢橫飛,斷刀殘弓遍地,死屍橫七豎八,夏軍新敗之師,士氣低落,而宋軍則漸漸佔據了上風。

  亂軍之中,一股百餘騎的宋軍高舉大旗,狂呼亂號,專門往人多的地方沖,左衝右突銳不可當,眾人簇擁的核心正是宋軍著名猛將,現任熙州都監的苗履。

  苗家在熙河路軍中算是有根基的武將世家,苗履之父苗授便是神宗朝名將,當年隨著王韶開拓熙河路,克瑪瑙城,敗鬼章,激戰露骨山,征服羌賬十餘萬,屢建奇功。元豐西征之時大戰蘭州,官至神衛龍衛四廂都指揮,一生功名盡在邊事。苗履自幼束髮從軍,跟著他父親轉戰千里,一生從小到大都是在軍隊中磨練成長,熙河、秦鳳、環慶、麟延各路都曾擔任武職,舊黨當政之時,他這樣傾向新黨的好戰分子自然不能重用,遷至房州做知州。現在新黨當政,自然不會忘了他這員沙場猛將,調回老家熙河委以重任。

  此前出兵之時,主帥章桀曾經下令出擊不得超過百里,章桀在軍中威望極高,本身又是文官頂頭上司,眾將不敢不從。但是如此雄壯強盛的軍容,近十萬精銳之師,難道就真得不能做些別的。軍議之時,苗履就打算在章桀面前玩點小聰明,結果換來一頓訓斥。但是他和手下的熙河藩兵都保證過了,來了就是立功受賞來的,不打仗如何立功?

  所以出兵後他就攛掇軍團主將王文振,想要襲擊沒煙峽。自己的熙河兵堪稱是兵強馬壯,沒道理只能做打雜的事。王文振也是涇原名將,好勇鬥狠之人,不想被人說自己怯戰。於是先派自己的副將折可適率部先攻沒煙峽,苗履率軍隨後接應,結果折可適打的意外順手,一戰竟深入沒煙峽四十餘里,待到苗履率軍入關之後,卻不知折可適的去向了。

  當然苗履沒把這當回事,找不到就找不到,只要能找到該死的黨項人就行了,他反倒心裡後悔,早知西夏狗這麼無能,真是便宜了折可適這個頭功。他急吼吼率部深入,一路見人殺人見村燒村,路遇夏軍的散兵游勇便惡狠狠撲上去,也是一路混戰到達此地,終於遇上一股大隊夏軍,立時爆發激戰。

  此時的苗履已經殺紅了眼,好像一頭蠻牛在千軍萬馬之中亂撞。一名青甲白馬的勇壯夏將,手持大弓左右開弓,連射數騎宋軍落馬。苗履大怒,揮刀縱馬直擊。那夏將棄了弓箭,手持大劍縱馬如風,竟然沖透人群直迫至苗履馬前,鑌鐵大劍直揮,迅如雷電。苗履身邊的一名親兵持弓格擋,斷弓斷臂慘跌下馬。但是苗履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手中大刀迎頭便劈。

  那夏將沒料到苗履如此狠辣,側身躲不及,肩頭吃了一記,頓時鐵甲破裂血光迸濺,兩馬錯鐙之時,苗履反手抽出鐵鑭便是一下,立時將那夏將的腦袋帶鐵盔砸得稀爛,死屍倒栽於馬下。

  這夏將一死,周圍的夏軍頓時大聲驚呼哀嚎,便要來搶屍首。宋軍圍上,一陣血拼各倒下數人,夏軍不能得逞,接著便紛紛撥馬奔竄,但是宋軍此刻正殺的上癮,一見夏軍垮了,頓時群起掩殺,夏軍適才惡戰多時,也不過傷亡六七十人,這一潰逃,被宋軍從後兜著屁股追殺,轉眼間落馬者過百,剩餘的當真是魂飛膽喪,丟盔棄甲悶頭逃跑,再無鬥志。

  苗履見狀大喜,縱馬在後直追,宋軍此刻早已沒了隊形,數千騎兵形成一條長土龍在山間奔馳,揚起的煙塵瀰漫騰空,嗆得人睜不開眼滿嘴是土。

  正追得興起,突然間頭頂殺聲大作,苗履心中一驚,抬頭看時卻見不只追到何處,周圍崇山峻嶺,旁邊山上無數西夏騎兵狂叫著衝殺而下,亂箭如雨而至。

  苗履只來得及大喊一聲列隊,夏軍便狠狠衝到了眼前。霎那間,宋夏二軍如同兩股洪水狠狠撞在一起,捲起無數血色浪花,宋軍的隊伍當時被截成兩段。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宋軍雖然中伏,但是也就是一開始被打懵了,之後很快就恢復了過來。這股夏軍的人馬並不多,至多只有千把人,雖然隊列被衝斷,但是以藩騎為主的宋軍本來就不怎麼守紀律,混戰亂戰才是其看家本事,此時大不了各自為戰。只見山谷中千軍萬馬混戰廝殺在一起,煙塵瀰漫,不知什麼地方好像著火了,漚出來的煙霧也飄了過來,更加令人視線不清。

  宋軍此刻當真是狀態起來了,雖然連續戰鬥,但是絲毫不覺疲勞,反而越戰越勇。眼看著,這股西夏伏兵竟然也有些吃不住勁了!

  夏軍之中,連都霍蘭騎著一批大黑馬,手持長槍挑了一個宋軍士卒下馬,自己也挨了一槍,好在有鎧甲擋住沒受傷。眼看周圍宋軍越打越多,顯然後面的已經上來了,己方被壓縮的步步後退,便知此次伏擊已告失敗,再不走,恐怕要遭宋軍反包圍。

  「大人!撤吧!」

  唐雲此刻也是手持長刀,邊打邊向外圍退卻。見連都霍蘭好不容易搶過來,再看周圍的煙塵瀰漫,竟已是看不清草木道路,邊大喊一聲:「撤兵!」喊完了帶頭向煙塵中跑去。

  眼見主將帶頭逃跑,夏軍紛紛掉頭逃竄,宋軍一天之內連勝二陣,士氣越發激昂,苗履大喜,連連催促身邊將校立刻帶隊追殺。無數宋軍騎兵匯聚成一條長龍般的人潮,追入瀰漫的煙塵之中。無數馬蹄揚起的煙塵,另這山谷內的視線更加不清。

  追了不知多久,前面的宋軍騎兵正奇怪為何這一路之上都是煙塵瀰漫,突然看見煙塵中夏軍的騎影。張弓搭箭正待大喝追射,突然全力衝刺的坐騎腳下一空,他下意識的一聲驚叫,連人帶馬摔了下去。

  而身後,因煙霧迷漫視線不清,收不住腳的宋軍成群結隊的衝下了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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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十九,沒煙峽。

  妹勒都逋帶著親衛,緩步走過戰場。此時的戰場已經給打掃乾淨,但是遍地的血跡依舊顯示了前天發生在這裡的戰鬥是何等的激烈。

  此時的宋軍已經被打退,而左廂各路軍馬在嵬名阿埋的嚴令之下晝夜兼程,終於在今天全部抵達前線,此時的沒煙峽已經是兵多將廣,站在山顛望下,滿川滿谷儘是黑壓壓的兵馬人潮,還有一眼望不到頭的軍營帳篷。

  而他看了不遠處站著的唐雲一眼,卻見他臉色平靜,好像自己只是做了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但是周圍的西夏將校軍士們,再看唐雲的眼神已經有所不同,那是一種戰士對戰士的認同感,一種欽佩敬重。這種眼神妹勒都逋並不陌生,因為他的部下平時就是這麼看他的。

  軍隊有軍隊的邏輯,能打勝仗的將領總是受歡迎的。普通戰士對於朝廷的概念來說太過遙遠模糊,他們只會敬重英雄好漢,只會下意識的服從那些能帶領他們走向勝利的領袖。

  而唐雲確實做到了這一點。

  誰也沒想到他帶著兩千多人,竟然真的阻擊宋軍成功。當時的沒煙峽實際上已經是失守了,他就帶著兩千多人,竟然成功力挽狂瀾。而後面的宋軍大隊,不知是不是懾於前鋒的失利,竟然停止了前進的腳步,幾萬人的大兵團竟然緩緩退回了出發陣地。

  幾千人,竟然把幾萬人給嚇住了。

  而且他在沒煙峽一戰打得也確實精彩,利用煙霧令宋軍視線不清,巧妙的將追兵引至絕壁懸崖,然後四下伏兵盡起,宋軍追的過急收不住腳,又被夏軍從外圍往裡壓迫,前擠後撞之下大批人馬摔下懸崖,而苗履情知中計,率領殘部潰圍而出,逃出關去。隨即唐雲收攏殘軍,揮師直進,收復關城,又親自領人外出打探軍情。而宋軍折可適部繞道退出沒煙峽,宋軍的前鋒受此重挫,停止了攻勢。

  事後,在懸崖下面,檢點出來的摔死的宋軍人馬屍體多達兩千多具,也就是說這一戰就殲滅了宋軍騎兵一千多人,而夏軍自己幾乎沒什麼損傷。

  這比西夏大肆鼓吹的金明寨大捷不知道要精彩多少倍。十幾萬人面對二千八百宋軍,兵力數十倍於敵,最終也是付出死傷數千的代價。而沒煙峽一戰唐雲和宋軍兵力基本相當,自身沒受多少損失,卻殲滅宋軍千人之多。而且宋軍損失的全都是非常寶貴稀缺的馬軍,還是身經百戰的精兵部隊,這對於宋軍來說,絕對是個無法忍受的重創。

  也許正是夏軍出乎意料的善戰,才使後面的宋軍主力集團停止了冒進的腳步。

  從這一點上來說,這也許是宋夏重新開戰以來夏軍打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勝仗。

  這個謎一樣的漢人,究竟是什麼來頭?

  妹勒都逋畢竟是活了幾十年的老而成精的人物,他總覺得唐雲身上有些什麼特別的東西讓他看不透。但是這個人偏偏還受太后的寵信,任命為最親貴得御圍內六班直副統軍兼察軍,雖然名義上還是自己這個班直統軍的部下,但是實際權柄已經和自己相差無幾。甚至已經十四歲的夏主乾順都對他很有好感。

  這樣的人……妹勒都逋猛然想起來一個人,當年的李清!

  涼詐、秉常兩代皇帝寵信的漢人,有國士之稱的良將。後來為了西夏皇室從外戚手裡奪回權力鞠躬盡瘁,最後死於梁氏陰謀。現在的唐雲發跡的軌跡,真得有點像當年的李清。同樣是降將,同樣在戰場上立下大功,同樣受到夏主的寵信

  ……

  也許這是個需要自己仔細注意的人物……

  妹勒都逋收回目光,發覺自己一路想的出神了,走到了關口也不自知。不由得啞然一笑,自己現在面對的大麻煩還不知能不能搞定,居然還有時間想這些事。

  關外的宋軍並未退兵,幾萬兵馬依舊壓在距離關口二三十里的地方,自己面對強敵,居然還有心思考慮別的。

  雖然此刻夏軍大集,但是長途跋涉的疲勞不可能立刻消退,各軍總要休整幾日才能出戰。而宋軍自沒煙峽戰鬥失利之後,雖然退出關外,但是接下來的舉動卻又讓妹勒都逋如坐針氈。

  他們居然在石門峽外開始大肆修築營寨,軍隊後方又有數萬民夫上了前線,運送土方木石,竟然在那裡築起城牆來。每日看去,鋪滿大地的軍民就像密密麻麻的蟻群一樣忙碌著,而宋軍的城牆則以驚人的速度在升高延長。夏軍曾試探性的派出數只騎兵前往騷擾,都被宋軍打退。而迂迴後方的騎軍也找不到機會下手,宋軍的後路看得非常嚴密。

  顯然,沒煙峽的失利並沒讓宋軍主將氣餒,而他的目的很明顯:既然西夏在石門峽築城,那宋軍就堵著石門峽的大門也築一座城,看誰最終的堵的過誰。

  不得不說,王文振這一手實在是擊中了西夏的要害,石門峽築城使西夏的防線實際上往前推了,並且處於進可攻退可守的境地。但是宋軍的築城行動抵消了這一優勢,雙方失去了幾十里的緩衝地帶,變得城池面對面。以後這一地區的戰鬥,必然變成城塞攻防為主。因為雙方軍隊只要一出門,幾乎立刻到達對方的大門前。

  若論城塞攻防的戰術,西夏是無論如何比不上宋朝的。

  所以,這是個必爭之地。無論如何,不能宋軍的企圖得逞!妹勒都逋心中已經決定,五天之後,全軍出動,以泰山壓頂之勢,再來一場永樂城之戰!

  當夜,妹勒都逋大擺慶功宴,祝賀唐雲立此大功。

  吃喝已畢,各個將官摟著女人回營歇息,唐雲婉拒了分給他的美女,回到自己的大賬。和衣躺下,卻沒有睡著。

  沒有人知道他的心裡真正在想什麼,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儘管這三年來自己在西夏深受梁太后重用,不斷的加官進爵。在外人看來自己應當是活的風光無限,但是他自己心裡清楚,自己這三年並不如意。至少,自己得到的並不是自己希望的,自己希望的東西一直遙遙無期。

  三年前,自己從豐州死裡逃生,但是任務卻搞砸了。雖然梁太后沒有怪罪,但是對自己的任命卻逐漸脫離了一品堂的範疇。雖然對自己的信任不減,還委以班直軍的要職,能夠參贊機密,同時自己也能對軍國大事發表意見,但是自己不再是以前那個掌控所有機密的人,現在自己只能知道那些梁太后想讓自己知道的東西。

  那才是自己所希望的,也是對自己的抱負最有幫助的。

  他這三年一直在想是不是當年那次豐州之行,影響了自己在梁太后心中的形象,才導致現在的情況。那次豐州之行究竟有什麼秘密?那批宋軍的軍綱火器到底有何重要之處?當時為何孫二娘會突然翻臉,痛下殺手?!

  自己自問沒有做錯什麼?難道是因為孫二娘因和自己的私怨才導致後來的火並?還是說孫二娘一夥人和梁乙逋之間的聯繫比自己想像的要深得多?梁乙逋完蛋,他們擔心西夏認為他們也是梁乙逋的黨羽,所以來個先下手為強?還是說他們覺得西夏要黑吃黑,所以臨時翻臉?還是孫二娘他們早就有卸磨殺驢的打算?

  很多種可能,但是這事只又找到孫二娘本人才能問明白。

  不過現在沒人能找到孫二娘。這個女人確實有兩下子,就像憑空消失了。宋朝官府在通緝她,綠林黑道也在有人下了綠林貼在找她。西夏也暗中在追捕她,但是三年了,沒人找得到她在何處。唯一知道的是,當時追襲的宋軍將領乃是大名鼎鼎的河東第一弓何灌。當時自己逃回夏境後,天降大雪,這場大雪阻礙了追兵,救了孫二娘的命,從此黑白兩道再無此女的任何消息。

  生死不知。所以唐雲覺得自己是永遠沒機會弄清楚豐州的真相了。

  所以現在他有些心灰意冷,乾脆老老實實的當起武將來了,雖然這比自己原來計劃的要耗費更多的時間,但是總算也是一條路。而且自己還有四年的時間來達成夙願,四年時間,到那時一切都將見分曉。

  而眼下,自己還有一場戰爭要應付。

  五日後,四更拂曉。

  從石門峽到沒煙峽,綿延數十里的西夏大營在夜色中忙碌起來,無數的篝火亮起,數萬人埋鍋造飯,牛肉羊肉下進湯鍋,散發著誘人的香氣,更難得的是各營各部都領到了酒。凡是有經驗的老卒都知道,非逢年過節,一頓好酒好肉,往往預示著當官的需要你賣命的時候到了,今天十有八九將是一場惡戰。

  唐雲晚上勉強睡了一會兒,大戰將臨的緊張讓他有些失眠。昨天中軍寨已經傳令,今日各營四更天便埋鍋造飯,全軍飽餐戰飯之後,五更出兵,亮全隊攻打宋軍大寨,務必摧毀宋軍正在修築的城堡。

  很快,中軍大寨便開始擂鼓聚將,唐雲翻身坐起,穿戴整齊之後便出帳篷往帥帳走去。他身為監軍,身份特殊。所以自己也有獨立的營寨一座,就挨著中軍寨。出的寨來,便見四面八方各軍各部的將領酋長們一個個披掛整齊騎馬而來,到了轅門便老老實實的下馬急匆匆步行直奔帥帳,有的一邊走還一邊整理衣甲。

  中軍寨中只有主帥巍名阿埋可以騎馬,甚至連副帥妹勒都逋都不行。巍名阿埋的軍法之嚴厲在西夏國中赫赫有名,犯了他的規矩,說砍就砍,眾將誰也不敢觸他的霉頭。營中規矩主帥點卯三通鼓,頭卯全軍大將便都已到齊,分成兩班立於帳下。

  「升帳!」中軍官縱聲高喝,唐雲和妹勒都逋領頭,數十員大將魚貫而入。

  巍名阿埋端坐帥案之後的一把虎皮交椅上,穿一身水摩鑌鐵鎖子明光甲,左右設座乃是給妹勒都逋和唐雲準備的,除此之外再無人有資格在帥帳中落座。

  中軍官點卯完畢繳令,巍名阿埋緩緩的掃視了眾將一眼,沉聲開口。

  「宋賊在我石門峽口築城,乃是扼吾咽喉。宋賊若得逞,則吾大夏國界無寧日矣!某奉詔行問罪吊伐之事,十萬精甲枕戈待旦,只為今日!」巍名阿埋怒目橫眉,鬚髮皆張,不愧是身經百戰的老將,言語之間,霸氣十足。

  「如今宋賊新敗,銳氣已洩。此天賜良機也!吾意已決,今日便與宋賊一決雌雄!」

  話雖不多,但是自有一股滄勁雄悍的豪情。帳下眾將也是熱血沸騰,齊齊跪倒大喝:「願為老將軍前驅,踏平宋狗!」甚至連妹勒都逋和唐雲都起立躬身施禮。巍名阿埋滿意的點點頭,眼見士氣可用,伸手抽出一支令箭,大聲喝道:「令王藥師奴,聽令!」……

  天光放亮之時,西夏藏於群山險隘之中綿延的軍營突然響起了震地的戰鼓聲號角聲,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頭的西夏兵馬就像漲潮的海水一樣漫過了平原和山林,緩慢而堅定的向宋軍的在石門峽江外的大陣壓了過去,葫蘆川河邊數十里的平川遍地都是西夏遮天漫卷的軍旗,遠望去就向無邊無沿旗幟的海洋,還夾雜浩浩蕩蕩捲起的遮天蔽日的煙塵,只像平地捲起的人類的塵土海嘯,以席捲一切之勢滾滾而來。

  不過,宋軍倒像是早有準備,鼓角齊鳴之中,浩浩蕩蕩的兵馬從大寨中湧出,好像開閘的洪水一樣很快也蔓延得密密麻麻無邊無沿,然後在無數精密的鼓角號令指揮下,蠕動著組成層層疊疊橫跨方圓數里超級巨大的重甲方陣,將城寨工地包圍的嚴嚴實實。石門峽的戰場之上,武裝人類組成的海洋淹沒了一切。

  王文振站在石門寨的門樓之上,放眼望去,目光所至直到地平線的盡頭,幾乎全都是好像海浪一樣的起伏飄蕩的軍旗和密密麻麻蠕動著的人群,兵刃在太陽上反射的光芒就好像在大地之上鋪了一層銀光閃閃的海潮。

  這樣壯闊的主力大會戰,大概只有當年永樂城之時才可與之相比。

  兩翼的軍陣已經不在視線範圍之內,宋軍南北二線近八萬戰兵已經空群而出,陣線鋪開達十幾里長,北邊好水寨的鍾傳應該也按計劃出陣了,但是誰都知道主戰場,便是在這石門寨前。

  自己必須打贏這一仗。

  作為前敵總指揮,自己現在就是這將近十萬宋軍精銳的主帥,雖然王文振明白自己實際上還是要受到章桀的遙控指揮,但是作為一個身經百戰的宿將,他從心裡也認為章桀的計策是值得期待的。

  這是自己必須抓住的一個機會!

  誰也沒想到沒煙峽居然收穫了如此的一場慘敗,苗履這廝當真是妄稱名將,十足有勇無謀的莽夫,居然損失如此之重,上千馬軍精兵給折個乾淨!那可是比金子還寶貴的馬軍哪!

  自紹聖二年以來,西軍採用築堡淺攻之策,不斷修築堡壘蠶食邊境,不斷派遣選鋒硬探突入夏境掃蕩,至今快兩年內大小戰鬥數千次,累計斬西賊首級一萬一千五百級,而自身損失馬軍累計千餘,實是一個令西軍驕傲的成績。

  陝西五路邊軍,兩年衝突鏖戰,才折馬軍千餘。而苗履一天之內,就丟得乾乾淨淨。

  何等的無能!

  唯一的戰果,就是折可適帶回的一百多顆首級,但是這些人頭,只會成為擅自出戰的罪證。

  章桀明令不得出百里之外,而自己違背節制,派兵出戰大敗而歸,雖然不是自己直接上陣去廝殺,但是這責任是推不掉的。這還不是最鬧心的,更有那兩個敗軍之將,回來之後還不安生,已經在後面把大營攪得一團糟了。

  苗履把責任全都推倒了折可適身上,說折可適見死不救,不發援兵,臨陣先退故有此敗。折可適當然矢口否認,反過來把責任往苗履身上推,自己也不知道該信誰。而折可適乃是自己的副將,又說是奉命出兵,這下把自己也給捲了進去,於是自己為了擇乾淨責任,便說是折可適擅自出兵,反正當時接令的時候折可適沒有異議,就當你是贊同,現在把責任往外推,哪那麼便宜?對此王文振並不覺得如何,爭功諉過乃是當官的自然屬性,宦海沉浮這麼多年,連這點防身之術都不會那可就白混了。

  苗履這廝不管怎麼找借口,肯定敗軍辱國這一條是跑不掉的,就是再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也沒用。目前處分已經下來了,罷去熙河都監的差遣,直接被一擼到底,流放陝州監酒稅,手握重兵呼風喚雨的堂堂一方諸侯,一轉眼就去偏僻軍州查酒販子的稅。熙河都監之職,暫由熙河路後起之秀劉仲武擔任。

  但是折可適的情況令所有人震驚,原本王文振以為折可適乃是自己的副手,地位非比尋常,同時又有戰功在身,此次出兵他的兵馬並沒吃虧,反而小佔便宜。

  而章桀同他的關係非比尋常,就是把主要責任推到他身上也沒多大關係,但是朝廷傳來的處分命令竟然是要將折可適行軍法問斬。

  據說這是當朝章敦相公的嚴令。

  這讓所有統兵大將們震驚!更讓王文振震驚!勝敗乃是兵家常事,誰一輩子能常勝不敗?若是打了敗仗就得問斬,那誰還敢打仗?折可適乃是橫班的高級武將,以前也是立過輝煌奇功的名將,就因為這麼一點小敗就要斬首?莫非是朝廷惱恨折可適擅違節制,見死不救?誰還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目前章桀正在給朝廷上表極力替折可適開脫,總之就是死保,同時出奇的沒有來找自己的麻煩。王文振明白章桀早就看穿了其中的奧妙,但是此事乃是軍隊的通病,章桀乃是精通將略的人物,不願過深追究弄得軍心不穩。而且大戰在即,他也不會蠢的臨陣換帥自亂陣腳。

  這是章桀給他王文振最後一個機會。

  只要這一戰能打贏,那自己即便有天大的錯,朝廷也會原諒自己。同時有了這次勝仗墊底,章桀也好保住折可適,沒煙峽大敗就被勝利的光芒遮住,不會再有人計較。這就是新黨當政的好處,只要你能打勝仗,一切都好說。

  當然如果這仗失敗,那之前的過錯就一定會被追究,數罪並罰,只怕自己的下場會比苗履還要慘。至於折可適會不會因自己的謊言而被問斬,那時候只怕自己都沒工夫來操心別人的命運了。

  所以,這一戰,必須要贏!

  王文振收束心神,將注意力集中回戰場之上,眼望著腳下廣闊無邊的戰場。

  就是這裡!就是這片地方!石門峽外,葫蘆川旁!這一片地區在當地的土人口中還有另一個名字,一個令宋軍刻骨銘心的恥辱名字,好水川!

  五十多年前,李元昊率領十萬鐵騎在此地包圍了宋軍,滿川忠烈血流成河,過萬士卒,二百餘名將校,全體戰死殉國!此戰是西軍心中永遠的痛!好水川也成了宋軍刻骨銘心的傷心地!

  但是今天,西軍已經今非昔比!百年戰火錘煉出來的精銳,將在今天化為復仇的利劍,披荊斬棘,一雪前恥!

  就算不為自己,就算是為了西軍的尊嚴,為了自己身為武人的尊嚴,為了大宋的尊嚴,為了五十多年前那壯烈戰死的滿川西軍前輩,為了他們的尊嚴!

  這一仗也必須贏!

  身後種樸、郭景修等大將一個個全副披掛,凜然而立。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猛將,但是像今天這樣的大場面,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

  這是前所未有的主力決戰!此次出兵,已經集結了四路最強的精銳部隊。可以說整個西軍的精華,盡在此處!

  破釜沉舟,孤注一擲!

  「傳令!擂鼓!」

  震天動地的戰鼓聲讓所有人熱血沸騰,宋軍龐大的軍陣開始緩緩的移動,遠望去,就像整個大地都活了過來,兵甲寒光閃爍,反映在將士們彪悍的面龐之上。

  不知何時,滾滾的沉雷之中,有人在用手中的兵刃用力敲打著盾牌,接著雷點聲從小到大,徹地連天,數以萬計的敲打聲形成地動山搖般的節奏,每一次節奏都伴隨著山呼海嘯般的萬眾狂呼!

  「滅夏!」

  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平夏城戰爭,就此拉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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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水寨,宋軍北大營前喊殺聲震地。

  唐雲立於陣前,冷眼關注著戰局。此地先前宋軍已經立寨,與新築的石門寨互為犄角。故此巍名阿埋將他打發到此地,分兵三萬攻打此寨。誰都知道主戰場在石門寨那裡,唐雲不知道是不是巍名阿埋怕他立功,才將他排擠到次要戰場。

  當然那老兒說的很客氣,請監軍代為牽制宋軍偏師,打不打的下來都不妨事。

  其實唐雲倒沒有和巍名爭功之心,那兩個老頭乃是軍中宿將,威信極高。自己想要和他們爭功,實在太過不自量力。而且宋軍出城列陣,背城而戰,佔了地利。

  宋軍乃是天下最善陣戰的軍隊,一旦讓他們列陣而成,是絕對的硬骨頭。巍名阿埋想要獨佔全功,只怕一口咬下去非磕掉幾個門牙不成。那地方兵危戰凶,刀槍無眼,自己還不想去呢。能獨領一軍避開危地,正和心意。

  好水寨的宋軍沒有石門寨多,但是看意思大概也有個快兩萬人。

  城外背城列陣的兵馬密密麻麻好像小山一樣,軍陣嚴整龐大無比,打的是環慶路宋軍的旗號,將旗之上乃是一個斗大鐘字,想必是環慶路名將鍾傳在此。城頭上打的是熙河路的旗號,想必城中守城的乃是熙河兵,單是將旗之上乃是苗字。

  經過幾天的查探,唐雲早已知道上次被自己算計了的熙河兵主將乃是苗履,經此大敗,居然還能領兵,但是卻給打發到了次要戰場。顯然是在宋軍主帥那裡已經失寵。

  但是即便如此,以宋軍之善守,便是兩萬人守這座好水寨,也不是區區三萬夏軍所能撼動的,便是兵力再多一倍也不行。唐雲眼看著下面的夏軍士卒數千人好像海潮一樣反覆猛烈衝擊著宋軍的陣線,但是層層疊疊的盾槍弓弩讓他們寸步難進,宋軍陣前被射倒的人馬軀體多達上百具,而騎兵不要命縱馬狂撞進人牆,沖不了幾步就被無數槍矛戳翻下馬,然後被無數人馬淹沒。

  這只是北城,其他三面唐雲還各佈置了一千精銳騎軍在城門外警戒,防止城中宋軍從此出來襲擊北城。另外側翼和後陣又各佈置了兩千騎,防止宋軍從地道暗門中偷襲。他久在宋軍中任職,自然明白宋軍守城的各種花樣。

  「連都將軍!」唐雲注視了片刻,終於下令。

  「末將在!」連都霍蘭趕緊躬身施禮,上次跟隨唐雲救沒煙峽,鬼使神差竟然立下大功,這讓連都霍蘭對這個漢人監軍相當佩服,對他的命令也不敢陽奉陰違。

  「再集合五千人,攻東北角!令你本部兵馬準備好弓箭,聽某的號令,梆子聲不響,一枝箭不許放!梆子聲不停,一枝箭不許留!違令者斬!」

  「遵命!」

  連都霍蘭揮動令旗,夏軍中又有黑壓壓一大片步軍士卒脫離本陣,直奔東北角宋軍而去。接著唐雲一聲令下,遮天蔽日的箭雨平地而起,整個天空似乎都暗了下來,宋軍士卒不約而同的舉起了手裡的旁牌蹲下身子,接著就像雨打芭蕉,層層疊疊的羽箭沖刷了宋軍的大陣,無數盾牌組成的盾牆之上,密密麻麻的箭羽好像使盾牌憑空長了一層白毛。

  接著,數不清的夏軍士卒就像狂奔的獸群,狠狠撞在宋軍的盾牆上,盾牌的碎裂聲,人體的碎裂聲,折斷的刀槍亂飛,血肉噴湧四濺。人群組成的洪水撞上了人群組成的堤壩,血肉粉碎……

  鍾傳冷眼立在大旗之下,儘管冷箭不時掠過身邊,但是他的眉毛都不曾動一下。

  夏軍的攻勢出乎意料,與以往列陣而戰只知道用鐵騎用人命衝鋒開路不同,此次的夏軍雖然也是在用人命開路但是打得更聰明,箭雨和步卒推進配合的雖然還是誤傷不斷,但是能看出其中章法。而且也沒盲目的派遣騎兵衝陣,而是監視戰場各個角落,等待機會再投入戰場,不像以往就是步騎混雜在一起一窩蜂地向前衝,看似人多勢眾聲勢驚人,但是極易自己產生混亂,此時純用步卒舉著盾牌列著方陣推進,反倒不那麼亂了。

  另外,宋軍費了好大勁布設的陷坑拌索和伏弩沒發揮多大作用,顯然夏軍在進攻時加了小心,並沒造成多大混亂。至於後陣亂箭一直不停,奮力壓制宋軍大陣中的弓弩手,盡最大程度掩護步兵前進,弓箭手陣中豎著幾百面比門板大許多的木板用來擋箭,這在宋軍之中屬於常技,但是在黨項人之中是第一次見到,儘管這些木板十分單薄粗陋,明顯是臨時趕製出來的,宋軍的強弩經常能射穿木板射中後面的人,但是更多的弩箭卻是被擋下來了。

  頭一次見到西賊模仿宋軍的戰法,這個西賊的將領不知是何人?

  而且剛才東北陣腳稍微有點混亂,立刻就被對方看破,揮軍直進。自己城下布有萬人,對方此刻前陣衝陣兵力已經相當,後面還有黑壓壓人山人海的步騎大軍沒有出動。

  雖然對方兵力肯定不足以攻下城,但是若只是想要擊敗城外大陣,倒不是沒機會。

  這一切,不像一個西夏將領,倒是更像一個宋軍將領在指揮。

  西賊之中也有有識之士嗎?但是這些原本是宋軍玩剩下的招數,拿來對付宋軍豈不可笑?鍾傳冷笑著揮手,照貓畫虎豈是那麼容易的?接著宋軍的陣中旗旛搖擺,好水寨城牆上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伏兵,接著巨大的震動聲、無數弓弦聲響成一片。城頭上埋伏的巨型床子弩和上千張神臂弓一起發射!

  呼嘯的鋼雨摧枯拉朽般的橫掃了夏軍人堆,儘管西夏士卒及時舉起了旁牌,但是神臂弓射出的鋼矢就像穿紙一樣容易穿透了盾牌和鎧甲,將身子穿透。而床子弩射出的巨箭更將人身子劈開。剎那間箭雨所過之處血肉橫飛,西夏軍卒慘叫著倒下了一大片。

  宋軍發一聲喊,拚命向前頂,盾牌開路,佐以長槍,竟然又向前頂了十幾步。

  夏軍站不住腳,開始後退。但是接下來一波箭雨又掃進宋軍陣中,數十人中箭,其餘的又趕緊舉起盾牌遮護,夏軍趁機站穩陣腳,又頂了回去。

  進退之間,地上橫七豎八鋪滿了被踩的面目全非的屍體。

  數萬人組成的人牆擠來頂去,雙方前面各有數千桿槍戟交插互刺之間,無數身體被戳得稀爛,鮮血迸流飛濺,由於擠的太緊,屍體死而不倒,也被頂的前進後退。偶爾有一個空隙,倒下的屍體立刻也會被踩成肉泥。而頭頂上亂箭橫飛,

  身邊全是變調的吼叫和慘嚎……

  四月二十六,石門峽,喊殺聲震天動地。

  遮天蔽日的箭雨,漫空飛舞的石塊,海潮一樣沸騰的無邊無沿的人群。

  妹勒都逋將他的胡床直接搬到了陣前,身邊是數十鐵甲力士,手持厚達兩寸的大鐵盾簇擁著他,防備宋軍強弩的狙擊。而他的兩千親兵則是一字排開,站出去好幾里長,各個手持寒光閃閃的鬼頭大刀,在他們腳下,上百具無頭屍體倒臥,都是擅自退下來的逃兵。

  他親至陣前督戰,早已下令,凡是無令後撤者,皆按臨陣退縮論處,就地斬首!傳首諸軍以為戒!

  他和巍名阿埋乃是元昊時期的老將,並肩作戰幾十年,早有默契。此次出戰,當真是志在必得,所點集的兵馬,可以說就是集結了右廂六州所有的精華。

  西夏擾宋,歷年來兵禍不斷。夏軍每次抄掠宋境動輒出動數萬人甚至十數萬人,看似聲勢浩大,其實雙方都明白內情。越境打草谷抄掠財貨,真正出動的正兵精銳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跟著去趁火打劫的負擔役人刑徒,這些人希望能繳獲財物以贖罪,有時一個正兵往往帶著七八十來個跟班,有的小部落甚至連男女老幼都一齊拉家帶口的前往,這樣就造成了夏軍入境人數多達數萬,但是宋軍往往出動幾千人就能將其打退的戰例。

  作為遊牧國家,此乃胡人的習俗,梁太后為穩固統治地位標榜自家絕漢制用胡俗,明知這樣打下去傷元氣,但也無可奈何。

  而此次征戰,事關國運,巍名阿埋力排眾議,點兵調集的十七萬人馬,全都是在籍的正兵精銳,其餘的雜兵一個沒調,可說是西夏最倚重的右廂精兵的幾乎全部精華。妹勒都逋指揮的打頭陣的前軍多達五萬餘人,幾乎全都是橫山羌部和撞令郎之中特選的精兵,這些步跋子和漢奴乃是完美的炮灰,衝鋒陷陣蹈死無悔,戰鬥力甚至勝過黨項人。他們的任務就是不惜一切代價衝開宋軍的大陣,為後面的攻城部隊開路。

  而戰鬥已經進行了兩天,夏軍在妹勒都逋的嚴令之下晝夜不停的輪番衝陣,夜晚無數支火把將戰場照的亮如白晝,宋軍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所有的夏軍士卒就是做兩件事,不斷衝鋒再衝鋒,沖完了退回來休息,休息夠了再衝鋒!

  妹勒都逋不知道他的車輪戰是否有效,但是這就是拼意志拼人命,誰最先承受不住傷亡誰就先崩潰!他知道背城而戰的宋軍會頑強到何種程度,一開始就必須用孤注一擲不計傷亡的氣勢壓倒對方,否則此戰必敗!

  宋軍的城寨已經成形,而且在寨外挖有兩道又深又寬的壕溝,遍佈拒馬,溝外側乃是近四萬重甲步軍組成的超級大方陣,此刻密密麻麻槍戟如林,交架攢刺,綿密亂箭如同飛蝗蔽空,衝鋒的橫山藩兵們在箭雨中幾乎是成片的倒下,但是這些山羌蠻子當真驍悍,好像根本不拿自己的性命當回事,狂呼亂號也不遮擋,黑壓壓的步騎人潮迎著宋軍的箭雨衝鋒,身邊的胞澤慘叫著倒下一點也不能影響到他們的勇氣。

  屍體層層疊疊走倒臥僕,一路衝鋒一路被亂箭射倒,五萬夏軍先鋒分為五部輪番瘋狂衝陣,妹勒都逋下令各部各軍之中挑選武藝高強的猛將數千人組成敢死隊,皆身披重甲衝在最前面。每次夏軍排山倒海的人潮都能重重的推進宋軍的陣列之中,什麼盾牆什麼槍林箭雨統統給推擠的崩潰分裂,那些山訛蠻子竟瘋狂用身體主動去撞擊宋軍的槍尖,即使全身上下被戳得血肉稀爛,也要抱著宋軍同歸於盡,而後面無數只腳踩過來將他們踩成肉泥。

  但是每次,都是只差一點點就能破陣,無論衝開多大缺口,最終無邊無沿的宋軍士卒終會將他們徹底淹沒,而剩下的人則給徹底擠出去,而下一波衝鋒又接

  踵而至……

  巍名阿埋端坐馬上,看著眼前的垂頭喪氣跪在地上的野利明山,心中陣陣的惱怒。當真想將這廝拉出去一刀砍了,但是考慮到野利族乃是黨項豪族,若是殺了他,只怕這軍中野利族的兩萬多人便有嘩變的危險,還是忍下了火氣。

  兩天時間,西夏軍隊幾乎是不休不眠的血戰,不停的衝擊宋軍大陣,僅僅兩天時間,陣亡者已經超過一千五百人,傷兵更是兩倍於此,如此慘烈的血戰,讓他這個身經百戰的老將也心驚肉跳。

  如非不得已,他也不願用這種傷元氣的打法。

  連天下最強的遼國都知道「成列不戰」的道理,巍名阿埋乃是打了一輩子仗的宿將,豈會不知宋軍大陣的厲害?大軍在石門寨前與宋軍對峙,卻偷偷派遣野利明山和朱王禮二將率領精銳騎兵三千人迂迴到宋軍後方,試圖騷擾宋軍糧道。

  但是沒想到章桀這老賊著實難纏,竟然在糧道上紮了三座軍寨,屯兵一萬,分立三巡檢守之。野利明山和朱王禮率領的兵馬偷襲不成反遭宋軍誘擊,不到半個時辰就被打得大敗,折兵四百多,朱王禮當場被亂弩射成了刺蝟,野利明山也是中二箭負傷奔逃,途中本想收束潰兵,又遭宋軍連續追襲,部下潰散了一多半,好不容易逃出鬼門關,只好回來領罪。

  其實,巍名阿埋置要去親眼看看那三座軍寨之上飄揚的將旗,大概就會明白為何野利明山不是宋軍的對手了。

  三面將旗,一面種字,一面折字,一面劉字。

  折可適就不用提了,他因沒煙峽之敗官司纏身,無法上得前線,但是章楶又不忍將這員虎將棄之不用,於是便將他安排巡護糧道,以圖戴罪立功。而劉法、種師中這二人在西軍之中都屬於帶兵打仗特別詭計多端的類型。這三人聯手巡護糧道,手下又兵多將廣,野利明山只帶三千人來攻,與羊入虎口區別不大,未曾全軍覆沒,可謂十分不易了。

  偏偏巍名阿埋又不是不想給野利明山多些人馬,實是心有餘力不足。

  章楶用兵,老辣狡詐之極,宋軍此時在邊界築堡已有兩年多,遍地堡寨、烽屯、營壘,大小道路都屯有兵馬,派遣兵馬太多,想要不為人知的偷渡,便是難如登天。這怕這邊大軍剛動,那邊宋軍便已察覺。斷人糧道需要深入敵後,最重要便是要隱蔽性和出其不意,若是宋軍有了防備,此計便和送死沒區別。

  而嵬名手中總共十七萬兵馬,各有所差,也沒有多餘兵力可供迂迴,故此嵬名派出的部隊只有三千精兵,希望這隻小規模的隊伍能夠從宋軍的防線滲透進去。

  畢竟兵貴精不貴多的道理他也是懂得的。

  嵬名阿埋對此實是寄予厚望。

  其實算算從黨項崛起之後,即使西夏最鼎盛的李元昊時期,與宋軍野戰的大原則,都是最少集結十倍以上的兵力圍攻之,西夏津津樂道的三川口,定羌寨,好水川等役莫不如此,數量相當之時能勝之戰例幾乎沒有。與其說西夏兵馬驍勇善戰,不如說西夏喜歡倚多為勝。永樂城一戰西夏更是十丁抽九,舉國男丁數十萬圍攻宋朝一城,最後還是靠著天降大雨泡塌了城牆才進攻得手。

  而大安七年宋朝五路大軍壓境之時,舉國數十萬夏軍面對數量相當的宋軍,一旦數量上的優勢不復存在,便是一潰千里,幾乎亡國。最後堅壁清野,偷襲宋軍糧道,後來又扒開了黃河,才僥倖擊敗其中一路。之後夏軍作戰便又多了一個原則,若是數量不能取得絕對優勢,必須設法斷宋軍的糧道,否則寧可不打。

  現在宋軍集結了近十萬人,而自己手中的兵馬多個七八萬,巍名阿埋也不覺得有多大的優勢。畢竟以前與宋軍交戰的大勝利兵力差都在十倍以上。故此「斷糧道」乃是他真正寄予厚望的一招,現在野利明山損兵折將大敗而歸,豈能令他不惱?同時也讓他的心中,對於未來的戰事,蒙上了一層陰影……

  種樸身穿一幅山字鐵重甲,渾身濺滿了人血馬血,手持一根鐵骨朵,上面還沾著不知道是誰的腦漿,大聲吆喝著,身邊的宋軍士卒們紛紛站好位置,滿地的死屍都來不及清理,只能來得及將負傷的胞澤拖到一邊不礙事的地方,這時候對面西賊好像無邊無沿的人馬又上來了,那剛剛退走的一批則分散著向兩側退走,給後面的人清開道路。

  各軍的將領們此刻都帶著人聚集在中軍,有的人手裡還拎著血淋淋的人頭,種樸的親兵們將數十個大籐箱裡的金銀錢鈔抬出來,這些軍將們各個喜氣洋洋,有的臉上的人血還沒擦乾淨咧嘴一笑,反倒嚇人。

  這是宋軍的規矩,自五代之時便已有之。陣前放賞,軍隊才有士氣,這也是那些文官士大夫們最看不起武人,聲稱武人乃是圖利小人的重要論據之一。不過這已經好得多了,比之當年戰前放賞士卒才願意打仗,現在是戰後結賬,先打再收錢。

  這件事種樸可不敢馬虎,當年元豐西征之時,折可適就因為放賞不及時弄得部下嘩變,他自己也險被裹挾,差點被西夏所擒。種樸乃是折可適的好友,這件事在整個西軍中都鬧得沸沸揚揚,種樸如何能不知。

  普通士卒可不管什麼臨敵兵機韜略,他們多半連大字都不識一個,有的還是賊配軍,跟他們說什麼忠君護主實在太過遙遠,畢竟他們連汴京在哪裡都不知道。

  他們只知道保衛家園,只知道朝廷說了殺西賊的人頭能換銅錢,所以打仗在他們眼中就是謀生的手段,自己在後方的家人能不能吃飽飯就看自己,打完一仗理所當然要收錢。這種事不可能等到下次,否則誰知道下次自己還有沒有命回來。

  種樸雖然是武將世家,對這種事也是門清,但是種樸向來以世家子弟自居,處處士大夫的作派,對此種現象十分鄙夷,但也是無能為力。

  而且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慮。

  這是第四次了吧,整整兩天,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只能抓緊時間就著清水吃乾糧。這些夏狗當真是瘋子,連晚上都照樣進攻,千辛萬苦的將他們打退,皆著就是另一波。

  「直娘賊的,這班夏狗莫非中了邪了?!」旁邊郭景修呼呼大喘,此人也是西軍之中著名猛將,武勇驍絕,現任環慶路第四將。此刻他竟將上半身脫了個精光,露出一身腱子肉,上面還紋著猛虎下山的刺青花繡,手中一把大斧子沾滿血肉,但是身上卻是傷痕纍纍,滿身血口,他卻渾不在意。

  「這西賊是打算一鼓作氣啊……兩天連續不斷的猛衝,便是鐵打的金剛也吃不消。」種樸看著陣中那數以千計散落各地的屍體,此次西賊當真是有決死之志,莫非他們也明白此戰實乃決戰的開始嗎?其中數百具屍體尤為顯眼,皆是身披重甲陷陣,所向披靡,最終被泥潭一樣宋軍大陣團團包圍,力戰而死。其屍身被亂箭射得好像刺蝟一樣,甚至有被亂箭射得太密箭桿支地雖死不墜的。

  他們是鐵鷂子嗎?如此驍悍的勇士,西賊到底有多少?兩天晝夜不停的惡戰,西賊的四次衝陣皆被打退,死傷可能接近五千,宋軍的死傷大概也有四千多,但是西賊的士氣始終不墮!

  「只怕這一陣乃是真正的惡戰!」郭景修爬到一個高車上,能看出此刻西賊大陣之中正在調兵遣將,無數濁流正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這一波準備衝陣的人潮之中。大概前四次被打退的西賊軍馬之中的精兵都給挑選了出來,準備匯聚到這一波兵馬做真正的雷霆一擊。

  種樸大聲疾呼,傳令的旗牌官們高舉大旗左右搖擺,命令一層層的傳達下去。

  王文振在城頭看得清楚,急忙揮動令旗,城內的兩千秦鳳路調來的馬軍和兩千涇原藩騎也全體上馬,弓刀齊備,只等一聲令下便要出城廝殺。

  突然,驚天動地的戰鼓聲如同滾雷輾過大地,接著種樸便看見鋪天蓋地的箭雨好像一片烏雲平地而起,甚至有一剎那都遮住了太陽!接著就像雪崩一樣,咆哮的西夏人潮吞沒了大地,就像翻江倒海的洪水一樣,那腳底傳來的可怕震動甚至讓種樸產生了一種的大地被踩翻了個個地錯覺。

  「放箭!」這是種樸唯一來得及喊出的命令,接著他就舉起了盾牌,數以萬計的亂箭也從宋軍的陣中好像狂風一樣刮出,接著鋼鐵的暴雨橫掃了大地,宋軍士卒們慘叫著人仰馬翻倒下一大片,種樸只覺得天翻地覆一樣,身邊親兵的屍體重重砸在他的身前,竟將他壓在身下,等他好不容易爬起來,隨手拾了一張大弩,再看前面無數刀槍亂舞,那些不要命的步跋子兵們縱躍飛奔,已經殺至近前。

  大陣前鋒再次被擊潰,狂嗥的西夏軍已經破陣而入!

  眼前霎那間全都是敵人蜂擁的身影,種樸大吼一聲,舉弩便是一箭,將一個身披鐵甲的壯漢射倒。隨後便在地上順手抄起一把鐵錘,一錘砸在一個衝到自己近前的夏將的頭前。

  那夏將舉盾便擋,同時手中長刀一遞,閃電般直挑種樸的腰腹。種樸擰身,刀鋒在鐵甲上竟蹭出一溜火花,同時一錘將那夏將的大盾砸的粉碎,將那夏將的胳膊幾乎砸進了身子裡,隨即橫掃胸口,將這廝擊飛了出去。身邊宋軍見狀士氣大振,各挺刀槍成排壓上,與湧進來的夏軍人群擠撞在一起。

  無數兵器碰撞的金鐵交鳴,變了調的喊殺嘶吼,折斷的刀槍斷肢飛落,血雨飆濺,面對夏軍瘋狂的不顧傷亡的衝擊,宋軍將士用身軀擠成密集的人牆,但是仍被頂的步步後退。

  種樸滿身是血,那鐵骨朵早給打斷,不知換了多少把兵器,現在又拾了一把大刀,大吼著橫劈豎砍,身邊的親兵多數已經戰死,還剩下五個人在護著他。而周圍的還活著的宋軍已經越來越少,西夏兵馬實際上已經突破了他的部隊。成百上千的西夏兵衝過他的身邊,繼續向裡瘋狂用人命開路,後面的人擁推著前面的人,形成巨大的人潮,前面的人身不由己的向前,即使身體撞向槍尖刀刃也躲不了。

  城頭宋軍的鼓角齊鳴,兩側寨門打開,數不清的馬軍吶喊著衝殺出來,直奔夏軍的兩側而去,但是馬戰本是西夏的強項,再看對方的陣後黑壓壓的騎兵也是奔馳而出,雙方幾乎是迎頭相撞,無數亂箭互相潑灑而至,各有數十人落馬,接著成千上萬的騎兵就混戰廝殺在一起,將這個戰局攪的更加混亂。

  「將軍小心!」旁邊親兵大叫,種樸連殺十餘人,此刻已經累得有些站不穩了,稍一愣神的功夫就被自己的親兵推開,跌了個四腳朝天。旁邊一騎如風掠過,手中長刀化作白練驚鴻,自家那親兵的一條胳膊竟被砍飛上了半空。

  那騎馬夏軍小校兜轉回馬頭,似乎認定了種樸是個有價值的獵物,縱馬又衝了回來,掄刀便砍,種樸抄起一桿長槍,迎頭便刺。那小校武藝十分精湛,手中長刀一撩,盪開了槍尖,一下又將種樸帶了個跟頭,身邊的親兵拚死上前阻攔,被一刀砍翻。

  「宋狗!討死吧!」

  種樸大驚,但是此刻手腳幾乎脫力了,竟然站不起來,只是手中慌亂間抓住一把斧子,剛要擲出,卻見旁邊滾身竄出一人,手中大刀橫掃千軍,竟將戰馬的前腿砍斷。那戰馬悲鳴著轟然倒地,那夏軍小校驚叫著摔於馬下,接著被一刀劈成兩半。

  種樸掙扎著要爬起來,卻被周圍過來的一群宋軍七手八腳的拽起,架著他便往後面跑,旁邊郭景修依然光著個膀子,手中大刀已經卷刃,又換了一柄大斧,全身上下被噴的人血馬血染紅,看起來煞是可怖,神色也是驚慌,絲毫不見剛才揮刀斬馬時的英勇。

  等回到自家陣內,種樸才發覺事情不妙。

  經過兩天兩夜不休不眠的血戰,宋軍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面對夏軍的狂衝,不少人已經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身不由己的步步後退。儘管夏軍也是筋疲力盡,但是他們是車輪戰,總有個休息的時間,而宋軍始終不得休息,不少人都是累的站不住,死於夏軍的刀下。

  儘管城內一直不停的送水送糧,把傷兵盡可能的接回城內,但是對於城外大陣宋軍的疲勞,他們無可奈何。

  而此刻夏軍正是最瘋狂不要命的時候,此消彼長之下,宋軍的大陣竟然有些擋不住夏軍的衝擊,開始出現動搖潰裂的跡象。種樸不得不佩服對面的西夏統帥這個時機拿捏的著實爐火純青,先用車輪戰消耗宋軍的體力,在宋軍最虛弱的時候發動最強的攻擊。在周圍的宋軍幾乎正在全線後退,分明是已經頂不住了。不少人拚命想頂住,但是雙腳都被擠得離了地,身不由己的向後退卻。

  「如之奈何!?」郭景修大喝。

  「城頭未曾鳴金,吾輩大將,這石門寨下便是吾等殉國之地。我種家子弟,只有戰死的豪傑,沒有逃跑的懦夫!」

  話音剛落,突然人群掀起一陣巨大的波瀾,無數人的身體被巨大的力量掀翻,種樸等人被再次撞翻在地,再看宋兵被巨大的力量擠得紛紛後退跌倒,而映入他們眼簾的,乃是好像黑壓壓海嘯洪峰一樣的奔湧咆哮的鐵人鐵馬,好像虎趟羊群一樣直破入宋軍陣中橫衝直撞,徹底將宋軍的大陣攪得大亂!

  鐵鷂子!

  種樸大驚失色,自己一直覺得西賊的攻勢雖猛,但是有哪裡不對勁。這時總算才明白鐵鷂子這支衝陣王牌軍始終沒有出現,看來西賊此次攻勢乃是真的全力以赴了,這時正是宋軍最艱苦的時候,突然再遭這沉重一擊,大事去矣!

  果然,數以萬計宋軍組成的大陣突然之間發生了大潰亂,然後便是西夏兵馬發狂般的萬眾歡呼:「破陣矣!破陣矣!」

  再看數以千計的西夏兵馬,已經拼盡全力掀開了最後一道宋軍的人牆,直逼石門寨下的壕溝!

  西夏後軍高坡之上,巍名阿埋仰天大笑,東朝擅陣戰,數萬精銳組成的大陣,竟被大夏勇士正面硬碰硬的擊破,這是足以載入史冊的彪炳功績。再看前軍已經是傾巢而出,順著缺口直破入宋軍的大陣之中,力求把混亂擴大,數以千計的宋軍士卒好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潰逃,夏軍的追兵好像黑色的洪水淹沒了每一處空隙,宋軍的大陣,已經不復存在!

  但是接下來的情景又讓他屏息凝神,眉頭緊鎖。

  儘管宋軍的大陣發生了難以遏止的混亂,儘管數不清的士卒四散潰逃,但是更多的宋軍士卒卻是選擇了各自為戰,他們用鹿角拒馬用戰車甚至用人馬屍體壘成戰磊,組成一個個較小的硬寨繼續拚死力鏖戰,而且無數宋軍散兵開始向這些小陣集結,逐漸組成了一個個難啃的大戰陣。

  宋軍的確擁有天下最優秀的步軍,他們的大陣的確被擊破了,但是士氣並沒有崩潰,只是分裂成了十幾個小陣繼續戰鬥,而且這些小陣和大陣一樣頑固強硬。

  而前軍歷經兩天血戰,死傷七八千人,此時攻破敵陣,一股銳氣已洩,對著這些小陣竟然束手無策,連連損兵折將。

  不過這已經足夠了,至少進攻的通路已經掃清了。

  他令旗一舉,數以百計的號角聲響起,接著戰鼓擂響,後軍一望無際的兵馬吶喊著奔湧而出,淹沒已經四分五裂的宋軍陣地,直入城下。後軍的兵馬與前軍被視為炮灰的橫山羌部們不同,多是黨項本族之兵,這些人潮水般的衝到壕溝前,每人都將準備好的柴草捆投入溝中,準備用這種簡單原始的方法硬填壕溝。

  城頭之上涇原主帥王文振、副帥王恩、郭成、劉仲武等大將不約而同拔出寶

  劍,接著梆子聲雨點般響起。亂箭好像暴雨一樣直下城腳,夏軍數萬旁牌高舉,密密麻麻的擁擠在溝前,不斷往裡面投柴草,溝底布設的虎落鐵蒺藜已經被填平,甚至已經有人下得溝底,直接爬上了另一側!

  宋軍見狀,拚命往下放箭,床子弩、炮石砸進人堆一打就是一片血肉橫飛,無奈城下也是亂箭如雨直往上射,不多時便有數十人中箭。在箭雨的掩護下,數十個亡命之徒身披鐵甲,竟然爬上了壕內,領頭的一個黨項甲士身上帶著七八枝箭,雙手抓住巨木包鐵的拒馬,血貫瞳仁虎吼一聲,竟如晴天打了個霹靂,重達千斤的拒馬竟被他徒手掀翻,他似乎也是用力過猛失去了平衡,被城上一箭射中咽喉,翻身栽進壕溝之中,接著一陣亂箭被射成了刺蝟。

  夏軍發出震天的狂呼,為這員戰死沙場的猛將致敬。接著接二連三的披甲壯士爬出壕內,冒著城上的箭雨,用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將一節節沉重龐大的拒馬掀開。眼看那些重達數百斤上千斤的巨木被這些人生生抬起掀開,宋軍也震驚於這些人的瘋狂。他們不相信這些人每個都是神力無窮的力士,一個人一旦真的不要命了,竟能激發出這樣可怕的力量,而越來越多的人受到這些勇士的鼓舞,開始往溝下趟去。

  城頭上的梆子聲越急,箭雨下的越密集。夏軍不斷的填壕,也不斷有人中箭栽進溝內,屍體摞著柴草層層疊疊摞在一起,逐漸將壕溝填滿。接著潮水般的夏軍便蜂擁而過,直抵城腳下,無數把鐵鍬刀斧開始瘋狂的掘挖砍砸尚未竣工的城牆,那些鐵鷂子們竟然也下馬參戰,直接開始搭人梯,無數戰士好像螞蟻一樣攀附而上,準備強行登城!

  「太尉!發信炮吧!」大將劉延慶手持大弓連連發箭,已經射下去十幾個登城的夏兵,邊射邊嚷,城下無邊無際壓城欲摧的西夏人海實在讓他心驚肉跳。而宋軍城外的大陣已經四分五裂,那些小陣雖然還在負隅頑抗,但是都給淹沒的若隱若現。

  「不可!西賊還未疲憊!時機未到!」旁邊王恩大吼,拔刀直劈進第一個登城的西夏鐵鷂子的頭盔裡,連鐵盔帶腦袋劈成兩半。

  「西賊要上來了,孩兒們!準備拼刀子!」王文振抖擻精神,大喝一聲,舉起大石頭向下砸去,而下面,數不清的人潮好像巨大的波浪,不停撞擊著宋軍腳下的城牆,城牆在這排山倒海的撼擊之中,開始微微的顫抖……

  *****************************(分隔線)

  人群中,米浪羅揮舞著手中的短戟,大吼著拚命向前打。

  米浪族本是黨項大族,但是他這一支乃是遠支,生活在天都山一帶。此次被編入連都族麾下,隨同大軍來打好水寨。他自是知道自己的部眾勢力小,肯定會被編入先鋒軍當炮灰,所以倒也沒抱多大僥倖心理,只知道拚命殺敵,說不定能拼出一條活路。

  至於能不能打下好水寨,他是不抱任何希望的。他在西夏軍中以驍勇著稱,參加過很多戰役,經驗豐富。當年大夏號稱舉國八十萬大軍圍攻蘭州,他也參加了,宋軍之善守實在讓他心驚。那麼多軍隊最終都失敗了,現在自己才幾萬人。

  別看面前就是一座簡陋的城寨,但是宋軍據說有兩萬,那就不是己方這區區三萬兵馬所能動搖的。

  只要能擊破面前大陣,就是極限了吧。只要不攻城,只要在外野戰,哪怕是陣戰,也不能說沒有希望。

  然而宋軍實在是守的堅強之極,已經連續兩天,城外宋軍的大陣就像血肉組成的鋼鐵長城,任西夏軍馬如何衝擊,也許會把他們推的暫時退卻,但是始終無法突破。而且最終宋軍會頑強的推回來。那些驍悍好鬥的山訛步跋子號稱越見血越瘋狂,但是算上這次已經是第四次衝鋒了,他們面對宋軍的大陣殺進去近身肉搏,卻始終不能將宋軍攪亂,換來的只有自己的纍纍屍堆。

  到現在為止,死傷的夏軍士卒大概已經接近兩千了,全都是精銳的正兵。這對於被強征來的小部落來說可是傷筋動骨的大損失。

  這是怎麼回事?主戰場不是石門峽那邊嗎?這邊既然是佯攻,為何如此不顧傷亡的戰鬥?作為久經沙場的老將,米浪羅知道對於西夏來說,歷次戰爭凡是分配到偏師佯攻任務的部落,基本上都是以保存實力撿便宜為主,從來不會消耗自家的實力打硬仗。

  雖然主力部隊的攻擊方向通常有更多的財貨戰利品,但是現在的西夏可不是元昊時期那般賞罰分明,現在分配戰利品的規則可不是誰立功最大誰就最多份,而是誰在戰後保存實力最強誰才拿的最多。

  原本這個小寨,大家不必打的如此慘烈,這根本就是在拼人命。若是這樣打,就算將面前的宋軍全都拼完又如何,自己還能剩多少人活著?

  可惜自己攤上了折磨一個倒霉的監軍。這個漢人當真是冷血酷厲,自己跟著他經歷了沒煙峽之戰,知道這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亡命徒,他是為了他自己的功名富貴甚至可以不顧他自己的性命,難道還會顧及黨項人的性命?

  不過這漢人是太后身邊的紅人,自己是沒法對抗他的權勢的。甚至連阿埋老統軍都不能把他怎麼樣,自己又能如何?長久以來的上下階級之法誰敢違抗?稍有懈怠,只怕便被他行軍法斬了。

  眼前之計,只有認命。

  他拚命想往前衝,但是身邊都是擁擠得人群,連轉彎腰都困難,而宋軍地冷箭在頭頂飛來飛去,不時有人中箭發出慘叫。甚至不少騎兵也被擠在人堆裡沖不起來,變成明顯的靶子被射下馬。米浪羅怒目圓睜,情急之下扒著前面的士卒縱身一躍,竟然踩著前面士卒的肩頭跳起七八尺高,大叫著踩著人的肩頭幾個起落便到了前面,不管不顧好像餓虎撲食般凌空向宋軍陣中撲下。

  宋軍眼見突然殺出來一猛將如此驍悍,頓時齊發一聲喊,數十桿長槍朝天而立迎面便戳,就等著他下來將他穿了。

  米浪羅手中短戟疾揮,生生凌空盪開數桿槍矛,接著便仗著鐵甲堅韌護住頭面合身墜入叢林槍桿,十數桿槍矛在他身上留下傷口,但始終是被他破陣而入,砸倒了躲避不及的兩名宋兵之後,他還未站起便一招滾地十八盤,手中短戟化作烏光橫掃周圍一圈。

  宋軍士卒哪料到這夏將如此勇猛,身被數十創猶如血人,竟還如瘋虎一般狂鬥,被他這一招掃倒斷了七八人的腳,周圍頓時跌倒一片。米浪羅趁勢爬起,舞戟大戰,周圍宋軍刀槍並舉直圍過來,無數兵器四面八方向他招呼,米浪羅只支應了七八招便氣力不繼,被人一槍紮在大腿上,疼得他大叫一聲,單腿跪在地上。

  接著又一刀當頭劈下,他勉力舉戟去擋,噹的一聲震得他手臂發麻,跟著胸前又挨了一腳,力量好重,即使有鐵甲護著也讓他狂噴一口血仰面栽倒。便看到一個年輕的宋軍武官手提砍崩了刃的朴刀站在自己面前,眼中燃燒著獵食者的炙熱光芒。

  「想不到便宜了俺高永年一場功勞。」

  這廝大號高永年嗎……米浪羅一時爬不起來,只能束手待斃。那高永年滿臉猙獰,手持朴刀反映著血光,身邊都是滿身血污的宋軍將校,一個個的面帶疲憊之色,但是眼中凶光不減。

  他們也累了嗎……也是,整整打了兩天了,這時候誰要是能帶上來生力軍,誰就贏了。監軍手中還有騎兵未出動……

  正在他自以為必死之時,突然宋軍人群大嘩,接著便是無數的人影凌空翻撲,再看竟是無數夏軍武士學他的樣子硬往宋軍人牆裡翻躍。很多人半途摔下就此不起,很多人被宋軍的槍林箭雨戳的血肉模糊,但是更多的人就是硬往宋軍刀山槍林裡跳,就是打算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後面的人開路。

  宋軍終於大亂,這些不要命的死士用自己的性命徹底攪亂了對手,而數不清的夏軍士卒正在狂擁而入。

  鍾傳見前鋒陣已經大亂,夏軍不要命到了這種程度實屬罕見,這是一支偏師的打法嗎?以鍾傳對於夏軍的瞭解,這些黨項人不是應該以保存實力為先嗎?他們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對面的西夏將領究竟是什麼人?

  「郭祖德!」鍾傳眼見夏軍已經將宋軍推的步步後退,前鋒陣已經徹底潰亂。

  知道這乃是千鈞一髮之時,容不得自己遲疑。

  「末將在!」

  「領後軍設橫陣,一定要把西賊擋住!」

  「得令!」鍾傳揮手剛把令箭給他,還沒等郭祖德離開,突然夏軍一股人潮猛烈撞進了後陣,接著連串巨大的火球吞噬了人群,宋軍後陣頓時化為火海慘嚎連天,無數渾身著火的人,有宋軍有夏軍,遍地亂滾,宋軍後陣也是一陣大亂。

  「不好!」鍾傳眼眉倒立,真沒想到西賊搶先動手了,居然使用火攻硬燒開後陣,這是同歸於盡啊。毫無疑問剛才那股不顧傷亡死沖得西賊之中肯定有抱著大量裝滿桐油的油桶,這些都是死士!西賊的將領好不毒辣狡猾,使用的戰術真的太像宋軍將領了。

  「弓箭手!射住陣腳!大陣決不能亂!各兵將死守本位,亂動一步者斬!」

  雖然局部混亂,但是鍾傳對於宋軍的戰鬥力還是有信心的,畢竟火攻也是宋軍的拿手好戲,宋軍早就操練過應對之法。

  綿密的箭雨始終不停,開始向著火區域猛射,夏軍被成片射倒,不少宋兵也被誤傷。夏軍的火攻之計雖是妙計,但是顯然這是個臨時抱佛腳的計劃,士兵們對於火焰同樣沒準備,暫時燒開了宋軍陣形之後,竟然沒有及時跟進,而是四散躲避火燒,之後宋軍及時上前堵住了缺口,雙方又陷入混戰。

  「好險!」鍾傳長出了一口氣,但是轉眼一看,臉色立時大變。只見夏軍三門之外的騎兵突然呼號著向戰場迂迴過來。

  難道他們看穿了計策!?

  再看,敵方本陣的主將旗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聲東擊西?!不好!東城牆!

  東城外,過千夏軍已經搭上了簡易的長梯,但是城上僅有百多人把守。唐雲披甲上前,大吼一聲:「登城!」數十人便一起爬牆。城頭亂箭紛射,不時有人掉下來。有的爬到了城頭卻被鐵連枷打下來,儘管人數佔優,但是城頭的那股宋軍卻極頑強,而且守衛得非常嚴密而高效,夏軍死傷數十人卻攻不上去。

  唐雲大急,他兵行險著,來個聲東擊西。讓連都霍蘭繼續坐鎮指揮,而他暗中下令搭了數十架長梯,繞道東城偷襲。現在卻是弄的個如此混亂,遊牧民族不善攻城真是名不虛傳。

  「上!快上!」

  眼見那麼多人擠在梯子上攻不上去,變成城頭的活靶子,實在讓他著急。而且有兩架梯子站的人過多,竟被踩斷,十餘人摔下來摔成一堆,城下是一片混亂。

  「滾開!」唐雲大怒,也是一股激勁,幾步衝上去踩著士兵的肩頭用力往上一躍,足尖連點,最後竟將一個士卒的肩膀踩塌,縱身如大鳥般騰空而起,終於竄上了城頭,在那一剎那間,他似乎覺得自己真的飛了起來,而城內的景色盡收眼底。

  城內……空城!?

  接著就在他想要縱身飄落城頭的時候,人群中一桿長槍猶如毒龍攪海般帶著破風尖嘯橫空而至,而且還伴隨著炸雷一般的大喝:「西賊休得猖狂,你家種建中爺爺在此!」

  唐雲驚的靈魂出竅,手中寶刀連擊,堪堪抵住這一輪狂攻,但是腳剛沾地左胯卻挨了一腳,直覺一股大力撞來,身子竟如斷線風箏般被踢出去一丈多遠,凌空跌下城頭。好在下面人手眾多,眼看監軍大人摔下來了,無數只手將他接住,饒是如此,也叫唐雲頭昏眼花,眼前金星直冒。

  「中計了!快撤!」唐雲只來得及說了這句話,就被人抬起往後面跑。

  城內竟是空城,城頭的熙河軍旗乃是疑兵之計,那真正的熙河軍現在隱藏在何處?宋軍如此佈置,所謀者…………定是石門峽外的主戰場!

  熙河軍由於沒煙峽大敗,理所當然被派到不重要的戰場打雜,但是宋軍卻恰恰利用了這一點心理上的盲區!

  熙河軍才是真正的殺手鑭!

  而阿埋認為他要面對的只是秦鳳軍和涇原軍,對於熙河軍的存在一無所知。

  他們一定隱藏在主戰場的附近,等待機會對毫無防備的西夏軍作出致命一擊!

  這種風格的詭計,不是王文振能設計出來的!

  章桀!一定是章桀的計策!

  「監軍大人,您看!」唐雲聞言轉頭看向石門寨方向,卻見天空中升起了絢爛的禮花。

  晚了……阿埋到底還是被章桀給算計了。

  同時,石門峽戰場,巍名阿埋臉色蒼白的看著東北方向揚起的漫天煙塵以及滾滾悶雷般的震動,作為遊牧民族的他對這種動靜很熟悉,那是真正萬馬奔騰的氣勢,隱約煙塵之間,數不清的鐵騎雄師正以排山倒海之勢朝自己的疲憊不堪指揮不靈龐大臃腫的軍隊衝來,而自己部署在外圍的兵馬,還沒接戰就已經驚慌失措步步後退,甚至開始轉頭逃跑。

  而宋軍城寨四門大開,數不清的兵馬好像紅色的鐵流一般傾瀉而出,遍地火紅的軍旗好像無邊無際燎原烈火,直向西夏軍馬席捲而去。而城外數以萬計的宋軍,已發出了震天動地的吶喊,放棄了防禦的陣型,全線大舉反撲!

  西夏近十萬兵馬,此刻反而是陣型混亂,數萬人正在城下挖牆,被隔絕在壕溝之內。而外面的前軍則銳氣已洩,此刻宋軍突然孤注一擲大舉反擊,頓時陣腳大亂被推得連連後退,再加上突然殺到的伏兵,恐懼蔓延軍心大亂,成千上萬的人開始潰退。

  中計!

  面對潮水一樣潰敗下來的夏軍將兵,數以千計的督戰隊眨眼間就被淹沒!巍名阿埋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只剩下了這兩個字!

  待到身邊的親兵將呆若木雞的他拚命往馬上推的時候,他才想起來發出最後的號令。

  「鳴金!快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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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紹聖四年四月,西夏統軍阿埋、妹勒統領的集西夏右廂全部主力的十七萬精銳之師,與同樣號稱集陝西四路邊軍精銳的十萬宋軍集團,決戰於石門峽好水川地區。

  在渭帥章桀的卓越指揮和諸路宋軍將士的拚死奮戰下,西軍以少勝多,大獲全勝,鏖戰三日徹底擊潰夏軍十餘萬主力,夏軍主帥巍名阿埋險遭生擒,賴部下相救得脫。夏軍死傷達兩萬餘人,大小將校首領數百人戰死或被俘,石門峽外數十里的灘涂平川之上,密密麻麻鋪滿了西夏軍的人馬死屍,損失之慘重遠遠超過洪德寨之敗。

  而填壕攻城的六萬精兵當中,只有約半數逃得性命,來不及撤退的三萬餘人盡成宋軍俘虜,自鎮戌軍到前線,押送黨項俘虜的隊伍黑壓壓綿延數十里,幾乎擁塞道路。而宋軍此戰斬首級便達三千多級,奪得戰馬過萬,牛羊駱駝十數萬,繳獲的兵甲旗鼓更是堆積如山。

  這是比洪德寨更加輝煌的大捷!這是足以在史冊中留下濃墨重彩的偉大勝利!

  自元昊以來,宋軍從未如此揚眉吐氣過!

  元豐遺恨,一朝盡雪!

  而對西夏來說,在一次戰鬥中被殲滅超過五萬精銳正兵,在元昊時期也許能視為勝負兵家常事。但是以西夏現今慘淡的國勢,已經不能用慘敗來形容,實在是史無前例的災難。

  自李繼遷起兵叛宋擾亂河西以來一百多年,黨項軍隊即使面對雄霸天下的契丹鐵騎,即使是面對滅頂之災的元豐西征,也從未在一個戰場中一次損失過五萬精兵!特別是西夏倚為國家柱石的左廂精兵幾乎是突然間銳減了近三成!

  這些都是幾十年戰火錘煉出來的百戰之餘,是西夏軍隊獨一無二的精華,這對於國小人寡的白上國來說,是難以恢復的重創。

  此戰之後,夏軍士氣屢創新低,不少將領大臣將此次大敗看成是大廈將傾的預兆,各條戰線幾乎是兵無鬥志一觸即敗,不得已阿埋將全軍撤回關內,憑險而守。

  而宋軍則趁勢築城,十日之後兩城拔地而起。章桀拜表報捷,舉國歡騰,天下震動。宋主遍賞參戰諸將,賜名石門寨為「平夏城」,好水寨為「靈平寨」。

  自此宋夏邊境的戰火達到了白熱化的階段,西夏殘兵十餘萬撤回邊境,與宋軍屯守邊界互相對峙。而宋軍大勝之餘則全線壓上,大肆出兵抄掠西夏橫山諸堡寨,環慶、熙河、麟延諸路則趁西夏兵馬集中於石門峽一帶,右廂各州空虛之際,變本加厲的築堡蠶食橫山地區。

  而西夏邊境守將則無能為力,只是坐看忠於西夏的藩部一個個遭到宋軍的襲擾屠殺而不能救,在橫山的崇山峻嶺之間,血腥的激戰每日不絕。

  誰都知道,西夏是絕對不可能甘心吃下如此大虧的,西夏女主臨朝,如此大傷元氣的慘敗若不報復,西夏必生內亂。而下一次西夏出兵,必然是傾國而來。

  宋紹聖四年,四月二十七夜。

  汴京內城左一廂,馬行街大貨行紙牒店,白礬樓。

  燈燭瑩煌,上下相照,綵樓歡門,仙樂飄飄。即使夜間在這世界上燈火絢爛唯一的不夜城內,白礬樓也是鶴立雞群。數以百計年輕貌美艷裝粉黛,高據樓欄之上,輕歌曼舞,爭奇鬥艷,滿樓紅袖飄招,望之宛若五光十色人間仙境。樓內,酒客吟詩作對,高談闊論;歌姬鶯聲燕語,靡音絲竹;正如此時的大宋,盛世繁華歌舞昇平。

  凡是汴京之人,凡是大宋之酒客,凡是天下勾欄瓦捨,便沒有不知道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的汴京白礬樓,此地乃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勾欄。

  此時的酒樓中,高朋滿座喧鬧非凡。陝西前線的捷報已經傳回汴京三天,伴隨著這一百多年來空前的大勝仗,整個大宋的情緒都在發酵。從百姓到士子,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這段時間幾乎都在說這個話題:平夏城大捷!

  雅座之內,頗有幾個像是商賈模樣的傢伙,由幾個美貌的歌姬陪著,正在胡吹亂噴,周圍的客人顯然也是頗為興奮,連珠價的起哄摻和,你插一言我說一句,好不熱鬧。

  而樓上有個包間內的客人卻不時的將頭探出,注意傾聽這幫人的喧嘩笑鬧,只是臉上卻是面沉似水。

  「如你這般說,那姚太尉好生了得,竟似天神下凡了?西賊千軍萬馬,竟當不得他一陣衝殺?」

  「你這廝好不曉事,那姚太尉是何等英雄?你不曾聽說關中姚家將麼?」說話之人神氣活現,不屑的面對質疑者,「俺家表弟的連襟便在殿帥府當差,渭州來京師報捷的使者當年乃是他的同胞,都在章相公帳下聽差,這是他親口說得,還能有假?!此次熙河軍立了大功了,聽說樞府議功,官家降旨光是金碗銀碗便打了幾千隻,準備賞賜有功將士。」

  「熙河軍當真是了得啊,這姚太尉只怕要高昇了。」

  「那是自然,當年王相公手下的兵馬,豈是吃素的。老姚太尉當年英雄一世,小姚太尉也是將門虎子,滿門忠烈!」

  「正是正是……」眾人一陣贊同,齊齊舉杯痛飲,官兵打了勝仗,作為大宋天朝子民自然也是面上有光。接著便又說起今歲陝西諸路官府如何收購軍糧,自家如何運法。又說什麼錢鈔鹽茶諸引越來越不好做,現今私銅氾濫,說什麼東海倭國有人做這行,又河北有人暗自私運遼鹽從海上直入江南,各種各樣的花邊八卦。偶爾有一兩個不開眼的文盲問起姚太尉究竟是何方神聖,換來的只是鄙夷的白眼和譏諷嘲笑。

  樓上的人陰沉著臉,聽著這些酒客的話,這些市井之人雖然說的亂七八糟,十成裡面有六七成是道聽途說捕風捉影,甚至有自己的想像演繹,但是也並非全都不值一提。

  至少那些酒客口中的「姚太尉」是誰,這男人是知道的。

  老姚太尉自然是指的姚兕,當今西軍將門之中的大名鼎鼎的悍將。姚家三代從軍報國,隨著宋夏戰爭而崛起,姚兕更是其中代表人物。

  熙寧四年,先帝神宗登基未久,重用王安石,意圖恢復河西。其時因治平年間與西夏的幾場軍事對抗宋軍完全不落下風,種鄂不但奪取綏州,蔡挺更是在大順城擊退了夏主親征,令夏主涼詐中箭單騎落荒逃走,後涼詐更死於此。有鑒於此,神宗登基後,頗有輕視西夏之意,令韓絳宣撫陝西,經略橫山,準備一雪仁宗朝前恥。

  而韓絳至陝西後,不懂軍事,偏聽偏信,寵信西夏降將王文涼,重用藩軍歧視漢軍,鬧得軍中失和怨聲載道。而王文涼更是依仗韓絳寵信作威作福,不但搶奪別人戰功,更陷害趙慶余,吳奎等宋軍大將。最終導致夏軍大舉出兵之時,宋軍軍無鬥志,囉兀城、撫寧堡大敗,廣銳軍慶州兵變,整個環慶路幾乎不為宋朝所有。

  慶州大敗乃是神宗登基後第一次對西夏的正面進攻,結果大敗虧輸,不但如此,大敗之後又有兵變,局勢危若累卵,汴京震動,此戰給神宗當頭一棒,讓他從自大的情緒中清醒過來,此後便避開與西夏的正面衝突,開始對熙河羌人用兵,直到元豐四年西夏內亂,才第二次展開正面攻勢。

  慶州之敗雖然損兵折將,但給了英雄一飛沖天的機會,身為環慶巡檢的姚兕在此戰之中嶄露頭角。

  蘭浪一戰他單騎陷陣,萬馬軍中一箭射殺西夏悍酋,致夏軍大敗。爾後荔原堡再戰夏軍,雙手引弓,射殺西夏將兵數百人,並斬其驍將一員,威震敵膽。之後轉戰大順城,再挫夏軍,殺夏兵數千。三戰力挽狂瀾,穩定了局勢。又與林廣平定兵變,保住了慶州不失。後來得神宗皇帝接見,賜以銀槍錦袍,隨王韶開拓熙河,力克河州城,征討交址、南蠻,屢建大功,在西軍之中,姚家將作為與種家將齊名的將門世家,地位就是姚兕打出來的。

  這次大捷之中立下頭功的姚雄,便是姚兕的兒子。

  章桀的奏表已經進京,戰役過程寫得很清楚。正是姚雄在關鍵時刻,出其不意率領早就埋伏好的七千熙河騎兵猛衝夏軍,令夏軍陣腳大亂,一舉翻盤了戰局。

  姚雄更是身先士卒,冒刃陷陣,身中兩箭仍奮勇大呼衝殺,士卒感奮無不以一當十,終於力摧強敵。此次天子大喜嘉獎,姚雄算是一步登天,由個從七品的左騏驥使直升到東上閣門使,領秦州刺史,連升了四級,正式成為有資格統領大軍鎮守一方的「橫行正使」的一員。

  這一切,令大宋朝廷欣喜若狂,朝野之間歡呼雀躍,百姓們也是興奮鼓舞。

  小小西夏,一群生活在沙漠荒原中的黨項蠻夷組成的化外番邦,竟然囂張了這麼多年,屢次抗拒天兵,令天朝上國顏面掃地。現在終於知道官兵的厲害了吧!

  當然,這其中也有不高興的。樓上之人將頭縮回雅座之內,滿臉陰沉愁容。

  這個雅座之內,出奇的並無任何歌姬,只有兩人。而這個雅座顯然也是特製的,閣門合上之後,外間的聲音竟一點也傳不進來,顯然是一間專門用於私秘事的所在。

  而他對面的,乃是一個道士。

  「大人請看,民心如此,若不早下決斷,只怕時不我待。現如今孟後被廢,宮內已無援手,若章桀在陝西再獲勝利,只怕元豐奸黨的地位將不可動搖。」

  道人口中的「大人」,便是指的對面男子,現任大宋侍衛步軍司副都虞侯的高師亮。此人乃是高太后的族子,雖然大宋朝乃是士大夫的天下,但是外戚還是有一定的官場生存空間的。外戚典兵,宦官監軍自開國以來屢見不鮮。當年王韶開熙河,便是用的外戚高遵裕為副。元豐西征更是用李憲總其事。

  現在雖然是新黨當政,但是高太后畢竟是太后,死也死了,不好再對親族趕盡殺絕,否則有傷皇帝的「今德」。況且這高師亮不過是個武人而已,在武人向來受輕視的宋朝,即便是新黨也無人覺得一個武夫能帶來多大威脅。況且這其中還有皇帝的示意,儘管皇帝討厭高太后,但是不代表他討厭所有的親戚,皇帝畢竟是先帝的兒子,對於帝王心術的造詣幾乎是天生的,即便他再信任新黨,也絕不可能讓新黨徹底把持一切權力,這點就連新黨也是覺得理所當然的。

  這才是高師亮能在三衙這種軍機重地存在到現在的原因。正副都指揮使、正副都虞侯一向被認為是軍中四貴,他能在這個位置上待這麼久,不過是朝局平衡的需要而已。況且三衙禁軍,早已不是建國之初的無敵雄師了,歷經百年承平,現在朝廷能戰之軍全都聚集在河東、陝西,由各地邊臣執掌。三衙能指揮到的,基本上也就是京師的駐軍,這些所謂的上三軍,基本上無所不能,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沒有不會的,唯一不會的就是打仗。所以在這種職位上,也不可能有什麼真正的作為,不過餐屍素位混吃等死而已,這一點也符合新黨的需要。

  但是沒有人能想到這高師亮竟有自己的抱負,居然能作出這等驚天動地的事情來:私下密會西夏細作,勾通敵國。

  「說得好聽,爾等也不過是為了西夏吧?」高師亮冷冷的譏諷,作為宋人,他一點也不信任黨項人,心中很不得這些擾亂華夏的西賊死光光才好!與這些蠻夷合作實為出於無奈,只因朝中奸黨步步緊逼,秉著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的宗旨,才有現在的局面。前些年與梁乙埋合作,沒想到梁乙埋這廝著實無能,竟然這麼快就在西夏內鬥中垮台。

  因為自家有些書信在梁乙逋處,梁乙逋壞事後,這幾年高師亮著實是過的寢食不安,生怕自己勾連西夏的事情敗露,結果到底該來的還是會來。

  對面這道人,想必代表的便是西夏太后了。自己有把柄在他們手上,實在是無可奈何。新黨雖然暫時對自己無意動手,但是自己若是主動將把柄送上去,想來他們是不會客氣的。皇后都被他們設計廢掉,自己一個外戚算得了什麼?而對面這道人的心思瞞不過自己,自己若是不合作,想來自己溝通西夏的證據就會被送到新黨手裡。

  「大人明鑒,此事對你我皆有好處。現在大宋乃是奸臣當道窮兵黷武,不管是西夏還是大人背後的那些人,你我共同的敵人都是元豐奸黨。」

  「那又如何?章敦為相便為相,與吾何干?照樣做官便是。」

  道人口才極好,但是高師亮不願輕易就範,討價還價總還是需要的。其實和西夏誰合作都沒差別,都是蠻夷而已。若是真的能自西夏借力東山再起,罷息刀兵,便是和梁太后合作也無妨。不過高師亮不喜歡這種被人脅迫的感覺,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只怕還是有不同吧,如今孟後被廢,只因孟後乃是當年高太后所選,可見奸黨是要趕盡殺絕。大人乃是已故高太后的族人,奸黨豈能容的下大人?」

  去年的廢後事件,對於在朝在野的元佑黨人來說,實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新黨可謂在內庭外庭全部獲得了壓倒性的勝利。這也是新黨吸取了元佑更化的教訓,當年神宗雖然將舊黨全部貶出朝廷,但是宮內高太后還在。神宗一死,只憑高太后一人便將局勢翻盤。此次新黨好不容易奪回政權,當然不會再吃同樣的虧,此次廢後事件,便是章敦勾結劉賢妃一手策劃,要將宮內的隱患徹底剪除。

  現在皇帝還沒立新後,但是眾所周知必定是劉賢妃,宮內現在無人能搶過她的風頭。而劉賢妃已經和章敦結為同盟,自然不會再理會舊黨這些喪家之犬。宮內的強援失去,還有誰能作為舊黨君子們的依靠呢?

  「容不下又如何?不勞足下操心?吾身為宋臣,便是天子真得不容,吾自當盡臣子之道便是。」

  「大人若真是有心如此,當初如何與梁乙逋合作?」

  「只恨梁乙逋垮得太快,白費我一番心思!」

  「梁乙逋能給大人的,現今西夏主事之人一樣也能許諾,大人信也罷不信也罷,西夏所要的,也只是與大宋相安無事而已。」

  「笑話,大宋與西夏打的仗還少嗎?元佑年間,我大宋主動罷兵,你夏兵卻屢屢挑釁,那時節卻不見你說什麼相安無事。」

  「那不過梁乙逋之奸計也。」

  「哼哼,梁乙逋當時也是這般說。」高師亮冷笑不止。

  「成王敗寇而已,現今西夏事權歸一,當不會反覆。」

  「說得好聽,誰知真假?你西夏素來反覆無常,若要合作,須先拿出誠意來。」

  「誠意嗎,大人請看。」道人說著,竟從懷中拿出數封書信來,遞於高師亮。

  高師亮一看,頓時臉色一變,立刻便將書信收好。

  「這幾封信想來讓大人費心傷神不小,今日完璧歸趙,不知這算不算誠意。」

  ……

  雅間外面,不遠處的兩個富商打扮的漢子,眼光一直四下掃瞄,身邊的歌女勸酒獻媚,也是敷衍應付了事,他們倆的心神都只在那扇門上。突然看見雅間的門一開,那道士飄然離開,兩人的神色便變得緊張。然後起身便進了雅間,之後很快出來,很技巧的跟在那道人身後,一同離開了白礬樓。

  高師亮獨自坐在雅閣之內,心中也不知自己這步棋走的是對是錯。

  自己雖然身為武人,但是自覺的並沒有一般武人的粗鄙。相反,對於司馬光、文彥博這等北方文人士大夫的領袖,他有著非同一般的崇敬。他相信大宋朝只有在這樣的賢人領導下,才會真正太平盛世。而現在卻是那些小任奸黨們充斥朝堂,官家也不修德,親小人遠賢臣,這樣下去大宋可怎麼得了?

  既然司馬光說大宋唯一正確的道路就是休養生息,就是遵照原來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永遠不作出任何改變,這樣自然天下太平,那麼變法什麼亂七八糟的就是錯誤,就是勞民傷財!

  既然司馬光說要安撫四夷,在德不在險,那官家就應該好好修德,這樣不動刀兵自然就能用禮儀道德感化黨項契丹那些蠻夷俯首稱臣!

  既然文彥博說大宋是與士大夫共天下,不是與百姓共天下。那麼官家就應該聽士大夫的,士大夫說好便好,那些草民百姓說好不好根本無須理會。那些奸黨小人們說什麼土地兼併,貧者無立錐之地。既然士大夫與天子共天下,那多佔些土地又如何?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百姓有無立錐之地又有什麼打緊?

  不過唐太宗似乎說過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個……

  細想想,文彥博似乎也說過新法就是勞民傷財,只有廢除新法才能讓百姓稍得休息,這個似乎前後說的不太一樣……不過,這種經邦治國的大學問不是自己這種淺薄老粗可以理解的。

  自己只要知道一個原則便是了,總之,司馬光們說的便是真理!

  可惜,這樣的真理,卻不被當今天子所理解。伴隨著對西夏前所未有的大捷,奸黨的氣焰更加囂張了。但是舊黨大臣雖然被趕出了朝堂,遠遠的基本上都到了嶺南,其實他們隱藏在地下的龐大勢力依舊存在,朝野之間,宮廷內外,這股龐大的勢力依舊能躲在幕後默默的影響著天下大勢。否則自己今天如何能坐在這裡和這個西夏奸細密談?

  司馬光說打仗非國家之利,只是邊將之利,打了勝仗更是如此。大宋當以禮儀道德感化屈服四方蠻夷,這才是天朝上國的風範。若是像那些蠻夷一樣圖知以力服人,那即使打一百次勝仗,也絲毫不值得高興,相反還應該感到羞恥才對。

  既然司馬光都這麼說了,那這平夏城大捷其實不應算作大宋的光榮,反而是奸黨們將大宋一步步拖向深淵的明證!

  況且奸黨們一直在不遺餘力的惡毒攻擊高太后,將這位萬民敬仰德被天下的太后形容為武則天,說她是奸後擅國,竟說她曾經有過廢立之意。這等喪心病狂滅絕人倫的話都說的出口,挑撥天家親情,這與謀反有何分別?

  自己身為高太后的族人,於公於私,都必須有所行動了。

  西夏人提出的要求自己滿足不了,不知他們犯什麼神經,居然又想要弓弩火器。上次那批中途出事之後,也不知落到他們手裡沒有。自己的籌碼扔出去了,卻不見應有的東西還回來,這一等就是三年!現在居然恬不知恥,還來索要。須知大宋現今自己也沒得用了。

  當年那批火器虎崩炮,其實也無甚希奇,於大宋軍器監內生產的火藥並無二致。只不過其中加入了一種特殊的礦石,名曰「火砂」,此物乃是那些煉丹的道士們發現的,遇火燃爆,其烈如雷,威力能開山裂石,此事被軍器監得知,後來才有了虎崩炮這種東西。

  但是火砂礦只有京東路抱犢山一帶才有,紹聖元年十月那一帶發生了地震,震塌了礦山,死傷礦戶千餘人,便有諫官上書說此物不詳,破壞天地陰陽平衡才導致上天降災,另外礦山被破壞的十分嚴重,礦井深埋地下根本無法重新開挖。

  而且這種火砂礦石十分稀少,開採量極底,采制工藝複雜危險,一年費錢不下十萬貫,再搭上幾十條人命,採出來的礦石才不過數百斤,實在是得不償失,朝廷數年前便已下令停工。

  大宋軍隊的兵器裡,虎崩炮這種火器也早已被除名,在軍器監裡只當一種曇花一現的試驗性質的武器而無人記得,甚至僅有的幾張書面紀錄現在也不知被遺失在哪個角落裡,彷彿這種武器在大宋的歷史上根本沒出現過。而唯一見識過虎崩炮威力的折可適倒是上書朝廷希望批量生產,結果唯一新製造出來的一批在京兆府遭劫,之後便發生了地震,現在也沒人再提這個事情了。

  而西夏人反倒提了出來,也是,當年折可適就是把這玩意兒用在他們頭上,他們自然對此物的印象刻骨銘心。

  當初和梁乙埋的條件是用這批軍器的情報換取宮內劉賢妃的陰私,結果自己這邊完成了承諾,對面卻發生了變故,至今自己也沒見到所謂的陰私是什麼。不過現在劉賢妃顯然已經成了奸黨在宮內的盟友,若真的能掌握到什麼有力的證據絆倒她,就可以在宮內扳回一局。

  自己的條件很簡單,若要合作,西夏就應該先把自己早就應該履行的承諾履行好,再說別的。至於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反正自己的把柄已經收回來,誰能奈何?

  又坐了一會兒,他便回了府中,再看那兩個探子已經回來了。這兩人乃是綠林飛賊出身,慣於登堂入室高來高去,他暗中做著勾通敵國的買賣,身邊自然要養些奇人異士以備非常。不過這倆人帶回的消息實在讓他大吃一驚。

  那道士竟是去的醴泉觀,醴泉觀乃是宮觀!在汴京,頗有風傳謠言說醴泉觀似乎和宮裡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去年孟後被廢便是因為厭魅術,聽宣夫人燕氏,尼姑法瑞等被確定行妖術邪法,其中也有道門中人的身影在內。而且,這幾年來,誰都知道京師道門最大的後台,便是官家最寵愛的弟弟遂寧郡王,此人崇道簡直走火入魔,與道門各派高人來往十分密切,像著名的張懷素,林靈素都是他王府的座上賓。更重要的是,這其中最密切的,便是醴泉觀。甚至有人說,醴泉觀乃是遂寧郡王的私觀。

  這麼一個西夏奸細,居然藏身醴泉觀中,這不能不引起他豐富的聯想。

  這道人……究竟是不是西夏奸細?還是說他的背後另有主謀?若說遂寧郡王堂堂大宋宗室居然是西夏奸細,那未免太荒謬了。但是他所圖的若是別的呢……

  難道是皇位?高師亮只能想到這個。

  這個想法是在太過駭人聽聞,讓他的額頭出了一層冷汗。但是仔細想想,卻也解釋的通。大宋不是沒有兄傳弟的先例!不過這種事沒人願意提起。但是今上正值壯年,今年才二十歲,難道這遂寧王暗中有什麼勾當……

  現在,高師亮對這個遂寧王可一點也不敢小看,他敢肯定這個道人和遂寧王有關,但是對方卻完美的不留把柄,有如此的能力,豈是等閒之輩?但是他這樣做的目的究竟為何?他若真的圖謀皇位,除非他對自己的手段有十足的信心,否則絕不該這麼早就暴露出來!

  當然高師亮對於現在的官家也是不滿意的,看看元佑賢臣們被逼到什麼份上了,一個個朝不保夕,在嶺南等死。任由奸小禍害國家,甚至連高太后都不放過,這十足是昏君的作為,若他當皇帝當下去,大概是到他死那天,好人是翻不了身了!若是換個皇帝的話,說不定好人們還有翻身的機會。

  他真的有把握今上活不長?而且留不下兒子?

  也許他身邊的那些道士裡面有身負這般奇能之人?

  這可是謀逆的大罪!是要抄家滅族的!

  不過越是危險,高師亮卻越是忍不住想要想下去。若是遂寧王真的要謀皇位,必須有兩府大臣支持。但是現在新黨當政,他無權無勢一個王爺,卻沒資本去拉攏正如日中天的新黨。所以他只有將籌碼放到同樣不得志的舊黨身上。

  將來真有那麼一天,舊黨幫助他上位,他讓舊黨重新執政,互利雙贏皆大歡喜!

  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若這是真的,己方將如何應付?對於高師亮來說,他現在只想得到張傳說中的劉賢妃的春宮圖,好致這奸妃於死地。其他的,他實在決斷不了。他只能讓比他更有資格的人來決斷此事。他要做的,就是盡快得到那張圖,因為這也是一個

  決定性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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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夏,興慶府。

  西夏那簡陋的宮室之中,唐雲俯身跪在地上,面色平靜。而他的對面御座之上的,則是鐵青著臉的小梁太后。

  西夏遭遇建國以來前所未有的慘敗,五萬精兵被殲滅!這種事情讓誰的心情都不會好,但是梁太后此刻的心情更差。她早已知道此次戰役中,唯一獲得勝利的沒煙峽之戰就是唐雲打贏的,可說是此次大敗中唯一的功臣,但是巍名阿埋和妹勒都逋居然彈劾唐雲!

  理由是現成的,正是因為唐雲牽制靈平寨宋軍不利,才使主戰場的夏軍遭遇突襲,請求罷免唐雲監軍的職位,以仁多保忠代之。

  梁太后不知道這是不是阿埋看穿了她想在軍中安插私人分化他們對軍隊的影

  響力的打算,故此作出的一種抵制。但是她現在沒辦法不答應,打了敗仗,必須有人出來負責。總不能讓阿埋這些老臣來背黑鍋吧,他們可還在前線統兵!又是大部酋長,萬一鬧出兵變來,可就不妙。

  誰能想到聚集全軍精銳十七萬之眾,又有名臣宿將坐鎮,等來的居然是如此大敗。

  她原本想著趁著戰勝便給唐雲陞官,讓他趁機分一部軍權。現在看來已成泡影,這幫老狐狸們比她想像的要難對付的多。她現在還需要這幫老傢伙領兵在前線抵禦宋軍,看來只有自己妥協了。

  不過唐雲的態度確實沒讓她失望,對於此戰他決口不發一言,背黑鍋就背。

  只要能繼續為梁太后效力,哪怕是重新做個小兵也心甘情願。

  此時恰好就有一件事要他去做。

  「愛卿平身吧,哀家知道這次委屈你了,下次定要幫你討回來。」

  「太后言重了,臣受太后大恩,粉身碎骨難報萬一,受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麼?」

  「好愛卿,哀家沒有看錯你。此時正有一件事非你不可,正好你也交卸了軍職,便去先辦了,辦好了回來哀家再升你的官。」

  「太后儘管吩咐便是,臣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三年前那件差事你可還記得?」

  「臣辦事不利,多蒙太后恩典優容,才屍餐素位至今。至今想起,尤覺汗顏。」

  「今日這差事,便是再入宋境……」

  黃昏,唐雲離開了王宮。

  梁太后沒有讓他侍寢,這幾年來,她的身邊已經有了新的面首。雖然在床上效力已經不再是他的專利,但是梁太后的信任並未減少絲毫。原本她就不拿唐雲當面首弄臣看待,她的周圍能在床上伺候她的面首男寵多的是,但是其中可托大事的心腹只有唐雲一人。

  對於阿埋和妹勒的誣陷,唐雲並不覺得如何。

  自己一個無兵無勢的漢人,甚至還有些來歷不明,這幾年得到梁太后信任,步步攀升,肯定會引起一些人的嫉妒。此次阿埋的發難,他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事實上大敗之後,他就已經做好了背黑鍋的準備。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自己這幾年躥升的有些太扎眼了,沒有任何根基,依仗的只是太后的信任,現在居然做到大軍的監軍,那些手握重兵的大酋們是斷不會容忍自己爬到他們頭上的。

  現在自己暫時從權利高層淡出,正可避開這些人的鋒芒。只要自己還受到梁太后的信任,地位就穩如泰山。而且梁太后對於這倆人也已經有了忌憚,不會再無條件的信任他們。其實他也看出來了,梁太后對此二人已經有所不滿。只不過現在宋軍壓境,需要他們領軍作戰。

  以這種權利慾望強烈的女人,事後絕對會對此事進行清算。

  自己只給她獻了一策,二桃殺三士,扶植仁多保忠分其權,其餘的就不用再多說了。聰明人自然知道如何做。

  自己現在要考慮的,是接下來的差遣。

  原來西夏竟然和宋朝元佑黨人有勾結,更沒想到這些所謂的「君子」,為了政爭,居然能做到勾結敵國這種地步。卻不知具體是誰,不過顯然和上次在遼國境內遇到的那批宋朝私商馬隊有關,只要查查他們的底細,應該有蛛絲馬跡。

  不過梁太后應該還是沒有對自己全部吐露,至少她要那批軍器到底何用卻沒有說。

  還有那幅畫究竟有什麼秘密?需要如此興師動眾?原本三年前的那次歷險,讓他以為這個計劃已經半途而廢。但是在這場西夏前所未有的大敗之後,此事又重新啟動了。

  宋朝的舊黨究竟和西夏有什麼交易,他們共同的敵人都是新黨,難道此事是針對新黨的?

  有一點奇怪的是,既然雙方都用紅蓮會辦事,紅蓮會得了那幅畫卷之後,為何還要千里迢迢送往西夏,在宋朝時直接交給宋朝的舊黨不就省事了。為何先從東京轉移出來,然後到邊境,再轉移入西夏,最後再返回宋境,最後交入對方手中,繞這麼大一個圈子,不嫌麻煩嗎?

  想來想去,這事只有一個解釋。

  西夏方面不管梁太后還是梁乙逋,都沒有遵守諾言的打算。軍器也要,畫也要。把所有的籌碼都掌握在手裡,這樣才能掌握完全的主動權。而過早的把畫交給舊黨,他們大概也害怕舊黨會變卦。

  不過沒想到梁乙逋垮台,他們的交易橫生枝節。而自己則險些死在孫二娘手中,又遇到宋軍圍剿,導致整個交易都徹底泡湯。

  當時孫二娘為啥要翻臉,這樣一個為了錢的人難道還有別的原因嗎?或許她對西夏權力鬥爭的所知程度比自己想像的要深。試想一下,若是換了自己,交易的對象被人殺了,自己必然警覺。而那人還與自己素有過節,自己多半也會以為是陷阱,也會忍不住來個先下手為強。

  如何找到孫二娘呢?卻不知她是否從那官兵手中逃脫?那個神箭武官當真了得,在宋軍之中,必是有名有姓之輩,也許可以從這裡下手。

  唐雲騎馬回到府邸,此乃當年李清的府邸,後來歸了梁乙逋,現在成了梁太后賞賜他的居所。坐在涼亭之內抬頭看,天空之中火燒雲帶著金紅晚霞,十分悅目。

  輕飄飄的,藥寧出現在身旁。

  「你要走了麼?」多年的默契,使她彷彿能融入他的內心。

  「是啊……」

  「你還沒有決定?」

  「此行的結果,將是我的決斷。」

  「你等不到她死麼?梁乙逋已死,她只是個婦人,早晚主上會親政。」

  「我……終究不是黨項人……」

  「漢人和黨項人,有何不同,喝一樣的水,流一樣的血。」

  「如果我能活著回來,我會知道我的答案……」

  「察哥是你的兒子,他身上也流著你的血……」

  「……他還好吧……」

  「主上已經賜姓李,收為御弟……他很想你……」

  「姓李麼……李察哥……」唐雲苦澀的輕笑,「也好……」

  「你一定要活著回來……」溫香軟玉抱滿懷,唐雲感到了那默默的悲傷。

  的確,自己虧欠這個女子太多了……

  「若是我……這封信你便收好。」唐雲手中多出個小信封,藥寧定定的看著他良久,終於默默的收下。

  「也許,這便是我的宿命吧……」

  藥寧離開後,唐雲獨坐屋中。

  燭影搖曳,寂靜無聲。

  不知不覺,自己離開宋境已經五年了,現在又要回去了嗎?

  自己到底以何種身份回去呢?這些年執掌一品堂,沒少在宋夏邊境活動,但是現在,他感到了莫名奇妙的悸動。自己這些年為宋朝做的事,為西夏做得事。

  現在自己到底算是宋朝的細作,還是西夏的細作?

  自己到底算是宋人,還是夏人……

  自己到底是漢人,還是黨項人……

  他有種莫名奇妙的感覺,自己人生最大的關口也許便在這次宋朝之行。之後要麼會永遠留在宋朝,要麼便永遠留在西夏。

  那時,他將真正與自己的宿命做一個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