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舞月揚 第10章

  宋紹聖四年,夏天祐民安八年,遼壽隆三年,十月辛卯。

  遼國,上京道。

  隆冬時節的草原刮著刀子般的寒風,廣闊無垠的上京道籠罩在寒冬的肅殺之中,蒼茫起伏的丘陵大地,遠處的群山,極目所及的草原顯出一種壓抑的枯黃色,天空中陰雲密佈,沙海與綠洲交界之處,更是斑斑點點的充滿了荒漠的沙礫堆和胡楊林,縱橫交叉的灰色小河、散佈其中的清澈湖澤,以及偶爾可見得小樹林,是這個冬日草原上唯一能令人舒服的東西。

  在這天寒地凍的世界裡,唯一火熱的依舊是人類自相殘殺的無窮慾望。

  唐雲此時身穿一付遼軍常見的鐵鎧,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弓刀齊備,身側還有兩馬跟隨,看起來就像個遼國的宮衛騎士。

  而簇擁在他身側的騎士黑壓壓一片,看數量竟有二百餘騎,馬匹倒有七八百匹,但是無一帶鐵甲,更無旗幟,衣著也不盡相同,皆是遊牧民族常見的破舊皮甲皮袍,各部族的樣式都有,有的腦袋上扣個頭盔,有的胸前帶面掩心鏡,似乎便是難得的護具了。手中的傢伙更是刀槍劍戟五花八門,有好有壞,不過每個人都帶著遊牧民族特有的大弓,各式各樣的箭囊之中滿滿都是羽箭。

  作為遊牧民族,弓箭騎射才是他們生存的根本,所以任何東西都可以簡陋,唯獨弓箭不可以馬虎。

  這些人毫無紀律,大聲喧嘩低聲言語,隊形散漫至極,一看就是烏合之眾。

  語言多達七八種,有黨項話,羌話,阻卜,佔八葛,契丹,萌古,回鶻,亂糟糟好像一窩麻雀,但是互相之間居然也都能弄懂對方是啥意思,顯然不是新聚集在一起的團體。而隨行的還有數十頭駱駝大車,駱駝上面都是巨大的氈垛,大車裡都是重達百斤的皮包。

  像這種團體在如今的上京道,或者說一直以來的上京道,及其常見,除契丹部族的皮室宮分軍以外,其他所有部族所有勢力的軍隊都是這樣兵不像兵匪不像匪的打扮。

  這也是契丹能夠稱雄塞外數百年的主要原因,遼國號稱疆域萬里,驍騎百萬,其實其中契丹族並非多數民族,但是通過拉攏南京道和西京道的漢族,以及東京道的渤海族,契丹擁有了遠遠壓倒其他遊牧民族的工匠技術,契丹宮衛皮室正兵十餘萬,人人有精良鐵甲和鐵箭簇。便是隸屬正兵的數十萬家丁,不少也自有甲冑。

  只這一點,其餘數百萬蠻夷部族加在一塊,也根本比不了。便是把上京道所有蠻夷的鐵甲湊在一處,數目大概還不及遼國西北招討司所轄契丹軍甲數量的零頭,要知道,在上京道有些稱王稱霸的大部族,族內的鐵甲也不過幾十付而已。

  而東京道有些更偏遠的蠻夷如生女直,還在使用骨箭木箭甚至石箭。

  大多數上京道的部族軍隊,只要看其中誰的鎧甲最好,那誰便確定無疑是首領。很多部族或者馬賊幫伙,便只有首領一人有鐵甲。

  「頭領,你說的那南朝私商在何處,如今天色雲暗,隨時都會下雪,若是遇上官兵豈不是白白送死。出來走了一天了,若尋不得,不如便回去。」走上一個小坡,唐雲聚攏目力四處張望,身側一個漢人靠過來低聲提醒。

  這廝乃是西京道金肅軍出身的漢軍,姓韓,人稱韓九,原本在鄉中也是望族,數年前被遼國官府安上奸黨餘孽的罪名滿門被抄,鄉族四散,他逃得一條性命,先是亡命入了西夏,在黑水燕鎮吃口兵糧,後來馬賊入境劫掠,他所在的夏軍小隊被擊潰,他自己又被馬賊所劫持,為保住性命,索性又落草做了盜賊。

  韓九是個機靈人,否則也不可能在各方勢力輾轉還能活到現在,他早看出這伙馬賊不同尋常,尤其這個漢人首領,也不知道到底是西夏人還是漢人,但是他的背後肯定是有更加強大的後盾的。

  他有時會得到一些正常情況下根本不可能得到的情報,從而能劫掠到豐厚的戰果,有時又會莫名其妙取消一些行動,從而避過契丹騎軍的一次剿蕩。有時會消失個把月,有時會莫名其妙的去一些古怪的地方,見一些古怪的私商,將自家的贓物脫手,但是除了他之外沒人知道銷贓的下家到底是誰,又如何聯絡。

  同時也沒人說得清這位唐雲大首領是何方人氏,生平情況一概不知,甚至連這個名字是真是假也是疑問。

  也許那些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生番蠻夷們不會注意這些,就算注意到了大概也不會關心,他們關心的是牲畜財貨,是糧草金銀,是能給他們生孩子的女人,除此之外,再無他物。但是韓九卻不能不在意,也許這個傢伙是西夏那邊的?不過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宋遼夏三國境內的馬賊山賊集團絕大部分都是各國的逃兵,尤其是遼夏邊境,情況更是混亂,各國的奸細最喜歡在這一帶活動。

  即便唐雲真的是西夏或者南朝派來興風作浪的,也不算什麼。重要的是,如果這唐雲真的不是等閒之輩,自己是不是可以抓住這個機會。

  沒有誰願意永遠過這種刀頭添血朝不保夕的蠻荒生活,自己畢竟是一個高度發達文明民族的一分子,不是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原始部落。自己和這幫原始生番為伍乃是迫不得已,若有更好的選擇,他會毫不猶豫的拋棄這份沒有前途的工作。

  自己以前畢竟過慣了文明富足的日子,若有機會回到從前,甚至哪怕接近,他都願意不惜代價去爭取。

  「不遠了,再往南走過前面那處小丘再看看,若是無人,便回去。」

  唐雲頭都沒回,冬天的草原顯得毫無生機,遍地枯草,牛羊氈帳也不見蹤跡。

  這裡靠近遼夏邊境,屬於遼國大將耶律斡特剌的防區,這鳥人可不是好惹的。他哈了口寒氣,冷空氣直入肺中,凍的他趕緊閉嘴。臉上塗抹的油脂不知道起沒起到防寒作用,總之寒風刮得他臉疼,這真是個鬼天氣!便是在西夏那般窮山惡水,也比這裡強得許多。

  自從五月離開興慶府之後,至此過了已經有半年有餘。而他關心的事情,至今還無甚頭緒。

  孫二娘竟然銷聲匿跡了,宋朝官府依舊在通緝她,可見還沒落網。而綠林之中也有不少人在找她,三年多了居然沒人見過她出現。不知道她是死了還是藏起來了,若是後者,唐雲當真佩服她能藏的這麼結實。

  直接找不到,只好另闢蹊徑。所謂孫二娘的下落,其實是那幅畫卷的下落。

  雖然不知道那畫的是何物,但是唐雲絕不相信孫二娘還有妙筆丹青的本事。既然找不到孫二娘,那便找到那個畫家便是了,可偏偏無人知道那個畫家是誰,至少他沒打聽出來。

  而這幾年來,宋夏重燃戰火,邊境一帶盤查極嚴,每過境一趟都相當的麻煩,弄個經得住檢驗的身份往往需要長時間的準備工作。他又不太想公然去找折可適或者章楶尋求幫助,畢竟自己現在在宋還是叛徒的身份,而且自己離開已經有五六年了,誰知道他們對自己的態度是不是有變化,誰知道他們還是否視自己為宋人,五六年時間都足夠改變一個國家了,改變對一個細做的看法那還不是稀鬆平常,萬一真的弄假成真,自己豈不是自投羅網。

  而且章楶和折可適此時都是今非昔比,章楶自從平夏城大捷之後,名揚天下,以渭帥之姿坐鎮涇原,陝西諸路兵馬皆服其調遣,儼然一方封疆大吏。即便他沒忘了自己,誰知道他還會不會重視自己,要知道章楶此人和李元昊相似,特別擅長間諜的運用,這幾年他滲透進西夏的間諜數不勝數,大批西夏貴人首領被他收買策反,帶來無數珍貴的情報。

  而自己只不過是幾年前埋進西夏的陳舊棋子,章楶會相信他面對西夏的榮華富貴還沒有變節嗎?會理睬他嗎?這點唐雲非常沒有自信。而折可適不過是個武將,而且人在長安,想入關中非常不容易,陸地要通過重重關卡,想要偷混過去幾乎不可能。而且還有和章楶相同的顧慮。

  他總覺得自己在宋朝的心目中已經是個由詐降變為真降的變節分子了。

  因為種種顧慮,他始終覺得不宜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若是宋朝認為他沒變節,那就是希望他繼續潛伏下去。若是認為他變節了,他自暴身份無異自尋死路,不但宋容不下他,連西夏也容不下他,到時候自己的下場很可能就是被人滅口死在世間的某處角落之中。

  所以自己還是繼續裝下去吧,現在去見他們的時機還未到。

  如此一來,只剩下最後一條路。那就是當初和自己交易的南朝的私商,他們肯定是代表著宋朝內部和西夏結盟的某方勢力,既然他們的要求就是畫卷,說明他們知道內情。也許自己能夠再次遇到他們,便能打聽出來線索。

  所以他才化身為馬賊的首領,在這遼闊的上京道四處遊蕩。不斷的追尋著宋朝私商馬幫的蹤跡,就憑著唯一一點記憶,當初和自己照面的那人姓燕,還有一個帶著「威勝標行」記號的箱子,就這兩點,經過長時間的努力,終於給他打聽出來一點眉目,北京大名府的姓盧的員外。

  當然憑自己現在的本事宋境都很難入,更別說去遠在千里之外號稱天下第一雄鎮的大宋北京大名府了。宋朝的保甲法大大限制了流動人口,沒有非常過硬的身份,半路上必定會露餡。暫時沒有辦法的他,只好守株待兔,在上京道碰運氣。

  但是守株待兔也不是那麼好過的。

  現如今上京道的局勢依舊一片混亂,遼軍和叛軍的戰爭連綿不絕,完全看不出誰佔上風。遼軍雖然兵甲精利,但是上京道實在是太遼闊了,叛軍始終利用地利之便和遼軍捉迷藏,稍不留神便是大禍。而且那些阻卜部落實在是不能信任,幾乎每個部落都在投降之後又復反叛,吳古敵烈統軍使蕭朽哥與四捷軍都統特抹連續掃蕩阻卜,迫使烏古扎等部歸降。但是報捷的奏章剛剛進入中京,四捷軍就在烏古山腳下遭到達裡底、撥思母叛軍主力的急襲而潰敗,主將特抹戰死。

  隨後,達裡底和拔思母的叛軍還未來得及慶祝,西南招討司和山北路副都部署蕭阿魯帶所派出的兩路遼軍又奔襲了他們,叛軍大潰。而西北路的饑荒嚴重影響了戰爭雙方,隨後烏古部節度使耶律陳家奴率軍又擊潰茶扎剌叛部。這兩部眼看情勢不妙,又玩起了請降的把戲。

  雖然遼國君臣知道這兩部叛軍九成九是在玩緩兵之計,但是他們都沒來得及應對,噩耗就又傳來,烏古敵烈統軍使蕭朽哥所部敵烈軍突然發生大規模嘩變,蕭朽哥單騎落荒而走,後被遼主貶官罷職。西北招討司緊急抽調兵馬前往鎮壓,敵烈部敗走,但是敦睦宮太師耶律愛奴及其子皆戰死。

  隨後遼主再一次大規模點將,這次總算是選對了人,以知北院樞密使事耶律斡特剌為都統,夷離畢耶律禿朵為副統,龍虎衛上將軍耶律胡呂都監,討磨古斯,遣積慶宮使蕭糾裡監戰。以知國舅詳穩事蕭阿烈同領西北路行軍事。

  之後,被掃蕩的阻卜又開始侵襲倒塌嶺,西路群牧司的戰馬數萬匹被奪。而敵烈部叛軍殘黨投降,驍將耶律斡特剌終於不負眾望,擊潰磨古斯叛軍。再之後,本宣佈投降的達裡底和拔司母部再次叛亂,結果再次被蕭阿魯帶擊潰。隨後梅裡

  集、耶睹刮部宣佈挑起新的叛亂……

  總之局勢就是一團亂麻,到處都在造反,遼軍四處撲殺,叛軍四散游弋。擊潰一個叛亂部落,之後會有兩個新的再冒出來。而那些被擊潰的叛軍,也會再次聚集起來繼續造反。

  其實這也大半要怪遼軍自己,目前契丹在上京道除了本族的兵馬之外,只相信漢軍,其他一切部落都視為危險因素。

  在契丹人的眼裡,上京道的蠻夷分為兩種,一是現在已經造反的,二是將來會造反的,總之都是反賊。往往契丹騎軍掃蕩叛軍失利時,就會順便攻擊其他被征發來助戰的部族軍,也就是攻擊友軍。因為這些友軍在契丹人眼裡也都是不可靠的危險分子,就算現在不反將來也會反,不如早除後患。最先挑起叛旗的磨古斯就是跟隨契丹兵馬掃蕩阻卜時,被遼軍突然襲擊的,才奮而造反的,後面的各個部落莫不如是。

  可想而知這等愚昧的暴行反而激起更多的部族進行反抗,一旦遼軍受挫,那些從征的部族紛紛落井下石,結果這反而又證明了契丹將領們的「先見之明」,導致契丹騎軍的掃蕩更加殘酷無情不分敵我,凡是膽敢抗拒遼主徵召的部落一律當作反賊剿滅,當然應召而來的部落也會被當作潛在的反賊加以清剿。

  而各部落之間也開始變得不信任,有繼續效忠遼國的,有奮起反抗的,有首鼠兩端的,遼國不分是非的攻擊,叛軍肆無忌憚的搶掠,現在的上京道風聲鶴唳,凡是本族以外的人都會被視為敵人。

  上京道目前最有戰鬥力的兩隻遼軍就是耶律斡特剌所率的西北招討軍和蕭阿

  魯帶所率的山北部署軍,目前上京道所有公開向他們挑戰的部落無一例外都已經吃了至少一次敗仗。

  尤其是斡特剌,每戰必勝,連續重創叛部主力,對於遼國朝廷來說是幸運的,因為他們在那麼多將領之中終於選到了懂得用兵之道的人。斡特剌已進封漆水郡王,蕭阿魯帶則封左金吾衛上將軍,這表示遼主還沒昏庸到家,至少還知道誰是真正能戰之將。

  而上京道的亂局也給某些勢力以活躍的空間,各地盜賊蜂起,四處遊蕩。進入冬季,自然環境迫使遼軍和叛軍停止大規模戰鬥,聚集兵力囤積糧草,隱藏自己的意圖,尋找對方的位置。而那些兩邊不討好的部族們全都在屯糧,那些撒得很廣的遊牧部落全都撤了回來,大批的聚集在一起準備過冬同時備戰,致使大片的草原百里不見人煙,原本人煙處處的牧區都變得空無一人。各種盜賊馬幫私商們可以大搖大擺暢通無阻,他們走私來的兵甲生鐵和糧藥都是這些部落們需要的緊俏貨。

  當然也不是說這些地區已經完全不設防,在這空曠的冬日草原上,雖然沒有大隊的遊牧,但是契丹和叛軍的斥候游騎還是在四處活動的。其中最危險的當然就是契丹騎軍之中的王牌部隊,遠探攔子馬軍。

  這些一人三馬,持刀挾弓的驍悍殺手,往往能獨自遊獵大部隊百里之外,獵殺一切值得獵殺的目標。草原上所有的部落都知道,攔子馬一旦盯上你,就會像狼一樣死追著不放。一旦碰上遼軍的攔子馬,必須全力以赴一個不留得殺掉,走脫一個就意味著滅頂之災。因為攔子馬出現的方向,往往也意味著遼軍大部隊出現的方向。

  唐雲有些擔心會不會意外遇見遼國官兵,雖然沒有跡象附近有遼軍的大部隊,但是那些散落在草原四處遊蕩的攔子馬,實在是所有馬幫賊伙的心病。那幫傢伙神出鬼沒,潛藏在黑暗之中,不定什麼時候突然就冒出在你眼前。

  自己這幫人,實乃烏合之眾,平日裡洗劫個別小村落還湊合,進攻大一點的部落都是自取其辱。而這年頭還敢在草原上出來四處亂晃的主兒,都沒有省油的燈。萬一真碰見一隊攔子馬出現,什麼下場真不好說。而上京道的盜賊幫伙偶然遇見官兵攔子馬結果被追殺殆盡的例子,早已屢見不鮮了。

  遠處的丘陵被一片枯黃草幕覆蓋,似乎整個大地都是枯黃色,甚至能看到山坡上有些黑點在移動,那應該是野馬群。

  看天色當真是夠嗆,陰雲逐漸籠罩,冬日裡到了十一月,草原上隨時都會下雪,萬一下雪可就麻煩大了。這次前來接貨的是南朝的私商馬幫,據說乃是南朝當中最有名的紅娘子旗下的隊伍。紅娘子這個神秘的女人不知如何經營出如此龐大的勢力,行走於宋遼夏三國,最近幾年在走下坡路,聽說被河東官府痛加緝捕,組織勢力已經大不如前,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照樣有組織商隊隨時進出國境的實力。

  馬賊之中有黨項騎手,下馬趴在地上耳貼地聽,仔細察探周圍動靜。上京道內的馬賊之中多有西夏逃兵,這些人全部來自黑水燕鎮和黑山威福兩大軍司,而這兩地的部族,都是以善於地聽而著名的。

  但是不用他聽,唐雲的視線之中已經出現了騎影。

  但見數個黑點在起伏的大地上若隱若現,接著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數騎在前,數十騎在後,正在草原上廝殺追逐。

  「什麼人!?」眼見突然出現人跡,眾馬賊們頓時一陣緊張,紛紛摘弓搭箭,躍上馬力較好的那匹馬,做好了戰鬥或者逃跑的準備。

  「是不是官兵的攔子馬?!」

  「是契丹還是阻卜?」

  「是不是官兵殺過來了?」

  眾人七嘴八舌,聲音之中透著緊張和恐懼。唐雲聚攏目力看了看,突然說道:「別怕!亮隊伍!咱們人多怕個鳥!」

  說著縱馬前出,身後那群馬賊無奈只好跟著,暗中打定主意一看勢頭不對立刻開溜,二百多人呼啦一下直下小丘,散開陣勢。

  那由遠而近的兩撥人一邊追逐一邊互相射箭,前面跑的那幾人顯然弓馬精湛,騎術也是異常高超,甚至不用握韁繩,純用雙腿控馬,一邊急馳一邊回射,每個人都帶著兩三匹馬,竟能不時在空中縱躍換乘。而後面追擊的那群人則技藝差些,每人也只有馬一匹,射出的箭也不准,倒是己方不時地有人中箭落馬。

  「官兵的攔子馬!」已經有人驚呼了出來。

  確實,在前面跑的那幾騎都是黑衣黑甲,正宗的契丹攔子馬的打扮。而後面追擊的卻是馬賊私幫的打扮,不少人還是漢人的裝束。此時很多人已經看出,那幾騎攔子馬雖然人數佔絕對劣勢,但是並未處於下風,反而牢牢佔據主動權,他們其實是帶著追兵在大範圍的兜圈子,追兵追不上也打不著,平白消耗體力,這些攔子馬武藝著實精湛,不停射箭削弱對方,等到追兵馬力耗盡的時刻,想來他們便會轉入反擊。追兵再追,他們再逃,反覆幾次之後,這幫人數佔優的追兵便反而會被這幾個孤軍逼入絕境。

  這是典型的草原遊牧部族的戰法,在長期的互相追逐之中,逐漸吃掉比自己強大的對手。而能將這種戰法演繹得如此淋漓盡致,契丹精兵果然名不虛傳。

  那些互相追逐的人馬突然看到附近出現大群騎手,都是感到意外。但是那些攔子馬反應極其迅速,調轉方向便向側面奔馳,而後面追擊的那批騎手卻是停了下來,部分人竟是準備下馬步戰,顯然是知道自己馬力已疲無法脫身,對面冒出來的這幫人敵友難辨,情況危急之下,只有出此下策。

  然而對面那群人卻沒有向他們進攻,而是轉向追擊那幾騎攔子馬,而對方顯然乃是草原上的老遊牧,馬術精湛而且經驗豐富,分成兩隊互相配合,顯然比他們的效率要高的多。

  「不是遼兵嗎?」

  「莫非是那些蠻夷叛部?還是馬賊?」

  眾人竊竊私語著漢話,但是任何一個結果,對他們來說都是同樣的。對方解決了那幾個遼兵之後,肯定會來繼續攻擊他們。身為綠林俠士,這種黑吃黑實在是家常便飯。

  「非也,若是對方有敵意,只會來先攻擊弱的一方!那便是我等!弱肉強食,這才是草原的法則,斷不會費力氣去追那幾個攔子馬!」這時旁邊一個丰神俊朗的青年男子提著大弓端坐在一匹河湟馬上,面不紅氣不喘地說道。剛才追兵之中只有他是追得最靠近的,但是坐騎比照對方是在差的太遠,所以毫無斬獲。在身邊一片疲累喘氣聲中,只有他面色從容。

  眾人無人有異議,在這場追逐之中,雖然他們人多,但是弱者卻的確是他們一方,傷亡十餘人,卻只能跟在對方屁股後面吃灰。

  「兄弟,那依你看這些人什麼來路?」旁邊一個漢子擦著頭上的汗問道,他知道眾人之中騎術最好的便是此人,也知道他的來歷,故此相信他的判斷。

  「過去看看便知道了,說不定……便是咱們接貨的下家。」

  丘陵前,唐雲催馬衝在最前面,手中的大弓拉滿,嗖的便是一箭。

  只見前面那策馬奔馳的遼兵甚至連頭都沒回,只是聽風辨位,手中大弓往後一撥,便將羽箭撥飛。周圍的馬賊們被激起了凶性,紛紛射箭,越追越快。已經有一個攔子馬中箭跌落,但是其他人卻毫不在意同伴的死亡,其在馬上左躲右閃猶如耍雜技,不時回射,箭矢又狠又準,一名馬賊追得過於靠前,竟被一箭射中面門。

  「他們要入林!」「截住他們!」前方有一片樹林,這些攔子馬顯然打算入林躲避,他們已經看出來這股馬賊數量不多,只要他們進了林子,馬賊憑人數不可能把林子圍死。只要能逃出去一個,其他人就不算白死,很快就會有人來替他們報仇。

  數十騎馬賊突然從林子邊冒了出來,亂箭紛射,這是唐雲事先分出去的分隊,他也注意到了那片林子,分兵就為了在這裡堵截。

  「堵住他們!」唐雲大吼,再次射出一箭,不過仍未中的。

  那數騎攔子馬突然加速,然後全體拉弓急射,契丹精兵的騎射功夫當真了得,每個人都能一次抽出四枝箭,齊射而出。那些馬賊竟被這陣箭雨射倒了十餘人,剩餘的竟然驚慌失措的調頭逃開,竟無人上去追擊,數騎攔子馬全部竄入林中。

  「追!」唐雲當真對手下這幫烏合之眾無話可說,只得身先士卒,追入林中。

  無數戰馬在林中亂竄,阻礙甚多,速度明顯下降。那幾騎攔子馬立刻分散,不時發箭,竟然箭法神准,穿過無數林木也能傷人。唐雲死咬住一個,跑了幾步便馬失前蹄,他縱身飄落,腳尖點地,身子便像大鳥般飛起,疾步竟然追上了那個遼兵。那遼兵因為林木障礙速度也有所減緩,沒想到後面竟有人能徒步趕上,回手便是一箭。

  唐雲身子一擰,勁風貼耳飛過,手中鋼刀化作一道白光飛出,直沒入那遼兵的後心,破甲而入,刀尖從前胸透出。血光迸濺之中,那遼兵慘叫一聲跌下馬來。

  眼見首領旗開得勝,眾馬賊士氣大振,亂箭紛出,直取剩餘遼兵,無奈多數都是落空。而遼兵騎馬入林,戰馬跑不開影響速度,時而還擊,準頭也有所下降。

  唐雲從屍身上拔下染血馬刀,疾步縱騰,又撲奔另一遼兵。那遼兵眼見不好,手搭雙箭便射,唐雲縱身而起,再次祭出飛刀,但那遼兵已經加著小心,一個蹬裡藏身,躲在馬肚子下,動作行雲流水。鋼刀切入馬頸,力道驚人,竟將馬首斬落。

  無頭馬屍轟然倒墜,但那遼兵著實了得,瞬間竟躍上了另一匹馬,然而剛剛坐穩,那戰馬竟失控撞上了一棵樹,猝不及防之下狼狽跌落。馬賊韓九恰好就在附近,歡呼一聲挺槍而上,便要拾個便宜。

  那遼兵翻身爬起,還未站穩腰刀便已出鞘,反手一刀向後撩去,閃電般的刀光正擊在長槍上,卡嚓竟將長槍劈為兩截。韓九嚇的幾乎傻了,甚至忘了躲閃。

  唐雲在旁邊猛拉了他一把,直接將他甩到了後面,才堪堪避過那奪命的一刀。

  唐雲抬手一甩袖箭射出,誰知那遼兵武藝好生了得,俯身前衝不但避過袖箭,手中單刀更是一記攔腰鎖玉帶,匹練般的刀光一閃,掠過唐雲的鞋底。

  接著那遼兵又是一個就地十八滾,算準唐雲落地的方位和時間刀芒橫掃,未料唐雲並未落下,這一刀再次掃了個空。

  他情知不好,跟著面門便挨了一腳,好似五十斤的鐵骨朵掄圓了迎面拍上,將他身子踢的離地而起,面門整個凹了進去,面骨盡碎而死。

  唐雲掛在半空,一抖手,將掛在樹枝上的紅絨套索松下,縱身踏實站在地面。

  此時另外三個遼兵已被眾馬賊堵住,卻見那遼兵已經下馬,揮舞馬刀惡戰。

  這些攔子馬都是遼軍中武藝高強的亡命徒,極為梟勇善戰,此刻雖然身處絕地,但是依舊面無懼色,大吼大叫揮刀格鬥。眾馬賊上去交手,單打獨鬥根本不是對手,地下已經躺了十具屍體,卻傷不了對方一下。唐雲親見馬賊中一個以武藝著稱的回鶻人持斧上去搏鬥,不幾招就聽一名遼兵大吼一聲,大刀直劈開腰腹,鮮血狂湧之下回鶻人竟被攔腰而斷。

  眼見敵手如此悍勇,在無人敢上前挑戰。眾馬賊退開,紛紛引弓射箭。誰料想那三個遼兵竟趁勢撲上,好像瘋虎一般揮刀往前猛衝,正面馬賊嚇得紛紛退避,不敢近身格鬥,只是用弓箭射,那些遼兵強壯的好像有不死之身,身中數箭仍然狂奔不止,馬賊們瞧到便宜便在後追射,有個遼兵背後插了十幾枝箭,終於跑不動了,一頭栽倒。另一個悲嘯一聲,轉回頭來想要救,也被亂箭射成刺蝟一般,倒地不起。

  當最後那個終於力盡跑不懂的時候,馬賊們的亂刀便將他砍倒,之後,整個樹林邊恢復了平靜。

  唐雲獨自殺了兩個,左看右看,卻見那些馬賊們都在爭著從死屍上扒衣甲搶武器,很快幾具遼兵的屍體便被剝的赤條條啥也不剩,連馬賊的屍體都被自己人又清掃了一遍。死人是不需要東西的,不如留給活人。

  「幾個?幾個?」唐雲大喊。

  「首領,孩兒們死了十七個,傷了九個。」一個黨項羌回道。

  二百人對付六個遼兵,還死傷這麼多。唐雲甚至很懷念自己以前的日子,若自己手下都是訓練有素的宋兵或者夏兵,豈會如此?

  「遼兵呢?」

  「五個。」

  「不對!?明明有六個!」唐雲吃了一驚,最擔心的事發生了,在入林之前他明明看到有六個,有人藉著樹林的掩護在混亂中溜掉了?

  「裡外都找遍了,只有五具官兵的屍體。」

  「不對,跑了一個!快找!」唐雲一陣氣苦,這幫人也太無能了。若真是走脫一個,必會引來大軍報復,可想而知,遼軍會追擊他們到天涯海角。這就是草原遊牧部族的戰爭方式,一旦抓住機會,窮追上千里徹底殲滅敵人。

  眾馬賊立刻散開,但是已經晚了,突聽得身後一陣混亂,接著慘叫聲連連,再看一個遼兵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連續砍翻數名馬賊,奪了馬匹騎上就走。眾馬賊急忙去追,但是這遼兵騎術極佳,竟能在林中閃展騰挪穿行自如,速度比平原慢不了多少,待到眾人追過去,那遼兵竟已從另一側衝出了樹林。

  「莫讓他跑了!快追!」唐雲一邊狂追一邊大吼,在林中他騎馬跑不快,索性徒步施展陸地飛騰法,竟比其它騎馬的馬賊快的多,但是他心知肚明等到外面平原之上,讓那遼兵的戰馬速度全面跑起來,自己無論如何是追不上的。他寄希望於自己的箭法,儘管他知道自己並不能算得上是神箭手。

  然而剛等他眼前豁然開朗之時,卻恰好見到那遼兵中箭自馬上跌落,然後便和那個已經到了近前的年輕漢人騎手打了個照面。

  短時間的沉默,雙方都在互相打量著對方。年輕人沒有放下手中的大弓,唐雲也握緊了手裡的單刀。

  但是逐漸的,似乎有種說不清楚的默契在兩人之間產生,這種感覺很是奇怪,唐雲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但是他能確定對方沒有敵意,而且他莫名奇妙的直覺對方也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這種難以用語言表達的奇妙感覺。

  然後,唐雲的手下們終於跟了出來。

  「好箭法!多謝英雄出手相助,不知英雄高姓大名?」唐雲率先表示善意,用草原上流行的契丹話抱拳說道。

  「某家乃是大宋商人,紅娘子門下行走。」見唐雲沒有自報家門,年輕人也未曾報出自己的姓名,在馬上抱拳回禮,說的也是契丹話。紅娘子乃是邊地大豪,聲名傳於宋遼兩地,這塞外草原上吃綠林飯的,多聞其名。

  「莫非是河東紅娘子?」

  「不知閣下……」

  「當真是踏破鐵鞋,唐雲從懷中掏出一面象牙骨牌,拋過去。那年輕人接過一看,竟然是此次交易的信物。真是奇遇,這世上之事真的這般巧法,區區幾個遼兵,竟然將自己交易的對象碰到了一起。

  「多謝紅娘子援手之德,某家沙鷂子寨主唐雲,城頭鐵鼓聲猶震。」唐雲對上切口暗號,此時已經變作字正腔圓的陝西漢話。

  「匣裡金刀血未乾。」年輕男子對完了切口,此刻也變成了燕地漢話,「一筆寫不出兩個綠林,唐寨主太客氣了,要說謝,需是謝寨主仗義出手了結那些遼兵才是。某家豐州張月,見過寨主。」

  兩個男人同時互相抱拳行禮,也都肯定對方也感受到了那種莫名的親近感。

  沒有人能解釋這是為什麼,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一見如故」吧。

  唐雲笑了笑,但是還沒等他繼續說話,他的身後突然響起一聲大叫,是那韓九。再看那韓九竟如瘋了一般又哭又笑,拚命想衝過來,卻被身邊幾個莫名其妙的馬賊架住。而那韓九卻拚命掙扎,就像看見了久別重逢的親爹一樣。

  「大郎!大郎!你還活著?!我是韓九啊!」……

  兩股隊伍合流,一起向東走去。一路之上,唐雲便知這股南朝私商的頭領名叫宋江,乃是紅娘子的心腹。而這張月,或者叫韓月,竟是遼國攔子馬軍官出身,後來因事入了南朝,拜了紅娘子的山門,十分受信任,現在也是紅娘子門下主事的人物之一。難怪他對攔子馬的戰術如此熟悉,竟能率人追殺,原來自己原本便是做這行的。

  而那韓九,竟是原先韓月在遼國時的家僕,遇變之後失散,此時竟然奇遇,叫破了韓月的名字,否則唐雲還真不知道河東綠林最近名聲頗響亮的「玉雕兒」

  張月竟然真名叫做韓月。

  雙方並馬而行,那宋江說道:「此趟多虧寨主,現在河東豐州道不好走,官府查的嚴。我等繞道夏境過黃河來的,誰知現在北朝上京道也是盜賊遍地,遼兵處處,我等入境不久,便被遼兵攔子馬發現,多虧了韓兄弟機警,我等一路才追至此地,未料攔子馬騎術當真名不虛傳,若非寨主,我等當真是進退兩難。否則區區幾塊茶磚事小,連累了綠林朋友才是萬死難孰其罪。」

  唐雲見這宋江果然是個玲瓏人,說話圓滑得體,便客氣了幾句。紅娘子乃是北疆最大的私商頭目,她做的都是大手筆的買賣。宋江口中的「區區幾塊茶磚」,可絕對不是真的「區區幾塊茶磚」。

  又走了一會兒,等轉過一個小山頭,在山腳下的樹林裡,唐雲見到了這個走私隊伍的龐大。

  足足有數百人之多,駱駝馬匹也有數百,成筐的茶磚,怕不有數千斤。

  果然大手筆,不愧是紅娘子。這數百人,人人有馬騎,雖然大多數不是戰馬,但是能組織如此規模的馬隊,在宋朝來說大概連官府也比不了。

  現如今綠林好漢玩私茶私鹽私銅私鐵的司空見慣,但是能做到如此規模的,大概沒有幾家。

  當今大宋,茶法十分混亂,導致私茶氾濫。太宗之時,與遼國戰爭不斷,為支應前線糧餉,朝廷下令採取折中法,結果導致各地奸商大肆囤積倒賣文券茶引,壟斷市場哄抬茶價,甚至勾結邊將「虛估」,導致官府榷法形同虛設,至今茶引可以當作現金使用,便是當時的流毒。

  而官府為了對付這些奸商,便又設置種種法令,如下令川陝廣南之茶不得出境;淮南設六務十三場,強行壟斷茶葉收購;京師榷貨務預先收茶價金,限制邊地茶引發行等,仍然禁之不絕,那些大茶商們個個都是手眼通天之輩,總有辦法賄賂官員鑽法令的空子,而且多是官宦世家的背景,百年以來,已經形成盤根錯節的龐大利益共同體,便是朝廷也輕易動不得。

  這些茶商壟斷了宋朝國內的市場,導致茶價居高不下,這就給了私茶活躍的空間。

  當時官府山場自園戶茶農手中收購新茶,價格壓得極底,一斤才二十文。山場轉手交給那些持茶引前來的商人,便已加價百倍。而那些商人將茶運至各地發賣,便至數百倍。如此暴利,自然會有人鋌而走險,江南諸路,茶寇遍地。南方江湖好漢們,幾乎沒有不涉及私茶買賣的。他們瞞過官府,與園戶私下勾結,以次充好蒙騙官吏,新茶好茶則暗中走私出去,便按官茶半價賣,最少也有十倍利潤。園戶們受官府剝削,本就苦不堪言,私商以官價十倍購之,自然樂於從命。

  而私茶最大的市場,還不在國內,而在國外。

  當今天下,只有大宋產茶。而塞北各遊牧部族,多以牛羊肉為食,為解油膩,茶葉乃是生活必需品,一日也少不得。西夏當年於宋朝簽訂慶歷和議,其中一條就指定每年三萬斤茶,可見茶葉對北方民族是何等的寶貴。

  宋遼之間的茶葉貿易都是通過河北路的四大榷市來交易,此乃官府主導的貿易,茶葉數量質量都受到嚴格監控。每年賣過去的茶葉大概連契丹人自己飲用都不夠,又如何會顧及其他部族。而宋夏之間戰爭不斷,歲幣也是時段時續,西夏國內貴人也嗜茶如命,如此巨大的茶葉市場,有心人看在眼裡,這便是金山銀海一般的利益。

  而這些南方的茶葉私商,多於綠林有關,而大宋北方鄰國又有巨大的市場,自然會把目光投向北方,大江南北的綠林豪傑們攜手合作,形成遍及天下各國的走私網絡,這一石石私茶便跋山涉水不遠萬里的來到了遼國境內。

  須知這數千斤私茶便在宋朝也是一筆巨財,若在遼國,便是無法想像的財富。

  一石茶葉一百二十斤,從園戶出來才是二十四貫文成本,前往遼國路途運輸賄賂官吏沿途打點等本錢又加十倍,總本錢不過二三百貫,但是每石茶葉卻能換好馬五匹,這些好馬回到宋境,每匹價值便有三四百貫,此次紅娘子的商隊總共帶過來五十石茶磚,不過萬貫的成本,但是可換好馬二百五十匹,回國最少便是幾萬貫的利潤,此等暴利,當真是殺頭也作了。

  唐雲看著手下的馬賊們清點交割貨物,此次運來的不止是茶磚,還有一百套鐵甲,一百升鐵箭簇。而唐雲拉來的除了留下馬匹之外,還有羊皮牛皮犀牛角鹽塊。

  韓月……哼哼,這是個有意思的年輕人。

  不知為何,唐雲對韓月印象十分深刻,心中記住了這個人,他平生甚少對人初見便有好感,但是這韓月可是個例外。這個人的舉止氣質,是那種經歷過大風大浪的磨礪,經歷過生死考驗的豪傑所特有的,裝是裝不來的,他這麼年輕,將來給他機會,是個能成大事的人。遼國不能用這樣的人,乃是遼國的損失。

  這個人,肯定有助於自己搭上紅娘子這條線。

  紅娘子對於北地私商瞭如指掌,對於南朝綠林也有很大的影響力,也許能幫助自己尋找孫二娘的下落。或者幫助自己打聽一下威勝標行和那個盧姓商人的內情,只有知道了他們背後所代表的勢力,自己才能做下一步調查的方向。就算不行,他們幫自己弄一個能夠在宋境內常住的身份也是易如反掌。看他們這麼多人進出國境如走自己花園,可見他們在這方面必有自己獨特的資源。

  唐雲在注意韓月的同時,宋江也在注意著唐雲。

  這兩個年輕人,怎麼說呢,都有那樣出眾的一表人才。不知道的真以為他們是兄弟呢,年紀也差不多,甚至相貌都是那樣的出眾。這個唐雲,沉靜深邃,就像一個深潭,平靜的表面下深不見底的內涵,有種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勁頭,讓人無法捉摸。而韓月則是氣質激揚,如同險峰峻巖般張揚驕傲,那種銳氣讓他無法隱藏自己,就像一面旗幟一樣,讓人不自覺想向他身邊集中。

  一個像冰,一個像火,但是卻一見如故。

  「唐寨主,在下冒昧問一句,莫非唐寨主這批茶磚是想運往西夏?」

  「哦,不知宋兄從何看出?」

  「現在上京道大亂,各部落都在打仗,無人有財力接下這批貨。賣給契丹人那是自投羅網,唯一有能力接貨的,只有西夏人。這批兵甲箭簇,想必就是唐寨主通過阻卜叛軍地盤的買路錢。而這犀牛角更是西夏獨產,這鹽乃是青白鹽,亦產自西夏青白鹽池。」

  唐雲微微一笑,「宋兄好眼力。」

  「如今草原烽火連天,不知這仗要打到何年何月。而朝廷和西夏也是戰事連綿,邊路阻斷,歲幣斷絕,西夏國內對這茶葉也是……嘿嘿,如今遼國的生意做不成,只有做西夏的生意,可要自宋入西夏,只有過遼國上京道入河套沙漠之地,唐寨主乃草原大豪,得天獨厚,有地利之便,不知有意否?」

  唐雲一聽就明白了,感情宋江是想跟他長期合作下去,打通一條自宋至遼,終點為夏的走私通道。

  「早有此意,只是未逢其人。」

  「若是唐寨主不嫌棄我等,將來寨主的例份每年萬貫,決不食言。」

  唐雲正想回答,突然一騎衝到近前,正是手下會地聽術的黨項馬賊,他連馬都不曾下,急急慌慌的大聲用羌語叫喊,連比劃帶說,臉已經嚇得變了顏色。

  「何事?」韓月和宋江聽不懂羌語,但是看唐雲的臉色,就知道出了意外。

  「有人來了!快上馬!」唐雲來不及解釋,身子一飄幾乎輕若鴻毛般翻上了馬背。韓月和宋江對視一眼,也發覺事情不妙,再看馬賊那邊已經是亂哄哄的,有人已經要腳底抹油。而漢人們大多也抽出了兵器,警惕的注視著馬賊,似乎有人也看出了不對勁,往山坡上跑。

  「北方有大隊馬隊前來,數百騎,速度很快!」唐雲縱馬直上高坡,只是簡單說了幾句。韓月和宋江並沒再問,此時他們登在高處,也看見了遠處草原上那漸漸逼近的大隊騎兵。

  「遼兵!?」唐雲驚呼了一聲。接著聚攏目力仔細看,終於確定了,確實是遼兵。只是不知道是契丹宮衛還是依附契丹的部族軍。

  眾人的臉色都變了,別看現在上京道叛亂迭起,似乎遼兵的威風不再。但是那都是背地裡說說罷了,真等遼兵殺到眼前,誰會真的以為契丹人已經變成了紙老虎?就算對方真的曾是那些遊牧蠻夷的手下敗將,那又如何?中原的漢人在馬背上的實力,依舊和契丹不在一個檔次上。

  「不好,定是有攔子馬漏網了!」想來想去,只有這個解釋。自己這邊的攔子馬都殺光了,唯一的解釋只有最開始便有人脫身回去報信,否則對方來得不可能如此之快。

  「快撤!快撤!」

  唐雲率先大喊,在這平坦之地,無險可守,憑這些騎術平平的綠林盜賊和散漫無紀的馬賊,想和契丹的精銳騎兵野戰交鋒,根本就是送死。若是結陣或許能扛一會,但是自己的馬賊沒有和對方配合過,這種臨時結陣是靠不住的。而且己方孤立無援,結陣之後便不能移動,箭矢耗完就是末日,而對方的援兵也許會源源不斷。

  那只有逃跑一條路了。

  聽聞噩耗,頓時人群像炸了營,馬和駱駝群亂竄亂跳,所有的人都翻身上馬,大隊伍拚命向南方跑去,但是無數的輜重財貨實在是太拖累人了。唐雲當機立斷下令拋棄所有妨礙逃命的東西,卻看見韓月也是不約而同的下令把貨物扔掉,但是命令的效果都不明顯,馬賊們心疼自己的身家財貨,將包袱捆在馱馬上不肯放棄,還不斷有人脫隊四散逃命。漢人之中也有如此行徑者,嚴重拖累了隊伍的速度。

  而後面,漫天揚塵中,狼群般追來的遼兵馬隊已經越來越近了。

  反觀己方,由於每個人的坐騎都不同,騎術水平也不一樣,結果跑有快有慢,也談不上掩護配合,根本就是一窩蜂似的抱頭鼠竄,再加上那些礙事的行李財貨,拖在最後面的駱駝已經被遼兵迅速咬上。

  亂箭之下,十數騎駱駝哀鳴著倒下,還有旁邊的漢人騎手,皆被亂箭射落。

  後隊一陣大亂,馬匹駱駝四散奔跑,還有失去控制被摔下馬來的人,被馬撞倒踩死,人馬摔成一團。有人想反抗,但是在馬背上作戰並非步下作戰,主要是靠騎術和射箭。憑他們的射術根本無法和精於騎射的遼兵相抗衡,一陣箭雨就被射的差不多了,倖存的幾個待到近身,遼兵的長刀鐵骨朵便像風暴一樣襲來,他們手中的兵器基本上一碰就被砸飛,而且在馬上作戰始終彆扭,連平衡都掌握不好,偶爾擊中一下,也是綿軟無力,被遼兵的鎧甲擋開。

  剎那間,拖在後面的隊伍已經被砍瓜切菜般殺的乾乾淨淨,甚至沒有令追兵減緩分毫速度,只剩下坐騎駱駝和滿地拋落的貨囊駝垛,珍貴的茶磚財貨散落一地。

  而這些遼兵並沒有忙著搶奪戰利品,反倒加快速度緊追不捨,而且隊伍在高速奔馳中呼啦一下分散開成左右兩支,從兩側席捲穿插,擺明了是要兩側卷擊,全部吞下這幫馬賊私商。他們已經看出來對方的馬戰實力相差自己太遠,全部吃掉這只烏合之眾,機會很大。這等不用費多大力氣還能獲得豐厚戰利品的戰鬥,可是遼軍最喜歡的。

  「拼了!孩兒們!砍他娘的!」唐雲在馬上一看便知這下肯定是跑不了了,只剩下硬拚一途。己方唯一的優勢就是人多,差不多是來襲遼兵的三倍,雖然戰鬥力方面肯定是沒得比,但是這也是己方逃出生天的唯一機會。此時必須團結一致,若是棄漢人於不顧,馬賊們肯定比漢人逃的快些,但是遼兵解決這些漢人會更快,然後他們會窮追到底,徹底把自己追殺的一個不剩。

  那邊韓月也是大喝一聲,漢人紛紛停止逃命,調轉馬頭準備迎戰,看樣子頗有幾分綠林的義氣所在。而唐雲這邊大概有一多半的馬賊聽從號令轉回頭,剩下有數十騎依舊當沒聽見悶著頭狂逃。不過這也在意料之中,烏合之眾就是烏合之眾,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有一多半人跟著自己送死,唐雲已經知足了。

  全力奔跑的戰馬被強行拉住韁繩改變方向,在慣性作用下做出極其猛烈的甩胯動作,有人騎不穩竟被顛了下來,還有馬匹發了性子暴躁的撂蹶子,人喊馬嘶互相阻礙亂成一團,完全沒了隊形,幾乎同時遼兵的箭雨就到了,兩側交叉射擊之下,馬賊和漢人慘叫著人仰馬翻,連人帶馬倒下一大片,使場面更加混亂。

  遭此重創,立時又有一群馬賊四散脫隊而逃,漢人騎術更差,逃也逃不了,不少人下馬準備拚死一搏。而且遼兵把握機會把握的恰到好處,就趁著最混亂的時候怪叫著從兩側捲了進來,馬刀長槍鐵骨朵狂風暴雨般揮舞砸下,剎那間人群中血肉橫飛。

  眼見遼兵破陣而入,唐雲不驚反喜。遼兵也是看他們過於不堪一擊,有些輕敵了。若是始終保持距離以騎射游擊,以己方烏合之眾的素質,只怕全部死光也不會等到近身肉搏的機會。但是此時,實在犯了一個錯誤,是給了他們最後一搏的機會。

  馬賊們也給激起了凶性,吼叫著弓箭齊發,然後揮舞各色兵器,直奔遼兵。

  霎時間,戰馬嘶鳴,兵刃碰撞,騎兵穿插奔突,冷箭橫飛。步下的人群不斷被戰馬沖翻,馬刀過處便是鮮血飛濺,而戰馬和戰馬不時撞在一起,長槍刺穿肚子,馬刀砍掉胳膊,慘叫聲,哭嚎聲,怒吼聲,吶喊聲,各種恐怖的聲音交織在一處,彷彿令人置身煉獄。

  黑壓壓的馬群人群,在這片不知名的草原上展開了血腥的混戰。

  「殺!」唐雲大吼,抬手一箭將十步開外的一個遼兵射下馬來,接著一騎黑影颶風般衝到近前,呼嘯的勁風直奔面門,唐雲輕撥戰馬,手中的大弓一揚,直接給砸飛了。那遼騎錯馬而過,反手一擊,勢如迅雷。

  好厲害!這是普通一兵嗎?還是軍官?!

  唐雲沒來得及拔出腰刀,只能一個鐙裡藏身,結果這一骨朵砸在馬脖子上,戰馬發狂般的蹦跳,往前狂躥數步,筋裂骨折轟然栽倒。唐雲一個鷂子翻身從馬肚子下翻起,接著一借力身子便飛了出去,在地上滾了一個觔斗,接著縱身而起,腰刀在手迎面一刀將奔來的馬腿卡嚓斬斷。

  轟隆一聲,身邊就像倒了一堵牆般,那馬上的遼兵雖然及時甩鐙跳起,但是慣性不免讓他落地不穩,一個就地十八滾剛站起身,唐雲身子一擰旋風般到了近前,輪刀便砍。

  那遼兵倉促舉刀便迎,未料到這一刀重的猶如泰山壓頂,來不及使出全力之下竟是沒封住,馬刀被砸脫手,刀鋒順勢而下,開膛斷骨,胸腹處血如泉湧,竟是連鎧甲也給劈開,那遼兵狂吼一聲,身子竟是沒倒,唐雲抬腳將他踢翻,便要去奪他的弓箭。

  誰料轉身便又是一個遼兵縱馬衝來,卻不曾披甲,乃是家丁的打扮,連續撞翻兩個馬幫漢子,到得近前,掌中大槍一抖,擰槍便刺。

  唐雲單掌撐地,騰身一側翻,這一槍刺空。他探手去抓,未料這遼兵槍法精熟,抽槍一轉,平槍一推,那長槍猶如毒蛇吐芯直點他的面門。唐雲抓了個空,大吃一驚。眼見槍到,一個黃龍大轉身,槍雖躲過,胸口卻挨了一記馬蹄,把他蹬的倒退出去摔了個仰面朝天。胸口一陣氣悶,幸好這一下是踢在護心鏡上,否則骨頭只怕要被踢斷。

  那遼兵見狀哈哈大笑,舞個槍花又要下手,唐雲坐起身手一揚,單刀如電飛出,那遼兵驚叫一聲舉槍去撥,卻撥了個空,白光正中他的胸口,力道之大竟將他從馬上打的倒飛出去,單刀直沒至柄,從後背透出染血刀尖,立時氣絕。

  唐雲剛爬起來,便是腦後生風。他一彎腰,就覺得頭盔被啥東西擊中飛了出去。

  他都沒來及看看,便是一個前滾翻。跟著又一箭射在他剛滾過的位置,他抓起一具屍體擋在身前,連續三枝箭在極短的時間內射在屍體上,唐雲大吼一聲,索性舉著屍體前衝,對面的箭手棄了弓箭,錯步閃身,又兩個遼兵持刀出現,腰間都繫著血淋淋的人頭。

  三人身形暴起,三把長刀從三個方向疾劈而下,攻勢凌厲之極。

  生死關頭,唐雲舌尖一頂上牙膛,身形陡然加速,竟然硬生生用雙臂力接二刀,同時一腳穿過刀影,點中持刀的手腕。那遼兵右臂如遭雷擊,骨骼盡碎,單刀脫手而出。那兩個遼兵未料這年輕馬賊居然有如此造詣的硬氣功,待要變招,唐雲的雙掌已經重重擊在他們的胸前,直把他們打的胸骨盡裂,吐血倒斃。

  唐雲一口氣徒手搏殺三名持刀好手,也是一陣氣虛,不由的腳步浮漂,身上虛汗直冒。

  這些遼兵,好生厲害,各個都是武藝出眾的硬手!他們是誰的部下?

  而周圍馬賊們則廝殺得血腥而慘烈,這些馬賊其實要論武藝,與契丹精兵相差無幾,有些還要過之。但是契丹騎軍紀律和戰鬥意志,還有精良兵甲都遠遠甩他們幾條街。有些遼兵身上插著好幾枝箭,但是仗著鎧甲精良仍在大呼酣戰。馬賊們的兵刃擊中他們,多不能造成重傷。而馬賊們若是挨上一下,毫無例外都要跌落馬下。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那些馬幫漢子們卻撐住了場面,這些綠林豪傑們表現的勇猛無畏,馬上不行就下馬步戰,儘管每次遼兵的戰馬衝進他們的人群都能沖翻成排的人,刀斧揮舞之下總能帶起蓬蓬血雨,儘管他們的江湖功夫遠遠不及這些遼軍騎士百戰錘煉的武藝,但是他們不怕死,他們願意用自己的胸膛去頂住刺來的兵器,為同伴創造進攻的機會。

  這種近乎蠻幹的方式帶來的傷亡是驚人的,現在馬幫已經有過百人死傷,但是遼兵不是沒付出代價,每四五個漢人倒下,便伴隨著一個遼兵的死亡,有正兵,也有家丁。雖然來得這批遼兵多達二百餘人,但是其中契丹正兵不過百餘,其餘的多是家丁,還有些部族兵。時間長了,正兵的死傷開始增多,特別是馬幫標師們居然取出了十幾架強弩後,專門瞄準正兵射,契丹人自傲的鐵鎧甲無法抵擋弩箭,他們不敢再目空一切的橫衝直撞。

  這就是人多的好處,己方唯一的勝算便在近身混戰,而敵人偏偏給了他們這樣的機會。但是契丹人遲早會發現近身混戰對他們沒有好處,他們隨時可以抽身離開,到那時等他們重整陣型,必定會以游射之陣決勝負。

  那時他們這群幾乎失去了八成馬匹的綠林馬幫,鐵定全軍覆沒。

  決不能讓他們抽身!

  恰在此時,耳邊竟響起了號角聲,再看遼兵們口中叱喝連連,紛紛撥馬且戰且走,看意思竟是想脫離戰鬥,顯然他們的頭目已經發現了自身處境不算太理想,準備重整旗鼓。他們座下有馬,衝撞之下根本攔不住,而且以亂箭交替掩護,想追也追不成。

  當真怕什麼來什麼,唐雲抓住一匹無人戰馬翻身而上,大吼道:「別讓他們跑了,追!追上去!」

  但是馬賊們聽他的,馬幫標師們卻不聽他這個外來戶的吆喝。他們反而紛紛歡呼,以為打退了遼兵的攻勢,然後開始去圍攻那些還沒來得及脫離戰鬥的遼兵,甚至救助傷者。

  完了!唐雲頓覺大勢已去,實在不行就跑吧,雖然逃跑的機會實在渺茫,但是總有一線生機。自家大仇未報,死在這荒山野地裡決不甘心。

  但是接下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些脫離戰鬥的遼兵並沒跑遠,有一些竟然返身殺了回來,又開始往人群裡衝!唐雲驚訝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幫傢伙失心瘋了不成?再看人群中有幾個遼兵渾身是血正在大呼酣戰,看樣子鎧甲精良,都是契丹正兵。那些返身殺回來的遼兵似乎是想接應他們衝出去,而這幾個人也在奮力往外衝。其中一個契丹青年,明顯是被眾人簇擁保護著,而他的手裡拿著號角。

  天意!真是天意!

  唐雲大喜,那定是遼兵的首領!部下們都撤出去了,首領反倒意外被纏住了。

  擒賊擒王!沒想到在自己絕望之時,竟然有一個翻盤的戰機突然出現。再看他看見了韓月。韓月手持鐵鞭,舞動如狂風,那幾個遼兵始終衝不破他的阻截。

  而且韓月騎術高明,總能事先截住遼兵的突圍路線。一個遼兵衝得過快,竟被他一鞭連人帶兵器砸下馬來,便是那契丹青年,與他連過十餘招,竟過不得半步。

  而韓月也是盯死了他,不管那契丹青年跑到哪裡,他便追到哪裡,窮追猛打,死纏爛打,根本不管其他人。

  顯然,多虧了韓月,他們才能掙到這個起死回生的戰機。

  「快!生擒那個漢子!否則大家一起死!」

  唐雲狂吼,催馬便奔那漢子過去了,馬賊們此刻只有三十餘人還跟著他,其他的不是死了就是跑了,但是畢竟都是騎兵,斜刺裡奔過去生生截住那些過來接應的遼兵,刀槍並舉再次大戰。

  而遼兵此次也是急了眼,縱馬狂衝,拚命想搶過去。而那青年眼見援兵來臨,似乎也迸發出了潛在的爆發力,爆喝一聲,狠狠一刀劈在韓月的大鐵鞭上,長刀竟然爆碎斷裂,韓月像是被千斤巨錘擊中一樣,鐵鞭差點撒手,人也差點摔下來,戰馬也往旁邊倒退了數步。他沒料到這傢伙在狗急跳牆竟能爆發出如此巨大的力量,明知道這廝用力過猛,接下來肯定不堪一擊,但是手臂酸麻,竟一時返不過來精力,竟被那漢子衝過了自己的阻擊!

  那契丹青年闖過韓月這一關,心中大喜,縱馬剛跑了幾步,突然旁邊人影一晃,接著一個人便像蒼鷹撲兔一般橫空而至。若是平時,早就迎風一刀砍去。但他此刻幾乎虛脫,竟無力躲閃,更別說拔刃反抗,他嚇的連喊都沒喊出來,就被一腳重重踹在肩上,他哇的一口血噴出來,從馬上飛出去一丈多遠,正摔倒馬幫漢子的人群中。

  來者正是唐雲,他這一擊漂亮之極,踹人奪馬,顯示出高超的馬上功夫。

  「快,抓住他!生擒他!」

  唐雲大吼,撥馬便要過去,但是遼兵中有一騎更快,後發先至,兩人幾乎同時到達。唐雲只覺得眼前一花,下意識的一個鐵板橋,一股勁風從上面掃過。他順手從地上撈起一根長槍,身子都沒起來便是一個丹鳳朝陽,大槍抖出數個槍花,連點那遼騎的上中下三路。

  誰料那遼騎武藝好生了得,手中的鐵骨朵舞的風雨不透,連擋三槍,而且力氣極大,反手一錘橫輪。準確地擊中了唐雲的槍尖。直接把槍頭給砸折了,唐雲被這股大力震的握不住槍桿,直接撒了手。

  周圍眾馬幫一見來者凶悍,頓時齊發一聲喊,一起湧上,刀槍並舉如林,想要依多為勝。沒想到這廝當真剽悍,揮舞骨朵便衝進人群,直打的刀槍亂飛死屍翻滾。然而也就是因為這一阻,到底還是被唐雲追上,對準他後心便是一箭。誰料如此近的距離,那騎士竟然如背後長眼一般,身子一側便躲過,回手一骨朵便將唐雲坐騎的腦袋砸得粉碎。

  唐雲驚叫一聲,摔做滾地葫蘆,但是接著便縱身而起,故技重施準備斷馬腿。

  然而他剛到馬肚子下,上面便是勁風壓頂,他使出吃奶的勁往旁側閃,鐵骨朵幾乎是貼著他的屁股砸入地裡半尺深,如此神力,當真駭人聽聞。先機已失之下,他抬手飛刀而出,同時一個懶驢打滾,那騎士只是輕輕的一擺手,骨朵便將鋼刀磕飛,眼看主將已經遭擒,頓時滿心怨恨便想撒在唐雲頭上,待要追殺,橫空飛來一箭,令他停下動作,唐雲也因此撿到一條性命。

  再看那契丹青年已被韓月掌握,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若要他活,爾等退下!否則便殺了他!」字正腔圓的契丹話自韓月口中喊出,那些部族兵倒還罷了,那些契丹兵一陣恐慌的驚呼,陣陣騷動,似乎軍心已亂,紛紛沖那神勇遼騎大呼小叫,顯然這傢伙也是個當頭領的。

  此刻唐雲才看清楚這廝的模樣,竟也是個二十多歲的英武青年,穿戴與契丹人不同,似乎是個部族首領。身著白裘獸皮頭戴貂帽,腦後有金錢鼠辮,披著一身破舊生鐵牛皮甲,與身後的那些部族兵的打扮相同,唯一區別只是他是唯一的披甲士。顯然這是一支部族兵和契丹兵的混編部隊,這廝是部族兵的頭領,而那契丹青年乃是契丹兵的首領。

  這青年漢子面色冷峻,眼中不時閃過凶光,唐雲毫不懷疑倘若是他自己的族人被俘,他會毫不猶豫的下令連人質一起幹掉。但是幸運的是,此刻被俘的是契丹人,而且看情況,被俘的這個契丹青年可能身份不低,他不敢拿一個契丹貴人的性命冒險。

  「放了他,饒你們不死!」

  蹩腳的契丹話,坐實了此人部族將領的身份。

  「你是何人?敢說大話?」唐雲對這個青年產生了興趣,如此猛將,還這麼年輕,在遼軍之中應該不會默默無聞,而且看他的裝束和口音,不像是上京道的阻卜蠻夷。這個人往那一站,似乎讓人感覺到白山林海的冰雪,那深沉雄峻的雪山。那種頂天立地的氣質,是別人學不來的,如此氣質和本領,平生第一次見到。

  即便仁多保忠、折可適那種統帥千軍萬馬的鐵血雄傑,似乎也不能壓過這青年一頭。

  「某家乃是大遼生女直節度使劾裡缽太師之子完顏阿骨達,現在大遼北山都部署蕭元帥帳下聽差,官拜女直部都轄,爾等南朝奸民,擅入我大遼之境,殺我官兵,罪在不赦!快快放了人質,某家饒爾等不死!」

  女直人!?在場懂得契丹話的人都是一愣。

  生女直乃是遼國東京道出名野蠻的土著蠻族,生活在遼東腹地的深山老林之中,向來以凶悍不馴著稱,和阻卜在上京道的情形完全一樣,不甘契丹的壓搾剝削,歷來時降時叛。

  現在竟然出現在上京道,那只有一個解釋,現在非常時期,上京道叛亂久久不平,國內動盪,遼軍大概是害怕女直有樣學樣,乾脆玩個驅虎吞狼之計,讓女直和阻卜互相殘殺消耗,削弱這兩個自建國以來就時降時叛的部族。既然徵調了女直兵西征,那麼必然通過中京道這等遼國腹心之地,當地的山川道路對於女直來說便不再是秘密,顯然遼國此次是下了大決心了。

  而北山都部署蕭阿魯代,乃是現在遼國負責平叛的兩大將領之一,能在他帳下混個都轄這等高級武官,說明這完顏阿骨達本事確實非凡。但是能讓他忌憚的話,只說明這契丹青年地位更高。

  「原來是威震白山黑水的女直勇士,卻不知這一位是何人?」韓月顯然也想明白了這點。

  「他乃是某家的胞澤同僚,同在蕭元帥帳下聽差。」

  完顏阿骨達語調冷淡,毫不動搖,彷彿被擒之人真的就是無關緊要之人。但是他的內心,卻是少有的產生一絲微弱懊悔之意。

  若是自己族人,他早就毫不猶豫一起格殺了,阿骨達豈是受人要挾之輩。偏生此人卻是個要緊人物,若他當真出個好歹,不至自己,甚至自己宗族都要受到牽累面臨滅頂之災。契丹本就對女直不懷好意,自己怎能送這個把柄到他們手上?

  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全力廝殺。

  身為女直年輕一代的豪傑人物,他豈會不知此次契丹徵調女直前來平叛是沒安好心?女直各部千餘兵馬,全在蕭阿魯代的麾下,其中完顏部就有四百餘人。

  這些都是女直部中勇壯精兵,是整個女直的精華所在,斷不能糊里糊塗為了契丹人消耗掉。所以自打來到戰場,每一次作戰,他都以保存實力為主。

  作為女直部都轄,他的首要任務是盡可能的將這些女直人都活著帶回家鄉,為契丹打仗乃是迫不得已,誰也不會真的賣力。

  而契丹人對他們也是貌合神離暗中戒備,每次作戰取勝,儘管女直也出了力,但是所有戰利品都是由契丹人獨吞,女直不會有任何犒賞。便是女直自己打草谷搶來的,也毫無理由的要交給契丹人一半。契丹人根本就拿他們當作不要錢的炮灰使用,兩者積怨,由來已久。

  而此次面對一群馬賊私幫的烏合之眾,說真的,戰鬥力根本就不值一提。若來的全是契丹或全是女真,只要全力衝殺,對方根本當不得他們一擊。

  可偏生來的是雙方的混合部隊,面對弱敵肥羊,無人認為對手值得自己認真戰鬥。那些契丹人只想撿便宜趁機多撈些財貨,把廝殺苦差交給女直。而女直也是抱著一般的心思,認為自己沒必要為貪婪無恥的契丹人出死力。雙方貌合神離,再加上俱有輕敵之心,結果意外的敵人之中隱藏著一批硬茬子,一時失算之下,現在竟落得如此窘境。

  但是現在即使對方佔據上風,自己也決不能示弱。只是阿骨達的性格,敵人越強,我便要更強,無論何時都不能示弱,只有這樣才能掌握主動。別看對方人質在手,他們也不敢輕易下刀子,因為他們也要命。

  所以這種時候,態度必須強硬。

  「這麼說是無名之輩了?」韓月面帶冷笑。

  「是又如何?」完顏阿骨達眼睛眨都不眨,毫不猶豫。

  「即是無名之輩,想必不是重要人物,那我等又如何相信你的承諾?這等無名之輩,死了也不算甚事。焉知你不是趁機來賺我等?」

  「他若死了,爾等都需死無葬身之地!」阿骨達目露凶光,神色冷峻,竟是一點也不受韓月話語動搖。

  「我等死無葬身之地,你們也一樣吧。」

  完顏阿骨達面不改色,用他的大弓做出了回答,嗖的一箭便將一個馬幫漢子射倒。頓時人群一亂,不少人面上變色,所有人都沒想到這個女直蠻子竟然真的如此蠻幹,說動手就動手。他真的不在乎這個人質的性命嗎?

  「你真的以為爺爺不敢殺他嗎?」韓月也嚇了一跳,別是碰上個一根筋的莽漢吧?若真是那樣,沒說的只有死拼到底了。

  「你敢讓他死嗎?」阿骨達語帶譏諷。

  「你想讓他死嗎?」韓月的眼神也變了。

  「你想殺他,一刀殺了便是,何來這許多廢話?可見爾等還是惜自家性命,你若殺了他,你們都要死,所以你不會殺他的。」

  「如此說來,閣下倒是不惜命嘍?既然不惜命,左右都是死,何不現在便揮軍擊殺我等,也算有人墊背,又何必說這許多廢話?可見閣下還是不敢讓他死的,所以閣下說到底還是不甘心為了此人一同陪葬的。」

  「你倒說得好,只可惜某家不吃這套,你想殺便殺。如你所言,既然左右都是死,我何不殺了你們?總好過受你要挾!」說著,阿骨達身後的女直戰士便紛紛靠前。

  「久聞女直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沒想到見面不如聞名,為了契丹主子連自家性命都可不要,當真是養的一條好狗。」唐雲見狀,也是出言譏諷。

  「鼠輩!爺爺便先宰了你!」說著阿骨達的大弓又張開了。

  但是他身旁的那些契丹人卻一陣大嘩,頓時紛紛嚷嚷的叫嚷起來。這女直蠻子心智堅定不為所動,但是這些契丹人可都是有家有口的,而且對女直兵不信任,此時聽他話裡話外,竟是一點沒將那契丹青年的死活放在心上,哪裡肯依,紛紛鼓噪起來。有個小校模樣的騎士過來衝著阿骨達叫嚷。

  「阿骨達你這直娘賊的狗蠻子休要胡說八道,你是存心害我家少帥不成?若是我家少帥掉根毫毛,你女直全族便要人頭落地。」說罷轉回頭又對著韓月叫道:「南蠻子,你休要放肆,快快放了我家少帥,放你一條生路。若要財貨贖人,也好商量。」

  「少帥?莫非是蕭元帥家的公子?」

  「正是我家蕭元帥之子蕭繼忠,官拜我大遼漠南群牧使的便是。」

  阿骨達在旁邊聽著,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驚訝鄙夷之色。這幫契丹人……面對這群不堪一擊的南蠻子,只是首領被制,這便就服軟了不成?

  再說談判也沒有這般談判法,這身份不說還好,說了只會增加對方的籌碼。

  這幫契丹人難道就沒有腦子,就不會想想?這時就要讓他們摸不清虛實,才有談判的籌碼,現在倒好,主動權雙手奉上,現在只等對方坐地起價了。

  原來契丹人還有這一面……阿骨達的心中此刻只有鄙夷的冷笑。

  自打他懂事起,他對於契丹的印象就是最強大最殘暴,永遠不可戰勝,永遠不可違抗,契丹人對於他們這些弱小民族來說,就是神!真沒想到今天竟然能看到這一幕,原來契丹人也有服軟的時候。

  只要用對方法,契丹人也是可以被制服的,也是可以被壓倒的,甚至是可以被打敗的,就像現在這群南蠻子一樣。

  原來契丹也只是人,不是神……

  只要是人,就有弱點。只要抓住弱點,就能打敗對手!

  看看這些契丹戰士,平心而論,與他們相處日久,不可否認他們真的是悍猛善戰的驍勇甲士,但是現在又成了什麼樣子?明明抬抬手便可消滅的對手,他們現在卻束手無策,甚至喪失了鬥志和信心,無法理智思考,幾乎要拱手認輸了。

  如此荒謬之事,卻真實在自己眼前上演。若非親眼看見,自己只能是當笑話來聽。

  只因為首領被制,便令猙獰惡狼變成了落水狗!

  看他們那樣子,只要是能保住蕭保忠的性命,那些契丹人會答應對方的一切要求。說不定要他們吃牛糞,他們也會老老實實的去吃。

  這就是蕭阿魯代經常掛嘴邊的「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原來契丹人就吃這一套?

  也許這就是契丹人的弱點所在?

  若真是如此,那麼看似強大的契丹也許並不真的那麼強大……

  此時已經沒有阿骨達說話的份,那契丹小校生怕他再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來,幾乎要對他拔刀相向,而契丹部眾也以戒備的眼神看著女直部眾,甚至雙方都有意無意的拉開距離,以防對方突然暴起發難。

  「原來是蕭元帥的公子,這位大人,我等若要離開,不知大人會否阻攔?」

  「你若放了我家少帥,我等便放你一條生路。」

  「大人答應了,然這位女直大人方才卻要和我等為難,我等只怕前手剛剛放人,後手大軍便已殺到。」

  「你這南蠻放心便是,這女直蠻子不敢造次!」說著那契丹小校不屑的瞥了完顏阿骨達一眼,語氣似乎在呼喝自己的奴僕。完顏阿骨達心中大怒,他身為都轄,論品級也是遼軍中的高級武將,這小校竟對他如此無禮,而且赤裸裸的對他表示出不信任和蔑視,說到底還不是仗著他是契丹人。

  若是在遼東老家,這契丹小校早已死在他的手下。

  但是在這裡,他不敢。

  說真的,現在的局面還真是難搞。一旦蕭保忠真的喪命於此,即便自己將這些馬幫殺光,他也十分肯定蕭阿魯代會要整個完顏部族所有的士兵都給他兒子陪葬。而且還是名正言順的行軍法,又暗合遼國削弱女直的陰謀,一舉兩得。

  就算他不死,但是真的受了很重的傷,也不知道蕭阿魯代會如何遷怒於他。

  這樣的結局,真還不如就此造反了算了。但是理智告訴他,自己還需忍耐下去。

  這裡不是遼東老家的山林,而是人生地不熟得上京道大草原。自己若是反了,除了阻卜叛軍之外,又會多出一個敵人契丹。而且這裡的環境與老家完全兩樣,當地的生活習俗也不同,現在依附契丹,還有一線生機。離開契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如何在這陌生的土地上生存下去。

  難道自己還能橫越幾千里,率領幾百族人一路殺回遼東生女直之地不成?

  自己也只是人,不是神……

  所以現在,自己只有忍耐。但是將來總有一天,天下沒有人再可以讓自己忍耐!

  「大人快人快語,只是在下卻不敢信。」

  韓月連一個字都不相信,若是自己真的放了這廝,只怕對面的遼兵會做得第一件事就是對自己全力發動猛攻,直到斬盡殺絕。草原上講究的是力量,不是信義。背誓這種事,根本算不了什麼。

  「你這南蠻好生不知死活,爺爺放你一條生路,已是你祖上積德。究竟要如何你才肯放人?」那小校色厲內荏的威嚇,但是焦急的眼神卻出賣了他。

  「某家倒有個提議,不知大人肯聽否。」

  「你便說來便是了。」

  「需大人先放在下這些兄弟們離去,某家與蕭公子留在這裡。」

  「不成!沒放人,誰都不許走!」那小校倒也不傻,手一揮,兵馬呼啦圍上。

  「既如此,在下也明說了吧。除非公子送我等一程,到了邊境,我等自會放人。在下一介商賈,並非宋朝官兵,講究和氣生財。今日得罪了蕭公子和眾位大人,那些財貨,便算是我等的賠罪之物。大人想清楚,若是大人不答應,大家便在這裡耗著算了。不過這對蕭公子的傷勢可沒好處。」

  「你這是何意?少帥傷勢如何要緊?」那小校一聽這話,臉色變了。

  「蕭公子受了內傷,須快快醫治,若是耽擱的久了,只怕便性命堪憂。到時候即便大人救他回去,恐怕也有不測之禍。所以,大人須快作決斷!」

  韓月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利劍般直刺對方的心。

  「你……你這南蠻!若是少帥傷重,你便將他放了,我等豈不是也來不及救治。」

  「某家有靈丹妙藥,只要到了邊境,某家自會助公子療傷,到時大人可在一旁看著無妨。若是無效,大人自可取在下首級。」韓月說著,突然覺得臉上一涼,用手一摸,頓時驚喜。再看陰暗天空之中,不知何時,已有零星雪花飄下。

  眾人亦有發覺,紛紛仰頭看天,待到看到時,已是小雪不斷。

  天不亡我!韓月心中狂喜。

  這場雪來得太及時了,正好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雖然那遼軍小校還沒回答,但是韓月已經知道了他的答案,因為他的眼神之中,只剩下了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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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紹聖四年十一月丙辰,陝西鎮戌軍,彭陽城。

  此時距離年關已近,雖然邊境戰火不斷,但是陝西的百姓們早已習慣戰爭。

  幾十年都這麼過來了,便是西夏人也要過年啊。再說此刻天寒地凍的,一般西賊也不會在這個時候生事。所以家家戶戶都忙著置備年貨,盤賬要債,準備過年,衙門的兵吏們也照例在這個時候挨家挨戶上門拉壯丁出役夫收取各種雜稅,順便敲詐勒索,以應付相公老爺們的差遣。

  城南的一家客棧,此時到是無甚生意可做。外地的客商們此時多已返身回家過年,店內的夥計博士在這個時節也多回鄉去了。客人少,店便顯得冷清。不過客棧內有酒肆腳店,所以隔三差五還有些閒漢前來吃喝,總算有些生意。

  不過今日,店內來了十數名漢子,雖然都穿著便服。但是見多識廣的掌櫃一看便知是軍營裡的廝殺漢,虎背熊腰肌肉發達,有的臉上還有可怖的刀疤,還有敞胸露懷的便可看見身上的紋繡,刺龍刺虎的一大堆。有幾個,面門上還有金印。

  不過這班賊配軍到了店內卻也不生事,只是吃喝,卻不時盯著過往之人,顯然心思不在吃喝上。那掌櫃的只是往樓上掃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樓上的那個大官人,顯然是不希望閒雜人等前來打擾,故此才帶了如此多的人來清場。卻不知是何等人物,手下倒有這些彪悍之輩,莫非是官府的老爺微服私訪不成?

  樓上甲子號房內,折可適端坐。

  自半年前的平夏城大捷之後,參戰諸將多有升賞,但是他卻落得個戴罪立功的結果。當然還有那個莽夫苗履,現在不知道在哪個偏遠軍州查酒販子的稅。他自認無罪有功,反倒落得這般下場,還是章楶力保的結果,心中不免有些英雄氣短。

  當年洪德寨奮身高呼橫掃千軍的英雄,此時已經淪為別人的笑柄。真正是脫毛的鳳凰不如雞!而這個世界就是如此的現實。

  但是他畢竟不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了,二十餘年的關山歲月,無數次的出生入死,讓他早已看透人情世故。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著太多的不公平,他只是個凡人,無力去改變什麼,只有默默忍受。作為大宋的武將,能得到這個結果,仍在邊境掌握著軍權,仍有翻本的機會,他就已經知足了,實在不能再去不知好歹的要求太多。

  而他在這裡,是在等一個人。

  他自然記得當年的那個親兵都頭唐雲,自從章楶主持陝西軍務以來,無數和唐雲肩負相同使命的奸細被源源不斷地送進西夏境內,為宋軍取得了無數寶貴的情報。可以說迄今為止宋軍所取得的每一次重要勝利,其中都有這些隱藏在黑暗中的英雄默默做出的貢獻。

  但是,奸細從來都是一把雙刃劍,有能為自己所用的,也有失去控制的。

  他們之所以不停的把奸細送入西夏,就是因為不停的有奸細失去聯絡,或者變節,或者脫離他們的掌控。而這個唐雲,曾經是他們寄以厚望的一顆重要棋子,也是所有奸細中深入西夏權力核心最深入的人,同時他還有著特殊的身世。但是自從西夏政變之後,他們已經將他列入已經失去掌控的,有可能變節,不再值得信任的一員。

  折可適懷疑,唐雲可能已經成為了同時服務於西夏和大宋的一個雙面間諜。

  畢竟他曾經是一品堂的重要成員,現在又得梁太后信任,甚至能夠參與軍國機要,地位已經不同凡響。人都是會變的,儘管平夏城之戰他傳來的情報為戰役勝利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但是也是僅此而已了。

  也許他還效忠大宋,但是也許他只是想借助大宋的力量來打擊他的敵人。畢竟爬到他這個高度,已經不能用簡單的奸細來看待了。

  畢竟宋朝能給他們提供的,也只是榮華富貴而已,西夏的榮華富貴和宋朝的也沒什麼不同,更別說他的身世就讓人懷疑他到底有幾分效忠大宋。

  這種種的猜疑,最終讓這個棋子徹底打入冷宮。不過對於章楶來說,這不過是個不成功的嘗試而已,甚至連挫折也談不上。他有的是奸細可用,每年西夏沿邊那麼多藩部邊將叛逃至大宋,這都在章楶的掌控之中。而這些藩部又能帶來新的情報,他有的是人力物力時間慢慢的徹底的滲透,擴張自己的諜報網絡。真正有價值的情報,又不是唐雲一個人能接觸得到,他多的是其它渠道。

  現在這樣一個人,偏偏求見自己。

  關於這件事,他沒有告知章楶。或許是自己對於這個唐雲還抱有一絲信任,又或許他敢潛入大宋境內來面見自己乃是冒了極大風險,見利忘義之徒不會有這樣的勇氣。而且他現在也急於想瞭解一下西夏的情況,這也是現實情況所逼。

  自平夏大捷,國內歡騰,有些朝臣以為西夏滅亡指日可待,但是他們這些前線的將領們對於形勢有著清醒地認識。黨項確實處於下風,但是這個民族的韌性是非常可怕的。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創他,但是他總是能保留著那一絲元氣,最終不可思議的恢復力氣。而且不論你事先如何削弱它,他總能保留反擊的力量,在別人都想不到的時候反撲你。

  就在幾天前,熙河剛遭大敗!

  月初,熙河秦鳳兩路抽調精銳兵馬,組成聯軍,抄掠西夏邊地,直抵天都山。

  西夏調集各路兵馬十萬之眾,於白草原列陣以拒。雙方戰於銼子山,結果野戰之中十萬夏騎竟不是四萬宋軍的對手,屢敗之下拔營西撤。

  而宋軍獲勝後輕敵冒進,沒料到西夏竟然祭出了堅壁清野的法寶,宋軍便搜鄉野無所得,被迫撤兵,結果半路糧盡,所有能吃的都吃完了後,飢寒交迫之下軍隊潰散,沿途倒斃餓殍達上萬人,最終只有不到兩萬人活著撤回蘭州。

  此戰乃是近年來對夏作戰最慘重損失,一傢伙搭進去兩萬多人,實是傷了元氣。還是幸虧西夏反應遲鈍沒有追擊,否則可能一戰便將兩路精銳席捲而空。此大敗震動陝西,朝廷對於西夏戰事的態度又變得不明朗起來,章楶和他背後的宰相章敦都迫切想知道西夏的戰略意圖,不知道此敗對於他們的戰略規劃又會生出什麼變數來。

  所以他們現在急需一個瞭解西夏高層內情的人出現,而唐雲就是個好人選。

  窗欞微響,折可適一動不動,但見一條身影如同燕子般輕飄飄落下,接著便又有兩道身影追入。折可適一擺手,追入來的那兩個漢子施禮,飄身退出,顯示出出眾的武藝。這也是一種警告。

  「末將參見太尉。」唐雲依照宋軍規矩向折可適施禮。

  「唐雲,爾如今是宋人,還是夏人?」折可適身形未動,語氣裡聽不出一絲感情。

  「太尉視末將為宋人,還是夏人?」唐雲面無表情,像是自言自語。

  「身為西夏太后親信,參贊機要,如此顯赫,大宋可給不了你如此地位。」

  「榮華富貴,人之常情。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西夏內鬥激烈,末將若不思進取,屍骨早寒。」

  「如此說爾是不得已為之了?」

  「末將志不在此。」

  「志不在此?爾這幾年所作所為,莫非自家心中沒譜?」

  「太尉亦知末將身世,當知末將所圖。唐雲雖入夏,然卻從未忘記自家漢人的身份。」

  「如此說,你是自比蘇武、李陵了?」

  「末將何人,如何敢比古人?不過末將所為,自問無愧於心。」

  「既無愧於心,卻不見對大宋有何助益,倒是梁太后受你所助,地位穩如泰山,不斷發兵侵略我大宋。」

  「梁氏外戚秉政,威德不足以服眾。不挑起邊釁,如何掌握兵權?梁乙逋滿門已死,梁氏絕後。且梁太后乃一女流,不懂兵法,由她掌軍,對大宋有益無害。」

  「梁氏不除,邊禍不止。」

  「夏主乾順已是十四歲,再過兩年,便要親政。此子英果,傾慕漢化。到時,豈會容母后把持權柄,自家甘心充當傀儡?末將敢斷言,梁氏必亡於此子手中。」

  「梁氏乃是其親母。」

  「西夏王權之爭,豈是親情倫常所能左右的?」

  「此子若能如此,保不準便又是一個元昊。若不成功,只怕便又是一個秉常。」

  「便不成功,梁氏誅殺其兄全族,自斷羽翼,身邊無親族可用,已無可能久秉朝政。終會被取而代之。如今西夏朝中,仁多保忠妹勒都逋之輩皆手握重權,若給他們取代了梁氏,只怕日後又是一梁氏,倒是只怕邊禍更烈。」

  「若其成功,邊禍可止?」

  「大宋與西夏恩怨糾纏近七八十年,豈是一時半會兒解的開的?不過其即便是英武之主,大宋卻不是仁宗時的大宋,已如今西軍之強盛精悍,夏軍之疲弱,便是元昊復生,又有何懼?

  「如此說來,西夏不論內部如何,對我大宋終是敵視?」

  「乾順若成功,其得位名正言順,軍權自然歸於其手,只會求宋遼冊封以固其位,其雖對大宋必有防備之心,但是絕不會隨意挑起邊釁。便是偶有戰爭,規模也絕對比不上梁氏掌權之時。兩害相權取其輕,太尉智者,當知取捨。」

  「你這般說話,卻是為西夏打算。」

  第一次,唐雲感受到了折可適眼中散發出來的刺骨殺氣,坐在他面前的折可適雖然全無動作,但是唐雲確信他已經動了殺機,隨時便會發難。

  而自己此刻的感覺,就像被食肉猛獸盯著一樣,皮膚不由自主的顫慄,頭皮發麻。

  他確信自己此刻已經站在鬼門關外。

  「末將乃是為大宋和西夏打算,邊境戰火平息,莫非對大宋好處全無?」

  「戰火暫熄,禍根還在!」

  「太尉莫非欲亡其國?」

  「爾即是自稱漢家兒,當助漢家兵,掃平妖氛。」

  「末將雖是漢家兒,然家父卻是夏臣。末將請問太尉,如今大宋,可有能力一口吞併西夏?當年神宗之時,元豐西征何等聲勢,軍力之盛開國以來所未有,可曾吞得西夏?力有不逮,又何必強為之。兩國和平相處,又有何不可?」

  「西夏乃是叛逆,如何稱得一國?河西之地,本我大宋故土,黨項之眾,本是我大宋之民。不過是這些叛逆背棄倫常,竊據至今,大宋討伐叛逆,收復故土,天經地義!西夏若要和平,便退過玉門關去,讓出河套,奉還興靈,讓定難,歸義諸州重回漢家,才是和平之道。」

  「西夏乃是大宋冊封,如何稱不得一國?再說天下間之事不過成王敗寇而已,講理有用,何必兵戈?真要計較起來,大宋又從何而來?太祖又曾是誰之臣?如今若是國賓柴家要大宋奉還江山,亦可稱天經地義,大宋還是不還?」

  「如你所說,天下間事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只是我大宋現在力強,不持強凌弱,難道等他日敵方力強之時來欺凌我不成?」

  「以西夏之力,便是當年元昊盛極之時,最深也不過威脅到了渭州,連關中都不曾入。又如何能動搖了大宋?何況現如今,西夏屢敗,士氣沮喪,勁卒良馬多死,強要挑釁,不過自取其辱。太尉乃是當世智者,當知末將所言非虛。」

  「自古漢賊不兩立,蠻夷之輩,豈有信義可言?」

  「請孰末將不敬,太尉祖上河東折式,也是黨項一族,為大宋披肝瀝膽,滿門忠烈之名舉世皆知,可見忠義乃是不分種族的,只在於人心。西軍之中,羌人藩將不計其數,太尉可見過有幾個乃是背信棄義之人?」

  「他們的信義,卻是向著大宋的。」

  「士為知己者死,也是不分種族的。」

  「你的信義,卻在何方?」

  「國雖大,好戰必亡。大宋便是滅了西夏,還有回鶻。滅了回鶻,還有青唐吐蕃,還有大理,還有黑汗,還有契丹!太尉總不成認為大宋能滅盡天下所有國家?須知以漢唐之盛,尤是難如登天。現如今,天下各國並存,互相牽制,才有如此平衡局面。若是戰端一開,其餘各國豈能坐視,別的不說,便是契丹,又豈能坐視西夏滅亡?」

  「以你說,西夏滅不得?」

  「非是滅不得,實乃西夏氣數未盡。天下無永存之國,以漢唐之強盛,亦有滅亡之日。何況西夏區區小國?待其氣數盡日,不需興兵,取之如反掌。」

  「如此說,你還是為了西夏打算。」

  再一次,唐雲感覺到空氣中瀰漫的殺氣更加濃烈,他確信折可適隨時都會殺了他。滿身肌肉不由自主地緊繃,背後一片冰涼,汗水已經浸濕了背心。

  「天命自有定數,若是西夏該亡,末將便是打算萬千,又有何用?」

  「你這宋朝細作,卻站在西夏立場上說話,真不知你持何立場?」

  「末將非是持西夏的立場,也不是持大宋的立場,乃是站在漢人的立場。」

  「你站在漢人的立場,卻扶保梁氏,須知梁氏可是絕漢俗的。還有梁氏乃是你家仇人,你既為報仇,為何要救梁氏?」

  「報仇也有很多種方式,末將不願效匹夫之勇。」

  「如此說來,你倒還稱得上國士了?」

  「不敢。末將未忘記家父與梁氏因何結仇,對於末將來說,最好的報仇方式便是完成家父未競之志。」

  「當年你父可是說願割河南之地於大宋。」

  「只要兩國從此和平,百姓不再苦於徭役,不再流離失所,又有何不可?」

  「說得好聽,口說無憑。」

  「末將此來,便有一事告知,這也是末將作為大宋細作所傳的最後一條情報。」

  「何事?」

  「西夏國內自平夏大敗以後,局勢不穩。而官兵自白草原失利,夏國內出兵之聲便又高漲,梁太后已經決定,養精蓄銳,明年將舉傾國之兵入寇,以報平夏城之仇。」

  「何時出兵?」

  「十月。」

  「冬季出兵?兵家大忌!」

  「此正是梁氏所謀,出其不意。」

  「攻何處?」

  「平夏城。」

  「何人領軍?」

  「梁太后與夏主親領!國內所有重臣大將都將隨行。此戰若敗,西夏國內必定生變。」

  「哼哼,好大陣勢,西賊不善攻堅,此來以己之短攻我之長,不敗待何?」

  「太尉莫要輕敵,此次西夏攻勢,實在非同小可。梁太后雖不足慮,然仁多,妹勒之輩皆是知兵老將。而且末將離開興慶府時,曾打聽到西夏為了此次攻勢,已經重建潑喜軍,並秘密組建了一支專門用於攻城的軍隊,號對壘軍,此軍皆用高車,號對壘車,不知何物。還有興慶府衛軍中多了很多車行炮,此皆前所未有之舉。太尉不可不防。」

  「西夏打敗仗,對你不知有何好處?」

  「西夏國中,也有很多冥頑不靈之輩,孜孜以求同大宋勢不兩立。這等人物,於兩國和平有礙,需藉機除了去。」

  「你便不怕西夏輸的過慘,被我大宋趁機一舉滅了?」

  「若真是如此,那也只怪西夏氣數以盡。若天命仍然眷顧,西夏此次仍會脫身。但是力量再遭削弱之後,只有自保之力,再無侵略大宋的本錢。如此一來,那些頑固之人才會看清楚力量的差距,才會老老實實接受現實。」

  「你……當真是個狂人。」

  「太尉過獎。」

  「你此來,只為此事?」

  「還有一事,需是與即將來臨的大戰有關的,卻需太尉之力。太尉可知孫二娘?」

  「自是知道,一草寇而已。」

  「若是尋常草寇,豈會值得西夏梁太后親自密令末將入宋境尋找此人?」

  「哦?竟有此事?」

  折可適的臉色第一次有了變化。

  「太尉可知三年前的軍器劫案?」

  「自是知道。」

  「便是這孫二娘所為。」

  「敢劫殺官兵,這孫二娘到還真不是尋常草寇,莫非她是要造反?她乃是彌勒餘孽,造反倒也不稀奇。」

  「而這批被劫的軍器,原本是要送入西夏的!」這句話當真如驚雷炸耳,折可適終於神色變得凝重,直到聽唐雲說完,才輕舒了一口氣。

  「如此說來,我大宋內部必定有奸細勾連西夏,說不得便是那班舊黨!」

  「這批軍器當初梁乙逋是準備用來造反,他死之後,梁太后也欲得之甘心。

  平夏大敗之後,居然舊事重提。到底這批軍器有何特別之處?莫非能破千軍萬馬?

  能夠助西夏扭轉局勢?「

  「那批軍器,乃是虎崩炮和神勁弓,可算是最後一批。現在因材料稀缺,均已停產。」

  「原來是此等利器!太尉當年洪德寨破大敵,全仗此力。莫非西夏欲拿來對付官兵?」

  「不可能,此二物威力巨大,出其不意,可收奇兵之效。但是一旦敵軍有了防備,大軍對壘之中,翻不起一個浪花來。此物最大作用不是殺傷賊兵,而是驚嚇擾亂,敵軍若是不亂,便有千萬個也無用。」

  「莫非西夏是想仿製?」

  「我大宋現在都做不出來了,西夏何德何能,能做得出來?」

  「不論如何,梁太后派末將尋訪孫二娘,必是為了這批軍器。不論她究竟有何謀劃,此事一定在她的計劃中佔據重要位置,當初孫二娘落荒而逃,乃是河東的一個巡檢叫何灌的追擊,不知後事如何,想來沒有落網。」

  「何灌?當初拿住蘇延福的便是他,未料到孫二娘也折在他的手中。」

  「那何灌好生厲害,箭法當真了得。」

  「他的箭法,便說是大宋第一也不為過,你從他手中逃得性命,也是造化。

  不過此事確實蹊蹺,我會行文至何灌處詢問此事,不過答覆為何,你卻無緣得知。「

  「末將自理會得,孫二娘原是河東大盜蘇延福的手下,既然如此,想必於河東之地頗有故舊,河東綠林,多奉紅娘子。末將與紅娘子門下多有往來,自有他們會替末將打探消息。」

  「此話你實不該說於某家知道。」

  「說了也無妨,莫非太尉就不顧念紅娘子與太尉族中的關係?」

  看到折可適臉色再變,唐雲心道果然如此。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看來某家還真是有些輕敵了。那回信之內容,還是非要告訴你不行了?」

  「正要叨擾太尉幾日。紅娘子門下韓月,與末將交情莫逆,在下能從河東一路前來渭州,途中暢行無阻,便是多虧了他給的好路引。末將與他早已約定,同在河東過新年。若是末將不能及時回去,只怕有些不好的傳聞便要傳散開來。據末將所知,汴京來的內侍梁從政仍在河東,若是這些傳言給他知道,只怕有些不方便的事與太尉不利。」

  「韓月……」折可適清吟著這個名字,他臉上微妙的表情一閃即逝,但是並沒逃過唐雲的眼睛。

  「太尉聽說過此人?」唐雲不動聲色的問道,似乎在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不曾。」折可適似乎猶豫了一下,說出了唐雲意料之中的答案。

  折可適不可能聽說過韓月這個名字,韓月在河東綠林之中,所用的乃是化名張月。

  紅娘子門下張月在綠林之中已頗有名望,但是沒人知道他的真名是韓月。即便在草原之上與韓九相認,那些綠林漢子也多不明所以,況且韓月已經用手段遮掩了過去。

  他故意報出韓月的真名,若折可適去查,是查不到這個人的。到時他反而會以為自己說的是假名,虛虛實實之中,他必定會更加確信自己在故弄玄虛,這個名叫「韓月」的人是真的存在的,只不過是以另一個名字存在。

  適才他奇異的表情更是證明了,他對紅娘子的組織是知道內情的,所以他才奇怪「韓月」這個陌生的名字,但是他不屑和唐雲玩這種小把戲,直言相告,顯示出過人的自信和氣度。

  唐雲確信折可適剛才至少兩次想殺了自己,那自然流露出來的殺氣絕對不是裝的。甚至他確信現在折可適對於自己這個大宋的「叛徒」依舊欲殺之而後快,絕對沒有半分憐憫。所以他必須用些手段,保住自己的性命。雖然這個手段不一定管用,但是唐雲只有賭一把。可以說他這一輩子就是這麼賭過來的。對折可適這樣的人來說,玩弄手段把須把握好一個度,否則可能適得其反。

  他非常懷疑孫二娘是不是真的漏網了,天下之大,如何能藏的一點消息都沒有?除非問那個關鍵人物何灌,能讓折可適這樣的武藝卓絕的猛者稱讚為「大宋第一神箭」,而且自己也親身領教過他那驚天地泣鬼神的箭法,可見此人絕非等閒之輩。

  現在朝廷銳意開邊,西邊烽火連天,這樣的人材在戰場上取功名富貴並不困難,按理說早應脫穎而出,如何到現在還是個小小的巡檢,屈居河東?

  很難想像擁有如此蓋世本領的人是個胸無大志之人。

  若他真的胸懷抱負,卻又甘願屈居河東荒僻之地,只有一個解釋,在河東有遠遠超過征戰西夏博取功名富貴的絕大誘惑在吸引著他。

  但這畢竟只是猜測而已……

  實在想不通啊……

  呼吸之間,唐雲的腦海中已轉過了這許多念頭。但是他並不知道,對面的折可適面色始終如常,但是在聽到「韓月」這個名字的時候,只感到驚訝。

  他聽說過這個名字。

  三年前,他接到過遠在廣州的章楶密信,信中提到過這個名字。據說是當朝章敦相公親自密令查捕之人,似乎牽涉到某些宮內隱私,所以語焉不詳。而章楶與章敦乃是親族同黨,同為強硬派,章敦引為心腹,自然為章敦效力,專門寫信給自己讓自己多加留心。還特別提醒一旦發現,不要輕舉妄動,速報汴京相府,等相府來人處分。

  自己身為朝廷大將,都未必勞動當今宰相正視一眼。而這個韓月身為民間道人,卻是宰相欲得之人。遠在廣州的章楶都對此事操心,專門寫信給自己,可見這個韓月身上著實擔著天大干係。

  而且還是很敏感的干係!

  他那時在蘭州鎮守,也曾悉心查訪過,但是一無所獲,至今已逐漸淡忘此事。

  沒想三年後得今天卻從唐雲口中聽說。

  此「韓月」為彼「韓月」乎?

  此人究竟是何人?做了何事?若是真的牽涉到某些自己沒資格觸及的領域的隱私,自己貿然行事會不會不妥?

  看來,真的要這唐雲多「叨擾」幾日了。

  唐雲離開後沒多久,一隻信鴿離府飛走,直向渭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