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紹聖元年九月十九,陝西,秦鳳路,鳳州,兩當鎮。
韓月做遊方道士打扮,風塵僕僕的樣子,騎著頭毛驢行走在官道之上。由鳳翔府至鳳州的官道乃是沿渭河至固道水所建,中間隔著一道陳倉山,兩處州界之地便是著名的關中四關之一的大散關。而進了鳳州的地界,直至鳳州州治梁泉縣,官道皆是依水而建。過了鳳州城往南,固道河的名字便依當地土人的習慣而改稱嘉陵江。
兩當鎮便在嘉陵江的支流紅崖河邊,此地屬兩當縣管轄,縣名便是由此而來,但是兩當縣的縣治在廣鄉鎮,只因廣鄉鎮在整個鳳州乃至整個秦鳳路都是首屈一指的富庶上縣,其原因便是大宋朝為數不多的幾個大銀礦之一便在廣鄉境內。開寶五年,朝廷在這裡設了銀監,治平元年罷置官改隸地方,元豐六年礦脈衰絕,朝廷罷廢其監,不過此地的道路通暢,人口密集,早已形成若大規模,還有傳言說銀礦並未採掘乾淨,仍有故此依舊是富庶之地。
廣鄉城南關附近,早已形成墟市,酒肆客棧腳店上百家,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熱鬧非凡。鳳州地處陝西內陸,不像沿邊的環州、綏州等軍州要防備西夏,終年駐紮重兵,處處森嚴壁壘,來往行人盤查極嚴。在這裡雖然也有官府設的哨寨,但是功能早就變成向來往行商徵稅,軍事意義只是象徵性的存在。
但是近日,當地的百姓們卻發覺了情勢的不同,官兵們一改往日之疲沓,城牆之上到處都是禁軍老爺們站崗,一個個披堅執銳威風凜凜,不但城門加強了盤查,官道上的哨卡也滿是官差。全縣的廂軍、巡檢、弓手全都上了大街,臉色凝重。不明真相的百姓們被這等如臨大敵般的氣氛弄得不知所措,一個個交頭接耳,都在猜測究竟發生了何事,是不是西夏狗賊又要打過來了,這等情勢,必定是發生了大事了。
只有南關附近的行商們,才將消息帶了來。
京兆府前些日子出了大案,一夥膽大包天的盜賊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公然截殺官兵,官兵數百人全部遇害,押運的綱車被搶了無數。也有人說是西夏騎兵潛入京兆府邀擊官兵,朝廷死了大官;還有人說是遼國上京道的馬賊入境,劫掠大宋,官兵前去圍剿結果被打得大敗。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傳言應有盡有,聽得百姓們一個個瞠目結舌,將信將疑。
無論何時何事,流言這種東西永遠都是無法禁絕的。
而韓月一路之上,也感覺到了這種情勢的緊張。雖然陝西路可能和大宋朝其他路比起來是最戒備森嚴的區域,但是和兩年前比起來,還是能明顯感到不同。
那時候他和張懷素一起前往環州,西夏大軍入寇在即,處處情勢緊張可以理解。
但是就是那樣,京兆府等腹地還是沒有像現在這般如臨大敵。
這一路上,京兆府發生的大案,他早就聽說過了。什麼西夏騎兵入寇,韓月嗤之以鼻。他自己也是當過兵的,軍中情弊瞭然於胸。即便號稱萬里挑一天下精銳的遼國攔子馬軍,也不可能視宋朝數十萬邊防軍如無物,如此深入宋朝腹地。
西夏何德何能,遼國辦不到的事情他能辦到?況且西夏面對的可是宋朝最精銳的數十萬西軍,此等謠言未免太過視宋軍如無物了,只能騙騙那些沒見識的鄉下泥腿子。
說什麼遼國馬賊則更不可能,上京道的阻卜蠻夷們向來桀驁不馴,似這等龐大的部族,隨時能動員十萬以上的壯丁作戰,遼國朝廷歷來也只是鞠糜而已,時降時叛乃是常事。只是這次鬧得太大,西北招討司都打了敗仗。而這些蠻夷一旦得勢,首選目標必然是倒塌嶺。因為倒塌嶺節度使司和西北招討司乃是遼國給上京道脖子上加的兩根套索,倒塌嶺隔絕西京道和上京道,保護西京道不受上京道叛軍的侵略。現在西北招討司已經被擊潰不足為道,叛軍必過倒塌嶺掠西京道,這是一個理所當然的選擇。
而上京道和宋朝根本不接壤,中間隔著西夏和遼國西京道,上京道的蠻夷除非肋生雙翅飛到宋朝境內,否則如何能出現在京兆府。這等事,根本就是荒謬可笑。
倒是那宗大案,可能真是綠林盜賊所為。根據這一路之上的所見所聞,他有七成把握此事和彌勒教有關,那麒麟丹有何威力他是知道的。既然其中有麒麟丹,那肯定和彌勒教有關,說不定就和孫二娘有關。現在官府到處偵緝此案,而黑道綠林上面消息也滿天飛,不少人放出消息要高價買此事的內幕。
這其中,就包括河北紅娘子。
這個女人,韓月肯定她絕對有官府的背景,大概就是官府允許的綠林勢力。
否則一個女人絕不可能把勢力拓展的這麼大,就算她自稱是楊家將的後代又如何?
大宋將門多了去了,河朔之地的地方巡檢寨主們哪個不是地頭蛇?哪個不是祖上有功?怎麼不見別人搞這一套搞得如此風生水起?
據說上次她就瞄上了彌勒教,大名府那個姓盧的員外,韓月雖然不知道他究竟和孫二娘有什麼往來,但是直覺孫二娘是脫不了干係的。韓月自己有自己的情報來源,張懷素那老道雖然裝神弄鬼,但是消息確實靈通。這次紅娘子又如此關注,難道真是在替官府做事?
還有陝西境內的事,必然和西夏脫不了干係。若真是孫二娘所為,難道他們真的和西夏存在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交易?韓月是斷不會相信孫二娘降了西夏的,她還沒墮落到如此地步。聯繫到上次的那個盧員外,難道和這件案子有什麼關聯?
如此大案,不管是誰做的,那都是提著腦袋上了,攻擊官兵便是造反,官府如若抓住便是絕對的死罪!甚至要株連家族!而彌勒教以前就有造反的前科,孫二娘手下的人都是以前蘇延福的人馬,多是亡命之徒,攻擊官兵對他們來說又不是沒做過。而且很難想像此事乃是一時興起,必然是經過長期周密的策劃才能動手,案發之後丟失的綱車一直沒有找到,顯見是準備充分之極,讓官府一點蛛絲馬跡也抓不到。普通盜賊只對錢財糧食感興趣,沒人會碰官府的綱運。
韓月這一路之上越想心裡越驚,很可能孫二娘很早之前就在策劃此事了,不論她在策劃什麼?那麼自己的這幅畫究竟是不是她計劃中的一環?她搶的究竟是什麼?搶來有什麼用?自己會不會捲進什麼了不得的禍事裡了?這個女人,絕對不能小看。
不過幸好自己已經收了錢了,只要到地方把畫給她便是。這一點上她對自己還挺放心的,居然先給錢,然後讓自己把畫千里迢迢帶到陝西來,也不怕自己半路跑了。
也許這個女人已經把自己的性格給徹底吃透了,料到自己不是那種食言之人。
想到這裡,韓月心裡一陣鬱悶,他很討厭這種感覺。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卻被人吃得死死的,好像個提線木偶般被人牽著鼻子走,什麼時候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很難想像當年在遼國的時候這個女人一幅落魄的模樣,任人凌辱。現在如魚得水之時,真面目卻是如此的令人不敢掉以輕心,稍有不慎,就會被她利用。
不過自己也不是全無辦法可想,自己的承諾只是把畫給她,除此之外別無任何責任,之後想幹什麼就是自己的自由了。鳳州城內的林家店,自己便是在那裡落腳。那客棧有綠林背景,而且巧的是似乎也是拜紅娘子作老大的。
自己以後若要在綠林上行走,找個好靠山是必需的,張懷素那老道不是什麼好鳥,自己已經給他惹了禍,想來也絕對不會再罩著自己。紅娘子的名頭好大,結交一下對自己沒壞處。至於孫二娘會如何,韓月根本沒有考慮。
鎮南口的一家磨坊內,韓月見到了孫二娘。
對這個女人韓月實在是不能不服,從前怎麼沒看出來這女人如此雜學廣博,竟然還會易容。原本美貌姣好的面容此時竟像衰老了二十歲,面色蠟黃滿是麻子,頭髮花白斑雜,看起來一點也沒有不自然。雖然仔細看還能看出來原來的相貌,但是給人的感覺就是年齡衰老。而且一開口就是地道的陝西腔。
自己原本為攔子馬,專司偵查,潛入敵境打探軍情乃是常事,有時也要易容便裝以方便行事,但是自己那點易容術和這女的一比簡直不值一提。
「師兄果然是信人,小妹這廂謝過。」孫二娘收起畫卷,看樣子也是長出一口氣。
「師妹說的哪裡話,小事不值一提。只是愚兄有句話不吐不快,還望見諒。
卻不知師妹要這畫何用?此事牽涉太多,實在不能等閒視之。「
孫二娘盯著他好一會兒,最後才笑道:「師兄這話,是替自己問的,還是替旁人問的?」
「師妹何必如此,現在黑白兩道謠言滿天飛了。師妹若是想隱秘形跡,便不當用麒麟丹。卻不知師妹如此大手筆是為了何事?莫非想繼承當年前輩未逞之志,想要改朝換代?」
「師兄又不是宋人,這大宋朝是否改朝換代,又與師兄何干?」
「愚兄雖非宋人,但此事卻是牽涉太深。而且天下綠林可不分什麼宋人遼人,現在道上有人放出暗花,師妹不會不知道吧。師妹與西夏的關係不淺,還是小心為上。」
「此話從何說起?」孫二娘明知韓月是詐她,但是面不改色。
「陝西地面上發生的事,哪件和西夏脫得了干係?官兵的綱運既非糧食又非錢財,有甚值得冒險的。若是只為錢糧,又何必去截官綱。卻不知師妹何時攀上了如此高枝,當真瞞的愚兄我好苦。」
「師兄不必詐我,但是此事小妹我也無須隱瞞。這案子便是我做下的,朝廷官兵說什麼西邊精銳之師,依我看儘是草包飯桶。至於西夏倒是師兄誤會了,小妹只是拿錢辦事,並非投了西夏。」
眼見孫二娘痛快承認了,韓月反倒心裡一驚。
「師妹果然巾幗不讓鬚眉,想來是準備做一番好大事業了?卻不知有用得著愚兄之處否?若有用某之處,儘管開口便是。你我兄妹之間,不分彼此。」話是這樣說,韓月心中卻打算離開這裡後立刻裡這個瘋娘們遠遠的,免得糊里糊塗被她連累了。這女人幹的事實在是瘋狂。莫非她真的是想造反,她真的腦子壞了?
「小妹也沒有改朝換代的心思,只是想替教中前輩們出上一口惡氣罷了。綠林官府本來天生便是不共戴天,殺幾個官兵又算得何事?」孫二娘淡淡一笑。
「況且官府與我有殺父之仇,大宋百姓販私鹽二十斤便砍頭,那些狗官們大撈特撈卻無人問津,這真是天理何在?小妹早知外面風生水起,早晚有人查到我頭上來,不過小妹既然做了這案子便不怕,不管是誰有本事便來上門尋我的晦氣吧。」
韓月看孫二娘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知道她實際上已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自己的這幅畫,這幅牽涉到宋朝深宮最齷齪隱秘的畫,想必也是西夏所欲得。要不孫二娘能眼都不眨的拿出六千貫金珠財寶這等巨款,背後沒有人撐腰支持是不可能的。
不過既然她承認了,說明現在她手下的彌勒教徒已經成氣候了,敢於攻殺官兵,自然也不會把其他的綠林勢力放在眼內。綠林道上神通廣大的人多的是,孫二娘想瞞也瞞不了多久,遲早被人知道這等驚天動地的英雄事跡是她做的。不管道上的人是出於什麼目的,估計也沒人動得了她,而官府的話,以孫二娘這等善於隱藏形跡,估計也是不好抓。她在京城能混那麼久,現在又能在這裡落腳,顯然有各種各樣完美的掩護身份,這不是一朝一夕能經營出來的,彌勒教的潛力,顯然自己所瞭解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師妹言重了,愚兄只是心中有些疑問,現在既已釋然,這便告辭。畫卷收好,後會有期。不過師妹多加小心,愚兄既能猜到此事端倪,天下聰明之人甚多,必然也有能猜到的。還望師妹多加保重。」……
入夜,兩當鎮。
鎮口巡夜的鋪兵們打著火把自鎮口穿過,還有更夫打著銅鑼,除此之外,街上少有行人。大宋邊境的軍事州都實行嚴格的宵禁制度,再加上官府又行保甲法,所以普通百姓們晚上天一黑便不再出門。上個月京兆府的大案鬧得各地謠言紛紛,知州相公專門下令各地嚴加巡備,以防有歹人趁機作奸犯科。
待到邏卒的隊伍過去,兩道鬼魅般的黑影若隱若現,消失在磨坊門口。
「二娘,西夏的使者到了。」一個氣度沉穩的青年躬身行禮,低聲稟告。
孫二娘面色沉穩,揮了揮手,那青年便閃身出去。過了一會兒,從外面跟他進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
為首的女子乃是個金髮碧眼的西域女人,身穿黑袍,氣度不凡。孫二娘卻是認識的,笑笑抱拳說道:「麻魁大人親臨,未能遠迎,還望見諒……」話沒說完,突然看見女人身後的男人,突然大驚失色,不由得脫口而出:「你!?」
屋內的氣氛一下變得古怪而緊張。
唐雲渾身提氣,眼睛死死的盯著孫二娘,嘴角溢出陰狠的冷笑:「孫二娘,當真是千里有緣來相會,未曾想我唐雲還有活著看見你的一天!」說著便是一個箭步躥了過去,舉手便抓。
孫二娘往旁邊一閃,她身後的那個青年好像一頭猛虎般斜刺裡團身撲上,抬腳便踢,腳尖直蹬唐雲的肋下。
唐雲曉得厲害,身形一旋便避過這一腳,同時反手一拳直抽對方耳門,其勢迅疾如風。那青年在千鈞一髮之際低頭閃過,抬手一托,兩人對了一拳,只聽一聲悶響,兩股大力撞在一起,唐雲連退好幾步才站穩。心中驚訝自己原本認為必中的一擊竟然被對方擋下,而且這個濃眉大眼的青年當真是好力氣,自己一身武藝在一品堂中傲視同群,從沒人能接得住自己的神力,這青年竟然如此輕鬆的擋下。
而那青年也是暗暗心驚,自己練武十幾年,能力舉五百斤的大石,這身武藝自行走江湖以來,從來沒吃過虧,想不到今日竟被這西夏人一拳震的自己胳膊都麻了,兩人交了一招便知遇到了強敵,唐雲一手抄出匕首,暗藏的袖箭也準備好了。而那青年卻不知從哪裡取出一張大弓,迅速張弓搭箭對準了唐雲。
「方臘,住手!」孫二娘首先制止了那青年。
「唐雲,這是為何?」冷冷的聲音傳來。
上司有話,唐雲不得不答,「回麻魁,某便是被這女人害的背井離鄉,流落他鄉,今日一見一是忍不住激憤故此動手,某知罪,請大人恕罪。」說著收起了兵刃。
「此話從何說起?」
「當年這婆娘便是那大盜蘇延福的同夥,花言巧語騙的某與他們方便,前去同大夏回易,結果事發,某險些被當成他們的同夥被宋軍拿住砍了頭,好不容易逃得性命,才亡命來到大夏……」唐雲簡單的將當年的事說了一遍,其實這些事對於一品堂來說早就瞭如指掌,而孫二娘也沒否認,因為唐雲本來說的就是實話。
沒想到一別兩年,這唐雲竟然投了西夏,更成了西夏一品堂的重要人物。不過也是,至今唐雲的畫影圖形還在各地的城門口貼著,自己自遼國死裡逃生之後,蘇延福被朝廷捕殺,死於河東,那唐雲一直沒有下落,竟然是叛國投敵。
看來自己當年真是把他給坑的在宋朝沒有容身之地了。
「唐都頭言重了,當年你是兵我是賊,爾虞我詐乃是平常事。況且我等事敗之後九死一生,也吃了不少苦頭,我看唐都頭的氣也該消了。若是唐都頭還留在宋朝,只怕也不會有今日在西夏受的重用,依我看,這便是因禍得福了。現在唐大人乃是西夏的武官,我等也是為貴國效力的,又何必牽扯那些陳年舊事。」
「唐雲,先前些許恩怨,乃是小節,現今你既在我大夏為官,一切當需以大事為重。」女人的話充滿了威嚴,這也是理所當然。今日的朋友便是明日的敵人,這種事自古亦然。不過利之所在而已,當年唐雲和孫二娘的恩怨,並不是什麼解不開的深仇大恨,唐雲若真是以大局為重,便不當計較這些私怨。當然她說話還是留有餘地的,畢竟唐雲乃是她看重的部下,與她還有親密的私人關係。
「謹遵麻魁軍令!」唐雲行禮撤身。上司既然發話,他也不再動作。面上的表情不冷不熱,但是已經沒有了剛開始猙獰的殺氣。孫二娘倒沒料到這傢伙說好便好,當真是能屈能伸,心中暗自生凜,這樣的人如果惦記上你,是最可怕的,因為他太能忍了,你永遠不知道他會何時發難。
「今日前來,乃是問問孫當家,不知那批貨何時交割。現在陝西各種消息傳得沸沸揚揚,想來當家的已經得手了?」
「幸不辱命。」孫二娘得意的一笑。
「當家的果然神仙手段,既如此,卻不知何時交割。」
「麻魁望何時?」
「越快越好。」
「此事不難,卻不知麻魁那八萬貫金珠備好了沒有?」
「當家的放心,早已備妥,只等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不過還有一事。」孫二娘嘿嘿一笑,「那畫卷可不在之內,若是麻魁要時,還需再加兩萬貫。還望麻魁見諒,我等為了弄到這幅畫卷,也是下了本錢擔了風險的。想來麻魁大人是做大事的,總不成要我們虧本吧。」
唐雲在旁邊看著他上司的臉色,心中只是冷笑。若說做生意,天下沒有人比的過宋朝的商人,漫天要價乃是奸商的基本功。連這都不知道,也敢和人家討價還價。西夏不是宋朝,銅錢金珠並不多,以前每年有宋朝的歲幣,對西夏的國庫不無小補。現在宋持強硬政策,歲幣早就絕了,西夏國內正鬧錢荒,這麼一大筆數目,若是換成銅錢,當真不容易。
當然梁氏秉政數十年,府內搜刮的金銀錢財堆積如山,確實拿得出這筆錢來,但是無緣無故多出兩萬貫,對於梁乙逋來說也不是小數目。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他的上司很快就答應了。唐雲心中一驚,心想梁乙逋必是給了她專斷之權,從這也可以看得出來梁乙逋急迫的想得到這批神秘的貨物。
唐雲欲言又止,女人看出了他的愛將的表情,還以為唐雲對於孫二娘的敲詐感到不滿,低聲說道:「大事要緊,且忍耐些。」
唐雲本來就只是做做樣子,反正花的又不是他的錢。至於大事,更是讓他不屑。
大事……哼哼……你們這些井底之蛙懂得什麼?又有誰知道我唐雲心中的抱負。若不是為了大事,我又豈會在這裡……
唐雲心中暗自激盪著波濤,卻不知對面的孫二娘也是心中滿是疑慮。
因為看著他,不知怎麼她的心中卻想起了韓月。這兩個人,都是那麼英俊而充滿魅力。不同的是唐雲是那種很乾爽的酷,堅忍剛強而冷酷;而那韓月卻是放浪而桀驁不馴,但是偏偏能讓女人們為他們心動。若是這兩個人站在一起,不論從相貌還是氣質上來看,恐怕別人都會說他們是兄弟……
兄弟……嗯?!
孫二娘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恰巧是和這兩個男人都有過露水姻緣的,她清楚地記得當時寬衣解帶,赤裸相對之時,唐雲身上的那塊玉珮,韓月似乎也有一個……沒錯,那兩個玉珮當真是太相似了,雖然唐雲那塊見到是兩年以前,但是
孫二娘記得很清楚……
在回憶起來的一瞬間,孫二娘的腦海中就閃過一個讓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結論。
難道這世上當真有這麼巧的事?
那兩個玉珮,很有可能是一對。沒錯是一對,一個「雲」字,一個「月」字,這絕不可能是巧合!莫非這兩人當真是兄弟?唐雲當年說過,他有個弟弟自幼失
散……
唐雲,韓月。但是韓月自己也說他當年是被人收養,隨了養父的姓。
這一瞬間,孫二娘只是覺得自己奇貨可居。自己手中又多了一張對付唐雲的王牌。想像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若這兩人真的是兄弟,那他們的身世可就太傳奇了。一個原本是宋人,現在卻是西夏的武官。另一個原本是遼國的武官,現在卻是宋人,都是遭遇大變背井離鄉亡命他國,連經歷都差不多,不是兄弟黨真是可
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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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天祐民安五年十月初一,西夏,興慶府。
後花園密閣之內,梁乙逋聽著麻魁女的報告,心中陣陣亢奮的潮湧。其中有激動,也有恐懼,還有猶豫不決。
事情真的走到這一步了嗎?真的要翻臉了嗎……
這時候他才體會到當年被他們父子軟禁的惠宗皇帝李秉常的心情,任何凡人只要嘗過了權力的美妙滋味之後,想要割捨都是難如登天的。只要有一線希望,都想抓住一切機會奪回權力,當年的李秉常是如此,現在的他也是如此。
所不同的是,李秉常畢竟是巍名家的,畢竟是姓李的,畢竟是白上國名義上的主人,畢竟是大夏的皇帝,就算他在權力鬥爭中失敗,最多也就是喪失權力,畢竟大夏還是一個君主制的國家,若是不想農的國內爆發內戰,任何野心者也不會對國君的性命製造威脅。但是他梁乙逋不一樣,一旦在權力鬥爭中失敗,對他來說不會有任何退路,等待他的永遠只有死路一條。這點他還是有自知之明,他們父子秉政這麼多年,窮兵黷武,倒行逆施,弄得國內外怨聲載道,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在暗中盼著他們快點翹辮子。
在這個時候,任何人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的實力,只有靠鐵和血!
趁現在自己在軍隊裡還有影響力的時候,該搏就要搏一把。從前梁氏掌握著兵權,所以大安七年的政變才能成功。而自己數年來始終抓著兵權,不停發動戰爭,其實是想建立自己在軍中的威望和功勳,以期望有一天能學宋太祖一樣得到軍隊的擁護來個黃袍加身。
但是現在自己的兵權已經被大大削弱,無論如何無法在興起當年的風浪。這才促使他劍走偏鋒,想學唐太宗。
當年唐太宗在政治內鬥中並不佔優,但是他偏就敢以弱搏強,玄武門一擊成功,最後終成盛唐霸業,唐太宗可以成功,自己為什麼不可以。憑小梁氏那個女流之輩,有何能耐?自己的才能難道還不如一個女人?
宋朝的那批軍器,也許在能工巧匠多如牛毛的宋朝來說不算什麼,但是在黨項人眼中卻是可用「神兵利器」來形容。那可怕的強弓勁弩,威力巨大的火器,曾讓白上國的勇士們在綿延數十年的戰火中流夠了血。兩年前的環州,洪德寨,宋軍的神兵利器讓大夏十萬精兵潰不成軍。
這絕非人力能夠做到,在梁乙逋看來,這只能用鬼神之力來解釋。
現在自己也擁有了這樣的力量,當那晚的噩夢重現時,什麼戌衛軍、御圍內六班直還能保持他們的鬥志嗎?那晚號稱最忠誠的他們不也潰散了嗎?便是再勇猛,也是凡人。
凡人焉能與鬼神之力抗衡?
梁乙逋開始想像,自己暗中蓄養的死士們裝備著那批宋朝的弓弩火器,在班直軍收買的內應的協助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撲王宮,迅速擊潰那些冥頑不靈的班直侍衛,直接控制王宮,殺小梁氏之後控制乾順,乾順只是個小孩子,不足為慮。只要控制了乾順這個名義上的夏主,自己就有了大義的名分,只需一道聖旨,就可取得御圍內六班直和戌衛軍的兵權,而小梁氏一死,他的那班黨羽們必然群龍無首,無法對抗自己的大義名分。
只要取得了興慶府的軍權,國都便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而地方的監軍司,只會服從來自興慶府的命令,到時候,便是大權在手江山我有!
「何時行事?」
「時間定在十月初五,便是在天都山附近。只是天都山乃是巍名阿埋的防區,這老賊精明,怕被他……」
「不妨,那小賤人借口阿里骨擾邊,命巍名阿埋那老賊領兵一萬前往西涼府總統諸路防備吐蕃,已經走了好幾天了。河內六軍司本是由本相親領,巍名阿埋領兵入河內地盤是欲削我之權。本相順水推舟不加反對,那賤人還道是本相怕了她了。可笑他這一走,天都山便無人鎮守,正好方便行事。」
「相爺英明!」
「好,你便下去準備吧。多付這些宋人兩萬貫也不是什麼難事,這錢本相還拿得出來。只是沿途要多派人手護送,記住,此事乃是第一要緊之事,決不可出差錯。」
「屬下遵命,此次一品堂將全體出動,確保萬無一失。」
待麻魁女離開之後,藥寧的身影好像幽靈般在陰影中浮現。
「那唐雲可還穩妥。」
「回相爺,奴婢一路監視,並未發覺不妥。」
「是嗎?」對於這個漢人,梁乙逋總覺得有點不放心,但是此時,他也決不出什麼毛病來,看來真的是自己太多心了……
十月初四,西夏西壽保泰軍司,天都山。
一品堂大隊人馬在山路之上穿行,一路之上的夏軍哨卡無人敢於阻攔,甚至連問都不敢問。上層的權力鬥爭並沒有波及下層的官兵,普通士卒軍官哪裡懂得興慶府的局勢,大部分人甚至連興慶府具體在哪裡都不知道,他們一生見過的最大的官就是他們的部族首領,而一品堂使用的是國相府的敕令,對他們來說那就是高高在上的貴人,哪裡敢問。甚至眼見他們一路往宋境而去也不敢多問,只是目送他們離開。
吃糧當兵,應付差事而已,對於自己惹不起的大人物,誰也不想多管閒事。
放眼望去,四周儘是荒涼的群山和莽林。此時天氣漸冷,空中竟星星點點地飄起了小雪花,雖然不大,但是麻魁女的心中莫名的泛起了一絲寒冷。
「唐雲,還遠嗎?」
「不遠了。」
再往前走,便要進入宋境了,當然處於長期交戰的前線,宋夏邊境並不是那麼涇渭分明,總有些無人駐守的荒地被作為雙方默認的戰爭緩衝地帶,而天都山正對著的便是宋朝的涇原路,此地地處最前線,宋軍歷來駐紮重兵,皆是百戰之餘的精銳部隊,若被鎮戌軍的宋軍發現了他們的行蹤,消滅他們這支千把人的隊伍,簡直易如反掌。
這要多虧那些在邊境上活動的私商和馬賊,這些人都和宋朝綠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孫二娘那女賊便是通過他們才在邊境上找到一個安全的交易地點。
「再往前走個三十里路,翻過那道山峽,到了山口便有一片谷地,那谷地四面環山,十分隱秘,孫二娘便在那裡等。」
「既如此,加緊趕路。許焦,領一隊人到前面探探路。」麻魁女眼見前面那山峽地勢險峻,心中警戒。此地已經接近宋境,經常有入境打草谷的宋軍探馬活動。自己這一大隊人,還帶著這麼多金銀錢財,若是遇上了宋軍,正是理想的襲擊對象。自己這幫人大多數是江湖盜賊出身,並非軍士,飛簷走壁登堂入室行刺暗殺是其所長,大多數都不擅長披甲作戰,若真是行軍陣戰,只怕不是宋軍的對手。
而明天便是初五,事到臨頭,容不得半點馬虎。
很快,許焦回來稟報,說前方無恙。
「過山!」
大隊人馬徐徐而進,湧入山峽。由於道路狹窄崎嶇,不少人下了馬。而這些一品堂的漢子紀律本就無法和正規軍相比,行走之時已經無法保持隊列,現在更是亂成一團前呼後擁,大車也行動緩慢,人喊馬嘶亂亂嚷嚷。
山上某處草叢後,一位白鬚鷹眼的老將身披鐵甲,冷笑著看著腳下亂哄哄的隊伍。
這便是梁乙逋所依仗的那些「死士」,真是烏合之眾。與宋朝那些訓練有素勇猛頑強的重甲大軍比起來,真是脆弱之極的對手。梁乙逋想要依靠這些烏合之眾成事,真是自取敗亡。
他身後,數十名西夏將校肅立深厚,捧著他的令旗令箭。再後面的兩側山頭,數不清的西夏士卒正隱藏在密密叢叢的樹叢雜草後面。
「放箭!」老將的牙縫裡蹦出兩個冰冷的字。
山下,亂嚷嚷的人群中,麻魁女心中惱怒,但是她畢竟不是軍隊出身,對於這種情況實在無法可想。一邊大喊不要亂走,一邊左右尋找唐雲的蹤影。唐雲好歹曾在宋軍中作過武官,這等情況想來他有辦法處理。
但是左右尋找,卻見身邊都是亂哄哄的人牽著馬在走,哪裡還有唐雲的身影。
「這廝跑到哪裡去了?」麻魁女心中惱怒。便在她正要怒罵之時,頭頂上突然想起了一陣風嘯聲,那陣嗡嗡聲實在怪異,不少人奇怪的抬頭望天上看,卻見一片黑壓壓的鐵雲正鋪天蓋地的潑灑而下。不少人頭一次見到這種情景,心中的好奇多過驚訝。但是麻魁女卻不然,在那一瞬間,她幾乎感到她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中計!!!
遮天蔽日的亂箭好像雨點一樣攢進人群,無數人馬插滿了箭桿好像刺蝟一樣。
山峽之內霎那間血流成河。麻魁女大驚失色,她挽起一面盾牌遮蔽箭雨,甩鐙飛身下馬,迅速滾身躲進山腳的岩石後面。再看她的手下們此時真是哭爹叫媽好像沒頭蒼蠅一樣私下亂竄,能保持冷靜找掩護的只有少數軍隊出身的人。不少人爭先恐後向後面跑,卻不斷地被亂箭射中身體,帶著高高濺起的血水跌倒在地。
無數死屍帶著密密麻麻的箭桿層層疊疊摞在一起,空中的亂箭卻從來不曾停止,數以萬計的亂箭向這個小小的山峽傾瀉著,覆蓋了每一寸土地。
這不是什麼盜賊的襲擊,而是訓練有素的軍隊,而且是數量龐大的精銳軍隊,才能形成這樣的箭雨。難道是宋軍?!不可能,若是有如此大規模的宋軍在天都山附近,夏軍不可能不發覺。難道是……西夏軍?巍名阿埋?!
麻魁女突然想起了梁乙逋說過的巍名阿埋所統帶的那一萬軍隊!那前往西涼府的一萬精兵,那已經進入沙漠好幾天、離開他們視線好幾天的精兵。
但是,一品堂那麼多探子,這一萬人的龐大軍團,無論如何不可能做到隱蔽行蹤悄悄返回而不被人察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時她認定這支埋伏他們的軍隊九成九就是巍名阿埋所領的那一萬精兵。只是不知道他何時繞了回來,但是這麼大一支軍隊,究竟隱藏在何處能一直瞞過一品堂的情報網?突然她又想到了前些時日的那個情報,那個善於找水的南朝和尚?
錫瀚井峽谷?所有事霎那間融會貫通。原來從那麼早他們就開始策劃這個陰謀了!
這支埋伏他們的軍隊,肯定是秘密藏在錫翰井峽谷內。
己方一定有人洩密!對方搶先下手了!麻魁女茫然的左顧右盼,此時她的手下死的死逃的逃,眼前已經化為煉獄一般的情景。唐雲呢?唐雲也死了嗎?從剛才起就沒有看到他?這條路線只有他們倆人知道,難道……
難道……他才是真正的奸細?!
這時,漫山遍野的夏軍士卒冒了出來,舉著盾牌小心翼翼的下山逼近,每一個還在垂死掙扎的人都被補上一刀,然後割掉首級,所有人都扔掉了兵器高呼投降。麻魁女明白自己最後的時刻到了,她握緊了手中的短劍,盯著那個被眾人簇擁著的老將,以及那老將身後大旗上的「仁多」字樣。
仁多保忠?!不是巍名阿埋?那麼巍名阿埋竟是真的前往西涼府接收地盤去了?國相親領左廂,他們既然敢如此,就等於是已經把國相當成死人了。國相難道有什麼不測?
興慶府?!興慶府出事了嗎?
那老將也注意到了她,麻魁女揚手擲出短劍,一道寒光在空中閃過,那老將身邊的一名親兵拔刀出鞘,匹練般的刀光直擊,短劍在清脆的金鐵交鳴中飛上半空。
那老將緩緩的舉手,數百張弓拉開對準了她,箭頭閃爍著森森的寒光。
亂箭射出,一切歸於沉寂……
十月初五,西夏,興慶府王宮。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天至十月,天上已經飄起了細小的雪花。御圍內六班直的左廂大營內,左察軍光寧禪正在營內分發御寒的冬衣。光寧氏在黨項諸部之中不算大部,察軍一職在西夏軍中已屬高級武官,能做到這一級將領,足以說明他的才能得到朝廷肯定。
妹勒都逋統領一早點卯之後便離營前往國相府,說是國相召見有事相商。留他在營內處理日常事務,察軍乃是將軍的副手,大統領不在,這營內便是他的天下。
處理完冬衣之後,他遣散眾人,便來到自己營內。三個心腹部將,左侍禁令介烏,帳將細母屈,游監野利朱雄三人正在帳內等候。似這等事,將佐平日裡私下密會,乃是犯軍法要殺頭的大罪。妹勒大統領平日裡治軍極嚴格,部下犯錯決不輕饒,似這等犯條款的事,平日營內眾將裡絕無人敢犯,不過這三人顯然不是第一次做此等事,面色都無異常。
「眾位將軍,太后密旨已明,這便各自去召集人馬吧。今日之事,吾等是奉太后旨意行事,事成之後必有爵賞,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將軍,此去要不要派人稟報老將軍一聲……」野利朱雄叉手行禮,此人雖然個子不高,但是卻是一員身經百戰的猛將,以武藝驍勇聞名西夏軍中。雖然他姓野利,但是在野利氏族裡屬於那種八竿子打不著的偏僻族系,和現今的族主也沒什麼淵源,完全是憑借自己的戰功入選了御圍內六班直,並非那種憑家世顯貴的膏粱子弟。其餘兩將也都是老於行伍的勇將,看樣子也都是有點猶豫。
「妹勒老將軍受國相召見未回,再說此事乃是老將軍對某家宣的皇上密旨,眾位將軍莫非是信不過我,以為某是假傳聖旨嗎?」光寧禪面色一沉,眼睛裡面立時充滿了殺氣,一手已經握住了刀柄,帳外的親兵們持刀懸弓已經靠近了門口,看樣子一言不和他當場便敢下令處死這三人。
這三人都是老於世故的老將,光寧禪乃是他們的上司,御圍內六班直乃是夏主親軍中的親軍,最重紀律,軍中階級森嚴,不服從上司的命令便是死罪,更何況還是「太后的密旨」。他們雖然心裡嘀咕,但是表面上無論如何是不敢違抗將令的,妹勒都逋不在營中,便是這光寧禪說了算,軍令如山,誰敢違抗!
「末將不敢,末將謹遵察軍號令!」這三人立時躬身下拜,光寧禪滿意的笑著,接著三人各自傳令命自己的部隊集結,大營之中號角頻傳,不一會東廂大營之內便有三支人馬集中起來,人數超過四百。其餘各營雖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沒有上司的軍令不敢輕動,只是疑惑的望著門外經過的人馬。有些經歷過大安七年政變的老油條們心中疑惑,暗自吩咐部屬們準備好兵刃。當年御圍內六班直也是這般劍拔弩張,大批部隊帶甲無令出行,便和今天的情形一模一樣,莫非今日朝廷要變天了?
光寧禪領著大隊出了大門,直奔西廂大營,誰知剛到西廂大營門口,卻見也是轅門大開。他一看正好,立時便領著人馬奪門而入,順便控制了轅門。守門的班直侍衛怒聲高喝,他一鞭子抽到他臉上,喝道有太后聖旨,手舉黃綾,頓時馬前跪倒了一片。
「奉皇上旨意,麻古盧龍陰謀作亂,即刻罷職捉拿。」
此言一出,頓時人群一陣嘩然,麻古盧龍乃是西廂大營的副將,戰功卓著,妹勒都逋委以重任。現在居然被降罪,實在是出乎眾人意料。而且御圍內六班直一向是妹勒都逋統領,現在出了這樣不正常的大事,妹勒老將軍居然不在場,不少人心中疑惑。但是光寧禪手握聖旨,誰也不敢不聽。
「大膽,光寧禪,你敢假傳聖旨!莫非不要性命了不成?!」就在眾人惶惶不知所措的時候,隨著一聲暴喝,卻見一位大將頂盔貫甲率眾而來,正是麻古盧龍。卻見他的手中也捧著一道聖旨。
「皇上有旨!有奸人作亂,令麻古盧龍暫代御圍內六班直統領之職,率兵保護皇宮和諸大臣府邸安全。光寧禪,你但敢假傳聖旨!」
光寧禪鼻子都氣歪了,他的旨意乃是妹勒都逋親自給他宣的,豈會有假?他戟指喝罵道:「好大的狗膽!你才是假傳聖旨!你這奸賊是要造反?眾將士,麻古盧龍假傳聖旨,其罪當族誅,爾等不要受他蠱惑,免得連累家人。今日只拿麻古盧龍一人,與旁人無關……」結果話音未落,卻見那邊麻古盧龍也手捧「聖旨」
在拚命鼓動士卒聽他的號令,同時大聲高喊捉拿光寧禪者即可重賞,雖然旁邊大多數人都不知該聽誰的,但是對面麻古盧龍的身後頗有幾人已經摘下了弓箭。
「反了反了,」光寧禪大怒,這幫殺胚真是吃了豹子膽,光天化日之下便敢抗旨拘捕,他一揮手:「眾軍與我將這奸賊拿下,野利朱雄,麻古盧龍造反,立斬!」
他這一下令,兩邊的人再沒有猶豫,頓時弓箭齊發,亂箭雨點般互相對射,雙方各有數人中箭,其餘人都用盾牌遮住身體,接著混戰爆發,飛蝗般的亂箭便向四下裡亂射,不少旁觀者受傷,其餘人等各自退避,有的更是被捲入了戰鬥,頓時西廂大營裡面亂了起來。
光寧禪被眾人用盾牌護著,在亂箭之中退到後面。此時前面的人已經是短兵相接,血肉橫飛。御圍內六班直不愧為西夏精銳,作戰勇猛之極。士卒們挺著刀槍突進,浴血廝殺,被砍掉了胳膊砍斷了腿,血濺滿地肚破腸流,仍然揮舞著兵器廝打亂砍。
「狗賊,當真是反了!」等驚魂稍定,光寧禪立刻恢復了剽悍的本色。此時他也不確定到底有多少人跟隨麻古盧龍造反,但是眼見周圍都是人,也分不清楚敵我。而自己帶來的只有四百多人,而西廂大營總兵力有兩千五百人,只需有一半人起來反抗,那局面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住的。
「快,快回東廂大營調兵,快遣人稟報老將軍!」光寧禪氣急敗壞的吼道。
話音剛落,卻聽見身後號角齊鳴,黑壓壓的兵馬已經包圍了西廂大營,為首的正是妹勒都逋,而他身後的軍馬有東廂大營的班直侍衛,竟也有興慶府的戌衛軍。
這老頭不是去了國相府了嗎?怎麼?!霎那間光寧禪明白過來,原來自己竟是被人當了替死鬼,這老傢伙不願意親身冒險,竟讓自己來打頭陣!不用問,這麻古盧龍必是國相的黨羽,妹勒都逋不確定班直中到底有多少人被梁乙逋收買,便拿自己當誘餌,來一招引蛇出洞!他暗罵這老傢伙的狠毒,自己受梁太后賞識,在班直軍中竄起太快,想來已經威脅到了這老傢伙的地位,他竟想借刀殺人?
想到這裡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轉頭再看妹勒都逋的眼中充滿了殺氣,剛要大喊,卻被妹勒都逋手捧聖旨搶先下令:「光寧禪和麻古盧龍作亂,奉太后旨意戡亂,放箭!」霎那間萬箭齊發,光寧禪嚇的魂飛天外,但是連一聲「冤枉」都沒有喊出口,就被亂箭攢的好像刺蝟一般,在吐出最後一口氣之前,他看到的最
後的景像是妹勒都逋臉上那猙獰的笑容……
妹勒都逋本就是御圍內六班直的老統軍,威望素著,有他親自出面平亂,又帶著大軍且手捧聖旨,哪個敢不聽從?射倒了百多人後,其餘眾軍皆扔了兵器跪倒,口呼願隨老將軍戡亂。撒辰在旁邊冷眼旁觀,心中暗歎妹勒都逋的心狠手辣,不過這等事在西夏實屬平常,任何人想要上升,其代價就是踩著別人往上爬。他撒辰能做到今天的位置,也是踩下去了無數的人才得到的成果。
這就是西夏的生存法則,就像今天,梁乙逋的末日就要來臨,他也注定要成
為他撒辰成功路上的一個墊腳石……
國相府。
此刻的國相府四周,已經人山人海,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擠滿了披甲執銳的西夏官兵,無數張弓拉開對準了這座興慶府第二大建築群。梁太后攜夏主乾順御駕親臨,親口頒布聖旨,歷數梁乙逋亂國謀反等數條大罪,最後宣佈有持梁乙逋首級來獻者,賞錢萬貫,封侯爵,立拜將軍之位。
府內最高的建築麒麟閣上,梁乙逋慘白著臉,對府牆外傳來的陣陣喊殺聲似乎充耳不聞。他府內的家將死士們正在拚命抵擋外面往裡面衝擊的官兵,亂箭如雨般越過院牆,滿地都是被流箭射死的人,血污匯成小河,腥臭噁心。
一敗塗地,一敗塗地……
此時的心中,他只有唸唸叨叨這句話。
自大見到唐雲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大事不妙,看唐雲那滿身是血的狼狽樣子,再聽到一品堂中伏全軍覆沒的噩耗。他的腦袋便放佛被雷擊了,一片空白。
千算萬算,沒算到對方先動手了。
他此刻已經沒心思想想到底己方為何會失敗,對方對自己的計劃如此瞭解,必然是有奸細臥底。但是此刻牆外殺聲震天,誰有心思再想這些。自己已經敗了,便是想清楚又如何,自己已經失敗了。
「相爺,快突圍吧!」唐雲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污,急切的催促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突圍,到哪裡去?」梁乙逋還沒從這巨大的打擊中回過神來,茫然的自言自語。
「天下之大,哪裡去不得!」藥寧不知何時也現身了,「相爺乃一國宰相之尊,天下各國何處去不得?相爺乃深知夏之虛實者,不論奔遼還是入宋,各國若對夏有所圖謀,必重相爺。便是不用相爺之策,相爺以宰相之尊來投,必受禮遇,到時最差也能做個富家翁!」
經這一番話,梁乙逋頓時驚醒,刷的拔出寶劍,喝道:「好!突圍!」但是放眼四望,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兵山將海。梁乙逋畢竟還是帶過幾天兵的,一看就知道力量對比太過懸殊,憑自己府內的力量出去硬拚根本就是送死,突圍,談何容易。
「相爺,地道!地道!」藥寧在他身後提醒,國相府內的地道一直是個秘密,情急之下梁乙逋差點忘記了,此時突然回過神來,感覺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轉身,便往樓下跑去。
他身後,唐雲和藥寧暗中交換了個眼色,和十幾個相府親隨也跟了過去……
府外,妹勒都逋和撒辰按劍督戰。一波波的夏軍士卒頂著盾牌拚命往牆上衝,牆頭的相府家將們自知若被對方破牆而入自己必死無疑,而四下無路可逃,只有拚死抵抗到最後。亂箭往外狂射,雙方不斷有人倒下,但是夏軍眼看勝利在望,士氣高漲,無數架長梯架上牆頭,還有人抬著大木頂著盾牌前來撞牆,院牆被撞得搖搖晃晃。
相府家將頭領撒古乃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手持一把沾滿血漿的銼手大斧,前後已經砸死了五個翻過牆頭的夏軍士卒。他原本是個阻卜馬賊,後來被夏軍打草谷部隊擒獲,作為奴隸獻給梁乙逋,梁乙逋見他勇力過人,便抬舉他讓他擺脫了奴隸的身份。故此他對梁乙逋十分忠心,大呼著督戰。
突然牆頭上一陣慘叫聲,然後無數石頭呼嘯著橫掃過來,牆頭的家將們被砸的頭破血流,摔下來好幾個。撒古急忙登上角樓,卻見一對駱駝在遠處立定,駝背上駕著巨大兒車輪。
「潑喜軍!」撒古大驚。須知潑喜軍乃是夏軍之內唯一專業的攻堅部隊,當然對付宋軍的城池基本無用,但是對付宋軍的野戰營寨和步軍大陣還是頗有建樹的。相府的院牆可不是宋朝的城牆,面對潑喜軍的旋風炮可是禁不起幾下砸的。
他大吼著指揮眾人往前上,但是此時家將們個個面有懼色。就這一遲疑的功夫,成排的夏軍官兵翻過牆頭,大叫著跳進了院內。
撒古大吼一聲,揮斧便縱身從樓上跳下。大斧一揮便將一個武官的旁牌砸碎,那武官胳膊骨折,疼得大喊一聲。撒古反手便是一斧,正中胸膛。那武官被砸的屍身飛了出去,又撞倒一人。撒故大吼:「把他們趕出去,否則大家一起死!」
眼見首領如此悍勇,家將們便又有了勇氣,各持刀槍又回來和夏軍展開廝殺混戰。雙方數百人在這個小小的院子空地裡展開了血腥的廝殺,砍斷的刀槍亂飛、人頭滾落,殘肢斷臂被無數只腳踩來踩去,肉搏戰殺的天昏地暗。
撒古被五六個夏軍士卒圍攻,大腿上中了一槍,血流如注。但是他放佛感覺不到疼痛,大吼著將大斧舞的猶如狂風般,反手間便又砸死一人。此時夏軍正源源不斷翻牆進來,他大急,轉頭去找己方的弓箭手,卻一個也找不到了。這群鼠輩!他唾罵一聲,正要再奮力衝殺一陣。卻突然聽見轟隆一聲,接著塵土飛揚,院牆竟被從外面撞塌了一丈有餘,整面牆塌了下來,將後面的人全都埋在下面,接著大隊官軍在煙霧中跌跌撞撞蜂擁而入,剎那間淹沒了抵抗的人群。
完了!眼見大勢已去,相府家將們終於喪失了抵抗的勇氣,發一聲喊便四下狂逃。撒古雙眼怒睜,顫顫巍巍,身上帶著好幾枝箭。肚子裡插著幾枝長槍,血如泉湧,一節腸子流了出來,一個武官跳過來揮手一刀,帶著血的人頭飛起來老高,那軍官拾起人頭繫在腰間,大喊著跟著進攻的人潮衝向相府內院。
外面妹勒都逋和撒辰對視一眼,心有靈犀似的同時輕聲說了句:「大局已定。」
興慶府城外山中,某處枯井邊,死裡逃生的梁乙逋眾人正從井內爬出。這個地道口當初顯然是經過精心設計的,隱蔽的非常巧妙。周圍毫無人跡,正是隱藏的好地方。此時天色已暗,但是興慶府城內的喧鬧聲還是能夠隱約感覺到。此時大概他們已經發現了那個假冒的梁乙逋自焚的屍體,大概正在慶祝自己的勝利。
等著瞧吧,賤人們,遲早有一天,我梁乙逋會捲土重來的。
「走吧,去遼國吧。」梁乙逋自知自己和宋朝結怨太深,所以決定奔遼。自大漠深處的黑水燕鎮軍北上進入遼國上京道。黑水燕鎮軍的統軍乃是自己親自提拔的,想來可以信任。若是能說動他跟自己一起舉兵那就更好。
正想著怎麼弄幾匹馬,卻聽見身邊一聲慘叫。
他愕然回頭,正看見唐雲的匕首從一名親隨的脖子上抹過,一股血箭沖天噴起。
「你!?」梁乙逋頓時又驚又怒,再看唐雲身形如風,躲過一名親隨的刀,舉手抓住他的脖子一擰,生生將他的脖子擰斷。接著抬手就是一記袖箭,又射穿了另一人的喉嚨。
「你要做反!」梁乙逋拔劍在手,怒視唐雲。
「相爺的腦袋能讓我榮華富貴,我豈能讓與他人?」唐雲嘿嘿笑道,但是那眼神就像盯住了青蛙的蛇一樣讓人心底發毛。
「小人!你這豬狗不如的小人!我必將你千刀萬剮碎屍萬段!」梁乙逋怒極大罵,身邊的幾個親隨沒帶弓箭,只得拔刃在手,護住梁乙逋。
「是嗎?卻不知誰才是該死的鬼。」唐雲話音未落,藥寧的身影幽靈般晃動,雙手齊出,兩隻手弩從背後射到了兩人。接著短劍化作流光劃過一人的脖子,人頭帶著血水飛起。而唐雲身形暴起,又兩支袖箭沒入兩人胸膛。梁乙逋的親隨在此兩人的聯手攻擊下竟毫無招架之力,斬瓜切菜般頃刻間被殺的精光,連一個逃跑的都沒有。
片刻之後,除了滿地的伏屍,只剩下了三人還站立在當場。
「你!你這賤人!竟連你也背叛我!」相對於唐雲的背叛,梁乙逋更難以接受的是藥寧居然也背叛了他。這個從小培養起來的女人他一向視為自己的御用情婦兼間諜,絕對忠誠於他。沒想到,關鍵時刻居然也背叛他。
「奴婢從未效忠過相爺,又何來背叛之說。」藥寧幽幽一歎,身形如風般貼了過來,手中的短劍沒進了梁乙逋的腹部。
梁乙逋眼睛睜大,身子頓時僵住,接著劇痛讓他喘不上來氣。
「相爺想來定會想知道,自己到底因何而死吧?」
「還……還不是你等……貪圖富貴……你們也不會有好結果的……」梁乙逋手捂肚子,鮮血不斷從指縫湧出。
「非也,相爺臨死便死個明白吧……」藥寧說著溫柔的貼近了他的耳朵。梁乙逋的身體劇烈的顫抖起來,以一種不敢置信混合著痛苦的奇異表情看著唐雲。
「你……你竟是……他的兒子……」
他的身子顫顫抖抖向後退去,最終靠坐在一棵楊樹下。看著唐雲,竟是笑了,一邊笑一邊劇烈的吐血,傷口的疼痛讓他喘氣都困難。
「沒想到……這也是我的報應,當年沒斬草除根……留下你這賊種……今日反來害我……」說到這裡,他好像迴光返照似的探起脖子問道:「你……你是為了你家報仇……還是真心效忠那賤人……」
唐雲沒有回答,但是他臉上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好……哈哈……那賤人重用你……也是自找死路。你便拿了我的人頭去請功吧,我便在地府等著看著,看那賤人重用你究竟是何下場……」說著哇的吐出一口血,氣絕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