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舞月揚 第19章

  宋元符二年十月卯已,宋夏邊境,濁輪川。

  峻峭的山路之上,唐雲和韓月、雲娘三人騎馬前行,雖然此時唐雲心急如焚,但是他們沒有沿邊藩部的本領,在這山路之上騎馬要快也快不起來。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是最終揭開謎底的時候,唐雲也沒想到這竟是一場如此規模宏大的巨大陰謀,完全將宋遼夏三國完全捲了進去,此陰謀若然成功,必定將徹底改變天下各國的版圖。

  這個陰謀最初是從元佑年間便開始的。

  那時高太后垂簾舊黨當政,不斷割地求和,結歡西夏。但是西夏梁氏當政,卻不斷發動戰爭侵擾陝西,舊黨相公們自以為撫夷有術卻被殘酷現實不停打耳光。於是現實逼迫他們不得不想一些歪門邪道來扭轉局勢。

  最後他們想到的是設法引發西夏內亂。當時梁家兄妹爭權,斗的你死我活。於是舊黨便暗中勾結了梁乙逋,決定暗中供應他威力巨大的軍器以助其奪權。那批虎崩火炮和神勁弓在洪德寨大捷之中名揚天下,成為令梁太后聞風喪膽的神兵利器,和兩樣東西便是舊黨的籌碼。之後的孫二娘劫奪軍綱之案,其實都是暗中安排好的。

  當然雙方談好的條件是梁乙逋奪權成功之後,便要兌現承諾。西夏上表稱臣,乾順接受宋朝的冊封,夏軍停止騷擾邊境,而宋朝重開歲幣與互市。當然以梁乙逋的秉性來說,多半是不會信守承諾,舊黨的相公們十有八九是要又被耍一次。

  但是誰也沒料到這中間出了個唐雲,因為唐雲這個臥底奸細之故,梁乙逋奪權失敗,滿門被殺盡。舊黨一下失去了合作對象,連軍器也賠了進去不知所蹤。這個計劃中途遭遇重挫,被迫中止。

  之後高太后死了,新黨捲土重來大肆清洗舊黨,舊黨為了自保,便重新開始推動這個計劃。只不過這次合作的對象,乃是仁多保忠,以及他身後的梁太后。

  這批軍器最終還是會落到西夏人的手中,而執行此事的就是蘇湖這個女子。想她一介女子孤身行此大計,最終成功,也算是了不得。但是西夏不會使用這批軍器,而是會在一次戰鬥中被何灌所部「繳獲」。

  這是典型的借刀殺人、移花接木。

  而何灌將會利用河東紅娘子的勢力,以及遼國內部一個暗中策劃推翻遼主的集團的幫助,使用這批軍器前去狙擊遼主!

  何灌也許並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但是也許他是裝著不知道。在這個人的心中,沒有任何事情比得上一勞永逸的解決中原王朝北方大敵威脅重要。為此他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了,又如何會在乎自己是否被人利用。如今遼主御駕便在雁門關外,最近不過幾里,如此接近宋境,實在是動手的天賜良機。

  而最終不管成功與否,遼國最終都會向宋朝宣戰。和西夏不同,遼國這種等級的對手帶來的壓力,宋朝旦夕便有亡國之禍。那時對西夏的軍事行動必然全面終止,西夏將會獲得寶貴的喘息之計,甚至可以坐看宋遼相爭而漁翁得利。甚至反攻陝西,那時東西夾擊,宋朝滅頂之災便在眼前,最起碼黃河以北將不會再為漢人所有。

  一旦宋朝面臨如此災難,新黨的末日也就到了。不管他們再如何喊什麼變法圖強富國強兵,他們四處發動戰爭的政策導致國家面臨滅亡的危險,任何皇帝都會毫不猶豫的徹底拋棄他們。新黨將會永世不得翻身,舊黨將會借這場危機重掌朝政,鑄就萬世不拔之基。

  當然何灌不可能知道這些,他只是被人利用的一桿槍而已。他大概還想著自己若能一擊成功,塞外蠻夷群龍無首,必生大亂,無暇再窺探中原。大宋便可趁此機會收復河西,甚至運氣好的話還可北伐收復燕雲。到那時自己便是死了,也是名垂青史,光耀萬代。

  但是既然這是被人設計好的,唐雲料想多半何灌的計劃是不會成功的。遼主多半最後還是安然無恙。到那時對於宋朝便是最糟糕的結果,遼主必然興師問罪大舉南下。到時候這個黑鍋必然是由當政的新黨來背。

  就算運氣好,這一切最終沒有發生。或者效果並不像想像的那麼大,契丹最終沒有南下,只是保持著壓力,舊黨還掌握著那幅畫,拋出這個秘密武器,足以讓劉賢妃身死族滅。同時牽連到新黨,內外兩者相加對新黨的打擊大概也能達到可以接受的效果。

  當然這些自詡為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們並沒有在意他們的計劃會對普通老百姓造成何等的災難。他們只知道要全力把小人趕出朝廷,為此多少代價都可以犧牲。區區百姓,算得了什麼?

  而一旦戰爭爆發,北方無數的百姓將會陷於水深火熱之中,無數的漢人將會在戰火中家破人亡。

  唐雲只能盼望何灌還沒有發動他驚天動地的屠龍之計。

  韓月雖然明白了大概,但是他對於宋朝卻沒什麼感情可言,他從小在遼國長大,弄明白身世之後,才知道他的父親雖然是漢人,但是卻是夏臣。宋朝對於他來說,卻沒有家鄉的感覺。對於唐雲的緊張,他也微有些不解。大哥既然已夏臣自居,自是忠於姓李的,那麼宋朝是趙家天下,與他何干,為何如此緊張?

  莫非是單純為了不想讓梁氏的奸謀得逞?

  而且他也明白了當初自己投身紅娘子門下,也是被人利用了。何灌既然與這紅娘子乃是一路貨色,當初自己被派去救孫二娘顯然是一個局。紅娘子只是利用自己前去尋找那批軍火而已,但是中間繞來繞去如此複雜,實在是令他瞠目結舌。

  他敏銳地想到了那個宋江,仔細想想,這傢伙似乎無處不在,所有關鍵的地方都有他的身影,他究竟是什麼角色?他真的是紅娘子的手下嗎?韓月心中疑雲重重。

  「哥哥,小弟有一事不明。哥哥此行,莫非是為了阻止何灌?」

  「正是,此計著實毒辣無比,若不阻止……」唐雲很少有的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但是話一出口,自己也愣了。

  「哥哥此時是宋人的立場,還是夏人的立場?」

  這句話好像巨錘一般重重敲擊在唐雲的心頭。對呀,捫心自問,自己現在的這種感情,到底是身為宋人還是夏人?自己現在到底是在為誰打算?自己不是以夏臣自居嗎?憑心而論,此計若成,對於西夏絕對是利大於弊。

  那麼自己為何還要阻止?難道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變成一個宋人了?

  不是!絕對不是!趙宋江山與自己何干?自己對於在汴京的趙官家沒有半分忠誠。這是確信無疑的。

  但是,心底的那種情緒,卻無論如何也割捨不下。

  自己……儘管自己的父親是夏臣,但是自己的血管裡畢竟流的還是漢族的血。

  自己……終究還是個漢人……

  自己打懂事起,斗一直以矢志復仇為己任,對任何事都能做到冷酷無情,向來對於血統族群之事看得很淡,但是沒想到到了這關鍵時候,才知道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其實是自欺欺人。

  人畢竟不是草木,豈能真的無情。

  呆了些許,唐雲終究是長歎一聲:「二郎,你說得不錯。我現在是身為宋人還是夏人,我卻是弄不清楚。我以為我早已放下了,可笑的是到了此時,才知我一直只是在下意識的迴避。我此行之立場,既是宋人也是夏人,更是以漢人之身份行此。」

  他頓了頓又說:「我當年潛身宋軍之中,雖是別有所圖,但是和那些勇敢純樸的戰友胞澤們朝夕相處,已經潛移默化的影響了我。這些人艱苦奮戰,只是為了保護家園。而章相公、折太尉更是忠義之士,那些朝廷政客們的傾軋爭鬥,卻要犧牲千萬將士們以血換來的成果,我著實為他們不服。讓這些忠勇的戰士淪為利益鬥爭的工具,我著實不忿!」

  「我好歹也算在宋軍中吃過幾年兵糧,在章相公、折太尉面前也是發了誓的,便算是為趙宋出最後一次力,這便是我宋人的立場了。」

  「而且,爹爹身為夏臣,忠於的是夏主,不是梁氏。此計若售,宋必受重創,然功勞利益皆歸於梁氏,梁氏極有可能聲威重振。夏主依舊是傀儡,我身為夏主臣子,也不能坐視。爹爹當年便欲借宋朝之力除梁氏,我相信爹爹此時若是在世,也會贊同我的做法。我身為李家後人,不能不繼承爹爹的遺志!這便是我夏人的立場!」

  「而且,一旦遼夏聯手,千萬漢家百姓將淪入水深火熱之中,這無數的百姓何罪!?我身上流著的,終究是炎黃血脈,其能坐視!這便是我漢人的立場!」

  唐雲像是自言自語,又偏是字字千鈞。

  「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當無愧於心。二郎,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韓月靜靜聽著,原本玩世不恭的眼神逐漸變得肅穆,胸口起伏,似乎有什麼情緒正在醞釀,待到最後一句相詢,他以從未有過的莊重抱拳說道:

  「小弟一生行事,多為浪蕩放縱遊戲人間,從未想過什麼大義。得遇哥哥,才知這天下間當真有大義所在。哥哥願繼承爹爹遺志,小弟不才,願捨命相隨!」旁邊雲娘也是抱拳致意,前嫌盡釋。

  入夜,前方濁輪川已在眼前。

  蒼涼的山脈、荒漠,以及那條已經結冰斷流的小河水,天地之間儘是寒風呼嘯。

  唐雲見得遠處似乎有星點燈火閃動,似乎是一支隊伍的宿營地,面現喜色。韓月見唐雲臉色,猜到前面的人馬可能唐雲是胸有成竹的。說道:「二郎,我與某人有個約定,便在此處相會,待我去勾當一番。」說著策馬往前走了沒多遠,便有十數騎披甲壯士好像地裡面冒出來一樣突然出現在他們周圍,引弓對著他們,口中大叫著羌話。

  唐雲早就料到對方必定在營地四周布有警戒哨,不過自己事先竟沒察覺對方的接近,顯然這些騎卒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斥候。

  仁多楚清雖然不掌兵權,但是畢竟是西夏重臣,仁多族也是黨項大族。他手下的私兵雖然遠遠不及仁多保忠那般兵強馬壯,但畢竟還是養得起些許豪傑之士的。似眼前這十幾騎甲士,只看幾個簡單的動作,便知道身手恐怕都不弱於自己和韓月,雲娘那江湖功夫就更不用提了。

  唐雲一動不敢動,生怕引起誤會,棄了韁繩大聲用羌話回道:「某家乃是仁多相公故交唐雲,與相公約好在此相見,煩勞各位壯士代為通稟。」

  為首一名甲士冷然改用漢話喝道:「交出兵器,隨吾等來!」

  營地最豪華的一頂大帳內,點著牛油大蠟,光明照耀。仁多楚清坐在那裡擦拭著一口寶劍。這柄劍乃是他父親仁多零丁的佩劍,也是他從他父親處繼承來的不多的遺產之一。他的武藝平平,這柄寶劍平日裡是不用的,但是今天擦拭,卻有著別樣心思。

  自己要行之事凶險非常,且無退路。一旦失敗,恐怕便真地用得上這柄寶劍了。

  西夏一向對遼稱臣,夏主乾順年紀漸長,遼主準備賜婚,以遼國宗室貴女和親。這是西夏建國以來的大事,自己這個御史中丞便為了這件事出使遼國。

  憑心而論,在現在西夏對著宋朝屢戰屢敗、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與遼國的聯姻實是對舉國上下穩定人心局勢起到不可估量的正面作用。但是仁多楚清卻知道梁太后是非常不滿的,梁家兩代都是皇后,才造就梁氏三十餘年的輝煌。若想繼續保證梁家的富貴,最好在梁氏宗族的女子中找一個作為新的皇后。

  但是梁氏經過內訌之後,人丁不及以前旺盛,找個合適的女子並不容易。而契丹作為宗主國要求和親,做臣子的卻找不到合理的借口來拒絕。這等於遼國借和親的名義對於西夏內政橫插一腳,將來遼國便可藉著這個女人來操縱西夏的國政。

  梁太后認為這完全是越過了她的底線,無論如何,她一個婦人和強大的遼國之間如何選擇,對於這國家的大多數人來說根本就不是個問題。她便是再狂妄,也不認為自己能和遼主的影響力比肩。

  一旦這個婚事成了,那就是自己末路的開始。

  所以此次出使遼國,實是探聽遼國虛實,看看遼國對於這件婚事到底是安的什麼心。能讓這件事流產是最好不過。

  但是這件事對於他自己來說已經無所謂了,反正自己永遠也不會抵達遼國。他早就和唐雲約定,藉著出使遼國的機會,唐雲接應他叛逃至宋朝。而濁輪川這個三國交匯處,正是他們約定的地點。

  這裡所有的人,包括那些護衛的兵馬,都是他的親族。而且他多年積累的金銀財物也秘密的帶了出來,他是絕不打算再回西夏了。唯一需要擔心的,便是唐雲那邊進行得是否順利。他已經拋棄了在西夏的一切,如果去不了宋朝,那可就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所以當他看到唐雲出現時,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大半。

  「唐郎君,果是信人。」仁多楚清笑臉相迎。

  「仁多公,別來無恙。」唐雲施禮。

  「唐郎君,這兩位是……」

  「此乃章相公所派密使,並帶有相公親筆書信一封。」唐雲將早就準備好的書信奉上,上面有大宋涇原路帥司衙門的關防。仁多楚清一面看一面微笑點頭,儘管他並不知道這封書信的可信度有多少,但是至少心理上是個安慰。而且到現在他只能毫無保留的相信唐雲,他怎麼想都想不到唐雲欺騙他能有什麼好處。

  將信看了一遍,仁多楚清歎道:「未曾想我仁多楚清身為黨項人,卻也有背棄西夏的一天。也罷,某的身家性命,便著落在唐郎君身上了。」

  「良禽擇木而棲,仁多公肯棄暗投明,前途不可限量。」

  「某家何德何能,敢言前程,至東朝能為一富家翁余願足矣。」

  「仁多公何必妄自菲薄,以公之才,何愁天子不用?若能建立功勳,必得美職相酬。」

  「郎君說笑了,什麼功勳輪得到某家來建立?」

  「眼前便有一事。」唐雲終於還是下決心了。眼前只有仁多楚清可以依仗,他手下有數百私兵,若能掌握這股力量,事情仍是有可為的。

  「哦,郎君之意……」仁多楚清敏銳地發覺唐雲似乎是有求於己。

  「此事也和仁多保忠有關,公若能相助,不僅天大功勳便在眼前,而且還能重重打擊仁多保忠,讓他從此一敗塗地。」

  仁多楚清的瞳孔猛地縮小了,仁多保忠這個名字,實在讓他咬牙切齒的痛恨。自己之所以在西夏待不下去,大部分原因就是因為這個直娘賊的奸詐小人。如果沒有他的存在,自己現在該是何等的風光,恐怕早成為手握重兵呼風喚雨的一方霸主。如果能夠傷害他,實在是莫大的樂趣。自己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顧忌,只要能令仁多保忠不開心的事,他就要去義無反顧的做。

  「唐郎君,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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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遼宋邊境,五寨關。

  五寨關原本是宋朝領土,熙寧年間遼朝趁著宋朝天災人禍不斷,宋軍主力又被拖在熙河地區作戰的機會,背棄盟約大軍壓境強行索取關南七百里土地,五寨關便被劃入遼國版圖。當然,自熙寧年間至此時還不過二十多年的時間,宋朝軍民,尤其是宋朝河東的軍民仍然習慣上把五寨關看作是宋朝故土。

  崎嶇的山路之上,數不清的兵馬正在通過關隘。

  耶律和安騎著戰馬在路邊看著,身邊是耶律達和數十名親隨私兵,眾人皆是頂盔貫甲,目視著身側通過的一隊隊兵馬。

  這絕對是歷史性的一刻。

  自檀淵之盟後,南朝的兵馬第一次以成建制的方式踏足遼國的土地。雖然這土地是以遼國以蠻橫背盟的方式得到的,而且也只有二十餘年的時間。

  自己要做的事,成則富貴封王都是等閒事,敗則身死族滅。身為契丹貴族,卻是勾結南朝兵馬意圖造反刺殺皇帝,這是何等的大罪。但是成功的誘惑卻始終不能擺脫,當今遼主耶律洪基實在是人憎鬼厭,國內外咒他早死的人多如牛毛。俗話說得民心者得天下,耶律洪基他有什麼民心可言?他早該退出歷史舞台了。

  一旦成功,自己就是擁立之功,封王的誘惑。想想耶律乙遜,他當初發家不就是在政變之時站在耶律洪基一邊嗎?事後酬功他何止是權傾天下。自己若能做到他那個地步,身死族滅也是值得的。

  這些南朝兵馬,不過是己方利用的一枚棋子而已。

  不遠處,燕之古看著眼前的男人,問道:「宋郎君,何灌沒問題吧。只憑這些兵馬,真得能一擊得手?王爺以大事相托,可是容不得半點差錯的。」

  真名任得敬,化名宋江的男子似乎永遠都是那麼從容不迫。

  「江大人此言乃是未見過宋朝神兵利器之威力。宋遼兩國近百年未曾交兵,王爺不瞭解也不足為奇。西夏十數萬兵馬一夕崩潰,便是此等神兵之威。如今我等有心算無心,出其不意,勝負之勢又何待言?何灌乃當世之雄,所部皆是死士,只要配合到位,一擊得手並非不可能。我等行此事本來就是行險一搏,又豈能瞻前顧後一點風險都不冒?」

  燕之古沉默了,他本是智謀之士,又怎會想不到這一層?只是相對於宋朝吹噓的神兵利器,他更直觀地感受到遼主身旁數萬御帳皮室的精悍,那可是真的在塞外數百年建立起契丹霸權的最根本的武裝力量,兵甲人馬之精冠絕天下,天下間幾乎沒有人能夠挑戰他們的地位。

  即使李元昊也不例外,李元昊雖然曾經大破過遼主親征,但是代價是國內殘破。嚴格來說,那場戰爭沒有勝利者。

  面對這樣得對手,誰能肆無忌憚?

  但是箭在弦上,己方已經沒有退路。耶律洪基若死,才是天下各國的幸事。也是遼國的幸事。便是再大的風險,也是值得冒的。事情進行到這一步,宋朝的兵馬都已經開進境內了,也只能把計劃進行到底了。

  宋江不知何時又消失在黑暗之中了,這傢伙就像個幽靈一樣。燕之古不知道他是不是去向陳王殿下密報去了,這個傢伙的身份當真是神秘之極。但是他既然是陳王面前的座上客,自己也不便深究,自己雖然是陳王心腹,但是可以想見,陳王必定也不止只有自己一個心腹。

  尤其他要謀劃的還是這樣的大事……

  山路上,宋軍的人馬之中。

  何灌穿戴著遼軍的鎧甲,騎著戰馬,默默前行。他身側的一千精兵也全都是遼軍的打扮,這些死士乃是數十年不斷培養積累出來的精銳,平日裡散養於民間,個個弓馬出眾不遜於那些塞北遊牧民族,而且全都會說契丹話。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此刻便是用到他們的時候了。

  而這些鎧甲便是數十年來不斷同遼國邊境將領交易走私回來的,紅娘子幾乎將壓箱底的積蓄全都拿出來了。契丹鐵騎的鎧甲千領,這天下間除非造反,否則斷無人會囤積如此數量的兵甲。

  他身為大宋武官,蓄養私兵,擅自挑起兩國戰火,大概也跟造反差不多了。

  不過若能名垂青史,便是死了也是值得的。在他何灌看來,這世上有些事情是比生命更重要的。

  他身後的馬匹之上,一匹馬左右各馱著一個黑乎乎的虎崩炮,上面用布蒙著。而他自己親自挑選的四百善射精兵手中,都有一張神勁弓。儘管是契丹最精銳的御帳軍來了,神勁弓射出的弩箭也可以輕易而舉的在三百步外貫穿他們的鐵甲,就算是最大最重的櫓盾鐵盾,在一百三十步之內也能貫穿,而在這個距離,遼軍的鐵甲跟一層紙沒有區別,一箭射穿七八層鐵甲乃是平常事。

  和這東西相比,神臂弓的威力已經變得很平常了。

  在這些威力無比的利器出其不意的打擊之下,契丹鐵騎肯定會產生混亂,當然最終他們肯定會緩過氣來,但是自己需要的只是一絲空隙,己方摧枯拉朽的攻擊會把這個空隙放大,只要抓住這個機會衝到距離遼主足夠接近的距離之內,他確信天下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逃出他的禽弓之術。

  他握緊了手裡的大弓,看了看身邊並騎而行的紅娘子。

  紅娘子做男裝打扮,也穿著遼軍的鎧甲,好像一個極其俊美的軍官。此次她義無反顧的選擇了與自己同赴死,有這樣的紅顏知己陪伴,夫復何求?

  他們倆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是想著如何在死前給遼國造成更大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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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州,偏關,黎明時分。

  此地緊臨黃河,乃是遼國西京道境內一處要津。而偏關更是天下名關,宋初之時楊家將曾在此鎮守多年,屢拒遼軍進犯。後來兩國定盟,兵戈止息。此地變成了遼夏通行的重要樞紐,凡是遼夏使者往來,多半都是在此處渡過黃河。此地的河水勢緩易渡,且渡口設施齊備,各地商旅都從此過,此地便逐漸從一個軍事要塞變成了商旅互市之所在。

  不過此時隆冬時節,並非商旅活躍的季節,群山大地之間顯得蒼茫荒涼,唐雲韓月率領著數百黨項戰士,已至渡口處。

  對於唐雲來說,進出各國邊境如同家常便飯。曾經作為大盜「沙鷂子」,行走在三國邊境地帶,帶領區區幾百人躲避遼國邊防軍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再加上韓月曾經是西京道攔子馬出身,駐紮地區恰好就在這一代,各地大路小路關卡哨所他瞭如指掌,所以這數百人才如同入無人之境一般深入到了黃河西岸。

  這數百黨項戰士,自然就是仁多楚清的族人私兵。

  仁多楚清雖然是西夏國內權力鬥爭的失敗者,但是到底仍算一號人物,其果決超乎預料。在知道事情原委後,毫不猶豫的將這數百私兵交給了唐雲統領。一點也不在乎這些人日後的命運如何。便是唐雲領著他們去爬刀山下火海,他也不再管了。

  唐雲佩服的同時,也知道這其實是仁多楚清唯一的選擇。

  宋朝不是遼夏吐蕃,仁多楚清作為降人來投,宋朝便是接納他,也斷不可能允許他保留如此多的私兵在身邊。這些兵馬日後必定要打散編入宋軍之中。無論如何,是不會有他仁多楚清得份了,反正注定了不是自己的東西,不如用來打擊一下仁多保忠,或者能立下功勳,加大自己投宋的籌碼,何樂而不為。

  果然能在西夏那種嚴酷的政治環境下爬到高位的人,都不是吃素的啊……

  唐雲心中暗歎,便準備尋找渡船。但是還沒等人馬撒開,周圍的野地裡突然嘯聲大作,唐雲心中一驚,難道又中了埋伏?是遼兵?再看渡口周圍的野地裡突然冒出了成群結隊的披甲壯士,各個都是上京道遊牧部落的打扮,不只是馬賊還是山賊。甚至河對岸也出現了不少人,這些人手中都持著弓箭,虎視眈眈。

  渡口轉眼間便落入對方控制之下。

  「唐老弟,別來無恙乎。」人群之中一個身影越眾而出,唐雲的手握緊了大弓,再看來的那人,韓月驚怒交集:「宋江,是你!?」

  「不才正是區區,敢問二位賢弟,這是要上哪裡去?」

  唐雲冷冷得看著宋江,這個人實在是太神秘了,他顯然是早就在這裡等著他了。他難道是無所不知的神仙?此人到底是敵是友?他直覺整件事裡面,這個宋江一直在暗中活動。他到底扮演什麼角色?

  「宋兄,閣下是專程在這裡等我們的嗎?」

  「不敢,不欲節外生枝而已。」

  「你到底是為誰效力?」

  「唐老弟聰明人,難道還猜不出來嗎?」

  「宋遼相爭,西夏得利。你是一品堂的人?不,你似乎有你自己的目的。仁多保忠?」

  「果然高明,唐老弟不愧是李公之後。」

  「你知道我的身世?你到底什麼來路?你曾在紅娘子門下行走,那何灌意圖捨身狙擊遼主……是不是你在暗中推波助瀾?慢著,還有遼國的內應,難道也是你?你在這三方之間穿針引線,就是為了搞得天下大亂?」

  「李公李公,有子如此,你卻是可以瞑目了……」宋江仰天長歎。

  「你認識我爹爹?你知道我的身世,你認識我爹爹?」

  「當年李公為將之時,某乃是李公麾下一親隨小校。」

  「你,你究竟是何人?宋江到底是不是你的真名?」

  「哈哈哈,某家當年在李公麾下時乃是一默默無聞之輩,因此時候也僥倖逃過了梁氏的清洗。宋江乃是假名,某家實姓任,名得敬。任得敬是也!」

  唐雲和韓月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衝擊震驚了。

  「你……你是先父舊部?」

  「正是,我任得敬一生唯一佩服的,便是李公,除此之外芸芸眾生,皆不足道。」

  「那你可知我等此行之目的?」

  「不外乎是為了去阻止何灌。」

  「那你讓不讓我們過去?」

  「你們為何要去阻止何灌?」

  「為了天下蒼生,為了不讓梁氏奸謀得逞,為了繼承先父之遺志!」韓月大聲喝道。

  「繼承李公遺志,那你知不知道李公畢生心願究竟為何?」

  「先父畢生心願,便是扶保李氏驅除外戚,使西夏行漢禮用漢制,不再作為蠻夷之邦被中原鄙視嘲笑,將這西北數千里江山變為小中華。宋夏兩國永止干戈,兩國百姓不再受刀兵之苦,天下太平。」

  「說得好,不過,李公最終還是失敗了。」

  「那又如何?」

  「那就說明,李公這條路,說到底仍是走不通的。」宋江的表情變得陰沉下來。「某家當年,也是親眼看著李公事敗身死族滅,從那時起,某家便知道這條路理想雖好,但卻是一條死胡同。某家曾在李公墓前立誓要繼承李公遺志,但是絕不會再走那條老路,某家亦有自己選擇的道路。」

  「你?」唐雲當真吃了一驚,沒想到眼前這個漢子,竟然也是自己父親志向的繼承者。看來除了自己之外,仍有其他的仁人志士在暗中默默積累著力量。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李公當年以一漢人之身,試圖推動整個黨項胡人漢化,無異於緣木求魚。胡人終究是胡人,便是說漢語用漢制行漢禮衣漢服,他們仍舊是胡人!胡人永遠成為不了漢人!這便是李公當年敗因所在!而你若想扶保當今夏主乾順,以為能轉化他們歸漢,那就大錯特錯!最終結果,必然如同李公當年一樣,以失敗告終!」

  唐雲聽得宋江竟然說出這樣一番大道理,不由得驚詫莫名。這樣一個江湖漢子,竟然能夠將世情看得如此透徹,很有些國士無雙的勁頭,這樣的人……

  梟雄之輩!

  不過這不代表唐雲就此認輸,事實上這宋江口口聲聲都是說自己的不是,好像他自己無比正確,這也讓人覺得刺耳。唐雲譏諷的道:「閣下口口聲聲言某家所行皆謬,那請問閣下有何良策以教我?」

  「某之策不過反其道而行之罷了,西夏乃是胡人的國度,要想讓它漢化,唯有先將它變成漢人的國度。」

  唐雲韓月全都張大了嘴巴,這等荒謬絕倫的論調,他這輩子是頭一次聽說。將西夏變成漢人國度,那其實和滅亡黨項也沒什麼區別,這等事大概連遼宋這樣的大國都難以做到。這等話說了也等於沒說。若此事輕輕鬆鬆便可辦到,大概宋夏之間也不用打這麼多年戰爭了。

  「閣下高論。」韓月譏諷之意非常清楚。

  「韓老弟以為某家只是徒知大言之輩嗎?當今西夏人口不過數十萬,然而其中真正的黨項人才有多少?便是算上吐蕃回鶻等藩人部落,也比不過漢人之數。現如今西夏國內,漢人已佔舉國之半,已經成為最大的族群,便是朝堂之上,漢人文武大臣亦比比皆是。只不過漢人地位太低,一貫為胡人驅使為奴,不受人重視罷了。」

  「若是這股力量動員起來,老弟以為沒有機會嗎?」宋江侃侃而談,顯得非常自信。

  「你也說漢人百餘年一貫受胡人壓制,那胡人豈會坐視漢人翻身?」韓月毫不示弱。

  「誰說漢人便不能翻身,梁氏竊權近三十年,那些黨項貴人有誰敢不聽話嗎?」

  「梁氏?梁氏豈是……」唐雲冷笑著剛要反駁,但是突然嘎然而止。他突然想起來,其實從血統上說,梁乙埋、梁太后可都是正正經經的漢人,梁氏一族絕大部分人也都是漢族。雖然他們早就淡忘了自己的漢人身份,但是從血統上說,他們確實是真正的漢人。

  非要硬摳道理的話,西夏確確實實是被漢人掌權統治了幾十年,甚至直到現在也是。現在的小梁太后,從血統上來說也是漢人,只不過沒人把她當漢人看。

  「梁氏以外戚柄政,只是拉攏國內的黨項貴人勢力,而忽視了漢人潛在的實力。梁氏忘記了他們自己本來的血統,以黨項人自居。若是不忘本,漢人這股力量能夠為梁氏所用,誰說西夏不能變天?」

  「異想天開!」唐雲不客氣的反駁。「梁氏若想拉攏漢人,就得改變政策用漢制行漢禮,這樣漢人的地位才能提升,同時停止對宋朝的戰爭,結好宋朝以求得到中華正朔的承認。但是停止戰爭,他就掌握不了兵權,沒有兵權,他的地位何來保證?」

  「誰說一定要獲得宋朝的承認,只要有實力,他不承認也不行。行漢制用漢禮是不錯,但這不是唯一的方法。漢人只要掌握了刀槍,地位同樣可以提升。拳頭大道理就大,這個法則在西夏至少是行得通的。梁氏若用此策,誰說沒機會改朝換代?」

  「會不會改朝換代不知道,但是一定會引起西夏內亂才是真的,梁氏除非瘋癲,否則豈會行此下策。」

  「想翻轉天下之人,未成事之前哪一個不是被世人視為瘋癲的?若等閒手段也可奏效,那天下早就遍地都是稱孤道寡之輩了。正因為梁氏沒有勇氣行此策,現在的下場天下有目共睹。」

  「那閣下以為你會成功嗎?」

  「至少某家有這樣的信念和勇氣,而且某家若能掌權,有生之年定可實現。現在西夏已不比從前,夏軍屢敗,喪師十餘萬,國家元氣大傷,而且損失的大部分都是黨項各部精銳。黨項勢力已經被大幅度的削弱了,沒有個幾十年時間斷難恢復。這時候正是漢人崛起的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以後西夏要拒遼宋侵攻,必然逐漸依賴漢人勢力。漢人的地位水漲船高已然是必然之事。」

  「那和閣下有何關係?閣下挑動宋遼相爭,便是為了在西夏掌權嗎?恕某愚昧,怎莫看不出這其中的關聯如何?」

  「要掌權,也非旦夕可成,凡事總要一步一步來。以魏武之英果,也需花費數十年時間才可穩固霸業。某要謀進身之階,唯有先立下大功。若能挑動宋遼相爭,對於西夏乃是存社稷之功,仁多保忠又豈能虧待於我?」

  「然後你便在仁多保忠手下等待機會取而代之?進而奪權?」

  「事情當然不會如此簡單,但是總的來說沒錯。」

  「你算的倒是精細。」唐雲冷笑,但是心中著實驚訝萬分。這個宋江,或者叫任得敬的傢伙所謀劃的計策只能以瘋狂來形容,但是仔細分析的話,倒是並非沒有成功的機會,甚至成功的機會還不小,方方面面都被他考慮到了,稱的上算無遺漏。

  的確,西夏給人的印象上面就是黨項人的國度,當權的一定是黨項人,彷彿這就是天經地義的。但這其實也是一個觀念上的盲點。梁氏當權的時候,沒有人把他們當成漢人看待,但是他們其實就是漢人。

  想必這個情況給了某些野心家的啟發。而現在黨項族群在戰爭中已經不可避免的踏上衰弱之路,這又讓某些人看到了機會。

  「某家唯一沒有算到的就是你們能夠如此之快的趕來。」任得敬面露苦笑,所有的一切到目前為止都沒有脫離軌道,但是唯一的變數,而且是致命的變數,就是他沒想到唐雲韓月竟然會橫插一腳,如此之快的看破了他的佈置,並且能這麼快弄來如此之多的人手。

  若是只有他們倆人,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阻止他們。但是多了這數百精銳兵馬,他費盡心力調集人手,卻仍處於下風。他看得出來,唐雲韓月帶來的足有六七百人,裝備精良不說,看氣勢都是武勇出眾的百戰之餘。而自己人數上已經處於劣勢,士卒戰鬥力方面可能也沒法比,唯一依仗的便是地利,真要動起手來,他們要硬闖渡河,真不一定能攔得住他們。除非是放火燒燬渡口,但是火勢一起,難保不被在野外遊蕩的遼軍攔子馬發現,到時候又平添很多無法預料的變數。

  他之所以費這麼多口舌,只是想看看能不能說動唐雲。畢竟自己曾是李清的舊部,不算外人,而且他們是李清的後代,包括他自己都是為了繼承李清遺志,只不過方法不同,鬧到刀槍相向絕不是他所願意看到的。而且說起來,唐雲應該和宋朝沒有什麼感情才對。

  無論如何,他不想和他們打,更不想傷害李清的後人。當年李清對自己有恩,若他的後人傷在自己手中,他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所以我們若是硬闖,你是打算動手了?」韓月不客氣的低聲威脅,他看得出自家場面佔優。憑面前這些江湖馬賊想要攔住他們,只能是癡人說夢。

  「我們之間,沒有動手的理由。但是你們忍心看著令尊大人的遺志就此破滅不成?」

  「宋兄,哦,該叫你任兄才是,你這番計策說的確是天花亂墜,若是成功,確實有可能成就千古之名。」唐雲的神情讓任得敬有些摸不著頭腦,他觀察唐雲的神色,確定他剛才確實動搖過,這說明自己的話並非沒有效果,但是此刻又恢復了平靜。

  「但是某只有一個小小的疑問。」

  「請講當面。」

  「以某家猜測,西夏軍中現在多有漢軍,撞令郎、潑喜軍,以及新組建的對壘軍都是漢軍。這些都是現成的漢人力量,一旦任兄成功挑動遼宋開戰,想必仁多保忠許諾的是讓任兄統領這些漢軍以酬功。」

  唐雲嘴角帶著譏諷的笑容。

  「任兄憑什麼肯定仁多保忠會信守承諾而不是卸磨殺驢?而且,仁多保忠並非國相,更非夏主,他憑什麼說讓你領軍就能讓你領軍?」

  「仁多保忠視我為心腹,以此機密大事托我,足見其對我的重視。此人也是個野心家,要想成就霸業,必須廣納良材以為羽翼,只要我能一直在他面前展現出足夠的價值,只要我能讓他覺得還有利用價值,他就不會鳥盡弓藏。」

  「是嗎?可是我聽說這些漢軍,已經被調入別人的麾下了。而且任兄是沒有機會再奪回來了。」唐雲悠然說道。

  「什麼!?唐老弟不會是危言聳聽吧。」任得敬臉色微微一變。

  「這等彫蟲小技,在任兄面前毫無意義。是不是事實,任兄只要自己留心當會知道。某曾執掌一品堂,在夏軍之中頗有耳目。現在雖然不幹了,但是有些事只要是想打聽,最多費點事,還是能打聽出來的。」

  「便是真的又如何,能調走自然能再調回來。」

  「西夏不是大宋,將不專兵。而且我卻不知漢軍調入嵬名阿埋、妹勒都逋的麾下,任兄憑什麼把人從他們手裡要回來。休說是任兄,便是仁多保忠也做不到吧。」

  這回任得敬的臉色是真的變了。

  「唐老弟是說笑吧,阿埋和妹勒已經失寵了,他們二人敗軍辱國,阿埋還有傷在身,有何能力再執掌軍權。仁多保忠親口對我說的,這兩人已無能力再掌朝政,梁太后也已對二人起了厭棄之心。」

  「哈哈哈,就在任兄說這番話的時候,仁多保忠以放牧為名,領軍正前往天都山。任兄知道在那裡等著他的是誰嗎?」

  「難道是……」任得敬臉色再變,他知道這些情報是不可能隨口編出來的。

  「梁氏對阿埋和妹勒起了厭棄之心,但是諷刺的是,二帥也因此次大敗對梁氏起了異心。眼看軍權地位不保,二人豈會坐以待斃?西夏,終究是以各大部族為基礎的國家。幾個大部落的首領一發話,大樹也要搖三搖。既然對方不會坐以待斃,仁多保忠一貫喜歡投機,再加上他本身也和阿埋、妹勒一樣同為大部落的首領,任兄覺得他會如何選擇?」

  「其實他肯去天都山與二人密會,本身就已經做出選擇了吧。」

  「你……你是如何可以確定?」任得敬終於慌亂了。

  「我身後的這些兵馬,任兄以為來自何處?」

  「倒要請教。」

  「實話告訴你吧,這些兵馬便是仁多保忠的族兄,西夏御史中丞仁多楚清的親兵。仁多楚清以決意降宋,這些兵馬便是他送給我的。仁多保忠雖然是族長,但是仁多楚清畢竟是前族長之嫡子,族內兵馬調動也瞞不過仁多楚清的耳目,此亦是由他親口所言。任兄以為這情報來源還算可靠嗎?」

  任得敬此刻已經是目瞪口呆,他心中充斥著無力感。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仁多保忠這個老狐狸居然會變卦。但是想想,像他這樣的投機分子,這樣的選擇實在並不意外。自己居然沒有算到這一點,竟陷入眼下如此局面。

  仁多保忠確實是個奸雄之輩,但是他畢竟和自己不同。他本身就是一個大部族的首領,在西夏部族勢力乃是立足之本,他的任何舉動,肯定都會考慮部族的利益。也就是說,他的選擇會首先要保證盡量不吃虧,其次才是能佔便宜就佔便宜。

  而此前戰事之中,仁多保忠的兵馬遇到暴風雪損失慘重,這時他首先考慮得一定是先設法補足損失。如果接下來的選擇仍然有可能導致部落實力受損,他一定會盡可能的避免此種情況發生。

  現在,梁氏意圖解除二帥兵權,二帥起了擁兵自保的念頭。他仁多保忠要如何選擇?

  是緊抱梁氏的大腿,同二帥對立?

  還是拋棄梁氏,同二帥聯手執掌朝政?

  前一種選擇,如果勝利了,他是有可能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相,但是他的部落也可能會在火並之中再次受到損失,倒時候說不定還會有別的實力派跳出來漁翁得利。如果失敗了,就更不用提。

  而後一種選擇,則不用發生戰鬥。他們三人現在掌握著西夏大半的精銳軍隊,梁氏因此次大敗,在軍隊中的威信已經降低到了一定的水準。如果是他們三人聯手發力,確實可以架空梁太后,在西夏朝堂之上建立三足鼎立的政治態勢。這樣他不用受到任何損失,便能撈取大量實質性的好處,而他的部族也可以不付出任何代價就發展壯大。

  仁多保忠雖然是個野心家,但是並不是好高騖遠之輩。

  他既然前往天都山與其他二人相會,就說明他選擇了後者,這是個現實理智的選擇。

  而許諾給自己的好處,被他轉手交給了阿埋和妹勒,大概是作為妥協的條件。自己現在已經成了一顆棄子。自己自以為還對他有利用價值,殊不知在仁多保忠的眼中,阿埋和妹勒的價值比自己高的多。自己已經被無情的出賣了。

  唐雲趁機再加一把火。

  「任兄可知仁多保忠此次行動,並非梁太后的旨意。只待任兄成功挑起宋遼之戰,西軍必定大舉東援,仁多保忠、阿埋、妹勒將會率軍會師於天都山,趁著陝西空虛大舉攻宋,宋朝斷無可能兩線作戰,必定捨陝西而保河北。夏軍此戰必定大捷,到時三人會挾大勝之聲勢,回軍興慶府,一舉取得政權。任兄的利用價值還真是被他搾得乾乾淨淨呢。」

  任得敬臉色數變,終於仰天長歎。

  「想不到,終究是被這個老狐狸擺了一道。」

  「事已至此,任兄,還想要阻止我們渡河嗎?」

  「來而不往非禮也,看來某苦心謀劃,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既如此,某便助你們一臂之力。」任得敬說著一揮手,眾手下全都放下了弓箭。

  唐雲沒料到此人竟如此提的起放的下,心中到有幾分佩服。

  如此人物,他的謀劃未成只能是天意了。若是加以時日,讓他好好經營一番,未必不能成功。

  「任兄,來日方長,不必氣餒。今日相助,必有所報。小弟在西夏國內也算有些關係,兄日後若雄心不改,不妨走走西夏晉王李察哥的門路。只要任兄報上我唐雲的名號,想來不會吃閉門羹的。」

  「還是叫我宋江吧,在仁多保忠未死之前,某是不能再回西夏了。」宋江說著意味深長的看了唐雲一眼,「晉王察哥,好,某家記下了。某家也立誓,若是真可得晉王之力成事。若晉王仍在,某家只會是晉王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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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時間又快過去,天色漸沉,偏關以南,豬牛嶺山腳下一片小樹林中。

  蕭吼一身黑甲黑衣,將馬鞍放在地上,一口奶酪伴著一口奶酒,手中是一塊牛肉乾,含混地吃著。他的身側有幾十匹戰馬在地上啃草根吃,戰馬上都掛著弓箭刀斧。而他身側的十幾名攔子馬小校,也是衣不解甲挾弓懸刀,坐在地上啃乾糧吃。

  這裡是遼軍攔子馬部隊的一處暗馬鋪,像這樣的暗鋪在整個塞外草原天南地北各個角落裡都存在著,相當於攔子馬軍校們在野外的臨時補給營地。

  遼軍的遠探攔子馬都是特別善於孤軍深入敵境作戰的精銳斥候尖兵。有的甚至能離開主力部隊遠出數百里,孤身深入敵後打探軍情。甚至在塞外作戰之時,攔子馬往往能夠追殺敗軍達上千里,三五個月在野外遊蕩。有這樣大範圍的活動區域,近乎整個遼國國境都是他們的活動範圍,這就客觀上造成了有時候攔子馬外出執行作戰任務之時僅靠隨身攜帶的給養是不夠的。

  所以不知道從何時起,攔子馬開始以道為單位,有計劃的在各道境內分散設置各種各樣的明暗馬鋪,有些是公開的,有些事隱秘的。其中埋藏有錢糧草料、給養藥品、武器兵甲等等,以供行動時的不時之需。甚至傳說有些還埋藏著攔子馬在作戰時虜獲的不願被別人知道的奇珍異寶。

  當然這些只是傳說,沒人找到過證據。

  而這些馬鋪的位置,每一年都在變化,有的廢棄,有的增設。而每個攔子馬每設置一處馬鋪,都必須將位置存貨數量種類記錄下來,回去上報押隊。押隊上報隊帥,隊帥上報都轄,層層上報,最後彙集成軍圖表冊,作為攔子馬部隊的傳家寶,一代一代的傳下去。

  而這些馬鋪的存貨,也隨時隨地在更新著。攔子馬們極度重視這些補給點,一旦消耗了存貨之後,總會自覺地設法補充,以供後來人使用。

  蕭吼作為西京道攔子馬軍的一名押隊,自然是對本道內的馬舖位置瞭如指掌。現在皇上御駕幸西京,他們這些本地的攔子馬都被遠放出去數百里警戒上京道方向的阻卜叛匪。他們在野外已經遊蕩了半個月了,給養耗盡的情況下,便來到偏關附近的一處暗馬鋪。

  「不急著趕路,大伙好好歇歇。」蕭吼吃飽喝足,伸個懶腰,多少天沒有好好睡覺了。阻卜叛軍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裡,那些草原上的蠻夷有什麼本事過黃河?自己在這裡不過是白費力氣而已。幸好有這處馬鋪。

  說起來,這還是當年韓月做押隊的時候設置的,也不知道韓月現在怎麼樣了。當年之事,真是令人唏噓。

  正想著,突然聽得一陣急促呼哨聲響起。

  有敵情?!

  蕭吼一個翻身跳起,隨手摘下弓箭。遼軍攔子馬每個人都是隨身攜帶六張弓六百支箭和三匹戰馬,儘管大多數弓箭都掛在戰馬上,但是每個人身上隨時都是有弓箭的。所有人在第一時間全都張弓搭箭,用戰馬作掩護,對準來人方向。

  前方兩騎,一男一女直奔而來,遼兵們面面相覷。有人弓弦一鬆,嗖的一支冷箭飛出。

  那騎馬漢子在馬上漂亮的一個旋身,抄手便接住了那支箭。攔子馬兵們不少人驚呼出聲,那漢子的徒手接箭分明是攔子馬軍中操練的武藝,動作老練至極,一看就是馬上戰鬥的老手。而攔子馬士卒所用的都是強於普通士卒的一石弓,射出的高速箭能如此輕鬆地接住,實在匪夷所思。

  蕭吼心中一動,那人的動作讓他覺得非常眼熟,難道……

  「來者為誰?」蕭吼大聲用契丹話吼道。

  「前面可是蕭吼兄弟,某家韓月!」那漢子大聲喊道。

  「都住手!」蕭吼心中一動,再看來人樣貌,果然是韓月,只是多年不見面上多了些風霜之色,但是英俊不減當初。

  「你這逃兵來做甚?」

  蕭吼待韓月到了近前,冷冷問道。

  「蕭兄,請將小弟押了帶到陳王處,陳王如今大禍便在眼前,小弟是特為此事而來。」……

  陳家村,何灌所部營地。

  儘管裝成了遼軍的摸樣,但是在行動之前,沒有人敢於輕舉妄動。契丹御帳宮衛雖有十數萬之眾,但是各部之間彼此都不會認錯。他們這群冒充契丹人的漢人若是輕易露面,只怕當場便會露餡。

  而且,現在還有更加棘手的問題。

  何灌此時就覺得自己好像萬丈高樓失腳,揚子江心斷纜崩舟。再看身側的紅娘子,也是面色發白,雙眼冒火。

  眼前這個被五花大綁的唐雲,說的都是真的?

  自己辛苦所謀劃的一切,難道都是被人設計的不成?身邊的眾將此時已經是面面相覷,軍心動搖。自己不怕死,但是就怕死的沒有價值。他有些後悔,不該讓這個傢伙輕易的便來說這些混話,也許自己從來沒有遇見過他才好。

  但是還有那個該死的宋江同樣也是一般說法。

  難道自己要半途而廢?

  不行,事情都到這一步了,怎麼可能半途而廢?乾脆殺了他們,就當此事沒有發生過。

  何灌的眼中閃過森寒殺氣。

  但是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那該如何是好?殺了他們又能改變什麼?自己若是蠻幹,豈不是最終會成為天下笑柄。但是準備了這麼多年,眼看到最後一擊的時候,卻發現是個如此的結果,人誰都會覺得氣的想要撞牆去死。

  再說誰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但是就怕是真的。

  萬一是真的,那自己可真成了整個漢民族的罪人。怎麼辦?

  平時殺伐果決的何灌,平生第一次猶豫了。他可以一點不皺眉毛的去死,但是他希望自己死的重於泰山。若是被人利用了死去,那他可是一萬個不情願。

  他看著紅娘子,紅娘子的眼中突然充滿了淚花。雙眼迸射出了瘋狂的殺氣,手一晃,一道匹練般的電光直接揮向了唐雲的脖子。

  刀鋒,穩穩地頂到了脖子上。血,噴濺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