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體記 第三十四章 靈山小劍

  紫衣小婢應道:「是!」轉向轎後,提著個沉沉的行囊出來。

  一童一婢沿丘而下,城隍廟徒眾紛紛讓出道來,兩人穿越人眾,來至陣前。

  那垂髫童子卻像在地上找螞蟻一般,左看看,右看看,然後立定於西首一處巨石之旁,彎腰從行囊中取出一件裹身披甲穿上,披甲之上,密密麻麻,閃著鱗片般的銀光。

  我問禿鷹:「披甲上是什麼?」

  禿鷹道:「奇怪,好像是劍光。」

  垂髫童子披甲完畢,垂眉低首,似凝思什麼,兩隻空空的手掌分置胸前,掌心向上,如捧物狀,片刻,地面囊中幾道劍光嗖嗖飆出,正不知飛向了何處,垂髫童子手腕一顫,掌心之上,已多了幾柄短劍。

  那垂髫童子倏地躍上巨石,叫道:「屈叔叔,你且歇一歇!」

  方纔驚魂鼓乍起之時,城隍廟一方似早有所備,不受其擾,白衣少年卻受鼓聲震撼,被那武將乘機發威,擊傷了兩名白衣少年。白衣少年即刻新來了兩人替上,這回有所提防,依舊三人成陣,與他纏鬥。武將以受傷之軀,激鬥良久,身法漸漸慢了下來,顯見體力不支,白衣少年們卻並不趁勢反擊,倒跟著也慢下來,看情形似乎打算以此處戰勢,拖住眾人,挨延時光。

  此時武將聽了垂髫童子叫喚,幾次突襲,意圖躍出陣外,卻均被長槍阻回。

  數柄短劍在垂髫童子雙手中交替地拋擲不歇,他雙掌一停,拋空翻飛的劍光剎時隱去,猛然高叫:「諸位小心了!看我靈山小劍!」

  一名白衣少年運槍有暇,縱聲笑道:「要來便來罷,只管聒噪什麼!」

  垂髫童子短眉微皺,依舊道了聲:「小心了!」右手短劍一指,身背披甲,陡然嗖嗖聲響,劍光如飛魚群出,在空中一折,輕如乳燕,次序向白衣少年當頭疾落!

  白衣少年大驚,三槍齊躍,朝劍光迎去。陣外一名白衣少年飛臨,一槍向武將猛地搠去!

  武將趁機跳出陣外,哈哈大笑:「雷兒,看你的了!」

  陣中四柄長槍,如醉酒一般,仰天齊搖。垂髫童子的眾多小劍飛臨上方,卻是凝而不發,首尾相連,也隨著槍尖搖動,情景極為怪異。

  垂髫童子將手一擺,空中飛劍陡然變陣,一把把冷光森然橫列,震顫不歇,垂髫童子運臂前揮,喝道:「放!」

  眾劍劈頭蓋臉,疾風驟雨一般,朝白衣少年迎面撲去!

  眾白衣少年喝道:「來得好!」四道槍花一攏,布成緊密防線,只聽叮叮亂響,被磕飛的小劍四方濺開,垂髫童子手在耳後虛提,磕飛的小劍如雀鳥歸巢,紛紛回至身背披甲。卻有幾柄小劍,受力過巨,有的向城隍廟人眾飛來,被武將等人護收,有的則跌落山石間不見。

  縱然如此,還是有幾道劍光,射穿防線,傷了兩名白衣少年,一人被削去半邊耳廓,一人捂身退後。

  垂髫童子一出手,我便知道他純以念力控劍,但像他這般小小年紀,居然能控御群劍,如臂使指,若非天資過人,實難辦到。這般驚人的念力,只怕以御劍名世的仙劍門傳人左小瓊也遠遠不及吧?

  正尋思間,忽見那傷退的白衣少年驟然轉身,飛槍急擲,一道銀光,激發奇嘯,朝垂髫童子奔去。另三名白衣少年齊齊發動,掠身近前,挺槍攻擊。

  垂髫童子被飛槍突襲,閃身躲避,這一緩,已不及控劍拒敵,當下兩臂一張,不退反進,手持短劍,撲身前擊,他攻勢如急風驟雨,暴烈驚人。眨眼之間,三名白衣少年立足未定,已受他無數刺擊,尤可畏者,短劍乍實乍虛,一時就手,一時脫擲,不受劍身長短所限,三柄短劍,卻如化身無數般,但見劍光凜凜,時刻都在白衣少年身周臉面險險擦過。

  三名白衣少年手中長槍抖動,嗡然大響,總算逼退了垂髫童子一輪急攻。三人將身滑退,各自佔定方位,與另一名增援的白衣少年,成四合之勢。

  一名白衣少年喘笑道:「好個小傢伙,又狂又野!你也吃我一槍!」長槍脫手,朝垂髫童子狠很釘去。

  槍勢猛烈,垂髫童子閃身急避。落空的槍尖尚未著地,被對面白衣少年挑槍一撩,槍身彈回。其它幾名白衣少年如法炮製,如圍擊困獸般,四柄長槍此起彼伏,在陣中急擲高拋,只見漫天槍影,穿飛不歇。所幸垂髫童子念力極強,緊急時不僅能以飛劍架開長槍,甚至偶爾還能操控槍身,使其勢緩,但終究擋不住連連飛擲,緩不出手來反擊,在圈中左閃右避,頗為狼狽。

  被逼到陣外的紫衣小婢撩拂襲擾,斥道:「無恥!幾個大人對付一個小孩,好有臉面麼?」

  一名白衣少年笑道:「你們人多,還是我們人多?」

  另一名白衣少年喝道:「小心!」

  在那白衣少年說話的空當,垂髫童子身後飛劍群出,如狂蜂一般,朝他撲擊。

  白衣少年剛擲出長槍,手中空空,駭得身子不能逃動,身旁兩名白衣少年見他危急,雙槍齊至,替他擋擊。

  垂髫童子逸出陣外,突然掠上山頭,群劍也掉頭棄攻,遙遙隨他身後。山頭把守的一名白衣少年急忙躍前,意圖擋住垂髫童子去路。

  垂髫童子去勢不停,群劍後來居上,越過他身子,呼嘯而前,白衣少年見勢不能擋,且退且舞,運槍護身,槍芒乍開,銀光如屏。垂髫童子早飛身越過,又有一白衣少年把持要津,橫槍阻擊,垂髫童子舉臂一揮,手中短劍銀光方閃,散落於地面的飛劍嗖嗖飛竄,這一下卻是攻了個冷不防,一柄小劍從白衣少年身軀透體而過,白衣少年仰跌在地。

  山頭眾白衣少年齊聲怒喝,從四下紛紛團攏,垂髫童子絲毫不懼,飛劍陣形雖散,漫天掠飛,聲勢更加驚人。

  紀紅書遠遠望見,驚叫了一聲:「小七!」華裳閃動,掠身飛來。

  轎中一聲輕歎,一道捆仙繩,越轎而出,蛇行電閃,眨眼纏上紀紅書掠動的身影,帝君夫人道:「妹妹,此去無益!」

  紀紅書前行不得,揮綢回擊,怒道:「我以涅盤心法,尚可救人一命!」

  這時,山腰半空中,遠遠黑影烏集,漸漸傳來群鳥噪噪之聲。禿鷹猛然低喝:「我們走!」頭前腳後,將身「撲」出。

  我隨他身後,沿著林邊掠行一段,躍出林外,只見夜襲者大聲鼓噪,紛紛湧前,在接壤處攔敵的四名白衣少年,分出兩人攔住城隍廟人眾,另兩人剛掉轉頭,欲往山頭施援。

  突聽一聲吼叫,一人騎著巨虎竄上山坡,揮劍截住了兩名白衣少年。

  我尚未看清那人身形,聽禿鷹催叫:「快!跟上!」

  從人群邊沿繞上,兩名把守的白衣少年剛欲阻攔,禿鷹喝道:「小三,小五!

  看清我是誰!「白衣少年一楞,禿鷹與我攜手掠過,坡地較高,視野開闊,我四下尋望。禿鷹道:」你找什麼?「

  我匆急中不再掩飾,急道:「那擊鼓之人呢?」

  禿鷹不由分說,道:「快隨我來!」

  我無奈只得跟上,卻見禿鷹未向山頭躍上,倒於山腰側行,心中微詫,不覺舉步緊隨。

  七繞八拐,來到一處喇叭狀敞洞,內中空空如也,禿鷹一怔:「小烏鴉剛才明明還在的,轉眼便溜了!這小賊最是奸猾,下回我捉住他,定要剝了他的皮!」

  我心下失望,道:「也許還藏在左近?」

  禿鷹閉目片刻,搖頭道:「沒有!奇怪,越近山廟,我的心目神通越弱,廟內好大的氣場!」

  我道:「難道他施遁術逃走了?」

  禿鷹冷冷道:「一知半解!你還提什麼遁術?道山森嚴,此山早被施咒禁閉數年了,否則東華派何須攻得這般辛苦?」

  兩人在洞旁逗留了片刻,無暇細搜,重又折向山頭,聽得上方烏哇亂叫:「你奶奶的,還不束手就擒,莫非真要爺爺我親自動手?」

  「將軍廟小鬼,我雀使門下天軍駕到,快些讓道!」

  「你還吃過我的奶呢,敢攔你姑奶奶?」

  「哇,小鬼,你的飛劍不長眼,劃破我羽衣,你賠得起麼?」

  「乾坤無日,巽風無極!蝙蝠無翼,神功無敵!」

  「魔小丑,竟相群舞,唉!世道人心,已然不古!」

  禿鷹高聲叫道:「是烏鴉、麻雀、鸚鵡麼?雀使有令,你們全都聽我號令,不可私自妄動!」

  上頭登時一片嘩然:「呸,我烏鴉領頭來此,為何要聽你號令?」

  「沒錯!我若不動,不被一槍刺死,便被亂劍射穿,豈非要我等死?你這是亂命!俗話說『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我偏要動,我還亂動!哎呀,小子你……」

  「他說的是烏鴉、麻雀、鸚鵡,可不包括我喜鵲大人,你們都別動,就我大動,哈哈!」

  禿鷹氣得哇哇叫,且行且罵,繞過一叢矮樹,躍過幾處山石,仰望山頭,已無遮擋。但見上方陣勢大亂,半空之中,飛劍盤繞,時高時低,忽疾忽緩,雜有許多鳥雀,嘰嘰噪噪,或振翅避劍,或俯衝攻敵,沒頭沒臉的,白衣少年與垂髫童子均身受其擾。

  雀使門下眾人,有男有女,有的寬幅綵衣,鮮艷醒目,有的羽衣垂身,著裝怪異,看情形似乎剛從山腰左側攻過來的,全都集於一側,人多勢眾,將白衣少年的陣形壓往另一邊,有的打得興高采烈,有的則立身不動,口沫橫飛,指點江山,意氣揚揚:「不對!高了,高了,趕鳥桿低些,就掃著他的臉了,唉,蠢材!」

  「這小鬼是哪來的,控劍不錯嘛,我很想收他作關門弟子!」

  「啊,那是不是小四?小四槍法不錯,又有進步了,我當年也指點了他幾招,很有助益呀!若非雀使與將軍鬧翻,小四,你今日的成就不是這樣了!什麼?他是老二?這幾年怎麼沒長個?」

  一名年紀稍長的白衣少年一面控槍拒敵,一面鼓氣高叫:「師娘!你再不約束這幫手下,我們可不客氣了!」

  山下轎前,一道白影與紫影飛快掠動,追逐纏鬥,一會身臨空中,彩綢繩影,姿態耍妙,如飛仙鏖戰,一會降落地面,玉掌對決,身腰纖轉,如二美爭風,雖無聲息,激鬥甚烈。

  紀紅書繞近城隍廟徒眾,長綢一卷,從一人高執的火把中,接引出一團火焰,朝帝君夫人攻去,捆仙繩迎頭一鞭,火焰煙然霎滅。

  「鸚鵡……」紀紅書緩得一口氣,叫得半聲,又被帝君夫人掌力逼住,無暇開口。

  山頭一個五彩羽衣女子接道:「雀使有何指令?」

  紀紅書且戰且退,忽然沒入城隍廟人群中,急道:「以我涅盤心法……救……小七!」聲音嘎然而止,顯然又被帝君夫人纏上。

  鸚鵡依令而行,四下尋找,望見山石旁伏著的一名白衣少年,忙奔去施救。

  禿鷹踏石躍上,道:「如何?我說的沒錯罷,雀使有令,不得與將軍廟這些小鬼為敵。」

  「雀使沒說呀,只不過讓鸚鵡去救小七而已!」

  「救人與打架是兩回事,可以打完再救,救完再打!不可混為一談。」

  「烏鴉領我們來,不是要打群架麼,不打小鬼,那跟誰打呀?」

  雀使門下人多嘴雜,口中尤在強辯,卻已紛紛罷手,間或還助白衣少年攔截近旁的飛劍。

  如此一來,垂髫童子以一敵眾,不時還受群鳥襲擾,登時落於下風。

  忽聽下方一聲:「師弟莫慌!我來助你!」

  那騎虎之人擊傷了兩名白衣少年,這時掉轉虎軀,往山頭撲上。那巨虎在山石一躍一竄的,眨眼趕近前來。

  禿鷹身旁一個黑衣人嘀咕道:「哈,又來一小孩,還是個女娃!」

  剛才聽聲音便覺耳熟,虎背那人的小臉被山頭火光一照,我心裡咯登一下,險些失聲喚出:「瓊弟?」

  此時乍見左小瓊,讓我心神大亂,熱意盈眶:「她怎會突然來此?當然因她師弟的緣故。難道她已請出劍聖裴元度來救我師姐?為何在賈府沒聽到半點消息?

  即便我附體之後,宛若失蹤,也應有人到賈府探問才是呀?「

  垂髫童子乃左小瓊師弟,既出乎我意料,又深覺本應如此。如非劍聖裴元度,誰人能教出這般出色的御劍弟子?

  我怔立當場,呆望左小瓊加入戰團,棍劍在她念力操控下,指東劃西,縱橫揮闔,威力更甚之前我所見,想是亭中奇遇後,經過這段日子吸納,使她功力大有提升。

  兩名御劍門弟子併力一處,如火上澆油般,飛劍之勢大張。左小瓊雖隻身攜一劍,但棍劍奇鋒莫撼,變幻無常,又劍沉勢猛,偶爾裹挾週遭小劍,更生異變,令人防不勝防。垂髫童子得師姐之助,心無旁騖,飛劍驅動自如,靈如活物,愈加銳不可擋。

  眾白衣少年陣形難守,紛紛退後,已被逼至廟前。雖有雀使門下幾人看得手癢,挑桿飛羽,出手相助,也不過暫時遏制左小瓊兩人向前腳步,改不了挨打的局勢,偌大一個山頭,竟被兩名幼童一番大鬧,眼見便要失守。

  「咚!」

  「咚!咚!」

  方纔停歇許久的驚魂鼓忽又響起,雖子夜已過,不再有搖撼魂魄之威,卻是奇怪,雀使門下帶來的群鳥,聞聲如受驅策,奮不畏死,紛紛向白衣少年撲擊,啄目叼鼻,令人駭然生懼。

  烏鴉嘬唇作聲,連連召喚,群鳥毫不聽命,撲擊如故。

  禿鷹哈哈大笑:「你敗給你弟弟啦!」

  烏鴉不知內情,白眼一翻:「你胡說什麼?」

  禿鷹冷哼一聲,口中叫道:「這回你跑不了了!」足尖一點,縱身向左側一叢矮樹撲去。

  我心知他定是找到了那擊鼓的小烏鴉藏身之所,忙跟了上去。

  誰知禿鷹去得快,回來更快,「啊」的一聲痛呼,身子被擊飛而回,越過我頭頂,倒向我身後。我吃驚之中,瞥見矮樹間人影掠動,轉瞬不見。

  禿鷹倒地撐身,大叫:「那邊有伏兵!他娘的東華派賊子,竟敢偷襲你爺爺……」

  雀使門下紛紛湧前,羽箭、小刀、石頭、斷劍、飛槍、樹根、爛泥、臭鞋……密如驟雨,俱向矮樹叢中投去。一人抓無可抓,竟拉過身旁毫未防範的矮小同伴,提空擲去,口中喃喃:「人肉也是很重的……」

  那被擲出的同伴,高空之中,手舞足滔,罵道:「你奶奶的,蝙蝠你這沒人性的東西……哈,他們向廟裡逃去了,啊!」

  隨著他痛聲慘呼,身掛於樹,只見數道人影從樹邊掠出,迅疾地撲向廟門。

  與左小瓊、垂髫童子對戰的白衣少年,本就支應不住,又受群鳥突襲,更是潰如敗堤,廟前混亂,竟被幾個錦衣人輕易地攻進了廟內。

  白衣少年齊聲驚呼,再不戀戰,紛紛轉身向廟中追去。雀使門下眾人、左小瓊、垂髫童子等人,急於入廟看個究竟,也都互不相犯,紛紛跟進了廟中。

  只餘我與禿鷹兩人,跑進樹叢,四下尋望,只見地面凌亂,空無一人,聽得樹上一聲呻吟,兩人仰頭齊望,禿鷹道:「小狂蜂,擊鼓那人呢?」

  樹上呻吟道:「禿鷹,快來……幫我把刺拔出……」

  禿鷹急道:「人呢?鼓呢?」

  小狂蜂道:「比錦衣人更早……背鼓跑下山去了……」

  我聞言一楞,這小烏鴉果然滑如泥鰍,事事搶於人先,方纔那幾個錦衣人,與他在一塊,不知那讀靈者是否也在其中?

  禿鷹恨聲道:「總有一天……」跺了跺腳,也不理會小狂蜂咒罵不歇,逕自向廟內奔去。

  一根斷枝恰好刺穿了小狂蜂大腿,我助他脫困下樹,小狂蜂哼哼道:「小子,還是你最孝順……」

  我一楞,沒料到他一開口說話如便此刺耳難聽。

  小狂蜂撫摩傷腿,呻吟道:「你爺爺我這腿呀……恐怕是走不得了,你還不趴下身,背爺爺我……」

  只聽了他兩句,我早明白這小狂蜂為何惹厭眾人,會被當人肉沙包投擲了!

  一溜煙,棄下他也跑進了廟中。

  一進廟門,我便被禿鷹、烏鴉、蝙蝠等人團團夾圍,正自不解,禿鷹神情慌亂,低聲道:「被這天羅幡法陣遮蔽,我竟不知東府這些人早就來了。」

  卻聽人群外一個聲音道:「禿鷹,不要再躲躲藏藏了!我們在府中等你們半天,你們把大公子帶到這裡作什麼?」

  禿鷹強笑道:「這邊路近!嘿……這個……風景也不錯,總之,我們愛走哪條道,你管得著麼?」

  那人哼了一聲,不再言語。我視線被眾人遮住,只聽廟中打鬥激烈,不知情形如何。

  廟外此時一前一後,掠進兩道人影,卻是紀紅書與帝君夫人兩人。

  烏鴉苦著臉,悄聲道:「這下可好,雀使要脫衣罵人了,大家快打起精神,迎頭承接!」

  果然,紀紅書立身方定,酥胸連帶兩肩羅衫微微掀動,歷聲道:「禿鷹!你們一大幫子,呆站這幹什麼?」

  眾人寒噤無言。

  紀紅書橫掃眾人一眼,忽道:「白鴿呢?」

  烏鴉低腰陪笑道:「剛才還看見她幫鸚鵡救小七呢。」

  紀紅書又叫:「鸚鵡!」

  鸚鵡擠出人群,嘻嘻笑道:「屬下在!雀使,白鴿不喜看人打架,扶小七上東府養傷去了。這是白鴿從總教中帶回的信函,她托我轉交,請雀使查收!」

  紀紅書面帶寒霜,伸手接過。

  東府那人打斷眾人,冷冷道:「雀使,你可辛苦啦!」

  紀紅書「噢」叫了一聲,抬頭望去,似乎才看清那人,面皮微紅,道:「吳七郎,你們怎麼也在?」

  那被喚作吳七郎的人道:「這裡這麼大動靜,能不過來瞧瞧麼,幸虧是來了,不然在府中坐到天亮,也等不著你們。」

  紀紅書強笑道:「這個麼?這邊路近……」

  吳七郎冷聲一笑。

  禿鷹急忙打斷:「這個我方纔已跟他說過啦……似乎不宜重複。」

  紀紅書老臉一紅,狠狠白了他一眼,正欲發話,突聽堂中爭鬥情勢生變,呼喝發聲,眾人齊掉頭望去。

  人群稍稍鬆動,尤其是蝙蝠那身腥臭的黑色披風移開,我渾如重見天日,呼吸通暢,暗道了聲:「謝天謝地!」

  此時看清廟中廳堂甚高甚闊,雖容數十人不覺侷促。廳中四壁,皆垂懸一道道貼滿符咒的青幡,而廳堂正中,一張供桌之後,黃色幡布密如幔帳,四面遮圍。

  幡布之內,應是那將軍「長眠」之所無疑了,只不知裡頭是床榻還是棺木?

  黃幡兩側,各有兩名灰衣人守護。右首前方一人,相貌古峻,面上似譏似笑,正朝紀紅書望來,看情形,他正是適才發話的東府那個吳七郎。

  廳中左側,眾白衣少年正持槍與左小瓊、垂髫童子對峙,巨虎搖尾呵欠,臥趴一旁,此時雙方並未動手,皆朝供桌前側望。

  供桌前的大堂中央,三名錦衣老者正與三名灰袍人捉對廝殺,錦衣老者如同一個模子裡倒出的一般,腰腹圓肥,背肩豐厚,運功之際,臉上猶帶笑瞇瞇的神色,皆為憨態可掬的皓髮長者。更讓人驚異生笑者,三人的動作招式,揚臂退臀,抬足劈掌,全都整齊劃一,乍一看,就像三名長者大袖飄飄、雍容轉體,作回風之舞,哪像與人爭鬥?

  而三名灰袍人卻全然相異,身材高、矮、瘦各自有別不說,高者手長腿長,舉動一頓一挫,力沉神靜,矮者跳躍竄閃,攻如螳螂捕食,退如飛鳶紙鶴,瘦者面容枯槁,神情專注,如行將入土之人,卻偏愛僵著面肌,有一句沒一句的調侃:「啊,你這一掌,有羊臊之味,晚間究竟吃了什麼?」

  「三位子孫滿堂,還拋頭露面,出來廝混,不怕無顏見後輩麼?」

  「果然沒有長進呀,三位名號由昔日的『東華三秀』變為如今的『東華三賢』,手上工夫,卻還不如三十年前,這些年活到牛身上去了嗎?」

  一位錦衣老者忍不住喝道:「關西魔,你這髒口病幾時能改?十年前你的模樣瞧著便要入土,怎麼現如今還賴在世上?若是無錢購置棺木,我可施捨你幾文呀!」

  那叫關西魔的灰袍人冷面慢聲道:「嘖,嘖,真是有錢,看來你閤家的棺木全買好了?有備無患呀,改日我上門替你閤家送終,討口喪飯吃吃。」

  那身材奇高的灰袍人不滿道:「管賢弟!損人勿及家室,說過你多少回了?

  ……東華三賢!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你們仔細想想,捫心自問,三位算是得道高人,東華派也非屑小之輩,為何今夜乘人不備,襲擾我東府?究竟是何居心?「

  三名錦衣老者卻不應答,忽然齊齊低背搖身,雙臂暴長,如肥鴨撲水,身子迭迭飛起,三人六臂於空中相連,轉瞬相抱一團,越旋越高,激起狂風滿堂。

  「肥鵝也能上天,我這輩子頭回看見!」烏鴉舉頭讚歎道。

  紀紅書卻面色凝重,對位於堂中左側的帝君夫人道:「姐姐,何苦如此?」

  帝君夫人抬視空中,口中道:「今夜除魔,我意已決,妹妹不要再添亂了!」

  「雲龍三變麼?未免太老太胖了點,還能有當年威風麼?」

  關西魔冷言未畢,一掌擊地,身子冉冉升空,朝空中旋著一團的龐然巨物追去。

  「小心!」幾名灰袍人舉頭叫道。

  關西魔飛身方近,空中旋影裡陡然分出一臂,勾指凝成龍爪,照頭便是一擊,長臂一閃即沒,旋飛如故。關西魔升勢未歇,挨了神鬼一爪,大叫一聲,扶頭仰跌,閉目倒地。

  帝君夫人捆仙繩一揮,在半空幻為龍影,捆仙繩一縮一放,鞭擊聲炸響,凝身於空的那龐然巨物隨之一震。帝君夫人繩姿矯若飛龍,掉頭朝左首撲去。空中三人如受感應,抱成一團的身軀紛然舒解,三人連臂拉成長長龍身,也朝左首撲飛。

  當首錦衣老者掌勁過處,壁上垂懸的青幡一道連著一道,紛紛炸響,碎片四飛,龍身繞殿一周,四壁的幡陣轉瞬告破。

  紀紅書斥喝一聲,彩綢急吐,纏上捆仙繩。帝君夫人笑道:「就知道你會忍不住,可是雲龍引動,攔也攔不動了!」

  當首錦衣老者口作龍吟之聲,嗚嗚如泣,足尖在壁上一點,龍姿回首,又向堂中黃幡襲去!

  「過分!過分!真當我東府無人麼?」

  東府那吳七郎略一側身,搶過白衣少年長槍,一抖手,銀槍急射,攔擊龍身。

  三名連成一體的錦衣老者虛空一躍,龍身搖擺,長槍從足底飛過,穿壁而出。

  灰袍人紛紛凌空躍起,群力圍攻。龍身搖頭擺尾,龍首威力最巨,擊傷了兩名灰袍人,龍尾掀動,亦頗強橫,力抗數人,龍身卻連中數擊,終於支持不住,拖累首尾,痿身落地,三人兀自面泛癡迷,足蹈連臂,以抗攻襲。

  吳七郎嗔目喝道:「還在做你們的龍身之夢麼!」一掌劈向兩名錦衣老者兩臂相連之處,卻不料那處一彈,突如其來回擊一記雙臂同拳,吳七郎不由駭然躍避。

  只聽「噗噗」聲悶向,幾名灰袍人掌擊錦衣老者身上,如中敗絮。錦衣老者受之坦然,手臂紛顫,連身起伏,卸去了加身勁力。

  「哇,好強的人肉沙包!百年罕見!大家一起上呀,不打白不打!」

  蝙蝠興奮地大叫,撲身上前,加入灰袍人戰團,眾人攻勢如潮,手腳並施,眨眼三名錦衣老者挨了無數痛擊,三人腳步踉蹌,身如醉酒,嘴角沁血,滴染白鬚,卻兀自挺立不倒。

  我見了東華三賢如斯慘狀,心有不忍。觀神識心,此時我早知此三老天真癡憨,絕非讀靈之人。

  那身材奇高的灰袍人長臂一攔,道:「算啦,莊生曉夢迷蝴蝶……他們身在夢中,打死也是白搭,何必多傷人命?」轉身向帝君夫人道:「傅仙子,我們也不多留難,你領人自去,如何?」